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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2285 2023-02-05
一小股二黄的保安队朝泽地拉过来,春三月的太阳暖暖的照在秃龙河东的野地上。队伍走着,迟缓而且散落,十来个人拉有半里路长。一两块狭长的油菜花田横在乱冢边,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一片,脚步不经意的踏过,许多营营的蜜蜂便惊飞到高处去,在人头顶上振翅。荒冢那边,有几块叫做碧玉花的早小麦,已经茁足了节,吐出亮汪汪的穗头了。而浅沼常拦断进路,沼里长着半人高的嫩芦材,兵士们经过浅沼时,不愿弄湿他们的鞋袜,全脱下来,别在腰眼的皮带里,卷高裤管,赤足走过来,四野是那样空旷,地势越走越低,连人烟也看不到了。 嗳,头儿,你把我们朝哪儿带?一个包金牙的瘦个儿朝前面那个嚷开了:我们算是一窝傻鸟!好好的城里不待,要他娘下穷乡,拿什么歪胡癞儿,转他娘邪窑!你想想,这种鬼地方,荒得人心里发毛!哪有什么毛猴子好抓? !

小金牙说的不错!矮汉子说:那六万赏格要是好拿,张世和不会自己来拿? !鬼子藤井中队下来,全叫烧得片甲不留,咱们这几个毛人算什么?只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罢? ! 你娘的!说话吉利点!前面那个转脸骂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想分那六万花红,就得担点风险!咱们一个班,枪有十来条,他歪胡癞儿再强,也只一个鸟人!活的捉不着他,捉个死的不行吗!这一路我来催过捐,不会把你们带迷了的。瞧!那边的一道土棱子,棱下苦竹丛里有户人家,翻过去就看见秃龙河口了。 前面的停下来,等后面的接上,一路走向土棱子去;穿了一冬的黄布棉军装还没下身,脊背部份叫晒褪了色,留着一道一道的汗斑,腰眼的皮带被子弹盒儿坠得很紧,使上身臃肿不堪,一群秃尾巴的蚱蜢似的,赤足迸跳着。由于卅多里长路,使他们变得歪歪拐拐,有的脱下棉衣,精赤着上身,有的把长枪当扁担,一端挑着抢掠来的酒,一端挑着沿路抓来的鸡。为头的稀麻脸脖上吊副望远镜,一边走,一边用歪斜的嗓子唱着淫靡的小曲儿:

遇上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 动手呀去拉扯三拉呀两扯 扯进了高粱地。 另一条沙擦般粗糙的嗓子唱出另一支更淫冶的曲儿,在队伍压尾遥遥应和着。 一摸摸到姐儿的忽然顿住了,吃吃的诡异的笑起来,一歪肩托下枪,端平了,拐球儿拉得稀里哗啦响,朝土棱那边喳呼说:狗日的,小舅子!关门闭户,里头定窝藏着毛猴子! 苦竹丛里的小屋静静的,人早逃空了。几棵毛桃儿树的低枝盖在屋顶上,开满艳丽的红花。矮个儿走过去,朝柴门里张望,骂:他奶奶的,连锅全拎走了!回眼一看,笑说:亏好没把水缸顶在头上,我好舀瓢凉水压压渴! 水缸放在苦竹丛下面,竹枝上吊只豁口儿的舀水瓢,水被竹光照得绿阴阴的,透着凉意,几个兵士从矮子背后抢过来要摘瓢舀水喝,被稀麻脸一脚把瓢给踢飞了。找死吗?他叫嚷说:荒野地,毛猴子窝!人人全向着中央,你们不想想,他们会留水你喝?怕早下了毒!去,矮腿!背枪爬到屋后放哨去!咱们就在这儿设卡!

架枪罢,兄弟伙,老鼠脸歪扯着嘴角说:这趟乡差,苦来兮嘞!在城里,多自在,成天啥事不干,吃喝玩乐,掷骰子开宝,单撑,双撑,红黑杠,赢了逛窑子,输了睡大觉! 可不是嘛?唱十八摸的那个接上碴儿了:人说:当二黄,下三滥。我说:有钱的差使,无论汉奸王八我都干!一天只轮一班城门岗,也只是太君来了摘帽子,皇军来了弯弯腰,有人出进,手一伸就有联营票!这好!什么歪胡癞儿把人整惨了!扛洋枪,下穷乡,见人吓破胆,石头都朝你翻白眼:我说,头儿,咱这伙人,你是头,你好歹拿个主意罢,千万别叫人拿当兔子打,攫去连皮扒! 梁一金你这小子!稀麻脸说:要扒我扒你大妹子,尽拣晦气话说!你是什么意思?伙计们!他提高喉咙喊说:这是在荒荡儿里,不是在城里,躲在鬼子翅膀拐儿底乘凉;咱们卡哨设在这儿,白天放单哨,夜晚放复哨,这儿地势高,眼界阔,四边不靠,不会叫人摸了哨去。要是过秃龙河,千万别单溜,至少要去一半人,才不会叫人窝住。你们要脑袋的,可听清了!出门手不离枪,枪火要压膛,望见马影儿,就替我拉平了放!

