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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3833 2023-02-05
高高的张福堆像条千年大蟒,顺河蜿蜒着,游进远天的丛绿,堆身是无数巨块麻石垒成,堆面宽阔,行得车跑得马,石板的凹槽间,扣连着一块块闪光的铁板,满涨的张福河就在堆脚下流淌着。包铁的车轮在堆面滚压过去,发出空洞的声响,红草荒原在旋转旋转,渐渐的远了死寂的封锁线埋在几十里的蝉鸣里,懒洋洋的出哨,抱着枪坐茶棚,柳条儿打脸全懒得伸手去拂,没人盘问过受伤的何指挥,更没人检查吊在车板下的枪枝;有些放岗的跟陈积财熟得很,开口就叫起名字来。 我们常在赌场碰头,陈积财朝六指儿贵隆眨着眼:赌鬼,走霉运,如今还背着我的债! 一块粗糙的木牌钉在路旁木架上,上面写着缉拿骑白马的毛猴子的告示。醒过来的何指挥呻吟着、嚷着要些水喝。牛车在范家棚的柳荫下兜住,太阳照在堆面上,白沙沙像晒化了似的。

一些歇腿的人使竹斗笠扇着汗,围着旁桌谈论著。 杉胛准是发了疯!一个说:既要下来清乡,还怕什么青纱帐? !吩咐下来,要把一路的高粱,玉蜀黍割光!打县城朝西,业已割了廿来里,活绿绿的田地像叫扒了一层皮!可怜高粱没足粒,玉蜀黍才长胡子,秋收是完了! 听说这回清乡,专对野泽地,要缉住歪胡癞儿。 嗨,泽地遭了什么劫?年纪大些的长叹着:遍地荒乱得不像阳间人世,没心肝的杉胛还要清乡,惹怒老天发瘟疫,瘟死那窝东洋鬼,叫他们没有一个活得回去! 六指儿贵隆黑脸也泛白了,满眼游着金苍蝇,一股阴郁流遍他的全身,那些可怕的杀喊,弹啸,惨呼重新在耳门震响,那些鲜血,那些尸体,横呈在记忆里面,变成更多零碎而古怪的幻象出现在透明的空间,眨眼间复幻成一朵一朵眩黑的金花,游着,舞着。

怎么了,兄弟。陈积财拍着他的肩膀:快放车到陈家集,堆上遇见鬼子,藏全没处藏!跟我走,你放心,鬼子没来前,我扛粮包,扛官盐,就跑过这一路的码头,陈家集有西医,先把指挥安顿了再说。 正午心,牛车放到陈家集,歇在临河客栈的跨院里。那样古老的一座客栈,灰烟似的一路瓦脊,伸开三层院落,瓦面上丛生着凝粒的苍苔和肉绿色的瓦松,水洗似的方砖院子,被生满盐屑的高墙围住。一个高颧骨的店伙来接车,瞅见陈积财跟车上的何指挥,就楞了。 我的天!他叫说:指挥大老爷怎么了?月前不是好好的带着人去泽地的吗? !店东一直把末进房子空着,成天盼指挥回来。饥民越来越多了,保安一队的刘金山、贺得标两个排长,看过指挥两回全扑了空,他们忍不住了,想早点来个窝里反,拉枪回吴大庄去,纠起饥民来干。他们说:再等下去,只有让八路抢尽地盘,反咬指挥靠黄吃软饭!

指挥是:不吃苏大混儿的苦头不醒迷;这回该醒了,他腿上钉了苏大混儿的子弹!陈积财说:说句老实话,什么地下工作,我干不来!我扛包扛惯了,宁可一刀一枪,说干就豁着干!你知这两年跟指挥走,我受了多少窝心罪,我陈积财要有人家歪胡癞儿爷那样本事,一条枪,我也明闯。这回指挥受了埋伏,当场死了五个,要不是泽地上人聚守石家土堡,杀退苏大混儿,我们早完了蛋你看,这位赶车来的小兄弟,端着枪猛闯,戮人好像扑草把,好不过瘾! 六指儿贵隆脸红了,当时他糊糊涂涂,事后越想越怕,那不是一场可怕的杀戮,只是一场围猎,不止一回,他想摆脱那种纠结在心里的感觉,他曾经自慰的想过:那只是一场围猎,一场围猎!野兽带了伤反扑过来,闯进土堡撕碎了抡刀握铳的猎户当蛮野的愤怒消失之后,他绷紧的心变靱了,仍然变成一个农民,习惯于忍耐而仅将一切悲惨不幸郁在凝定的眼神里面。

高颧骨招呼两个店伙,使圈椅把何指挥抬到后面去。六指儿贵隆正动手卸牛,就听见高墙外腾起一片喧哗说:皇军开下来打扫荡啦!快去东外街接差哟!杉胛少佐脾气暴,小心他动火抡刀哟一阵仓皇的脚步奔过去了他们进了末进屋,高颧骨顺手闩上门,陈积财扑过去支起了临河的小窗。 末进房脚下就是石砌的河堤,两条竖着太阳旗的汽油艇艇尾翻着白浪,正逆流急驶过来,艇前艇后带座的机枪昂着头打转,翻起的大浪哗哗撞击上石堤。四五颗脑袋攒聚在小窗口,屏息注视着。汽油艇没靠岸,两条水花翻滚的白线转过了河湾。 怕吗?兄弟。陈积财朝贵隆挤挤眼:我去隔壁请西医,你要是沉得住气,戴上斗笠接差去,看看杉胛那个脑袋,何处好下刀? ! 贵隆两眼亮起来,抓起竹斗笠。你说是那个床头挂人皮、杀人不淌血的杉胛? !

