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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1546 2023-02-05
腊月里,红草荒原上落了头场大雪。风里的雪采子鹅毛大,飘飘漾漾像摸不着家门的浪汉。老癞子的小茅屋被埋在雪堆里,只露出檐下一绺苦竹条编成的墙和小窗的黑孔,雪光从窗孔透进来,映亮烟熏的四壁,犁耙吊在横梁上,一窝鸡被撵聚在小方桌的桌肚底下,头别在翅膀里打盹。屋中一只黄泥大火盆里,正生着麦壳火,老癞子蹲在火盆边,抡一把歪头短斧,砍劈荆棘根架到麦壳上去,火焰被荆棘根压住,冒出大阵浓烟,迟滞的郁结着,久久不散。 把柴笆门敞一敞,贵隆。老癞子说:出出烟。 六指儿贵隆眼凑柴门缝朝外瞅瞅说:好,爹,风把雪都兜到大门边来了,门口堆有半人高,屋后怕堆到檐口了。腊月雪消虫,明年定有好收成,我拎把锹铲铲门外的路去。再朝上堆,怕把柴笆门压弯了哩。

嗨,别提收成了。老癞子眉毛锁着一把疙瘩:收的多,捐的多,刮的多,到头还落个粮瓮朝天。我只愁明年春荒怎么过法儿呢 贵隆拉开柴笆门,大块的碎雪滚迸进来。他紧一紧腰带,搓了搓手,扬锹铲起积雪来,雪采子还在朔风里旋舞着,醉了一样的撞击在那边的庙墙上。远近白茫莅的模糊一片,只听见白杨树枯枝的断折声和缩在檐洞里的麻雀们唧唧的喧噪。他一锹一锹猛力的铲出门去,躲避爹那张忧愁的脸。雪花洒落在他的脊背上,贴在他的额头上和短发上,化成入骨的寒意。雪中的空气柔润微温,带着一股清爽的沁甜味,使他肺叶大大的张开。在大雪的覆盖下,荒原安谧的沉睡了,走入它过往的梦境,它使泽地上的住户们偎着暖烘烘的火盆,安守着一冬的寂寞;那正如雪层下的麦种一样,日夜梦着春天。爹老了,经不得荒乱了,眼泪糊糊淌,手捧胸口干咳,成天没完,一提起窝心事,眉毛头上挂把锁,不是吁就是叹,叫人看着伤心,劝又无从劝起。落罢,雪哟!六指儿贵隆心中有着这么一种声音:单望你永不开天才好!

一趟雪路才铲开,不到夜晚又被风扫平了。爹儿俩没事干,抱着膝头就火,闷半天,聊两句,就这么守着夜晚。老癞子不知怎么会想起歪胡癞儿来的,叹着跟儿子说:那人是个一等的好汉子,从里到外,骨头根根硬,可怜落得那么孤单落魄,若不死在狼嘴,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天这么寒法儿,没那套棉袄裤,十有八九会冻死! 儿子没作声,使火筷子拨着火。 我说那是个一等好汉子!老癞子重复着:就凭他那种胆气,那种阅历,那身骨架,要是走邪路,闯黑道,怕不是一寨的寨主,一山的大王!落魄到那步田地,没变打鬼子的心意等天晴化尽了雪,老货郎贩年货下来,我要多买份香烛烧烧。 爹您不要咒他,也许他没死呢? ! 我怎会咒他来?我祷告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老癞子挤着眼:要是他闯过红草荒荡子,定过张福堆,等你发财舅猎车放过来,说不定能问着点儿信。

猎车该在雪前放过来的。贵隆说:这场雪封了半个猎季,怕要晚来半个月,那得到年后了。 大雪在第二天就停了,雪后没开天又接上了大风讯;彤云压着天顶,低得能碰上人头,没遮拦的大风呜啦啦的狂吼,在冻结的雪海上打着尖溜溜的唿哨儿。戴白帽的野林里,枯枝吃不住风吹雪压,风头荡过,响一片摧折声;失巢的乌鸦飞出来,呆在火神庙的庙脊上喧噪:撵也撵不飞它。 倒霉的臭鸟虫,想赖着吃粮罢? !六指儿吐着吐沫说。乌鸦跟田鼠一样,全是庄户人家讨厌的。每年冬天,有些庄户们照例要挑掉乌鸦窝,下田挖打穴冬眠的田老鼠,把它们撵到别处去。庄户们相信冬天乌鸦坐空巢,挑了不伤生;冬眠的田鼠挖出穴,塞进草袋里,包上厚厚的麦草把它们扔到没人烟的荒地上、念了放生咒,它就不会再进田。但老癞子从不干这事,总交代贵隆说:鸟呀雀呀,也跟人一样,全是天养的,就算它们窝做在你粮瓮里,又能耗你多少粮?耗点粮,饿人不死,你挖它挑它干什么? !

