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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0684 2023-02-05
生活的走马灯恒以同一速度,缓缓旋转着。 南森还记得童年上元节,他和小游伴们,仰望高悬在窗前的走马灯的情景,那时,灯还是手扎的,绘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图,里面点着蜡,灯下还垂着流苏。初看那种四季轮回的旋转,觉得新鲜而有奇趣,过后不久,也便逐渐厌烦起来。眼前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寒假中,他去中华路的灯铺里,买了一盏电动的走马灯,静静的观察了一个夜晚,存心从那些常用同一姿态作波浪形追逐的金鱼和水藻,感悟他本身近几年来的生活。 和很多很多成长在承平中的年轻人一样,他只是一尾走马灯上的游鱼,他的游动只是一种轮复,至少在实际生活上是这样子,尽管看来多变而又多采。有些人厌烦了这种赓续不休的轮复,用一些摭拾来复经缝缀的哲学去诠释他们自己,宽纵他们颓废、软绵,或标新立异,或放荡形骸的生活,把最后的结论,归之于:

整个时代的苦闷! 他很怀疑这种论调,总觉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遁词。什么是时代呢?历史上每一段特定的时空,生存的人类的整体,精神或实质上的创造,一般趋向在精神、环境或事物上给予人的影响,他不是学这一门的,只能抓住一些片断,用闭门造车的方式解释给他自己听。 老高批评过他这种诠释: 哈老哥,你最好甭乱滚油桶一路不通到底罢! 为这个,在明星咖啡室的三楼,两人又猛抬起杠来。 我不能不尝试思考这些,因为我要理解本身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他说:跳灵魂舞,学嬉皮,像公狗式的谈爱,眼看旁人出国,如果自己不去洗洗外国盘子,就好像学问不够似的心理,这跟我们自己的时代,究竟有多少关联? 你不能把所有的年轻人都看成政治家,苛求他们人人都有远见。老高说:一张卫生纸,一碗阳春面,都会影响他们的心理和情绪,要不然,哪会吹起一股又一股的一窝蜂?他们是脱离不了一切事物的影响的。

我承认,时代是和生存着的人类整体密契难分的。南森说:但我总觉得,人,要不随波逐流的话,时代尽可影响人,却不足摇撼人。 高调,老高说:你无形中被它左右了,也许连你本身还不知道呢! 你是典型的空头哲学家,人并不是机械,南森反驳说:化学家也只分析人体的化学构成,不能剖析人的精神。 算了算了!老高软化下来:牛吃青草鸭吃谷,各人口味不同,我看,咱们还是休兵罢,话说得太多了,损伤元气的,何必耗费吐沫?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就得了! 抬杠既恒无结果,而生活又烦腻得很,南森在郁闷中度过了这年的寒假。开学时,又逢大度山上的初春,满山碧绿,像洗过澡似的干净,他奇怪于年轻的情绪怎会如此多变,如此易受外界的影响?心情的曲线升升降降,连自己也难捉摸,一呼吸初春的大度山的空气,就仿佛重新活泼奋发一些了。

人总要经过一段时期的自我磨炼才能豁达起来的,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像老苏那种天生爽朗的性格,究竟是少数;屡次遇上挫折,使南森更痛下决心把这些情感上的事当成磨炼自己的课程。 抽了一个礼拜天,他挟着满盛眉珍书信的匣子,到梦谷的谷底去,独坐在石头上,把眉珍每一封来信依次看完,然后堆积在石棱棱的凹地上,擦起一支火柴,丢在信笺上。太阳光下不易看见火苗,只见一块黑斑,逐渐在纸面上扩大,腾起一缕缕螺旋状的小小青烟,他蹲在一边看书,凭吊什么似的,吹着忧郁的口哨,他总算把久久积在心底的忧郁吐掉了。 实在他又有些矛盾,这样的焚情,觉得烧得很痛快,又觉烧得很可惜,好像把五六年的友谊也烧光了似的。现在,匣子里只留下几张堪为纪念的卡片和一些小礼物了,他总算为过往留下了一些痕迹。

他可以用这种焚情的方法,不再去惊触眉珍,但却无力却拒跟他在大度山上共同学习的美倩。他知道自己对美倩的那份痴情,已经逐渐变淡了,见到她时,仍然有点心悸尽管那还没达到令他逃避的程度。 这学期开始时,他选听萧教授的课,美倩也选听萧教授的课,两人在一排座位,听得津津有味。美倩说过,她觉得宋词的境界,就像个娇小的古典美人,有那样细柔细柔的情感,那样精致的色调和晶莹的幽怨。 不知为什么,对词,我会这样着迷?她说:有些词,像一张会活动的、朦朦胧胧的彩画,有些像一场温温凉凉的微雨,落得人满心都是。 特别是人在成长的时候,南森笑得有些苦味:或者是孤独失意的时候。 你总不会因为失意才来听这门课的罢?

