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啼明鸟

第18章 十八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7965 2023-02-05
在成功岭上晒了火辣辣的太阳,人人都变成烤熟的红虾,太阳热辣辣的刺在人新剃光的头皮上,汗水滴在嘴里是苦咸的。老苏永远有最鲜活的形容,管它叫晒盐新法。 我们是在接受阳光的蒸馏!他说:三个月的汗水,能晒出二两盐来。 二两盐,相同于两毛钱的代价。老高说:可惜格于法令,不准使用代金。 老苏和老高两个活老百姓,因为常闹笑话被处罚,已经变成风头人物,队长说他们一个是劳莱,一个是哈台。头一天集合,老苏迟到,满嘴都是白沫子,队长以为他发了心脏病,他举手敬礼,手里正抓着一把牙刷。 报告,我心脏良好,正在刷牙! 刷牙动作太慢,为什么不快一点? 报告,我采用最新的三三制科学刷牙方法,里面刷三分钟,外面刷三分钟,牙盘刷三分钟,还有一分钟,我跑了三百码,中途停下来,扎了两次绑腿。

你应该缩小编制,三三制改成三二制,你还可以余下四分钟,把绑腿打得像个绑腿。 第二天集合时,老苏仍然迟了一步,绑腿松了没来得及重打,一只手抓着一条,飞扬飞扬,像平剧舞台上表演的天女散花。 队长发口令: 没入列的,跪下! 旁的人都照着口令实施,老苏一脚踩在他的绑腿带子上,朝前一栽,来了一个姿态蛮棒的卧倒,队长说:我没叫你卧倒!老苏吱牙吸气说:报告,我这是超现实,跪下没来得及,只好就地打个滚! 为这事,队长罚他星期天禁足,同时被禁足的,还有哲学家老高。老高是在站夜岗时看书被捉着的,查哨军官问他为什么在黑夜里见着人来不喊口令,他嗫嚅半天,引用一句成语说: 报告,我怕打草惊蛇! 我是蛇吗?军官说:你这成语,简直用得非驴非马。

报告,您就只当是一匹骡子罢! 偏巧那军官是湖南籍,一点也不客气的没收了老高手上的书本,而偏巧那本书既不是步兵操典,又不是孙子兵法,而是查泰莱夫人。军官替他记了名,使他有一个足不出户,又没有查夫人作伴的星期假日,他说: 不要紧,我心理上有准备,只当是大和尚坐关,我不是那种高僧,面壁九年挨不得,至少能挨得过短短的一天。 我们禁足在营区,单单缺了哈老哥也不成话。老苏说:这小子原是浪漫派,如今见风转舵,改成写实主义了,他好像很适合当兵呢。 你以为他不会禁足?老高胸有成竹说:撑不了两天,包管他榜上有名。 那倒好,老二○四室的室友,禁足四分之三!老苏有些缺气说:事情传回东海去,我们都是壁报上的漫画人物了!

不要紧,还有老贺代表我们出去呢,他回来,对我们举行一次度假简报,我们不就像休了假一样?老高说:这就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老高估量得不错,第三天,南森也上了榜,理由是:内务不整洁,被子折成酦面馒头,外加他所发明的最新式擦枪方法出了问题。队上哄传的哈老哥式的擦枪,是用擦枪油倾进枪膛后,抹一块黄油把枪口封住就成。南森的理论根据是:目前一般擦枪,根本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出操打野外,枪膛难免落进沙子,每天早晚一顿穷擦,会把膛线全磨损了,依照他这种密封的方法,既节省时间精力,又没有枪膛生锈的顾虑;开始他只抹黄油,后来干脆把枪膛当成小型储藏室,大块小块的擦枪油布全塞进去了!谁知上面来一个突击检查,直到最后,南森还为他的方法辩护说:

现在并没有打靶,或是使用实弹射击,所以,我认为我这种方法 不要跟我说这些。他的分队长说:你最好先说服总部,修改武器保养的规定。 不要紧,老哈,老苏说:台中市区,我们逛都逛腻了,不在乎这一回。 对,南森说:而且,穿着这一身军衣,一晒一身汗酸味,那些顶着太阳下山逛街的老几才是傻蛋呢!上面有意成全,要咱们蹲在旁边,真正的凉快凉快,一身清凉无汗,多吃几碗干饭,岂不乐哉得很! 我宁愿好好的睡它一觉,老苏幻想说:也许会做一场美梦。梦见咱们围着野火,在梦谷跳怪怪舞,大吃鸡腿和烤肉。 有这等好事?老高给他来个当头棒喝:你未免太离了谱了!依我看,别人去逛街度假,咱们十有八九是集合起来去劳动服务,再不然就是出小操,太阳会把你膀胱里的水份从头上蒸出来,成功岭是纯写实,可不是你做梦的地方。

好罢,那我就面对现实。老苏说:接受这个假日的特别节目罢!我仍然是乐天到底的。 南森也觉得,成功岭集训生活,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的紧张而又枯燥,当然,这里不像大度山那样林木葱龙,遍地绿茵和那样的安静幽美。在这光秃秃的黄土山上,用人工和汗水硬拓出的平原是野气的,到处都是被脚步践踏复经阳光晒黄的野草,有一种等待燃烧的感觉。生活恒是动的,天天忙着出操、上课、劳动,跟太阳和泥沙叙上了表亲,极难得抽出空闲。但这些学士大兵很有幽默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忙里偷闲,在时间的牙缝里,传递一些花边新闻,或者找点儿笑料自娱。他不敢说已经从心底爱上了这种生活,至少他确信这种生活对于年轻人是一种非常有力的磨炼。 假日来了,大部份同学都服装笔挺的逛台中去了,值星官集合了几个禁足的老几,分配一项任务,打扫厕所,并且说:

打扫完毕,马上报告,我要亲自检查,如果工作做得很澈底,我也许会请准队长,让你们下午有机会出去透透气。听到没有? 听到了!几个人答应着,那腔调里透着悲哀,简直能媲比乐蒂唱的英台哭墓,狠着心肠的值星官可就不愿化成知情解意的蝴蝶,反而皱着眉头说: 这种含不着奶头的哭腔,哪像是军人,这只是打扫厕所,还没击鼓赴战呢。你!他指着南森说:你替我带队,要打扫到香喷喷的程度,再向我报告,否则,我还有差事消磨你们这几个老爷。 是!南森靠腿立正说。 值星官挥挥手,缓缓的踱回去了。 怎么办,哈老哥?老苏说:你就是把味精工厂的存货全倾进粪坑去,它也不会变成鸡汤,香从何来?他是存心挑眼儿挑定了! 除非他在一小时之内,患上严重的感冒鼻塞,老高说:不过,可能性不高,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闲话少说,南森耸耸肩膀:带上工作器具,咱们向厕所进军罢!我们现在是响应扫除黄色运动! 打扫厕所这差事不能算太苦,苦是苦在鼻子上,那种强烈的阿摩尼亚气味像芥末一样,嗅着了就连打喷嚏,好像远处有什么亲人在挂念他们似的。 乖乖,这离开香喷喷的程度还有一百八十万哩,把孙悟空请来翻筋斗,也会累出一身猴汗来的。老苏说:头一回禁足,就遇上这种肥差美缺,咱们真是洪福齐天,猴子遇上如来佛了。 看你卖力了,你不是自称火车头吗? 距离太远,火车头管啥用?我可不是农神火箭! 不要紧。南森说:咱们越是怕苦,值星官越是得意。现在,我们开一个劳动康乐会,一面打扫一边唱歌,表示我们乐意,他就没办法了。 好,那我们就马上康乐起来罢!

他们真的那样康乐起来,唱起南森临时编出来的歌: 打扫厕所,真真快乐,真真快乐! 外面太阳,晒我不着,晒我不着! 我们生来,喜欢工作,喜欢工作! 一面工作,一面康乐,一面康乐! 康乐确乎是有那么点儿康乐的意味,可是工作确乎是累煞人的工作。拼命干足了一个多小时,每人累出一身大汗,才把厕所给打扫干净。值星官也许听着他们的歌声唱得很起劲罢,没等南森跑去报告,他就笑着走过来了,看到厕所一尘不染,点头表示满意说: 诸位同学辛苦了。 我们一点也不觉辛苦。老苏说。 我们乐意工作。另一个同学附和着。 值星官看看手表,笑说: 现在是十点正,离开饭还早,我原打算让你们解散下去休息,可是你们既然乐意工作,而且把工作当做康乐,那么,再到太阳底下去康乐康乐也好。现在!他提高嗓门宣布说:现在解散,慢点儿解散下去把工作器具放好,每人换取一把镰刀,到操场那边割草!

解散口令一下,大家跑都跑不动了。 我说,哈老哥,你这浪漫作风不灵光了,值星官幽了你老哥一默,咱们可惨矣哉! 割草就慢慢的割好了。南森说:你可以阿Q一点,把晒太阳当成吃营养钙片。 屁,太阳就是太阳,怎么会变成营养钙片? 你们还不够高级,值星官能幽默咱们,咱们为什么不能幽默自己? 我勉强同意。老高喘吁吁的说:横竖一上午全叫幽默掉了,让哈老哥表演到底罢。 操场那边的野草很耐心,脚步一不常践踏它,它们就怒勃勃的高窜起来,成为蚊蚋和小黑虫的繁殖场。每天晚点时,它们由基地出动,大举空袭人的脸额、手臂、足踝等地,使人皮肤红肿痛痒,尤其是立正的时候,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奔于左而目不瞬,但蚊虫叮于腿而身不动的功夫,似乎更难;除灭蚊虫的治本方法,莫过于铲除营区的杂草,而杂草这玩意儿是:镰刀割不尽,转眼又丛生,似乎存心修磨学士兵的耐性,使每位被判罚禁足的老爷都得劳其体肤。

五六个人蹲在草窝里,像老鸦孵蛋似的割着草。暑天的太阳底下之热,使人想着市区有冷气咖啡室里之凉,旁的地方热还只是热,尤其是草丛里这股热,又黏又湿又蒸人,呆久了,汗流如沈,有虚脱之感。不知那一个误踏在红蚂蚁窝上,那些米粒大的红蚁便倾巢而出,咬得人哇哇叫。老苏用手拨草,一家伙遇着带刺的含羞草,首先挂彩,老高也不甘示弱,在自己手指上小割了一刀。 哈老哥,现在我们还要康乐吗?老高说。 只要你们有兴致,我们再唱新歌,南森说:要不然,我们真的被值星官整着了! 我的喉咙快干裂了,老高说:换个节目成不成?最好不要吼叫的。 那只好打扑克,玩拱猪游戏好了。 认得好听!我们是在这儿割草呀! 割草有什么关系,我们六个人分两组,一组玩牌,一组割草,三牌换一次,不会影响工作,又康了咱们的乐,这是把工作和康乐结合,最合要求了! 可是,哪有扑克牌? 这儿就有!南森取下帽子,帽顶上赫然压着一付金边八○八的新扑克。 头上压付牌,谁逗跟谁来,我跟伙房里的老兵学来的。 你真的很绝!老苏说。 不懂这一套,你甭想将来当个好排长。南森说:这些要比板起脸喊口令重要得多。你必须要懂得如何调皮捣蛋,将来才能带得了调皮捣蛋的兵。 他们开始玩拱猪,刚玩两牌还没换班,那边有个家伙叫起来说: 瞧,一大群女孩子进营区来了,还打着旗子呢!你们每人都得看一看,有没有自己的密斯! 老苏抬眼朝那边一瞧,猪也不拱了,慌说: 糟了一个大糕,是东海来的,那不是老贺? 是老贺,拿旗子的好像是小妹。老高说。 好了,这家伙洋相出足!南森说:牌收拾起来,我们加油割草:只当我们轮到公差。 秃子没毛就是没毛,甭把毛硬朝脑袋上栽,老苏说:禁足就是禁足,怎样也扯不上出公差。老贺那家伙,也许就掀了咱们尾巴根啦,他是那种人,从来不会圆谎的。 这时候,该死的老贺东也不指,西也不指,偏偏伸手朝这边一指,小妹她们就像瞧着宝贝似的赶了过来,老远笑着招呼说: 嗳,哈老哥,老高,老苏,我们上成功岭劳军来啦!