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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荒原

司馬中原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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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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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1865 2023-02-05
第一章 没有人敲凿古往的岁月去推究有关于洪泽湖的传说,传说是荒谬而神奇的,像许多古老中国的神话一样,具有和一个悠久民族的观念融合的特质,使那荒诞的传说在民间传播着,经历了无数世代的递嬗,转化成一种使人安心,使人敬凛的力量,继续流淌过历史长河。 传说本身是这样的古代泗州、泽花两县的人们不信神,不敬天,某年龙王爷奉了玉帝的旨意来到泗泽两县布雨,布完雨,想找个神庙歇歇脚,谁知走遍两县,连一座龙王庙也没有!不但没有龙王庙,连玉帝本身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没有庵观寺庙倒也罢了,偏偏那一方人人信邪魔,有个扁脑袋的关外汉子流落泽花县,设了巫会,唆使人供胡仙(注:狐狸),拜长仙(注:蛇),挟着两个邪神的势,咒神骂天,奸盗邪淫的事儿多得使龙王爷不忍瞧。回到上界去,把眼观心记的,如此这般奏了一本,玉帝一看,泗泽两县这般造孽,吩咐说:先旱它一旱。龙王爷问:旱多久?玉帝拂起袍袖,伸了三个指头。

三个指头一伸不怎样,泗泽两县三年没见一滴雨水,太阳毒得一把火,沙灰积有尺把深,一阵风吹,满天黄云。各地巫会纷纷设坛祈雨,上的是活供,拜的是胡长二仙,不求还好,一求不但雨不来,连风都被风婆收进口袋携走了,只留下黑烟滚滚的太阳。 泗州有个李善人,一向信天不信邪,在一片叫旱声里,全家塑了一条七尺泥龙,嵌上螺壳鳞,老俩口抬着求雨,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小癞痢头顶香炉跟着走,一面挨门叫喊着,要家家焚香接龙王。 泗泽两县多年造孽,不敢求大雨。善人拜祷说:只求龙王爷打个小喷嚏,落场润犁雨就行,目前井挖十丈不见水,再旱下去,万户将要绝灭了 龙王爷抬到大街上,住户一条声的骂:什么鬼龙王? !若是睁眼龙,早该看见沙烟!旱了咱们三年,该剥它的龙皮,抽它的龙筋!说着就大群围上来,把螺壳鳞打得稀烂,一个妇人泼起来,挖了龙眼,还把月信带儿挂在龙角上面。

这种地方,善人擂着心说:天若不降劫,人若不绝灭,这头顶的苍天就没有天理了!我们抬龙到泽花县去罢! 小癞痢望着天说:老爷,这一去泽花八十里,太阳能把人晒死。 安人说:癞痢呀,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们能替这一方人受苦,总比眼看大劫临头好,天怨神怒,佛叹鬼愁,人能留命过千年? 一家人顶着冒烟的太阳到泽花,泽花县的人听说来了抬龙求雨的,把四方城门全关了,不让进城,还说不稀罕一条臭泥龙。善人老夫妻俩哭不开城门,只好抬着泥龙绕着城墙求天,这样又求了半天,身子衰弱的安人吐血死了,善人一悲一急,也要撞城墙,被小癞痢死死拖住袍角,哭劝说:人死不转来,悲哭也没用,您死了,反把话柄儿留在信邪的手上,不如先把安人挖坑葬了,明早投奔外方去,眼看恶人的下场

那夜主仆俩背靠背歇在城门下面,夜色晴和,风沙不起,瘦怯怯的月牙儿斜挂在城楼的飞檐角上,善人在朦胧中还祝祷说:天呀,这方该遭什么劫,全在你手上,信民总算尽了心,明早天不亮,鸡叫头遍,信民就带小癞痢上路,到外地去投亲。信民不求天降浩劫,只求一伸天理!天理昭彰,才能醒恶化顽! 善人睡后,也不过二鼓光景,小癞痢忽听半空有人说话;一个说:时候不早了,敕令上明写着,大水要漫过泗泽两县城楼。另一个说:还早呢,等鸡叫头遍后才能动手,册上载着,这时刻,一主一仆没去,一僧一道没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癞痢揉揉眼,惊得满头沁汗,悄悄把善人扯醒了,说:适才听见半虚空里人说话,说就在今夜要水漫泗泽,我们上路罢。

善人抬起头,一天晶明透亮的星,不禁摇头说:你是在做梦罢,天上连根云翅全没有,哪来水?两人又盹了一忽儿,善人也听见半空的人说话了:鸡快叫了,一主一仆还没走,一僧一道还没来,叫咱们怎好动手?那在劫的不来,说不定算准会遭五雷劫罢 善人又倒转身推醒小癞痢说:快奔南走,再迟就怕脱不了身啦! 主仆俩上路奔南,走不上五六里,迎面来了一个紫脸和尚,一个长毛道士,和善人寒暄说泗泽县上全供,他们是赶去受供的。善人一想,适才半空有人说话,这一僧一道明明在劫;虽说天机不可泄,若叫人睁眼看他们走死路实在于心不忍,不如使暗语点拨他俩回头;正想开口,叫癞痢在身后扯了一把,再看那一僧一道,业已兴冲冲的走过去了。 这两人千万救不得,一股妖气。小癞痢说:巫会供的是胡长二仙,他们若不是妖精,怎么会去受供? !

