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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3230 2023-02-05
瘟灾和疠疫起来了。在数不清的年代里,瘟灾和疠疫从没断绝过,因为大把的瘟虫被养在瘟神的口袋里。在村野的传说当中,瘟神是个蒙着巾的怪汉,拎着瘟疫袋儿到处行走,撮着袋儿撒瘟虫散瘟气就像民间拿着笆斗撒种,哪块地该撒多少全有着定数的,该出多少瘟死鬼,阎王爷案头卯簿上记的分明,少一个照补,多一个不收。越是荒乱无成,瘟神走得越勤,好像荒乱不加瘟会使鬼门关冷落,黄泉路上少行人。 瘟虫、瘟气、瘟鬼、殃鬼像什么样儿,没人看见过,人们看见的有霍乱痧子、烂喉痧子、水鼓、痞块、鬼附身的疟疾、毒骨瘤、窜骨咀、寒热炸腮、夹胁猴、蒙头汗病、大头瘟、天花症,这算是天上掉的飞瘟,(注:具有传染性之意。)还有些老鼠肿、瘩背、象皮肿、不定时的小疟疾、赤白癣、金钱癣、脓疱疥、干疥、花皮癞、鱼鳞癞、红白痢、无名毒、疯狗病这算是地上瘟气染的疫。

瘟灾和疠疫起来了,瘟神爷打北朝南跨一步,瘟灾和疠疫就像水头一样,滔滔朝南滚。水后的瘟头起在北三河南岸,有人说发水时听见瘟鬼哭,瘟该从地下起,巫家说,发水前平地刮腥风,瘟该从天上撒下来。瘟走到一处,一处就掀起一片当当的锣响,惊叫着:瘟神张袋啦!各家各户,快拿扫把朝空扫大瘟哟!而瘟灾是扫不掉的,好像饿瘪了的鸟鸦找着一摊麦粒,翅膀拐儿一敛就落下来了。 防瘟的方法是古老的:人们对付霍乱病人,只有阴阳水调合麦糠苦醋熬服,盐粒放在刀口上烧红吞服。吐泻止不住,病人翻了眼,家里的亲人忌哭叫,取个大黄盆,翻的口朝下,冲着死人脸上绕三绕,念说:霍乱虫,霍乱痧,瘟神爷您自己抓!三魂不进阎罗殿,快快认清门户好回家若有人生了蒙头汗病,最好的土药方不外青竹叶,芦材根,大生地熬水驱心火,伏心魔。病人放在大席上,任他烧得胡言乱语,出汗时,心魔脱体,病人会大抖大跳,得要稳着头,按着腿,不准他乱动弹,有些病家心魔凶恶,得要使牛镯锁着。万一汗水不来,火掏心死了,家里的亲人得要急急卡下一只碗,不让心魔带火出体。若有人生了鬼疟疾(注:每隔三天来一次,俗称三星疟,北方俗传有鬼作祟。)那得找地方去躲鬼,万一躲不住,要在发病当天前一个时辰,嘴含大铜钱出门,找到一座没长草的新坟转三圈,一声不响薅下自己一小把头发,穿过钱孔打个死纥繨,扔在坟头上,掉脸就走,不进家门不准回头;万一这样还不中,那鬼定是穷凶极恶的鬼,非得使马桶帚抽打,丫裆布蒙头,用极秽的污物逼鬼离身;万一还不行,只好求诸于巫家的驱鬼剑和符咒了。那得了天花的要进暗屋,躺沙坑,睡灰窝,无论身上怎么痒,只许打滚不准抓。那挨了疯狗咬的,不论轻重全算没救了。铁链穿磨眼,把病家锁着,任他饿,任他疯,死后装柩抬出门,架起干柴连棺焚化。但传进泽地的大瘟只有两种霍乱和汗病。

起瘟前,各庄的铜锣也响过,扫把也朝天舞过,白胡子老神仙也被人抬着到火神庙上过香,但汗病先没找旁人,偏偏找上了老神仙,上年纪的人,经不住高烧,不等发汗就白了眼珠。在泽地,旁人全死得,老神仙死不得,人们说不出什么头和脑,只觉得老神仙是根大柱儿,说话行事,替他们稳着多灾的地和残破的天。不管瘟疫多么怕人,全泽地的人,连棚户在内,都赶到碾房为他送葬。 夏福棠远在后方,夏老神仙一死,夏家一个人全不剩,二黑儿就把四合头宅子落锁封了。油坊早就歇了业,只落两三个油工不肯走,干着长工的事,常年照管庄稼。 石老爹在这儿,二黑儿摊明了说:我爹一辈子吃夏家的饭,我是在夏家长大的,不论怎样,我替夏大爷撑着这个家,直等他回来。除非我二黑儿瘟死了!

