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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啼明鸟 司馬中原 9175 2023-02-05
卡门的灯光是一片柔和的梦蓝色。南森带着美倩,坐在二楼一角的老位子上,靠近花坛的小圆桌上新漆了一只荷叶边的玻璃金鱼,两尾小小的金蜡,亲密的、梦幻似的游着。音乐是另一种使人幻想的波浪。 我们要点一支大蜡烛。南森对侍者说。 抱歉,我们没有预备蜡烛。 蜡烛我们自备了,南森说:只要火柴。 开庆生会吗?侍者取了火柴来说:切蛋糕的刀子我们倒有。 今天是金鱼的生日。我们没有预备蛋糕。 听南森这样一打趣,侍者也笑起来了。 点上蜡烛欣赏这些鲜花也不错,他说:金鱼也很喜欢鲜花,我猜想。 我们正有这个意思,让你们的金鱼欣赏你们的鲜花。南森说:这样才够意思。 来点儿什么音乐呢?侍者说。 要温暖的曲子。我们不要冬天。

天气在室外够冷的,美倩穿着鹅黄色的马海毛衫,还有些瑟缩,蜡烛点燃起来,两人就笑得有些暖烘烘的了。上午南森接到本年第一张圣诞卡,眉珍寄来的,另有一只很小的礼物包,她送他一支西华四号金笔,一张吉祥如意的红叶。信是写在卡片上的,只有我搬家了四个字,信封上写着她芦洲的新地址。他收信时,美倩正好也去邮局取信,也收到眉珍寄来贺节的卡片,但今年陈没再寄礼物给美倩。他问明她下午只有一堂课,就约她出来了。我想替眉珍买样礼物,不得不找妳帮忙。美倩爽快的答应了。下山时天还早,他请美倩去先看一场电影,她说:你不希望坐卡门吗?我们趁下午买妥礼物,早点去卡门罢!两人逛商店,美倩为眉珍选了一件奶油黄的马海毛衣,才花一百八十块钱,经济实用,算是一份很漂亮的圣诞礼物。

我还是替陈买枝笔罢,她说:虽然今年他没送我什么。 两人把礼物先寄掉才到卡门,一街的尖风使他们感到很冷。 音乐确乎是温暖的,烛光也暖。一年前,他们在这里写过细碎的梦。南森一只手托着腮,怔怔的望着美倩,又移开视线,望着鱼缸里的那对金鱼,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会糊里糊涂的把美倩迫下山来的?为眉珍买礼物,好像只是个借口,单独和她来卡门,谈谈自己的心事倒是真的,美倩心里又该怎样呢? 眉珍送礼物来,对他的情感有着唤醒作用,到目前为止,他依然很难把握自己究竟爱不爱眉珍?对眉珍的情感是否只是友谊?他想到自己平日的心思,越来越不在眉珍身上了,未免感到疚愧,他仍时时珍惜着中学时代那段珍贵的情谊。 咖啡送来了,他仍呆呆的坐着,反而让美倩替他加糖,她捏着茶匙问他说:

要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对不起,他这才哦了一声说:淡一点就好。 你在想些什么了?她说。 这些花真美。 是吗?有些是塑胶做的假花呢。 这这我倒没注意,我是粗枝大叶惯了的。 即使有些是塑胶花,在烛光下看来也够美的,蜡烛的光晕摇曳着,花影相互叠映,几盆鲜艳的圣诞红和初放的野菊,更是绰约多姿。美倩在对面坐着,花坛上的盆花成了她的背景,烛光映在她微笑的白脸上,也像是一朵白花似的,闪耀着亲切的气息,她嘴角那颗深幽的酒涡,在微笑中是一圈迷人的黑。 谈谈眉珍罢,她说:我知道你是在想念她了,是不是? 从何谈起呢?我知道的并不比妳多。 我是说你们从前你并没跟我详细谈过。她认真的说:哈老哥,我们相处这么多日子了,我要劝你,像眉珍那么聪慧,又和你一样有文学天份的女孩子,正是你理想对象,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们相处很投缘是真的,可是我从没朝这方面想过,纯粹是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美倩摇摇头说: 你错了,你应该珍惜这个缘。一个人在一生里面,能遇上几次缘?你没朝这方面想,眉珍怎样想?你知不知道?难道让她一直默默的等下去?让她先对你开口? 我并没有表示过什么,一点都没表示过。南森说:当初,实际上就是想到的话,也没有机会。现在,一切又都仿佛太远了,彼此一年难得有几封信,也不过是简短的,公式性的问候,也许她早已有了相知的好友了,我很怕卷进漩涡里去。 你觉得爱情是陷入的漩涡? 南森望着美倩,他深深凝注的眼神,一直能望进美倩瞳仁的黑里去,他说: 有时候是的。 她沉默着,两人的眼神都仿佛要穿透什么,望进对方的心灵。这时候,美倩眨了眨眼,脸颊升起两朵微晕。在南森的感觉里,这沉默的片刻是甜美的,也是凄酸的,但他不能说话,沉默抵得过任何语言,他的真正的心意,已经含在眼神里掷给她了。空气柔软起来,而且充满蜜意,时间不再流动,只能绕着他们萦回,这片刻就是千年,只有彼此的灵魂知道。