今年不挖不挑,明年也不挖不挑,乌鸦窝全营到火神庙附近的林子里来了。贵隆正站在清晨的冷风里骂乌鸦,老癞子在门口开腔了:乌鸦鸟早噪吉,晚噪凶,你别骂,先到路口张望张望,看便桥东有人来没有! 爹您老犯疑心病。贵隆说:这冷的天,哪有人出门? 老癞子屈起指头算了算日子,摇头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老货郎的挑子准下乡,要送灶了,灶王爷在他挑子上,别说只下一场大雪,就是下刀,他也会赶来。 提起曹操曹操就到,老货郎施大的挑子傍晚就过了秃龙河;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辈子全做着泽地的买卖,长途挑子挑得久,把脊背压成一张弓,瘦小的身子披着蓑衣,叫大风吹得飘飘的,在冻实了的雪面上走了过来。 挑子没到火神庙,老癞子爷儿俩就迎上去了。

算准您要下乡,老癞子说:早叫贵隆把铺替您铺妥了,进屋烘火去,灶上现成的热汤热饭。 噢,差点下不了乡,施大的眉毛、胡子全像结了霜:一条张福堆,这个月里闹得天翻地覆,一时也说不完。 老癞子望望老货郎,透口气说:噢!怪不得猎户没放车过来。您见到发财没有?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施大费力的说:我在他坟头烧过纸箔。雪前他就死了风把他的声音扬得远远的。老癞子突然在屋前停住,仿佛在哪儿丢失了什么。 你听见吗?贵隆。你发财舅死了!雪前就死了? !那般扎实的人 贵隆脸朝西,楞得把嘴半张着。腊月阴天的黄昏是一片惨淡的铅灰色,仿佛是一块巨大的铅板,铅色的阴云盖下来;银色的雪光回漾在云上,到处凝固着萧条和冷,只有尖风在惨淡的色调里走着。

一个字,乱字害杀了人!老货郎在小茅屋前歇下挑子,喘息着说:昨儿我见发财婶,她托我带口信来,堆上不能住了,发财一死,她拖着银花在手上,放不下心,说开春就把闺女带到泽地来住,满了孝,就跟你商议早些订个日子替贵隆成家。 贵隆钻进门去,把壁洞的小灯剔亮了,火盆上架了两块新柴火。老货郎把蓑衣脱下来挂在门角上。 发财不是死在病上!老货郎在火盆上伸出手:他是叫土八路苏大混儿捆在木栓上烧死的,罪名是窝藏骑白马的侉汉子 老癞子爹儿俩互望了一眼,心像打闪似的亮了一下,骑白马的侉汉子不是歪胡癞儿是谁? !窝藏那人犯什么罪,老癞子叫说:他们要活活烧死发财? !即使他半生打猎丧生,他没害过人! 施大皱着眉毛凝望着盆里的红火,许多条深细的皱纹全聚在眼角上:这宗事要从头说起,你晓得,打鬼子来后,张福堆就没平靖过,成年到头拉封锁,河心不断汽油船,堆上来往过卡车,各村各镇张布告,说荒荡里藏着毛猴子!今年,鬼子头儿本想扒堆放水,把泽地淹在水里,谁知一秋没见雨,张福河水浅,神堆十八层,鬼子刚扒到第三层,现出块石板来,石板上有字,写着:神堆不可坏!扒了一块还十块,只怕老天不自在! (注:土语,即不乐意的意思。)