油工扁头打断他的话:瘟死一个,瘟不死大伙,我们自会接着干活,他夏大爷回来,我们不差他一粒粮,一块半截砖头! 夏老神仙刚入土,汗病就落在扁头身上,直腿直脚躺在碾盘上,过了三天才出大汗,二黑儿不怕瘟气扑身,心魔附体,守在屋里看顾他才挽回扁头一条命来。 瘟疫在泽地的风里播散开来了 妇人们忧戚的互传着耳语,某家僵了人,某家某人出了汗,某家全家六口齐吐泻,某人睡在棺材里,吃饭全要家人送,说怕死了没人搬挪慢慢的,耳语也断绝了,只见一些忍着泪的人到屋后埋黄坌。荒野在瘟疫中死了,从早到晚,只听见老蝉嘶哑的怨哭。 瘟疫那样蔓延开来,像大火卷烧干草,一具一具席包的尸首从每扇门里抬出来,埋坑垒土葬在荒地上,早落的黄叶逐舞在一座一座新起的坟头。六指儿贵隆骑着驴,成天兜着各庄打转,能做的事情也只是帮着抬埋尸首。这算是怎样一种日子? !日头只是一片死沉沉的白,勾出人奇幻的影子,今天在刨芦根,摘竹叶,说不定明早发病,到黑就成了僵尸。高高的秋云偎聚着,使深蓝的天顶变成巨大的井口,泽地沉跌在死亡的井里,攀不着什么,也附不着什么。食尸的蚂蚁钻进新起的坟冢去,忙碌着,在坟面造成无数铜钱大的小丘。这算是怎么一种日子? !悲哀浮在人惘然的眼神里,没有眼泪,也兴不起哭泣,仿佛人人都被一种可怕的魔咒禁住了,迷迷沌沌的窝在屋里,等着死亡的黑手从门外伸进来,任意把谁攫了去!谁也救不了谁,谁也拉不住谁!一个打裴家圩逃难来的棚户,全家七口分三天死,压尾还剩下女人一个,不声不响的守着六具尸首,手里折一把柳树枝,缓缓的在死人头上撵着蝇,衰老的柳叶禁不得挥动,一片一片落尽了,她还是捏着光秃的枝条照样悠打。二黑儿带着人进棚搬尸时,女人固执着,伏在发臭尸首上,不给人运去埋葬。石七拉开她,她一口咬在石七的小腿肚儿上,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有人说:大嫂,他们早死了,死人不收埋,等着生蛆吗?那女人楞了许久才干嚎出声说:天哟!我几夜不吃不喝守着,还等他们出汗呢后来有人看见她的尸体,浮在一座长满绿毛苔的死水塘里。

雷庄的雷二先生,早几天还骑驴到病户家去送药,劝人嘴里要多嚼野小蒜,说是蒜气能逼瘟虫。没几天,他自己也病倒了,浑身炭烙似的,还交代人小心喂养那一大群鸽子。有一只通灵的白羽鸽撞进门,飞落在他胸脯上的的咕咕叫唤,他眼翳业已掩住了眼珠。 贵隆夜晚回到火神庙,银花等在路口问他消息,他说不出来,也记不清一天收埋了多少人。害汗病死的尸首是肿胀僵沉的,浑身火红带黑,仿佛被火烙烤过,半睁着白眼,嘴唇绷绷的瘀着青血。害霍乱病死的尸首是干瘪瘦硬的,皮肤打皱,张嘴闭眼,仿佛滚水烫过的童鸡。 噢噢他只能闭上眼,无力地摇着头。 瘟疫是一阵混混沌沌、遮天盖地的黄雾,白天和黑夜在人眼里都变成可怖的惨绿色,像光灼灼的鬼火,使人再记不清哪月哪天哪个时辰。大白天狗群朝着旋风嚎哭,那哀哀的声音十分绵长,像月地里的狼嚎。幸灾乐祸的夜猫子也反了常,太阳照着林子,它只管闭着眼,叽哩咕噜的诡异的笑着,仿佛对林外的灾难装了一肚子数。

我害怕,贵隆哥。银花从眼里生出战栗来:你成天搬尸,埋人,不会染上病罢 贵隆伸手揽着她。自从瘟疫落进泽地,她跟他再没有什么网相隔着了。由命罢,银花,命该染瘟,逃也逃不了的。那些关起门不出屋的,照样出瘟。 我我只是怕。银花说:我夜夜求告神:你若该遭瘟,让我代你死。她忽然噤住嘴,懊悔说出死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 我不会死。贵隆说:大仇没报,阎王爷就拿拘魂牌子拘,我也不去!妳身子弱,要多小心才是真的。 然而银花终于害起汗病来了。他用单被裹她,把她抱在自己的大铺上,他从没照顾过病人,也没想到银花会突然病倒,让一个没成家的小伙子去服伺没过门的媳妇,他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事,但偏叫自己遇上了。 让我死罢贵隆哥发烧头一天夜,她眸子还是清亮的,含着一汪深深黑黑的望不透的情意,她像一朵将凋的花朝着最后一天照她的太阳,咧动干裂的唇,扯出一个僵凉的笑意:我甘心代你受这场灾