胡猜罢了,我是粗枝大叶的人。 他原想把眉珍结婚的事情,从头告诉她,但他却在最后的时辰忍住了;眉珍结婚了,他把内心的苦恼吐给美倩听,日后美倩嫁到陈家去,他内心的苦恼又该吐给谁听呢?自己真的长大了,感情也复杂了。以前他确是粗枝大叶的人,对于词的精微世界,是很难深深倾略的;乱红的零落,古树上挂着的斜阳,冷石间的苔迹,残荷上冷冷的夜雨声,才人志士的忧愤,怀才不遇的凄凉,在每章节里化成历史的梦境。正因现在他心灵被一股孤凄笼罩着,他才能够尽情的去汲取,这使他的感情丰沛起来也敏锐起来。他把他本身遭遇爱情上失败的遭遇,比拟成一种境界,这境界,不仅他独自怀有,历史上有许多境遇不佳的词人,感受得更深更深。 你又在想些什么?南森。

见他只顾低着头不说话,美倩就说了。 我在想周邦彦。南森不经意的说:想他的生活境遇,他词里所怀的心情。 他请她去福顺利社吃晚饭。美倩很巧慧,南森既对词有兴趣,她就在黄昏里和他谈着周邦彦的种种。南森开始时还保有一份沉郁,逐渐的,美倩的话像一道暖流,灌进他的心底,使他心上的冰冻溶解,他谈得格外的兴奋,格外的激动,也许词人周美成的一生,使他有所感罢? 两人忘情的谈着,天黑后,还在校园里漫步。路灯光从夕阳大道两边的方型石座里放射出来,石座四周镂有透空的浮雕式的花纹,灯胆装在中间,光芒透过花纹,地面上便留下一组组奇幻的花影,有些落在树荫下,有些落在草丛间,仿佛是许多闪烁的萤火。 一盏一盏美丽的石灯落到他们身后去,石路缓缓的朝上引升,这里是夕阳大道的尽头,四周都有幽密的林丛环绕,贴耳都是嚣繁的虫鸣声。

好累。美倩说:我们走远了。 走到砸灯的地方来了。南森说。 老苏跟他说过,夕阳大道尽头,是东海情侣们相约会的地方,他们觉得路灯太亮了,往往移开石座的顶盖,把灯胆旋松,让那些路灯不亮,增加一份神秘的情调。他想到那些,便不自觉的随口说了出来。 美倩正好坐在一盏被砸的灯座上,好奇的说: 砸灯?为什么这样煞风景呢? 妙透了,有灯才煞风景啊! 美倩眯起眼,摇摇头: 这样美的灯,怎会煞风景? 另一座灯光从远处射过来,隐映出美倩微笑的脸,南森望着她颊上的黑酒涡,忽然生起一种难以控驭的强烈的欲望,很想拥着美倩,吻她,很想很想吻她那漩动的黑酒涡,把几年来的苦楚,一股脑儿卸脱掉;他不知道这种渴望是在何时飘进脑海里来的,连自己都来不及提防,整个身心全被这渴望控制住。他有点儿颤抖,在夜暗中,美倩却一点也没觉着,他真想吻一下她的酒涡,低低的附耳告诉她:

砸灯就为了这样,灯熄了,情侣们 他以为砸灯这件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偏偏美倩不知道,她真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有时候,一个女孩子太单纯了,确实也够麻烦,现在就是如此。两人面对面,他该怎样解释砸灯的事呢? 砸灯是是,妳真的不知道?他终于很痛苦的说:嗨,怎么讲呢? 你要是不便讲,就算了,美倩笑说:瞧你口吃的样子。我们朝回走罢。 美倩站起身,理理她的裙子,她走到夕阳大道的水泥路面上,南森才跟着走,离她有着一段足可使他冷静的距离。 奇怪的是刚刚怎会突兴这种强烈的渴望呢?美倩假如不及时离开那幽僻的地方,他真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他一度希望发生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忘其所以的叹息着说: 我现在连砸灯的勇气全没有,真是名符其实的哈老哥了!