事先没来信约好,差点扑空,在市区碰着老贺,他带我们来的。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现在在割草。老高说。 像参加工作营的性质一样,南森接着说:星期假日,我们参加义务劳动,锻炼身体,免得发胖。 我们带了些水果来。小妹说。 那我们就不客气,先吃为快了!老苏说着,拣了个大苹果,洗也不洗,用裤子擦擦就啃将起来。 也许女孩子们的面子大,值星官准许他们结束工作。这样,他们便取了些小板凳,找个阴凉的角落,和她们聊天,所聊的笑话和各种生活片断,对于女孩子都是新鲜的,每隔一会儿,就逗出她们咯咯的笑声来。这种清脆的、成串的、女孩子们的笑声,在东海常常听着,并没有什么样特殊的感觉,但在这种地方,听来格外有温馨之感。这使他们忘记了刚刚的劳苦,反而真的觉得幸运假如不是禁足,决计吃不着水果,也不会和她们在一道儿畅快的聊天了。 小妹,妳们怎会想到来这儿看我们? 为什么想不到?小妹说:我们好几个,都是从台北赶来的,她们都说:我们要去看看那新剃了和尚头的男生,像不像兵。 像不像?老苏说。 有点四不像了,小妹说:不像学士,不像老百姓,不像和尚,又不像阿兵哥,总之,我说不出来,只觉得很滑稽,很好玩的。 的确好玩!南森脱下帽子一挥,哗的一声,一付扑克飞散得遍地都是,那些女孩子目瞪口呆,好像看了一场新奇的魔术表演。 你这是干嘛呀?哈老哥? 我吗?我们是准备参加桥牌大赛,要随时抽空练习,所以我把它压在帽壳底下,取用方便。 中午值星官留女孩子们吃饭,因为假期的关系,桌位很空,吃饭时,小妹跟南森说,前几天她在中华商场附近看见美倩。 她看起来要憔悴一些,她说:暑假她没回家,留在台北照顾陈,听说陈的病更重了!她要我问候你,说她没时间到这边来看望你,有空她会写信的,这边的信箱号码抄给我,别忘了。 不会,他说:我现在就把地址抄给你罢。 小妹她们走后,南森心里又空荡起来。美倩在三天后来了一封长信,她并不隐讳她目前的处境:陈成天躺卧在床上,她也成天在病榻边陪伴着他,为他读经,讲一些有趣味的事情;她只有在礼拜天,才勉强抽出一点时间上教堂去做礼拜,祈祷仿佛不是祈祷,而总是反反覆覆的把一心悲苦向上帝倾吐,最后她说:离开毕业离校的日子愈近,我愈难安定自己,我知道,上帝接纳了我的祈求,但祂离我很远很远,我并不怨艾,只是在思考,思考怎样运用我自身微薄的力量,在上帝远远的垂顾中度过我自己的难关?或是捐弃终身的理想和幸福,为陈这样一个病人牺牲到底?或是另行开拓新的道路?但那会使陈心碎的,至少在目前,我努力尝试着爱陈,我相信,爱情是可以在忧患中,经过时间去慢慢培养的。 他真为美倩难过,但却没有方法解决这腻人的老问题。他了解美倩的为人和她的心境,同时更了解自己对她一直没能忘情,既不愿意挺身夺爱,就连劝慰的话也很难说了!好在军营生活紧张得使他无暇思考身外的事,他只能依照一般概念,草草回覆她一封信,叮嘱她无论如何要珍重自己。 他努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慢慢的,他们把生活融入了团体的规律,能适应那种紧张和忙碌,也就学会了利用点滴的余闲,这样,生活上便更显得丰盛多彩了。 不知为什么,在短短的暑期集训生活中,大家都偏于记取生活轻松的一面:令人手忙脚乱的夜间紧急集合,有些人竟然摸不着他自己的裤子。夜行军时,上面一再要求静肃,但列子里总有些大迷糊,弄出许多怪声音。近视眼打靶,打了七分,却打的是另一个靶子。伙房的老兵说过:你们当的是少爷兵,就像车厢里的乘客,到站就下车了,而我们是车厢,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像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观风望景。话虽粗鲁不文,意义却非常深远,使人生起一种敬慕的心情。 三个月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 初来时,有人怨苦,但到离去的时辰,许多人都怀念着集训的生活,南森就是抱着这样的感觉挥别成功岭的。人生毕竟有着艰苦和严肃的一面,从许多战斗的故事,许多长官们实际生活的经历,他重温了童年期的远梦;海那边民族母体的灾难,以及那些人们的生活情境,都会从他们的叙述中星星点点的表露出来,给他以沉重的撞击;这撞击,使他整个生命有了本然的责任感,它的重量,足以压住人,使人不再飘浮。 让我们回去,好好的度过最后这一年罢。他说。 回去正赶上路思义大教堂开工。老苏说:我们也得及时开工努力建筑自己,出了校门,就得稳稳的站立在社会上,像那座教堂一样。 路思义教堂在时间里生长着。 东海的同举们都知道,路思义教堂在设计建造过程中,是经过许多周折的,几几乎要面临瓦解,但在工学院的系主任和贝聿铭建筑师的努力下,终于设计完成,破土兴工了!南森还记得,暑假前有一段日子,大家天天都在谈着路思义教堂的种种,大部份同学都盼望这所教堂快点建成,好使他们在毕业离去前瞻仰瞻仰。特别是基督教团契里的同学,在波尔牧师家举行团契聚会时,每次都为建堂做特别祷告。 它的建筑位置,在夕阳大道的左前方,也正当那片草原的中央,女生宿舍躲在它一侧的群树之中,林荫遮覆的幽径上,常有年轻的笑声传到草原上来。从这儿可以隐约的眺望着台中市的西区,草原的周围,相思林和苍翠的树群,密密的环拱着,旱溪则在它的脚下蜿蜒。 