怎样?陈积财摊了摊手:就是这么一个杉胛就杀得人怨鬼愁,还吃得住几个吗? 贵隆打了个寒噤,还是开门走出去了? 陈家集是大湖东的鱼粮集散地,扼着通向县城的门户。抗战前,它有着一个北方大镇的繁荣,尖尖长长的粮船,方方的拖货船,卸篷掠网的渔船,麕聚在阳光下面,傍着大块青石垒成的石塘,静静憩息。逢集的日子,赶集人自四乡流来,哗语灌满街道;扎红巾的扛粮夫,常精赤上身,露出壮实的胸膛,嘴含粮签(注:计算扛粮数量的竹签,俾便结算工资。),像跳神者一样疯狂的吆喝着,扛着百斤一袋的粮包,在人群里穿梭,浑身的皮肤红又亮,落汗不黏像涂了层油膏。六指儿贵隆听二黑儿他爹卞大爷讲述过:碎银般的河面。颈套铜环的捕鱼鸦鸟。码头附近的米粮行,摆下六百张粮扁。镇上的保安宫、关王庙,能把火神庙装在肚里摇。青石屋油坊,在镇上设过批售店,大篓豆油远销南三河、北三河。

卞大爷说这话,先后不到四年光景,一切全都黯淡了;集上的保安队、黑狗队为了欢迎杉胛,甩起枪挨户敲门,把人朝街东撵,在那些灰色的砖墙上到处贴上彩纸标语,一个戴硬帽的黑狗官面前放着大捆新糊的三角旗,贵隆在人群走过,他就递给贵隆一支。欢迎杉胛少佐莅镇,拥护大东亚共存共荣那黑狗官掀起硬帽说:旗子高高举起,声音要嚷响些儿! 人群在棍棒逼压下,水头似的朝东涌。那边有座巍峨的大庙,在闹市中间凹下去一块青砖方场,场前矗立着檐角斜飞的门楼,从门楼下望过去,望见烜赫的庙门,石勒的盘龙巨柱,和高坛上昂立的护法韦陀。 听说杉胛要在保安宫讲演!六指儿贵隆听人说:你看,门楼两边,张世和派人放了多少岗! 一个老头抹着胡子:天罚他!简直是践污神庙!

这就算践污神庙? !另外有人插嘴说:张世和把后殿弄成临时保安大队部,菩萨全抬到走廊上等着喝露水啦!他跟他小老婆,铺就按在正殿上,前殿听说要改成赌场!业已写好牌子,叫良民娱乐所!你说污神不污神? ! 热烘烘的人群一阵涌,把六指儿贵隆卷过去了。 接差的人群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大半天,晒得唇焦舌枯,也没见有个鬼影儿,两头有端枪的押着不准散,只好挨在路边上坐着。 太阳甩了西,那个戴硬帽的黑狗官跑得喘气八岔,一路叫说:快拍屁股,起来站好!来了来了! 队伍从东边的公路上拉了下来,踏得沙灰直冒,随风卷刮到半空去,像起了黄雾,幢幢的人影拉有几里路长;队伍前头,列开六匹装摸作样的马,六支铜号换着吹,一边吹呜呜,一边吹啦啦。

乖乖,那边光见轮子滚,杉胛这回拉了多少门炮下来?一个说:不得了,看样子,少说也有几十门! 等到队伍开到面前,才看清不是杉胛,只是城里的保安大队。挺着肚子的张世和,穿着见风抖的横罗褂裤,皮底布鞋白丝袜儿,胸前衣袋里揣着挂表,拖出一串小拇指粗的银链儿,笑起来下巴浮肉松得托不住,一嘴牙缝里全留着亮黄的大烟油。 杉胛少佐的皇军要到半夜才能下来!张世和躺在人力车上,摇着白藤卫生棍:少佐本人乘汽油艇下顺河集去了,临走吩咐兄弟说:等他缉住毛猴子回来,你们再接差! 张世和后边,走过一队不到二百人的队伍,横不成列,竖不成行,像一截蛇尾巴。倒是队伍后面,那几十辆人力车,拖的是家眷、行李、锅盆碗盏,真是洋洋大观,沙尘裹住看不清,好几个人全错把官太太的车当成鬼拖的炮了!

