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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3202 2023-02-05
一条封锁线像是一条蛇,歪胡癞儿一棍正砸在蛇头上,蛇身打着结,痛苦的纽绞起来。 杉胛出城清乡时,太阳旗先导,八支红铜小钢号组成的号队,配上两面军鼓,吹吹打打好不威风,马队、炮队、车队、艇队齐头并进,步兵队踩着鼓号齐步走,好像开到教场出大操。而回城时拣着月夜,残兵们浑身黏泥带血,马匹上叠着尸首,汽车上载满伤兵,鼓停了,号歇了,太阳旗也撕裂了,活着的数着脚尖走,在惨白的月光下面,仿佛穿了孝的送葬人,连靴底的铁钉也噤了声。 岔河口! 岔河口! 你没听说岔河口吗? 一野的秋庄稼全被砍倒了,只留下岔河口两面的芦材地,而两挺从鬼子汽艇上拆下来的重机枪一南一北封住了宽阔的河道和高堆。正待清乡的鬼子听说被人盘了远在后面的指挥部,沉了杉胛的座艇,俘了杉胛少佐,急忙集结朝回开,傍晚时,队伍经过岔河口,南北两面的机枪全吐了火。鬼子弄错了,还以为是守城鬼子开下来接应的,看错了人,误开了火,叽哩咕噜穷鬼叫,等到倒下二三十,这才醒过迷来。高堆两面临河,光秃秃的连根草也没有,翻下北坡,北有机枪扫地,翻下南坡,南有机枪剃鬼头!枪火把密集行进的鬼子钉托在堆面上,不用说架枪安炮,连头全抬不起来。直到对方放完子弹,这才派人泅泳过河去搜人,人没搜得着,只搜到两挺艇用机枪,全被卸得只剩铁壳儿。伏在血泊里的鬼子心有不甘,没命开钢炮,扫机枪,拿芦材地出气,把几里芦材打成一片大火。火退后两天,岔河口附近的乡民发现尚小秃儿的尸首。

鬼子在岔河口遭伏击,仓皇逃回县城去。留在顺河集的保安大队又闹出刘金山,一个排分三股,冒不楞冲进各中队的中队部,首先占了枪架,吓得那些胆大如鼠的二黄只有拔腿跑的份儿。贺得标排拉出陈集,在堆头设卡抓人,好像黑里拿鸡似的拿住一百多,逼他们拐回头去扛他们自己的枪,只是卸了拐球儿。 六指儿贵隆的牛车,在那些传言里滚动着,重新滚回荒原去。前后不到十天,一场清乡的风暴就了结了,一条封锁线,只剩下少数几块缉拿歪胡癞儿的木牌,还竖在路边上。在范家茶棚的柳荫下,他歇车买茶喝,长凳上的乡民们讲述的,正是他亲身参与的事情。 老天爷总算睁了一回眼喽,小兄弟!一个卷起裤管赤着脚板的老头儿抱膝坐在凳头叭烟,对他说:你打东边来,没听说泽地的秃尾巴老神龙显灵,打了魔头杉胛吗!真哪,打蛇先打头,不怕它三年来报仇!人都说杉胛是个杀人大王,这好? !碰上歪胡癞儿爷,把他变成了没头的鬼王了!歪胡癞儿爷不知从哪儿带了个秃头罗汉跟一个半桩黑小子混进陈家集,跟何指挥的人接上暗线,夜晚进赌场,放倒了黑狗队队长程好利,窝住大烟鬼张世和,又借张世和的手下条子,把警卫集合缴了械。杉胛蒙在鼓里,汽油艇大模大样的靠了码头。码头上接差的排成一条龙,枪尖上桃着三角旗儿,那张世和见了杉胛和扈从的鬼子,还翘屁股鞠躬哩!杉胛走到中间,谁喊了一声,接差的把枪口一横,鬼子就成了鳖!有人下艇去卸机枪,舱里扔了个开花弹,把鬼艇烧沉了,歪胡癞儿爷自动手,当着杉胛的面,借了杉胛的东洋刀,把鬼子、翻译、二黄砍了廿二!

