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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2554 2023-02-05
卷起行李,回到台北盆地的冷雨里来,南森觉得整个的心都冰冻起来了。 他不知道美倩是否如陈家所希望的,趁着寒假,和骨瘦如柴的陈结了婚?更不知道美倩结婚后会不会放弃这最后一学期的学业?他写出好几封信,都像石沉大海,得不着半点儿消息。 他和美倩一南一北,比活在两个星球上还要隔膜。他猜想美倩十有八九是结婚了,否则她不会不回信的。一想到这儿,他就禁不住的心酸,以前他虽也了解迟早总会失去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他还年轻,朝后不愁交不着女友,可是,美倩是他第一个最倾心的女孩子,对别人,他再难付出像四年来和美倩相处时那种既痛苦又难割舍的感情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克服这段伤心,而令人难受又困惑的是:连他和她的一份友谊都就此中断了,这真是太可怕,太不能忍受了!

阴雨连绵,把台北泡得冷冷湿湿的,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拼命的写毕业论文,企图用工作来冲淡这些。但一停下笔来,他就禁不住的要去想它们,从他和美倩的交往想起,想到眉珍,想到四年来在东海发生过的每一件小事,就要毕业了,那时他将两手空空的走出校门,一无所有。他还记得大一寒假时,和美倩一道儿爬观音山迷路的事,想起在满山云雾中,他如何满怀自信的寻找着各条小径,自以为走得很对,结果却迷失了路途,糊里糊涂的迷失了路途。初进东海时,他也曾自视为天之骄子,满怀自信的猛冲猛撞,没想到男女之间的事,不但使他迷路而且跌伤。 冷雨萧萧的夜晚,他正燃旺一盆炭火,在炉边赶写论文,老高身上挂着雨滴,像冒失鬼似的出现在他的书房里,圈起手在嘴边呵着热气。

哈老哥,你自己判你自己禁足吗?他说:连明星你全不去泡了。 我在赶论文,他说:这段时间不利用,人会变霉掉,这一段阴雨,讨厌透了。 该不是用它打发失恋罢? 由你糟蹋。他苦笑说。 我哪还有心肠糟蹋你?老高叹口气:小翠决定出国去念哥伦比亚,我们是铁定完了!我寒假替两个想出国去的家伙恶补托福,拿他们几文补习费,还不够我吃阳春面的除了买烟之外。 那么,你为什么不也申请去读哥大呢?你的成绩是优等的。 这就牵涉到观念问题了!我们究竟是为追求着比较理想的女孩去念书呢?为谋职位、端饭碗,安安逸逸的老去而念书呢?如果不为这些,我认真考虑过,决定改变主张,不出国了!我觉得,与其在书本上求深造,还不如在社会上打滚求经验要实在些,你不觉得我们在这方面欠缺太多?

南森沉默着,炭火的红光在室内闪跳。 我算白过了这四年。他说:幻想太多,生活得太乱,结果什么也没做成。 这情形,其实也很普遍,老高在炭火上烘着手,搓动着说:我们都是很平凡的人,亨德教授的话有道理:平平实实的去为人,去做事,最有用处了。可惜我们听虽听进耳,却没真的放弃那许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多彩的梦幻,空中楼阁式的理想,更多年轻伟大的梦,至少,我们不该把它们标示在实干之前。 不然为什么叫年轻来?这是一种生命在成长中必然经历的阶段过渡阶段。我想,是的。南森说:用不着为年轻人辩护,这很自然,任何伟大的人物,都曾年轻过,幼稚过,像我们一样, 南森这样一说,老高锁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谈话的重点转变得比较轻松些了。