六指儿贵隆没看见杉胛像什么样儿,反挨了半天晒,吃了一嘴沙灰;跟着人群涌回来,街上已疏疏的亮了灯火。张世和的新告示上了墙,有人围着念,说是什么,秋毫无犯,不抓差,不扰民,全有了!贵隆挤回保安宫,牌楼上高挑着七八盏明晃晃的头号大灯笼,照得一段大街像白天一样,人力车喇叭嘟嘟响,勤务兵沿街溜,替那些花枝招展的官太太找民房落宿。六指儿贵隆人生地不熟,一时转了向,摸不着走哪条路好回临河客栈了? !那边有爿半掩门的店铺,一条黄黄的灯光斜射在长廊上,一个汉子倚在方砖廊柱上望着保安宫里辉煌的灯火,灯光从远处射落在他腰下,他的上半身全隐在黝黑里,只有眼睛在黑里闪亮。 贵隆挨过去。对不住,我想问个路,贵隆说:我想回临河客栈,不知该走哪条路?

那人笑着一伸手,捏住六指儿贵隆的那个叉指,哑着嗓子说:你是火神庙的贵隆!中晌我看了你半天,高得不敢认,除非捏着你的叉指儿!你怎么来这儿了? 六指儿贵隆眼一黑,心一沉,仿佛凭空刷剌剌亮起一条大闪,他从声音听出那是谁,尽管他的脸留在长廊下的黯黑里,他一样认出他,那刻在他心里的名字,歪胡癞儿!他的手在对方温热的掌心里颤索着,他只是仰着脸,不瞬的望着,满心的凄苦朝上泛,使眼里盈满内心难吐的话,逐渐蒙胧起来。 泽地望你望够了!贵隆悄声说:我爹无日不在念着你。上个月,吴大庄的何遭埋伏。苏大混儿百十条枪追进来,我们聚守土堡,打了一场恶火!苏大混儿垮了,泽地也倒了一百多我放车送何进医院,半路上遇杉胛下来 歪胡癞儿手掌一使力,贵隆勒住话。一群二黄拿着酒,咿哩哇啦唱着歪腔,从长廊下晃荡过去。跟我来,歪胡癞儿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顺着长廊朝西,走过约莫十来家门面,一拐弯,闪进一条又深又黑的小巷,两面全是高高的灰砖铲墙,星光落在墙里探起的树上,碎叶上摇闪着无数晶洁和朦胧混和的细点子,小巷中间,朝西分出一条仅可容人的套巷,巷头被铅板覆住,黑得像漆刷一样。 黑里有扇门被歪胡癞儿推开了,贵隆就觉被引上石级,手触在门框上,又进到一座暗屋里,歪胡癞儿略顿一顿脚步,身后响起落闩的声音。有一股极浓的刺鼻的气味在黑里沉淀着,使贵隆想起爹搓揉烟叶的小扁。但这屋里烟气加倍浓烈,逼得人不敢喘一口大气。这是什么地方?贵隆伸手摸到许多粗实的木架,架格间悬吊着上了夹板的烟叶:这是闷烟叶的屋! 谁? !那边响起一条古怪的嗓子。 快掌灯,小秃哥!歪胡癞儿说:我带来个老朋友。 刮的一声,一道眩眼的红晕在漆黑里飘亮,一只捏火柴的手伸进灯洞,点燃了一盏黑陶带耳的油灯。灯焰扑跳扑跳的明灭了好几番,才艰难的伸长了焰舌,映亮木架和烟叶,落了一地黑影。忽然间,那只手摘下灯,木架的黑影急速旋转起来。打这边下来!古怪的嗓子说。木架的黑影扩大!升高,一直升到屋梁上,旋转的黑影一步一步推移着,仿佛有脚步踏在木梯上,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 歪胡癞儿在屋角的一座木架前弯下腰,下了木梯,贵隆跟着。木梯不高,只有四级,灯光勾出一座小小的地室来。地室只有一丈见方,室顶和四壁全用连皮的糙木撑搭着,一边立着双层板铺,铺头有只斜伸上去的气窗,上面小,下面大,像一只倒置的方形板斗,流进来的风吹散了辛辣的烟气。 掌灯下来的人站在壁洞边,灯光斜射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奇异的脸,像头刀烟叶闷出来那么黄,没有半点血色;脑瓜上非但没有半根毛,连青沥沥的毛根也没有,油光水滑,一团黄中带白的肉,好像胎里带的秃头。他精赤着上身,穿一条磨得发亮的黑布裤,贴着木壁,用发直的眼楞瞪着贵隆。 我早年马班的弟兄。歪胡癞儿说:跟我一样没名没姓,官称小秃儿! 小秃子惨兮兮的笑着:姓还是有的,我早先顶花名,顶的姓尚,人就叫我尚小秃儿!顶这个花名的,我是第四个,前三个早死在鬼子枪口上啦! 这儿是卞玉堂烟坊的后院,闷烟叶的屋。歪胡癞儿说:窗,门,都从外面贴了封条,里面封的是不抽烟的小秃哥跟我!