六指儿贵隆闭了一阵儿眼,缓缓的说:那天,我在那里,我在那里的,老爹。 有人从后面扳住贵隆的膀子摇,问说:怎么歪胡癞儿爷单单没杀杉胛? ! 贵隆摇摇头:我不晓得。当场他没杀掉杉胛,只是上了绑。他抬起眼,从一丛丛荆棘上面,望得见远处郁绿的平野,纵横的水泽区闪光的河流,他将回到那块荒野,把那片血光忘掉。歪胡癞儿叔合手抡刀时,膀臂上蟠结的虬筋暴凸着,沁汗的脸额生出不寻常的扭曲,笑着挫动两面牙盘,露出一口令人心寒的牙齿,刀尖在日光下跳动芒刺,他车吊着大半个身子,猛打一个轮旋,张世和的脑袋就直滚进河里去了,他就那样砍杀着跪在石堤上的一排鬼子、二黄,像当年他跪在草沟边伸着颈子挨刀一样。你记着,贵隆。神在我的刀口上,谁残杀过百姓,休想我宽怀大量!他们当初怎样杀人,我就叫他们怎样挨刀!歪胡癞儿叔也把滴血的东洋刀伸在杉胛的青皮脑般上磨来荡去,像当年鬼子兵在他头皮上荡刀一样:完事了!贺排的回吴大庄,跟刘金山排汇合!贵隆放车回泽地去!鬼子拉回头,由我跟陈积财,小秃哥打包庄!杉胛我带着,我要慢慢消磨消磨他自己放车离集时,鬼子早在岔河口遭伏击,战马权当骡马用,驼着百十具尸首逃回县城去了。刘贺两排人也拉回吴大庄。保安大队像砸在石头上的瓷碗,整迸了。他不晓得后来的事,不晓得歪胡癞儿叔要到哪儿去牵他的白马,也不晓得杉胛死活如何。他只是要回去,他心里横压着血漓漓的尸首,打滚的人头,他喉咙里觉得恶心,漾漾的涌着甜腥的血味,总要呕吐。杀!杀!杀!杀!杀!那一夜在保安宫廊下涌现的幻象和声音仍然在盘旋着,刀矛、箭镞、斧口、枪尖,仍然在交替闪晃,但当厮杀过去,一个初成年的农民的心性使他浑身在抽动性的颤栗中疲弱而虚软,他甚至不敢把记忆在歪胡癞儿闪动的刀光上作较久的停留。

我不晓得他双手弄着斗笠系子,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茫然的说。 我晓得杉胛是怎么死的!一个害黄疸病的瘦子说:那个秃头罗汉牵着杉胛出北街,每过一个庄子,庄头全围满了人。歪胡癞儿爷跟穿黑褂儿的人扛着重机关炮,七八层弹带把他们的腰围得水桶粗。秃头罗汉抡一把小攮子,一路朝杉胛肉里递,活剐他的肉片儿下来喂狗走到七座大坟,杉胛赖在地上不走了,叽哩哇啦鬼叫,吃秃头罗汉一拳捣闷了,背了他朝西走,走到我们庄头,杉胛醒了,两手反捆着不能动,就使嘴咬,秃头罗汉后脑窝硬吃杉胛咬掉一块皮!秃头罗汉骂说:看你鬼牙有多快? !你咬我一口,老子等歇多砍你十刀!各村各户听说歪胡癞儿爷拿住了杉胛,簇起几百口人把歪胡癞儿爷围住,齐声向他讨杉胛,歪胡癞儿爷说:鬼子不算人,只是豺狼野畜牲!他蛮来,我们蛮回去!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们做民的不管,杉胛杀了我们一千人,我们剐他一万刀!上天见罪,我歪胡癞儿一人挑!哪天鬼子抓住我,电磨把我磨成粉,蒸盘歪胡癞儿糕,我也不在乎!人跟豺狼野畜斗,只有蛮来蛮去最公道!歪胡癞儿爷要秃头罗汉把杉胛绑在绳床木架上,拔出攮子削掉杉胛鼻尖上一小块肉说:这算开张!杉胛留下来,你们消停细割,我们要朝西,赶到岔河口办事。我的马还寄在胡庄的大窖里,等着去牵。他们走后,杉胛整被人割了一天,到压尾,骨缝里的细筋全叫人剐刮了,光落一个骨架儿在绳床架上空摇晃。西庄的荷丫头发疟疾,她爹砸开杉胛的脑盖,把脑子捧回去熬汤她喝,说一喝病就能好,骨架没人要,全便宜狗吃了!

