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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1881 2023-02-05
乔铁匠在收麦前来到泽地送镰刀,说是麦要抢着收割,北地逃难人像阵乌鸦,黑压压的落满北三河,不定要涌过来,许多大庄子为保粮,提防难民抢麦,纷纷拉起联庄铳队,大小刀会(注:民间迷信组织),占高地,守坟头,不准难民靠近麦地。 泽地的人骚动起来,几百口人聚到火神庙来,商议怎样保粮。年轻的一辈人,石七、魏四、二黑儿,夏家泓北的散户何豁嘴,雷庄的方梁、小羊角,全主张拉起联庄铳队来,集起小刀会的几十口单刀,扼住秃龙河。 粮是庄稼人的命,不能让吃大摊的抢空!何豁嘴的嘴唇三瓣儿,说话不关风:我自家不过三四亩地,说这话,全是为大家!小刀会,我领会,宗刀(注:小刀会为义和团失败后,分散各地的残余组织,会宗,会旨,多不一致,宗刀,又称祖师刀,苏北一带,有以刀代祖者。)供在神坛上,只消大伙议定起坛,拜祖聚刀,吞朱砂符,喝神砂水,我不能藏头缩脑。

起刀只是摆架势,土堡的石七说:这也不是抗东洋,打土匪,不过是镇着饥民,不准他们乱抢罢了!我们堡里铳枪多,上回卢大胖子的马贼一头撞上,也像撞了铁板。只消几个老头儿点点头,立即就能拉出来了! 庙外的方场上,人头挤得满满的,争着爬上石级去说话。石七正说着,头一抬,老癞子佝着腰打人丛里挤进来,拦住石七说:石家土堡,家是你当,还是石老爹当? !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过事,多年没起荒乱,你们不知泽地上那些老祖宗传流的规矩。借老神仙的话说:不论世道如何,荒旱总是有的,一方自有一方祸福,天知人不知罢了!你田地就是乌金做的,也保不得逃荒避难去外方。你今朝怎样待人,人明朝怎样待你!我们祖上也是逃荒避难来泽地,安的家,立的业!千万不能揭了疮疤忘了疼!

照您说,该怎办?石七是个火烧脾气,除了服他叔祖石老爹,旁人别想倒抹他的毛:难道任人把麦给抢光?勒着肚皮活到来年? ! 那边传来牲口叫。有人叫说:石老七,杠子别抬了;你瞧谁来了? !石七头一抬,话头闷下去,嘴还张着没动,人就木桩似的愣在那里了。石伦老爹穿着白褂裤,抹汗手巾搭在肩上,扇着竹斗笠上了庙门的石级。 传说逃荒人要过秃龙河,石伦说:你们就大惊小怪起来了!又要拉铳队,又要集刀会,这是什么话? !上代留了老规矩,我们照规矩办!他们结队吃大摊,也是有头有脑的,各家留出赈荒的地来,收了麦积在野场上(注:麦田多的庄户,为赶碾打粮食,常在田野间压出一方麦场,通称野场。)等他们扒!他们要吃水,我们挑塘挖井!他们要搭棚,我们砍木拉芦材!泽地向不亏待外处人!