美倩突然停住脚,傻楞楞的回望着他: 哈老哥,你真是把我给搞糊涂了!砸灯一定有什么典故,为什么又吞吞吐吐的不对我说? 当然,一个很难讲的典故,哈哈。 美倩要听这个典故,便掏出手帕,放在文学院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南森在她面前踱动着。 晚上文学院这一带好静,满耳都是虫声。她说。 这里是是情侣们的世界,妳没注意到?南森说:灯光虽美,毕竟太亮了,因此 美倩低下头,捏着裙角说: 那,那我们还是回到林荫大道上去罢,不要打扰别人了。她说得很自然,显然并没窥破他刚刚内心怀有的一刹那的秘密。 南森只好跟着她走,忍不住的把眉珍的事全都告诉了美倩。 你怎不早跟我说呢?她说:难怪这些日子,你总失神落魄的,显得很沮丧。

早说跟晚说都是一样。他说:有什么不同呢? 多个朋友了解你,总是好的。她认真的说:别太难受,南森。 也没什么,我只是太觉意外了!他说:五六年的好朋友,她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连礼都没法送。 奇怪!她说:你跟眉珍真的只是好朋友?像我们一样? 她这一问,惹出南森的牢骚来,发泄的说: 我这个人,跟谁都只有做朋友的份,也许我的人缘太好了!哈哈。 你笑得好难听,美倩说:是不是眉珍不了解你?过去就让它过去罢。 谁都不了解我,我喜欢的女孩子都不了解我。他说:说也没有用的,反正我没有福气。 你当真也宿命起来了?美倩望了他一眼:何必这样想,你还想找不到女朋友?宿舍里有好些女孩子,都说哈老哥很吸引人呢。 不。他说:我不够高,也没有勇气,再说,我喜欢的人,已经属于别人了,还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守着我的孤独罢。 美倩一时并没会意南森这话是指着她说的,南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勇气这样说?两人在岔路口告别后,南森倒像是发炎的疮,把脓给挤光了,有一种空虚的轻快感。美倩却不宁静起来,为她付出的关心没有效用而惆怅着。 期中考试后,南森接到亨德教授的来信,他提到工作营许许多多同学的名字,逐一问候他们,同时检附了一些其它国家工作营的服务资料,供给参考。他挂念着大度山顶的那几个村落,说是希望能为他们砌一条永久性的混凝土排水沟,使污水畅流,蚊蚋无法寄生繁殖,一个早已退休回国的老人,在万里之外,还为这些小事关怀挂念着,戴上老花眼镜,用他颤索的手,密密的写了三四张信纸,把他的情感和心意,向大度山的年轻人传递,南森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苏提议把来信张贴到海报栏,号召同学扩大服务,同时向校方签请支援七十包水泥。 我们把这条排水沟做好,拍摄彩色照片,寄给亨德教授去看。老苏说:让国外也了解一下,自由中国学府里的青年,不光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我们对于社会,是有帮助,有影响的。 七十包水泥数目太大,贺说:不知道学校肯不肯如数支援? 那你就把东海看扁了!老苏说:把来信签呈给校长看,莫说七十包水泥,七百包,校方都愿意出。问题是七百包水泥的大工程,我们做不了,即使七十包水泥的排水沟,我们也得利用三四个礼拜天,分批的修建。 