只剐一天算便宜他了!一个耳后长着葫芦大肉瘤的中年人阴郁的说:一年毁了我全家八口,我一个人就恨不能剐他三天! 剐也罢,杀也罢!茶棚的老爹说:杉胛总算除掉了!我在县城里亲眼看过他抡刀杀人,成千上万的阴魂缠着他,才让他落在歪胡癞儿爷手里。无论他怎么死法,全是天报应,也让其余的鬼子晓得,螃蟹也有上蒸笼的日子! 六指儿贵隆离了茶棚,放车到堆头的猎户庄,叫金锁儿、五福儿拦住了,贵隆问起泽地,五福儿说:北边不知谁扒毁了三河堤,放下一片滔天大水来,平地成河,秃龙河西地势又洼,怕能行得船了! 准是洪泽湖支队干的好事!金锁儿摇着头:他们想拿水来挡住杉胛清乡,孰不知杉胛没来,大水却替他清了乡!水泽区,荒野地,这回凭空遭水困,又不知要死多少口人了。

你不能下堆。五福儿捺住贵隆抓紧车辕的手:中晌时,我才去看过水势,黄浊浊的溜头拔起大树来,棺材洼子附近,坟头不露顶,水有一人深,我正跟金锁儿商议,等水势煞一煞,扎木排过去看看,那边沟泓多,泄水快,或许好些,人畜还好朝高处躲,收成是完了! 放我走!贵隆暴叫说。五福儿想抓牛杓头(注:木制,套于牛颈用以拉车),贵隆猛抽一鞭子,牛车就轰隆隆滚下堆坡。金锁儿和五福儿尾在车后叫喊,贵隆不理会,自管叭叭的抽着鞭子。车过弯路的树林,几里外就看见浑沌沌的一片大溜,扯东北奔西南,顺着地势略打一个半弯,朝泽地那边滔滔滚滚的奔流,惊心动魄的水势,好像在绿桌上抖开一疋土黄绸,无数的断枝在浪里翻滚,整块的屋顶在水头上飘流,巨大的树身怪鱼似的朝天竖着须根,时时起伏着,显露出黑忽忽的脊盖。牛车滚近棺材洼子,贵隆勒住牛,站在车辕上举起手棚张望着,五福儿说的是真话,自己活在泽地上,十多年来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水势。爹曾用惊恐的声音,讲述过那些大泛,讲北边的老黄河一次夺淮,两次夺淮,水退后有人在柴塘里看见干得半死的大鱼,鱼鳞碗口大,鱼身几丈长,剖开肚子,里面全是人骨头。谁都晓得倒了三河堰,清淮不见面的俗语,想不透洪泽湖支队扒开堰堤到底是存着什么心? !抗东洋鬼子杉胛吗?还是先放水淹死荒原一带的百姓? !

溜头像一窝就乳的奶猪,在不平的地面上耸动着,响声是听不到的,但能从久站的脚下感觉到;那不是一种单纯突发的声音,而是起自地心的一种绵续不绝的低吼,眼落在大溜上,觉得大溜不断的旋转,同时发生轻轻的震动,那种恐怖的低吼会从人脚下升起,摇动人心。六指儿贵隆望着大溜,波浪在流木上开花,无数溅开的水珠变成白色的流沫,在车轮大的水涡上打旋,一支巨木横滚过芦材的尖梢,另一支巨木带着枝叶直撞过来,轰然撞击在一起,使后面的巨木斜耸在前木背脊上,像怪兽的尖牙。是什么样的怪兽把村庄撕裂了?那是门板,那是人字梁,那是水缸,佛柜,香炉,黄盆,那是肿胀的人尸四野在旋转着,目前的一切全在飘浮,黄浊的大溜分出许多岔舌,从远天的林木稀薄处涌腾过来,席地滚卷,展布成无边的黄色汪洋,在火热的太阳光下流向泽地去。

六指儿贵隆惊呆了;他看不见几十里外的泽地,看不见秃龙河,他不能相信那秃尾老神龙的传说正如他不能相信歪胡癞儿是秃尾老神龙变的一样。那是荒诞的。至少他怀疑秃龙河是不是能像传说那样,承当泽地所面临的巨大灾难。杉胛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他总是个肉做的人,落进歪胡癞儿的手里,一样叫分了尸,而扒开堰堤放水淹民的邪魔,晓得借天力来害人,算来要比杉胛狠出百倍。杉胛来了,还有个歪胡癞儿叔舍死忘生挡着他,这场大水带来的劫难,就有一百个歪胡癞儿叔也是无能为力了。若在平常的日子里,牛车放过棺材洼子,月出时就能到家了。自己离家不到十天,想不到会生出这样的灾难,时光仿佛逐着波涛,一刹间流走了几千几百年;泽地,火神庙,低矮的茅屋,爹和银花的脸,也仿佛随着骇人的水涡旋开去,旋进洪泽湖的神话,变成虚无飘缈的幻影。