他是大师傅,我是搬运工,旁人都叫我胡大汉儿,其实我八辈子也没姓胡的意思!你奇怪吧?贵隆。 贵隆摇摇头:我们都怕鬼子八路抓住你,我爹说你单枪独马,又打刀疤刘五,又追拦路虎,闹得太大了。我送何指挥来陈集,一路全是杉胛钉的牌子。 我不让杉胛猖狂!决不让他进泽地!歪胡癞儿攒起砵子大的拳头,摇晃着,灯光把那只有力的拳头化成斗大的影子,晃动在木壁上:我在这里等着他,等得够久了! 你拿什么挡杉胛?贵隆说:依照眼前的光景,没人能挡他机枪和钢炮。何指挥倒有几十条枪,伏在张世和的保安队里,可惜他本人带着重伤 歪胡癞儿又露出那排野性的白牙来。在这儿!他指着心窝说:一颗心在腔子里跳,有它就行!何指挥人不错,只是有点儿隔靴搔痒。他抗日,一心想活着向中央交代,我抗日,只要死后对得过良心讲拖,讲欠,万不如讲现的,我是抓着机会就豁开来干! 拿钱办事,算不得好汉!尚小秃儿说:何指挥是拿广法儿(注:意指官方那套办法)土用,用不上!与其拿钱买枪买火,不如夺枪缴火!与其买通翻译向鬼子宪兵队保人出来,不如斩关落锁,劈破他的牢门!我要是何指挥,我就不等! 贵隆忽然觉得被什么慑服了,不是因着歪胡癞儿郁迸着蛮野火苗的眼神,也不是因着尚小秃儿古怪而暴怒的声音,从他内心的底层,有一株火树在生长,伸进他律动的血管,压缩他膨胀的胸脯。 我早说过,信天,信神,不如信自己!歪胡癞儿声音沉甸甸的:人人要舍死忘生,啥事都好干!要是人不逼人,谁愿走这条窄路来?别伤心,贵隆!人在世上,好比叶儿在树上,虫不咬,风不摇,它终归会落土,死活没心担!明晚上,我要见见何指挥,跟他商量点事,我这就要小秃哥穿褂儿,送你回临河客栈。 你的那匹马?贵隆说:你身在鬼子窝里,不怕杉胛缉拿你? ! 歪胡癞儿手捧着肚子,笑得像喝了大碗凉粉:我打个比方你听杉胛好比无底洞里的妖精,张世和只算守门的小妖,我好比孙猴儿变的红桃,不滚进他肚皮施不得棒,抡不得拳! 我可想放车回泽地了贵隆说:不进县城,我不能老待在集上,鬼子下乡烧杀,死活我得跟我爹团在一块儿,我要待在集上,我爹在家惦记我,两头不安心。 千万动不得,尚小秃儿披上小褂儿,捏住贵隆的肩膀:鬼子清乡,以封锁线分界,惯把界内的当良民,界外的,当着通毛猴子的支那奸细,你要想越界,准叫抓住捆回集来!上回清乡,捆了几百越界的,全送上北徐州筑路去了! 你顶好捺下心等一等,贵隆。歪胡癞儿说:等我弄倒杉胛,把鬼子撵回城你再回泽地。我说过,我要拆掉这条封锁线,把湖东荒野地,水泽区,全还给何指挥!不论他有能为没能为,他受过中央的委令,是个正经主儿,他好比西游记里取经的唐僧,我是个没教化的野猴头,保他只是为取经! 走罢。尚小秃儿重新端起灯:再晚,怕街头放了哨,拐弯抹角抄小巷难走。 经过一阵黑路,六指儿贵隆看见了临河客栈的门灯,尚小秃儿只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回过头,尚小秃儿已遁进一条小巷去了。陈积财坐在账房桌上,正抱着头朝外瞅,一眼瞅见贵隆,人楞跳起来,手戳着贵隆的额头说:找死人了!街上这么乱法儿,鬼子马上要开来。把你丢了,日后跟你爹怎么交代?快到后面去罢。 临河客栈前两进相通,惟独后进是独院,有门直通西跨院,两人进了跨院,四周没有人,只有牲口棚下吊着一盏马灯,一块碎光在方砖地上旋转着。 西医来瞧看过,替指挥的伤口开了刀,陈积财说:他清醒多了?你去哪儿这么久? 碰到个熟人!贵隆压低嗓子说:他就是鬼子悬赏缉拿的歪胡癞儿!没见枪,没见马,改名叫做胡大汉儿 我的爷!陈积财说:你不要吓唬人!他要是留在集上,岂不是肉包子朝狗嘴里送? !指挥在张世和的保安大队里,只伏下卅多条枪,贴住张世和容易,想抗起他(注:抗,土语,即藏匿之意。)来就难了? 这事不用你心急,他说:明晚要来看指挥,自会商量出主意来! 陈积财抹着胸口,吁出一口气来:我跟你实说,我打心里佩服歪胡癞儿爷!人家是真英堆,大好汉,不像指挥那么迂板!要能够跟上他干一番,死了也闭眼! 贵隆不自觉的绽开了脸,有件事情顷刻间被决定了。他不能在歪胡癞儿弄倒杉胛之前放车回泽地去,歪胡癞儿既能不顾生死,力阻鬼子下泽地,他就该生死跟他滚结在一起。 