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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3226 2023-02-05
在六指儿贵隆的心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十六岁了,经历十六个年头的荒原上的风雨,他觉得自己是长大了。童年时,不知穿裤子是什么滋味,浑身上下,只有脖上套的那圈红绒狗绳儿,绳端吊一枚象征吉祥的古钱。夏天在泥巴里打滚,秋泛时在湍急的泓边泅泳,隆冬大雪里,也只穿一件小棉袄,屁股露在外头,冻得又青又紫,到处都是尖风割裂的口儿,像一片片的鱼鳞。老癞子从不惯养他的独生子,老打着要得小儿安,非带三分饥饿寒不可!的口头禅,说娃子家不到十二,不给他穿裤子,下半截冻一冻不要紧的。 贵隆就是那样长大的,热天在泓里泅泳像条水獭,冬天在雪地上光着下身奔跑,黄狼鼻涕常流到唇上就使袖子抹了,一冬过去,两只袖口像涂了蜡一般的硬而光亮。但没病过,没尝过雷二先生的汤药。如今,他胳臂粗得像朔风里的小树,皮肤黑得像一把黑淤土,他不会再迷失在密札的野林子里,更不怕泛滥季中怒龙般穿泓而过的洪水的舌头,他已经背熟了爹和妈所讲述的全部有关荒野的灵魂。

十六年寂寞的光阴在一个老人的眼中是短暂的,但在六指儿贵隆的身上就长了。在遥远得泛黑的记忆里,他记得那些已经分不清年月的夏夜,一家坐在方场边的瓜棚下面,月光碎在人脸上,瓜叶上滴着露水,沿泓都响着打鼓一般的蛙鸣。烟草味烈得呛人,爹初次为他讲述洪泽湖的故事。故事那样猛烈的震撼着他,把他带进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里去。一花眼,月光里黑黑的树梢跟树梢背后的星颗子都晃动了,天脚下面常拉旱闪,银蛇似的把人脸都映成惨白色,仿佛天爷就要在那一时,那一刻,再用洪水造成一座白浪滔天的大湖。怕吗?小贵隆。妈的臂膀那样温热,声音平静又带点悲凄:别怕,乖。天爷只罚那些邪魔,啊啊天爷是不罚好人的! 宁愿听妈的故事,听不贪心得好报的王小,一个卖豆腐的苦孩子娶了公主。听张福堆上打猎人猎到价值连城的獾毯只卖得半吊青钱。听清廉的官儿吴棠治县。他记得灯洞里小油盏的光雾怎样勾出她微笑的脸。

日子走过去,他在爹的手指下认识了荒地,能在隔林升起的炊烟里,认出哪儿是雷庄,哪儿是石家土堡,哪儿是青石屋,他去过那里,他放牛能放到鬼塘。十岁上,他就和张福堆来的猎户群混在一起,在烧着篝火的夜晚,听他们用带醉的声音讲述防狼的方法。他唱俚歌和炸响鞭的本顼,得到许多粗豪的猎户们的称赞。猎户领班发财舅是妈的远房兄弟,常探出他遍生黑毛的大手搦住他的腰,把他凭空横举起来像一把灯草。 要娶我家银花得先下聘,去偷你爹一葫芦酒来我喝就成了!发财舅的阔笑声还在远远的黑里响着,带一股酒味、烟味和新鲜的皮革味。而银花是使人心跳的名字,水獭皮的风帽加兔耳,使她的白脸在银字映托下显得更圆。她随猎车到泽地来是另外一年了,发财舅带她上庙拜神,使他头一回不穿裤子发窘,没命的拉扯小棉袄前身的衣摆。后来,他一直记得她那夜坐在篝火旁的样子,她圆圆的白脸涂上一层夜色,那光亮能照透他十年过去了的光阴。妈一心要亲上加亲,爹就下了聘,聘礼不再是一葫芦酒,而是托老货郎在县城里打来的银首饰和两匹细纱红洋布。他毕竟在十一岁就穿上头一条棉裤,心里朝外溢着温暖,大雪天迎风站在泓涘上,额头还沁着汗。

现在,他真的长大了,平静的日子也起了波浪,妈被埋下土去,使他恨透了东洋鬼子,恨不能拎着火铳进城去,碰上鬼子就干!但爹还活着,每当他内心的原始的蛮野像泓水一般急涌,爹的脸就显得那样苍老而忧愁。他常低着头使小烟杆拨着地面,他额角上一道一道的皱纹仿佛都在喊着:啊!六指儿,等着,熬着罢那样,他只好把满心的火气平复下去,空自凝望着头顶上的苍穹,回想大湖的故事。 火神祭之后,那一声奇怪的马嘶被人久久谈论著。有人以为又是东洋鬼子放下来的马哨,有人以为是剽掠雷庄的马贼还没退走,无论如何,老癞子不再怀疑贵隆所看见的,他自己也听见马嘶。 爹,让我带着枪出去走走。贵隆说:鬼子,二黄欺人业已欺透了,八路逼得人不能抗他,难道说几个土匪毛人,也想骑在人头上拉屎? !