一只黑胡蜂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大模大样的落在稀麻脸的耳朵上,稀麻脸伸手一拍没拍着,黑胡蜂扎了他一家伙,扎得稀麻脸吱牙闭眼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半边头,嘶呀嘶的吸气。哄笑传染开来,有人脱下帽壳儿摇着叫:来这边,来这边,不管钱多少,大伙开场小宝玩! 赌徒们围聚到一堆去了。 傍晚时分,满野起了紫霾霾的雾,稀麻脸和他的手下蹲在棱脊的草丛里朝西守望着。起雾前,远远的地方响起一串低沉古怪的牛角声,嘟嘟嘟嘟声音里透着原始的恐怖和荒野的凄凉。赌徒们也被那绵长的哨角声惊呆了,纷纷爬出哨所,上了土棱。 会会会是歪胡癞儿罢,大脑袋细脖子的汉子有点发抖,把枪搂得更紧了。 没有人答腔。虽说在城里,好些人全从纷乱的赌场上听过一些关于歪胡癞儿的传说,在白天,仗着人多势众,还开玩笑壮胆子,天一近晚,胆子就变小了,雾使他们看不见远处,连秃龙河上的便桥的影子也隐没了。一个班的人,只有稀麻脸跟游击队接过几场火,其下余,拿枪只是做样儿,还不及烧火棍顺手。

听,那边像有马蹄拨地稀麻脸伏下身,耳朵贴地说:糟,它转到咱们后面来了!伙计,快掉转枪口,准备放排枪盖他! 嘟嘟嘟奇怪的牛角声又吹响了。一种纷乱、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绕着土棱子响了一圈,蹄声顿然止住,哨角声变得尖拔嘹亮了。在满天红云的衬映下,雾气是一片透亮的混沌,不断涌腾着,旋降旋升,肉眼全能看出微漾的雾粒在一片闷郁的空气中动荡,像黏腻的蛛丝一样缠绕着人。 红雾主兵凶。谁那样说了:一场恶火是抹不掉的了! 歪胡癞儿难道有耳报神?矮腿咕哝说:我们上午到,他下午就赶来端热锅!头头儿,你鬼话刘基,说歪胡癞儿单人独马,这回你该听着了,这是放群马,至少也有十几廿匹,若是拿缰硬扑,小小的土棱子全能踩平怎怎么是好

平常吹牛吹惯了的稀麻脸夹着枪,缩头蹲在草棵里像只受了惊的刺猬,刚张嘴,上牙和下牙就没命打颤咬破了舌头:我操他的嗳!倒霉的雾,把人弄成睁眼大瞎儿!这不是白日遭鬼迷了! 牛角声停了,四周一片死寂。 唱十八摸的梁一金爬过来说:还等个屁吗,咱们吃人家包了当馅心儿啦!依我看,先理平了朝柴地那边拖三枪,试试动静,好就待着,不好,趁雾好跑!等露水下来,消了雾,想跑就晚了。 稀麻脸没开腔,苦着脸耸了耸肩膀。那边的矮子指着柴地边沿说:看,那不是马? 太阳下去了,红雾的光彩转黯,变成乳白带赭色,被看不见的露水迫落,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凝结着,淡蓝的天被欲去的残霞刷上一层玄紫色,一颗孤独的早星在遥远的眨眼。那匹马的影子出现在一大片浅沼边沿,雾晕遮住了马腹,只显出马上的人影和一些高拔的芦材锥形尖梢,马是异常高大的,青灰带白,人影只是一团轮廓,头部贴在天角上微晃。