熬干了油的小灯焰缩小缩小,飘摇一下就熄灭了,在焦油味弥漫的小屋里,他眼前仍晃动着银花的脸和她将要诀别的笑容,他忽然惊怖起来,伸手摸她的额,她的脸和唇,喃喃的叫着:答应我,答应我!银花答应我妳在哪儿?一只软软的热手捺在他手背上,银花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透过遥遥的空间,从另外一个世界上传来一样。 妳觉得怎样?他说。 她的鼻槽间濡着热热的湿。 妳哭了? 她的头在他手掌下轻轻摇着。而他自己却哭了,他没有啜出声,也没有抽搐,眼泪却扑簌簌的朝眶外滚。他活在世上,活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除了银花,他再没旁的了,如今,油干了,灯熄了,他看不见她,他真怕她会在黑里遁走,他抽出被她压住的手,紧紧的抓住她那只手。

我不要紧银花说:你去睡罢 他没有动,只在黑里守着她。死是奇异的事,像一头黑鹰蹲在他心头凄动。那些被刀枪撕裂的死并不稀奇,生命当然会被逐出那已经残破的尸体,但瘟疫不同。幼年时,蹲在阳光下的方场上,他耐心看过一窝染瘟的小鸡逐只死去,那些可爱的小鸡有着柔密的氄毛,在阳光下辉亮着,死前一刹间,它们还照常抖翅,啄毛,相互挨挤在一起,忽然有一只发了一声噎,被什么惊触似的跳起来摔倒在地上,嫩黄的小腿抽动两下,跟着起一串长长的颤索,颤索停时,生命就去了;其余的小鸡依偎得更紧了,睁大漆黑的眼,发出极低的唧唧声,生命在它们的灼亮的眼里显露,并没有半丝阴影;很快的,两只三只全那样死去了,所有的挣扎,也只是些微的抽动的颤索,那颤动的感觉,久久停驻在他的心上。今夜,那感觉穿过时空重新回来,他真怕银花也会像那样,被看不见的死亡的手攫走。他守着,很久很久,他听见她吐出一串迷糊不清的呓语,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惊惧逐渐消失了,他才松开她的手,摸到灶屋去摘油壶,油壶空了,他想起点灯的法子,他推门出去,在白杨树那边找到开白花的荜茇(注:植物名,茎高三四尺,俗称扁扁。),采了一兜荜茇种子,拐回来,就檐折一支芦柴棒儿,一串一串的穿起荜茇仁儿来。

当他打火点起荜茇仁儿做的灯时,银花睁了一次眼,她眼神是茫然的,但她的黑瞳仁直对着他显得无比深邃,她又朝他伸出手,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口,仿佛固执的抗拒着撕裂她腑脏的瘟虫。 我在这儿,银花。 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两粒泪珠涌现在眼角。一只油葫芦虫蹲在灶壁里一直吱吱的叫着。时光浑浑噩噩的流淌过去。他换燃另一串荜茇仁儿,他的眼一直没离过银花的脸。荜茇仁迸炸着,吐出小小的绿焰,把他颤硬的影子映在床尾的土壁上。他的眼睛僵直凝固的看着银花,整个的心也离了躯壳,沉进银花的眼,但仍有一部份意识清醒着,感觉到蓝布印竹叶的门帘飘动,小窗外星颗子眨眼,就那样,墨沉沉的夜溜尽了,晨光映亮了小屋。 在贵隆的眼里,光与黯已不具任何意义,他只是把全心投在银花身上,他内心装满一种空幻的信心,和死神搏杀着,不让它攫走银花。他到芦塘去挖柴根,刨生地,在竹梢摘取嫩叶,熬水灌喂她,他等她发汗。

这样日以继夜的守候到第三天,他疲累得近于昏迷了。前一夜银花还在高烧里翻侧,呻吟,吐出大串模糊不清的乱语,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变得僵直了,脸像火炭般红,大火从她心里朝外烧,但被紧封的汗毛孔阻住,只有烧红她的皮肤。她仿佛已经死了,他伸手去摸她的额,一寸之外就觉出她脸上的灼热。现在,他唯一守候的凭借只是她的呼吸,他睁着眼做梦,梦见五颜六色的鬼脸在这边摇,那边晃,他冲过去,赤手空拳没命的乱打一阵,鬼脸碎落,变成无数碎片,俄而又长大长大,复变成鬼脸,撞他、冲他、咬他、缠他,苍蝇似的落在大席边嘤哭着。滚滚滚!他大声嘶喊着:她没死,她没死!