别逞能,六指儿。老癞子叱说:年轻人,猴子性儿,不知天高地厚,你那火枪还不配打兔子呢! 没等六指儿贵隆出门,泽地各处全发现那匹藏头露尾的白马的踪迹了。它是一匹异常高大的马,驮着一个异常高大的汉子在各处出现着,老癞子夜晚骑驴出门喊火,带回来许多不同的传言,把传言前后印证起来。那匹马在荆家泓、雷沟,都被人看见过。十月尾是红草荒原上的狂风季,张福堆一线的鬼子封锁线没向前挪,打着中央旗号的何指挥还守在吴家大庄,湖里八路的洪泽湖支队更没了影儿。在三不管的空档中,泽地的人们一心都担心这匹马,有人看见它急窜起来像天边打了一道白闪,有人看见它踩过泽地中间的水洼,留下一路蹄印在湿土上,只是没看见马上人的脸。

那像是鬼变的,土堡的石七说:一连三晚上,堡角现大星的时刻,我就看见它立在荆家泓叉口附近,晚霞照眼,人和马全留在林影里,看上去模模糊糊一片,不等你探眼细瞧,它一闪就没了! 雷庄的人倒没看见白马,不过,放牛的孩子却在狼坛附近找着几堆野火的残烬,被石块和潮湿的树根压熄在那里。要是真有一人一马留在泽地,雷老实家的长工白二推断说:那人必定在狼坛附近宿过夜,天冷、霜浓,他生火烤,才留下灰烬。 老癞子骑驴到青石屋,碾房里的二黑儿讲得更怕人了:癞子叔,你说邪不邪? !前儿晚上,我歇了碾,正要卸骡子牵它上槽,骡缰刚抓上手,就听身后有牲口喷气,我一扭头,一个头能顶着门框的大汉子牵着那匹鬼马堵门站着,屋里没上灯,黑忽忽的,只看见他的影子落在门外的天上,肩头耸出马枪柄儿,腰眼还插着快机匣枪。我一楞,那汉子开口了,一口山东调:嗳,伙计!我买点豆儿当马料!抖手扔过一条五斗装的长麻袋。我丢了骡缰去扒豆儿,足足装了四斗五升,那汉子跨过一步,拎在手里连肩膀都没歪。这是钱!那汉子说。当啷一声,一块银洋落在碾盘上,听声音也知不是假的。我说:一角六分大洋一斗,四斗五升合大洋七角二,没钱找,怎办?他说:下回再算好了!身子一横,就在门边上马,等我再怔神过来追出去,甭说人影儿,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二黑儿这么一形容,老癞子也给弄得摸不着头脑了。若论身子结壮,走遍泽地也没人能比得过二黑儿的;浑身筋肉滚成团儿,活像一窝不安份的肉老鼠,发起力来,能摇起半截陷在泥里的石滚儿,平常背麦背豆,百把斤上肩面不改色。偏偏在二黑儿嘴里,把那汉子说成了巨无霸,买豆儿既付现洋,不是马贼,究竟又是那一路的人? 十月尾,风转向,夜夜撒泼狂吹,把小阳春里的一点晴和劲儿吹得无影无踪。老癞子那个见风流泪的眼,简直没法子迎风望东西了,成天一只蛤蟆似的缩着头,蹲在屋角喘咳。六指儿贵隆看了劝说:爹,我说过好几回了!你白天忙这忙那,夜夜还要到野地里喝北风,天朝后去越过越冷,夜夜风头像棍似的打人,打今夜起,敲梆子喊火还是让我替您罢,我不怕冷,耳目也灵便些

不成,老癞子咳着说:虽说那骑白马的不是马贼,可是名不知姓不晓,你知他是哪一路的?还是我出门妥当,我老了,扯散了骨头也当不得柴烧 贵隆咬着嘴唇,黑黑的眼珠流转起来:爹,您信天下有这等巧事,我出门就会碰上他? !就算碰上,他既不是盗匪,会把人怎么地? ! 老癞子笑了笑,他实在没办法再挡着儿子,自己十四岁就从爹手上接过防火的梆子,贵隆前年不也敲过一季梆子了么?由他去罢。 贵隆点起方灯出门,正当月黑头,风头把一道道横云全扫聚在天顶上,墨刁刁的一片,连星也找不到半颗。人在泓涘下面,还不甚觉着风猛,一上了坡,那风势可就惊人了;整个泽地像一只张开的破口袋,风从北边直灌进来,在地势低洼的荒野上被密林留滞了,不断的绕林打着回旋。