善人顿然明白过来说:即使那一僧一道是妖变的,天上不起云,哪来雨呀? 小癞痢伸手朝西北角一指说:瞧,老爷,那不是云? 善人揉眼一看,只见西北角上果然翻起两块磨盘大的无根云,黑得像漆一样,滚得快过车轮,越滚越大,转眼盖住了泗泽两县,主仆爬上土棱,就觉身后电光一闪,遍野惨白,紧跟着,轰然一声雷震,扭头再看,白茫茫的大雨分不出雨点,瓢浇似的朝下泼泻,没一会功夫,成一片滔滔的汪洋,浪头上浮着一只巨大的黑狐,一条万年大蟒和无数飘流打转的人尸 那就是洪泽湖形成的故事。 数不清的甲子(注:六十年为一甲子。)消逝了,而荒谬的故事一直被传说着;在一块块荒凉的土地上,年老的人们常怀着敬凛的心情,用一种沉厚而苍凉的声音讲述它,教化年轻的一代敬苍天,信鬼神;母亲们更会以那样荒谬的故事编成质朴的童谣,在昏黯的小油盏的光雾中,教她们的子女习唱。

洪泽湖本身是一种神奇的显示和天道的彰扬,多少年来,它静静的躺在广袤的淮河平原胸膛上,吞吐着数十条巨细不一的流川,灰绿的湖面像一只望天的独眼,湖光漾动在崇奉苍天的人们的心上成为一种不可摇撼的力量,使他们凭借祖先的教化,深信天理必彰,邪道必亡。 在平常时日,湖岸附近的人们安居于他们低矮的茅屋,按着岁月的流转,季节的推移,他们分别从事于耕耘、纺织、捕鱼、缀网。中国历史上朝与朝代与代的更迭,对于他们只如一阵天末的微风;他们像这个古老民族所有的农民一样,有着直接崇奉苍天,依靠土地的传统意识,习惯把承平、丰获、以及一切欢乐归诸天恩,把战乱、荒旱、以及一切不幸归诸天劫。而天恩是永垂的,天劫只是一时的魔障,就像风那样容易消逝。劫后人们自会借天恩存活下去,为下一代人讲述更多新的故事。一个人可以不读圣贤书,但必须要从许许多多传说里学会合理的生存。

在红草荒原上面,那些居民们的生活,更具有上述的特质:自然、单纯、质朴,有如平原上不变的泥土。红草荒原偎依在洪泽湖东岸,安然的沉睡着,没有什么能惊醒它的甜梦;金兵的战鼓,蒙古族撼野的马蹄,张献忠和李闯的流寇,洪杨的长毛妖兵,都曾踩过那片荒野,但消失在它一呼一吸之间;上涨的湖水会洗净腥膻,马蹄和血迹,空留下历史的叹息。它只是朝天裸露着黄沙沌沌的胸膛,沐浴阳光和风雨,翼护着它怀中的子民。时间默默流淌,它看着人们一代一代诞生,一代一代安然的进入坟墓,把生命归还大野,完成自然的循环。 红草荒原的幅度并不辽阔,它横在洪泽湖和古老的淤黄河之间;许是受了洪泽湖东百里荒这句流谚的影响,附近的人们即使终生眼望荒原上的苍穹,也很少有人进入那一片荒莽,只有秃龙河西岸少数生活在荒原中的人们,才能真正领略天荒地野的滋味。

大体说来,那样异乎寻常的荒凉是由于地形造成的;在荒原的北边,北三河平行流向东南,那是盐河、大运河、老黄河;三河所分出的小叉河使荒原东面变成纵横的水泽地带;在荒原的南边,张福河引出湖水流向东北方,与北三河汇合,形成交叉的手臂,使地势低洼的荒原变为湖岸边的一只破盆。 从湖岸向东,越过无数沙渚和浅沼,到处是野生野长的芦苇,芦苇那边,沿着远古年月洪泽湖泛滥的水线,红草稠密的生长着,向东北蔓延十几里地,构成荒原的主体。 红草是一种单纯奇特的植物,最能够表现怒勃勃的生命,叶背呈青棕色,叶面像血染般红,若把一茎成熟的草叶扯直了,头尾足有六尺多长。上一年的红草被严霜打枯腐烂成泥土,紧接着,隆冬的白雪掩埋了它们的残骸,乍看上去,冬季的草野已被大雪压平了,结成一片透明的白色冰冻,但等冬尽春来,一声春雷响过,无数新绿又将从解冻的大地上萌芽。红草一旦生长起来快过任何野生植物,初茁时一片青绿,经阳光流注,叶面逐渐转红,到四月成熟季,红如泼天大火,发出浓郁的草香;南风拂过,草尖上走着一绺绺忽明忽黯的波浪,直荡向极远的天边。