一番话像一盆水,把喧哗压落了。石伦老爹并没住口,咳嗽两声又说:为保家保产,怕家小受牵连,鬼子来了,二黄来了,八路来了,我们忍气吞声挂铳藏刀,罪还没受够吗? !我们收了粮,捏着鼻子被刮去上了捐税,难道舍不得拿它赈济难民? !秃龙河不挡逃荒避难的!有粮大家吃,有苦大家挨!日后集起铳队,兴起刀会来,抗强抗暴才是汉子。用不着拿它对难民! 事就这么定了,泽地的各庄各户照常收麦,把赈荒的一份带穗秸堆在野场上,加了泥顶。 几天前,老癞子就把庙堂打扫得一干二净,等着逃荒避难人入境。本来嘛,人分这方人那方人,神可不分这方神那方神,庙不论大小,受的是八方香火,逃荒避难人烧不起香烛,头总会磕一堆的。 神龛上,盆大的大佛灯注满了油,中间的主芯和一圈外芯不分昼夜全燃着,像一只通明透亮的火盘;大小三个蒲团,放在庙门外的石级下边,面前横放着石制的大香炉。路口的树荫下面,要贵隆从碾房滚来一口十石大缸,挑满一缸清水,树上吊着舀水瓢,缸边的长凳上,放了一叠黄窑碗,方便逃荒避难人饮用。

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天像崩了个大豁口儿,逃荒避难的人像一条大泛时黄沌沌的水舌,滚滚滔滔的涌过来了。六指儿贵隆惊怵着,他记起歪胡癞儿讲过的那些天外的动乱和灾荒;火烧的赤云,鼓涌恶毒脓疱的野地,痉挛的稼禾,横路的瘟尸都在灰铁色的噩梦里显现过,像流漩牵引萍草,飘浮,分散,又骤然聚合,一齐跌落进他的心底,惊醒后睁开眼,一切全化成虚无的黑暗。 先到的汉子累得歪着腰,背着小包袱,抓瓢舀水。贵隆抢在他爹前边迎上去问:大叔您打哪儿逃下来?北地荒得怎么样? ! 那人听了话,笑得一瓢水在鼻孔下面起绉,汗粒跟眼泪一起掉在瓢心:你说荒?小兄弟。我们那儿也正等着收麦,城里的鬼子缺粮,要下来抢麦,八路拉起抢收队,腿快,先到一步,不管青不管黄,全给绞走了麦穗头!抢收事,连夜干,等人早起磨刀下田,只能收麦杆我们遭的是人祸,不是天荒!

八路又不是鬼变的,不能向他讨?老癞子猜不透了。 你说讨?老大爷!一个挑逃荒担儿的卷起裤管,满腿黏泥,声音尖尖的带着哭腔:他们溜得比野鸡还快,哪儿找去? !就算你找着了,他们会诬赖你通鬼子,要不然,为何留麦等鬼子来收? !就算你说赢了,粮也进了他的肚,痾泡尿还给你去肥田,点下秋庄稼,留他下回再抢收! 天哟!天哟!老癞子只能仰头呼着天,自觉无能为力了,活了大半辈儿,苛捐杂税全听过,就没听说抢粮的;枪在他手上,刀在他腰里,穷民百姓除了喊天,还有什么办法? 拖猪的也来了,牵牛的也来了,背娃儿的女人,扶打狗棍的老头都来了,一个扁黄脸塌鼻梁的妇道解下她背上的娃儿,敞怀喂奶,握着奶头晃,娃儿嘴不张,低头再一看,娃儿闷死了,哭得旁人都湿了眼。路口一排树底下,蹲有一百多人口,有的挨过来舀水,有的走过去拜庙,有的彼此谈起来,你是张家庄,我是李家店,他是裴家圩,我们遭土匪,你们遭抢收,他们受了难民的拖累,卷起包袱跟下来,也成了逃难的人。人越聚越多,从火神庙一直散歇到秃龙河东的野地上,左一摊,右一摊,就地挖洞,墩上锅野炊,野烟卷腾起来,被风牵进云里去,无数褴褛的娃子们忍不得饥饿,发出震野的嚎叫哭泣声,几十条无主的看家狗,跟着人群流落过来在路边窜着咬架,看在眼里,泛起触鼻的辛酸。

一些年老的领头人来了,老癞子陪他们去拜庙。 我们这是算头一批,一个打着细小辫儿的矮老头儿说:田荒了,家没了,逃难出来只带一张嘴,就像一窝蝗虫,蝗虫还有虫神带领着,我们没有,人人顶着苍天走,死活凭天!只盼贵乡分点剩粮,我们挨县吃着走,边走边分,让他们三五成群,各自讨活命去!那熬不得的,死了只当死条狗,那熬得的,熬到太平了,讨饭还乡 泽地不亏逃难的。老癞子说:各庄各户野场上,全都堆了赈荒粮,你们按逃难的地方,分开朝西领,洼地打井,野林里搭棚,慢慢熬过夏,秋天再设法回头。如今乱从四方起,只有泽地还算小平安,老中央远在千里外,南边也尽是鬼子八路地,逃过去还不如待下来好! 从晌午到黄昏,七八百逃难人进了泽地,在林野中分散了,六指儿贵隆看不见他们,只看见重重叠叠的炊烟从远远近近的林梢上飘起,被风牵得斜斜的,揉进远天红着眼的云霞。

五月中旬的夜晚,泽地上来了十几个骑骡子带枪的,全都穿着黑衣褂,人过秃龙河,先敲开老癞子家的柴门。老癞子起床掌灯,门一开,进来的是传说进了城的何指挥。 噢!三更半夜,指挥您亲自下来,想必有急事? !老癞子拖过长凳使袖子抹了让坐说:指挥不是进县城了吗? 何指挥大约骑牲口赶长路,浑身汗气腾腾的,也不坐下来,只喘着说:吴大庄跟泽地,虽说只有两块巴掌大的地盘,在我,枪支不能再分了。中央有训令,我们抗日就是抗日,不能打八路,可是八路却把我看成眼中钉,早就谋算收民枪,苏大混儿如今势大了,早晚就会进泽地,老爹您得抽空转告各庄,枪、刀、矛、铳,千万不能被缴,别看八路前几回摆笑脸,等你没了枪,那只有束手束脚任他摆布了!