呼!呜呜呜呼!呜呜呜 远远的林啸声激荡过来,近处的林啸声再回扑过去,仿佛连天都被快刀劈裂了一样。风吼声和狼嘷相应,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惨厉,狼嘷声想盖过风吼,但仍被满野的风声压住了,变成若断若续的呜咽。 贵隆虽说平时走熟了这条荒路,像这么黑的天色,这么猛的风势,可真少见过,它使荒原都变了样,使人有天旋地转的感觉。身下的黑叫驴走的很快,转眼过了两三块禁火牌子,头顶的木杆上,方灯像放了风筝,兜着圈儿打转,无数枯黄的干叶叫风刷起,在一小圈碎光里乱飞乱舞,犹如早秋初生的黄蝶。不一会儿,风把空心小棉袄给吹得透透,连一点暖气都没了,那件棉袄老胎子,棉花像块硬绷绷的板油,里面打过翻,前后不黏身,靠颈间的纽绊全豁开了,压根儿扣不上,干叶直从领口朝怀里落,弄得人浑身痒蠕蠕的。贵隆把腰带紧了一紧,衣领朝高提了一提,心想,亏得没让爹来,这种天气出门真够苦的,只好催驴快走,到了凹地就好了。

寒风也仿佛把人的心吹清醒了,黑里的旧事都像昨夜似的。初次接过防火梆子,独自冒黑走夜路,满肚子都装着狼、鬼火、魅物的故事,驴一进黑里,风没吹,人也有点儿寒颤。好新奇的故事,可不是?在黑夜里飘浮着一个人拎着一串火绒绳走路,故意把燃着的火头反握在掌心里,走着走着,肩膀被那玩意前爪搭住了,那人知道是狼,若果沉不住气,一回头,那? !狼会一口咬断你的颈子。那人不动声色,反手捏起火绒头,咈的一口吹着了,朝后一耸,把那玩意嘴上烧出个流浆大泡来,拖着㹴尾,鬼嚎似的哀嘷着跑了当然那不是真的,爹随嘴编出来哄孩子的,可在当时,硬听得人浑身竖汗毛。 鬼火听起来更怕人了;鬼火是绿的,比猫眼更绿,光灼灼的随风乱滚,好像一窝没长毛的奶獾子,伸着鼻头儿拱动;走夜路的人遇上它,它就死钉着人,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你要停了脚,它就绕着你转石家土堡,早先有个小鬼爹,平素最爱赌,夜晚常骑黑叫驴出门,到雷庄找人赌牌九,一路四五里荒林子,多的是孤魂野鬼,小鬼爹毫不在乎,跟人打赌说:碰上鬼,我腰里摸张天牌出来亮亮,他就有鬼烧纸我也照拎!那夜月黑头,黑叫驴走到荒路上,停住蹄子不走了,直着脖子唔昂穷叫。小鬼爹说:黑叫驴有通冥眼,约莫见鬼了!怪不得我嗅出一股鬼气。正说着,七八团鬼火滚过来,把路给拦断了。小鬼爹笑眯眯的指着鬼火说:哎呀呀!瞧光景,想拦我推两庄不成? !鬼火不理会,还是滚,还是滚。小鬼爹瞪眼说:既怕赌,就替我滚远些,这般交头接耳,想短路? !翻身下驴,抄了驴垫儿,原来是一只麻布口袋,把七八堆鬼火一起抓抓塞在口袋里,打了个密不通风的绕头纥繨,雷庄也不去了,骑驴回家,通!通!敲门把老婆敲出来问:口袋里装的什么呀?小鬼爹推她一把说:去,去,把桌子抹抹,牌九放上;我装了一袋鬼朋友回来推几庄!他老婆骂他发狂痨,抹了桌子,放上牌九,就自去睡了。小鬼爹解开袋口放出鬼来,自己做庄,朝空里出牌,迷迷糊糊推到五更天,就听鬼喳呼说:伙计,别贪捞本,癞蛤蟆掏井,越掏越深,快走,快走!另一个说:乖乖,厉害厉害,推一庄,漫一庄,幸好鸡快叫了,要不然,押上裤子,光着屁股出不得门哩!小鬼爹清醒过来,一瞅,我的妈!一桌全堆着鬼烧纸

魅物的故事更多了,爹说:死了家畜不放血就埋在地上,准会变成怕人的魅物。魅物出现时,上顶天,下顶地,黑糊糊一团怪影儿,呼呀呼呀的喘着,那声音,好像铁匠拉风箱一个样儿。人要是遇到魅物,就觉天也旋,地也转,东西南北也分不清。雷庄后边的雷歪嘴,就是叫魅物吓死的雷歪嘴是雷家族里的败类,图谋他族叔的产业,头一回就叫鬼风把嘴扫歪了,他还不知悔悟,趁夜拎了一支锄头想暗害他族叔,刚到庄头上,就遇了魅物。那魅物是他族叔家老黄狗变成的。他族叔心善,老黄狗死了,舍不得扔,顺手埋在麦场边,也没魅旁人,偏偏魅着了该杀的雷歪嘴。雷歪嘴的尸首第二天早上叫人看见,绕着打麦场爬过圈儿,爬了一地沙灰印子,人死时,嘴张着,眼瞪着,两手紧抓两把泥,嘴角涌聚着白沫儿 呼,呜呜呜呜呼呜呜呜呜 那些遥远的故事都在凄惨的风号中回来,零碎,清晰,一片片挂在摇摆的枯枝上。眼前的夜,是一条凄荒蛮野的黑河,它从自己做孩子的时刻,就那样无情的淌流过去,人活在荒野上,日子只是白天和黑夜,春与秋,冬与夏,那样单调不息的循环。