饭在屋里,陈积财说:吃完饭,帮我把牛车肚底的长短家伙起出来,藏进夹墙,前院塞满了二黄的家眷,耳目多 两人干完事,在外间铺上通腿,夜风从临河的小窗口流进来,弯弯的新月碎在窗外的河面上,夏夜的波浪是温柔的,轻轻拍打着石堤,煤灯捻得很低很黯,早生的虫子在砖缝里振翅。六指儿贵隆睡不着,这是他初次离开荒原,离开低矮的茅屋和旷野上红草拂动的声音。很久之前,初听卞大爷讲起这个繁荣的集镇,自己就梦过它,梦见米粮在斗口上急泻,梦见热烘烘的人流,梦见大庙和街屋的齿形脊瓦他睡不着。鬼子过来了!他听见许多匹马在喷鼻,在嘶鸣。许多扇门被敲响。许多带铁钉的皮靴,哗啦哗啦,有规律的踩得一街颤震,巡查小队经过跨院外的巷口,领队的吆喝替代了更鼓。他的梦被黑里的声音震碎了。 杉胛少佐指挥的两个中队半夜开进陈集,只在街廊下架枪休息了几个钟头,天没亮就朝西开拔,只在镇西关王庙留下一个爱酗酒的红鼻子军曹和三五个鬼子,设了个清乡指挥部。高颧骨的店伙在外面打探消息,说是乐了老鼠走了猫,大队二黄也跟着下了顺河集,只留下张世和的大队部和贺得标的一个排,加上程好利的黑狗队廿多条枪;四围草草安放了一些拦路拒马,放了岗哨;保安宫的赌场今晚就开赌了。 贺得标是我们散下去的一贴膏药,陈积财说:紧紧贴在张世和的好皮好肉上,保他流脓淌血!看样子,留守的人里,三条枪我们就占一条。只要轮着贺得标排里上岗,有八百个歪胡癞儿爷也放走啦! 你说他会走? !贵隆说:依他那种脾气,只怕放轿抬也抬他不走,说不定他还会逛逛赌场。 逛赌场算是我的老行当!陈积财眯着眼笑:他歪胡癞儿爷要是有兴头,我替他捧钱袋儿,刺探军情,打听消息,离不开那种地方! 受了伤的何指挥也在等着会见歪胡癞儿,自从石家土堡对抗苏大混儿那一火之后,改变了他的想法。自己光顾着培养实力,鬼子没打得成,反遭八路打了一黑棍,杉胛这回大清乡,自己空伏有几十条枪,却想不出怎样干?歪胡癞儿只有单枪独马,就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无怪人说自己迂板。 屋里刚掌灯,歪胡癞儿就到了,把宽沿大草帽一掀,扔在桌子上,脸上贴着好几块膏药,只露出鼻子和眼,就那样,还狞猛怕人。 今晚来见指挥,只有两宗事!歪胡癞儿说:我不能让杉胛下去清乡,打算立即就干,指挥若肯信得过我,求你把张世和部队里的关系借我用几天,包你人枪不损失半分,只要接上线,不挡我行事就成了!另一宗是求指挥进城去,不要呆在集上受牵累!您的腿伤是个累赘,干完事,我们撤退,没人能照顾您。 你想挡杉胛?你有多少枪? 三条。歪胡癞儿说:连贵隆小兄弟算上。这在我,业已够多了! 何指挥摇摇头:我实在不懂得?无论抗日,打八路,没人像你这么做法儿的? !命豁出去,总要捡点旁的回来,你这么横冲直撞,不是白贴了命? !实在说,除了中央大军拉上火线,没有一股零星实力能挡住杉胛 也不是傻,歪胡癞儿说:我能让杉胛拉下去,把泽地铲平? !人有活路走,谁过奈何桥? !湖东的两块中央游击地若叫鬼子荡平,你我都成了无根草,你受了伤,我不干谁干? 我跟你讲实话,何指挥说:早先我怕你蛮干坏事,一直打算编你、办你。我虽拉不惯游击,却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我这几十条枪的实力,不是一天培养起来的,若是一火拼光了,湖东荒野地,全成了八路的天下了,那比鬼子更难缠!我受中央委令,鬼子固然要打,基地也要保全,这就是我的难处。 我懂得指挥你的难处,你放心,我会计算的。歪胡癞儿说:只要贺得标暗里作内应,我要在杉胛回集头一天晚上窝住张世和跟程好利,二天到码头接杉胛,把他放倒,这叫打蛇先打头!成了事,你的人照样拉回吴大庄,万一不成死的是我歪胡癞儿! 何指挥眼湿了,伸手抓住歪胡癞儿的手:我信得过你,兄弟。泽地好歹,朝后全靠你了! 我跟你一道儿!陈积财说:头拿在手里,我也不在乎!我干了多年,难道还不如贵隆小兄弟? ! 何指挥在二天早上坐人力车进了城,把住顺河集的刘金山和住陈集的贺得标两个排的关系全交给歪胡癞儿了。陈积财和六指儿贵隆没事干,关在闷人的烟屋里看尚小秃儿练飞刀。