我们不交枪铳!六指儿贵隆说。 说的好,兄弟。何指挥捏捏贵隆的肩膀:可惜你太年轻,不知苏大混儿歹毒。你们铳枪散在各地,苏大混儿冒不楞百十条枪压下来,你拿什么挡他? ! 六指儿贵隆叫问住了。何指挥转朝老癞子说:我知泽地不愿拉铳队,如今事到急处了,我不能不说这话,依泽地的地势,只有石家土堡牢固些。有备无患是句老话,若能趁苏大混儿来前聚起人枪,苏大混儿或许不会得手! 我明早去土堡,再跟石老爹商量。老癞子说:不瞒指挥说,早先八路来征粮,泽地没跟他翻过脸,自打上回,他们见了伪军也缩头跑,泽地人心寒了!石老爹大喊说,从此再不上八路的田粮。这种邪货,早也会翻脸,晚也会翻脸,不如趁早翻脸还爽快。 泽地要能拉铳自卫,我就放心了!何指挥喘了一口大气说:八路口口声声占泽地,孤立吴大庄,然后合力铲掉我,他们在北地抢割,造出灾民几千人,我不得不日夜忙着办赈济,杉胛清乡前,灾民要不离境,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指挥心里的苦处,我们做民的知道。提到灾民,老癞子动火了:八路把灾民撵到鬼子要来烧杀的地方,这不是把羊朝虎口里推,白送命吗? !不知有什么法子挡住杉胛? 何指挥苦笑笑:不瞒你说,老爹,我一直计议着怎样挡杉胛,这事只能成,不能败,万一败了事,我这股实力牺牲事小,惹出杉胛的火来,真能把湖东烧光杀光,那我就成了罪人了。 最近湖东出了个歪胡癞儿,不知指挥您听说过没有?老癞子忽然想起来说:他带过常备旅的马班,队伍叫八路拖散了,他一个人逃到南边,夺过杉胛的马,也在湖东干了不少的事 我不乐意他那样蛮干。何指挥耸耸肩:我是军校出身,讲正规,讲节制,我们如今是在敌后,跟政府的连系叫切断了,鬼子八路势大,我们势小,不论干什么,要有统一的规划。他既来湖东,不向吴大庄报到,一个人凭着血气之勇,横冲直闯,若不是他骑着杉胛的白马,杉胛不会拣这个时刻下来清乡!惹得多少人担心。有机会,至少我要依法办他,敛敛他的野性!