鬼子一吓,不敢再朝下扒了,转过脸来,把气朝百姓头上出,烧一阵杀一阵,没收了堆头猎户们的铳枪,逼他们不准再到泽地来行猎。 老癞子替施大装了一袋烟,抹去烟嘴上的口涎递过去,老货郎捏着它,并没就火:明里有鬼子二黄,暗里还有中央、八路、土匪。中央的几杆枪,叫八路的苏大混儿黑吃,吃掉了。苏大混儿跟土匪刀疤刘五一鼻孔出气,又跟二黄的张世和做枪火交易,冲着鬼子的面,两边也朝天放枪打一打,背着鬼子,张世和跟苏大混儿躺在一张大烟铺上,两人伙一根烟枪抽。那就是说,龟孙王八都许有,只不准有中央十一月里,张福堆头来了个盘马拎枪的侉汉子,没名没姓,说诨号叫做歪胡癞儿,在发财家门前拴过马。那汉子模样儿虽像凶神恶煞,谁知却是百姓的救星。

讲罢,施老爹。贵隆忍不住说:歪胡癞儿也来过这儿,在庙堂住了好几天,我爹还送他一套棉袄裤呢! 没想他还活着,上了张福堆。老癞子两眼湿湿的,不知是欣慰还是凄伤:那夜骑马闯进红草,我总以为他死了的。 你没听他力除刀疤刘五那回事? !老货郎眉头忽然开朗了:嗨,一条张福堆早就传遍了啦!歪胡癞儿一上了堆,发财就劝他:张福堆,待不得,中央的人全叫苏大混儿吃掉了,堆上是鬼子跟八路的天下,你早先干过常备旅,遇上哪边全没命。不谈旁的,单讲枪枝马匹就够人眼红的了,这种年头,谋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鬼子八路倒还不常上堆头,只是那刀疤刘五一把人,三天两日就来打转,吃他遇上,你也没命了。歪胡癞儿说:撇开鬼子八路不谈,这刘五是啥玩意儿,也这么凶悍法儿? !有人告诉他说:您是外方来的,不知刀疤刘五的厉害,二黄偷卖军火、枪枝,苏大混儿是买主,刀疤刘五是中人,两边都够得上,暗里还干抬财神、敲竹杠的老营生,谁也不敢说他是土匪,都叫他刘五爷。拎着匣枪走路像只老鹰,瞧谁不顺眼,甩起就是一枪,两年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枪口上了!

歪胡癞儿听了话,也没作声,当天就牵马走了。隔没几天,刘五那伙贼在街头的茶馆里泡茶,马蹄声滚响过来,快得就只见白影子一闪,甩进三颗匣枪子弹,撂倒了刀疤刘五的三个弟兄当天下傍晚,刘五埋了他的手下回来落宿洪升客栈,隔着柜台跟账房先生说话,说:你知今早骑白马的家伙哪来的,竟敢拿刘五爷开刀? !账房先生是个近视眼,又正拨着算盘算账,不晓得说话的就是刘五,一听这话,兴头来了,夸说:这还用问吗?人家是老中央常备旅快马班,大军梁儿!一杆枪打得鬼子喊爹叫妈狼烟溜!不知收编了黑道上多少人马!你说,凭他打不得小小的刀疤刘五吗? !刘五一听,浑身凉飕飕直竖汗毛,却嘴硬说:远近我只听说刘五爷是活线手,可没听说什么人还能抡得起程咬金的斧头!你说他俩碰上头,对拼起匣枪来,谁比谁强?账房先生哼说:三枪甩倒他刘五手下三个,马跑得像打闪,一茶馆全是人,子弹不打旁人,单单长眼似的钻进贼脑瓜,这才是真活线啦!刘五什么东西?配跟人家比? !一个是天牌,一个是小丑,两头不沾边,跟人家提鞋全不够料儿!要是阴魂缠腿蹩回来,和人家对面,准翘着屁股啃巴根草!刀疤刘五一听账房先生把他形容得连狗都不如,火气骨嘟嘟朝上冒,两眼一翻,鼻孔出声,闷哼着说:个狗操的!你瞧爷是谁?爷就是刀疤刘五!你背地里损爷,爷就来收拾你!