工人在施工,钢铁的敲击声叮当有致,宛如一支现代的音乐。路思义教堂粗大的钢筋架顶,朴实的在生长,每位经过草原去课堂或图书馆的同学,都会仰起头,欣喜而又渴望的关注着它的生长。 南森本来对这片草原,就有着一份最亲切最特殊的喜爱,他每到这块广阔的草坪上散步,就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感觉到坪中碧油油的绿草,和他年轻的生命互相呼应,互相融契。自从路思义堂栖息在这儿,更使他经常在草原上徘徊流连了。 整座尚未完全架设的钢架,在姿态上,很像一只初初停落尚未敛翅的巨鹰,雄武而刚阳,但钢架本身密密的架构,又展示了一种细腻精致的美感,和这片如茵的绿草比映,显得分外调和。老高把这座尚没覆上琉璃瓦顶的钢架叫成鹰架,他形容它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群在校求学的同学,都是这样等待展翅飞翔的乳鹰。 没有一只乳鹰,安于栖息在它们生长的旧巢里,老高又哲学起来:它们在这里接受哺育,慢慢长大,终于要从这里振翅飞出去的。教堂完成时,就轮到我们这一届了。 他们多半在工人休息后的黄昏,或是月亮初升的晚上,成群的爬到鹰架上去,凌空而立,凌空而啸,或是采取不同的姿势,坐在钢架上谈着说着,眺望着远方。晚风迎面吹拂,偶尔有一片无根云,洒几点轻疏的雨粒,给人一种润肌贴肤的沁凉。老苏称赞这种感觉是使人愉快的,而南森想着前途,却有翠袖红巾,搵不了英雄之泪的怅然,也许那就是乳鹰离巢远翔的前夕的感情罢? 要毕业了!老苏说:我会记着这儿,也记着常爱眯眼的大娃娃。你呢?哈老哥。 我吗?我值得记忆的更多了。南森说:校园里每一块我踏过的地方,风里的头巾,雨里的花伞,每个漂亮的男孩和女孩,每根草,每棵树,每幢建筑,每朵小花,以及你们这三块活宝。 我最喜欢这儿的早晨,老贺说:打网球时的那种清风和晨曦,只怕你们贪睡早觉的人从来没有依领略过的整个球场在早霞染映下,全是玫瑰色,太美了! 我倒喜欢艺术中心纯白的建筑。老高说:它有一种超脱的宁静。 回忆都有了,将来呢?谁为将来打算过没有?停一会儿,老苏这样说。 你先发表你的打算罢。南森说。 我吗?也许会去竞选县议员,也许会选乡镇长。老苏说:我要把目前老牛破车式的地方自治汰换成火车头式的地方自治,说干就干,决不拖沓。万一碰了鼻,还可以回东海来当助教,重新修炼。 我跟老苏同是嘉义人,一山容不得二虎,万一我也出马竞选,两虎相斗,岂不是必有一伤?贺说:我喜欢简朴的生活,干脆到嘉义女中教书算了! 乖乖,你年轻轻的小伙子,教书什么地方不好教,偏要去教女中? 老高如何?南森笑了一阵说。 出国。 你喜欢出国? 谁喜欢来着?老高叹了口气:在国内,我热衷的文学和戏剧都没有我发展的余地,趁机会出去多学点儿东西也是好的。我是流亡学生,从大陆跑来的,没有谁比我更渴望打回去了,但我不能干等着那一天。 你是对的,现在只剩下我了!南森说:毕业后,我仍然没有固定的打算,想回台北乱闯,闯一段时间再讲。我总觉人到四年级,不成熟也被压得成熟了。 南森说的确是事实,四年级的同学,每个人都显得很忙,连跳跳蹦蹦的小翠,也变成图书馆里的常客了。有很多在学业上感到气馁的男孩,干脆拼命的追逐女孩,尤其把大一纯洁的少女当成主要目标。可是,二○四室的四个人不同,贺是绝不问津此事;老高对于小翠所怀的那份柏拉图式的爱情已经放弃了,成天埋头研究乔埃斯;老苏也不再痴想大娃娃,开始啃他的论文资料了;南森心里激荡着感情的潮水,一时拿不定何去何从。 按理说,毕业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它象征一个阶段学业的完成和一个新的开始,他内心却塑不出完成之感。这天傍晚,他挟著书,徙图书馆走下来,远远望见那座鹰架,在青黯的暮色中寂举着,是谁在鹰架下面仰视,他看不清楚,人,在那种巨大的背景比映下,只是一个小小的朦胧的白点。 等到走近,他才认出是美倩。 妳去图书馆?我刚刚出来呢。他说。 美倩朝他笑笑,一脸关切的柔和。 不,我去台北,刚刚回来。她看他在风里有些瑟缩,便说:天转凉了,你穿得太单薄,该回寝室添件衣裳的。 我正在想事情,冻一冻,人会显得清醒些。他说:我们到鹰架上坐坐谈谈,好吗? 美倩犹疑着,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南森却没有注意;其实美倩现在也有些儿担心和南森独处,但又情不自禁的想和他在一块儿,即使沉默的相对也是好的。两人走到草原中间,风吹着,相思树在逐渐深浓的暮色里呜咽,鹰架也发出铿锵的金属音响。 南森跃身爬上鹰架,美倩只能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她穿着白色羊毛衫,灰色窄裙,头上扎着白头巾,巾角飘飘的不时刮上她的脸颊。岛上的十一月,正是诗里形容的已凉天气未寒时,但在阴霾的傍晚,人在空旷的地方被晚风一吹,就感到一股迫人的冬寒了。 上来呀,美倩,他喊说:这鹰架是一只待飞的鹰,妳在鹰背上,会感觉时间的呼啸。 要不是美倩放下书,很为难的调整窄裙,南森还不会觉察到她的难处:一个穿窄裙的女孩子,手里又拿著书,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怎样爬上鹰架?