她就要发汗了忽然从可怕的幻觉中冲撞出来,荜茇灯的小焰变长了,拖出一蓬蓬的光尾,迸出一串又一串蓝色浮泡似的火花,涌涌上升,摇曳着,消失在横梁上面。银花,银花,他心里有一种不息的声音在翻覆的响着:发汗罢!发汗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鸡啼声把他吵醒了,隔着被单,他看热气在银花身上蒸腾,同时他嗅到一种热的闷人的瘟臭,随着汗气播散在屋里,银花紧闭着眼,呼吸由急迫变成松弛,变成一种微弱的平和,他手靠在她鼻孔前,才能觉出一丝游气,他喘出一口积压了很久的气,傍着床头盹着了。再醒时看见太阳光从小窗口射进来,落在一截被单上,被单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显露出她圆圆的胴体,汗在她头上滚涌,滴在大席上叭哒有声,他心里的冰冻跟着汗滴声大块的苏解了,满漾着倦怠和安宁的感觉。她的脸由红转白,且跟着汗发而瘦削下去,眼窝和两颊都深深的陷落,但有生动的光彩出现在她的两眉间,她嘴唇蠕动,从唇间又迸出呓语来,她终于活了。

银花!他叫说:我在这里,妳发汗了! 她嘴唇蠕动得厉害些,但吐不出什么声音,她的手掌像瞎子摸壁一样的找到他,无力的捏住他的衣褂。他跳下床,到小茶缸里舀了一杓竹叶茶,捧托起她的头喂她,银花梦醒似的睁开了眼。 沉落的世界重新在她眼里浮升起来,他有生以来头一遭感觉太阳光如此明亮,仿佛是金色的流液,要注满一切空虚和黑暗。她张开嘴,要吐出什么话,他摇手止住她,替她扯换了被单,上灶去熬麦粥。 银花真的活转了,大汗发了一天一夜,使她浑身脱力,抖战不停,又经过六指儿贵隆几天的调护,她才下得床,苍白的脸在太阳下显出焦黄色,当她跪在蒲团上拜神时,贵隆听见她祷告说:该遭一场瘟灾,信女银花身受了,请瘟神,远离家门该遭两场瘟求菩萨还降在信女身上不要瘟旁人 而大瘟仍在泽地上盘旋着。 菩萨并没听她的祝祷,霍乱又临到贵隆的头上。九月初,傍晚得的病,来势猛得使他提不起裤子。开头他还顽强的抗拒着,想用心志来克制瘟虫,那种心志差不多立刻就溃散了,他狂泻狂吐,仿佛要把心肝脾胃脏全吐出去才好。半夜吐泻过去,周围的一切全掉在水里,在他眼里晃动,光的晃动,影的晃动,白色的阻隔,浮沫翻升,破裂在水浪般的网里。一切的晃动全是奇幻的,不规则的,不断变形,成为蛇,成为蚯蚓。起初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懵懂,他无光的眼固定的直视着。有时他感觉吐泻,黏黏热热的一滩,在身下大席上黏濡着。谁在抹拭那些秽物?银花的声音飘在云里,一块滚红边的云在他头顶上旋升,话声洒落下来,像秋雨似的凉润,忽然变成金屑,纷纷纷纷落进虚无。眼闭上了,一道火花舞成一道急速的斜弧,刷刷的鞭打黑暗,在含晕的闪耀里,一棵没有叶子的枯树的浮影兀立着,闪光摇撼,火花匿入树孔,两团阴绿的晕球带焰滚动,球心玄黑,周遭裹着光环,它滚过澄蓝,滚过玄紫,滚过青,滚过绿,滚过由无数黯色花纹组成的空间。语声又像柔雨一般的成串滴落下来,不知说着什么但充满温柔的意义,甜蜜的意义。银花在一座黑山的那边,风在黑里尖号,狼在呜咽,奇形的沟泓哗哗急窜,黑山在右边,黑山在左边,一串一串的语声滴着朦胧。 忽然面对太阳,在浓雾里打晕的太阳只是一片橙红,无数雾粒吸着光,像清晨透进窗口的光柱里游舞的微尘,雾粒裹住他,黯色花纹的世界从眼皮上消失了,转化成浅色的光的横带,一方方奇幻的青方块在横带中跳动着。沙沙,沙沙,露粒渗进皮肤,渗进刺痛的眼球,渗进干滞的脉管,渗进蜂窝似的骨髓,蠕蠕蠢动着,咬食着。湿热,晕眩,疲倦,郁闷,在流脓滴血的地上,在泽边,在沼池,在腐草中,在树穴里腾沸着,肿化成无数毒瘤,一串串葡萄似的垂挂着。黑山吐出熔岩似的逼眼的光焰,强烈的青、黄、红、紫相间的横带化成抖闪的光河,游丝乱迸,翻出恶意的喧哗,然后遁进无边无际的浑沌里,只有破空的箭镞,速速速速!速速速速!撞碎旋转的光盘,光盘抖动,嗡嗡扩大,痛苦在掀起痉挛。 箭镞!箭镞!箭镞 光盘!光盘!