那账房先生做梦也没料着柜台外就站的是刘五,一听刘五报号,活像小鬼遇上阎王,大魂二魂都从背脊梁冒跑了,再抬脸仔细一瞅刘五额角的那道刀疤,三魂也离了身,手按在算盘上,只听算盘珠儿稀里哗啦乱滚,人像站在筛子上。刘五正想拔匣枪把账房先生撂倒,有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是刘五,妙极了!个狗养的!你也瞧瞧爷是谁?爷就是专门杀贼的祖宗歪胡癞儿!刘五一扭头,身后的汉子像一座黑山,脑袋在门框上边摇晃,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拎着闷机匣枪,大拇指垫起机头。 就那么,刀疤刘五吃人窝住了,连枪全没法亮。歪胡癞儿嘿嘿的笑出一嘴白牙说:小子!就凭你额角上那条不明不白的鸟刀疤,就敢叫刀疤刘五爷? !老子浑身正正经经的窟窿眼儿,够算你的疤祖宗啦!举手把枪交了,我留你一条全尸,要不然,我枪打你额角的刀疤,叫你脑袋八瓣儿开花! 刀疤刘五真机伶;单掌一捺柜台面,身子平飞起来,就地一滚滚进穿堂。歪胡癞儿碍着账房先生没好开枪,闪出店门上了马。刀疤刘五出后门,下高堆,顺着堆脚朝西跑,歪胡癞儿拨马追蹑着他;刘五慌了手脚,理起匣枪,反手朝后泼火,一梭火泼完,没打掉歪胡癞儿半根毛,歪胡癞儿一夹马,把刘五路给拦了说:姓刘的,你的枪法我领教了!论你早先作的恶,有十个脑瓜也不够我拎的!我要冲着你脊背放冷枪,一枪把你撂倒,你早就躺在那儿了!那种赶尽杀绝的事我不干,你要想比枪,我让你换弹匣儿怎么样? 刀疤刘五白了歪胡癞儿一眼说:算我栽了!没的说。刘五不是娘们,不领你那个情,杀剐听便就是了!歪胡癞儿说:听你说话倒是个有种的汉子,我不是存心要翦除你,只是替地方除害!扔过匣枪,跟我到堆头去,我把你交给地方百姓去办,你的死活操在他们手里!刀疤刘五一听,连额角的血疤也变白了,扔过枪发狠说:好,我刘五变鬼也记住你。你还说不赶尽杀绝呢!歪胡癞儿笑笑说:刘五,俗说:真金不怕火来烧!你要没做过亏心事,恁到那儿也不妨,冤有头债有主,不论好歹有个收场!走罢。 歪胡癞儿把刘五交给集上,一大群冤主苦主一哄涌上去,活咬他的肉,一人一口,把活生生的刘五咬成柿饼儿苏大混儿带百十条枪上堆头,指名叫姓,要找歪胡癞儿算账,歪胡癞儿没找得着,却找到发财头上叫人绑在木桩上,枪堵胸口,勒逼着,叫说出歪胡癞儿的匿处。发财只是不吐话,就遭了那般的下场 一窝木虫在潮湿的柴根里迸炸出来,老货郎的眼泪滴在火盆边,悲伤的事情就那样结束了,发财的猎车永不会再放到泽地来了,贵隆低下头,自觉一颗心像火炭一样的旺燃着。 不要为发财难受,老癞子说:天生了那些恶人,偏又生出歪胡癞儿那种烈性汉子来收拾他们,也算这一方有福了!发财是为歪胡癞儿死的,死也瞑目!至于贵隆他舅母来泽地就像来家一样,我老了,养活不了她一世,还有贵隆在呢! 要叫我碰上苏大混儿,贵隆发狠说:我能施斧头便劈了他 快别说这种野性话。老货郎说:恶人降世,自有老天爷收拾他,俗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年轻轻的人,日子像数不清的树叶儿,总会见着的 老货郎只在庙里歇了一宿,第二天挑着挑子奔西走了,留下一张五彩的灶王爷,一扎桃符,一些红纸对联和香烛纸马。小摇鼓的声音那样颤震,把张福堆头、歪胡癞儿力除刀疤刘五、苏大混儿火烧猎户发财的事,像撒种一样撒遍了泽地的每一个村落。 