何指挥走不到几天又回到泽地来,情势起了变化。 那天天气闷热,满天涌聚着黑云,一阵枪声过后,只有两匹骡马放过便桥,何指挥的随从陈积财牵着缰,何指挥本人大腿上带了枪伤,半歪着身子伏在骡背上,一条裤管全是血。 你们快收拾到土堡。陈积财慌吵吵的朝迎过来的老癞子父子说:指挥带着七个人在堆头赈灾,回程刚过棺材洼子,想横渡前面的淤泥河,谁知苏大混儿伏在坟后,暗打明,一阵排枪盖倒五个,指挥也带了伤 好? !老癞子说:他们抗日这个抗法儿?竟明目张胆的打起中央来了! 苏大混儿没短下指挥去,他决不会放手!陈积财说:他们步行,离桥口最多三里地,这回来势汹汹,看样子,泽地不交何指挥,他们不会善罢了! 老癞子急了,叫贵隆说:你火速带银花跟指挥一道进土堡去,我骑驴走西道,通告西边散庄散户跟那些棚户,备木棍,集单刀,苏大混儿不索指挥就算,索指挥,泽地还有几十杆火铳,跟他们拼了! 天热得像笼盖,没有一点风刺儿。 半下午,苏大混儿领着百十条枪抢进泽地,把石家土堡给包住了。 由于抗马贼,打二黄,土堡有人死伤,石伦老爹趁麦后把堡子修过,挑出一个护壕,筑了百丈宽长的土圩墙,壕外遍插着鹿角和尖桩,算是外线,庄里边,土墙挖出枪眼来,户户备有防火的砂和水,怕外边闯进土圩掷火把。 这时刻,受了重伤的何指挥被抬到土堡下层的黑屋里,由雷二先生亲来替他洗伤口敷膏药,堡里能拿动火铳使得单刀的,全上了土墙,老弱的也拣了叉把扫帚,护着内院。 土圩上,各庄各户来的人分段把着,圩垛间担着各式铳枪。散居在野林里的逃难户,也有一百多人拉进土堡,没有趁手的家伙可使,每人全砍了一根扁担长茶盅粗的尖头木棍。 六指儿贵隆夹在人群里扼着土圩朝东的一面,手里拎着一管老得连木柄也变黑了的弯把儿短铳。人群在他周围蹲着,伏着,走动着,有的若无其事的打火吸烟,有的发出大声咒骂,有的咬开削尖的小竹筒的塞子,把调合了散砂铁莲子的火药从铳口灌进去,使枪条捣实。人声,烟雾,脚步扬起的灰沙,咒骂和调笑,都在燠闷、干燥的空气里浮沉着,仿佛是围猎一头少见的野兽。不久之前,洪泽湖支队上岸催捐时,泽地边是顺服的,这一回,苏大混儿带枪进泽地,追杀何指挥,光景立即不同了。六指儿贵隆想不透这个,何指挥不像歪胡癞儿,平时没能给泽地什么好处,好些人提起来还怨着他,等他遭人伏击带了伤,人们偏又这样护着他! 老中央像个什么样儿,自己没见过,也无从揣想。虽说爹在话里常提那三个字,提起来就叹着,眉尖上锁着条条忧伤的皱纹,不是低头看地,就是抬头望天,仿佛老中央那三个字和天接着,和地连着,就相隔千里万里也分不开一样。爹更常讲述南军打北洋的事,总拿这样的话作结:要不是南军打了北洋去,各省各地盘,把天下分成八瓣儿像刀切的西瓜片儿,那成什么话? !要不是南军嗨,那些将军帅爷抱着地皮啃,能啃得阎罗殿漏雨,地藏王搬家!发财舅不也说过吗:好小厮,长大有出息,胳膊粗,拳头大,投军习武吃碗中央饭,出关喝冷风,雪地驻边防,出门骑大马,扛洋枪,戴红帽(注:民初革命军马兵帽上加有一条红圈。),跨三皮(注:民初革命军流行语,即皮带、皮刀鞘、皮靴。),挣个功名回来! 自小那样渴盼着长高长大,每年总在石墙上贴着,手按头皮朝后抹,看今年比去年长高几块砖头。逢着冬猎季,歪屁股蛾虫似的缠着发财舅,要他把住自己的手开铳打野兔,亮蓝的枪口火上迸射着自己的梦。 梦还没醒呢,说鬼子打中国了,老中央退到后方去了,天塌地陷似的,什么荒乱都来了。老中央三个字在人脸里嚼起来酸酸苦苦的,沉甸甸的流进人的肺腑,勾起那一场遥遥的梦。初见何指挥,那场梦突然褪了色,不旋踵,又让蛮野粗悍的歪胡癞儿叔把他涂浓了。 马上就要跟苏大混儿对火了,这场火不用说是为救何指挥打的,但在六指儿贵隆心里还有着另一重意义,替被火烧死的发财舅报仇。 