谁在狂叫着他的名字。六指儿贵隆打晕眩中醒过来。金锁儿和五福儿一路跟下来,累得吁吁喘。 我说贵隆,你是牛性子,不到黄河心不死!五福儿抱怨说:你看这片水势,浅的地方不讲了,单就眼面前这道大溜,也有半里宽,你就能泅得过罢,也挡不得木头段儿冲撞的! 没想到!贵隆说:我放车送何指挥进城不到十天,就来这场水!送到半路上,碰着鬼子开下来清乡,我跟歪胡癞儿叔在一起,眼看他把杉胛拿了,放车回来,一路只听人谈鬼子,没听人谈倒堰。 前天夜晚水头才窜过棺材洼子。金锁儿说:要不是洼地上有人逃上堆头,谁知西边发了大水。 你说你碰见歪胡癞儿爷了?五福儿说:堆头上哄传得不得了!歪胡癞儿爷要是拿打杉胛这股勇劲打八路,泽地就不至闹这场水了,可惜他没有分身术,顾了前,顾不了后,如今你再急也没用。你别看水势大,这只是一场急水,没有雨水接应,三天五日就会归湖,你不妨回堆头去等两天,水势稍稍退些再说。

我担心的倒不是水。金锁儿说:就怕水后起大瘟消水容易,消瘟就难了。 六指儿贵隆心冷了,双重阴影锁在眉上。人在堆头,心在泽地,没等水退尽就要放车回去。金锁儿说:水虽退了不少,河还涨着哩,一路上没桥没渡,木排全放不过秃龙河,你要走,揣些干粮单人走,车跟牛留在这儿罢! 贵隆清早上的路,一过棺材洼子就涉水,深处齐腰,浅处也漫过小腿弯。太阳升上来,火烤一般的晒着脊梁盖,上半身因费力划水走路,小褂儿叫汗水黏贴在身上,领子上都结了白汗咸,下半身泡在浑浊的泥浆里,水皮儿热烫的,仿佛是一锅溜了边的粥,上面滚,下面温,刺得人浑身发痒。蓝里带赤的天顶上没有一片云,风也没有。太阳直落下来,艾卷儿似的炙着这里那里的泥浆,蒸发出浓浊的腥臭味。飘流的死树横在柴塘里。好几具半裸的浮尸被晒成酱紫色,留在初现的野坟附近,尸首上聚着抖翅的黑老鸦,争着抢啄迸出的内脏。东倒西歪的芦材和玉蜀黍,原先的绿色全被一层泥沙污染了,变成了混沌的暧昧的颜色;有些刚从泥浆中挣扎起来,叶尖上还滴着脓似的污水。苍蝇成千累万的在水面上飞舞,落在人脸上贪婪的吮吸着,闷湿的热气在它们翅膀下蠕动。

他熬过晌午心的酷热,泅过两三条臃肿的泥河。水流中的泥浆糊遍他全身,使他变成个泥人。慢慢的有一些浮屿似的旱地出现了,各种飘流物搁浅在水边,地面上满布沉淀的流沙,沙里埋着一蓬一簇的野草,沙面上留有被急水刺划过的痕迹,像一片凝固的小浪。脚步踏下去像踏在稀松的糕饼上,泥淤陷落下去,一直陷进脚脖儿,四周吐着水泡。脚尖踢破小沙丘,野草露出头来了,青叶伏护着白垩垩的根须,仿佛受了伤的小猎物带着自怜自惜的意味舐着它余痛犹存的伤口。在沉沙较薄的地面上,沿着一道小小的土棱子,他看见一片照眼的野花迸绽出奇艳的颜色,那多采的花朵被绿草烘托着,而黄沙又烘托了绿草,使六指儿贵隆黏黏的心在一刹间被洗亮了。他走过去,背靠着土棱子歇歇气,脱下小褂来拧去泥浆,挥动散了边的竹斗笠扇着。一溜儿野花开在亮赤赤的蓝空里,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对嫩黄的蝴蝶,在他头顶上追逐着。一只初生的灰蚂蚱耸起麦仁大的肉翅跳落到他手臂上,贵隆没有惊动它,他惊诧大水后所留下的神奇的生命,他脸上泛起不自觉的静止的笑容。 傍晚时分,他望见秃龙河了,在河涘那边,大榆树还是那样安心的撑起它浓绿的伞盖,西边橙色的天壁映透了无数笼一圈朦胧的细叶,像过往的黄昏一样安谧,鸟雀的黑影描在鱼鳞状的晚云上。靠近日落处,呈熔金色,越向上,颜色越浓,橙里带紫,像一张新贴的套彩板画。六指儿贵隆翻上河涘,隔着涌流的秃龙河,一切他渴盼的景物全在黄昏里浮升上来了。十多天并不久,可是歪胡癞儿带给他的经历和一阵人为的水患,使他觉得相隔迢遥。在张福堆头,他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急躁不安的想赶奔回来。梦境魇压着他,使他在空无一人的泛地朝前跋涉,日头烧烤他,泥河横拦他,郁热闷他,汗水浸他,他全熬过来了。当他看见死寂的泥淤上迸放的野花,逐舞的黄蝶,初生的灰色小蚂蚱,从那些显示在眼底的生命,他有一种幸运的预感和内心无言的祈盼,祈盼泽地安然。 他从梦里走出来,晚云罩在火神庙的庙脊上,一路一路阳瓦楞闪着光,在快要衔山的日头平射下,一闪一烁的瓦面光仿佛要穿破阴瓦楞中浓聚的黯影直飞向天空。他开初只是惊愕的呆站着,目不转瞬的望着,慢慢的,干渴、饥饿、困乏、刺痛全忘了,连自己也不存在了,有什么要从内心里迸射出来,化成那许多瓦面的闪光,穿破黄昏的黯影直飞出去,飞上天,飞进云,飞投进落日的火里去狂烧。 