我去号召K. P,南森说:做做工,也好为入营受训做准备,暑假要上成功岭,免得那时候叫太阳晒脱一层皮。 我跟老贺去看地形,定计划,老苏说:拉两个建筑系的老几,把草图画出来,包管比衙门里办事效率高。 南森跑去找美倩和大娃娃,把这事说了,女生都乐意全力支援,不但选出几组人来包办K. P,而且还参加实际工作;七十包水泥,校方立刻批准支援,校长还关照说,假如不够,可以再补充。 计划是建筑系拟定的,老苏形容是大得吓软人腿,根据那计划,他们要修筑两条大水沟作为干线,使村里的小排水沟和干线道连结,把污水经由山背的斜坡,流到海里去;沟的宽度两码,深一码半,底层用混凝土铺平,两壁用大鹅卵石,加水泥浇嵌,每一条沟的长度是七十五码,一直伸到山背的沟泓为止。 如果我们有一百人参加工作,老苏认:单是运石头,每人就得搬一吨,幸亏村上有牛车支援,要不然,得搬半个月。 管它呢!南森说:要干,就痛痛快快的大干一下,人一劳动,一切的烦恼都跟着汗水流光了。 他认真想过,他的烦恼都是闲出来的,越是闲着空想越多,情感兮兮的把人困得虚软无力。明年这时候,他就要结束大学生活离开东海了,他领导工作营这项工程,完全不是为了人去留名,而是为了求得安心。 工程开始的第一个礼拜天,一共有一百多位男女同学踊跃参加,另有两部卡车押阵。他们一路唱着歌,浩浩荡荡的上山,挖沟的挖沟,运石的运石,调拌水泥的调拌水泥,K. P组借用村民的锅灶行炊,使那荒寂的山村充满了歌声和劳动的气氛。 头顶上是无云的碧空,太阳骄骄的照射着,老苏首先表演三脱,精赤着黑黝黝的上身,赤着脚,只穿一条短裤,抓着铁锹跳进污泥里挖土,他仍然像上回在梦谷里跳怪怪舞时的那付狂态,一面掘土,一面大唱: 天黑黑,要落雨的乡土谣歌。 美倩要小妹去做饭,小妹说: 不行,我做的三层饭:上生、下焦、中间烂,吃了那种饭,他们会苦脸吱牙,我跟着牛车去运石头罢。 小妹走后,美倩望着她的背影跟南森说: 像小妹这种女孩子,天真烂漫,又干劲十足,跟你在一起,倒是蛮适宜的。她对你印象极好,我知道得很清楚。 南森正忙着,被美倩叫住,说什么也没料到美倩会跟他说这话,当时便笑说: 怎么总记着那晚上的事?美倩,那天我是闹情绪,说着玩的,我并不想麻烦妳为我介绍女朋友。 好了,美倩挥手说:你先去忙你的罢,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谈。 南森怔一怔,美倩却先走开,到水井边张罗别的事去了。 在他工作的当口,他回味着美倩的话,她显然错估了自己的心情,才会尝试着使自己跟小妹交往;小妹是个好女孩子固然是事实,他却连半点兴致和勇气都没有。他需要深刻、透达、又很温柔的女孩子,偏偏对美倩和眉珍用情都使他受了创伤,如今毕业在即,他没有精神再谈这些事,再去自寻苦恼了。 那天的午餐很丰富,虽然味道有些怪,大家却吃得很开心。老苏一面吃,一面还不断的夸赞她们的菜做得太好,说每个女孩都够资格做新娘。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他摇头晃脑的打油说:不知好不好?先请老苏尝! 甭高帽子满天飞了。小翠说:死不要鼻子。 没有鼻子不要紧,有舌头就行,老苏伸出舌头说:闻着好不一定好,吃着好那才真好呢!我哪是替妳们戴高帽子,我是请妳们全体K. P坐飞机呢! 饭后休息时,南森没有跟女孩子搭讪,有些存心避着美倩,老苏躺在树荫下面,一声不响的抽着烟卷。 