还记得当初入学,我们说的那个啼明鸟的故事吗?说大度山上,有那么一种神秘的小鸟你在山上生活了四年,究竟看过它没有?或是听它啼叫过? 哪有那回事?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罢了! 其实,我颇喜欢听这样的传说,老高说:我觉得它的象征意味很浓,大学生活好像是一场夜梦,迷迷离离,恍恍惚惚,一更天,又一更天而我们习惯把梦境当成真的,最后是鸟啼梦断,人去楼空! 低调子的抒情。南森说。 似乎就是这样了!老高说:你总会在离开东海之前,听见啼明鸟的啼叫的,同样的调子,每个人的感受略有不同罢了。 老高走后,他一个人守着炉火,整整枯坐了一夜。雨沥在檐下叮咚敲着阶石,时缓时急,时重时轻,仿佛在对他叙述起很多很多故事,像一朵一朵开在黑暗里的金花,一瞬之间,又纷纷的落了。

美倩终于给了他一封信,写得很诚挚,也很悲哀: 南森:一直没回你的信,陈回到南部来,他的病需人照顾,而且成天在谈我们的婚事。我知道你也很关心这事,陈不要我没读完大学就勉强这样做,他待我太尊宠了。 四年级了,各人都忙着各人的事,毕业后,确是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了,我永远珍惜你的友情,它带给我太多的鼓舞和温慰,正像我珍惜大度山的一草一木一样,在四年生活中,它们融入了我的生命。 我一度感觉你是世上最热心又是最无情的人,我想你该明白这句话的意义,那是我等着你回音时的感觉,现在它已经是一句死去的话,不再代表什么了。感谢上帝的指引和扶持,我已能独自站立,而对你的痛苦,我无能为力,只有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不必再以我为念,南森,现在我心情非常稳定宁和,因我已选择,已肯定了我自己的未来。 以后,你如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盼望你认清你所要的,不要在千头万绪中等待,拖延你有干劲,但缺乏决断和恒心。 敬祝 前途无量美倩 就这样,美倩结束了她的挣扎,就这样使南森沉默了好几个月。他拎着行囊回到东海,大度山美丽的春景也在他心目中黯淡下去了!潮涌而来的新生,永远是大自然的宠儿,他们引吭高歌,在碧色的草原上打滚,他们结伴郊游,到梦谷去寻梦,把太多的笑声随处抛撒,像南森当初来东海时一样。 人到将毕业的时辰,一切都不同了,一篇毕业论文写瘦了人,余下来的时间都用在功课上。一般说来,南森表面上仍很正常,既不悲伤,也不痛苦,只怀着一种失落了什么的情绪,常常低低的用唱机播放约翰.贝兹的歌曲,不胜迷惘的回忆着。

他想过,美倩把他看得很清楚,他实在是那样的人,梦想太多,又缺乏决断和恒心,求学如此,为人如此,甚至在恋爱上也是如此。即使受了创伤,也全是自己招惹来的,怨不了别人。 南森和美倩之间的疏淡,却被很多熟悉他们的师长和同学关心着;热心肠的小妹很同情南森,并且称赞他这种不夺人所爱的磊落态度;小翠鼓励南森忘掉这宗事情,笑着跟他说: 哈老哥,你不是说东海的女孩子有灵性的吗?为什么你心里只有一个人?旁的人难道就不值得你去追求? 不要把我看得太高罢,小翠。南森苦笑说:像我这样没条理的人,就是头顶贴上廉价出售的标签,怕也没有女孩子来问津呢,我能去追谁?越是有灵性的女孩子,眼睛越像X光那样锐利,一下子就把我看透了!

越是有灵性,越会喜欢你的特殊气质,很诗很诗的,你自己不觉得? 而且是纯粹自由体,是罢?他调侃的说。 对了,小翠说:同时又带点儿现代风。 我告诉妳罢,这种诗最不值钱有灵性的女孩子是要吃饭的,我不是一张好饭票。 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有机会他就表现得很轻松。小妹常常来找他,说许多天真的傻话安慰他,很费心的逗引他开心,他对小妹虽然笑嘻嘻的,但小妹仍能从他皱起的眉毛上,看出他内心的空漠。 哈老哥,你算是得了女孩子缘,老苏说:小妹这女孩子,天真纯洁,又放空档,(即还没有对象)嘻嘻哈哈,个性蛮爽朗,配你最适合不过了。 算了!他叹口气说:我要把这类的事,甩开一段时间,我不想再惹麻烦了。 只怕你是口是心非罢?