狼群有时在红草中出现,红草成熟季节,草狼(注:母狼之俗称。)初产小狼,日没后出穴寻食,这里那里,响起一片的吭嘷。从红草区北望,东也一簇林梢,西也一簇林梢,林腰浮游着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地气,那是湖泽边近水地带特有自然现象之一;地气灰白朦胧而又略带透明,不断闪晃着上升,使人在相隔数丈之外去看一切物体,全像隔着一道薄薄的晃动的巨网,呈现出曲折不定的形象如波中倒影;在地气浓密的暮春和初夏,连声音的传播也受到相当影响,带着波浪一般起伏的回声。 野林区是小猎物的麕聚地;兔子、豹子、刺猥、黄狼子、野獾和尖嘴红狐全有;在高高的天顶上,还有一种红颈秃尾的大癞鹰,常伸平强劲的翅膀,安闲游弋于广阔的晴蓝中,巨大的黑色投影在林梢上疾移如风。

在野林之中,铺开一片农田,许多条水冲的沟泓把它一片一片的割裂了,呈现出凸凹不平的面貌;这些流泓是荒原的奇景,从秃龙河分出的荆家泓,夏家泓,雷沟,四姓泓,歪头泓全划过平野流向大湖去。由于激流的冲刷,使它们常变更原有的形状,有些头狭尾宽,弯曲盘回;有些刀一般直插进来,泓心干涸,土块龟裂,狰狞如死蟒;有些开始时只现一丝裂隙,猛然扩展开去,变成螺纹形的积水深潭,水流经过地底,再从别处冒出地面。这一块荒凉的平野就是北三河以南人们常提及的泽地。 它是红草荒原的外环,只有少数村落,六七个姓氏;差不多每一族人,都能源源本本的讲述他们祖先移居此地的来历和安家的经过。咸丰年间,洪杨之乱使他们的远祖们分别避居到荒野来,经过长毛的兵燹,可怕的大瘟疫,使避难人十死九伤,能留下的都是幸运者,逐代繁衍到今天。不管是谁溯述那些故事,并不因岁月迢遥而冲淡他们对于未曾眼见的兵燹、瘟疫的惊怖,仿佛承受那些苦难的就是活着的自己,而非久已埋骨的先人。 长毛乱后将近百年的日子,虽然也起过无数次大的动乱,不过,那些天外的动乱并没有严重的波及泽地,倒是每年的秋泛常使他们困扰。 泽地是那样低凹,据传说:南边张福河河面高过泽地地面三尺,北边六道高堤环护的三河,更高过泽地的树梢;大泛来时,湖水迅速上涨,淹没了大部份红草区,把狼群驱到泽地来不断的侵扰人畜,而狂怒的三河更会推倒堰堤,猛冲向泽地。但泽地的人们并不过份忧惧这样的灾患,因他们相信另一个有关于秃龙河的古老传说,那神奇的传说庇佑他们,让他们得以一代一代的存活下去,宣扬天不绝人的道理。 说秃龙河原是上界一条秃尾神龙,因误了行雨,被罚到泽地来替这一方苍生受难。它嘴含三河叉,身子迤逦南向,秃尾无处可放,就插进老子山肚去,逢到三河水涨,它就张嘴吸进三河的水,使它再度流进洪泽湖去,免除泽地的水患。也许传说是荒诞的,但泽地上的人们会指出当水患来时,秃尾神龙张嘴吸水,从龙尾泻出,那时,老子山那边的湖心会升起一条喷溅的水柱,北三河的河面有多高,水柱就有多高。如果抛开一切传说去看荒原分界处的秃龙河,它只是一条奇形的巨泓,泓身平均宽约十丈,河涘附近,寸草不生,崖面陡峭,处处是水冲的横齿状痕迹,而从它分出的五条平行西向的流泓,正像龙爪一般,那也许是古老传说的由来罢。 由于秃龙河的河床常因洪水冲激而改变,荒原和外界一直没有一座正式的桥梁,只有靠火神庙附近的大榆树下,土质坚硬,才有一座杂木搭架的便桥,桥端缚以粗铁索,拴系在大块立石上,以防发水时流失。荒路从东面流来,经过便桥通向泽地去,但因常年少见行人,路影越来越淡,终于掩没在一片野生植物之中。 