我的妈!一个惊叫说:那不是南木大佐悬赏缉拿的白马歪胡癞儿吗?他的脑瓜值六万呀! 冷枪先撂倒他,割了头就领赏呀! 稀麻脸一把没拉住,财迷心窍的矮腿压下了扳机。雾里的枪声是一片哗哗无尽的巨响,枪口的蓝烟袅绕着,遍天澈地都波传着余音,受惊的那匹马昂立起来,马上的人翻落下去,紧跟着地上传来几声哀呼呼的马匹的长嘶。一些伏身在土棱上懦弱的赌徒们被六万元赏格弄昏了,竟然勇敢起来,矮腿带着头,惊窝野兔似的跳起来,发狂的奔下土棱,后面有两三个跟着,边跑边叫:撂倒了!撂倒啦!大伙儿分六万啦!矮腿不服气,嚷说:我打的!我打的!分你妈的蛋! 六万块钱在人心里滚动,还有两个想跟过去抢人头,被稀麻脸扯住了,悄声说:别昏头,人家全是匿在暗里,矮腿完蛋了话没说完,一梭炒豆似的匣枪甩响了,跟在矮腿后面那几个像绊着大泥块一样,膝盖一软就倒进暗雾里去了。矮腿冲到浅沼边,正想蹲下身找尸首,迎面飞来一攮子,正插进左边心口窝,哎哟哎哟的传出一阵怪叫,丢了帽子,双手抱着裹红布的攮柄儿朝回跑,叫得比哭得还难听。就在矮腿挨攮子同时,一条黑影跳立起来,嘬嘴响了一响刺耳的唿哨,凭空飞跃上马背,抖缰打一个盘旋,独哨过土棱来。黝黯的光勾出他衣裳的颜色,一身老蓝褂裤,登着皮底麻鞋;领口大敞着,露出茸茸的胸毛;宽斗笠结着大红系儿,掀在脊背上;露出新剃的光脑壳,像只上了釉的磁葫芦;匣枪两把,一左一右斜插在腰眼,枪柄下拖垂着粗勃勃黄流苏,打着五股灯芯结。青灰带白的马不停的盘回着,那汉子一手叉着腰,露出一口磔磔的牙。

矮腿的喊声越来越弱,踉跄的朝土棱上爬着。那汉子嘿嘿的笑着,冲着土棱上面八九支颤索的枪口发话了:报个万儿罢,上头的几位二哥,黑吃黑不是这等吃法儿,姓祁的恁啥没有,只有一颗不值钱的老光头,拧的去也换不着一只西瓜! 稀麻脸是只老奸巨滑的狐狸,一听来人发话的口音,眼就亮了,回话说:江是江,河是河,是我们弄岔了。我们是县城来的保安队,一向伺候张世和张大爷,这回也是受了鬼子逼,差下来搜寻歪胡癞儿的,适才雾大,几个不识事的弟兄认错了头,累您大爷受惊。请问字号是? 你料中了!那人说:咱们是十一路,土字号儿!眼亮的,把那几根烧火棍扔了罢,咱们头儿谁的账全不买,东洋鬼子遇上咱们,照开他的盘儿! 张张大爷也是混世出生。稀麻脸有点发毛了:虽说接了鬼子的差使,暗里对各门各路,都有照应。兄弟吃的公门饭,奉的是差遣,没了枪,回去何止挨板子受罪,枪毙都算轻的了,求您好歹招呼点儿罢

马上的汉子冷下脸来:走遍北地八县,你早该听听卢志高卢大爷的名,盘儿开出口,平地起山,谁也甭想还一分价,扔枪走路算你们走运,要是今晚遇的不是我祁老大,换了歪胡癞儿,那你们准砸锅!凭你们这几个毛人,也想缉拿歪胡癞儿? !那,卢大爷还要盘马下湖东吗? 你们也是来拿歪胡癞儿的?老鼠脸插嘴说:我们几杆枪贴一贴,帮你们的忙,脑袋不敢要,分只耳朵也好交差 少废话!咱们卢大爷只逼歪胡癞儿入伙,做个二大王,你他娘一窝蚂蚁也想抬老虎?真他娘做梦!嘿!扔枪不扔枪? !不扔大爷就要硬拿了! 稀麻脸偷眼望望四周,盖地的白雾化成一片钝重的湿晕,把野地上的一切都掩覆在里面,西边的余光消尽了,黑幕低低张挂下来,远近一片朦胧,只有半疏不密的星在蓝黑里闪烁着。三月下旬,月亮要在初更末升起,这正是趁黑开溜的机会,稀麻脸吃过亏,明知七八根枪碰上百里闻名的马贼,送上口他们决不嫌塞牙,事到急处,只有拔腿的份儿。

祁老大兜马哨了几个来回,见棱上还没动静,泼口骂说:泡你娘穷蘑菇!大爷不耐烦了!两膝猛一夹马,身形紧伏在鞍上,朝天响了连环枪,青鬃马向斜刺里掠开,遁进蒙黑,随着那两声讯号,牛角猛然嚎哭起来,马蹄泼风压过,滚上了土棱。前后不到半盏茶功夫,双方都只放了一排枪,土棱就换了主,稀麻脸带的一班人留下四具死尸,一个带伤的。祁老大擎起燃着的火把,拧起带伤的那人的衣领,问说:还有人呢? ! 被拎的老鼠脸伤在肋骨上,满嘴溢血,呃呃地说:还有三个朝朝西跑了 祁老大松下他,在已经伸了腿的矮子胸口,拔出他自己的攮子,在鞋底上擦了擦血,正想送回鞘去,老鼠脸哀恳的眼神使他软了手。你要吗?他说。