这样,一度已被人们逐渐淡忘了的骑白马的怪汉,又重新进了人心,他神出鬼没的行踪,怒腾的白马,翦除恶贼刘五时的侠义肝胆都使乡民惊震,故事几经辗转,口气更显得夸张,把歪胡癞儿形容成上山打得老虎,草窝里捉得豺狼的好汉。故事说完了,安慰的心情也消失了,无论歪胡癞儿怎样强,他只是单枪匹马一条汉子,在乱世,恶人似乎死不尽,好人总是活不长,歪胡癞儿不是神,也是一鼻两眼的肉身人。 日子乱惯了,人们也惊惯了,哪天不听枪声,哪天不听马嘶,那天就算托天的福了!新年在平静里过去,鬼子八路全没来骚扰过,但总有一种郁结的沉闷和不幸的预感,像阴云一样盖在泽地。 八路又会出湖来催粮罢! 说不定鬼子会在开春再下来清乡呢? ! 老天爷睁睁眼!一个朝天仰着脸:湖东这块地,就只何指挥那点儿人在撑持局面了,虽说他不是大树,没能把人人纳在荫凉里,只要中央的旗号在,人活着,总有巴望! 何指挥要是碰上歪胡癞儿爷,局面就不同了!石老爹说:你们放心,民心向着谁,谁就兴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鬼子要清乡,他清罢,湖东人他杀不完的! 新的消息从逃难人嘴里传出来说:不错!鬼子确是要下来清乡,杉胛少佐坚认清乡先要清湖,清了湖好断毛猴子的退路。刚开年,鬼子的汽油船不断顺着张福河朝西开,扫荡沿湖芦苇荡儿,八路的洪泽县也逃到北边去了。吴大庄的何指挥带着枪,化装进县城去了。 糟,何指挥中央人,进县城不是肉包子朝狗嘴送? ! 传话的笑起来:你还不知何指挥把县城当大路?旁人全说他在张世和的保安队里埋下一股人,打探鬼子消息最灵,不定哪天,翻它个里朝外也说不定! 你们打东边来,可听说有个骑白马的歪胡癞儿爷没有?老癞子总罣念着歪胡癞儿,插嘴问说:那人是天地间一个奇人,虽没亮出牌号来,做的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吴大庄的何指挥虽算得上精明,比起他来还要逊几分!不知两人合在一处没有? 喔,你是说张福堆头打刀疤刘五的那个歪胡癞儿爷? !人人全传说他是泽地上秃尾老神龙变的,见头不见尾,见尾不见头,谁知他的去处?他夺了鬼子头儿杉胛少佐的马,又废了杉胛的左膀子,杉胛恨到他骨头里,听说为他打了个檀木匣儿,悬赏四万伪票缉拿他,打算装他的人头送徐州。 歪胡癞儿爷年底还到陈集西。一个瘦瘦的庄稼人说:河东水泽地,不是有个穷凶极恶的拦路虎陈昆五吗,专门短路劫财,干尽天下恶事,谁知也遇上克头星,在棺材洼子那块荒地上,叫歪胡癞儿爷追得上气接不得下气。月黑头,地上残雪没化净,歪胡癞儿爷怕他跑了,老远理起一枪锥中他小腿肚儿,土钢枪也扔了,洼地南是我的孤庄子,庄前是条小河,夜晚听见狗咬生(注:生即陌生之意),歪胡癞儿爷白马旋风似的哨到门口叫开门。我叫歪胡癞儿!他开门见山报了号:我撵陈昆五那个王八羔子,一枪锥了他的腿,他转过你的房子不见了!这个贼,恶性大,留不得他!初见他手拿一杆枪,肩上还掮着一杆枪,那样个儿吓死人,我两腿直抖像筛糠,一听他报了号,我不怕了谁不知他是天上吊下的秃尾老神龙,打了刀疤刘五的好汉。我抓了支葵棒当火把,领着他到处照着,残雪上还留下陈昆五的脚印和血点子。他右腿中了枪,爬着走的!歪胡癞儿爷指着一块薄薄的残雪说:你看,这是膝盖拖的印儿,那是手指印儿,血在右边,他爬不了好远,或许一头钻进麦场边的草垛里去了!我说:他要进草垛,我就放火烧!歪胡癞儿爷忽然抬头问我说:你恨陈昆五?我扒开棉袄露出胁下的疤说:去年他牵了我的牛,又打了我一枪,害得我贴了大半年的膏药,如今弹头还卡在肋骨里,常发阴天,发起来,车也不能推,犁柄也掌不稳,成了个半残废,我能不恨他? !