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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4470 2023-02-05
民国成立之初对于泽地的影响是很微弱的,要是有,也只是抚衙改成了督军府,执兵矛穿勇衣的辫兵改成了洋枪队;到处起匪乱,各地练民团,乱了一阵儿,使红草荒原上涌进来一批逃荒避难的流户。民国十三年,北帮的旱匪赵四麻子、朱小阎王横掠泽地,使石家庄建造了那座出名的土堡;土堡的根基是青条石垒砌的,墙身足有一托厚(注:伸展双臂的距离,通常为五至六尺。)堡楼伸出石伦家前堂的瓦脊两丈多高,连基起算,总在四丈出头。那样一座巨堡,照族主石伦的看法,就算他赵四麻子和朱小阎王手下有几十杆后膛洋枪,猛攻硬扑,除非子弹头儿射进枪眼才能伤着人,要不然,只消三五捍双管连环铳挺住堡楼,谁也占不了庄院。堡子建好了,旱匪没碰石家土堡,斜向西边去,饱掠了雷庄。过不多久,南军(注:国民革命军)打北洋,盘马过湖西,把整股散股的土匪全招了安。后来当了官的赵四麻子到过泽地,特意去看那座堡子,拍着石伦的肩膀说:有你的,石大爷,这玩意甭说洋枪拿不下它,地雷火炮也经得起!只不过土匪也是人干的,官里要让人活得安逸,有口饱饭吃,谁愿踩黑道,背上个土匪名声?全是逼上梁山如今南军来,不算老账把咱们招了安,早先的事,甭提了,我赵四麻子脱胎换骨,再贪求一文不义财,不是父母娘老子养的!

南军打走了假民国,换了个真民国,人们谈论赵四麻子那股直爽劲儿,都猜想真民国是好的,要不好,赵四麻子会放着大王爷不做,去干那个勒裤带饿肚皮的穷官儿吗?青石屋的夏老爹心一宽,把大儿子放进县城去念洋学去了。这好了!石伦也逢人就说:咱们的土堡没用了,留着养麻雀罢,但愿我这辈子不再抓枪了! 在好几年平靖的日子里,逃荒避难的流户们纷纷拆了席棚子,各归原籍去了。泽地上有枪有铳的人家,都把枪铳封挂起来,一心放在田地上。老货郎施大挑着货担儿下乡来,小摇鼓摇得分外响亮,逢人就笑细了眼,口口声声夸赞民国好:民国好,民国就是天,高高蓝蓝的挂在头顶上,护着这块荒野地接着说起远远的城里,东关开了几爿新店铺,西关又添了哪几家新行号,大街也繁盛得变了样儿了,人挤人,人挨人,男的不再养辫子了,女的也纷纷放脚,有的还剪成二道毛小摇鼓在哪个村头响,哪儿就围拢一大群人,好像往年看猴戏。 (按:剪发之风,早已盛行。)

天哪,女人放了脚,牌位似的伸在人眼前会成什么样子? 剪掉辫子,脑窝翘着一撮毛,不成了鸭子屁股吗? 嗳,老货郎,一个开起玩笑来:你那头上几根毛,还没有胡琴弦儿粗,与其留着养虱子,不如也喀嚓一刀剪了罢! 噢!老货郎施大火烧似的叫起来:动也动不得,我快进棺材了,要是剪了它,我那死鬼老伴儿在阴间就不认我了,她要狠狠心,阎王爷跟前告我一状,那,准把我又下油锅,炸酥我这把老骨头 老货郎施大能讲的新奇事儿也不过那么点儿,日子长了,不惯也惯了。依火神庙看庙的老癞子的说法,既换了一个朝代,总得翻点儿新花样,要不然,算什么民国?那年老癞子整四十,老婆替他生了个头生儿子,左手生了六个指头,取个乳名叫六指儿贵隆。听了老货郎施大的话,回去要剃儿子的胎毛,老婆常时百依百顺着他,这回却破例哭闹说:剃了胎毛,叫孩子怎么闯三关? (注:北方迷信传说,幼童在十二岁之前,禄马不稳,须历三次劫难。)老癞子拗劲上来,说:我看了一辈子火神庙,什么邪魔会倒他的禄马,剃了试试,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儿!