老鼠脸只点一下头,祁老大就蹲身给他一攮子,老鼠脸牙一吱,浑身缓缓挺起,带着心甘情愿的样子伸了腿。祁老大回手一抽,血从他胸窝放出来,身子缓缓的还了原。另一个马贼伸出手,替老鼠脸捏合了眼皮。 马进秃龙河西!祁老大说:把那三个刨掉! 那三个早在祁老大朝天响枪时抱枪滚下棱坡,稀麻脸跟包金牙的瘦个儿滚落在一个泥塘里,塘里也生着芦材,黑暗隔住他们,只听见对方咻喘和水泡汩汩上升破裂的声音。还有谁滚下来了?稀麻脸全身蹲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梁一金,瘦个儿说:他朝西单溜掉了! 排枪在头顶上爆响,两人爬进塘西的灌木。 趁黑奔过河去,稀麻脸:那边林子密,躲得人。 为什么不朝东回陈集?瘦个儿说。 想送命才朝东。稀麻脸说:人能跑得赢马吗?过了卞家圩,路只一条,他们找你像口袋里掏钱一样方便!马贼再凶悍,也守着遇林不入的规矩,防人黑里暗算。 两人在湿晕里弯腰朝西溜,火把已照亮了身后的棱脊。过了秃龙河上的便桥,野林子深得像片黑海,两人惶急无路,一头就泅进去了。卡住桥口!谁在远处喊着。透过林叶的火把是无数彩色的金针,一群马在林外急敲过去了。两人向深处摸索。 三月的野林子发出重浊的霉湿味,到处全是蛛丝、蔓藤、和一些长在大气里的须根。两人好比一对昏鸟,开头还拿稳方向朝西跑,几个筋斗一栽,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稀麻脸提心吊胆跑在前头,跑不上一会儿,跟瘦个儿也跑分了家,独个儿乱摸。马蹄声是听不见了,火光也隐没了,星芒透不过密叶,满眼是恶毒毒的黑暗。 约摸到了二更天,摸到林子边儿上,月亮起晕了,橙色晕轮回映在一座巨大的水塘上,稀麻脸跌坐在弯柳树下,歇着。四周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连狗叫声也听不见。塘面上的晕轮越染越大,天脚的云霞橙红透亮得像烧起另一把晚霞;慢慢的,月亮出来了,透过湿气,摇漾在水中半圆半扁,像一只透红的柿饼。 操他娘,稀麻脸自言自语,像在埋怨谁:一个班,十来个人,一把茅草似的不经烧!拐着脚挨到塘边,掬了一捧水喝,又洗了洗脸上的泥污,沿塘转向北边去。那边有座庄院,高高的瓦脊上溜着月亮。 走!抓个人带路去,稀麻脸想:只要马贼扑空退走,我得连夜绕路回陈集,天亮就回到队部了!这么一想,人就一路歪斜撞了过去。人到心虚胆怯的当口,连狗也不敢惊,没到庄头就伏下身,拣僻处爬,黑处溜。那边是石屋的高墙,顺墙搭一道长棚,有好些牲口在月光里拂尾。稀麻脸踅过长棚,一条扁扁的灯火亮从碾房里挤出来,两个人正坐在碾盘上说话,二黄长,马贼短,声音很低,听不甚清。稀麻脸从半掩的门缝挤进去,枪口冲准了碾盘上的两个说:别动!伙计,我只是想请个人带带路,绕到秃龙河东就行。 碾盘上坐的正是老癞子和二黑儿。老癞子白天下田看麦,瞅见河东土棱子上放了岗哨,又听说马贼卢大胖子掠了北边几座大庄子,下午便骑驴到西边庄户上送信,回程经过青石屋,枪声火把乱成一片,大阵马贼飞滚进泽地来,只好拴了驴,躲进碾房,听着马贼向西去了,正想拉驴回火神庙,偏又遇上稀麻脸,冒失鬼似的进屋,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人。 老乡,我弄不清你的意思?二黑儿说:你究竟打哪来?想到哪儿去?你不说清楚,这个路不好带。 我带一班人从县城经陈集一路下来,刚设了卡,想捉什么歪胡癞儿,谁知碰上了马贼卢大胖手下的一伙人,队伍叫冲垮了!