啊,不不不,他急忙摆手说: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我绝对是心口如一,说了不再惹麻烦,就不再惹麻烦。 南森说的是真心话,寝室里的老苏和贺都看得出来,他有些存心的避免和小妹接近,他常常下山,恢复了当初他逛旧书摊的老习惯;再不然去卡门,把精神放在音乐里泡着,一泡就是一个晚上,有时话赶不上班车,便躺在台中公园里露宿,让被李白赞美过的月光覆盖他的梦境。 很快的,又到相思树开花的时候了。 毕业舞会订在毕业典礼前三天的晚上,由应届毕业同学自己筹划布置,并且在各处张贴出巨幅的海报,特别要求男同学先行邀妥舞伴,一同赴会。 这真是名符其实的离别之舞!老苏说:虽说不是滋味,也值得邀个女孩子去跳它一跳。

人家有对象的,跳甜蜜之舞,老高说:我们跳的是凄怆之舞。就是勉强邀个舞伴去赴会,跳完了也就各奔东西了,这不叫魂断蓝桥,这叫魂断大度山。 你愿不愿意去断一下魂呢?老高。 当然。老高说:一生难得断这么一次魂,疯也打算疯它一晚上。 可是,这跟咱们在梦谷跳怪怪舞完全不同。老苏扮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说:毕业舞会上再猛踩女孩子的脚尖,那可不是洋相出到顶底了吗? 不要紧。老高说:我们请哈老哥替我们上夜课,临时恶补一番,这个平脚板土风舞跳得差劲,交际舞却是熟练得很。 我也参加。贺说。 你这薄脸皮的人,能找到舞伴吗? 让南森统筹包办好了。贺说:我们的舞伴,全部托他去约在女生宿舍,我们的罗密欧最有号召力了,是不是?南森。 少打你们的如意算盘,南森懒洋洋的用鼻音哼说:什么鬼舞会,我连半点参加的心情全没有,哪能又替你们恶补?又去替你们约人? 家伙,少搭架子了,老苏说:毕业舞会你不参加,不想跳着走,难道打算一路哭下山? 帮忙也不过就是这一回,老高说:甭让女孩子批评我们没度量,难道一次失恋就把我们这几条生龙活虎给磨垮?要跳舞,我们一起跳,要找女孩,对不起,你得替我们去找! 好罢!南森说:我只能答应尽力而为,万一找不齐,自己再个别的想办法去。 为了参加这盛大的舞会,老高添了新行头,贺也破例缝制了一套新的西装,老苏克难些,烫好香港衫,打上一条领带,不过领带夹却是真宝石镶嵌的。 正因为舞跳得不好,衣裳就要穿得派头点儿!老高说:这是典型的充彀子。 现在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老苏说:哈老哥,你跑跑女生宿舍,替咱们借东风去罢,假如去晚了,女孩子都会被旁人约跑,只怕咱们连一个也邀不到。 南森到女生宿舍去,心情是紧张的,只要一看见那圆圆的红漆月门,他就禁不住的兴起一股凄凉之感。他怯于走近那座圆门,只在桃树林间徘徊观望着;那是雕花的楼栏,那是美倩寝室的窗户,早些日子,当黄昏云染亮它们的时候,他只要吹起口哨,美倩便打开窗,或是跑到走廊间,倚着栏杆朝他挥手,如今已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谁料着转眼之间,四年的大学生活,已变成身后不堪回首的云烟。 夕阳拉长他踯躅的影子,好些穿着得笔挺的男同学,分别从各条路上汇向女生宿舍来邀约舞伴,有几位熟悉的,在经过桃树林时,和南森打着招呼。 哈老哥,你还不回去换衣服?舞会就快开始了!一个说:你瞧,女孩子打扮得多漂亮,个个都花团锦簇的,像是新嫁娘呢! 我没有衣裳好换,南森说:我替老苏他们来邀舞伴,你们要是看见小妹,请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等着她。 被邀约的女孩子们陆续走出圆门,比晚霞还艳的衣裳燃亮了黄昏,她们仿佛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的美丽过;有的穿上小小云朵似的高跟银鞋,有的穿上自己剪裁缝制的礼服,亮眼的纯白、粉红,或是浅浅的鹅黄,鲜艳得像一些含苞待放的花朵。