他跳下去,一手拉起美倩的手,教她怎样侧身踏步,总算牵着慢慢爬上鹰架,直到在钢梁上坐下来,美倩才吁出一口大气。架顶的风更猛,更寒,两人隔开一个方格坐着,保持着距离。 最初两人没说什么话,一心的情感却在沉默中发酵着,彼此都仿佛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晌,南森才低低的说: 教堂就要完工了,我们也要毕业了! 嗯,总是这样,一年一年的,好些人从大度山走出去,天南地北的飘开。她低下头,似乎也有着无限的感触。 妳选写论文吗?南森说:我想写,现在正忙着搜集资料,准备到台北万华地区去实地调查一两个礼拜,想从那儿实实在在的挖掘一些东西。 我却简单些,准备找些诗方面的论题。 一弯银白的月芽儿贴在天上,鹰架的影子是一些奇幻的大网格,网住两个扭曲模糊的人影,远远的市区的灯火也因隔着一层雾氛,看上去一片迷蒙。南森不敢问美倩是否毕业后就结婚?实在他也很怕想这个问题,他和美倩相处了三年,彼此虽常在一起,如今两人变得更客气,反而显得生疏了,他还是不要触动她才好。 于是,他望望空泛的月亮,诠起他写毕业论文的计划来,如何划分章节和段落,如何使理论和实际调查的状况取得印证,她静静的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陈在病榻上挣扎着,几乎把他所能拥有的一点儿青春全耗尽了,只留下一具苍白脆弱的、勉能呼吸的骨架,这使她渴望着南森能给她一种解脱的力量。她并不是离弃陈,在情感上,她一直把他当成兄弟,但她实在不敢把终身幸福交在他的手里,随着他埋入泥土。当她悲苦忧愁的时刻,上帝安排她遇上了南森,是给她考验?还是给她选择?当然,她决不会向对方乞求,爱情不是施舍,她那样施舍给陈已经错了,她只是在等待着,等待黎明的肯定快点到来。如果他真的说出什么,或者是她就会得到解脱了,真的,把一刹交给命运罢! 而黎明没有来。他没头没脑的讲着他的论文,又反问着说: 妳呢?妳有没有把写作计划弄好? 哦!她睁开眼,一个世纪过去了,风吹得她一心寒冷,但不得不打起精神说:还没有,但也快了!我会很用心的去写它。 妳像是有什么心事?他这才从她声音里听出什么来,问说:陈的病怎样了? 美倩用力的摇着头,心里绞痛着,她真想不顾一切的说:完全为了你,南森!为了你!但她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美倩。南森用充满情感的声音低唤着她说:我知道妳为陈的病,受了许多辛苦和委屈,但我总是妳的朋友,以后中午我们一块吃饭,下午一块儿去图书馆,我们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一起,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唉,时间好快,像做一场梦似的。 他不说这些还没有什么,越说,美倩心里越是难受,几乎要哭出来。他是傻子吗?他不是,却怎么会这样呆头呆脑,尽说些像哄孩子似的傻话?她等待的,不是这些,要听的更不是这些,但她毕竟不是那种会在人前掉泪的女孩子,即使激动,也控制住了。他说什么,她就嗯应什么,她只能这样木木的点头。南森还是弄不清,错以为美倩今晚怎会变得这样的冷淡,便不再说话了。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月亮已经升到天顶,映照得草原泛白,清凉的露水沁人肌肤。 天越来越凉。美倩说:你该去穿衣裳,我们走罢。 我不冷。南森说。 如果鹰架真是一只神话里的巨鹰,那该多好,他们将无拘无束的乘风遨游,游遍这碧海似的青天,而这只是一刹的幻觉,美倩已经站起来等着他了。他牵起她的手,缓缓的踏着那些网格走下去,她柔软的小手在他手掌里是透凉的,他真的不想放开,似乎又有那种强烈的砸灯的欲望,模糊的自心中涌起,他一害怕,就放开了。美倩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自然而然的穿过小桃树林,穿过那条小径,朝女生宿舍的圆门走过去,南森送她到圆门外,互道再见时,她的声音低沉如耳语。 也许她在闹某种情绪,过后他想,过几天,她就会好的。 风季又来临了。 大度山在冬天很少落雨,十二月初,偶尔有稀疏的微雨洒在草原、树林和红土泥地上,但那样的微雨并不能消除被尖风卷起的沙尘,风整日整夜的呼啸,仿佛要把仅留下的一点儿时间也卷挟而去。 一连好几天,南森都躲在寝室里,埋头写他的论文写作大纲。窗外的风声使他兴起时光不再的警惕,他觉得没有必要到外面去,忍受直渗进人心的冷落和索索的凄寒。而根据计划所订,他必须要利用圣诞节前后这段时间,到台北万华地区去做社会调查,他希望尽快做完调查和统计,把资料带回来整理。为了忙论文而牺牲掉在东海过最后一次圣诞夜,似乎太可惜了。 动身前那天,他和平常一样,早些下课去等美倩,约她到老王面店去吃午饭。美倩这几天来似乎心事重重,人也消瘦了很多,他和她说话时,她所答的话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着边际。直到吃完午饭,两人去墓地散步时,美倩才轻声的说: 有件事情,很想和你商量商量,好吗? 当然好啰!南森说:有效劳之处,我一定赴汤蹈火。 美倩见南森又搬出开玩笑的口吻,更有些怯怯的了。 