剃了胎毛的孩子反而长得更结壮,日子也一直平靖下去,使乡民们相信民国真有点儿道理了;许多年里,只闹过两次水,接着两年青黄不接的春荒;这实在不算一回事,三年一荒,五年一旱常有的,自古到今也没见连年大丰收的,何况北地正传着官里要拨出大宗款项导淮河,比早年那些只管收捐不问民事的将军帅爷好多了。 听说要导淮,泽地虽闹荒,可没一户拖税的,推着车、挑着担、顶着太阳赶长路上镇去缴粮换税票,有些人家,连拿当性命的粮种全扒了去凑数,全说:疏通了淮河,畅开了水路,也好让秃尾神龙歇歇劲了,可怜它每年喝水,连觉也没睡得安! 平靖的日子是安闲的,安闲的日子总有着一点儿淡淡的寂寞;货郎挑子上,许多洋货流进来了;便宜的花洋布,布眼密,口面宽;带罩儿的洋灯烧的是德士古火油,远比红蜡亮;洋烟、洋火、洋蜡棍儿,令人猜测着天外有了什么样的改变。但二亩老田是变不了的,庄稼该在什么时刻点种,该在什么季节收成,也是变不了的;民国再能,也不能牵着龙王行大雨,逼着风婆敞口袋;头顶上的老天就像如来佛,人就是孙猴子变的,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终也翻不出祂的手掌心。

因而,一年一度火神祭的鼓声更响了 鼓声敲响了民国廿九年冬天,大块的华北,大块的华东,早叫东洋鬼子占据了,荒僻的红草荒原才初传东洋鬼子打中国的事。在老一辈人听来,这是比早先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故事更荒诞,什么东洋鬼,西洋鬼,在传说里全是不开化的红毛野人,凭什么兴兵犯天朝? ! 不由你不信,那年腊月里,东洋鬼子炮口朝天放了三炮,把逃空了的县城给占了,城楼竖起白旗子,旗心飘着红毒毒的鬼太阳。这还不算,张福堆上来的猎户们更传说着南三河过了猪毛妖兵,扎红巾、吹牛角,破烂不堪像叫花子队,打东海岸朝西拉,拉进了大湖心,成立了什么苏鲁皖游击边区的洪泽县。 天劫呀!猎户领班发财叔叹息说:东边有鬼,西边有妖,癞蛤蟆淌眼泪,乌头老括子早晚报凶!天上的彩虹南北走,(注:民谚东虹风,西虹雨,彩虹南北卖儿女。)朝后的日子怎么过法儿? !

三河南还盛传着妖兵不灭,人种灭绝哩!五福儿说:家家户户门上挂起灭妖符,院心放黄盆,盆里盛着无根水,(注:井水为阴,河水为阳,雨水未沾地面为无根水。)说是午时拆开被角,能捏出妖毛来。 (注:抗战中期,淮河流域民间盛传朱毛为邪魔变的活妖精,家家挂符驱之,方式虽迷信可笑,但可反映出民间普遍深恶痛绝的心理。) 泽地的人虽没看见妖兵像什么样儿,可算看见了东洋鬼子头一回大清乡。 有人把那次清乡的罪过记在县城里土棍张世和的头上;要不是他认贼做父当汉奸,拉什么维持会带路,东洋鬼子怎会摸过秃龙河?在泽地,替青石屋管事的卞大爷最清楚张世和的底细,张世和尾巴上有几根毛他都数得出来。 想不到张世和那土棍假他东洋祖宗的势,抖起来了:生二黑儿那年,他是县城东关花子堂的总管,靠一根红漆棍混饭吃,(注:花子堂总管,地位等于花子头儿,专门管理讨饭的,每月由城中商户凑几文零钱给其花用。)及至后来,拍上北洋兵的马屁,设过私窑子,开过小赌局和大烟馆,现如今,摇身一变,当了大队长了,简直是无法无天嘛!

尽管他卞大爷瞧不起张世和那个无赖,但张世和当汉奸混发了迹是千真万确的事;小巷里的低房低屋容他不下了,把保安大队部改设在前清留下的铜元制造局里;也一身三套皮,(注:皮背心、皮袄、皮袍儿。)外加黑缎马褂,穿得人模人样;嫌原先的老婆太土气,一口气娶了六个姨太太,六个里有三对是婊子;大队部门口,四个二黄站大岗,放进来的都是些歪鼻斜眼的官;各房各室,全设有大烟铺,长字号的进门,先叫条儿(注:妓女应召,叫出条儿。)来烧烟泡,烟铺上歪下身,先烧它三枪五枪提提神;烟罢围桌布,麻将、牌九、骰子、宝,随意来,骰子撞得叮当响,麻将歌唱得一条嘈。 张世和把闺女送给翻译做小,把差使坐稳了,大事有鬼子,小事有底下分劳,自己专门设烟馆、赌场、妓院,大大的捞钱;每隔十朝半月,枪毙几个倒霉的,把滴血的脑袋悬在四面城门口的木杆上;人头挂臭了,再换几颗新的;一方面讨东洋鬼子的欢心,一方面也显显镇压毛猴子(注:日军称抗日武装为支那毛猴子)的威势。