火神庙是泽地上唯一说得过去的庙宇,连四海龙王都寄居在那里;三间麻石块拼成的小庙,座落在夏家泓头,靠近野林和无际的红草,庙前是块青砖方场,庙旁有间小小的丁头屋,是看庙人老癞子的家宅;庙檐的虎头瓦早已零落了,瓦洞变成麻雀的窝巢,晴天飞落在瓦楞上晒太阳,吱吱喳喳闹得听不见小声的言语;每当老癞子父子俩在方扬上晒粮,野林子的鸟雀也赶来凑热闹,庙脊上黑压压一片,单见鸟雀不见瓦。 关于火神庙,不但有着同样荒谬的传说,还有着一宗不可擅更的戒律,那戒律是关于火的。 传说广阔无际的红草区,本是火德星君选定试天火的地方;火德星君是位正直无私的神,祂要以天火焚烧人间一切鬼魅奸邪。每隔一个甲子,祂要借红草区试一次天火,泽地上老一辈人都会在他们故事中,为天火描述出一种可怕的景象。 头一回起天火,是同治年间,曾九帅大军回南京,困住洪妖,长毛守得紧,久攻不下,曾九帅设坛祭天,火德星君就助了他一把天火!青石屋的夏老爹说:我曾祖亲眼见到试火前三天,红草里野獾躲让,狐狸搬家,獐猫鹿兔全朝泽地跑,见人不避。十五那夜,月亮亮堂堂地,却听哗啦一声雷响,南天门大开,火龙,火马,火枪,火箭,流星一般落进红草,就卷地烧开了!大火整烧三天三夜,火蝗子飞遍泽地,灰深两三寸,伸手摸地,地全是滚烫的,一直到北三河,几十里地全看得见接天的火光 没有人怀疑那种传说的真实性,火神庙被修建起来;乡民们自动奉行那种戒律:每年十月起禁燃野火,一直到隆冬第一场雪后;并订十月中旬的三天为火神祭,各村的人们聚集起来,去膜拜威灵赫赫的火神。禁火的季节,沿着红草区边沿,都竖有禁火停猎的木牌,木牌用连皮的杂木制成,到处都留有斧劈的粗糙痕迹,在光滑的一面,以铁模烙上一个焦黑的火字。 不需论及火神对于他们心灵的影响,单就事实来看,如果红草区起了全面大火,加上起大风的话,泽地中间不用说人了,怕连铁块也将被烧红。除开泽地人们凛遵那种戒律外,连每年禁火季之后进入荒原行猎的张福堆上的猎户们,在响铳前,也同样带着香烛去膜拜火神。 即使那样小心,红草区仍然每隔一些时候起一次火,不过火区比第一次小得多;较远的一次是火烧皖军,那一次皖军渡过大湖,骚扰三河北岸地区,当他们回军时,天火惩罚了他们;冬天起北风,火烧得比马跑还快,使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到湖边。较近的一次是火烧东洋鬼子,东洋鬼子亮着刺刀拉着炮下来清乡,(注:日军扫荡谓之清乡。)一路上烧杀抢掠行淫作恶惹动了天怒,真是鬼迷眼,有人的地方不去,大队拉进红草区,想在狼窟里找人!不知怎么地,绕着他们烧起天火来,火起时,周围起旋风,光朝里旋不朝外旋,半天烧过去,鬼子烧成大堆黑灰,连一点人味全没了;继而旋风停了,一片芝麻大的云从天顶炸开,落了一场大雨,雨也落得奇,别处乌鸦没湿半根羽毛,红草区上的雨脚却泼盆般的直挂下来,浇熄了那把火。 而那不再是故事凡活在泽地上的老幼人们,都亲见火神是怎样惩罚鬼魅奸邪的。 从火神庙向西北走,一路都是浅沼、野芦和苦竹丛,一直到占地数十亩的鬼塘为止;鬼塘北不远,就是夏老爹家的青石屋了。青石屋本身是一个孤独的庄子,砖角瓦顶的四合头宅子,高大的青石屋就盖在宅子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方打麦场。绕庄筑有土圩墙,朝东竖立着略显歪斜的巨木门楼,由于常年风雨的剥蚀,门楼上的朱漆早已褪落了,忠厚传家的匾额,也隐没在灰尘蛛网之中,显得非常阴黯了;但若翻开夏家的族谱,谁都会惊诧于它过往的辉煌。