他的心像火一般的狂烧着,仿佛有一朵朵橘红色的火焰朝外迸裂,使人嘴干舌苦,浑身发烫,并且陷入一种惊惧,兴奋,激动,焦灼,等待揉和的初临战阵的疯狂情绪里,轻轻的颤栗着。 敲去了底儿用着瞭望的油瓶在人手里传递着,苏大混儿的手下出现了,草沟头上,野林边上,散坟堆后面,都伏的是人,阳光从灰云缝隙间透射下来,映亮他们灰色的脊背,偶尔有三五支平端的枪瞄向土圩,枪管闪熠着蓝光。 土圩上的喧嚷沉落,变成一片静默,对方响了角,也许角嘴儿不够弯,不够长,再不,就是吹角的家伙中气接不上,角声是极低极哑,断断续续的,还不抵一头牛叫。 石伦老爹一只脚搭在土圩上,手扶着膝盖站着,动也没动,黑胡子笑着朝上翘,大声说:龟孙!我以为喊抗日的苏大混儿,夺的有东洋鬼子红铜小洋号呢,原来他祖宗八代讨饭出身,出门就吹毛竹筒!谁,也响一番牛角顶它一顶,教教他,牛角该怎么吹法儿? ! 我来试试!老爹。二黑儿在那边蹦跳起来,顺过他肩上背的那只又弯又长的老牛角,手还没举,就吐口口水,使舌尖润起嘴唇来了。 有人吃吃的笑起来:嗳,二黑儿,用不着你顶他!凭他那种吹法儿,我们的何豁嘴也能当他三年师傅! 何豁嘴羞恼了,猛伸一只手拧住那个的耳朵,拎得他哎呀哎呀的直叫。二黑儿跨前两步,人站在圩垛上,挺着胸脯吸了气,朝天竖起角口。牛角声那样的流响了,雄壮而且苍凉,牛角口泻出来的音波划破寂郁的大气波荡向四野去,在绵绵不断的长音里,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像一阵苍苍莽莽的长风,从遥遥的远古吹到眼前。圩上人被这样壮美的角声吹活了,初醒一般的紧握住铳枪。六指儿贵隆手垫在鸟形的铁机头上,举眼望着绿郁的野地,在流泻的角声中,野地变得很柔很美,愤怒、不安都融进声音里,变成一种安静的力量,使两眼出奇的明亮。 对方的吹角人站在一座孤独的大坟顶上,光见角口缓缓移动,却再也听不着那种低哑的哀哭一般的声音了。堡里的人带着笑。 一颗尖啸的洋枪子弹掠过来,弹头落在圩外廿多步地,擦起一道沙烟,另一颗接着划过人头顶,落到高高的土堡背后去。石伦老爹跟二黑儿连腰全没弯。 八路收购枪火,一颗七九厂造的枪子儿值半斤肉。抡木棍的逃难人大声对谁说:这场火要是打下来,他们算送泽地几十口肥猪! 圩外的灰影子们趁枪响交叉窜动起来,光朝横里移,不朝前头进,像两只不带纱头的织布梭,梭来梭去还在原位上。一块黑云在别的云下面朝当头疾滚着。地面起了一阵刮得沙飞石走的风。苏大混儿领着四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在鹿角外边停住。 堡上听着!苏大混儿大声叫说:我们抗日一家人,自己不打自己。我们要的是姓何的!把他交出来,我们马上撤走!要是冥顽不化,叫我们踹开庄院,没好果子你吃! 石伦老爹皱着眉毛,话头儿有些颤硬:我们做民的,拖捐欠税也许有的,可没听说欠人的? !你们洪泽湖支队来催捐,我们回回照上,向没拖头欠尾。我们集刀聚铳,防的是盗匪,没看见什么姓何的 一道鬼旋风在远处的乱冢间旋出来,卷起一片迷眼的沙烟把苏大混儿埋进去了,苏大混儿的声音随风转,活像地狱眼里冒出来一般:游击区张过布告,只准向老八路完粮纳税,你们偏偏心向着姓何的? !早上他遭伏击,一路血印,今天不交出人来,当心枪火把你们煮红。 石伦老爹嗓子变哑了:就算姓何的在这儿,我们没道理把他交在你手上!你说他跟张世和有勾搭,你得先问问,谁跟他同躺一张大烟铺? !中央还没死绝哩!谁亏心,谁自会撞上歪胡癞儿的枪眼!有本事,显出来罢,人不知命,我们没指望留命活千年! 隔着垛子,有人举铳朝天响了一铳,一道圩墙的垛孔间,全现出黑洞洞的铳口和戴笠的人顶。