光从瓦面上消失了,六指儿贵隆这才觉得全身都被掏空,只落下一颗惧怯的心不着边际的虚悬着。茫茫的黯影在河面上流动,流向远处去,混进林间逐渐变浓的一片望不透的迷离。河上的便桥已经流失了,泽地静静睡在许多水泊里,看不见人影,只听见满林鸟喧。在这最后的时刻,心里落进两块卜板,他甚至不敢看那是阴是阳。万一爹跟银花叫大水冲走了? !洪泽湖的故事。夏夜的旱闪。一齐掠过心底变成恶毒毒的无底的黑暗,那使他起了晕眩,晕眩又把他从深渊里带出来,变成一种犹疑的宽慰,他抬起脸,猛然被狂喜攫获了那是灶火。红红的灶火描出矮檐下的小窗洞,描出柴门上密密的枝条的影子,一忽儿光亮,一忽儿黯淡,灶火那样柔和,那样温热,隔着河岸把他空湿饿乏的心给填满了。他们活着!这样,他深深的透了一口气,仿佛从墓里跃出来,重新变成活生生的人,但很虚弱,虚弱到不能站立。莫名的悲哀与无由的喜悦一起浮泛,把他连根拔起,不能自主的飘流,他挣扎着站定了,却无法抑止鼻尖酸楚,睫上的泪粒在灶火光亮时射出带芒的晶莹,滚落在唇间酸咸带苦。 啊哦啊 贵隆圈起手筒,用长长的声音叫唤着。幼小的时候常到庙后的野林里独自玩耍,猛抬头,发现染上了衣衫的暮色,满心就会被恐惧压缩成豆粒大,风也惊人,鸟也吓人,树叶也打着人脚跟,许多流动的,怪异的鬼脸,黯青的、墨绿的,排排靶齿一样的尖牙,玉黍须一样的茸毛,追赶着他,野獾狗、饿肚狼,一寸高的小妖物,追赶着他,他只有没命的奔跑,直到奔入灶火的红光里才能迸出一声叫喊。当妈的回应来时,一切的幻象都变成纸剪的碎片,纷纷飘落,空空的黑里装满妈询问的声音,装满了蜜汁。那些虽去远了,灶火的温暖仍然存在着,低矮昏黯的小屋有一种无上神异的力量,使人安心的活在里面,心里满漾漾的,荡着微醺。 啊哦啊 柴门开了,从黑影上看出那是银花,她正手贴着耳朵分辨声音的来处。贵隆面朝着野路,没有什么枝柯挡住灶屋的柴门,他看见她转身消失在门里,旋即挑出点亮的灯笼。显然她听出是谁在隔河叫唤,她把灯笼举得高高的下了屋基,涉水走向河口来了。 微风起了,灯笼在对岸摇晃,银花的影子斜落在身后的河堆上,灯笼的光圈映不亮对岸,她空自把手抬在眉上。贵隆却望见她,她圆圆白白的脸和她洋布衫裤上碎碎的花纹。 爸好吗?他隔河说:我回来了! 桥断了。银花说。 我泅水。贵隆说:我这就过河来了! 他实在乏极了,浑身像是压进酸菜缸,但最后一条河挡不了他,十年前他就能在汹涌的河心里游上三五个来回,他挥一挥双臂,吸口气下水,抢过河心的大溜,他就游进灯笼的光影里。银花一动不动的举着灯笼,她终于看见他的脸了,她的手战栗着,使灯笼一上一下的抖动不停。 他浑身水淋淋的上了岸,跟银花脸对脸站着。微风在大榆树的叶簇间叹噫着。他和她就那么颤站着。很久很久彼此的心都和灯笼一样的透亮,只是由于古老的风俗习惯,使他们对脸吐不出话来,总像隔着什么一样。 我说我爹好吗?贵隆低低的颤硬的说了。 银花不答他,她一心想抓住灯笼的木柄,但她再也抓不住了,灯笼烧起一团惊火滚进涘下的流水,在黑里,沿涘都响着秋虫的怯怯的叫声,她的哭声是低哑的。他能看见她抽动的肩膀,贴在天空一些带芒的亮星之间。 他死了!她重复的说:他死了 六指儿贵隆浑身震动一下,脚下的河涘在她哭声里沉陷,满耳都是嗡嗡不绝的雷呜,他猛然用全力抱住银花,像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抱住一块浮木。他死了爹死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有一丝极端模糊的意念在摇曳,黑云在四周滚涌,闪电在八方抖亮,大地在旋转,在迸裂。透过湿衣,他觉得她半边脸贴伏在他胸脯上的热力,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抽噎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飘浮中稳住。他死了他手摸着她的背,喃喃的说:爹死了 鬼节前,水头过了河。银花说:这边挨泓头,水还漫过屋基。各庄忙着扎木排,到鬼塘西南去抢救逃难的棚户。二黑儿哥木排溜过来,老人要跟着去,半路上,流木撞翻那只排,二黑儿哥攀着排边儿伸出长竿,老人他两把没搭住,又一支断木冲过去,水里泛红丝,他就去了。 