他激动的说起眉珍的事情来,说起那座灰涂涂的城市,挤沙丁鱼似的公车,填鸭式的教育之余,青年人在灵性上的自我摸索和探触说起眉珍困苦的环境,她的抱负和理想。美倩一直很安静的听着,从没打断过他的话。 她眼里不时流露出对某些话深受感动的神情。 音乐正播放着莫札特的长笛协奏曲,轻而圆的笛音,像一些轻柔的芭蕾的舞步,踏着,点着,旋着,袅娜的在人心上移动。南森的激动过去了,却用轻微感伤的口吻叹息说: 这段时间,青年人看似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得很,什么是真正的价值标准呢?爱演讲的名流用行为否定了他们的演讲,一个只配听流行歌曲的训导人员,却口口声声要处罚贝多芬!别人的火箭指向月球,我们的作家还在那里描写月宫和嫦娥!我们如果没有这许多背负,静静的读读书,自然的谈谈爱情,谁也不能指摘我有什么错?遁进自我小世界里去的,一样有很多人,可是,我不是那样人,至少现在不是。当然,我有我感情的一面,不但平常,而且脆弱,我怕触动这一面,它会使我理性的那一面痛苦。

我明白。她在他停顿下来的时候才说:可是,我觉得在感情这一面,我们不能逃避,唯有用这方面的痛苦,才能磨炼我们的理性,激发我们去思想。 怎样的思想呢?他困惑的说:跟着卡缪和沙特?还是跟着妳信仰的老上帝? 宗教不是科学,她说:上帝只是在我感觉中存在着的。我们为什么不能依据我们的生活景况,去创发我们的思想呢?目前西方文学和哲学影响下的一窝蜂主义,我看是有问题的,他们缺乏对本体生活的认识。 这是他们相处以来第一次单独的深谈。美倩的爱心和韧性光照着他,莫札特的音乐依旧轻扬,那个迷人的小酒涡,也一直停留在她的颊上,但他终于咬一咬牙,问起他久已疑惑的问题说: 美倩,我们是好朋友,应该彼此分担内心的事,妳确认为妳将来会很幸福吗?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儿,她缓缓的说:那得看每个人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人生?有人宽些,有人苛些,彼此的感觉都不会相同的。 妳的态度怎样呢? 我吗?她抿一抿嘴唇,用纤柔的手指捏着茶匙,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手指上的订婚戒子闪着光:我信仰上帝,上帝给我什么样的境遇,我都安心的接受,当然,这是属于理念的。 宿命的意味很浓。他批评说:这是我们的病根之一,历史上,像纪晓岚那样透达的学者,也都没跳出那座流沙陷阱,但是我要说,这是很不东海的。假如妳对我说的话不高兴,不要见外。 谁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呢?她说。 他心里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说出来;他原想说:陈已经替妳决定一半了!但他立刻控制住了,仍把它埋回心底去。

蜡烛渐渐的烧残了,他看看腕表说: 我们回去罢。 两人在车上也一路谈说着,南森存心的规避了刚才的话题,他不愿在今晚一口气追索下去,尤其是顾虑到提及陈时,会令她内心忧烦。所以他放开话题来,就谈即将来临的耶诞节,学校里预备举行的各项活动,以及部份同学要下山开舞会等等,其实他对交际舞毫无兴趣,只是想把谈话的气氛弄得轻松些,快乐些。 我从来没参加过舞会,除了土风舞之外。美倩老老实实的说:你呢? 我是平脚板的唐老鸭。他说:不是老古扳,是平脚板,根本无法擦地板。连土风舞,都是大娃娃临时拖我恶补补出来的。 她笑了一阵说: 我弄不明白,现在的年轻朋友,好像人人都懒得想着生活,都愿意跳着生活,那毕竟能得到什么样的快乐呢?康加、森巴、吉利巴、香蕉船、摇滚、扭扭、阿哥哥,一直到灵魂舞那像是一种诉诸直感的疯狂,我真的弄不懂呢!