两人打着葵火棒找半天,血印在河边没了,河面冻得梆梆硬,也不见陈昆五的影儿。歪胡癞儿爷把火把冲着雪地挥熄了叹说:今晚算他命不该绝!我走了,只要他再漏头,我会治他!还是担粪箕拾粪的老瘸子,在二天大早看见陈昆五,他躲在河口的冰窟窿蹲了半夜,火把熄后才爬过河去,浑身透湿,皮袄面上全是冻渣儿,老瘸子认不得他,还留他在茅棚里烘火、裹伤,住了三天,伤势不重,他拐着腿趁夜溜走,听说投八路去了。 歪胡癞儿爷只管打土匪,怕他早晚会吃亏!双金闸上来的裴老头儿抹着山羊胡子说:如今鬼子要缉他,二黄要拿他,八路也要攫他,何指挥,脾气拗,硬说他是常备旅的逃勇,队伍散了,他不上吴大庄报到吃份抗日粮,偏要单行独闯,到处惹事生非!这业已算四头不够有的了!他再一打土匪,好,打了张激了李,土匪全是互通声气的。北边的大股匪头儿卢大胖子,几十匹马踩南新集,大拍胸脯,喊明叫亮的说了:不错,刀疤刘五跟陈昆五全是不守黑道上规矩的家伙,该遭横死!可是,说什么也不该由歪胡癞儿动他们,他想露脸,回鲁南露去,没人管得,洪泽湖东是姓卢的地面,不能由得他猖狂!等我带着弟兄们马下泽地,我倒要会会他,拿翻他那秃尾巴!你们说,他单枪匹马为这方人卖命,能卖得久吗?卢大胖子手下多的是快马,东洋鬼子窝里有财神他全敢抬,碰上他,歪胡癞儿爷怕凶多吉少了 嗨,老癞子叹说:吉人自有天相,别为他担这么多的心,旁的我信不过,老天我信得过! 在泽地上,人人差不多都跟老癞子抱着一样的想法,不管将有什么样的变动临到这一块低凹的荒野,不管将有什么样的命运临到歪胡癞儿头上,老天爷自有祂的安排。在人们的内心里,希望正像春草一样的茁长着,泽地不又是春天了么? 一串还软的春风化净了残雪,荒原上的春天总来得那样突然,仿佛在温暖的地层下面,有一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把一切生命拱托出来;当几十里红草复苏时刻,在一片嫩绿色的密林环绕中,初生的草叶呈现出透明的浅玉色,和淡淡的蓝色天脚相连。嫩绿的色泽在野林相染相传,一直绿过了秃龙河岸。一连几番春雨使秃龙河丰满起来,浑沌沌的流水分注进那五条平行西向的流泓。在雷家沟中段,红草荒原的最凹地带,到处留着积水,变成许多互通声气的浅沼,凤尾草、扒根草、山茅草、阔叶草都在沼心生长着;那些无主的漂木、流枝、经人伐倒的树段,横在清浅的积水里面,恁白菌子、灰木耳、鬼笠儿、猫脚苔爬满它们连皮带叶的身体。啄木鸟在林木深处啄木,坚利的长喙敲出必剥的清脆的声音,一片一片,碎碎的融入柔绿中飘游的轻雾;一地的野花也不甘寂寞的在丛草上探出头来,展示它们缤纷的颜色。土窝里,树穴里,闷了一冬的小猎物们出来了,重回那片柔绿的世界。一些翅翼方丰的小癞鹰,也在怒茁的林梢叶簇上学着向更高更远的地方翱翔温暖的雪水渗进泥土,冻结的田地虚松得发了酵,麦苗绿里微带鹅黄,迎风抖着叶子,像无数小小的鸡雏初试翅膀,只要茁出一节,就能起浪了。而狭长的油菜花田却静默着,等待三月再显示惊人的黄蕊,但润湿的空气总先争告春风地心埋藏的气息,使人肺叶张开,嗅进土中饱蕴的气味,想到附近有块油菜快开花了。 发财婶带着闺女银花来泽地了,猎户五福儿推一辆手车送她。发财婶年纪并不老,不上五十,自打发财叔死在苏大混儿手里,她把一天当成一年过,不老也老了,成天哭呀哭呀的,把眼也哭坏了,人瘦得一把骨头,能在衣裳里打转。 我打算借住青石屋,发财婶向老癞子说:银花没过门,就跟贵隆住一道,究竟不方便。