稀麻脸说:马贼仗火追逼我,河西路又不熟,便桥又被他们卡住了,闯不得,势非绕路不可! 壁洞里的菜油灯噗噗的跳着焰舌,二黑儿站起来,紧一紧腰带,把稀麻脸从头到脚掠了一眼说:跟我走罢,用不着端枪做势,没人把你怎么样的! 稀麻脸不怀好意的笑着说:黑伙计,你说的倒凉快,俗说:人心隔肚友,虎心隔毛衣!我知你心里怎么个想法儿?你小心点,路上出了岔儿,我枪口是六亲不认的! 二黑儿没吭气,领着稀麻脸走出碾房,两人穿过一段月亮地,翻过荆家泓,又进了那片密札的野林子,这回再进林子,更觉林里暗得怕人。二黑儿窜行快得很,硬催稀麻脸跟上;稀麻脸骑虎难下,既怕二黑儿趁黑溜了,把自己丢在林里,又怕这黑小子抽冷子玩出别的花样。树林越走越密,月光也筛不下来,偶逢一两处林木稀薄的地方,才看得见月光的影子,斑斑驳驳,像一地白鹅蛋。大半晌走下来!累得人浑身发软,嘘嘘的喘个不歇;路上不留神,衣裳也被杈枝刮裂了,头撞在树干上,肿了老鼠大一块疙瘩,脚底下,三步不离小水坑,鞋子透了底,一脚都是污泥。 那边又听见吹牛角,一排枪响得很密。随后又听见火铳声,蓬呀蓬的,好像吹炸了猪尿泡。马贼跟谁又接上火了? !稀麻脸说:你听,那边的枪声炸豆似的! 准是石家土堡,石老爹悍得很,拦住他们不让朝西! 你搞的什么鬼? !稀麻脸仗着有枪在手上,骂说:我要朝东,你偏领我朝西? !把我领到什么鬼地方来了?你要想耍花样,小心我撂倒你! 二黑儿把身子朝树上一靠,两手一摊说:你别吓唬人!实跟你说了罢,今夜没有我,你休想活着走出林子。这儿是泽地,不是在城里!你落单一个人,狼不把你吃了,庄上人围住你,刀枪棍棒齐来,也把你砸成肉饼儿了!你信我,跟我走,不信,你认我脑门放一枪试试,包你看不见明早出太阳! 稀麻脸硬叫吓住了,放眼望不尽的黑使他软下话头:别当真,黑兄弟,我只是一时情急了,人怕踩生路,尤独闷在林里,星全不好认,我弄不清方向 这正朝西南走。二黑儿在心里笑:再有三里到狼坛,顺雷家沟下去,不出二里就到大湖边,饥了虽没饭吃,渴了倒有水喝。 不对劲!稀麻脸缩了缩脑袋:你送我到河东,我送你一卷簇新的联营票。 我们这儿不用那种鬼烧纸!二黑儿说:我劝你不要急着朝东走,如今你算在瓮里,一伸头,就有人搦住你的脖子!湖边有条运草的船,正要起帆去顺河集,走水路,虽说多绕几十里地,那要安稳得多! 好!好!稀麻脸说:只要我能回去,一定记着,荐你进城吃份粮去,骑大马,扛洋枪,比你呆在乡角强多了! 在望不透的黑里,二黑儿笑得有些异样,可惜稀麻脸看不到笑里隐伏的杀机。两人又穿林朝西走,枪声、铳声、牛角声,仍在北边响着。 有宗事儿在二黑儿心里翻腾着,石家土堡能抗马贼,歪胡癞儿爷能打鬼子,我能带路放走一个二黄? !当汉奸,作威福,专舐鬼子油屁眼儿,这种人天下第一可杀,我今夜放了他,让他再去杀人吗? !事情就那么定了,这个稀麻脸非砍掉不可! 走着走着,林梢稀薄了,露出一块天来。 黑兄弟,你瞧!稀麻脸像捡着宝贝,叫说:这不是出了林子了! 这是雷家沟,只是把林子隔开罢了! 这又该朝哪儿走? 踩水过去。二黑儿心不在焉的:先到狼坛歇歇脚,喘口气,我再领你到湖边去上船! 两人顺着泓叉口摸上了狼坛,天到四更了。露水重得很,湿衣贴在肉上,冷得人打抖。石家土堡那边,枪声、铳声全沉落了,却腾起一片黯红的火光。稀麻脸靠在碑石上,平伸着两腿,嗨叹了一击,他看得见高高的古树盘曲狰狞的枝影贴在天上,细枝间只分聚一些细小、萎缩的圆耳形的叶子,尖细的夜风在枝间响出撕裂什么似的尖啸,偏西的月亮,高而冷,一片惨白色,把魔指一般的树影印在他的额头上。