那一回大清乡,张世和领着东洋鬼子南木大队藤井中队,沿着张福堆上的公路,一路向西杀过来,见庄子焚庄子,见人杀人;秃龙河东十四里的卞家圩最惨,全庄一百多口,没活出来一个;遇上男的使刀通,扯前心,夹后心,一刀两个血窟窿;见了女人,不分老幼先轮奸,奸完砍掉手和脚,奶子也砍成血石榴;这样还不足,阴户里还要插上树枝,表示那女人死前被皇军玩过!那年纪太老的,一律开枪打,死得快些,但对吃奶的娃儿,又使麻绳拴着小脚脖儿,倒吊在树上任鸟雀啄食。 比起卞家圩,泽地算是走运;张世和大约发了大烟瘾,指岔了路,在荆家泓北绕进泽地,一路奔正南。就是这样,石家土堡也死了三口,青石屋死了夏禄棠那个傻老二,卞大爷背后挨了一枪,鬼子没犯火神庙,远远吊上一枪,流弹却断送了六指儿贵隆他妈的命,临咽气,分拉着夫儿的手,颤颤的吐出一句话:我死不要紧,只怕天劫应在这块地上六指儿贵隆哭着叫妈,他妈满脸泛白,嘴角吐着血沫儿,眼已翻了;隔着一层眼翳,平常温柔的瞳子里,凝着怕人的哀怨的幽光。

虽说鬼子藤井中队遭了火烧全军的天报,血淋淋的过往仍流淌在人心里面。每提起它,人们就觉满嘴漾起腥甜的血味。 鬼子被烧没多时,中央游击队里神出鬼没的何指挥带着几十杆洋枪过境,说是局势严重了,八十九军打鬼子,八路在后面拖腿抱腰,把抗日武力拖散了。 想过湖,得早点设法弄船!石伦说:湖口有鬼子封锁,怕闯不过去,您这点人留在湖东,早晚会被吃掉! 过湖?何指挥说:上面委我守湖东,我死活不离这块土?我是个平常人,不敢说惊天动地做一番事业,老中央这牌金字招牌不倒,总能引出舍死忘生的好汉来! 这儿算是死地了。何指挥的随从陈积财是泽地的熟人,说话最直爽:大湖里,早先的土匪魏友三、李永和,都受了招安打鬼子去了,八路妖兵占了湖,把满湖的渔船全编了号,我们如今要先扼住吴大庄。

石伦破例送了何指挥一袋银洋,四匹骡马。 何指挥走后还不到几个月,正当夏季,使泽地人震惊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大群用芦苇护顶的编号渔船,总在二三十艘的样子,分散的拢了岸,定泊在砂石平滩正西的芦花荡里,涉水上来一群衣破褴褛的八路,那些兵戴着宽檐竹斗篷,脖上绕着红布和白汗巾,枪枝杂得很,广造枪里,(注:北方以广为洋,广造,就是洋枪。)什么湖北条、汉阳造、捷克式、鸭子嘴、弯拐球、塌鼻儿、老套筒、红铜钢、大牌楼、独子拐儿、六子联儿,(注:以上均为共匪初期地方部队所使用之枪名。)应有尽有,仿广造有三枪不打就吸壳(注:故障之一,弹壳吸在膛里,拉不开枪机。)的土溜儿,土造的铳枪占一半,什么双管筒、单管筒、连环筒、短柄方嘴铳、弯把儿、老鹰嘴,也是样样俱全,还有一半没枪的,背刀也有,攒矛的也有,个个赤着脚板,像天外落下来的饿鬼。

一群兵上了岸,在狼坛的古树顶上搭了瞭望哨,派出七八个人来到雷庄征粮。雷庄东边的几个村子慌了,齐向石伦、夏老爹讨主意。夏老爹说:庄稼人,离不开田地家根,就好像秤锤离不开秤杆,哪儿好躲?哪儿好藏?东洋鬼子那么凶,照样挨过了,妖兵再狠,也不是树桠吊下来的,怕他做什么? ! 石伦也说:老神仙说的有理,这块老荒地,风吹过,雨打过,没有活不得人的事,咱们先听听雷庄消息再说,弄得好,两拉倒,弄得不好,单凭他七八个人,也不能变成老虎把人吃了。 四月十二一大早,征粮的到了石家土堡,一个剃平头、耸肩膀、满脸肉疙瘩的汉子领头,指明要堡主讲话。石伦还没出门,一庄的狗都惊动了,狺狺不休的围着咬,石伦手捏长烟杆站在门楼底下,肉疙瘩正吩咐他手下人不准打狗。一条四眼黄跳着朝前扑,要撕咬蹲在墙根的噘牙汉子,噘牙朝他旁边的瘦骨头说:这家地主恶得很!娘个x,单看狗就晓得了。又朝狗噘起大牙狞笑说:你他娘别欺生,老子是济公和尚转世,吃狗的祖宗,一顿吃你一条腿,打一个饱呃就算你生的!又伸胳膊抵抵瘦骨头的腰眼说:乖隆咚,你瞧,它那凶劲儿,想扯老子的袖子呢!又朝狗说:一身衣裳八十个洞,你留着我的袖子拆了打补钉,还好落件背心儿哩!咬!咬个屁嘛! 四眼黄是只挂牌子的狗,最犯人嘲弄它,石伦叱了几声它也不理,硬朝噘牙汉子头上跳,噘牙汉子避开身,摘下腰间挂的牛角哨儿,鼓住腮帮儿冲着狗狂吹。 嘟嘟嘟嘟嘟嘟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瘦骨头跟其余几个兵,倚在墙上拍手打掌的笑。石伦走过去,顺起烟杆打狗,肉疙瘩却在噘牙兵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说:别神经兮兮好嘛? !初到一个地方,就把笑话给人看? !