陈的身体不好,最近病况更重了,他家里前几天来信问我美倩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南森根本没注意,只急切的等着听下文,但他立刻明白美倩一定遇上了真正的难处,便收敛了玩笑的态度,问说: 来信怎样? 他父母的意思是是结婚冲喜,形式上这样举行,也许陈就会好起来,同时要把婚期定在寒假,也就是说,再过三周就你同意吗? 美倩这几句话一出口,南森好像劈头被谁打了一棍似的,脑子里轰轰响,满眼的云烟雾气,他张口结舌的楞在那里好半晌,兀自摇头说: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不可能,这简直太不可能了! 美倩在等待着,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这将是她最后的选择她自身命运的时辰。如果南森和她之间,真的存在着爱情,他的回答自会表明他的态度,那怕他只说短短的一句话,甚至吐出一个不字呢,她就有勇气抛开一切一切的顾虑,把自己的未来交在他手上了。她等待着,她相信神会给她最好的安排。 但南森却像坠入五里雾中,辨不清方向,他不知道美倩为何要这样问他,也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回答才好,只管独语似的喃喃着。 这是不可能的,陈的父亲是医生,怎会这样讲迷信?冲喜?如今是什么时代了?我并不是说咒陈,万一他在结婚形式后有个什么好歹,妳怎么办? 我是的,也觉得陈家太迷信,而且不合于我的信仰,但我母亲也同意了,他们逼陈写信来问我的意见,时间这样急迫,我心里很慌乱,所以想找你商量 美倩还没说完,南森就打断她的话说: 妳还没毕业,这样太没道理了! 那你不同意了?她说。 不不,我不知道。妳是一定要问我的意见? 美倩一直是低着头说话,因此,也就低着头点了点头,把下唇咬得紧紧的。她自觉仿佛是攀登在绝壁上,上面是危峰高耸,下面是深崖万丈,亟需要获得有力的攀援,这攀援就是他明明白白的肯定。 那,那我过两三天,想清楚了再告诉妳好不好?他拍拍脑门说:最近熬夜忙论文,头脑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灵光了。 好罢,南森。三天后我再回陈的信。 为了赶听下午第一节课,两人匆匆分开了。那一节上的是什么课,南森根本没有注意,思绪像千百缕风里的游丝,有时互相缠绕,有时各自飘荡,自觉外面的世界都不很真实。他也不知道为何不敢面对着美倩,美倩所说的那些,他连想都不敢朝深处去想,因为他想不出什么结果来。他同意与否一点也不关乎紧要,陈和美倩结婚,反正是迟早的问题,而在他感觉里,早或晚并无不同,现在离寒假还有一段日子,他决定不再去想它了。 第二天,他搭车北上万华,也打消了同学校过圣诞节的心思,这样,他可以暂时不见美倩的面,容她冷静的选择她自己的前途。 圣诞夜,校园里仍到处弥漫着欢乐的气氛,那是新同学造成的,南森却不在东海。他走时急急匆匆,并没告诉美倩,美倩还一直等待着他肯定的回答呢!三天了!天知道在这三天里面,她忍受了多少情感上的煎熬?她数着白天,数着黑夜,数着白天和黑夜中的每一分秒,她常常在深夜跪在床上做祷告,祈求神能使她心境平安,不管她选择或是被选择黄昏时,她在室外的楼栏边徘徊,望眼欲穿的觅取南森的影子;平常他多半是在黄昏时穿林而来,用奇特的口哨吹出的曲子是她早就听熟了的。但一天,两天,她听着的不是那曲调,只是林梢上的风号 最后一天,同学们拉她去圣乐团练唱圣诗,她和几个女孩一起到艺术中心去,大家很热烈的练嗓音,选歌曲,她都没有表示过一点意见。她一直很喜欢音乐,更喜欢唱歌,她不惯于唱挺拔高昂激烈如潮的歌,但却非常爱唱几首平静的叙述式的圣歌;因为在那种以人的卑微,俯伏在上帝脚下时的那种歌赞和倾吐,能使她获得安静和快乐;她能在那些歌里,把内心一切的情感经由自己轻微的低音,柔柔润润的释放出来。然而今天,她刚练唱两遍就觉得头痛,提早回寝室休息了。 当真得着休息呢?阴沉欲雨的天,她站在楼廊间,手抚着冰冷的栏杆,望着风里的树群发呆,到如今她才知道,爱情是自然产生的,无法刻意制造,即使勉强能够,基础也非常脆弱。该来的,终于来了,两种不同的归宿要她选择,两种不同的未来要她面临,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头顶上的灰云,一块一块的垒压着,像无数碎冰,风绕着她发出来空洞的嘶喊。 她不愿对人打听南森的行踪,又不能放下心来不理会;一逢男孩子的声音从圆门外传来,她就会觉得心跳,一看见楼下花墙外有人影闪过,她就以为是他来了,但是没有发现他的影子。 现在她才觉得,早年在那军官身上所付出的情感,尚不及她对南森所付出的浓烈;在不知不觉间,她对南森的爱已经到了深不可拔的程度,为什么他不来呢?她想:也许南森也在矛盾里挣扎着,也会和她一样在忍受煎熬;他原可以交到很相知的女友,像小妹就是个顶可爱的女孩子,为了她,使他失去了很多机会,正因为她自己有很深的情感存在,使她以前的决定变得脆弱了。 她重新走回寝室,翻开圣经来读,希望借着神的话,启示她,导引她,让她有所决断,把心情安定下来。但有一股悲凄朝上涌泛,泪水把圣经滴湿,所有的字迹在她潮湿的眼里都变得朦胧了。为什么以前要和陈订婚?为什么后来又遇上南森?她觉得自己对自己的信仰快要崩溃了。 