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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荒原 司馬中原 3175 2023-02-05
春天在火后的荒原上生长着。 当大地在宁静中沉睡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有一天它会愤怒,一场火对于它,直如抖脱一冬老去的皮毛,湖水被阳光蒸发变成含有水粒的云,降下雨来冲刷它身上的灰烬,那些流沙会埋去树木的残骸,在死去的老树边,又发出一蓬一簇的新芽。而几十里的红草又若无其事的生长了,初茁的草尖直立着,像一把把嫩绿的小剑,高举在地上朝天宣誓,宣誓它们永不死亡。 灌木是发芽很快的一种,靠在雪水汇成的沼泽边,蓬勃而有生气。荆棘,观音柳,圆叶的青岗木,带刺的金橘,那样竖着叶片,怒挺起枝条。被炭质火肥浸润过的泥土是最适宜它们生长的,它们从一个春天的第一声雷响中苏醒,现在已经是另一个春天了,更有无数的春天排列在后面。

荆棘是灌木中粗野顽强的一种,大火烧不坏它深埋在地层深处的老根,它的枝条柔韧而带弹性,适宜编制方筐、畚箕、粗篮子。李聋子生前常在沿泓一带割取它们,使淤泥浸软那些青灰色的表皮,使篮子编得圆,编得密些。到分根的季节里,农夫们常把它们的根刨起来,打掉泥土,浇上大肥,成排放在向阳的地面曝晒,大肥有一种浓烈的乡野的香味,使它们活泼的心迫不及待的要朝外吐芽,那些多孔多棱根须像水里的蚂蟥,快斧把它分成千百枝,它就会长出千百簇来。只有一些年岁太久的,人们嫌它发出的枝条太细碎,就用它们生炉火,荆棘的老根烧起火很卖力,又有长劲,不像一般柴火那样爱冲动,它会沉住气烧上一整夜,使人在满野大雪里梦着春天。 观音柳是灌木里的大闺女,细皮嫩肉又有点羞劲儿,枝条比荆棘细得多,编什么像什么,遇上精工的巧手,能编出各形各式的花来。有些农家用观音柳的细篮子盛放年节的糕饼,新嫁娘骑驴回门或走亲戚,做姑爷的傻小子除了背着大红包袱赶驴,有时也用它盛着各处送的礼物回来。它是喜旱的植物,最怕大水淹,故总爬在较高的斜坡上,披着春风的柔纱,盼顾生姿。

青岗木有向阳向火的脾气,它的叶片是绿里的绿色,人若走过青岗林,那种放射的强绿硬能染绿人的脸和人的衣衫。人们用它劈成柴火,不但生火容易,同时一块抵得普通木材两块的火力。但在野地上,它是春神的眼,绿得那样翠活,那样柔媚。 带刺的金橘是一些有骨气的家伙,好像乡下佬赌起气来一个样,拗劲大得很。传说它本生长在江南,树上长满又甜又大的橘子,不知谁多管闲事,硬把它移到江北来,它气得浑身竖起毛刺;谁碰它它就扎谁!而且不再结甜橘子了,只结一种酒盏大的硬毛球,表示它不服异乡的水土,害着怀乡的病。散户上的人家摸清它的脾气,并不强它结什么橘子,只让它们手牵手做成活的围篱,密密的阻挡着野獾之类的动物偷盗和劫掠。

春雨后,野草勃发了绿火,以惊人的燎原之势在各处蔓延着;浅泽边的荇草拖着带褐边的齿状的长叶。野蜈蚣吐出微紫的花苞。蓼汀就生在水里,在浮泥上扎下根须。各种的蒿草喜欢占据泓隙和凹地,拼命朝高拔起,显出特别丰肥。剑茅在初生时几乎和红草相似,但它的叶子短而刚劲,叶尖卷成矛尖形,紫中带黑,锐得像一把把钢针。鬼棒子又叫鬼见愁,害邪病的病家常用它的红仁熬水,喝了驱鬼。车田子是一种凑热闹的草,闹哄哄的长满这里那里,好像爱串门子的长舌妇。而牛蒡草不同,它喜欢穿着肥大的绿裙,寂寞的蹲在朝南的斜坡上晒太阳。 在荒僻的野林区中心的断木堆里,菟丝子怯怯的寄生在木孔里和暴起的树根旁,叶子细柔得禁不得风吹似的,要高大的薹草替它撑着伞。毒莽草虎虎有生气的生长着,草茎里含着剧毒,但凡生在荒原上的人都认得它,孩子认得,连牛羊也认得,啮草时弃它不顾。