从前的喜悦,惊惧,新奇,一切的一切,都像叶子一样自然的落回根生的泥土,一阵烟似的,十六个年头淌流过去了,那些喜悦,惊惧,新奇,复归平淡。荒谬的传说教会自己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守着田地过日子,寂寞点儿,安份守己就是好的!爹常讲那句俗语说:人不心虚,不惧鬼神!说穿了,泽地上的鬼呀、狼呀、魅物呀,全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披着人皮活在世上的邪魔! 就拿东洋鬼子来讲罢;六指儿贵隆想不透这个,各有各的国,各守各的地不好? !硬要凭枪炮来打旁人!这就像不凭地契硬占人家田地,走遍天下也讲不通的道理!邪魔,可不是,恃强把横,不论是非的,全是邪魔! 不小心吞了一口风,呛得人直咳,六指儿贵隆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李聋子小屋的灯火亮早落到身后去了,黑叫驴路途熟,不用抖缰就拐了弯,顶风朝北,走上了砂石平滩。 平滩地势开阔,在白天,一眼能望得见几里外湖荡中的芦苇和芝麻似的水鸟,但在这种黑夜里,四野像泼墨一样,什么也望不见。只有一丈方圆的一圈灯光,光中流转着斑斑的黑影,风迎着脸吹,使人满眼凄迷,单听驴蹄踏过乱棱棱的砂石,踏得砂石乱滑乱滚,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过了平滩,进了四姓泓口,风势就收煞住了,六指儿贵隆自言自语说:刚刚风势这么猛法儿,没把我的方灯吹熄真是怪事,要不然,单怕摸不着泓口哩!方灯这鬼东西跟灯笼一样,也邪得很,风大它反而不易熄,单怕冒不楞来它一阵鬼头风,鬼爪儿似的,从上朝下一捏就捏熄了,六指儿贵隆话刚说完,一阵高风从林梢滑下来,方灯的灯焰只摇闪两下就真熄掉了。 有鬼了!六指儿贵隆赌气说:你想害我走黑路,我偏不点你。 其实,驴到旱泓凹儿里,点不点方灯根本不关紧,四姓泓南北带点儿斜,泓头衔在雷家沟的下段,泓叉嘴儿上就是小土地庙,泓东几步就是狼坛,把黑叫驴戴上眼罩儿一样摸得到,甭说驴背上还骑着个人了! 六指儿贵隆催着驴走了一阵路,天顶的云层像薄了些,靠西边,云缝里漏出两三颗不大不小的星来,似有还无的朝人眨眼,在高高的林梢上跟着驴走;方灯熄后,人在暗处望明处,倒勉强能望见点儿了,天影,树影,以及丛生着枯灌木的泓崖曲线,虽说全是黑忽忽的,深浅和远近总有些差别。六指儿贵隆的眼虽不像他爹,适才吃迎脸风猛吹了一阵儿,觉得有些疼湿,黑里拿不稳远近,好像裹住一片黯涂涂的云雾。 那边好像就是狼坛?那不是老树的黑枝桠吗? !六指儿贵隆眼一花,仿佛看见一堆火亮,熊熊的、抖抖的,在无边的黑里伸着红舌头,树干在旋转,黑影子挤着黑影子从脸上掠过去,火光突然又隐没在一簇浓密的枯灌木那边。奇呀? !驴还没翻出泓底哩,总不会是雷庄的灯火亮,再说,灯火决没这般亮,也不会穿过林木射这般远。 忽而又想起来,会是谁在黑地燃篝火吧?这么猛的风势,又当禁火季,野地上燃火是多险的事,不是割了脑袋拎在手上当球踢的事吗?谁呢?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叫开了,学爹那样嗓子和他惯叫的那两句话:天干,物燥!火烛小心嘞!尾音拖得长长的,直撞向远处去。天干,物燥火烛小心嘞!回音在远处响着:火烛小心嘞!小心嘞仿佛有无数小小的鬼灵,用空洞而虚幻的声音在黑里偷学人语,嗡嗡的绞成一片。黑叫驴走过林木断处,狼坛就现在眼前了,依涘建造的青石坛基并不高,加上泓涘就显得高了,人在泓底仰望,那座露天的方坛就像悬在半空一样。 一点儿不错,有一堆火正在坛上燃烧着,焰头跳起两三尺高,随风拨动,把残圯的神狼碑映得真真亮亮的。六指儿贵隆在黑里呆久了,眼经火光一刺,火也不像火了,倒像是水浪上亮着的活珊瑚,被太阳照成一片液动的、耀眼的鲜红,这里,那里,从林中到天上,到处都是火红的,火红的,在黑里真真幻幻的闪摇个不停。 