下午她孤独的走出去,到路思义堂的鹰架下散步,也在文学院的廊前徘徊了很久,盼望能够碰到南森,但没有。她跑到图书馆,从阅览室找到书库,希望南森会在阅架那儿翻书,但没有。图书馆里有些人,都在准备着晚上的节目和参加狂欢舞会,她的心里却在结冰,即使裹紧厚厚的大衣,仍然冷得要命。 她心神恍惚的走到水塔那边的树林,又一直跑到梦谷;那宽宽的谷地,曾经印有过他和她并行的足迹,但现在它是空寂的,一无人影。从梦谷再跑回来,又是傍晚了,在路上,她下定决心,直朝男生宿舍走过去,她要看看南森究竟在不在寝室? 上楼时,在梯口碰到老苏,她停下来,掌心贴在背后的墙上,问说: 哈老哥在不在?他到哪儿去了? 老苏被她问得怔住了,他从没看见美倩像这么急迫紧张过,她的脸是苍白的,呼吸也很急促,仿佛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哦,过一晌他才说:他去台北找论文资料,已经有三四天了! 美倩比较平静了些,只摇摇头,又问: 他今晚回不回来? 这这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老苏说:找他有要紧的事吗? 没有什发事,我走了,谢谢。 老苏一时也摸不清南森和美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楼梯附近已经很黯很黯,美倩说完话,很快下楼跑走了,老苏还在那儿呆站着,做梦似的望着一闪即逝的美倩娇小的背影。她也许找他去报佳音,他想。 报佳音的行列在夜晚出发时,老苏又碰上了美倩;她仍像平常那样微笑着,显得很虔诚,很热切,她手里捧着加上玻璃风罩的蜡烛,在烛光中唱着赞美的诗歌,那含着泪水的黑眼,满含着感恩的光,真像一个即将飞升的天使谁会知道她内心的感觉呢? 南森没有来,他在她最最孤绝的情况中逃避了。当然他不久会回东海来,那时候,他永远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机缘,这仿佛就是,放弃它的是南森,不是她自己,他的逃避对于她就是一种既显明而又肯定的回答。 圣诞节那天她写了一封信给陈。 她答应他,寒假就结婚。 把这封信掷进邮筒,她反而平静下来,她现在所忍受的,不过是一种死心塌地的悲哀。当然,她和南森之间的友谊仍然存在着,不过,暂时她需要休息,不愿和他多见面了。她等待精神康复,好使她快乐安宁的负担任何的命运。 一个星期后,南森才回到东海,他的论文资料,已经搜集得很丰富了。他决定把美倩问他的问题,再详细和美倩谈一谈,必要时,他打算表明他对她的真情。 离开她时,他认真的考虑过,他对她的情感是自然形成的,热烈而且真纯。陈的存在只是一个阻隔他们的幻影,她没有理由因为怜悯仅仅是怜悯,去和一个缠绵病榻的人结合,用那种灰黯的岁月作成她一生的背景。 恰逢着星期天的晚上,老苏告诉他,美倩到宿舍来找过他的事,南森立刻就跑到女宿舍去找美倩。这该怪他太粗心,他该在北上时通知她一声,她需要他帮什么忙,他都肯,他并不存心逃避什么。 美倩!美倩! 隔着那个圆门,他仰望着美倩的窗口喊着,又急促的吹了几声口哨。 小窗里有灯光在亮着,但悄无声息。 他又叫了几声,仍不见有人回应。美倩靠着枕,正在读着诗,她明明听出南森在叫唤她,她不愿意下楼去,也不愿再理睬他,她好不容易才宁静下来的心,禁不得他再来扰乱了。同寝室的几个女孩结伴下山看电影去了,她宁愿一个人枯守着灯。她以为她不答应,他就会回去的,谁知他越叫声音越大,她赶快丢开书本,躲进被子里,双手蒙住耳朵,默默的啜泣。 他来迟了!一切都过去了! 终于有别的寝室的同学开门跑到走廊上去了。 哈老哥,你真大胆,哪有会客不经门房,这样大声叫喊的! 有人来敲美倩的房门,敲几声便跑出去回说: 不在,她不在,可能下山看电影去了。 南森兴冲冲的跑来,一听这话,便懊丧的低下了头。树影在他身边摇曳着,不知是木麻黄还是相思树,他默默的转脸朝回走,风迎面吹刮着,她当真会下山去了么? 他匆忙的跑到陈教授那儿,问起美倩,教授告诉他,说是圣诞夜美倩来过,有些失神的样子。 你跟她很要好,教授说:你总该知道她的心情的,可不是? 我从台北刚回来。他说:我得下山去找她。 他冒着黑跑出校门,搭车到山下的市区去。在闹区的街道上找她,在每家影院里打幻灯找她,最后他找到了卡门,也许她会在那儿看热带鱼或者听音乐的,她不在,但他却找到和她同寝室的几个女孩子。 美倩没跟妳们一道儿下山?他问说。 没有。我们拖她来,她不来,要留在寝室里看书。一个说:哈老哥,你是不是跟美俏呕了气了?这几天,她枕头全被她眼泪滴湿了! 不会罢?他说:我去台北刚回来,从来也没跟她呕过气。 你不妨仔细想一想。另一个说:据我所知,大多数男孩子都很粗心大意,也许你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的刺伤了她,而且真的伤了她的心了!美倩的性格一直是最温和,最纤柔的,她从没有像这样难受过,人都变得有些痴傻了。 他窘迫的犹豫着,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顿然明白刚刚他去女生宿舍找她时,美倩确在房里,她应该听到他在叫唤她,她却不愿答应,解释是多余的,他和美倩之间的另一种情感,是到此为止,正式的结束了。 回到寝室,把虚软的身体掷在床上,他想:既然这样,就让她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安安静静的度过最后一段光阴罢!