弄不懂?妳对舞名倒蛮熟悉的。 陈喜欢跳舞,这些全是他讲给我听的。 南森嘘了一口气。陈毕竟是由她提起来的。他仍不愿提及陈或是批评陈,便没有讲话。风从半开着的车窗外扑进来,带些夜气的森寒。他动手把玻璃推上。快到东海校门边了。 下车时,他说: 吃点儿宵夜再回寝室罢? 不了。美倩说:我还要赶到陈教授那儿去,向她借几本书,我要写一篇王维的研究。对啦,上回我去她家,她说你颇不满她论及现代诗的某些论点,她欢迎你有空跟她讨论讨论。 不能说是不满,只能说有点疑问罢了。 不一道儿去? 太晚了,我送妳到路灯那边,转弯的地方。 美倩的背影在扶疏的圣诞红中消失了。南森吹着口哨回宿舍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口哨声特别嘹亮。校园的林荫大道真静寂,路灯的光和园树的影间组成黑白分明的图案,他跨过它们,仿佛跨过无数的日子。他经过宿舍门前那株尤加利树旁边,尤加利树比他初来时高大得多了,他不禁停住脚步,亲热的摸摸树干,抚弄低枝上的叶子。时间飞快的流逝,大学生活已过去将近一半了,在求学的表现上并不顶理想,值得安慰的,倒是交了一群相知相契的朋友,特别是异性朋友,能不说是难得的机缘么?

在几个女孩子当中,大娃娃虽然热络得像姐姐,可是她不属于思想型,谈东谈西,都是简简单单的自求多福。小翠是活泼可爱但却不太深入的女孩,一朵令人喜爱的水仙而不可与之共忧乐至少她不能了解自己的某些想法和所怀的感情。只有美倩总这样静而友好,有什么理由因为想更进一步去自寻烦恼呢? 他逐渐的熟悉了那种黄昏。 不会像那些在女生宿舍前苦等苦候的傻鸟,他会用特有的口哨把美倩吹出门来。日子一久,无论哪个女孩子只要一听着那种口哨,就会挤在楼廊的石栏边朝他招手,然后大声喊说: 美倩!罗密欧找妳! 或者说: 哈老哥,美倩马上就出来。 大娃娃和小翠都跟南森说: 我们宿舍看门的很气你,可又拿你没办法,你打的是越洋电报! 全女生宿舍,没谁不知道南森和美倩是好朋友,当然,背地里也免不了窃窃私议,南森耳风也刮着些瞎猜瞎讲的话,他全没把它放在心上。美倩初初不太习惯,又不好责备南森那种豪爽大方的态度,她相信陈了解她和南森之间的友谊,相信南森心里有着眉珍,对自己并无非份的情感,心里既没有顾虑,在一起谈谈说说就更属自然的了!有时和小翠或是大娃娃,有时只有他和美倩一块散步到临近梦谷的圮桥,爬到高的水塔顶上,一块儿跑图书馆,或是下山到盲聋学校去,和那些孩子在一起过下午。无论谈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两人都觉得很快乐。南森越来越觉得美倩坦率诚恳,美倩同样的更了解、更欣赏南森那股豪爽大方又有点儿潦草的性格了。 圣诞节来临前的一个礼拜,美倩忙着练唱圣歌,南森也忙着把杂志的稿件付排,彼此就没见面。一天,在市区遇着采购物品的大娃娃,一见面她就说: 哈老哥,我跟小翠找你两次没找着,想不到在街上遇见你。 有事吗? 问你怎么不去看看美倩。 他怔了一怔,摸不清大娃娃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前几天吐血,住进医院了。大娃娃接着说:美倩接到信,呆了半天,心里一定很难受,她是内向型的人,有忧闷也不会发泄出来,你该多安慰安慰她。 陈苍白孱弱的瘦影在南森意识里闪动一下,他的身体不好是真的,突然的吐起血来住进医院,毕竟使他感到意外的震惊。 