转朝石伦笑说:没事没事,老大爷,咱们是洪泽湖支队,抗日军,一家人,这回到贵庄,只是奉命来征点粮。 石伦怔住了,前些时,听说猪毛妖兵怎么长怎么短,谁知说起话来满和气,旁的不用说了,单提抗日两个字,征点粮草应该的,连忙摆手让说:屋里坐,要粮,方便!这季新收的麦刚入瓮,要三两担,请几位弟兄开瓮去扒就行了! 哪儿的话,老大爷。肉疙瘩说:征粮上头有规定,大户每户只上二斗,小户每户只上五升,每庄按户算,上齐了麦场上交粮,我们不进民宅,这也是上头交代了的。 别看肉疙瘩一脸横肉,贼鼻贼眼不像样儿,说话好像砍麻,就这么轻易在泽地上绕了个圈儿,把粮给征齐了,乡民里有些热心热肠的,还放了手车送粮到湖边。肉疙搭走一庄,进一户,对人亲热得不得了,口口声声把抗日打东洋,卫国保家乡放在嘴头上,说是各户缴粮才能保障根据地,保障了根据地,才能扩大游击区。等到老八路成立了淮泗县,你们瞧罢,咱们会把东洋鬼子打成缩头的乌龟,包他连城门都不敢出! 然后,他们乘船退走了,只把木杆搭成的瞭望哨哨所留在狼坛的古树上,远望像一只怪鸟的窝巢。泽地上的人们在聚合的时刻谈起过他们,没有人知道那些兵的来历和他们在湖心的生活,也没有人听过他们在三河地区抗日的事迹。 而东洋鬼子在上回大清乡遭了火劫之后,好像对红草荒原怀有积恨,在那年秋天,拉起了一条封锁线,从北三河到张福河,一弯封锁扼紧了泽地的咽喉,老货郎施大的担子还是照常下来,往常的德士古火油,光明洋蜡,猴桃火柴,是再也见不到了。 只要东洋小鬼不清乡,他想断光断火难不倒人! 本来,对于日用品的封锁,泽地上人是无所谓的;泓涘上扒一篮起白硝的土,加水滤,照样晒出小盐来;没肥皂,就用皂荚树的种子;没碱,就用灰塘水;没火柴,就用火刀火石;一颗胡桃核儿浸盐,埋在灰里,能保两天不断火。泽地的农民们保有更多祖先传下来的古老方法,在困苦当中存活下去,封锁难不倒他们。 日子慢慢的黯淡了,一秋没见什么雨水,干得遍地冒烟。双金闸的乔铁匠下乡,说是封锁区里也起匪乱,北边的大股马贼卢大胖子,聚有十多匹马,廿来杆比国造快枪,屯在中央、鬼子、八路三不管的小集镇上;张福堆头新闯出地头蛇刀疤刘五,一拜五个把兄弟,五管匣枪没人敢惹;刘五本人是个活线手,甩枪能打落天上的飞鸟。水泽区,出了拦路虎陈昆五,一个人一根土钢枪,专门短路劫财;那家伙人狠心辣,弄得不好,一枪放倒人,管杀不管埋。还有好些散股小土匪,抬财神,上扒户,敲诈勒索齐来,更有不少做小手(注:黑道暗语,即小偷。)的,偷不着金银财宝,就顺手拎人的鸡鸭,牵人的牛羊。 天哟!泽地上年轻人受不住了:鬼子,二黄、八路、马贼、旱匪,全是有枪的天下,咱们大事干不了,拉起铳队保乡总行。 算啦,拉什么铳队?雷老实说:全泽合起来,能拉起多少火铳,竖起几口单刀? !你响一铳不要紧,各村各户几百口还要命呢!田拖着,家累着,抗又抗不过,逃又逃不了!怎办? ! 慢慢等,慢慢熬,夏老爹声音沉沉的:老天常有云遮眼,可没见有万年不退的云,只有万年不变的天。劫数没尽,急也没什么用处。 老神仙说得对!乔铁匠说:天虽黑了,还没黑尽哩!湖西还有中央地,北边还有游击区,何指挥驻在吴大庄,实在是黑虎偷心拳,打进了伪军的机关衙门。 中央一点儿人,算是上了炉的炕饼鬼子八路两面火烤!石伦老爹急躁脾气,说起话来就勒拳颈:上回何指挥过境,我就劝他过湖去,几十杆枪要想在湖东站住脚,真够艰难,他不走,我们只好齐心合力完中央的田粮,好让他买枪添火,枪足了,人多了,才好豁开来干。 大伙儿都附和石伦老爹的看法。 一夏一秋,鬼子封锁线还是拉得很紧,湖里的八路像偷鸡的黄皮子,来征了三回粮,每回还是笑眯眯的,把告示贴在庄墙上,挨门逐户讨债。雷老实是真老实,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们对中央的何指挥上了粮,你们要讨向他讨去,大伙全讲打鬼子,什么事不好商量? ! 八路虎下脸来说:何指挥那家伙,是个靠黄吃软饭的,你们上田粮给他,就拿你们当汉奸办! 好罢,有枪你为大,田粮缴上了,城里的伪军又大队开下乡,机枪架在秃龙河口,来个霸王硬上弓。听说伪军到,抗日的八路头一缩,下船进湖去了。还是吴大庄下来一排人抄伪军后路,趁黑打一场火,才截下五车粮,原封不动的送回泽地来。 八路污蔑我靠黄。何指挥说:老民眼睛雪亮,谁都会看出来,到底有人抗日不打伪的没有? ! 泽地上的人们心冷了,由于好死不如恶活,人们还是咬着牙存活下去,在黄昏,在满天的火红云下面,他们想到了历祖历宗所崇奉的火神。