一刹那,城门、赌场、大烟灯,全被魔指一般的枝影抓走了,古树在惨笑,身边的黑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祥。 这算什么鬼地方?他说:起坛供狼 想来你没听说过了?二黑儿脱下湿衣来拧水,眼睛盯在远处的火光上:泽地是块神奇地,南边火神庙里,有位威灵赫赫的火神爷,脚下是座狼坛。狼害了人,狼神也会要它的命,奸邪鬼魅进泽地,决没好下场你要听过那些神奇事,谅你也不敢朝里闯! 不能提!稀麻脸说:若不是奉差遣,来捉那个歪胡癞儿,谁愿下这趟穷乡来? ! 就凭你们这个样儿,连马贼全打不得,也想捉歪胡癞儿? !二黑儿得意起来:他有神保着,佛佑着,莫讲你来十几个人,你就拉来千儿八百人,照样靠不上他的边!人家那种枪法还了得,人家说:我要打那家伙鼻子,枪子儿决不乱找他的眼。 稀麻脸格楞楞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枪抓得更紧了。 三星快偏西了。二黑儿抓着绞紧的湿衣说:天顶风急,云跑得多快! 稀麻脸刚一抬头,就觉眼前一黑,被二黑儿抖起湿衣套住了脖子。二黑儿一斜肩,背了对方就跑!稀麻脸咽喉被勒得哺哺响,噢噢呃呃,吐不出一句话来。二黑儿跑得更快。稀麻脸空自横端着大枪,一些也用不上,朝空里捣了两下,手指一压,响了一枪,就把枪给扔了。二黑儿绊着一条凸出的树根,差点摔交。稀麻脸腾出手反扯他的肩膀,泼楞泼楞腿乱骚。二黑儿吸了口气,没命的紧绞湿衣,朝雷庄那边跑。慢慢的,稀麻脸变老实了,只落下脚跟拖地的声音。小土地庙在前面,二黑儿抬眼功夫,小土地庙又摔落到身后去了。稀麻脸的脑袋在自己肩背上摇晃得像鼓捶儿打鼓,两只软软下垂的膀子老碰着脚跟。稀麻脸像只没毛的瘦公鸡,不打秤,扛在肩膀还不及半袋豆儿重呢!别看这种虚货,枪在他手上就是活老虎,张口就吃得人。那不是雷庄吗?许多人都站在麦场边的草垛顶上,抬着手看石家土堡的火势。二黑儿奔至麦场上,还是不敢停住脚,扛着稀麻脸绕圈子跑,边跑边喊说:雷庄的,都来瞧啊!我扛了个活二黄回来了! 看火的听这一喊,火也不看了,全拢来看那活二黄;月亮大斜西,白沙沙麦场像一汪水,一个精赤上身的汉子扛狗似的扛着一个人,那人不像人,活像一条刚拔出的藕,浑身上下全是泥污。立刻有人认出二黑儿来,叫说:二黑儿,你停停,打哪儿扛个泥人来的? 有人挑着纸灯笼来,麦场边人头乱晃,二黑儿又跑了十来圈,还是跑。 当心跑得血奔心!雷二先生也来了,排开人上前说:你就停下来,他也跑不了! 二黑儿喘吁吁的说:二二先生不是我不停脚,这家伙还没死透,一路打我脚跟 雷二先生赶上去把他拖住,二黑儿才松手放下稀麻脸。有些胆子大的挑着灯笼围过来,扳过稀麻脸试鼻息。雷二先生救人救惯了,被挤在人圈外边,还伸头叫说: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二爷您自己瞧罢! 人圈闪开来,灯笼光落在稀麻脸的尸首上,脸色青紫得像块猪肝,舌头堵在嘴唇中间像衔了什么,(注:男子吊勒致死,舌头并不拖出。)连两只眼珠全挤出来了! 可怜!雷二先生说:哪儿是活的,怕早就凉了! 二黑儿木桩站地,牛喘说:明明是活的,我只扛了他不上二里地,怎么就死透了? ! 你瞧,他鼻孔出血,一裆尿屎!还说没死透呢! 二黑儿看着稀麻脸,又抬眼扫扫四周,凝定的眼珠转动了,仿佛从梦魇中清醒,猛可的双手捂住脸,软软的蹲了下去。我没想到,他呻吟说:我没想到会杀了人! 也怪不得你。