怎么会的呢?他说。 大娃娃低下头,望着她移动的鞋尖: 听说他参加一个在同学家里举行的派对,跳热门舞时晕倒的,详细情形,美倩也没说,我们当然也不便追根挖底去打听。你现在去哪儿? 到印刷厂去取稿样。他说:我会去看她的。 和大娃娃分开之后,南森心里乱乱的,仿佛分担了压在美倩心上的全部重量。下午他回到学校去,直接去女生宿舍找美倩,有个女同学告诉他,美倩挟着一叠书出去了。天很冷,又飘着浸寒的微雨,她会去哪儿呢? 你到图书馆找找看。那女孩说。 他又急急匆匆的跑到图书馆,从楼下跑到楼上,看过每一个低头阅读的女孩子,只是没见美倩,在借书处碰着老高,老高说: 你一定是找小仙女,是不是?半个小时前我碰到她,挟著书到陈教授那儿去了。她说她到那儿去还书,你如果走快点儿,她也许还没离开。 南森没说什么,离开图书馆,一路跑到陈教授家,陈教授问他说: 冒着雨来,怎不打把伞?这种季候,是很容易感冒的。 我来找美倩。他木立在纱门外面说。 她还了书,刚刚走。教授说:她脸上气色不太好,许是忙教会的事情累着了。她说要去墓地那边散散步,我给了她一把伞。 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望您。他说着,拔脚就走,仍然急匆匆的跑着。雨并不算大,蒙蒙的雨屑又碎又密,天和地一片白白的水雾。 跑出校门,跑过墓地那边的无数石级,总算把打着伞的美倩追着了。 美倩!他喘吁吁的喊说。 圆伞旋转一下,美倩转回头来望见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带点儿惊诧的说: 南森,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妳散步来了。他故作轻松的说:我找妳找了一个大圈,从宿舍到图书绾,又到陈教授家。 真抱歉。她说:在这种天气,我很难得一个人跑出来的。快到伞底下来,你毛衣上全是雨屑儿,头发也湿了。 两人并肩走,共打着一把小小的伞,南森斜看着他身边的美倩,她穿着白色的风衣,白得有些寂寞;她秀丽的侧影看上去有些娇怯怯的,笼着一些像微雨似的轻愁。在她没开口说话之前,他心里盘算着适宜的言语,究竟怎样提起陈病例的事,才能在实际上给予她安慰? 石级大体上是平坦的,上升和下降的坡度很缓,每隔一段路,有一次转折。石级两边分列着两行翠绿的刺松和龙柏,叶簇间垂挂着无数由微蒙雨屑凝聚成的水滴,圆圆亮亮的闪着晶光。那边是一座好大好高的土地公公的塑像,厚实慈和的脸孔和身量,使人人都自觉在他照管之下似的,一点儿也不以为他是威临鬼域的神祇。 今天在市区碰见大娃娃,他考虑之后,决定直接的说出来:她告诉我,说陈吐血住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肺部有毛病,她说:生活又不规律,这是第二次发病了。情形不算严重,主要是看他能不能遵照医生的嘱咐,安静的生活。 他是个任性的大孩子,没有那付本钱,又习惯了放荡,我在花莲和他接触时,就看出来了。南森说:我听着他发病的消息,不知怎的,一直放不下心,总在替妳着急。 不要这样,南森,这不是著急的事。她反而安慰他说:我会为陈祈祷的。必要的时候,我下周去台北看他,劝他宽心静养;肺部的毛病,在目前,比较容易根治,不是吗? 