庙祝老癞子就是那样人,每逢遇上那些不平的事,就朝神殿上的火德星君神像祝祷说:火神爷,睁眼罢,瞧瞧凡间乱到什么样儿了?您怎不放把天火,烧尽那些邪魔 进了十月门,老癞子照例要带着儿子出门,沿着荆家泓的泓涘,埋下禁火牌子,禁火牌子九十三块,从红草区边缘起,绕着泽地埋一圈儿,合里数一共十七里半,哪块牌子在哪埋,全装在他肚里。 埋完禁火牌子,真正的禁火季就开始了,每年一到禁火季,老癞子就睡不得安稳觉,非得在夜晚骑驴出门,敲打防火的梆子,喊一圈儿小心火烛不可。实在说,看庙的差使没一点儿好处,火神庙连基在内,共有五亩香火田,一年收的粮,还不够买油点佛灯的,老癞子可从没抱怨过这份祖传的差使。既服侍上火神,就该替祂守着那片荒荡的红草,只准天火落,不让凡火沾,老癞子总以为,天火有火神管着,该烧到哪儿就烧到哪儿,若换凡人放火定遭天罚,烧起来就没法收拾了。 太阳歪歪的朝西坠,坠在野林梢上悠漾着,老癞子蹲在庙门口的石级上,拿脚跟当板凳,眯着眼吐烟。方场上晒着玉蜀黍棒子和一摊大豆,玉蜀黍差得紧,胡梢焦黄的,有一半瘪粒儿,大豆缺雨水,豆荚儿倒满大,仁儿是扁的,这还是早种早收的早秋庄稼,晚秋庄稼不能提了!花生、红薯、山药豆儿,全旱死在地里,收也不用收了。 老癞子顶怕这种天气,云彩不出山,风总扬着干草味,吹得他那烂红眼泪呼呼的睁不开,平常抓惯了身上的癞皮,抓这儿,痒那儿,抓得好不舒坦。逢上晴朗季,身上不痒,两只手就闲得不知朝哪儿放了。 那,贵隆!他叫儿子说:方场上的玉蜀黍棒子要收了,迟了有露水,把筐箩拎的来。收完粮,驴槽加把料。 晚霞烧得正烈,天上的红霞映着地上的红草,放眼朝南望,遍天彻地都是红的,像谁烧起一片烛天大火,凄惨的红光刺在人眼眉上。狼在远处发出单独一声初嘷。满天的惊鸟也都被这奇异的天象迷乱了,仿佛寻不着它们栖宿的窝,尽在拍打着翅膀,东飞西撞,发出惶切的喧噪。 老癞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当,把没吸完的半袋烟灰磕出来,使脚踏了又踏,烟灰明明磕在石头上,却担心石头也会烧着。 六指儿贵隆拎了筐箩收来粮,蹲在方场上问说:爹,您今晚自去喊火吗?闹了半个月的咳,又发眼病,也不到雷庄二先生那边抓付药,夜夜出门,张嘴喝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晓得什么?老癞子闷闷的说:今年是个邪年,尽闹邪,打去年鬼子清乡,你妈死后,这又闹出多少事故来?这边兵,那边鬼,只差没闹土匪马贼,闹人祸还不要紧,千万不能再在火字上出岔儿,我若三天不敲防火梆子,大伙准当我生了瘟了哩! 儿子没答他,一串玉蜀黍从他手上落下来,指着东边说:看林脚,爹,白的,白的,像匹马。 太阳已经落了,一野红光变成灰涂涂的黯紫色,当晚风摇动泓南的草叶时,远远的叶尖上还走着一两条穿过林脚的残阳的碎光。老癞子挤一挤见风流泪的眼,抬手放在眉上望了好半晌,东边的野林脚下,浮着白腾腾的地气,在凝滞的暮霭里,吐出一道黑黑的林梢,他只能望得见一群群惊了窝的宿鸟,在满布光脚的天顶上斜斜的旋印出一条黑线。 什么白的黑的,只是鸟雀惊窝,老癞子自言自语的:鸟雀都是阴阳眼,昼看阳,夜看阴,不定看见野鬼过路,就惊了窝了。 贵隆摇摇头:我明明看见白的,像是马,喏,白的!又出来了! 哪儿?它在哪儿? ! 儿子嘘出一口气:它一闪,它又没了!爹,不会是马贼罢? ! 怕真是北地拉过来的马贼罢?老癞子也这样疑惑着,要在两年前听贵隆说这话,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是什么马贼;如今不同了,兵既能来,匪就能到。突然被一种惊悸触动了,有点不妥的兆头,可不是!心里这样想,故意望了儿子一眼,骂说:没这回事!有什么邪魔会来,想进狼窝去喂狼吗?什么邪魔也吃不住一把天火烧的!你去喂驴去罢。 极远的地方起一两声空洞而微弱的狼嘷,撞动周遭的昏黯,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有展着翅的妖魔,在诉说着可怕的言语。泽地业已被兵队压得透不过气来了,天呈荒象,难道还会再闹贼?谁知道呢?老癞子叹得和庙前白杨树一样的深沉。 六指儿贵隆正站在树下的独木驴槽那边,替黑叫驴拌料;贵隆像茎茁节的麦,日夜朝高拔,老癞子想:去年他妈入土前,他只比驴槽高出一个头,一晃功夫,驴槽挡不住他胸脯了!