夏老爹的家祖夏开阳诨号夏小辫儿,世居凤阳地,自幼从师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中年时开武馆,授拳脚,人都尊称他辫爷。长毛兵下南京,渡江北上,许多人听风就是雨,全跑了。辫爷不跑,问他,他说:练了一辈子武,用不上,开馆授拳糊日月,也够惨了!人说长毛邪,我没看见不算数,等我看见了再说,总不至把武艺白练一生。长毛兵来后,乱得一塌糊涂,打胜了仗,没事干,那些兵爷们成天摇膀子逛街,遇见标致的妇道,堵在墙上,当街就脱人家的小衣(注:内裤)。武馆隔壁有爿丝货店,小夫妻经营着,男的出门贩丝,叫乱兵杀了头去,女的单撑着门户,一天,七个长毛兵进门,女的隔墙尖叫辫爷救命!辫爷抡一把单刀跳墙过去,乒乓一顿,把七个长毛兵杀了三对半,等长毛营里调兵拿人,人早遁了。 夏开阳混在逃难人里辗转逃到泽地来,长毛兵也占了三河,人劫加上天劫,逃难人不是叫乱兵捉去杀了,就是染上瘟疫,夏开阳按照祖传的单方配草药,灌活了好几百口人。长毛兵到了荒野地大发凶性,见人就杀,夏开阳却领着六十多个年轻的汉子抗他,旁人说:算了,辫爷,劫是天降的,人力扭不转它,您领这点儿人打长毛,真如鸡蛋碰石头,一碰就散,与其大伙送命,莫如各自逃生罢!辫爷说得好:就算天降劫,咱们是应劫不如迎劫,在劫的,逃到天边也是死,不在劫,长矛通心过,也能留下命来!我决不为清朝出力打长毛,谁逼得人活不了,我就干谁! 但这支无畏的难民队终于被屠杀在夏家泓南的洼地上了;六十多支刀叉棍棒,砍杀掉三百多凶悍的长毛兵。在这场明知绝望的混杀中,大赤着胳膊的辫爷像一只活生生的老虎,从大早杀到晌午心,单刀杀翻了七十多个长毛兵。辫爷武艺虽好,人究竟是血肉做的,他背上挨了三四刀,头上挨了一刀削去一大块头皮和一只耳朵,还大喊着杀!最后,一个受伤的长毛兵从他背后飞起一红缨枪,枪尖整扎进他的右胁;辫爷压根儿没觉着,只顾和面前的一个缠斗,枪杆拖在地上,全染上他的血,像刷了红漆一般。直到来犯的长毛兵全都躺下,辫爷才歪了头,枪杆抵住他的尸首,死后还站在那里,仿佛谁都不及他高。 那场厮杀之后,一些藏匿在竹丛芦地的孤儿寡妇们把死者们就地埋葬了。长毛兵不久败退出三河地,接着来的是困苦艰难的日子。夏老爹的父亲自小拿饥饿当饭吃,长大后变成个黄瘦不堪的人,虽没从辫爷身上承受了那份惊人的武艺,却承受了无比的耐性,洒了一辈子血汗,把一栋大宅子,一座青石碾房交给了儿子。 夏老爹年轻时是个巴家(注:北方俗语,意指全心全意苦挣家财。)的人,把碾房兼做榨油坊,成天带着油工骑骡子出门,到秃龙河东去收买大豆和花生仁,榨出的食油装篓,一车一车运到荒原附近的城镇上去销售。青石屋三个字,百里闻名。光绪末年,两淮闹旱匪,把夏老爹当财神抬了去,辛苦十多年积的钱财,十个花去六个才赎得命来。打那起,夏老爹把钱财二字看开了:本来嘛,钱财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生意还做着,一手托给二黑儿他爹去经管,赚来的,就花在贫苦人身上,一文也不存着。终年只穿旧布衣,闲时骑驴到各庄各户走走,讲许多年轻人没听过的故事,乡民们尊敬他,更尊敬夏家这个族系的光荣,都尊称他做老神仙。老神仙的两个儿子,大的夏福棠是泽地上唯一出过远门的,到过南京上海,念了一肚子洋书;回来劝老神仙不要讲迷信,老神仙火上了头,罚他跪着,训斥说:什么叫迷信,你老子迷信头顶上这块万年不变的老苍天,不比那些迷信枪杆的将军帅爷,迷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肉头财主,迷信恶鬼邪神的骗子强嘛!