南森这才觉得,自己如果就穿着这身衣裳去赴舞会的话,别人也许会以为是故作疏狂,委实,变黄的香港衫和褪色的牛仔裤,在今晚这种场合,也太不成话啦。 哈老哥,嗳,哈老哥! 他正犹疑着,是不是要回去换一套整齐点的衣裳,小妹已经从圆门里跑出来了,她穿着一套秋香色的洋装,连发带鞋子,都是秋香色的,这使她原本白嫩的肤色更加明艳了。 嘿,小妹,妳这样梳妆打扮,敢情也要去参加我们的毕业舞会,送别老大哥和老大姐? 嗯,人家衣裳早就换好,在这儿等着你请呢!小妹说话时,黑溜溜的圆眼睛直盯着南森:我从来没参加过这样大的舞会,有点儿怕,你不带我,我真的不敢去呢! 等下我一定陪着妳,小妹。他说:妳能替我再约三个同学下来吗?老苏、老高和贺,他们都换好衣裳等着了,单缺舞伴。 小妹的黑眼灵活的转了转,笑说: 你要我再去约谁? 随便妳约谁好了,南森说:妳要是能替老高约到小翠来,那更好,临别共舞,他真会魂断大度山了。 那不可能,小妹说:水仙花早已被她的密友约走了,就算老高先来约她,她也不会答应的。 快点帮我去约人罢,再迟,只怕寝室里全走空了。南森说。 不要紧,美情还在呢!小妹用顽皮的口吻说了话,也不理会南森的阻止,转脸就跑进圆门里去了。 小妹走后,南森心里更加紧张起来。有很久他没有来这儿找过美倩了,有时在文学院的走廊上碰着地,虽然彼此仍点头微笑,但是美倩总是很快的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有时也会说两句什么,那是少而又少的。现在,大学生活面临结束,几天之内,就要离开大度山了,他多么渴望和美倩一道儿去参加舞会,或者单独相对深谈,渴饮一夕灯光。总之,自觉此生此世,永远拂不开美倩的影子了,美倩究竟会不会下楼来呢? 西天的横云像织锦,软软的托着斜阳,山坡上碧草绵延自成一片伤心的颜色。走出圆门的女孩子,互相传递着离别的花枝,一串串艳黄触目的相思他踯躅了一会儿,看见小妹牵着美倩走出来了。 美倩穿着那套南森所熟悉的浅灰色洋装,襟上挂着一串相思树的黄花,手里也掂了一串,她的头发,依然朝后梳理得非常干净利爽,用一支发带绾束着,看见南森时,只眨眨眼睫毛,微笑着说: 找我有事吗? 她的口吻很温和,温和中含有一份镇定而平淡的意味,他的心立刻被凄凉塞满了。看见躲在美倩身后挤眉弄眼的小妹,南森恍然悟出,美倩大约是被小妹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语哄下楼来的。他不敢再抬头仔细的端详美倩,便移动自己的鞋尖说: 想来请妳去参加舞会,不知妳有没有空? 他费了很大的劲,吞吞吐吐的说出来,美倩很快就温文又坚定的婉拒了: 我不会跳舞,你是知道的。 南森只好黯然的点点头,空气便这样的僵凉沉默下来,好一晌,两人默默的相对着。黄昏的阳光,是千千万万微蒙的金色光粒,撒布在他和她之间,两个对立的影子,看上去这样贴近,在感觉上却又非常的遥远,有一种疑幻疑真的梦意。在沉默的一刹,南森怀有触动千古的伤情,美倩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请原谅我。她微咽的说。 妳妳也会原谅我的。他的声音低如呓语。 机灵的小妹不愿意惊触他们,轻轻蹑足避开了,到相思林那边去摘取黄花。两个人无因无由的呆在那里,共守着一束斜阳和一片静。 我们终于分别了!他说:时间真是呼啸的风。 她用微湿的黑眼,若有所思的斜睨着斜坡上绵延的碧草,低喟一声说: 好好的带小妹去参加舞会罢,别让她一直在等。我们是朋友,今天是,以后也是。 他又点点头,她把那一串黄花递在他手上。归鸟横过晚空,别离就这样默默的完成。