他知道她正在努力控制她自己的情绪,极力保持她一贯的宁和,就暂时缄默下来,使她有时间把内心的忧郁溶在静寂里。微雨无声,稻谷丰实的田野在山坡下展布着亮眼的碧绿,沿途有些稀疏的修竹,像些清凉的玉骨。他们绕经一条旱溪,大大小小的圆形漂石,列在溪心,有一种荒蔓的苍凉感。 去石亭那边坐坐罢。他说。 石亭建筑得颇有古意,座落在错错落落的坟墓中间,在落着微雨的时辰,整个墓园有一种美丽凄寂的情韵;石砌的花墙里,探出一两茎玫瑰花枝,大理石的碑前,分列着塔形的龙柏树。有些墓前,还砌有半月形的水池,池上架着曲桥,叠着玲珑的假山。 两个人走进石亭,美倩收折起她手上的雨伞,站在高高的石级上,隔着亭檐垂挂的雨沥,回望着四周的坟场,轻声说: 看到这坟场,我就想起我父亲的墓来了!他的墓,在高雄东郊,靠近大贝湖不远的一座小山上。小山很荒凉,一色青青的牛毛组草,间有一些野生的小红豆半黑半红的那一种。 我曾经看过那种红豆。他说, 檐沥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璎珞,雨逐渐的变大了。美倩在亭内石凳上坐下来,一手支着脸颊,手肘放在石桌边缘,眉间笼着沉沉的梦意。 小时候,常到那边去撷红豆,采野生的紫花,没想到后来我父亲就埋在那儿了。她仿佛独语似的说:我记得,我用紫花串成一只花圈,放在他坟前的碑座上,很多小时的记忆,都模糊了。 人总是要死的,他说:有时我做梦,也梦着自己老死的样子,那时我两手空空,一事无成,醒来后,双手抱着头,跟着自己呕气。 有什么好呕的?她说:功名利禄都给了你,死了也不过那样子。我倒不盼望什么事业,只盼望生活安宁,将来有个清清白白的交代。她说话的口吻很平静,却带着些哀感,对于她来说,是一向少有的。 也许我太野性了一点,他说:总不甘心这样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二十世纪是一个动乱的,倾向颓废的世纪,一部份人暮气沉沉,一部份人耽于逸乐,我常常担心将来,是否将来我也会变得圆圆滑滑,壮志消沉?至少,我有一种自觉:我是不愿意浪费生命的人。 我想,你以后就会慢慢发现生命会给予你什么。她沉思的想:我们可以珍惜它,也不必过份用概念美化它。信仰上帝就是能在自己软弱的时候获得力量,让我们一点一滴的去做罢。 他沉默的望着亭外的丝雨。 每回他都有这样的感觉:美倩虽然外表宁和,但她内心总执持着她的精神世界并且完整的保有它。他原是因着陈吐血入院,赶来安慰她的,由于她的执持,已经在无形中把话题引远了。 但愿我能获得妳所说的那种力量,他嘘了一口气说:也许我就不会因为陈有病,弄得满心发急了!我不明白,向虚无祈祷,是否是颓废的另一种形式?正像老高过份的欣赏和信奉沙特一样。 对基督的信仰绝不是颓废的。美倩说:存在主义者常常拥抱着他们开宗明义第一章我存在,同时我发现它的不快。其实世人所谓的不愉快,多半是自己有了问题。宽谅和爱,是基督信仰者快乐的泉源,它并不虚无。 丝雨还在绵绵的飘落着,牵起他一心的愁烦,说不出因由,也懒得去推究因由了无论如何,美倩的精神世界仍离他很高很远,他一时无法进入,感受它的意义超理性的深微的意义只能靠感及的。为什么只是这样苦寂的坐着呢?风是软的,雨是柔的,朵朵梦花在浸寒里开了,又落了! 世上有许多事,都是虚伪的!他说。当然他不能率直的吐述出他内心深处的感觉来,指陈两个人都是被社会道德意识捆束住的傻瓜!