光盘 无休无止的禅续着,惕怵惊魇的波涛时起时落,没有时间,没有日夜,没有思虑,生命是一缕游丝,在风里牵开,有时黏着身体,有时虚悬在体外,游离不去。 苦咸的流液灌进他的喉管,温柔的雨在他的胸脯上哭泣着,他用那一缕游丝包裹着泣声。意识的火焰将熄了,但还栈恋的照在额上。我要死了要死了火焰上飘起一种吐诉。声音是怆然的,带着不甘的余怨。坟墓的形象铺展开去,死亡在坟间嚎笑着。扇翼的黑鸟把巨大的幻影投落在眼角上。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回音汇过来,却变成了拒抗。 温柔的雨渗入地层。赤足埋在松软酥润泥土中的感觉。温柔的雨渗入黑色枯树的根须。有什么力量在翻侧他。透过麻痹的表皮,一种硬物在轻轻的刮动,一道脊骨被硬物刮回知觉里来。生命的游丝是软弱无力的,只是存在着,牵不动任何东西,哪怕眼,指和唇,也牵不动。又有力量在翻侧他,重捏他的眉心,咽喉,和两边肩胛,火焰跳动,黑山摇闪,游丝飘荡,感觉逐渐增强。但被一层死亡的外壳裹住,内在的流动溢不出去。 同一时间,披头散发的银花差不多绝望了;两天来她用尽了传说里医治霍乱的土方,喂他,灌他,一点也不能遏阻猛烈的病势,他吐,他泻,他从筛糠一般的抖索归向疲弱的迷睡。她一点也不避忌的脱去他的单裤,打水擦抹大席上饭糊一样的污汁,用洗净的被单蒙住他变了形的身体。她的瓣发散乱了,甩在肩上,她的眼泡也因过度的抽泣肿得像胡桃。她望着他,成千成万次喊他,贵隆没有回应,他眼缝里泛着幽光照不亮一切物件。她抽泣着,疯了般的吐出许多不知所以的话来。我的天!我的亲人!她迷茫的叫唤着,试图从什么地方拉回他的生命来,但同样徒然。最后,她想到捏痧和铜钱刮脊的方法,她在黄昏的红光映壁的时晨刮他,捏他,铜钱走动在他脊背的算盘骨上,发出死沉沉的声音,她全心都因骇惧战栗着,但她还不停的刮下去,直到脊骨外泛起一条瘀紫色的血印。 她翻过他的身体,攒捏他的眉心时,蚕豆大的紫痧印儿凸起来,贵隆头一回清醒了,他凝固的眼里漾着波浪,波浪那边升起一团白,当波浪聚合时,他看见银花奇异的脸形像一朵掉落在水漩中的残花,憔悴的,萎缩的朝着他。我要死了,要死了他心里有一种微弱的声音:银花,银花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浮泡般的翻升。白花在飘流着,渐远渐远不!不!一种虚无的叫喊是强烈的:活下去!活下去!白花在飘流,意识在追逐,他极端艰难的凝聚瞳内的光。 也初次感觉黄昏,一小块红绒在空里黏贴着,透明的托出银花的脸,不动了,久久的僵固在那里,她蜜意的悲恸的红眼,她闪熠着光丝的乱发,她穿透空间的凝望,全在清晰的一刹呈现了。他的眼就那样凝固着。 绝望的光从银花哀怨的眼里浮出来,贵隆凝直的眼神使她产生死亡的预感,她早就听人传说过回光反照的情形,那传说正和眼前的情景成了对照,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在极端的固执着,不甘让死亡把贵隆攫走,她深深体会到他和她生死的关连。 贵隆的脸上牵出一丝不自觉的微笑,那不是幻象,不是红绒,不是晚霞,而是泓头洼地上的篝火,在竹笼里闪摇着焰舌,空气里带着酒味、烟味、和新鲜的皮革味,他和她初识在篝火边,她脸上涂着一层火与一层夜色,如同往昔。意识在安然中倾跌,绿和黑的浪把人掩没了,一片死沉沉的荒地展布着,没有声音,没有别的颜色,只是蒙蒙的灰绿,什么全是死的,死的树,死的立石,死的野草,显现着,脚步无声无息的踏过,形象变成虚无,那是死吗?是死吗?猛然的惊觉又把他拉回意识圈里来。他这回听见了银花的念语了,凄凉的,徐缓的哀歌 霍乱虫哟! 霍乱痧 瘟神爷,您自己抓哟! 三魂不进阎罗殿, 快快认清门户好回家 黄盆在脸上绕动,银花的叫声像初动的晚钟,遥远,但很清晰的撞进他的心底。他晓得这最后的挽救等于无言的诀别,也许自己真的要死了,绿和黑的浪头又把摇曳的意念打断,使他浮沉在灰茫茫的死境里。 又不知经过多么久,一种剧痛刺进他混沌的感觉,他又清醒了。这一回是一种稳定的清醒,一切虚幻完全退去,他看见歪胡癞儿叔的脸,中间横一道初醒的阳光。 别动弹!贵隆!歪胡癞儿说:你好生躺着罢!