那是农民临阵前的示绝,苏大混儿退开了。 天上的风暴郁结着,层云逆着高风,急速的涌升,聚合,难产一般的扯绞着黑中带亮的云头,雨前的雷声是那样沉郁,在云与云的夹层里嗡隆,像滚动一只巨大的磨盘;而四野仿佛被沉淀下来的亢热和郁闷塞满了,如同张起一道看不见的网,没有一丝风再起,不论沙上,草上,浅沼上,到处全蒸发出一种鲁溷的热气。 六指儿贵隆伏在垛口,仿佛被黏贴在热燠燠的蒸笼盖上,呼吸里流着火,浑身裹着汗,湿衣贴在脊背上,手握着弯把铳,铳柄也汗津津的像抹了层糊浆。那不再只是等待,而是一种痛苦的煎熬;雷声的巨轮从心头碾过去,他初次闻嗅到焦糊的死的气咪。 在凝重的湿云逼压下,风从高处跌落了,寂立的树杪夸张风势,哗哗然的翻动着,无数枝干挟着风头,无情的劈打另一些枝干,细枝断折,青叶飞散。闪电蓦然撕开云片,照亮郁结在地面的气层,抖动一下,惨白后紧跟一片灰蒙,仿佛天和地在电闪划过的一刹冥合在一起。沙面走着蛇烟,一群低飞的惊鸟投进东面的林子,忽又不安的迸出来,散飞到西边去。雨脚在远天直垂着,乌沉沉又白茫茫的,而雨点并没落下来,只有狂风、闪电和沉雷,驱散大气中的郁火。 而地面上的战火在雷雨前发动了,很显然的,苏大混儿硬欺土堡没有后膛洋枪,耀武场威的站在一座坟头上挥着手,一大群灰幢幢的人影横拉成一线,朝土圩正东的一面滚压过来。枪托顶住肚皮,托平枪口放排枪,使圩墙的新土上迸出许多巴掌大的弹窝。 圩垛间,朝外的铳口一动不动,像怕惊遁了来犯的人。六指儿贵隆舐舐干裂的嘴唇,缓缓的举起弯把铳,把铳口伸出垛口。一颗流弹发出突然的锐响忽又突然寂灭,一蓬湿漉的散沙喷落在他的斗笠面上沙沙响。有人在一边滚过来,压住他的手。 慢慢较!贵隆。他们不过鹿角,不要响铳。 枪声和怪喊声在圩垛外腾沸着。 出乎意外的,堡里的洋枪响了。从二黄身上得来的两杆枪,一杆模范捷克式在二黑儿手上,另一杆中正式被石七使着,加上何指挥那个随从,堡里共有三杆好枪和一柄三膛匣枪,各配几十发枪火。这一响枪,没费劲就仆倒了三个,其余的张惶失措,吓得搂着枪蹲在地上。堡上的第二排枪使蹲的拨转头朝后爬着跑,像一大阵蛤蟆。这当口,靠北面的圩墙外,枪声又密密的响了。 一道北圩墙,只有雷庄拉来的五六管火铳守着,其余的只有十来口单刀和逃难户分来的几十根木棍。但对方却有卅多条洋枪,伏在荆家泓高耸的泓涘上,点着人头放枪,压得守圩的人抬不起头来。 依形势而论,从荆家泓泓涘起,朝南一路斜坡,泓涘比堡里的屋脊还要高,灌木沿坡缠结着一直伸到护庄壕边上,从北面扑打最容易。在东面吃洋枪顶回去的人,很快看准这一点,把人枪移聚到北面来了。 苏大混儿领着人再次扑向北圩墙,可不像先前那样大意了,人在灌木背后弯腰前窜,连影儿也看不见,可是,伏在泓涘上掩护的枪枝,一直不停的放射着,逼得石老爹把一管匣枪和三杆长枪全聚到庄内的土堡项上去还枪。 黑云越压越低,天地昏冥一片,一条大闪鞭刷一般的掠起,跟着一阵催雨的雷声,铜钱大的雨点就甩落下来了,雨点重而有力,叭哒叭哒落下来,击得土圩上沙灰乱蹦,留下无数灰青色凹塘,四溅的小水珠乱舞着,使地面被一片晶白的水雾盖住。但守堡的人没有余闲看雨,涘上的排枪密如雨点,扑圩子的业已闯到鹿角边。 六指儿贵隆从东面转过来,和一些持铳的扼着圩角,至少有卅多人就打算从圩角扑进堡子。三声雷响过,催得这一场雷雨像泼了瓢,分不清雨点,只见亮晶晶的一片,仿佛落的不是雨,而是天顶上碎裂了的云块,哗哗的敲打着他头上的斗笠,笠沿的水珠在他眼睫下不停的滚动,成串成串的滚到地上,大雨把一条土圩上的人切开,使他们再难连在一起。鹿角被拔开了,尖桩带被闯过了,喊杀声、枪声、铳声、哀叫声、呻吟声全被哗哗的雨声绾合,他们扑了进来。