歪胡癞儿真算沉得住气,一整天全在地窖里睡大觉。 我说,歪胡癞儿爷,天黑了。陈积财说:你说放倒杉胛,到底是怎么放法儿?总不成把我们关在这里闷着。 县城有个和兴粮局,你听说过没有?歪胡癞儿说:这是伪专员他小舅子开的,集上有他的分号,西大街,靠码头,朝南的门面,面前一排红漆柱子 和兴粮局跟杉胛扯得上吗? 每隔半个月,那个小舅子要骑骡子下来收粮账,歪胡癞儿没理会陈积财的问话,接着说:他的骡背囊两边,鼓鼓揣揣,全装的是储备票儿! 我不懂?陈积财摸着后脑说。 我要赌本!歪胡癞儿斜吊着眼珠笑起来:越多越好!没有这个,我们连赌场的门也进不了,拿什么窝倒张世和跟程好利? !那个小舅子是个赌鬼,我断定他非去保安宫,等赌局散了,他骑骡回西大街,我们得把他弄倒! 我的爷!这事我可没干过! 那我跟尚小秃儿去办!你去连络贺得标,以毛竹筒儿为暗号,他只消向手下关照一声,听见吹毛竹筒的声音不放枪就行了,有杉胛的消息,马上带回来,这事你得脚心抹油,跑得滑溜点儿,走错一着棋,我们就垮了! 这个我晓得!陈积财扯开小褂儿拍着胸脯:只是您要弄到票儿上赌场,不妨带我去长长眼,押门儿,猜点儿,没人比我更内行,他张世和就是押脑袋,我也照拿! 六指儿贵隆战栗了,有一阵不可知的风暴就要展开,他已从歪胡癞儿的话里听出那一场厮杀,它不同于石家土堡对抗苏大混儿,一刀一枪的拼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在那场拼斗里做了些什么,回忆里的声音和颜色使他胆怯,仿佛幼年时日欲从噩梦里逃开一样,而今夜,明夜,不定哪一个时辰,在想像中的景况是朦胧的,他没有经历过,朦胧发自内心,上面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摇撼着。 你留心听着门,贵隆。歪胡癞儿手拿着一条口袋:我跟小秃哥去了就回来!这一回,我只是让你在一边看看,信天,信神,不如信自己!完了事,我会让你平平安安回泽地,也好告诉他们:人不要等人逼急了再求保全,自认该干的事,不妨找着干!湖东各地,若是早灭了苏大混儿,也不会死了百十多人了! 他们去了,把六指儿贵隆一个人留在暗屋里。歪胡癞儿和尚小秃儿回来的时候,口袋里装满了大叠的储备票儿。 尚小秃儿把黏血的攮子在鞋底上擦抹,歪胡癞儿不声不响的脱了鞋,上床睡觉。 头底下太低,拿口袋去当枕头罢。歪胡癞儿说:早点儿睡觉养精神。 六指儿贵隆想问什么,尚小秃儿捻熄了油灯,再听听歪胡癞儿竟打起鼾来了!远远的地方有鼎沸的人声,透过地窖的方窗,听来像什么地方失了火。贵隆翻身坐起来,被尚小秃儿拉躺下了:他们找不到这儿来!你尽管放心睡大觉!和兴粮局有那个专员做后台,张世和不得不派人缉凶做样儿!这种事在县城里也是稀松平常,那些吃鬼子饭的汉奸,谁不是把脑瓜寄在脖子上? ! 一连几天地窖里的日子真要把贵隆的脸给闷黄了。第四天傍晚,陈积财喜气洋洋的进屋,跟歪胡癞儿咬了耳朵。歪胡癞儿说:成!我们今晚就动手!票儿分开,你揣几叠儿,吊住程好利,我揣几叠儿,吊住张世和!贵隆拿住口袋,跟我进屋,到时候,掏绳出来捆人就成了!小秃哥在牌楼附近吹毛竹筒,吊住警卫,场里一乱,就报销那个黑狗队! 他们从黑里走出小巷,散开了。 保安宫在灯笼光里看起来很够热闹,那些大大小小府官太太,投靠鬼子的劣绅,鸦片鬼,伪衙门里芝麻豆粒儿官,衣衫不整的兵士,投机取巧的商客,职业赌鬼,成群大阵的荡过牌楼,涌进赌场去;牌桌上碰运气,碗心里捞梦。庙两边的吃食铺张着灯,人头乱动,喊菜的,叫酒的,猜拳行令的,吵成一片。 歪胡癞儿还是穿着白洋布小褂裤,腰里扎条宽腰肚儿,头上压着那顶宽沿大草帽,六指儿贵隆拿着口袋,袋里装着捆烟叶用的麻绳,紧紧跟在后面。牌楼下面,有许多卖瓜子花生茶叶蛋的吃食摊儿,忙不迭的做着交易。两边的门柱旁,全放有双人大岗。陈积财从那边挤过来,在吃食担子上买了包五香瓜子儿。岗上全是贺排的人。他丢下一句话,挨着身擦过去了。尚小秃儿穿着没襟没袖的破褂儿,背着个讨饭袋儿,满脸抹着锅灰油泥,躲缩在街廊的黯影下面嘟嘟地吹了几声毛竹筒。