世道乱下来,老癞子不担心自己,自己一辈子,流水溜过去了,几十年寂寞安闲的日子,带一分淡淡的幸福的哀感,廿岁上,娶了贵隆他妈,一个沉默温顺的小女人,干起庄稼活来却顶得上一条牛,两口儿耕作四十来亩田,外加十八亩生地,(注:新垦的田。)过着富余的日月,她不止一回那样盼过,他死在她头里,他活八十三,她还得多活几年。我替你圆坟添土,烧纸化箔,等你在阴世安了家,再接我去住。谁知她却先走了,作了过铁(注:子弹或刀矛杀死者。)的凶死鬼,阎王爷怕连收都不肯收,她死了,死得像一场怵人的恶梦,但她临咽气留下那句话,老在他耳边响:我怕天劫会应在这块地上他记着,那句话着实使他心寒。 要是东洋鬼子不来打中国,不来泽地大清乡,她还该多活十年廿年,巴着贵隆长大娶房亲,安享几年老福。她一共生三胎,只存贵隆一个,他知道她是怎样疼爱他,她生前,一分一寸的心全放在儿子身上。 若是世道就此平靖了,他要在她坟头点上二亩观音柳,让贵隆牵牛在她坟上放,她生前教会贵隆唱俚歌,她死后也能听见那些俚歌,在土里含笑。无论如何,他盼贵隆这一生能做一个承平人,日子,不能再变了。 贵隆,去把驴背垫儿替我拎的来,老癞子拿起烟杆,吐了口吐沫。头一颗早出的大星,孤单朗亮的挂在白杨梢上。老癞子咳嗽着,补了一句:我备驴出去转转,三更不尽就回来。 儿子晓得他的脾气,不声不响的去备驴。老癞子把玻璃方灯点亮了,系在一根粗实的木杆上,再把木杆插进身后的腰带上,使杆端燃亮的方灯,摇晃在他头顶上面。儿子备妥了驴,把木梆子和短柄火铳揣进驴背囊。 爹,您走西路,到雷庄,要是二先生没睡,顶好抓付镇咳的药来。 晓得了!老癞子说:点根秋葵棒子(注:北方农家所用之火把,有以向日葵杆做成者。)把庙前屋后照看一遍,看看吊黄狼的笼子叫獾狗拨翻没有,长铳喂上药,门户顶紧了,睡觉放警些,留心听着狗叫。 爹在路上也要当心些,儿子说:对好了的火药和枪泡儿全塞在右边驴囊里。适才要是我没看错,准有一匹白马哨过河西来了。 我怕什么?老癞子缩着颈子笑起来了:我喊火巡更几十年,又没有什么摘了我半根汗毛去!黑叫驴辟邪,鬼全不敢挡路?我怕什么? ! 儿子语塞了。老癞子带驴上了路,打火神庙向西南,顺夏家泓北泓涘直到砂石平滩,这段路荒得紧,泓南是无际的红草,泓北是野林、旱芦和交缠的灌木,驴在高高的泓脊上走,方灯在人头上的溜打转的悠荡着,使人和驴的影子,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缩短,一会儿伸长。过了头一块禁火牌子,月亮在东边的荒林背后升起来了,十二、三的上弦月,欲满未满,初升时透过地气,聚一圈湿润的晕轮,把荒野照得昏昏蒙蒙的,月光和灯光交映,人和驴的影子都是双的。 老癞子肚里那股疑惑劲儿也是双的,深浅不定的交搭在一起,乱摇乱晃。孩子家,耳尖眼亮,当真会看见一匹白马?这几年,自打鬼子来后,天塌了,地陷了,什么邪魔全趁黑摸进泽地来了,官呀兵呀没闹完,哪能再加上马贼和土匪,只望那不是什么白马,是鸟雀惊窝,逢到野鬼卷起小旋风穿林过,鸟雀不是常惊窝的吗? 月亮翻起老高,天在落轻霜了。 算了罢,好也好,歹也好,要来的迟早总会来的,想它干什么!早点到李聋子的扒头屋去,扰他一盅热酒烫烫心,霜把人颈后浸得沁寒。黑叫驴摸透它主人的脾气,走眼前这段荒路,蹄子拨得分外快些,不一会功夫,就望见砂石平滩口儿上李聋子扒头屋的灯火亮了。 老癞子催驴下了泓涘,朝灯火大声叫:嘿,聋子,还在编篮儿吗?一声没叫完,小窗洞里伸出个头来,见牙不见眼,嗨嗨地朝老癞子笑。 我说,我是耳声,算准你要到。李聋子说:等我来滚开磨盘,这几天,有只臭獾子常来偷鸡,把土灶都扒坏了!我不得不用磨盘顶着笆门。 老癞子翻身下驴,把棍挑的方灯取下来吹熄了,李聋子才开了门。扒头屋是泽地上最孤的屋,八面临荒,只见砂石不见人,李聋子只跟老癞子往来得密,两人有拉不开的交情。 酒在锡壶里,我来烫一烫。李聋子说:雷庄有人杀猪送来五斤肉,我烧了一耳锅(注:带耳的锅,不论三联灶或五联灶,均居最外,专作炒菜之用。),吃肥吃瘦你自挑,盛一碗来好下酒。 算我腿快。老癞子说:怪不得进门就闻着肉香味。 两人舀来酒菜,屁股刚沾板凳,就听见屋后鸡窝里响起一片惊翅声,几只母鸡挨杀似的狂叫起来。 臭狗獾儿!老癞子自管嘀咕说:屋里灯还亮着呢,它就敢来磨算你的鸡,这哪儿是偷,简直是土匪行径硬上扒户嘛! 火!火! !李聋子伸手指着朝北的窗眼,慌张站起来,把一桌子酒和菜全碰翻了。