若不是您发财兄弟遭了横事若不是还拖着银花没交代,我这苦命人,也早跟发财他一道去了 别再伤心了,他舅母,老癞子红着眼劝说:贵隆他妈死后,我何尝想活着,太平狗好当,乱世人难做。开头总想入土为安,腿一伸,眼一闭,不再眼看这无法无天的世道了,朝后想开了,好死不如歹活,总要看看恶人的收场!老货郎施老爹带信来的时刻,我跟贵隆就商议过了,也不用再去青石屋,庙后我平出亩把地,屋基全打好了,土基(注:状如大砖,以黏性土、麦壳、碎草揉合制成,用作墙。)也脱出一堆,只消拣几个晴天,砌了墙,要贵隆进林去砍些梁衍,缮起顶来就搬过去,日子乱翻翻的,靠在一道总多份照应。 两个老人家嗐声叹气的谈起来,两个小的却尴尬的呆在一边,没话可讲。银花不肯进门,低着头,手捏辫梢儿倚门站着,一脚站门外,一脚踏在柴门槛儿上,人在一身重孝里显得分外娇小,不施胭脂的白脸上凝一层冷冷的忧愁。六指儿贵隆缩在墙角上,双手抱着胳膊,瞪眼瞅着地,满地都是篝火,都是银花的笑脸。不是常在梦里盼见银花吗?银花在那边,隔着猎手五福儿的肩膀,看得见她覆在肩上的弯刘海,和她盘弄辫梢的指尖;但那不再是自己梦里的银花了。 贵隆,老癞子看出儿子的不安,吩咐说:你捎着斧、锯和绳,骑驴到碾房去,请二黑儿过来帮帮忙,进林砍木去,庙后搭个叉架,把梁衍、山架先做好,中饭我使瓦罐拎了去,房子让你舅母跟银花住,我们铺被在庙里歇! 别去碾房请二黑儿了!五福儿站起身,束一束腰带:我帮贵隆去砍木头,把新屋盖好再回去,打猎的挂了铳,闲得人浑身骨头疼,早回堆上去,也只成天躲反罢了。 你歇着罢,五福儿。老癞子说:推了半夜的车,你该补一会儿觉了。 老爹您忘了?五福儿迎着晨光伸了伸腰:往年跟发财叔放车来泽地,哪回夜猎不是通宵 日出前,地气上升融入晨雾,到处湿漉漉的一片迷蒙。六指儿贵隆背着斧锯和拉木索走在前面,五福儿随后跟着,走进密札的野林去,不一会功夫,俩人就走散了。六指儿贵隆转过脸,双手圈成圆筒形,套在嘴上叫:啊噢!啊噢!这是最古老的密林里招呼的方法,利用林中浓密的地气传声,那声音随着湿润的空气一波一波荡开,两三里外,全能清楚的听见声音的方向起自何处。 啊噢!啊噢! 五福儿的回应声透过轻雾传来,声浪柔润空灵,像微风中滚动于叶间的露滴。双方应答之际,回音与回音相撞相击,这里那里,波荡出无数同样的声响,仿佛钻不透林中湿度拉成的巨网,自管盘旋着,久久不散。 声音还没消失,五福儿撞破雾气赶了上来,两人踩水走过那些相连的浅沼,歇在一根木段儿上。太阳快出了,好几道白色的光脚从东边的云后冲射出来,一直冲上天顶,六指儿贵隆仰起脸,看得见一绺绺雾气朝西窜散;慢慢的,阳光下来了,一种初醒的透明的绿光漾动在林叶上,许多只鸟在各处发出泉似的流鸣,绿光从叶面上随露珠和鸟语一齐滴落,落在人眼里,心里,使人涌一瞳朦胧的过往。 五福儿解下汗巾抹把汗,取下锯把儿上吊着的牛角油壶,拔开塞子,倾出些黑油来润锯齿,指着一棵直干的冲天榆说:来吧,兄弟,这棵正够料,锯了当正梁! 锯木声那样有节奏的拉响了,细风晃动头顶上的叶片,显露出深蓝丽亮的天空;淡紫的野芙蓉和艳黄的星星草在木屑下摇颤着,空气里播发出花露、水沼、雾腥和木屑混和的气味,孕育着无比的和平。 多好的一块荒野地,五福儿恋恋的回望着四周:等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杉胛再清一次乡,不知又变成什么样儿了 细小的汗粒儿从贵隆鼻尖上沁出来,凝聚在那里,随着锯身走动,他的身体跟着前仰后合,呼吸也急迫起来。