他木然的听着,在银花断续的哽咽里,他心里有着油煎的剧痛。她说她害怕。她说她等他回来。她说起那天的水势,轰轰响遍一条夏家泓。他听着,像被疟疾鬼(注:乡民相信疟疾有鬼作祟。)缠住,冷热交错,使他虚软。他仍然搀扶她回去,回到灶火边。她的眼神是呆滞的,她幽幽的说:老人全丢下我们走了! 都走了他说:世上只留下我们了。 他们又哭泣起来,恐怖的大水和突来的惨变使他们揭开那道横隔在他们中间的网,旧的世界已随着战乱远去,至少在今夜,他们寻不着那世界的影子。刻骨的寒冷刺着人,他们需要安慰和温暖,哪怕那安慰只是一些不知所以的喃喃或是一颗泪粒。 迟升的月影把柴门编在地上,银花在灶头上取盏点灯。贵隆拉开柴门出去,站在矮墙外呆望了一会儿月亮。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他不能泡在眼泪里活下去。早几年,荒乱没起,他从没认真想过什么,活着全凭自然的感受;一如幼年感受妈的笑脸和温悒的眼神,爹喷出的烟雾和沉沉呛咳的声音,感受小油盏的光晕,红红的灶火,感受风、雨、新鲜的年画里幻脱出的世界。那算什么呢?许多长胡子的老爹一生只到过三十里内的地方,故事也只三十里。后庄人做了一锅肉,半里外的前庄人伸着脖子一嗅就知肉在哪一家里。谁都是泥匠、木匠。谁都不用学就晓得天时,雨水和稼穑,扳起牲口的嘴看看牙,退后三步瞅瞅骨架和毛色就能判定哪头牛有多大力,哪匹驴有多少脚程,哪只猪是春窝秋窝。当枪声惊起沉睡,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和泽地撞击,那一切全混乱了。历书上只记春牛图、太岁方位、黄道黑道、几龙治水,历书上从不记鬼子何时清乡,马贼何时劫掠,八路何时催粮。泽地在那种惊天动地的碰击里旋转起来,人成了蒙眼的驴,光听磨盘响,不知走在哪个方向。神呀!神呀!老天菩萨呀!许多衰老苍凉的声音伤逝在旷野的风中,而灾难接踵滚压过来,任何祈盼不能阻挡。无论他怎样慑于歪胡癞儿那种能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蛮,他还是从他被血染过的眼里接受了火的传递,在绝望里抗争。是的!正像歪胡癞儿叔了不介意的把性命掏出荷包,随手扔在赌台上一样。 蛤蟆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噪着,残缺的月亮在积水上摇漾,孤单存活的火苗从心底笔直的上升,使他从不着边际的恐惧和悲哀里抓住什么,他勒紧津汗的拳头,重新感觉到一种新涌入的力量足够使他在沉甸甸的悲哀里站立。 汤舀在盆里,银花在门里说:饼在桌上泡了一天水,湿衣该换了。大席起霉,我去抹。好生歇一夜,明早好去碾房,跟二黑哥放排到西洼地捞人去。 棚户死了不少罢? 不晓得。二黑儿哥说:户户都有人叫水卷走。银花说:谁也没想到的,会有这场水。何指挥走后,人全传着杉胛要清乡,老人成天念着。杉胛没来水来了,还是破了家天意吗? !许是触动了悲惨的往事,她又啜泣起来。这回贵隆没有再掉泪,他回到灶屋,稳定的抓起银花的手说:别再哭,银花。明早我会去碾房,放排去找爹的尸,就是找不着,我也会在屋后起座衣冠冢,把他遗物埋下土,这场水是人放的不是天发的,若叫我窝倒放水的,我要砍他一万刀,叫他跟东洋鬼子一样死法! 银花本能的抽回她的手。他反常的稳定使她不安。 等退了水,他讷讷的说:我想,我想送妳回堆头去,虽说没闲言,也不方便。 银花虽讪讪的,却出乎意外的固执着:我不回堆头,我爹不遭横事,我妈也不会带我来泽地!我要守在这儿,我不走 他换下湿衣,躺在水抹的大席上,过度的疲累使他思绪恍惚;歪胡癞儿叔飞抡的刀光,浑浊浊的大溜上卷起的水涡,一溜野胡胡的花朵,腐尸停落的乌鸦颠倒而零乱的撒在黯影里。他忽然厌倦了家门之外的世界,多少年来,从小窗洞落进来的风和月色,抚过他的梦幻。在不同的季节里,他熟悉不同的月华与不同的风声。他爱在微蒙的雨里叱牛春耕,犁尖拨开润土,成两排褐的波浪,他赤着的脚埋在温暖松酥的波浪里,像是生长在地上的树木,有无数根须和大地相连。收成季节,霍霍的磨刀声比鸡啼还早,披着青大布汗巾出门,雾里全是成熟的麦香,镰刀挥芟麦茎,晨光冲洗的空蓝里一颗一颗的落早星。