没有告别,没有叮咛,没有珍重和祝福的言语,她把一切的情感和声音,都寄在那一串黄花上。好艳好艳的一束黄花,好艳好艳的一抹晚霞,全都流滴在他的心上,染亮他身后的记忆。 他空空洞洞的带着小妹和另外两个女孩,会合了老苏他们去参加舞会。会场布置得很精致堂皇,一串串的彩灯交映着壁上的一排金字。应届毕业的同学群中,有些人希望用狂欢的形式来代替感伤,但在人心头涌涨的感伤,仍然满溢出来,把狂欢和感伤硬像调鸡尾酒似的调在一起,令人有醺醉得不是味道的感受。 南森坐在屋角的一张铝质椅子上,两肘张开,朝后搁在椅背上,望着一双双滑过舞池的人影;那些影子一忽儿披着红,一忽儿戴着绿,仿佛是一些被音乐拨弄的精灵,在梦幻中旋回又旋回,细碎的步子,踩碎了记忆里的春秋。音乐变换着,老高和小妹跳了一头的汗,贺也下了舞池,老苏拍了南森一下说: 这是支扭扭,你也下池去擦擦背去。 我不想跳。他懒懒的说:坐在这儿,沾一点跳舞气味就行了。 成话吗?光在这儿摆测字摊儿,老苏说:让女孩子来邀你,太不礼貌罢? 老苏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离座,向女孩子来了一个颇滑稽的西班牙式敬礼,两个人下舞池去擦背去了。 南森仍然默默的坐在舞池边的角落上,他凝视不瞬的眼睛像是奇异的透明的琉璃,透过黯色的彩灯,看着舞池中的舞影,复又透过眼前这些景象,看到许许多多张从记忆中飞出的幻图在卡门的玻璃鱼缸里沉睡的金鱼。鲜花背景前浮凸出的白脸。裸现出千百年前地层状态的红土断崖。凌空而立的颓桥和朗亮的月光。春天的课堂,拉普丽教授朗诵英诗的音韵。带花粉的长脚蜂敲击玻璃窗格时的影子,以及那轻轻的叮叮声。图书馆拥挤的人头和玻璃窗上的热雾。报佳音时一环白衣的人影和一弯马蹄形的烛光。 这支是什么曲子?哈老哥。 勃鲁斯。 好罢,老苏说:再跳这支不如死,我把灵魂捐献给大度山了。 南森仿佛从昏睡中醒转,小妹坐在他身边,半侧着头,关切的注视着他。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悄悄的凑近他耳边说:也不跳舞,光是在发呆。 要离开这儿了。他无可奈何的伸伸腰说:总有些很难说得明白的离情别绪罢。 这倒是很堂皇的理由,小辣风趣的笑起来,有一种甜甜的幽香进入他的鼻孔:要是美倩姐姐在这儿,你一定不像现在这样子没精打采,像没添煤块的火车头一样,是不是? 妳不会是看多了红楼梦罢?小妹。南森说:不要把每个男孩子都看成宝玉型的人物,那样子善感多愁,我们都是一尾浅海里的鱼,当我们走出校门,踏入社会的大海洋时,不会没有感触罢! 是不是会觉得水太多了?她稚气的问说。 南森没有答覆她,却牵起她的手说: 来,我们来跳这支探戈。 随着音乐的旋律,他以极熟练的舞姿,伴同小妹滑向舞池的中央。脚步踩过身后的时间,而青春正如花放,他不会被软软的情感长久网住,软软的生活长久的系留,这是过往的一种展示,同时也是一种结束的宣告。这一群蹈舞着的生命正像向前游动的鱼群,终会游进海洋里去的,这就是成长。 你跳得真好,只是太快了。 音乐告一段落后,小妹喘息着说。 是吗?他第一次恢复了当年那种野性的笑容:妳应该说:火车头又添了煤块了,从大度山开下去的生命的列车,应该是有声有色的。 毕业服完役,你打算干些什么呢? 当然,人活着,总得干些什么的。他说:梦虽然该醒了,理想却并没褪色,我打算出去打滥仗,吸取经验,先把两只脚在地上站稳,要不然,理想也还是空的,没有依凭,也没有根基。 好像很有道理似的。小妹说:你说得很神气,哈老哥。 这是亨德教授教会了我们的。 舞会散了,几个人踏着星月散步回宿舍去。南森手里仍掂着方才美倩递给他的那串离别的花枝,忽然他听见一种奇妙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那是细碎朦胧的鸟啼!是的,那确是神秘的鸟啼,把一朵朵的梦花啼落,告诉他,青春的梦已经是收拾的时辰了。