歪胡癞儿就闪过了牌楼。保安宫门口也放了双人岗,一黄一黑,穿黄的高个儿是贺排的人,穿黑的小个儿是程好利的黑狗队。 那老张!挤在前头的陈积财朝穿黄的高个儿说:集上有什么不妥?这儿要放两道岗? ! 前几天西大街出了点儿事,和兴行的老板出赌场,骑骡回去,叫人飞起一攮子扎进后心去,把票子整抢走了。我们这位张大爷怕事,要我们日夜上岗保着他哩! 你得当心点儿,陈积财缩了缩头递话说:说不定今晚上,有人错把你们张大爷的脑袋当了西瓜! 没的事!高个儿挤一挤眼,会意说:杉胛明早就到,一条封锁线全拉好了,谁想在张大爷头上打主意,谁得尝尝鬼子小钢炮! 陈积财摸出两张大票面的票子,塞在高个儿手里:我进去应个小局,这点小意思,分了买茶吃! 矮个儿一瞅票面,不由合枪靠腿行了个礼,笑没了眼说:大爷厚赏,怎怎么好意思领 六指儿贵隆跟着进去了。 捧着钱袋照应着!歪胡癞儿说:留神我的招呼! 六指儿贵隆站在正殿右边的庙廊下,背靠一根盘龙石柱儿,许多盏带白洋瓷罩儿的大罩灯把人眼也照花了。赌桌摆成两个梅花形,一共十二个台面,每个台面上吊着一盏灯,围一圈滚动的人头,无数蛾虫扑进殿,绕着灯光飞舞,叮叮的撞击灯罩,但那声音常被杂乱的喧哗掩盖了,显得遥远而微茫。骰子在碗心里晃荡,像谁拨动碎瓷碗,开宝的嗓门儿比谁都大:攮三,冲三,全是三单撑四注也带着三那边的冲二外拐三!台上码儿记清楚,宝来,宝来!宝要亮了!烟雾升上去,在夏夜的闷热的空气里面一丝一丝的卷旋着,透过屏风的孔格游进黑暗的廊顶。官太太们打着描金垂穗的小折扇儿,绸质旗袍下的裸腿高跷在条凳上,叫喊的声音尖细得能穿进针孔去,有的把赢来的票卷儿一搓,就草草的别在吊袜带上。也有几个包金牙的歪官输了几把票子还笑得很开心,金牙在哪边,嘴角就朝哪边歪。戴手表的永远不忘记嚷热,一边嚷,一边好捋起袖子炫耀他的手表。两个穿马靴却连驴也不敢骑的黑狗官总押游门(注:不固定的下注),转着台子赌,这样才有机会亮他们的马靴。 一么掷六哟!哇六!六!六大顺哟!一掷一个爆子开花哟!掷骰子的疯狂朝外吐话,差点把心也吐丢在大海碗里。粗粗粗!粗! !粗! ! ! x他娘粗过了火,麻十配了四六,鼓肚子蹩!一个胖子像被人放了血,瘫在椅子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翻升,像要把这座古老的大庙抬到云里去一样。没有谁留心谁,没有谁注意谁,所有的眼,所有的心,全跟着牌九面,滚动的骰子,覆着黑绒的宝盒儿打转;哗哗哗哗,在声音的暴雨里,银洋在滚,票卷儿在飞,烟雾在升腾。 歪胡癞儿在那边,挨着人脊背伸头张望,悄悄的转着台子。穿黑湘云纱褂裤的陈积财像只老鼠,在人挡儿里窜东窜西,一头埋进人堆里去了。六指儿贵隆放大了的瞳孔慢慢缩小,咽了两口吐沫,喘了一口大气,硬把惶乱的心神安定下来。从斜斜吊起的黄绫神幔里,他看见佛座上戴着朝天冠的大神,双眼在凝垂的璎珞下面望着他,仿佛能望进人的衣衫,望入人的肺腑。一盏盏朴灯罩口射出的较亮的黄色光圈,在高高的殿顶横椽间荡动,有许多默默的蜘蛛蹲踞在网心里那样安心的等待飞蛾;两只巨大的鸾凰在廿四道横梁的椽面上展开它们黯色五彩的翼子;梁顶的横桁间,一组一组的古装人物立在云雾当中自成一个世界。六指儿贵隆不懂得任何庄严的字眼儿,但充满了那种庄严的感觉。红草荒原在那里,旋转着在庙顶上呈现,那些野涂涂的角棱棱的风物不断的触动着他,使他深深的感觉今夜。邪魔,可不是? !在下一个即将来到的时刻,他就要从口袋里掏绳,他要牢牢的缚住他们像蛛网黏住蚊蚋,他的心系在神的眼里。若是举事不成,歪胡癞儿叔败了,杉胛的鬼子兵就会跺烂那片荒野,妈的血还留在那里。他也曾多次咬着牙赌下报仇的血咒,那些那些,随着他的血流在体内循环,他不能眼看着歪胡癞儿叔和陈积财败事!妈的血那样红,涔涔的从额间伤口流滴下来,流过她苍白的脸颊,他记得她咽气时的光景,白眼翳朝着天,即使有雷声暴起,也震不开她的眼瞳了。杀!杀!杀!杀!杀!刀矛!箭镞!斧口!枪尖!许多闪光的,蛮野的铁器的影像在黑里挥动,突进,砍劈!杀!杀!杀!杀!杀!他心里被填满了这种声音。 而歪胡癞儿赌得正豪,可没功夫兜什么心事。