雷老实长叹说:天下乱了,这种鬼东西哪算人,留他活在世上赛过虎狼留他也是害人我们祠上有口寿材,让他睡,家家多念几番经咒超度他罢了! 一些庄汉抬来一扇板门,把稀麻脸的尸首抬到村外去冲刷。二黑儿想起什么说:那家伙还扔了一支洋枪在路上,等我去捡了来! 二黑儿去不多久,拉着一辆手车回来了,东方已经发了白,推车的是李聋子,车上又推来一具尸首,是个骨棱棱的瘦个儿,那家伙死得很安静,浑身好好儿的没带一点儿伤,只是脑门正中嵌了一把锋利的草镰刀,刀背儿虽砍进去了,木柄儿还留在外头,手车轮子滚一滚,那只木柄儿就摇一摇。 对旁人的询问,李聋子也听不见,只顾指手划脚说:我正在劈芦材编席儿,这个家伙一阵风把柴门夺开了,我以为是草狼,没抬头就是一刀!他挨了刀没倒,退两步靠在墙头上,眼翻鸡蛋大瞪瞅着我!我一吓,赶急推他来看二先生,没敢拔刀,怕他中了大头风,谁知走到半路,遇见二黑儿,才看出他没救了 只算他命里注定该死,雷老实说:要不然,他不会遇上你这楞人。 早霞在参差的屋后烧起来了,清新、润湿而柔媚,不像货郎挑上的胭脂,野地绽开的芙蓉,而像农女颊上两抹自然的晕红,饱蕴着生意。一夜的动乱过去了,惊恐也随着消逝了,仿佛枪声、火光、马嘶,都只是一场恶梦,对于死者,乡民没有愤懑,只有悲悯的叹息。 二黑儿经过石家土堡,余火仍在烧着,有四五户人家成了胡墙框儿,颓落的梁木吐着青烟。石家一族,集了廿多管火铳力扼马贼,石伦老爹率着四管连环铳扛在堡楼最上层,其余的分伏在屋脊上,把住堡西的长墙。夜半的光景,马贼扑了四次,全叫挡了回去,压尾马贼恼羞成怒,朝草房顶上飞掷火把,引起一片大火。到东方吐白,堡里有四个中枪死了,石老爹自己的膀弯也带了彩,马贼也没占多大便宜,尸首驮在马上运走了,但死马却留下了三匹,临退时,在庄头的路中间,钉下一根剥了皮的狼牙桩,桩尖上挂着一件染红的血衣,那是发誓报仇的记号。 让木桩留在那里!石老爹说:不是吗?二黑儿,天下只有土匪打百姓,没有百姓找着土匪打的,由它好了!没人削去他们的马蹄! 过后,人们才知火神庙也出了事,一个二黄撞进老癞子的茅屋,抓住六指儿贵隆问路。我朝正南一指,贵隆说:那家伙就到狼窝送食去了! 人可不是我儿子杀的!老癞子逢人就说:那家伙指明要去顺河集,贵隆方向没指岔,狼假如要吃了他,那是狼作孽,与人不相干。 无论人也罢,狼也罢,事情总算过去了。荒原静谧如常,季节推移着,吐火的南风开始吹刮,在那些林野中间,一些散落的麦田由青转黄了,风起时,响一片沙沙的擦禾声。去年秋分后早点的孔麦吐足狗尾穗儿,沉甸甸的悬挂在禾梢上,庄稼人一眼就秤得出它的重量。大麦田有着与众不同的刺眼的杏黄色,穗头带着长芒,阳光落在芒刺上,金针一般的闪亮。早小麦碧玉花的穗儿呈玉色,颗粒圆润,仿佛刚濯过一场润田暖雨。饱食的野姑姑鸟在树梢上啼叫着,啼声徐缓,带几分凄婉的甜味;布谷鸟的啼声却是轻快愉悦的,在极高的蓝空里振翅,到处泻着欢唱的流泉;短而肥的黄焖儿就在麦田中营巢并且生蛋;向不营巢的黑老鸦儿有三喜鹊窝可占,成天不合调的喳喳乱叫。野草长得密而深,牛羊吃不尽它们,割草的镰刀也阻不了它们,草丛中,野螂蛉在飞着,灰蚱蜢在跳着,自成它们小小的天地。 无休无尽的南风荡过来,麦田里守望的草人也醉了,破芭蕉扇日夜不停的招摇着,直到凝一宵浓露在破笠上,才有一阵早睡。盘曲的夏家泓划开荒野的颜色,一边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绿,一边是惊人的强烈的殷红,成熟的红草不甘寂寞,常掀起翻天盖地的草浪,霉湿的草味弥满泽地,和大野上的芬芳混和在一起,化成一种特殊成熟的气味,进入人们的肺腑。 