两人撩起衣裳夺门出去,抬头就看得见冲天的火光,火起处北里偏东,不用说烧的是雷庄,火头把黑黑的天边掀开一大块,映下林梢的黑齿,成为下深上浅的橘红色,像林子那边睡着一个太阳。 火在雷庄!老癞子回屋点起方灯,匆匆拉过黑叫驴说:我得赶去看看。 这把火起得多奇。李聋子皱眉说:总不成真有土匪上扒户罢,没听见枪响。 老癞子顾不得那多了,翻身上驴就走,不管砂石怎么滑,没命夹驴朝东北跑。平滩地势开阔,几里路外的火光像贴在人眼上,火势越来越猛,火头上狂卷着大阵浓烟,火蝗子直窜到半空去,随风摇闪,望得真真切切,在那种火势下面,方灯黯淡了,月亮也失了色,狼坛上那棵古树的黑影那边,寒风送过来一片杂乱的狗叫声,东边的林子上空,不断的飞落着惊鸟。 当真会有土匪来打劫雷庄?老癞子在驴背上直瞪着眼望火,蓦地又想起来,当真那匹白马? 必溜 一声尖锐的弹啸把满心的疑团打破了,枪击自北朝南,高高的划过头顶落向远处去,第一响枪声没了,紧跟着又连响了三枪。马,马贼老癞子失声喊说:菩萨!灾荒、兵燹还不够,要加上土匪? ! 雷庄遭了马贼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泽地。那真是宗令人猜不透的事情,马贼来人不多,一共只有三个人三匹马,也不知从哪个方向进来的!论形势,泽地像只鼓肚坛子,雷庄正座落在坛底儿上,马贼不抢坛口的青石屋,偏抢掠了雷庄,这是头一宗猜不透的。若说论财富,不错,雷庄早年确是富过,自从雷老实刨底财放了大赈,只落空架儿了,非但比不得夏老爹家油坊,也比不得石伦的粮瓮足,马贼不拣首户抢,却要单抢老实人,专劫了空大架儿的高屋基、大显门的雷老实一家,这更是个闷葫芦了。单是这两宗还不算奇,奇在马贼扑上来时,先放火烧起七座连堆麦草亮威,朝天放了四枪,还没放话要抢,雷老实就把门大开了,请马贼进屋,钱财任取,牲口任牵,东西任拿!剽掠惯了的马贼也怪,一文钱没取,只依照上扒户进屋不空手的例子,牵走了一头白毛大牯牛走路。 破天荒的事!夏老爹说:泽地多年没起过匪乱了。 马贼想必有内线。土堡的长工王富荣说:要没内线,他们三匹马怎敢大明大白的扑庄子? !抛开雷庄各户不说,单就雷老实一家也有四五个长工,一人抡一杆火铳罢,高墙大屋,也容不得马贼帮边儿,天下偏有雷老实独一个,开门把贼朝家里请的,怪事都聚到一堆去了! 哼,雷大叔这种做法儿,往后不知要惹多少麻烦? !小伙子石七擦掌说:你越软,马贼越以为你好欺,头一遭让他们尝到甜头去,你瞧罢,朝后去,他们准把泽地拿当大路走! 谁知雷老实是个什么想法? !等火神祭上庙那天,见了他再议论罢。石伦说:今年摊青石屋夏老爹的庄子上领会,咱们会朝西过雷庄,绕到庙上去的 火神祭来到的头一天,依照往常的习惯,泽地上有一个庙会,由一个村落领会,敲着鼓,掮着长幡,扎了许多火龙、火马,带着香烛,绕着各村转一圈,再上庙去行拜神的仪式。为了迎接拜神的人,老癞子父子俩天没亮就起了床,抓着竹扫把,把小小的庙扫得一干二净,连麻雀都撵开了,神龛上换了新的黄布幔儿,石刻的大香炉抬到庙门口,胳膊粗的空心烛里也添满了香油。 听,爹,六指儿贵隆抹汗说:青石屋那边响鼓了! 太阳还没漏头,淡红的霞影映亮了四野,庙前方场上,铺一层薄薄的秋霜。老癞子敞开大袄当胸的扣子,迎风坐在石级上歇劲,听了贵隆的话,吁了一口气,摇头说:青石屋离此地,打直了算也有三里多路,我不信你会听见鼓响,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见? ! 贵隆两手捧着下巴:我说话,您总不信,前晚我说看见马,您偏说鸟雀惊窝,偏就有马贼抢了雷庄。您摸摸石头看,地全在动,还说不信鼓响哩! 老癞子忽然被什么一种愁绪触动了,望了儿子一阵,挤着湿眼说:别顶撞爹,爹老了!嗨,爹真的老了枪呀,马呀,贼呀,爹当年没看过的,你全遇到了。谁知这片荒野地,日后会有多少磨难 贵隆光张了张嘴,看见爹凝重的脸色,咽住话没再出声。鼓声,那古老土地心脏上跳动的音响,又一次响了,荒天野地里的鼓声带着数不清的忍饥受难人们的愿望,从历史的开初一直响下来,在高不可及的苍天下面,鼓声响得沉重而且苍凉 鼓声打青石屋响向西边去,穿过每一个村落。鼓声循环不息的打出同一种单调的点子,像历史的暴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鼓声里隐藏着的农民们的愿望,也正是如此强烈而单纯的。