怎么,你也抽烟了?南森怪问说。 烦起来破破闷嘛! 你是乐天主义者,怎么也不乐了? 我不能一辈子对女孩子行云流水不在乎,老苏吐着烟圈:大娃娃毕业就出国,我又吹了泡泡。真的,人一旦变得痴心,就有烦恼。 要不要我去当当说客? 算啦,咱两人,谁也甭拆谁的台!老苏说:我在这方面失意,没有你那么严重。我虽说小有挫折,仍然决心乐天到底,不改初衷。 太阳从树隙筛落,碎碎的金球滚动在老苏的脸上,他脸上有股淡漠的神情。 我不成,南森坦率的说:这一年来,我在情感上很乱很糟,甚至连表面上的快活全维持不住了。 所以你来当工头,大修排水沟。老苏亲热的拍拍南森的肩膀,然后歪声歪调的低哼起流行歌来:你的爱情像气球,像气球哈哈他浑身都是污泥和汗水,脸孔又很黝黑,笑起来的时候,极像黑人牙膏的商标。 南森闭上眼,把头靠在树干上,思绪飘飘荡荡的;无论如何,自己跟美倩之间,应该及早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友谊并不是单纯的友谊,而是满含情爱,恋的根扎得很深,是不能单靠理智的力量把它拔脱的。今天美倩要为自己介绍小妹,她事先在情感上一定挣扎过,这又何必呢?也学老苏这样,把事情看淡点儿罢。 好我们现在开工了!他大喊说。 修筑排水沟这段日子,他没有单独约会过美倩,甚至和小妹碰面时,也不多说话。蒙在鼓里的小妹总是当说他的面翘起嘴唇说: 哈老哥,你最近怎么老是不爱理人家? 我有病了。他扮出苦脸说。 什么病? 快走开,我患流行性感冒。他说:会传染的,妳要是得了病,一定影响期末考。 小妹那种女孩子容易受骗,南森只要若有其事的打两个假喷嚏,就会把她哄跑了。有好长一段日子,他连和美倩的周五约会也中断了,有时美倩来找他,他已经借故下了山,有时坐卡门,有时挤电影院,有时逛书摊,有时什么也不干,在街上消磨整个黄昏。 当相思树一排排开起淡黄灼亮的小黄花时,又是夏天高年级毕业离校的时辰了。树林里,到处飘满这种令人怕离校的黄花,有人管它叫离别之花。有些很重情感,在大度山怀抱中生活过四年的女孩子,上课下课在路上走,每人手上都常拿着一串串的花枝,摇摇点点的望着它,流露出无限珍惜的心情;有人的黑眼总闪着很湿的亮光,这使校区里弥漫着很浓的离别气氛。 南森去邮局取信,迎面遇着大娃娃,也依依不舍的,捻玩着一茎开满黄花的树枝,这使他恍然悟及大娃娃这位胖胖甜甜的女孩子,转眼就要离校了。 好久没见着妳,大娃娃。他招呼说。 嗨,坐图书馆嘛,K书K得烦死人!要毕业了,现赶论文,你说忙不忙罢! 怪不得这样白,原来是闷白了的。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大娃娃开心的说。 南森看着大娃娃手上捏着信,忽然想起在一年级时,他淋着雨看人家打花伞等信,还巧碰着大娃娃的事,岁月真是匆匆,晃眼已经三年了。今天天气阴而无雨,没有伞的流转衬托,在感觉中,便不像往昔那样多采多姿。天是整块的铅板,罩着灰沉沉绿郁郁的山坡。南森跟大娃娃提到那回事,大娃娃怔了一会儿才记起,两人笑得流出泪来。 这回妳等的是情书,还是钱书?他说。 大娃娃笑着摇摇头,把信递给南森。 这是关于出国的一些资料,下星期我就要毕业了!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他朝她手里捏着的黄花望了一眼,心里也颇有感触。 时间好快。