风暴在远天郁结着,旱闪常刷白黑夜,像老天爷眨眼,显示着某一种晕炫人心的预兆。但风暴没有临头,庄稼人的乱世眼在心里闭上了,睁开的眼里,只看见这一季将临的丰获和短到不可再短的平静。 在听不见枪声的时刻,破胡琴总哑哑的响着,响过那些星夜那些月光。稀麻脸带来的那一班人,已被埋在秃龙河岸的高坡上,相连相接的坟头早盖上一层茂草。 乱世里,不能不死,不死不能。一夜在麦场边守着月光,老癞子跟贵隆和坐在一旁的银花说:这是碾房老神仙扶乩,吕祖(注:即吕洞宾)临坛说的偈语,我可猜不透这个意思? !像银花她爹妈,你那死去的妈,能在哪里? 贵隆咬着嘴唇,揣摩说:这话不是指我们耕田种地人说的,指的是那些依枪仗马的人!像那十来个二黄,活着硬充能,要拿歪胡癞儿叔,好领那六万花红,结果人没拿得着,自家却没留一条整尸首!这不是能把命送在能字上吗? ! 你要生在供得书进得学的人家,那就不得了!老癞子夸赞说:真有点鬼头聪明!提起死人来,我心思就来了,清明前后一场乱,死人的坟没圆,纸箔也没化,趁麦前,抽天空儿,屋后坟头添锹土去!佛坛上还剩的有纸箔,银花捡去折折纸锭儿,一分两份,一份儿烧给妳爹妈,一份烧给他妈,另抓半篮子,我拎上河崖去化给那些凶死鬼,消冤除怨,斋发斋发他们!天下没有恨死人的,别看他们生前作恶,如今在阎王爷面前,不知挨什么刑,受什么罪呢 孤凄羞涩的银花在黑角里说话了,声音细柔,蕴着泪:谁会看见那一阵消冤除怨的纸灰? 而贵隆没讲话,他两眼不瞬的凝望着天脚,旱闪仿佛要撕裂什么,不断的拉着闪着,它每亮一回,大地就整陷进惨白里去,像要被连根拔起一般,有一种可怖的哗笑,野蛮的哗笑,在天在地在这里那里,在东边西边一齐涌进心里来,黑影在扩大扩大扩大,湖水在暴涨暴涨暴涨黑暗,惨白,一片汪洋,莲花宝座上的神像摇荡了,风在呼吼,幽冥在倾覆,鬼灵在朝外滚涌,一道奇长的旱闪亮过去了。 你在楞个什么?老癞子用烟袋头敲着地问说。 月亮起晕了。银花在那边幽语。 贵隆直了直腰说:我在记罣起歪胡癞儿叔来了。早先他歇在庙堂里,跟我说过:即算天顶老天有灵光,报应也要人来彰显!天下变了,人人若还抱着田地啃,缩头不问天外事,谁替老天行那正理,扶那正道? !如今,他又不知到哪儿啦!二月里,五福儿哥说:要是歪胡癞儿爷拉队伍,我定跟他去干!我说,爹,要是他真回泽地来,我也想抓枪了,我不恨死的,恨那帮活在世上的邪魔! 老癞子嗨了一声:我老了,贵隆,有条心思没了!今夜当你跟银花的面说:要不是乱成这样,银花不会家破人亡,让我把个没过门的媳妇牵在手边。我的喘病常发,一回比一回凶,哪天气不来,谁替你们做主?荒乱年成,一天抵上一年过,等到守完三年孝,又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我打算在死人坟头烧纸箔,通通心意,早点为你俩除孝,今年入冬就圆房,我撒手一走,你们两口合一口,你打算怎样,自有媳妇跟你商量。要不然,就像一对闷葫芦,对面碰不响,叫我对死人也不好交代。 三个全静默下来,银花无声的啜泣着,手捂着脸,头埋在两膝间,轻轻抽动肩膀。旱闪停了。月亮正在出云,黄澄澄的在横云里上升,一阵光亮,一阵黯影,就像人活在世上遭逢的一样。 露落着。一行木楷花在温柔的哀感里张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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