你别拿民国来吓唬老头子,这点道理我懂得,民国民国,就是老百姓的国,头上再没个皇帝老子拿人当马骑了!早先堂上供着天、地、君、亲、师,只消拿掉那个君字,换上个国字就成了。这是做民的说法儿,像你们拿着民俸的,那个国字就该改作民字。民字比国字料儿还要重些,有了民,才有国在,没有民哪来的国? !你老子就迷信这个!训完了,要儿子起来,儿子哪肯起来,眼泪把衣襟全滴湿了,抱住夏老爹的腿说:爹,我错,我错!我念了这多年书,没爹您这番话透澈。 鬼子清乡之前夏福棠就跟着政府退走了,几年也没消息;夏老爹跟前只有小儿子夏禄棠,夏禄棠小时害过脑病,长大了痴痴迷迷的,只有吃饭的份儿。夏大奶奶没死之前,常念着音讯不明的大儿子,夏老爹倒不大介意,跟人摊手说:只要他能本着我的话,好生做个人,到哪儿我全放得下这条心,不像傻老二禄棠,兵荒马乱的,成年留在家,反令人牵肠挂肚的。 鬼子头一次下来清乡时,旁人匿进野林去躲反,夏禄棠那个傻老二,说什么也不离开青石屋,叫鬼子抓住,一枪打穿天灵盖,麻绳拴着两脚,大叉身倒吊在麦场角的洋槐树上。夏大奶奶悲伤过度,不饮不食发了疯,不久也撒手过世了。只把老神仙孤伶伶的留在世上,等候他大儿子夏福棠回来。 青石屋再朝西走,野林子密不见人,林木断处,就望得见石家土堡的堞齿和一片参差的屋脊;石家土堡筑在荆家泓中段的斜坡上面,几十户人家全姓石,找不出一户外姓。堡主也就是族主,论年纪族主石伦不算大,论辈份,他高过好几位白胡老头儿,在全族当中,不论遇上什么事,石伦丢下话来就算数,族人会把它顶在头上说:改不得,这是老祖宗吩咐了的,哪怕掉脑袋,也得照着办! 谁都知道,石家的远祖石大汉是个垦荒户,移入泽地不过七十多年,那时刻,能耕的田地早被先来的移民插标(注:对于无主荒田之分占,多以插标为之,有见标如见人,有标即有主之俗语。)分占了,只有石家土堡身下一带,原是一片十里荒林;那年来了个黑大汉,拳大胳膊粗,穿着老蓝的粗布衣裤,肩上轧着个褡裢(注:又名双马儿,帆布制成,两端有囊,用以盛物,为北方人行路时常用的物件。),逢人问,就说:我是来开荒的! 黑大汉到了青石屋,夏老爹的老人对他说:天不降大乱,哪来无主荒田?可惜你晚生了几十年,这里的荒地早叫人分垦了,如今只有西边的十里荒林子,南边的几十里红草,单怕你垦一辈子也垦不出多少来。黑大汉说:垦荒,垦荒,我是见荒就垦,管它什么林子,什么草! 黑大汉朝西去,把草棚搭在荆家泓的高涘上,活像一条啃桑叶的三眠蚕,单凭一把小斧头,一杆铁锹,就跟密得遮天覆地的野林子拼起命来;每隔些日子,他跟青石屋送柴火,换些杂粮度日;不到两年光景,居然被他垦出四十多亩田来。日子在斧伐声里流淌过去,黑大汉娶了湖边雷庄的闺女,前后生了三个儿子,经过四五代繁衍,变成人丁旺盛的村落;而石大汉生前开荒用的小斧头,还被供奉在小小的家祠里面,成为这一族精神上的象征。 实际上,石家土堡是很蛮野勇悍的,正像他们远祖石大汉早年垦荒一样,清末几次匪乱,湖匪拉撇子(注:黑道语,意即大股人聚合。)上岸,旱匪站大漕(注:黑道语,即匪势遍及漕河。)横掠四乡,年轻火暴的石伦聚起铳队扼住秃龙河口,使那些悍匪不敢犯一犯泽地,绕道而行。 石家土堡再朝西,荒路越走越洼,在冬天,从稀朗的枝桠间,能看见鸽群盘绕的雷庄;大凡泽地的人,都知道雷家如何发达的故事,那故事是充满神奇和宿命感的。 