多么美的传说,多么适当的象征!在大度山浓密的林荫里,有一种神秘的,被称做啼明鸟的小鸟,总在天亮之前,在人美梦方浓的时刻,发出迎接黎明的啼唤。 这传说,就事实意义看,它是荒诞的,但他却在感觉中相信它存在着,尽管他没能看见它的形象,但已经从心灵深处,听到了它的啼声。不单是他,凡是穿上黑色学士服的年轻人,在大度山或是在别处,都可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啼明的声音。 无论如何,被鸟喙啄的梦,总是无法捡拾的了;那只是一段生命成长的真实过程,在社会网罩中,时代感染中自然的形成,无可抱怨,无可留连。他所关心的,却是鸟啼之后又将如何? 毕业典礼在体育馆举行。 前一天晚上,南森寝室里的几个都没睡好觉,那借来的黑色学士服,他们不知穿脱了多少遍了。 这玩意儿看上去倒蛮庄严的,老苏扯着他身上的黑袍说:有点像是什么?对了,像是殓衣我们青春彩梦的殓衣。他说着,两肩硬磞磞的微耸,把一付新眼镜缓缓的捺在鼻梁上。 怎样?我是说这味道?他转朝南森和老高,扮出一个表情。 学士兮兮的,标准学院里酸丁的派头。 那也行。老苏说:四年来疯疯傻傻,毕业典礼时,也该板起脸正经两个钟头了。 每一年的夏天,各大学的门大开着,老高想起什么来说:就像咱们那一号半生不熟,学士,穿起黑袍,戴上方帽,成千成万朝外淌,正经倒是一本正经,神气却没啥好神气,算算账,得学位能编成两个军团,而真正坚持理想,服务人群,不负所学者,几希? 从前的事情不提了,老苏说:一切打咱们开始,希望廿年后,你老高的声名压倒莎士比亚,吃阳春面,照样能产生第一流的灵感。 哪里话,先看你这只火车头了! 颇伤感情。老苏说:大娃娃来信给陈教授,你们不知道罢?她的恋爱速度之快,我这破火车头是追不上的,她已经跟一个金帽穗儿订婚了,女孩子出国,好像就是为了一张饭票似的。你们没见她照的相片,乖乖,架着高级别克,好神气神气劲儿,全用到那种地方去了。 用不着捻酸,你这只老雄猫。 他们这样的打诨逗趣,撞出一片哄哄的笑声来,南森更是如此,本来怀有的感叹悲伤,现在都无所谓了,时光不能留住,毕业就这样的毕业罢。分别呢?就这样开朗豁达的分别罢! 第二天他们破例早起,老高和贺站在长廊扶栏处,沐浴着晨风,南森跟老苏两人在镜子前面试穿学士服,小心的整理着方帽一角垂下的穗子。 南森仔细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四年了,时间的痕迹很明显的可以从镜中觉察出来;额头虽仍光亮,眼神却是复杂多了,即使在微笑的时辰,也脱不开一种抑郁的气味,也许这就是一个人趋向成熟的表征吧?谁知道呢?只仿仿佛佛的觉出,此时此刻,确已没有像往昔那样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了。一股巨大的迫力压着人,使人关心明天,明天该走的道路,以及不可知的前途。 也只有应届毕业同学的家长和亲友们,把毕业看成值得庆祝和喜悦的事罢。从日出时开始,一部包车一部包车连接着开进来,人潮、伞阵在各处汹涌,把一向认为广阔的校园都挤窄了,柳荫下、莲池边,许多彩色衣裳围拱着穿黑袍的同学,一片喜气,一片亲情把人围绕着。 南森老苏他们四个人,在校园各处打着转。 贺说他的父亲和妹妹要从嘉义赶来参加毕业式。 我父亲拿到观礼证,一定会来的。他说。 我家的老头不会来,老苏说:田里的稻子要人照顾,而且,他舍不得花车费。 我没有要校方通知我姐姐,老高说:毕业对于我并不是一件喜事,一个浪人离开这安静的学习环境,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怎么办呢! 你呢?哈老哥。 