谁在点野火?真是六指儿贵隆埋怨着,下了驴,朝泓涘爬上去,好容易才爬到狼坛上,正想搬块乱石压火,忽然听见神狼碑背后,古树根底下有人开了腔:嘿,小兄弟,别压灭它,里头正烧着红薯哩!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山东味,闷闷郁郁,好像鼻孔不甚通风。 六指儿贵隆被吓了一大跳,还是没转过弯儿来,只想哪来这么个大侉儿?半人不鬼的,怎么自己爬上坛的时刻没见着他?眼一揉,我的妈!古树的黑影下面,可不是拴着那匹鬼白马,这好,全泽地谈得天翻地覆,偏在今夜叫我碰上了!事到临头,贵隆忽然不怕了,硬着头皮说:嗳,侉汉子!你到底是人是鬼?神出鬼没的在泽地打转干嘛来?这儿树木狼林一大片,每年十月就禁火,你没见沿路埋的禁火牌子?一把火烧起来,把你烧成胡骨锥儿,到阎王爷哪儿全不好认账 我原歇在小土地庙里。侉汉子的声音说:庙太小,人窝在里头伸不开腿,只好露天过夜,这寒的夜晚要不生把火,人不能冻成石头?你放心,我烧不了一棵树去的!火神老爷跟我是难兄难弟,老交情了! 六指儿贵隆嘘了一口气,在坛沿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朝碑后说:你不是马贼罢?前几天,泽地遭马贼,把雷庄给抢了。 那个诡异的笑起来:小兄弟,跟你说老实话,那些马贼拜我做祖宗,我也不定就要他们。我是个打猎的出身,鬼子来了,逼得我拉游击,带过老中央常备旅的马班,我是钟馗转世,拿东洋鬼子的心当饭!笑声不知怎么的,突然沉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小兄弟,我算是碰上鬼,如今只落单人匹马了! 湖西中央地,六指儿贵隆眼亮起来:你打算过湖? 不过湖。那人说:要死,我也在湖东死定了!我不是正牌老中央,只是个拉游击的,部队叫八路扯腿扯散了板,东洋鬼子也在缉拿我,要把我倒塞进徐州的电磨去磨成个稀花烂!土匪要磨算我的枪跟马,三夹棍似的夹着我,逼得我朝南去,打算闯过红草荒荡抗一阵风(注:抗风,即避一避风头之意。),等我喘过一口气来再豁着干! 六指儿贵隆摇摇头:想过红草地,要等到腊月天,草里狼穴多,你得等大雪盖平草头,上了冻壳儿,再顺歪头泓朝南摸,就那样,也险得很! 险倒不怕。那人说:我歪胡癞儿一年到头把命吊在枪口上,弄惯了。别说狼,抓着东洋鬼子,照样活剥他的鬼皮,剥得他像烤红的龙虾! 头一回,六指儿贵隆有些发毛,那个歪胡癞儿笑起来一会儿尖,一会儿哑,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黑叫驴在涘下踢着蹄子叫两遍了,眼前的火黯下去,变成奇异的惨红色,仿佛说尽了这没露面的外乡人的故事。 东边有座火神庙。贵隆说:你顶好牵马上庙去,总不能在露天地里过冬。走罢,我扯些麦草替你铺个铺,我爹床头的瓦瓮里有酒,舀碗你冲冲寒。 那赶情好!歪胡癞儿在碑后的黑影里一拍巴掌:你得先压熄了火,别让我这模样儿吓倒。 不要吓唬我了!贵隆说:你那晚去碾房,找二黑儿买豆喂马,二黑儿说你顶着门框儿,我要瞅瞅,是不是二黑儿说假话? 慢慢的,那个低着头,牵马出来了;真是少见的大个头儿,恁寒的夜晚,只穿一套单薄的灰军装,肩背各处都被蓁莽撕裂,布条儿倒挂着,露出石塑的肩膀跟一把捏不动的筋肉。下半身的军裤不知经过多少水,灰得洗成月白色,钉满了草刺、泥斑和汗渍。两只绑腿还剩下一只,胡乱缠在脚脖儿上;脚下的草鞋断了绊儿,使碎布条儿横扎着。马枪挂在肩上,腰眼的弹带当腰带,别着两把匣枪,一把攮子和四颗东洋造的葡萄弹。 瞧瞧我的脸,小兄弟。歪胡癞儿说:看还像人不? ! 六指儿贵隆再一抬眼,不由登登的朝后退了两步。那张脸在紫红的火光下哪像是人脸!鼻子眼睛分不清,全是疤痕和筋肉凸起的痂结,好像一只变了形的南瓜。