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饶过谁,混杀在灰黯无光的大雨里展开,带着无比的凄怖和野蛮。 橘红的光亮闪烁一下,一颗土造手榴弹开了花。一条飞起的人腿打中另一个的脊梁。一个守圩的打炸了火铳,一只手拖垂下来,只有两条筋连着,血从伤口涌下来,使他周围的水泊变红。一个扑进圩来的兵认定他面前的脊背戳了一刀,等那人回过头,他才发现挨刀的正是他的班长。 六指儿贵隆仍伏在原处。一只脚从他身边跳踏过来,他的弯把铳放空了无法另灌火药,就横身一滚,甩起一铳柄打中那只脚踝,那人滚下坡去,撒手扔开的洋枪却又反砸中贵隆的小腿。贵隆抽回手去摸腿,劈空来了一刀正砍中抽回手的地方。贵隆死命一拖那只手腕,拿刀的跪下来,两人在撕扭中对了脸,才看出谁是谁。 我摸着砍倒两个!何豁嘴说:想不到这刀差点砍中了你! 我只砸翻了一个。贵隆说:得了一杆洋枪。 盲目的杀喊声在白茫茫的大雨里腾扬,像原始的洪荒中怪兽的呼吼;在守圩人中间,几千几万年前初民的野性从心底涌突出来,摧毁了温良顺服的习性,化成一种不可遏阻的狂涛,混入那样嘶哑惨烈的杀喊,撞击什么似的荡响在昏天黑地的暴雨中。闪光在抖动,雷声在碾压四野,兽一般野蛮的厮杀在圩垛上进行着。带伤的在爬动,垂死的在呻吟,死尸横七竖八,树根一样的绊人。六指儿贵隆扔了弯把短铳,端起那支上了刀刺的洋枪,在雨里奔跑着,他不再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天已在暴雨中昏黑了,一头新异的陌生的兽蹲踞在他心里,撕他咬他,使他血管膨胀,胸膛要爆裂开来,他不知那是什么。闪光再亮的时刻,他蓦然醒觉过来,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雨点刷打在他的脸上、发上,甜腥的血味走入他的鼻孔。世界不存在了,他只看见周围的一小片,在抖动的白光中显亮一下,三具重叠的人尸伏在土圩的垛口,一条血淋淋的人腿横在他眼前,断了手的小羊角躺在他左边,魏四的腰眼拖一截花白的肚肠地上全是水洼,全是雨水渗着人血,从洼缘溢出来,淌向圩下去,闪电过去,一切都化为恶毒毒的黑暗。 我们怎么了?他像自语似的向着黑暗说:怎么了? 不晓得。黑暗回答他,他听出是小羊角的声音:他们趁雨拔开鹿角,爬上土圩,闯进来了! 雨点击打着贵隆,逼得他张嘴喘气。杀喊声还在各处的昏黑里响着。 我的铳炸了膛,手掉了,只有两根筋连着。小羊角说:我小腿肚上挨了一刀! 他们在扑打庄院。魏四在那边说:把我的肚肠塞进去,撕块布扎着,贵隆。我也学学唐朝的小罗通(注:白马罗成之子,为北方农民所熟知的历史人物。)盘肠斗斗这帮狗杂种! 在另一道闪光亮起时,六指儿贵隆浑身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你歇着,魏四叔,我奔过去杀它一阵去,要是宅院被踹开我们就完了 大雨使双方都乱了阵势,苏大混儿的一百多人闯进来,和堡里三四百人混搅在一堆,人打人,肉撞肉,陷在拔不出脚来的苦斗中。堡里的人凶猛顽强是苏大混儿没想到的,他双手挥动两柄匣枪朝各处拨火,枪弹打完了,杀声却愈来愈响,一条声叫拿苏大混儿。雨帮了他,使他能闯进圩堡;雨也害了他,使他撞上了凶神当厮杀的人群在对面不见人的豪雨里滚动时,单刀和木棒远胜过洋枪。一个疯狂的刀弧劈下去,掉了头还得连半边肩膀,那些经利斧削尖的木棒撞过去,硬把人活活通钉在土墙上。 暴雨停时,厮杀也停了。 有人从庄院里拎出十来盏灯笼,到处照看看。有些人一路叫喊着奔出东圩口,去追逃散的残兵。