我家里没人来,南森说:我父亲经商在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很衰弱,为了免使老人家奔波,我已经写信回去,请求他们不必来了。 好,老苏说:这样爽快。 人是越来越多了,林荫大道上,各型的车辆接成了长龙。有些人铺开报纸,撑起伞盖,围坐在草地上;有些人在路思义教堂、艺术中心等建筑前照相;相思林边,很多人在采撷黄花,在阳光照耀下,那种密密麻麻的小花黄得触目,仿佛连大度山也懂得珍惜离别,洒泪似的晒出遍地黄黄亮亮的相思;穿花衫的女孩子撷了几枝,送给穿黑袍的女孩,穿黑袍的女孩又分一枝给她微笑的母亲。 老苏说是颇有击鼓传花的味道。 嘿,哈老哥!谁在相思林边叫唤着。 南森转过脸,就见小妹抱了一大束黄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把一支最繁密的花串递在他手上。 小妹,我走了,妳想不想念我?他说。 当然,怎会不想?小妹眨着圆圆大大的黑眼:在大度山,哈老哥只有一个呀! 那很简单,你们可以再制造一个哈老哥二世,南森有些黯然的说:可是,我们离此一步,再没有另一座大度山了! 哈老哥,恭喜,正当南森和小妹说话的时辰,一大群低年级的男女同学笑着围上来:签个名留念罢! 喝,我是被你们当成人物看待了?南森说:怎不找别人去签? 苏格拉底和老高都签过了! 好罢,我签哈老哥一世。他说。 卷进这股热潮中,高高兴兴的答应着每一个人,用签字笔签上哈老哥的英文缩写。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要他把名字签在她们的草帽上,手绢上,除掉哈老哥三个字之外,还要他签上东海的罗密欧,他干脆把罗密欧三个字写在她们的裙角和鞋尖上。 最后轮到你替我签名了!一个男同学挨上来说:大概还认识罢?在卡门替你送过冰水的我是小丘。 小丘,南森说:我应该恭贺你,到底进入东海了。 而且还参加了工作营,小丘说:接受了老学长你的精神领导。 你以后去卡门,最好多叫冰开水。南森说:东海的学生是最平民化的,半点儿也不贵族。有人说这儿是贵族学校,你相信吗? 如果捧盘子的侍者也勉可列为贵族,我就相信。 不无可能,南森大笑说:因为你与丘翁同姓的关系。 正跟小丘谈起当初在卡门的趣事,背着相机的小翠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了,小翠那种身材,穿起学士服来,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但她微显清瘦的脸上,今天却带着一股平时少见的端庄。 水仙花,我今天才见着妳长大。南森说。 本来嘛。小翠说:一个求学的女孩子,我觉得一生有两件衣裳最重要,黑袍和白纱。 妳什么时候披白纱呀? 不需你急,总有那一天的,到时候,一定先告诉你就是了。小翠忽然反问说:真的,哈老哥,到底谁是你的意中人?难道你没为你自己着过急吗? 南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呆住了,好不容易才别出一句话来: 毕业以后再谈,套妳的话:总有那一天的。 你看见美倩没有?她说:我告诉你,刚刚我还看见美倩,在文学院的走廊上,跟一些从盲聋学校来的孩子在一起,你该去找她话别的。我替你们照几张相片做纪念好不好?你还呆什么?跟我一起走罢。 小翠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孩子,想到要做什么,立刻就像一阵旋风似的撞来,硬把南森拖走了。但她仍然晚了一步,美倩已经离开那里,而且文学院各系已分别集合,在系主任和各教授率领下,开始绕校一周了。阳光下的黄花是一片灿亮的、象征离别的雨,黑袍的行列缓缓进行着,南森看不见美倩在哪里,然而他摹想得出她娇小的身影,以及她穿上黑袍的样子。