瓦罐里的温茶,柳篮里的热饼,坐在野花满垅的田头吃着,鲜丽的秋云染着人们的脸,满野都仿佛铺遍了灿烂的黄金,然后挂起犁耙来,回温一年耕作的梦,让白皑皑的冰雪掩覆着泥土,让它酣睡到冰消雪解的时辰。他从没想到过改变,那些日子是一只古老的俚歌,徐缓幽宁像一湾流水。慢慢的,一切都朦胧了,他仍听见银花在灶上洗碗的声音和间发的啜泣。她带上柴门出去,点一支火棒子回她庙后的住屋;火光在梁顶旋转着,窗洞外闪过瘦怯的影子。 贵隆忽又清醒起来,充满一种内歉的意思。方才不该说出送她走的话,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他也是,她该留在这里。那是宗尴尬的事,一对没完娶的小夫妻,单独守在一起,但他必得守着她,不能让大浪把她冲走。有一天,当荒荒乱乱从地上消失,他将和她相守一生。 贵隆仿佛只闭了一阵眼,屋后树桠上的公鸡又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爬起来,扯了个斗笠就朝外走,正撞着银花涉水过来上灶。 不吃块饼走?银花说:锅边铁罐里有温水,把脸洗洗。他们放木排去捞人,起不了这么早。 贵隆抹起裤管,把斗笠戴上。 不用了。他说。 等他涉水到青石碾房,东边烧早霞了,高屋基上有几个人正在推排下水,二黑儿抬眼看见他,怔怔的半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贵隆走过去,一声不响的帮着推木排。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二黑儿赶上来说:癞子叔跟我在一只木排上,排翻了!人跟大溜滚,我伸竿,他没搭住 我昨夜回来,银花全说了。 木排飘过鬼塘,他们沉默着。 西洼地的棚户也死了不少人。二黑儿说。各庄放出七八只木排去,树桠上抢救了几十口,全送在石老爹庄上,那边地势高,没淹着。听说死有一大半,昨天才陆续起水。 (注:起水即人尸浮出水面。) 有些要等今天再找。油工扁头说:还有些窝在棚底的,压在崩木跟沙碛里的,只怕水退尽了才能找得着。 木排撑过许多错杂的林树,树头浮在水面上像一座座浮丘。 二黑儿用长竿抵开一棵挡住排身的枝桠。 癞子叔的尸骨是没法寻得着了!只怕跟着溜飘进了大湖心。想不到,贵隆,你爹一生信神佛,连一只蚂蚁也没捏过。那天在排上,还在念着你,念着怕杉胛要清乡,这好? !他老人家再不怕杉胛了! 贵隆坐在一圈粗绳上,眨了眨眼说:杉胛再也不会来泽地施威了!他叫歪胡癞儿叔窝倒,交在百姓手里剐了万刀! 你见过歪胡癞儿爷? !二黑儿抽回篙,泥水滴湿了小褂儿:他竟把杉胛弄倒了? ! 贵隆点点头,他没有心肠重复张福堆上的事情。太阳从背后升起来,木排右面不远,浮着一具婴尸。露在水面上的林梢越来越短,他们的木排已经靠近西洼地,积水虽消了不少,但棚屋的圆顶还没在水里。 扁头使长篙点住排身,二黑儿探出篙头去捞起那具尸首。雷庄几天里已捞了二三十具尸首了,土堡也捞起不少。扁头忧愁的说:人死得这么多,水后必起疫疠。我们每天赶着捞,全挖坑埋在泓涘上,拿湿柴烧灰撒坑洞,单望能杀掉瘟气。 六指儿贵隆用粗索把婴尸缚在木排后面。 远处也有好几只木排在飘动着。 水面是沉静的,死亡在飘浮;人尸、鸟尸、兔尸,都聚在横浮的流木附近,任逐渐高起的日头照着。这些惨景把六指儿贵隆本身惨遇的悲痛冲淡了。时间流过去,他们的木排就在几里宽的汪洋里打转,捞取一切腐尸。这样过了晌午,他们把木排拴在树桠上,顶着枝叶的荫凉用饼。六指儿贵隆讲起陈家集,讲起歪胡癞儿怎样打杉胛的事。他们在悲哀里得到一些安慰。 自从我那回杀了二黄,我就盼歪胡癞儿爷回泽地来招兵了!二黑儿说:对恶人讲不得慈悲,只有端起枪来打才是生路!土堡那场火要是不打,哪能活得何指挥? ! 我虽拿不得枪。扁头说:我干个火头军总成! 二黑儿耸耸肩:扁头哥,你千万不要小看了火头军,那薛仁贵岂不是火头军出身,后来封了王爷哩! 扁头翘起下巴,差点把脑袋缩进肚去:我没薛仁贵那个命,也不稀罕那个王位!只求天下太平,墙角端端红窑碗,太阳底下捉捉虱子,风调些,雨顺些,饿不着肚皮就够了! 