鬼塘附近,人迹常到的地方,许多比较为人熟悉的草类绵绵萋萋的展布着:凤尾草、嘓嘓丁、毛狗子、马鞭儿、白芨草、扒根草、通天菼,互相蜜语,说着天的话,云的话,传给微带寒意的温风。少数火后余生的孩子们在野地上出现了,他们用镰刀割取那些草,放进他们背上的小筐篓。在野胡胡的旷地上,天空显得分外的高蓝,他们瘦小的影子突出在天界上,显得分外的怯弱,分外的孤伶。曾被歪胡癞儿抱吻过的女孩子也在那一群里,她一点也不觉得缺少什么,她爹的坟就埋在她旁边不远,她妈带她来焚过纸锭儿,她已经忘记了。春天那样好,她赤裸的小脚踏在潮湿的沙上,一步一个脚印子。太阳照在草野上,有些小小的野花已经开了,天越向远处去越淡,淡得像褪了色的月白布,连个影儿也看不见了。三四个割满了草的男孩在坟间的平地耍起抛刀赌草的游戏来,有一个摘了一支长草串起蚂蚱,说烧了吃比豆儿还香。她没有去捉蚂蚱,虽然她很饿,想吃很多东西。她摘了一把毛狗儿编著一只狗,好拿回去哄弟弟。坟头有支通天菼,她认得,妈讲过那样的故事,说通天菼是一种象征吉祥的草,坟位安在灵穴里,风水好,通天菼就会从棺木里长出来,一节一节串着长,直到绕坟三匝。她用小手引着细芦一般的草,使它绕坟,一面带着迷茫的天真无邪的祝福,缓缓唱着:

通天草哟,节节高 保佑儿孙多富贵呀, 年年上坟把纸烧哟 银花背着她的孩子火生,蹲在鬼塘边挑野菜。火生这名字,还是夏福棠夏大爷替孩子取的,很响亮,她很喜欢孩子有这样响亮的名字。念到火生,就会想起贵隆来,也想起歪胡癞儿叔和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但那些都成过去了,留在她眼里的,只有春天。日子像一场梦似的,仿佛在昨天,她也唱过那样缓缓的谣歌,在一座不知名字的坟头上。 她解下背上的火生来喂奶。一喝菜汁儿,奶就清淡了。夏大爷临走除把青石屋托给她,还丢下一笔钱。她不想浪费那笔钱,留着秋后买条牛,自己掌犁,开耕火神庙的几十亩地,贵隆也那样托付她,使她感觉双肩沉重起来。 天是那样的高邈而蓝,在这块苍天底下,有许多她不懂的东西,她必得学着慢慢懂得它,至少等火生长大了;火生该懂得很多事情,懂得歪胡癞儿叔和贵隆所做的。

好生熬下去,银花,抗日虽说胜利了,乱世还没完哩!她想起夏大爷临走丢下的话来。 好生熬下去,乖乖。她搂着火生说,简直要哭了:妈跟你一起。我们在一起。有田地在,有野菜,也不会把母子俩饿死好乖。 风兜着她的青布头巾打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安详无恐的笑,两粒黑瞳仁像两口黑沉沉的深井,能洗净她一切不幸和悲伤。她也安心了,一野的绿把春天装点得那样丰实,那样繁华。她又用包头把孩子缚在背上,一铲一铲的挑起野菜来,孩子在她背上睡熟了,他的呼吸吹在她耳朵上,正像夏大爷所说的那一阵温热的风。 时间在荒原上流淌过去 她细心的桃取七角菜、狗荠头、马金菜、紫花地丁、小蒜、和大朵的紫苜蓿、黄苜蓿。那些野菜是荒乱年成无数人养命的天粮,千百年前的老祖宗在无法耕作时,就用它们填满肚肠,许多出生在东方这块大地上的人知道这些,野菜对于老民所贡献的,实超过历史上任何有道的帝王。而银花不懂得那些,她只懂得带着孩子熬下去。她巴望着再没有什么惊恐的声音和颜色扰乱孩子的梦!她的心苦得像菜汁儿一模一样。

火生三岁那年,银花教他认野菜的名字,带他上歪胡癞儿的坟,像上一代的母亲一样,在小油盏的光雾里,为他讲述很多的故事;大湖泛滥的故事、火的故事、狼的故事,但加上歪胡癞儿的故事,和他爹贵隆、吴大庄的故事了。 银花没有讲夏大爷的故事,她不知道夏大爷的消息。她招了长工,替青石屋理事管家。但夏福棠不再回来。他在卅七年的隆冬,死在东北辽阳附近的雪野上,他的血和无数没有名字的保卫者的血流在一起。 荒原仍然沉睡在湖东。 荒原孕育了许多代人的梦,但它始终是那个样子。它静谧,沉默而苍凉 (全书完) 一九五三年隆冬初稿。 一九五五年改写。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七日再次改写。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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