刚刚小翠说过,她今天穿学士袍和将来披白纱同是终身事,小翠的话使他有很深的感触,他同样想得出美倩穿上白纱服,那样宁和而冷漠的走上结婚的礼堂,他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婚帖都不会接到,眉珍就是个例子。 他心里满是那种神秘的鸟啼声。 心里的鸟啼声并不是快乐的,但他必须谛听。 有点儿像是梦游,又有点儿像在初醒的朦胧中,他跟随着这长长的黑袍行列,踏着雨似的黄花,在太阳光里,在时间之中,缓缓的向前面去,向前面去。走马灯在这儿仍会旋转下去的,旋出过他的影子,也会旋出更多年轻人的影子,看似新奇,总归平淡。一般是轮轮覆覆,和风细雨的岁月,多彩多梦的春秋,但当鸟啼梦醒,一步跨出这座学府的门墙,那,也许就是全然不同的天地了。 路思义教堂在碧色草原当中伫立着,凡是鹰,总要离巢远翔,穿透风雨的。大度山只要有年轻人在这儿学习,在这儿生活,在这儿成长,它就具有这样的象征意义,它永远在人们的歌赞和瞻仰中,它永远不会寂寞。 相思林应该是大度山上浓浓的眼睫,泪光莹然的送别着一批批在它怀抱中成长,而又离去的孩子。它永远宽谅他们的迷乱、多梦、飘浮,因为那正是成长的象征,它朵朵黄花的泪,充溢着温柔的怜爱,也许有一天,会变成历史的雨,那么沛然,那么滂沱,使整个亢早的民族,获得它所渴望的甘霖。 他就在这样的思绪中参加了典礼,又参加了毕业餐会。因为喝多了酒,中午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美倩的影子,升高,扩散,化成路思义堂的形象,朝他微笑着,祝福着。他又听见虚空中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对他说:你已经成长,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你青春期的幻梦,徙现在开始,你必须试练你自己的翅膀,去穿越,去飞翔,去寻觅你自己的未来,也许你会寻到荆棘,但荆棘那边仍有康庄!那明明是美倩的声音。 南森惊醒来,坐起身,揉揉眼,四周寂然无人,长匹瘦瘦的树林环绕着他,瞪视着他,他仿佛认识每一株树,就像他认识过这儿的许多张人脸,哪儿是水塔,可以登高望远;哪儿是梦谷,有过红红的野火和欢乐的歌,在浓烈的肉香中飘响;哪儿是土地公公和他脚下的墓场,有许多标示着人生终站的碑碣,警示着人们珍视自身能握有的、短暂的光阴。 他抬起头来,碧野上洒着相思树的黄花,凸现的路思义教堂的片片瓦鳞映着太阳,那种无法形容的灿烂的光辉,使他瞠目屏息,古老中国的琉璃瓦,覆盖在精致的西洋式的结构之上,一种完成,表现在路思义教堂的周身。它那样安然的立在草原上,宁和的接受晨曦和夕阳的光照,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象征? 他踏着毯似的柔草,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堂内没有人,只有一束鲜花放在圣坛中央,高高斜斜的长排天窗,给人一种上升的欲望。他要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当初在古堡上望眼欲穿的焦灼和断崖间迎风呼啸的勇锐,都在这一飞的愿望中混合在一起了。是的,他是一只羽毛已丰的幼鹰,他要从大度山的怀中振翼而起,直上苍穹。时间不止造就了他,更多幼鹰仍将在滚动的时间中试行鼓扇,飞上九霄,咕碌碌的为民族啼明。为什么不呢? 苍蓝是他对自己的苍蓝, 天空是他们自己的天空。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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