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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2081 2023-02-05
整个台北盆地被季候性的冷雨打得又霉又湿。 自称为浪子的老高,把南森硬从家里拖出来,两人一道儿泡明星咖啡馆,那儿的暖气,木楼,黄色的灯光,都会使人把霉湿的感觉抖落一些。 我真是懒得出门,这种天。 躲在屋里咀嚼寂寞吗?老高总是那种酸酸的调子:那只对老年人适宜,并不合咱们的口味。 说是寂寞,只怕没谁比老高更寂寞了。在台湾,他只有一个带他出来的堂房姐姐,此外别无亲人,真算是名符其实的浪子。南森除了敬佩他的学识之外,总有些关心他的孤僻,更同情他的处境。 你没有去看看小翠?他问说。 算了,我这落难公子,去不得现代的天官府,我连一碗阳春面都请她不起。老高说:我有自知之明,一切女孩子都不敢再招惹,惹上身都是苦恼,都是麻烦。

人真能下定决心,独来独往就好了。他感慨说。 我真欣赏老苏那种行云流水。南森说。 算啦,老苏迷上大娃娃很久,你没看得出来?老高说:人到这种年岁,任是谁也脱不开男男女女,你甭在哪儿做天真的梦了。 怎么会呢?南森疑惑的眨着眼:不管怎样,大娃娃也不会注意老苏的;她年龄比老苏大,学业比老苏强,班级比老苏高,在情感上也没把老苏当对象,再说,老苏果真傻到把他的女朋友一个个甩掉,去喜欢一个眯着眼把他当小弟弟看的姐姐? 恋爱哪还有什么定律?老高说:世界上,很少有几何三角那样刻板的事情。 南森默然了。 上次寒假还和美倩去爬观音山硬汉岭迷了路呢,季节又轮复到那种季节了。想着那次迷路的感觉,心就变得空空茫茫的,仿佛人生就是那样,裹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迷雾里,如果缺乏信心和透视,将会像睁眼的瞎子一样,糊里糊涂的白忙一阵子。

在同学群中,老高算是有深度的,也一样被那种和青春同时来到的爱情弄颠倒了;他明知小翠对他无意,也明知她个性太活泼外向,和他不适合,偏偏醉心于小翠的姿容,还常谈什么灵魂,原性,存在放寒假那天夜晚,二◯四室的四个,在老王面店里喝酒,也谈了许多古里古怪的幽灵,讲了好些爱伦坡编出来的故事,还学着念咒语,说是能和意中人的灵魂共语。 你在想些啥? 南森止住怔忡,笑说: 你该算是清教徒,比五月花号的清教徒更清净,你心里爱着小翠,从不追她,也不肯常约会她,当真灵魂会感动灵魂?太十八世纪了罢! 我欠老王一学期的面账都没还,老高歪着的嘴角吊上一份苦味:我这张活债票,能当成空头支票开?她有她幸福的生活,忍心让她替我背债?

那你怎不死心塌地,把脑袋夹在书里? 我是人。他说。 南森望着他,同时也吞饮了对方带有苦味的笑容。 人当真常像这样没意思? 老高喷着烟圈,一个一个不规则的圆,在空间袅袅的扩散着,他把双臂展开,横搁在椅背上,那姿态,多少有点儿哲人的味道: 对于这问题,我只能为我自己发言。我常常觉得有很多人活得没啥味道;思想是一盆浆糊,柴米油盐,清一色加上双龙抱,日渐消瘦的薪水袋,恐癌症,夫妻相骂,生儿育女和避孕药片,周末挤西门闹区,制造一点儿颜色,把原已污染的空气搅浑,在烟雾里跳三贴舞,然后去做形形色色的梦,不外乎酒色财气,全部红尘!这里没有卧龙岗,我老高饿着肚子,也做不成孔明;即使高卧大度山,也没有一个编辑愿一顾茅庐。算它开始还有味罢,味道也逐渐变淡了。