把雷家一族朝上代追溯过去,一直推算雷老实的高祖雷驼子头上,雷驼子出世时,雷庄还是一片荒土,只有一间双檐及地的人字屋,他爹替人打零工度日;雷驼子打十岁起,就替青石屋夏家放牛;青石屋靠鬼塘,鬼塘是座大泥潭,绕塘密生着柳树,柳荫下青草肥嫩,最宜放牛。上一年夏天,正午心的太阳把人都晒懒了,雷驼子靠在一棵佝腰的柳树上打瞌睡,把破斗篷压在脸上。忽然间,梦里听见吽吽的牛叫,一睁眼,可楞住了,一只满身金毛的小牛不到一尺高,正伏在他牧放的老牛脚旁柔草上睡觉。他自小就听说过金母的故事,说那是一宗稀世的宝物,说要捉住它,它就会脱下一层金壳遁走。他按着传说中所述的法子捉住了它,得到了那层金壳。 不管那传言如何怪诞,但雷家一族确是从雷驼子手上发达起来的,雷驼子一生笃信神佛,临死传下金银财宝身外物,行善积德保儿孙两句家训,一直被儿孙后代奉守着。长房的雷老实和他做中医的雷二先生弟兄俩,更把祖训看的重。 民初北地闹大荒,荒重的县份,传说人肉也论斤秤;雷老实起了全数底财到县里去放大赈,先后活了上千条命,事后回来,只字没提过;谁冲着他提起那回事,他笑得像一阵淡烟似的,说:钱财是谁的?我的?算啦罢!全是老天爷赐的:有它发不了我,没它饿不死我!提它做什么!祖上若不得到金母壳儿,雷家会成富户吗? ! 他兄弟雷二先生是泽地上独一无二的中医,替人诊病抓药从没受人一文钱,常年骑着牲口,带着药箱儿到处打转,遇上病家,一直治到门上。平生最爱养鸽子,他出门,鸽子跟着他打转,有些竟会落在他肩膀上,像猎人耍鹰一样。 雷庄朝南走,有一座大瓦缸盖成的小土地庙和雷家沟对面的狼坛相望。 关于狼,在泽地上有着更多的传说,说是洪杨大乱前南三河北岸的平原上本无狼的踪迹,由于那次兵燹,长毛兵放火烧山,把生活在山野的狼群也逼得朝北逃难,人烟稠密的地方无法生存,只有选上了红草荒原。 看守火神庙的老头子常会把人带进故事里去。 多少年前,我们家老祖宗一个老木匠,在瘟疫流行时,替人赶夜打棺材,一夜打湖边回来,亲眼看见狼搬家。月亮地里走路,忽听草响,蹲下身一看,哇!哇!哇!草尖上浪似的飘移着狼脊梁,前头有一只大白狼领路,浑身白得跟雪一样!朝后看,一条跟着一条走,狼子狼孙总有几十条!我们家老祖宗叫吓软了手脚,闭着眼晕倒在大树下面,昏昏沉沉的一片黑里,就见那只大白狼冲着树站着,口吐人言跟他说:狼跟人,同遭天劫,我们也是逃难,从今后,人居泽地,狼居红草,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老祖宗回来,到处传扬他耳听眼见的奇事,人们就在他遇狼的那棵大树那儿,立了碑,修了坛 经过许多代递嬗和无数番风雨,颓圯了的狼坛还立在雷家沟边的高涘上。它是一座用青石砌成的露天方坛,仅有一丈宽长,围住那棵树杪参天、枝干狰狞的古树,树前竖一块小小的石碑,碑面上镂着神狼碑三个字。 在本质上,也许那是充满迷信意味的,但重要的是泽地人们从他们原始的观念中确信了荒野律法里面最主要的一种精神公正和相让相安;他们经历了空前的人为的劫难,能够幸存下来已经谢不尽上苍的恩德了。很自然的,劫后的人们完全满足于初垦的平野,并不想进一步的征服怒生的红草和杀戮狼群。由于东方农民一向具有的保守、温良和人道的特质以及前述的原因,人和狼竟然安然的共处了很多世代。 当然,在这一长串共处的岁月中,狼群曾经带给泽地居民不少烦恼,但那比起人为的劫难来何止好过百倍。当大泛季节,洪水遍浸低洼的红草区,野狼常会出现在野林和村落附近,趁夜偷进畜栏,吞食牲畜;通常在闹狼季节,乡民们的防范很紧,多年的经验教会他们防狼的法子;每天黄昏前,照例会亮着火棒子绕宅巡察一番,关妥畜栏,以石磨盘及粗木杠顶紧门户。