我来的晚了,昨夜你睁眼不见人,我下了针,守了你半夜! 贵隆摇着头:我不行了 歪胡癞儿却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只看见他嘴唇颤动,十九支细长的银针在他穴道里烧着,炙着,针尾捻动时异样的感觉使他重新接触了生命,那些针使他的血流涌动,胸腔发热,并且把生命的游丝钉牢在身体里面,他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时吐出一个清楚的字水他说。 那是他头一回吐出声音。 他总算在死里熬过来了!歪胡癞儿跟银花说:得了霍乱病,吐泻弄干了水,血脉不行,心窝起缩,十个人里有八个活不了,他能熬过大险的时刻,真是少见的事。 不错,六指儿贵隆在死里熬过来,几天都留在难堪的软弱里。歪胡癞儿把白马拴在庙里,帮银花劈材,担水,理家,上灶,好像在家一个样儿。 我说歪胡癞儿叔,你什么地方不好待?偏要待到瘟地来?一朝染上病,谁也治不了 瘟神跟我把兄弟,歪胡癞儿说:在老家,八岁我就得过霍乱,汗病年年害,一回比一回轻,我害汗病像旁人伤风,简直不算事! 你打哪儿学会针灸?贵隆说:想不到这些细针还能治得瘟。 针灸吗?祖传的。歪胡癞儿说:我老爷子专精这一门,我是不成材,学点儿皮毛罢了。千百年前老祖先,拿它治百病,当然也治得瘟。 贵隆做梦也没想到过,歪胡癞儿救了他,使他从死里逃出来,他的性子像他爹一样木讷,连个谢字也没说出口。经过十来天调养,他觉得身子已经复元了,歪胡癞儿才让他出门。 大瘟后,泽地又变了样儿了,原来就空旷的野地上,处处又都添了许多触目的新坟。九月里的西风带着寒,摘下满林的叶子,东一堆,西一片,凄凄惶惶的乱飞乱舞;灰白色的积云横盘在林梢上,衬映出参差纵错的枝柯的黑影。这肃杀的光景连白马也觉得了,不时的迎着风,发出哀嚄嚄的长嘶,在荒路边的坟头上,野烟飘着,一些死剩下来的妇人们,抹着脚脖儿哭泣。 苏大混儿是小船没舵横了!歪胡癞儿说:他扒堆放水,惹来大涝和大瘟,这本账,我要记在他头上!我说贵隆,你瞧我怎样对付鬼子二黄,你或许会觉得我手辣心狠,说你不信,早年在老家,我从没想到杀人!如今想法不同了,要是杀一个人能救得千百条命,我是放开手去杀!他只要作恶作到那一步,够着死!犯在我手里,我决不留他!像杉胛,像苏大混儿这号人,天生的豺狼性,非杀不可。 这个我晓得。贵隆夹着驴:我爹没死也常说:我们天朝大国,向不施小气,若是鬼子停手不打中国,没人再赶尽杀绝他!他杉胛是鬼种,行凶作恶还有的说,这苏大混儿土生土长的,为什么倒过头来害湖东这一方人? 凡八路这玩意,全不是人揍的!歪胡癞儿说:信他娘外来国的理,讲共产共妻,一句口头禅说:我的也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人有老婆,他也要拉去共一共!只准你和他共,他却不和你共!笑里藏刀,奇毒无比! 拉枪罢,歪胡癞儿叔!贵隆说:湖东人人信靠你,只要你放句话,五七百条铳枪拉起来不费劲,人全受不了啦!你拉枪,我跟你去干! 歪胡癞儿摇摇头:真拉游击,不在人多少,就算我能拉起五七百杆铳枪,人多了,腿慢了,鬼子窝住你一打,八路在后头把腿一拖,再有多大力也不成!拉枪集人是何指挥的事,我只愿有三五个汉子,帮他撑腰! 无论如何,这回我跟你去!贵隆说:我爹遭劫死了,我跟银花没圆房,我不能团在家里,我跟你去打鬼子八路。 慢慢再商量!歪胡癞儿说:等我帮着泽地人,先把这场大瘟收拾了再说。 随着季候的转变,泽地的大瘟总算过去了。先后经瘟病死的,又添了两三百座新坟,一场大瘟仿佛把世界缩小了,天外的枪马刀兵都没有再侵扰瘟区,人们看见的,只有平平静静的死亡。贵隆伴着歪胡癞儿去各庄,把劫后余生的人聚集起来,埋尸清宅,打扫庄院。青石屋的二黑儿,油工扁头,土堡的石老爹,雷庄的雷老实,全被歪胡癞儿的精神震慑了仿佛他是从地心钻出头来,把瘟神撵走了一样。 好死不如赖活,歪胡癞儿说:人居乱世,两眼要朝生处看,不要光顾着哭死人。对不对?石老爹。如今世道正黑着,大灾小劫,一浪推着一浪,没的完!你虽要我死,我偏不死!要不然,没法再活!我逢州过县,到过不少地方,没见哪家哪户人口齐全的! 