在大度山,他们所余下的日子,已经是寥寥可数的了。 一段曲折过去之后,在南森心里结下一大把疙瘩,二◯四室的老苏,和老室友老高都责备过南森。老苏说: 恋爱的乌龟主义是要看对象的,跟那些认真的女孩子,千万玩不得,你临阵退缩,她真的拿安眠药当作花生米吃!这年头,连制造悲剧都讲求速度,今晚服药,明天见报,没有什么哀感凄艳,缠缠绵绵那一套。你当初跟美倩好,就该正面强攻,到占领阵地为止的。 哈老哥,你小子太不现代,老高说:所以尝到了苦果。 你不是标榜现代的吗?又如何? 甭说了!老苏说:咱们完全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四年前一个人来,四年后仍一个人走,好在还落下干净利落四个字。 我们天生是啃书本的命,老高说:转了一个大弯儿之后,还是回到老路上去。在这方面,我们全不及老贺聪明。 天寒得紧,风整日整夜的狂号着,使他们除去上课而外,就躲在图书馆或是寝室里,这段寒假前的日子过得很够落寞,尤其是南森,几乎闷郁出一场病来。自从台北回来后,他就没再见着美倩了,连上词选课时,她都没在课堂上出现过。显然她存心避着和他见面,他知道,自己一时的疏忽已铸成了大错,他连找美倩当面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了。 路思义堂在时间里不断的生长着,鹰架朝天空昂起,展露出它万千细致雄浑的钢铁网格,时间就是那样的一把雕刀,雕出这巨鹰般的建筑形象。 终于有一天,它披着金黄色的琉璃的羽毛,在那块碧色的草原当中安静的伫立着,它已经完成。 把一切都交在神的手上罢,他凝望着教堂的尖顶,郁郁的想:她能够安心,我为什么不能? 献堂那天,难得是无风无云的晴朗天,南森和很多同学,都列队在教堂两边等待着,等待那两队圣乐团的男女团员来唱出圣诗,以及担任剪彩的慈蔼的夫人轻轻一剪,来启开路思义堂的玻璃门。 他知道,这是假期前唯一和美倩见面的机会。 圣乐团的团员们分两队鱼贯走过来,洁白的袍子在碧色的草原上飘漾着,金洒洒的太阳光在这里那里遍照着,轻风在四周的林丛间细语,每个人的眼里都流露出兴奋的光彩,仿佛领受了神的祝福。 管风琴徐缓沉重的声音流泻着,圣乐团的团员们唱起美妙的圣诗来。南森一眼就看出,美倩是右队的第一个,她的头发梳得很光洁,用一支辫发式的发带给束着,她温柔沉静的白脸在宽大白袍的比映下,比平时略显清瘦,但她湛澈的眼神充满了虔诚,也充满了盼望,那样凝视着高耸在半空的路思义堂的尖顶,和那两片像西欧姑娘帽叶一般拱起的堂盖。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每片瓦都映出一个金黄色的太阳。 乐声鸣奏着,伴合着圣乐团合唱的歌,变为一股柔和而庄严的仙声,处处飘响。美倩全神贯注的唱着圣诗,她仰望着教堂尖顶上的阳光,仿佛正一步一步的走近上帝,向那安慰她,并平复她心灵创痛的上帝皈依。她已经不复记取过去,也不复留心堂顶的哪一支鹰架、哪一个网格,曾经网过她和南森,让月光在草原上描影她怀着破碎的心走向另一个世界精神的世界。雪白的圣袍使她显得孤独而美丽,庄严而凄凉。 她不会发现,从他们一踏上草原时起,那个头发蓬乱,眼神忧郁的男孩就一直看着她。南森站在远远的角落上,忧郁的眼神吞饮着面前的景象,尽管多时没跟美倩见面了,他仍能从她庄穆的背后,看到她伤心欲碎的样子。如今,她是一尊由水晶塑成的女神,透明又莹冷,远远的离开了他,朝高处飞去。她,在他感觉里正像传说中奔月的嫦娥一样,宁愿独自忍受高处的凄寒,是不会再回首尘寰,重返人间的了。 音乐和人潮流过他,流向启钥的教堂去,他还在原地呆立着,两眼热辣辣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但都被他抑止住了,在这样欢欣的场合,他不能太不调和。白衣的行列飘进教堂去,他默默的跟在背后,人影晃动着,常遮断他的视线,他依稀看见美倩排列在圣坛前面,他能凭感觉分辨出她在合唱中的低哼和高唱。 赞美礼拜继续进行着,南森独自坐在堂内最后一排木椅上,崭新的地毯好柔软,把人软软的陷着。他抬头望着鱼网似的堂壁,以及高处那一长条透过阳光的玻璃天窗,鹰架的回忆刺激着他,他的感伤更重了!他无心唱赞美的诗歌,他好像一个失落物品的人,想在这儿再把他所遗落的重新捡拾回来。 他望着美倩,但她不望谁,她只是在望着教堂顶上那一排仿佛是通向上帝的窗,阳光的微波在她黑眼里荡漾,漾出一种属于圣灵的慈和的光彩。圣乐合唱声又起,南森完全被新涌来的孤独浸溺着,好像美倩和他是陌生人像他第一次在铭贤堂注意到的仙女,那么高贵可爱,又那么冷漠无情。这美丽庄严的路思义堂把美倩完全吸引住了,她抛开一切恼人的尘俗,很安宁的接受了小路思义的爱顾和保护了。他原以为有机会在这儿找她谈一谈的,但如今他完全绝望了。 他在音乐声里,悄悄的退了出去。他不能忍受那种感觉的煎熬,教堂里面灯烛辉煌,鲜花吐艳,而外面的草原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呼吸着冷风。他看着路思义堂,悲哀绝望的觉得他这种不开花的爱情算是结束了。 教堂,在万人众目的盼望下完工。 他和美倩完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