傍晚时,各庄的木排全靠到四姓泓的泓涘,埋尸的大坑挖好了,又扔下十七八具尸首和一堆鸡猫鼠鸟,坑旁堆架着湿柴,点起大火来,湿柴迸炸着,贴地滚着浓烟,石老爹抹下竹斗笠,翻垫在地上,坐着吸烟,环坑全坐的是人,有些棚户从雷庄涉水顺涘过来,扒着坑边的新土哭着。贵隆挨过去,蹲在石老爹旁边,掀起竹斗笠说:老爹,我回来了! 石老爹望望他,抹了几遍胡子才说:你晓得你爹他 我晓得。贵隆说:这不是一家一屋的事,不是吗?上回守土堡,一死上百人,枪子歪一歪,也还是死。我爹在世常说,活不怨天,死不怨命,我没话好说 堆上情势怎么样?石老爹说。 扁头在那边插上嘴说:贵隆他刚刚说,歪胡癞儿爷把杉胛捉到手杀了!张世和也挨了刀!岔河口杀得鬼子狼烟溜,顺河集何指挥的人拉出来,缴了保安队他的嗓门儿越翻越高:不是吗? !贵隆。神没显灵,歪胡癞儿爷倒显了灵!自从鬼子来,没人痛痛快快兜头打过他,这回可打了他当顶棍啦! 扁头这一说,人们才留神到贵隆头上,石老爹扳着贵隆的肩膀:真的吗?贵隆! 我哪天敢诳过老爹来?贵隆说:歪胡癞儿叔打鬼子,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抡刀杀贼,刀口飞出的血全溅在我小褂儿上! 贵隆被人逼着,从头再说张福堆上的事。湿柴烧得很旺,火光描出黑黑的尸坑,没有人再为死人哭泣。贵隆讲述着,但他并不想重复那些刀光血影,那像是眼前的火,裹在无边的黑夜里,歪胡癞儿叔是一堆柴,他烧着他自己,但他能照亮的,只是一座尸坑 在泽地来说,即使火光照不亮黑夜,他们也获得一种足够使他们咬牙活下去的力量了。贵隆带回来的故事,到处被人传讲着,谁都相信奇迹就是神意,无论怎么乱法,神还垂顾着荒野上的人。 八月初,积水才退尽,到处仍留着灾后的痕迹;沟泓被急流冲刷,沙堑上割出凹凸不平的横向水齿。沿涘的树木,根下的泥土被水溜挖走,在半空垂着怒勃勃的根须,水迹留在洼地的树干上,干后变成淤白色,一楞一楞显著落痕。有许多弯曲的低枝矮树被大水劈裂,雷打火烧似的卷起叶子,朝天裸露着惨白的伤痕。野地上,到处是大坑小洼,像一大块被老鼠偷啃过的黍糕。路皮儿经太阳曝晒,恶意的裂了碎边,锅巴似的朝上卷,一脚踏上去,就酥成碎粉。 泽地上的人们在西洼子一个地方,前后收埋了一百七八十具尸首,那些窝在芦棚里的人尸早腐臭了,五脏六腑从肚里淌出来,人头肿得像小斗,分不出鼻子和眼。秋庄稼,乱茅草,拔倒的灌木在各处腐烂,地面上蒸腾出一股郁结不散的臭气,野蝇子飞快的繁殖出来,在残留的死水窝边密聚着,肮脏的饭粒蝇,牛虻似的大麻蝇,油亮肥壮的绿头蝇,拖着针尾的蛆虫,野蝇子们专横又贪婪,见到什么叮吸什么,遇着人就追逐上去飞缠着死死吮人皮肤,黏着人带汗的衣裳。 六指儿贵隆骑驴到各庄去看过,人们纷纷下田去,除禾拔草,砍树清沟,一堆堆湿草被燃火薰烟,驱杀水后生出来的恶虫。沙石平滩被各方汇来的大水冲变了形,李聋子的扒头方屋没有了,许多没了窝巢的蜜蜂舍不得飞离旧地,一窝一窝的空抱着碗大的石头,嗡嗡细哭不休。不用说,那个古怪的李聋叔像爹一样,被大水卷走了,落得尸骸无存。 没有时间让劫后的人们悲悼过往,承平的梦景被悬在高邈的天上,但田地等着耕耘,秋收虽然完了,空了的粮瓮还等着明年麦季去填塞。六指儿贵隆完全能够感觉这些,他已经在忧患里真正的成了大人。 他到堆头去放车,五福儿又转告他许多新的事。 苏大混儿败走泽地之后,升成民运团的团长,这回泽地遭大水,就是他出主意扒的堰堤。何指挥回到吴大庄,连着被八路摸黑扑了三回。水后果然起了大瘟,北三河堆朝南,传说已有不少病家 没人听说歪胡癞儿叔的消息吗? 五福儿摇摇头。 贵隆临走说:五福儿哥,堆头哪家有麦种,帮我凑着借些儿,家里麦种受了潮,全霉了。小麦种若是匀不出,借斗把孔麦也行! 当心起瘟的事,贵隆!五福儿叮嘱说:要是泽地倒下人,你顶好带银花妹套车回堆头。 我只是在想着歪胡癞儿叔!贵隆说:为了这场大水,我赌咒要把苏大混儿从地上拔掉!你该清楚,银花她爹妈和我爹三座坟头秋分后,我得先耙妥地,点下麦,替银花打点妥当。找不着歪胡癞儿叔,我就得去吴大庄。父仇不报枉为人,我不管它瘟灾疠疫! 他又回到泽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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