说得是,歪胡癞儿爷!石老爹叹说:鬼子来后,劫遍八方,不是一门一户的事,悲伤啼哭当不得日子过,我们活着的,就得抹干眼泪数日月,跟往常一样 苏大混儿扒堤倒堰惹来这场灾!土堡的石七说:我们不能就算了!即使歪胡癞儿爷您不在泽地,我们也会集起枪来找他算账。 歪胡癞儿的溜打转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来。自从盘马过泽地时开始,他就爱上这块苍野地,虽说红草的荒凉不同于家乡那些岩山的荒凉。早先投身到常备旅去打东洋,走遍荒凉的东海岸,黄里带黑的沙坑旱河,灰蓝吐沫的海,远天一些云树,眼前一些蒿芦,满眼全是凄凉落寞的景物,行军、突击,没日没夜踩荒涉水,对付装备优良的东洋鬼子,不是打火,而是不要命纠缠。好几年里,除了三五杆枪打埋伏,一班半班打突击,凡部队和鬼子正面对火,没有一回赢过。有一回,一个步兵连窝在一道断头沙堑里,被鬼子围住使炮弹穷吊,一天一夜之后,没一具尸首还有个人样儿的!还有一回,八路的山东纵队暗地派人来策反,说是中央老早不要你们这支破烂队伍了,枪火缺,粮饷没,有啥干头,不如把马班拉过来,马上升你大队长,开回家窝打鬼子去!早先听大鼓书,唱过哈迷蚩没鼻子,自己就亮出攮子,照样留下来人的鼻子。那么一种邪皮货,甜嘴骗子,留着他,不但鬼子打不成,还要倾家荡产!后来眼看他壮大了,把中央留下的一点队伍逼离了东海岸,零星打,碎块敲,把部队敲散了板,突围时,自己的座骑老黑也没保住,受了致命的擦伤。 (注:战马最怕擦伤,因马匹有滚沙的习惯,伤口愈大,愈易发炎,尤当热天,擦伤之严重程度,远超过肢部洞穿伤。)马班的弟兄分别突围时,大伙儿就赌过了血咒,有口气打鬼子,决不饶过八路!使人泄气的是北地无数农村,全被甜嘴骗子迷住了,开口只提老八路,很少听说老中央,中央打东洋,流血流汗撒点种,全叫八路坐享了收成!许多颗心被迷死了,害得自己到处站不住脚跟。现在,眼见湖东这块荒野地上,人们从灾难里醒过来,他们不会再听信恶意中伤何指挥的谣言,至少,除了硬吃硬,苏大混儿和洪泽湖支队吞不下南北三河中间这块地!他必得要扶助何指挥这支孤军,在这里扎根! 这回我决意不走了!歪胡癞儿说:我要留在这儿,替吴大庄的何指挥把后门。 谁也不知熬到哪年算是出头年,但歪胡癞儿这么一个怪异的英雄人物留在泽地,给泽地带来一种鼓舞。灾难接踵磨折,把活着的人磨得沉默了,求生的愿望燃烧得更为炽烈了。大瘟去后,人们的眼睛是干的,亮的,深涵着忍耐和等待正是他们脚下多灾难的土地所具有的,他们是生长在土里的树,自然的学会了这种大地的精神。 一支农民的枪队拉起来了,那不是什么队伍,也不是游击队之类的军事组织,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组织,番号,也没有订什么守则,立什么法条,他们是许多风暴里的树,对于生存的热望,本能地把他们紧紧压聚在一起,用根须抓紧泥土,并相互挨挤着,借以抗拒风暴。保卫生存的农民们,对于悲剧的抗争是没有什么预想结果的,如果有,那该是换一种比较悲壮的抗争方式去接受死亡。 六指儿贵隆加入了枪队,歪胡癞儿送给他一支三膛匣枪,外钉五十四发枪火。在这之前,他连广造枪也没摸过,甭说连响的短枪了。学着点,贵隆,歪胡癞儿拍着他肩膀说:这好比你们燃着火走黑路,拿它防狼一个样儿。你若早生三年五年,当兵吃粮,离了家窝去见见世面,扒弹坑,喝血水,看鬼子的母鸡下铁蛋,夜来晚上,抡刀踹进鬼子营,砍头当瓜切,那倒是痛快事儿!如今不是那回事了,在你们,算是拼命保命,这儿跟中央大军接不上,保家就是卫国,这方那块,全能豁命保家乡,不上伪捐伪税,遇上机会杀邪驱鬼,弄得他们睡不得安稳觉,就够了! 六指儿贵隆弄不清这个,其余的人也照样弄不清这简单的道理,一种模糊的,固执的直感里面蕴藉着所有,为那种直感终生支配着他们的一切行为。人类原始的灵性,荒缈的传说,加上眼前的环境,形成了那种直感,懵懂中闪亮着神的眼睛,内在的灼耀足以照亮他们,使他们不经由理解、语言、感悟或其它什么去弄清比较复杂的事象,那些事象经过他们的眼,复杂也成为单纯。春来了,他们就说:春来了!