五福儿偶发的慨叹把他的不着边际的思绪打断了,一刹间,仿佛围绕在身边的安谧与和平的感觉,全纷纷的碎成了木屑,在锐利的锯齿下飘落。 你说那被歪胡癞儿爷夺了马的鬼子头儿要来吗? 就是啰!五福儿说:在鬼子区,谁不知杉胛的名字是写在活活开了膛的胸脯上? !他算是横行的螃蟹,清乡的大王,传说他睡觉,床头还挂一张硝过的人皮。杉胛抓住中央的人,除了活剥皮,开膛破肚,进电磨眼,还喜欢当着人面漏一漏他的刀法呢! 杂种鬼操的!贵隆用村野话骂着,吐了一口吐沫:他漏什么样的鬼刀法? 有人在城里眼见过杉胛杀人。五福儿闷沉沉的吐话说:犯人跪在空场上,伸着脖子等杉胛来收拾,杉胛来后,离犯人背后十步地亮出东洋刀来,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儿,猛可的睁圆了眼,鼓起腮帮,啊啊怪叫着跳扑过去,打犯人头顶正中下刀,把活生生的人硬劈成两块,夸说上秤秤,两边准是一样的斤两。 木屑落下来,尖锐的锯齿在人心上走,六指儿贵隆觉得连心也被锯碎了。 要是杉胛表演横砍,那又不同了。五福儿木然的说:一刀砍下去,杉胛就大声数数,从一吉,利,煞,西数到整数为止,单见人头滚,不见腔子喷血,非等数完十个数才朝外喷红。那刀要是砍在人腰上,犯人的上半身照样眨眼,两手合稀泥似的抓着淌出来的肚肠,杉胛会指着那个半截儿活死人通过翻译说:日本皇军塔塔的(注:多多的),要照这样,杀光所有的毛猴子! 贵隆深深的嘘出一口气,挫动两边的牙盘。 你想想,贵隆。五福儿停下锯子:像杉胛那样一个凶神,却被歪胡癞儿爷夺了马,又废了一只胳膊,他会忍下这口气吗?听说这回清乡,单为捉他一个人来的! 但愿歪胡癞儿叔这回瞄得更准些,贵隆说:一枪就打碎他的鬼头! 五福儿望了贵隆一眼,叹气说:我们只求杉胛不要碰上歪胡癞儿爷就好了,你到底年轻,不知老中央抗日的艰难。有些人拉起枪来不打鬼子,顶着中央牌号混世抽捐,有些人拉起枪干了八路,专门缴枪扯腿,有几个真豁着性命打东洋?走遍湖东百里地,人心全向着歪胡癞儿爷了,他是一把大红伞,替老民百姓遮风挡太阳,他要拉队伍,我五福儿定跟他去干!如今他单枪匹马,碰上鬼还有命吗? 要是他再回泽地,我也跟他走!贵隆说:我早赌过咒,要替我妈报仇! 发财婶害着病,五福儿说:你爹也上年纪!你要真的一走,留下银花怎么办? 贵隆眼里亮着湿光,没来的日子谁也料不到,一边是银花,爹,舅母,一边是歪胡癞儿粗犷的豪笑锯木声响着,又停了。五福儿抖起拉木索挂上冲天榆的旁枝,两人牵索一拉,巨大的倒木声便传遍了林子。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也只是密云不雨。 油菜花开的暮春,瘦弱的发财婶终于撇下银花撒手过世了。棺材是老癞子爷儿俩打的,圆心的松木十三段,粗糙的棺皮上没加油漆,她的坟就在庙后,和贵隆她妈并排,坟头朝着张福堆,坟身是一座长形的浮丘。老癞子说:虽说外人不得入祖茔,乱世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跟贵隆他妈,姑嫂俩生前最投契,借地浮丘,让她们谈谈聒聒破闷儿也好!等日后承平了,再运回张福堆跟发财合葬 发财审下葬第二天,事情发生了。 一张写在木牌上的告示被钉在便桥头的大榆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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