他们经历无数世代的挣扎,只求一切暴力不要过份施予,让他们各自依附土地,仰望苍天而存活,因此,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单调的鼓声使泽地上的人们心里震荡起不寻常的兴奋微颤的感觉。 年轻的鼓手二黑儿恁般不畏寒,遍野铺寒霜的清晨,他只穿一条黑裩裤,精赤着整个上身,雄牛样的颈上套着吊鼓索,泼风一般的闪动双臂,交打着那只两面双敲的筒子鼓。 (注:状如舞台常见的花鼓,但较长大,鼓壁甚厚,故音响沉钝,北方又名胸鼓。)鼓声像撞击什么似的,在荒野上扩散开去,透过地气,四面八方全波传着那样鲁钝的回声 鼓手身后,四杆七尺长幡缓缓飘动着,一杆是黑底黄边,上面画满了白色的符咒,像四条飞天的巨蟒,幡影后面,是两条红纸扎成的火龙,浑身贴着金箔鳞,两匹白纸糊就的火马,配有绿绸的鞍蹬。一大阵人跟随着走,每人都拉着香火篮儿,背着香火袋儿。领会的长者,夏老神仙那么一把年纪了,白胡子飘飘的走在前头,矮瘦的石家土堡的石伦老爹走在他旁边,远远看过去,长长的人群在野林里蠕动,真像一只极大的蜈蚣。 鼓手越过一排低枝的桑林,绕过雷庄时,许多庄户们纷纷丢下早饭碗,踩着前夜被马贼纵火焚烧了的草垛残灰,归入了拜神的行列。无数带风哨的鸽子,从雷二先生宅顶的鸽楼上飞起,绕着人打转。 老实呢?没有上庙罢。夏老爹向雷二先生说。 那不是!雷二先生说:他才不把闹马贼的事放在心上呢! 那边可不是来了雷老实,穿着土蓝粗布的袍子,满满的拎了一篮香烛,缩头缩脑的赶到前面。 听说马贼牵了您一头牛去,怎么回事儿?谁问了。 没事,没事!雷老实笑眯眯的: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散股的马贼迷了路,穿过林子到雷庄。他们找上我的门,放火烧连垛,朝天响空枪,无非是想要几文路费。长工要开枪,叫我压住了,就算开枪保了我的宅子,他们恼羞成怒,说不定放火把邻宅烧了。保我的钱财,让邻宅遭殃,那事不是人干的!都是一个老祖宗,一笔难写两个雷字,我也想透了,横竖浮财不发家,我也只那点底儿,不如请他们进门,要什么,统统拿去!他们取得金银财宝,却轧不走我几顷老田,就算是散财消灾罢!谁知那帮贼比官兵还有良心些,只牵了头牛走,更不算事了! 嗨,老实哥!你看是黄河心的沙子淤到底了!你那脑瓜儿,三斧头也劈不开。就算你是散财罢,什么人不好散?偏要散给马贼?你把心扒给他吃了,他还说淡而无味呢。 对石伦老爹这番话,雷老实了不介意的说:人能活得,没盗没贼!如今连天全塌了半边去,鬼道横行,哪能专去怨贼?该他得,他自会得,不该他得,他想得也没处得,我替他焦什么心? ! 吃亏人常在拖白胡子的老神仙说话了:我只觉得那帮马贼不该纵火!这是什么季节?我不信他们没见禁火牌子!土匪到底是土匪。 鼓声在响着,升起的太阳透过地气,使远近的空间幻化出无数游动的彩刺,寒霜在衰草的黄叶上消失,复变成霪湿的水珠,使遍野乱张的野蜘蛛网在湿湿中显露出来,像春三月里野芙蓉开出的白花。鼓声撞向远方去,使荒凉的野地上荡起原始的、神秘的回应,那回应把人心上的愤懑和不平压服了!多少年来,泽地的权柄一直操在苍天手里,安静、和平,略带淡淡的哀感,像眼前的荒野一样。人们习惯寻求安慰在长长的过住,很少去思念未来所面临的惶惧和迷茫 前面过狼坛了!谁那样说。 参天的古树伸展着它盘曲的枝桠,人群落进深深的旱泓心去,只露出一耸一耸的旗幡的影子在泓涘外的密干间闪动;无数落叶被风扫进泓底,经一夜浓霜的浸润,踏在上面软软的,没有一丝声音。 而鼓声一路响过去,招引着人们参与祭拜的行列。那边业已望见火神庙了,在高高的泓涘上,每一只眼都能望见庙脊上焰舌环绕的火珠和一对石勒的压庙苍龙。 火神爷,您听着。夏老神仙合上手祷告说:受苦受难的一方人都来祭拜您了,您显显灵,罚罚那些胡作非为,依枪仗马的邪魔罢 正当泽地上的人们把香烛投进石制的大香炉中匍身跪拜火神的时候,庙东不远的野林里,有一个奇怪的汉子牵着一匹白马,搭起手棚凝望着人们头顶上升起的烟篆。帽檐的阴影锁住他的眼和眉:可怜,他喃喃着:别处早在扒庙了,这儿还在拜神呢 而没有人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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