秋去了,他们就说:秋去了!没有人离开传说,单独而深入的推究一个问题。太阳为何照光?季节为何推移?自然只把祂的真实面貌显示给他们,自然从不告诉他们那些事象的本源。没有人晓得国界,没有人背得天下十三省(注:北方有些农民一直以为天下十三省)的名字。空间也没有参差,时间也没有参差;凡是外地都是远的,远的,千里迢迢的,汉朝的猛张飞跟唐朝的李元霸该拜一拜把兄弟。卫国求存的道理空洞得很,若换成杉胛清乡,苏大混儿放水就落实了;说抗日反共,也不怎么切合实际,说打杉胛,打苏大混儿就落实了。 枪队就是这样拉起来的;枪有七十多条,能扛的也不过四五十人,石伦老爹把西大院连房腾空了,打上连床的草铺,歪胡癞儿就当了头儿。枪队拉起来之后,除去人口较多的雷庄之外,散居的棚户,夏家泓附近的孤庄子,青石碾房各处的人,全纷纷的迁进土堡来寻求翼护。 那座高耸的土堡被修葺了,加上尖顶的排木护盖,圩口的栅门改成巨大的甬道,庄头的旷地上,新盖起几排木架草顶的平屋,露天的角桩上,拴着牲畜。 歪胡癞儿脱掉衣裳,帮一家人搭盖畜棚。六指儿贵隆坐在一截木段儿上,使歪头小斧劈桩。石老爹衔着烟,这里那里打转。一个瘦瘪了的女孩披着没领没袖的百衲袄儿,蹲在歪胡癞儿旁边,半歪着头,拖着结了饼儿的焦黄头发,痴痴的望着他。 银花不搬进堡来吗?歪胡癞儿吐口吐沫在手掌心搓了搓,抡起打桩的榔头。 贵隆摇摇头。 我央石老爹替你们作个主,成家算了!歪胡癞儿说:两人各撮把香去拜拜坟,两家老人在地下,只怕眼全盼大了! 我没那个心肠,贵隆说:我这条命决意押上了,赌苏大混儿那个脑袋。我万一输了,总不成害她一辈儿? 这一注,我来押!歪胡癞儿笑着:赶明年,你替你爹抱个白胖的孙儿罢!他抬头看见那个瘦瘪女孩的眼,扔下榔头来,感触的抱起她,死了这一代,还有下一代呢!妳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说话,只管拿眼看着他。 不要多想明天的事,贵隆。他说:明天还没来呢! 这样劝说着,而明天在歪胡癞儿的心里是悲哀透明的,明知悲哀,但总把悲哀压住,他不能向谁宣述那些,甚至也不会在灵魂里述说给自己听。他和所有的农民一样,有着他自己的原始的直感,有着他自己的岩山兀立的天地,但被风暴卷出来,使他经历了十多次死亡,经历了新异广大的世界。抗战是什么?是无数血,无数火,加上无数的死亡;不仅在投落下烧夷弹的城里,不仅在硝烟如雨血肉横飞的战场,这血这火这死亡充塞在每一角落,今天,明天,今年,明年,无时无刻,枪在响,血在流,火在燃烧,人在死亡,除了求存的保卫能冲破它,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抗拒它了。他经历过,头一回在突击中挂彩,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总梦见鲁南的老家山,被剧痛刺醒时,恐惧像蛇一般盘蜷在心里,惟恐死了,失去那样的梦境。后来负伤时,什么恐惧也没有了,活呢,就这样活下去,死呢,就这样心安理得的死掉好了!花名册上的张得功、李得胜、赵明标、马得亮,不愁没人自愿来顶。嘴里劝旁人是好死不如赖活,心里想的是赖活不如好死!如今悲哀浮现在这不知名姓的女孩的眼里,死亡是不会挑选的,自己满心想走进去,阎老西关门不收;妇孺们该活下去,偏偏要收他们下土。泽地的枪队翼护不了什么,正如自己空有满身力量也翼护不了什么一样,但即使翼护今天翼护不了明天那也够了,总比束手去等死要强。他不能把悲悯的情绪流露出来,在泽地人们的心上蒙一层黯影。 在那一刹,没有人晓得他曾浸在女孩的眼神里。 贵隆终在石老爹的主张下成家了,他和银花穿起孝衣回火神庙去拜坟,哭着把孝衣脱在老癞子的衣冠冢上,歪胡癞儿替他们点火焚了。两人就冲着坟冢,拜天,拜地,再拜死去的双亲。新房设在石家土堡的平顶草屋里,新婚的头一夜,贵隆和银花抱头哭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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