左眼被一道收缩的疤痕吊住,弄成永也闭不起的大圆球,眼珠半凸出在外面的溜打转。右眼叫埋在一条灰铁色的肉柱里,即使睁着也像瞎了一样。一只耳朵被削去上半截儿,另一只倒好好的,只是变了地方,耳眼朝后倒钉在痂疤上。 这叫伤里套伤。歪胡癞儿笑着,满脸都泛起不自然的痉挛:人是肉做的,要打东洋鬼子,必得拿命换命!我这条命死过十七八回了,那以后的日子是捡来的! 六指儿贵隆眼湿了,头一回觉得心里有泪。 歪胡癞儿举起一块七八十斤重的条石压在火上。 火熄了,只有风仍在林梢上愤愤的哀嚎着 对于儿子从黑地里带回来的客人,老癞子浑身像钉了草刺那样不安;多少年来,除了逃荒的棚户,泽地没见过生客。歪胡癞儿像一头黑熊那样狞猛和蛮野,一顿饭吃了三条懒龙卷儿,一耳锅菜,饭后以酒当茶,仰起脖子,没换气喝了两大海碗,残酒聚在他刺猬似的胡桩子上,满脸都沁着汗。但老癞子没说什么,只管叭着烟,隔着升起的烟雾凝视着那张脸。 泽地人叫吓怕了。老癞子说:你不该藏头露尾这多天,引人议论,早打出老中央这块牌子,咱们怕不全把老爷柜腾出来,把你供上? 嗨,歪胡癞儿古里古怪的叹了一口气:保不了民,倒来扰民,那事不是人干的事!我歪胡癞儿遇上急难,蒙老爹把我几碗饱饭,尽彀了!我只打算打一双新草鞋,把衣裳补缀补缀就上路,若是呆久了,风声张扬出去,拖累泽地人遭殃,我担受不起。 就这样,歪胡癞儿在火神庙里过了一夜。 北风有点虎头蛇尾,夜里发泼狂吹,扫净了庙前方场上的落叶,到早上,像条懒牛尾巴,有气无力,连沙灰全荡不起来了。太阳在层云背后静静的走,一片淡淡的青白色,落在庙门前的石台上。歪胡癞儿盘腿坐在蒲团上,身边放只盛青麻的小扁,石缝里插着攮子,攮柄上吊着麻索,在细心的打着草鞋。游击队,草鞋兵!他把吐沫吐在手心里搓着说:爬山涉水,行军赶路,离不得这玩意儿! 老癞子蹲在对面,嘴咬着旱烟袋,烟嘴下盛烟叶的小皮囊晃动着,也不急于叭烟,只楞瞅着歪胡癞儿的脸;那些相连相结的疤痕在阳光下面显出不同的颜色,红一块,紫一块,青一块,黑一块,比野戏台上的花脸黄天霸更狞猛得怕人。 真是死里淘出来的。老癞子带点赞叹和悲悯的意味:你带了不少回伤。 记不清了!歪胡癞儿说:没耳朵的这边三条印儿,东洋刀砍的,那时鬼子初到鲁南地,我还没拉游击呢!一排全跪的是人,男女老幼都有,膝盖陷在泥泞里,面前是一条草沟。鬼子头儿手叉腰,吱着金牙发号令,两个鬼子兵,一高一矮,抡着东洋刀,芟草般的打两头朝中间砍,一个头上只砍一刀,砍完跟着踢一脚,踢进草沟了事!鬼子兵每砍一个人,叫一声:八力!我闭上眼,单听一路八力叫过来盖过滴血的哀嚎。轮着我,那鬼子不砍了,把东洋刀认着我头皮磨来荡去,磨得人从后颈麻到屁眼门,刀上的血全滴在我鼻尖上。你问东洋刀好快?碗口粗的树,一刀下去连皮分家,光得跟刨过一样,要不是鬼子刀锋砍偏了,我这脑瓜哪还能坐在脖子上跟你说话? !早就变成血西瓜啦。 六指儿贵隆坐在方场边一条木段儿上,听说东洋刀有那么快法,不禁嘴咬舌头,用手去摸脖颈,两眼骨碌碌的望着歪胡癞儿半截耳朵。 去!去!老癞子撵儿子说:把黑驴替我牵开,槽里加一斗麸子,两升豆儿喂马。这是匹东洋马不是?他转朝歪胡癞儿说:瞧它身段这么高大 铜骡,铁驴,纸糊的马!歪胡癞儿说:本国的川马,口马,也还有点骡子的耐劲儿,惟独这种鬼子马,骨架大,起步快,就它娘太娇!顿顿离不得豆儿。这匹马是鬼子头儿杉胛少佐骑的,一个留仁丹胡儿的小太君,喔,拖着洋刀好神气,每天天刚蒙忪亮就出城溜一趟马。我伏在乱坟头上,理平一枪打得他秤锤似的坠着缰绳,一路拖起黄烟。城头上鬼哨排枪没盖着我,马就换了主儿了!杉胛废了左膀子,到处张布告,悬赏捉拿劫马的毛猴子嘿,别摸它,小兄弟,小心它踢得你翻筋斗! 白马倒没有踢贵隆的意思,只管贪婪的吃着马料。 若真是鬼子的马,你骑着它倒是个累赘了!老癞子使烟袋头搔着头皮仿佛想搔出个什么主意来:南边一路封锁线,你能骑着它插翅飞天? ! 我是一人作事一人当,歪胡癞儿说:我决不能把马留下来,牵连这一方人。