明明彼此真诚的相爱着,却索然无味的对坐在亭子里,扯了许多根本不相干的形而上,而且仿佛谈得很认真。 美倩很惊异的抬头望着他,她不明白南森的意思,不过她仍然用温和的语调说: 南森,不要概括的认定社会意识和礼仪都是虚伪的罢,上次在花莲开座谈会,你就提出宗教最好不要使用一切的宗教仪式,固然你注重人的真诚,但社会礼仪和宗教仪式,是人们表达思想情感的通性行为,也不能全指为虚伪,不是吗? 如果人们脱掉那种通性的行为的外衣,每个人都活得活泼一点,有个性,而且透明一点,不是更好吗?他说:也许我又犯了偏于概念的毛病了。 不。美倩说:你想得很深很广,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山上的风转紧了,把雨丝刮进石亭里来,透着一股尖寒,南森看见美倩在打寒噤,怕她招凉,提议她早点回学校去。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半依偎着循原路朝回走。松树和翠竹那边,许多墓碑在雨里静静立着,象征着许多隐隐绰绰的死亡。但这些对于花放的青春,很难构成一种摇撼,至少在感觉上,距离很远很远。 在东海,圣诞是最隆重最热烈的节日。报佳音的欢乐气氛,会把人一切的忧烦郁闷一股脑儿冲走,圣诞前夜,整个校区灯火辉煌,到处都是人声、笑语和赞美的歌唱。南森被小翠和大娃娃硬拉去报佳音,编在美倩那一组。他们每人自己出钱,买了一大袋糖果饼干之类的食物,到校区之外的贫苦人家去传报佳音,并且把食物分赠给孩子们,从他们喜悦的笑脸上收回一份快乐和宽慰。 深夜时间到陈教授家里,热哄哄的挤了一屋子,大家喝着热咖啡,讲着笑话,南森当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被老高封为盖王(盖王,意即吹牛大王)。其实他的眼光总注意着美倩的脸,不愿让她想到陈,使她的心灵遭受痛苦的折磨。 即使这样,美倩第二天还是请了假,悄悄到台北去探视陈了,她走时没跟南森说什么,回来时更没说什么。他敏感的看得出,美倩宁和的脸上有了一片小小淡淡的阴云,但他想不到怎样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天气越变越冷,校园的群树夜夜在风里抖索悲吟,欢乐的时光是极易流逝的,一学期就这样的飞走了。林荫大道上的花红柳绿的头巾,图书馆里热哄哄的人潮,不久也就因寒假而消散了;风和寒雨会洗刷掉海报墙上的那些易褪的颜色,把那些歌和舞,热情和梦幻都归入过往。 任你怀着多么崇高伟大的理想,你毕竟是脚踏在软软时代上的年轻人;一次郊游,会把你的心思搞乱,一次恋爱,会耽误你许多醒觉的沉思,一点小小的挫折,会使你孤独的踯躅在校园里,鞋底满吻无数潮湿的红泥和青草上的露珠。假如缺乏这些,你又会觉得生活过份单调,产生一种无所事事的烦闷。 颜如玉常从书本里跳出来媚你,黄金屋也会贴在你的眼帘上,外界的青春潮水正在激荡,你不可能化成崖石一片,大学生活就是这么一种奇妙而复杂的交响。你必须要在盲目杂乱的途径上拨开无数荆棘,找到你自己原要努力寻求的真正起点。 这些这些,都含蕴在南森临行时一路吹出的口哨里,它只属于感觉,不属于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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