他一个人大撑两只膀子,在右边中央的牌九桌上单占天门,面前摊开一溜大钞,总有十来叠儿,比庄家张世和堆上的现钞多了一倍。张世和穿着白府绸的对襟褂儿,敞着扣儿,面前放着紫砂小茶壶和一听炮台烟,小老婆坐在一边掌堆,在他脊背上摇扇儿。头一条打出去,张世和抓了顶上的对儿,猴王对,眼就一直眯着说:今晚走运了!我推没底庄,不论多少,尽押上,不漫庄,不散庄,有押包赔!歪胡癞儿到场时,原来押天门的那个家伙输跑了,天门这边没人下注,成了个空门。歪胡癞儿一到,大把摊钱说:没人下天门的注,我替张大爷送几文!不看牌风,三千一点赌,抓把牌瞧瞧。 张世和手捧肚子笑起来,对面这位想是爷字辈儿的,来头不小,可惜看样子是个外码头,真是送钱来了!骰子打七,天门抓头副牌,歪胡癞儿就手一翻杂七配板凳,就把三千大注轻轻推过去说:这算见面礼!看二把! 爽快!爽快!张世和心不在焉的:老兄台甫? 咱们同宗。歪胡癞儿说:兄弟在官盐局挂个名! 张世和一听官盐局,心花都放了!占领区衙门成千累万,惟有官盐局个个都是活财神。遂朝掌心呵口气说:嗳,骰子显显灵,让我剥掉财神爷罢!条子打出去,(注:小牌九,不带配,每门抓牌两张,硬对硬,比点子拿钱,牌九洗好后,每次分牌八张,俗呼一条牌。)张世和刚捏起骰子看各门下注,就见天门推出所有的大票说:骰子也显显灵,好歹来把硬点儿,我好砸堆! (注:即赢光庄家桌面上所有现钞。) 赌得豪!张世和带着赞叹的意味抹抹仿仁丹胡子说:想不到今晚碰上了真对手!杉胛明早一到,我这赌场总要停几天,这就好歹赢一笔压台罢! 妙!歪胡癞儿拍了几声响巴掌,阔阔的笑着:你们瞧!我跟张大爷豁着干了! 骰子旋转着,打出两个么,二上头,天门二道,庄家摸尾。上门亮牌,虎头搂小娥,蛾字五。下门也亮牌,小猴坐板凳,长字七。张世和把牌一叠,窝着手一照牌面,赫然一张全红的人牌,人牌十八配,蹩十也是杠,(注:人排配任何牌,至少有一点,没有蹩十。)使手一搓,下面那张牌是红绿起头,(注:唯有天牌是红绿起头。)不用再搓就伸手搂钱,一边叫说:天字杠,有对子拿钱! 慢点儿!歪胡癞儿鼻孔出气,哼说:一对小五,正压你那天字杠!瞧牌罢,你的堆算砸定了! 张世和倒抽一口冷气,伸长颈子去看牌,就听那边宝桌上砰的一声响,声音闷闷的像谁放了个花炮。紧跟着,女人们尖叫着,纷纷被逼到墙角去,有些赌客挤到台子底下,紧抱着桌腿,大海碗里的骰子不用人催,兀自滚动起来。左边正中桌上趴着毫不惊慌的警察队长程好利,脊梁盖上骨嘟骨嘟朝外冒血。 谁的枪走了火? !张世和说:怎么搞的? ! 一抬头,完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堵在他鼻尖上,那位押天门的同宗掀起帽檐儿,露出满贴膏药的脸和一只的溜打转的怪眼。 赌场的人贴墙站!谁动谁没命!歪胡癞儿说:我说过,你们砸堆了! 你你你们是?张世和举起手,软软的说:黑白两道,大伙儿都够得上,要枪?要钱?不算事,自家兄弟,犯不着这样,有话,烟铺上说 没的说了!陈积财在那边说:前后门!闸上! 一个矮小的黑狗队门岗踉跄奔进来,叫门槛儿绊倒就赖着不起来了,谁都看得见他后心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攮子。张世和想喊叫贺排来人,无奈那支枪口冷冰冰硬戳戳的抵住鼻尖,把什么话全压了回去。六指儿贵隆在桌底下拖人出来,挨个儿上绑,五个一串,五个一串,绳头结在殿柱上。庙门被谁缓缓的带上了。方场那边,街头上仍然喧喧嚷嚷,仿佛谁也没留意那一响闷枪。 你下个条儿,把集上的枪支集合!今晚上,我只要枪。明早上,我要跟你一道儿,到码头去见见杉胛! 就那样,黑狗队整队被贺得标排缴了枪,所有的伪官伪兵伪眷,全被请进保安宫,一串一串拴着像冰糖葫芦。而驻扎在西街关王庙的鬼子军曹和他的几个属下,照样醉于支那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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