万一有一只狼闯进防范不密的人家闹出事来,最好的方法是打起灯笼,带上一把香烛到狼坛去,烧了香,依习惯念说:某天某日某时辰,狼进某户惊了民了!天不罚它,地不罚它,狼神自会罚它有一种更为灵异的传言说:单凡祝祷之后不久,就有被咬死的狼尸会被发现。不过野狼扰害人畜的情事是很少见的,传言也只是传言罢了。 狼坛的南面,顺着四姓泓叉出的泓心走出去,就到了空阔的砂石平滩了。平滩地势开阔,放眼西望,望得见芦苇那边洪泽湖接天的水光,一些寄居在芦丛、沙渚上的水鸟,常飞落到棱棱的砂石间安闲的晒翅,蓝天下一片翻飞的翅膀。这儿是荒原最偏僻的地方,却有孤单单的一户人家。扒头屋里的住户李聋子是个古怪的单身汉子,一个人养了七笆斗(注:北方养蜂的蜂房系以笆斗制成的,一笆斗就是一窝)蜜蜂,一条硬了脊梁的瘦驴,一大窝鸡。平滩附近不能落种,李聋子单靠贩卖自编的篮子、芦席过活。 砂石平滩朝东拐,顺着曲折的夏家泓北泓崖一直通回火神庙去,一边是茂密的野林,一边是荒荒的红草;野林空处,偶有一些低檐矮屋的散户和无人放牧的牛羊牲畜,总掩不住四野的荒旷。 这就是红草荒原的整个面貌,多少年来没有什么改变。泽地上的居民们用许多传说去教化他们的儿女,并且固执的确认他们有权感觉自认为公平的感觉,遵遁单纯的荒野的自然律法,以敦厚的心辨别一切事象的是非黑白;当复杂的事象超越他们解悟的能力,他们就信靠着冥冥中守护在他们头顶上的神灵。 日子流淌过去,日子像与他们没有多大的关连,泽地与外界是分开的,官府的告示贴在桥头的大榆树上,管它满清也罢,北洋也罢,民国也罢,泽地是一塘止水,天外微风纵然拂过荒野,也不能在红草上停留,岁月会使它消失在不可知的远处旧告示被风吹落被雨打落了,新告示会跟着张贴在原处。告示上说完粮,他们就完粮,告示上说纳税,他们就纳税。他们顺服祖宗们的传言官府就是世上的天。而他们更崇奉一切有关荒野的传说和不可擅更的戒律,因那些直接关乎他们的生存。 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有少数人进入泽地;老买卖、熟面孔,连三岁娃子也叫出他们的名字来;除去张福堆头的猎户发财叔、金锁儿、五福儿、丁大丁二弟兄俩十来个人之外,就只有双金闸上的乔铁匠,城东关的老货郎施大,矮兽医,替人卜葬的风水先生。交易的方式很古老,压根儿不用论价钱;价是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就订好了的一把镰刀两升小麦;要大麦呢,就是三升。账目划在怀里的小折儿上,下一年麦季照收。 许多年里,也有过一些事情被人们谈论过。清末大荒年,缉私队在秃龙河东岸所设的税卡和贩卖私盐的枭子们打过架,包铁扁担对长枪,使泽地人们收埋过几十具无名的尸身。后来,一张告示贴去了宣统年号换成了民国,有许多人咧着嘴笑,夏老爹却担忧说:改头换面,又是一代江山!我们做民不想逛逛金銮殿,单求新主儿不扰民就够了!朝朝代代,换汤不换药,弄得人心寒 而日子那样的流淌过去。一如风不能停留,日子也不能停留。庄稼点种入土,庄稼会长起来。红草不须点种,红草也会红遍荒原。泽地上的人们安心的存活下去,透过那一片虚无飘缈的晴蓝,他们看得见守护的神灵,祂正在古老的洪泽湖的波面上映照祂万古长青的容颜。 当他们从安然中醒来,日子已经在民国的脊背上滚过卅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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