他说,但这句通俗的言语,一点也不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大娃娃低下头,手指掂动花枝,她眼睛眨呀眨的就潮湿起来。南森取了信,陪大娃娃到福利社去坐,两人拣了三年前那张靠窗的老桌子。大娃娃坐下来就跟南森说: 哈老哥,分别该够愁人了罢?我听你的话,用愁来减胖,效果怎样? 南森早就估量过大娃娃,至少又重了八磅,他不敢说她越来越胖,又不敢过份扯谎她瘦了,只好含糊笼统的说: 很难说,依我看,比妳最胖的时候,略为瘦了一点,比最瘦的时候,又好像略为胖了一点。两杯葡萄水,葡萄不会增加体重,妳放心。 不行不行。大娃娃说:葡萄的糖份太多,还是换柠檬汁好了。我一直想减肥,拼命K书,体重还在加重,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妳很高,胖一点也不显得,何况到了国外,像妳这样的体型,还算是最苗条的呢。 哈老哥,你真会开玩笑,大娃娃高兴的说:以后写信给我,别忘了这样子使我开心啊! 我也许是只能让别人开心的丑角,南森笑一笑,唇角浮着凄苦的余味:看到妳毕业,想到自己前途茫茫,浑身就发抖呢。 早晚都要走出校门去乱撞的,我从来没为这事发过愁,我愁的是舍不得离开东海。 妳的目标定了,还用愁什么?女孩子比较单纯些,能闯就闯一阵子,不能闯找一张饭票,把自己归档就心安理得了。我们却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千头万绪结成疙瘩,窝在心里难受。 单纯?大娃娃睁大眼睛叫起来:算了罢,哈老哥。像我,减肥就够麻烦的了,我爸爸从美国寄来许多营养丸,叫我不要吃饭,一顿只吃两粒药丸,说是一星期会减去一磅,但我没有那种抗拒饮食的意志力,饭不吃,肚子就叫,我只好给它填一点蛋糕,一个星期下来,非但没减肥,反而添了两磅。 妳不能用大脑,狠狠的愁一愁吗? 用大脑怎么愁,你教教我好了,我应该怎样去思想呢? 妳可以想,马上要离开国土、学校,和很多好朋友,到一个虽很繁华但却不属于我们的陌生国土,想妳一个人到了乡音稀少的地方,会怎样孤独?怎样寂寞?会不会被那种文明挤扁?总之,妳? 他正想再说下去,却看见大娃娃两眼红红的,一付要哭出来的样子,吓得他顿住口,不敢再讲下去了。大娃娃很激动,眼里噙着泪,却强笑着没有真的哭出来,她用小手帕点点眼角说: 真的,哈老哥,我并没想到要出国,我爸爸在船上,飘飘泊泊的生活了好多年,他应该晓得离开自己国家的苦楚,可是,一般观念。 不说了,南森不愿见到这个胖娃娃似的女孩子再为这事忧烦,就打岔说:我们在校的朋友,为妳筹备一个小型的送别会,大家快快活活的聊天。妳真的胖得很好看,不要再用愁去折磨自己了。 送别会在典礼前夕举行,美倩、小翠、小妹、老高、南森、贺参加不说,连老苏也参加了。南森送大娃娃一册大陆风光影集,以及一整套台湾风景明信片,老苏硬要送大娃娃一册新型的贴像簿,大娃娃推却老半天才接受。他们又凑份子在福利社请大娃娃吃饭,老苏表现极佳,没有露出一点软弱伤感的情绪、反而谈笑风生,还为大娃娃唱了一支别离的歌,使大娃娃感动得不得了。 饭后,她回请大家下山看电影,由于那是一部喜剧片,总算使人暂时忘却了别离的惆怅。 晚上回寝室,南森向老苏说: 苏格拉底,你今天表现得这样大方,是心甘情愿的吗? 当然心甘情愿了。老苏说:我不愿意对待一个女孩子太残忍,大家好聚好散罢。