别瞧这儿平静无事,不久必有大荒乱,你们照管自己罢。我是站着一个人,睡着一个人,生死一阵烟,不在意中的。 我正想着你把马留在火神庙呢!老癞子说:这儿有火神镇着,什么邪魔鬼怪也吃不住天火烧的!说到天火,老癞子眉头开朗了,把天火怎样烧皖军,烧鬼子,源源本本的讲了一遍。歪胡癞儿一边打草鞋,一边听着。听完了,叹口气说:老爹,你说火神灵,天底下还有拆庙的哩!北边的八子拆了庙,连一块整砖整瓦全不留。他们拆了龙王庙,把龙王爷的金身扔进河,说是他打海里来的,还请他回海里去!可怜那金身随波打着旋,浮尸一样的淌!他们要拆了火神庙,怕不把火神老爷劈劈当柴烧吗?天下变了,老爹。 你说什么?你说洪泽湖支队敢拆火神庙? !老癞子把脖子伸得不能再长,瞪眼打噎说:早年北洋兵凶到能生吃人肉,他们还得拜一拜营胆呢! (注:军阀时代,军中通常供奉一神,谓之营胆。) 说你也不会信的,老爹。歪胡癞儿笑得有些凄迷:你只不要为我担心就是了!湖里那帮水妖,比鬼子难对付多了!泽地要不毁在他们手上,真要算造化啦! 老癞子固执的眨着眼:我不信他们比鬼子,二黄马贼更厉害,充其量讨捐索税罢了! 遇上这种三斧头也劈不开的固执脑瓜,歪胡癞儿把一肚子的话全闷进去了。高高的暖铺,温热的酒,离家后初尝家的滋味,酒没把人醉着,老癞子父子两人的情意却醉倒了人,隔着一道秃龙河,他们看不见天外的水旱刀兵。 把日子织进草鞋去,自己算是泽地上一个匆忙的过客,不定三天,五天,马蹄远去,也许不再回头了。早年在老家,不是也跟老癞子一样,想守老屋过一辈子儿吗?那些轻烟似的岁月飘过去了,不再回来。好陌生的名字鲁南,潮湿在眼里涌泛,那些光秃秃的岩石,沉重而奇特的兀立在天界上,带着原始荒蛮的意味抗拒一切摇撼;即使在春来,牛毛细草也绿不上石角棱棱的山坡。童年的眼里,天是荒的,地是野的,常在漫过肩膀的蒿芦里奔跑,迎风抬眼,望着高空中的大雁,猜想连绵不尽的山外是怎样孤寒打鬼子来后,挨过东洋刀,打死人堆里爬出来,家就完了!五六年的奔波,五六年的流浪,不知要把人淌到哪儿去才好?横竖命只一条,拿它押个承平来看看,输赢够本就行了。 新草鞋上了脚,正想补缀衣裳,老癞子把一套棉袄裤捧的来了:我说,歪胡癞儿哥,你身上那套破军装着实不能再穿了!我把去年换下的黄布神幔使淤泥揉了揉,两幅三丈八,拆了一床小褥当胎儿,凑合这套棉袄裤,托人缝好了,你将就穿着罢!单衣怎么过冬? ! 亏你想的周全。歪胡癞儿说:说谢就算谢了罢! 我跟石家土堡的石老爹说起你,老癞子说:石老爹意思跟我一样,不等天落雪,封实野地,你万不能独闯红草荒荡子,没人能斗过那些饿狼。 歪胡癞儿笑出一口野性的白牙:我想试试看,老爹,我说过不愿在这种时刻牵累你们! 十一月初的夜晚,满野落寒霜,老癞子父子俩在梦里被马嘶声惊醒了,有人屈起手指轻弹者柴笆门。 谁?老癞子扒起身,摸火点灯。 我。老爹。 应声没完,六指儿贵隆就一骨碌爬起来,袄也没披,鞋也没趿,奔过去把柴门开了,一阵冷风扑进来,把灯焰扫成豆大的绿点儿,歪胡癞儿还穿着那套破军装,倒掮着马枪迎门站着。 噢,我的爷!老癞子伸手挡住灯头叫说:进屋拨火烘烘寒罢,你这人!怎不把棉袄裤穿上? ! 不了,老爹。歪胡癞儿嗓门有点黯哑:我要走了。棉袄裤我穿着,拿军装幔着了。 怎么?要走? !老癞子楞了楞说:今夜就走? ! 有一天我会回来!歪胡癞儿晃了晃肩膀。 三个人默默的对望着,半晌没说什么话。几颗疏疏亮亮的寒星在歪胡癞儿身后的黑里遥遥的眨着眼,白杨树的枝梢上还挂着一两片残叶,响着夜风尖细的流咽,在彼此的静默里,听见白马在蒙黑里喷鼻的声音。又一阵风把灯焰扫熄了,只有蒙黑的星光勾勒出歪胡癞儿肩膀以上的轮廓,浮动在淡黑色的天上。 多保重,老爹!歪胡癞儿脚步声响下石级,拐入火神庙那边去了,门楣上几粒疏星仍在闪烁着,描出白杨的枝影。一阵叹噫的风掠过茅檐,一只早醒的寒鸡发出凄凉的啼叫,应和着逐渐远去的马嘶,就那样,歪胡癞儿静静的来,又悄悄的走了。 老癞子父子俩呆站在门前,不久之后,他们听见歪头泓那边传来一响枪声。