六指儿贵隆浑身像瘫了似的靠在土墙上,在灯笼走动的碎光里,他看见一场浴血拼杀后留下的惨景,打麦场上,积水凹边,到处全是尸首,全是大滩的血印儿。石伦老爹宅前的大门显是拼杀得最凶的地方,人尸上堆着人尸,有两具尸首叫木棒戳钉在墙上,垂下腌瓜似的脑袋,自己靠身处,墙角黏着一块块人皮人肉,被挑出来的眼睛珠儿和被单刀削掉的头毛,一具大挺着身子的兵叫劈开胸膛,五脏六腑淌了一地。 贵隆哟!贵隆 那可不是爹? !手挑一盏灯笼转过来,浑身都是血。贵隆跳起来,狂叫一声奔上前去,父子俩抱住了,半晌,老癞子才举过灯笼去照儿子的脸,两人直望着,说不出话来。还是做爹的先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我真怕你在尸首堆里黑暗里看不见,也不知死了多少 许多门板把死人堆里的活人抬进庄院去了。一只不知死活的大公鸡被灯笼先惊起,拍翅飞到草垛上,扬起脖子啼叫着。 我只像做了一场梦。儿子说:什么全想不起来了! 苏大混儿砸了摊儿了!抬人的人大声说:他们三成也死了二成! 找人去,老癞子说:我们赢也赢得惨,至少死了七八十口儿,不算带伤的。 直到天亮为止,门板抬了带伤的四十三个,忙惨了雷庄的雷二先生。天刚蒙忪亮,被集在西大院的妇道破门涌出庄院去认尸。所有的尸首早经认出来了,堡上的人排成一排,苏大混儿的人排成一排,前面的一排一百一十七人,后面的一排七十一人,算起账来,还是堡里死的人多。妇女们涌到麦场上,有的跪着扳着尸首认亲人,有的被那血淋淋的尸阵吓晕过去,有的抱着亲人,呼天喊地的顿足嚎啕。东边的太阳刚漏头,又在惨惨的哭声里掩到云后去了。老癞子走过去,扶起双手捂脸跪在血泊里的银花。 托天的福,我跟贵隆还活着。 银花听了话,反而梦醒似的哭出声来 六月是全泽地大凄大惨的日子,连野林里搭棚散居的逃难户在内,十户有八户死了人,大热天营棺也来不及,只好使芦席卷了,草草归葬。不错,石家土堡对苏大混儿这一火是打赢了,夺得七八十杆洋枪,但泽地上年轻力壮的汉子也死得差不多了,留下许多老弱,在燠热的野地上,放眼看不尽一座座新坟,纸灰招引着大群的蝴蝶,到处飞舞着,成天都有红眼妇女彼此劝慰,脸对脸的啜泣。 何指挥仍留在石伦老爹的宅子里养伤,石老爹相信土法儿,带枪伤的人要大补,成夜炖鸡汤,煮鸭汤,逼着喂他,又把两支藏了多年的西洋参拿出来,跟何首乌一道碾粉,调成补汤他喝。何指挥人太胖,皮下油多,加上中医不惯治枪伤,大腿的伤口化了脓,烂成碗口大的窟窿。 指挥老爷,您可看看了!石老爹说:泽地为你是成了什么样儿。命都肯舍,还用说旁的吗?但你这伤口,我跟雷二先生全尽了力了!化脓化成这样,成天要淌掉多少精血? 由它去!何指挥含泪说:这全怪在我身上,明知八路豺狼性,死听着训令不打他,让苏大混儿坐大到这步田地。我非但不如歪胡癞儿,更不如贵乡的百姓。泽地为我死伤百十口,我还有脸活在世上? !只是眼看杉胛要来清乡,我却带了伤。 石老爹不愿拿话惹他懊恼,悄悄退出来找到陈积财。 积财,你说杉胛真的要清乡? 可不是? !陈积财放低了声音:指挥为这事,成夜总在心上盘,若不是顾虑万一不成事,湖东百姓遭大殃,他就动手了。 我们命由天定,石老爹说:不管杉胛怎样,我们只管先救何指挥!你有把握暗送指挥进城吗? 把握是有,仁慈医院会掩护指挥,但则,这事不能让指挥晓得,他会不顾命的先设法挡杉胛的。 事情就那么定了,泽地放出一辆运草的牛车,带着何指挥和陈积财闯过封锁线进城去,六指儿贵隆自愿担当赶车的差使。 这是头一回,他离开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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