他说完话,就双手交叉在脑后,躺在床上发起楞来了。 别泄气,老苏,大娃娃一出国,你想想就会心平气和了。你这火车头虽说冲劲十足,总归不是时下流行的名门名婿。 我是标准的里干事的材料。老苏说:我现在就很心平气和,准备回家娶个白白胖胖的小裁缝,过一过道地中国式的小日月。人要有自知之明,一千块月薪,只能茹素,哪还想娶女留学生开那种洋荤? 熄了灯,南森仍然睡不着;相思树的黄花在他幻觉里浮现着,鲜亮得使人惊触,下学期就升大四了,手掂着离别花枝的,何仅是大娃娃?早一二年,偶尔也曾想到过未来,总觉未来的日子还长,还远,如今贴近离校的日子,却连想都怯于去想了。 贺也在对面想着什么,翻一个身又一个身。 你在想什么?老贺。南森说。 胡思乱想,贺说:忽然想起你又要过生日了,还记得那次在水塔顶上过生日的事吗? 敢情是嫌热闹还不够多,又弄些庆生会来凑合着!南森说:吃呀,玩呀,理想呀,梦呀!如今我对那些事毫无胃口,我的生日不过也罢。 南森真的没再打算过生日,但是,几个老室友还是请他吃了一顿晚饭。那天美倩没有在,请假去看望陈去了,但她特地为他寄来一个小玩意,可以放在裤袋里把玩,另外还附了一封长信,跟他谈到生命和情感;眉珍也寄来一张生日贺卡。这使得南森颇为感慨,眉珍已经觅得了她的归宿,美倩也安心的接受了她的未来,只有自己,仍然像一片叶子,在风里飘着。 相思树触目的黄花,开遍了校园,也开遍了附近的山冈,时间催着人,一刻也不曾留住。大娃娃离校时,眼睛红红肿肿,仿佛是古老年月,姑娘即将远嫁一样,夜来曾偷偷的饮泣过。 有些事,几乎是无可奈何的;生命从不管人的呼喊或者是慨叹,要走的,总归要走,要来的,也总归要来,当自己毕业时,自然也会像当初离开眉珍一样和美倩分开的了! 他几次独自展读着美倩的那封长信,突然被她所录的陶潜的诗感动、启发,终于领悟了一些什么,他默默的背诵着那样的句子: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便仿佛有一种超脱的感觉,使他真的超脱了忧愁。 也许美倩早就看出他的忧郁罢?她把她常常思省的铭语也录给他,要他俯仰终宇宙,做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南森知道,她虽极力鼓励自己快乐,她本身并不真正的快乐,她只是那么安份知命,安静的蹲在上帝给她造好的境遇里罢了。 即使如此,他却不能说什么,那是美倩自己选择的道路,人生总要经过各种磨难的,她为什么不能选择呢?大度山初临的夏日是一首充满色彩也充满年轻情感的歌,在风和日丽的时辰,那样低低缓缓的唱着。他独自在校园里徘徊,送走夕阳,迎接朝暾,千鸟在林间纷啼,相思树的黄花自开自落,吻别每一个离别了的脚印。 紫色的紫楝花,小径上的红泥和绿草,褐黄的乾溪中滚滚石块,究竟印着人多少回忆呢?这自然的歌声,如梦如诗。 哈老哥,把情感收拾收拾罢!有天他碰见老苏,头皮刮得精光,笑着跟他说:收拾行李,准备上成功岭罢,你瞧,我像不像一个标准的大头兵? 他说着,来了个立正的姿势。 其笨如驴,将来要出特别操!南森说:你这哪像是兵?倒像个和尚。 剃掉三千烦恼丝,猛吃豆浆馒头!老苏说:咱们成功岭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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