天保佑他,不要让他遇上狼!老癞子说。儿子没答话,他两眼早就湿了几天里,他不止一回仰望过那蛮野的大汉,他是一座敦敦实实的黑山,他也梦过从歪胡癞儿嘴里流出来的故事,滚流在墨刁刁的黑夜中成一条凄荒蛮野的黑河,梦见那些骷髅,拖肠子找腿的逃难人,烧着的大火和红眼野狗狺狺的白牙。如今,他走了,在凄寒的黑夜里,走回他故事中的世界去了。忽然之间,他害怕起来,满眼都是形象,满耳都是那样的声音:讲荒嚒?讲旱,塘灰漫过人膝盖,沙云能挡得太阳!井挖八丈不见滴水,赤毒毒的地上能孵出鸡蛋来!讲涝,龙王睡在人屋脊上,遭了风凉,一天要打八个喷嚏,一个喷嚏水深三尺,黄河倒了口,凹地里,旗杆斗里养鱼虾。蝗虫一落,几十里不见绿。冰雹下地,房顶变成马蜂窝!鬼子出门,天上起的是红雾!八路一到,太阳全哭黑了眼眶儿。 你听过那种乱法儿没有?他记得歪胡癞儿哑得分叉的喉咙:城里竖鬼旗,乡角住八路,真空地上土匪横行!老中央退了,老天爷眼也闭了!癣疥到处流传,瘟疫遍地都是。在东的,朝西逃。在西的,朝东跑,没一处是安身地。有的死在田里,有的倒在路上,白眼朝着天!喝野草汁儿的,死时脸也青得像草叶儿。吃石粉的,死时脸也白得像块石头。路边上,野狗衔着人骨头走,也有没断气就叫野狗分了家,上半截身拖着肠子爬,逢人便央人帮他找腿。那吃大摊的饥民也像蝗虫样,树林,桥孔到处为家,土块拿当枕头,露天就是被盖,死了也没人收埋!什么是你的?田地收了粮,不是你的!一年喂大几口猪几只羊,不是你的!你走路,有人短你!你穿衣,有人剥你;有只镯子,砍去你的手省得抹;有只金牙,也有人扳着你脑袋敲!什么是你的? !你死了,一身骨头架儿也让野狗塞了牙缝!什么全不是你的! 那算什么样的故事?那不是故事,是一种粗哑可怖的嘶喊声。歪胡癞儿讲述它们,那只被伤疤吊起的眼里,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采,黑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那些话语像活泉一般,从他灼热的肺腑中涌突出来。许多陌生的,辽远的泡沫围着庙堂的灯焰舞跃着,使周围变得凄惨阴沉。 他走了!战栗的感觉使六指儿贵隆回到童年某一个分不清年月的时辰;春头上,爹跟妈拎着野菜篮子出门,把自己遗留在小屋里。黄昏来了,残阳的影子穿过檐下的圆窗射落在土墙上,越爬越高,越高越淡,金红、淡红、浅紫、黯橙、玄紫终于消失在横梁下面。风来了,夜来了,屋里没燃灯,黑沉沉的一片。一个人缩在床角上,风在长檐下呜咽,狼在旱湖上尖嘷,偷食的老鼠在梁上磨牙,那许多浮在黑里的声音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魔手,要把小屋撕裂,把自己攫进半空里去一样。许久之后,听见自己,嘤嘤啜泣的声音,像一只蜜蜂在梦魇中振翅。那一种朦胧的恐惧和战栗,又在今夜重临 寒夜里的狼嘷声是尖锐而绵长的,六指儿贵隆说不出他恐惧着什么,他只是从歪胡癞儿的声音和眼神里,汲取了一种深沉古怪的忧愁。 日子推移过去,没有什么风带来什么消息。点下麦种的田地要松土了,经霜的萝卜要收成了,做完了最后一些农稼活就是冬闲季了。泽地上的人们几乎把歪胡癞儿忘记了,老癞子偶然跟人提起那骑白马的侉汉来,总叹着说:可怜,他拗着劲要闯红草荒荡子,马去不久,又听枪响,又听狼嚎,也不知怎样了听话的人总悲悯的摇着头,眼神里表示出那侉汉子一定凶多吉少,翻遍古老的传说,从没有单身人敢闯过那片红草荒地。连六指儿贵隆也相信歪胡癞儿死了。当他凝望着泓南那片无尽的草野时,他就想起林中的火焰,歪胡癞儿奇异的脸和他倚在小庙台上所讲的那些故事,他重新感觉到一种无依无靠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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