你使我觉得很可怕。老高。 我有什么可怕?老高喷着烟说:真正可怕的,是被人搅浑了的现实,你是学这一门的,应该比我懂得更多。 也许南森和老高的生活情况不尽相同,老高所感受的压力,对南森的影响比较轻微,他习惯于粗枝大叶,把闹区拥挤的人群当成一种现代的风景。 尽管这样,他还常到明星来坐一坐,跟老高穷聊一阵子,把阴雨季留在人心上的霉湿拧掉。但仍有不是由气候因素产生的潮湿是很难拧掉的,美倩的两封长信,足使他心里落整季的霉雨。 素色的信笺,娟秀潦草的字迹,一张接一张的,这是他们在一起时她从没用语言表示过的心愫,有着一种炽热的倾诉。 陈在台北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他家人把他接回高雄自家开设的医院里疗养去了。冬天是南台湾的晴朗季,而阳光对她没有什么意义。在目前状况之下,陈必须要休学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并没有一句抱怨的言语,她在信上写着:可是陈家抱怨我的命运不好,克了他们的孩子。不瞒你说,这些年来由于我们家境的贫困,我求学的费用都是陈家补助的。现在,陈停了学,他的家族集议决定:按照一般的习惯,女孩子不能比男方学历高,从下学期开始,就停止我的学杂费和生活补助费假如我不接受他们的暗示,坚持继续读下去的话。我知道环境在熬炼着我,我不能接受这种使我半途休学的理由。下学期,我会申请工读,忍受一切可能的艰苦情况,把一段求学的路走完我实在需要像你这样关心我的朋友。 南森的回信写得很坦诚,他说: 妳用妳的信仰做成一个悲剧的茧,妳便那样的微笑着,安心的坐在里面,像一只等待蜕化的蛹子,希望有一天春天来到,妳便成为多采的蝴蝶,在阳光里飞翔我早就察觉,妳宁和的笑容之后,有一种深隐的忧郁,这忧郁被妳的信仰和平常的自我训练掩盖了!这些话,平常我没有机会对妳說,现在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我们保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我自会珍惜这份真挚的友谊,尽力帮助妳度过这段求学的时间的。

美倩在另一封信里,详细的述出她的一段过往,在情感上,她曾经受过波折。远在她读中学的时候,认识一位刚踏出军校的年轻军官,他的家乡是山西北部,他总想着那片在他记忆里已经很朦胧了的高原,他是个虔诚的基督的信仰者,当他了解她的身世之后,就常来看她,指导她的功课,在好些事情上帮助她。 他给我的纯是兄妹之爱,她在信上说:但那时候,一个白衣黑裙的少女,不知怎的就把他当成心里的白马王子了。他的英俊的仪表和风范,他走路和敬礼时潇洒英昂的姿态,他深沉的笑容和饱含智慧的言语,都会使我心跳,使我沉迷,当时我并不知那就是爱。 接着,她写出礼拜天跟他一道儿去教堂,风琴声徐徐缓缓的流鸣着,很多美梦绕布在她的心里,她甚至梦到晋北的山群,黄土高原上的马阵和杀虎口外的风砂。

他常对我讲圣经上的故事,鼓励我毕业投考东海大学,我的信仰可以说是从他开始逐步建立的。他是我眼里最高尚完美的人,我却偷偷的恋着他,从没表露过我的心意。她在信里这样写着:我们这样的相处了一个学期,我家族中的人和陈家的人知道了,禁止我再和他往来。正好他调职到前方去,留下地址,我写过好几封信给他,他只回了一封信,简简单单几个字:小妹,愿上帝悦纳妳,愿妳一生幸福平安。以后,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了,晃眼四五年,我仍常怀念起他来,他的影子变得好淡,好远,像在故事书里,或是在梦里。 他能这样的关爱我,无所企求,我为什么不能关爱陈呢?陈终究是我幼年的游侣,对我一片真诚,我内心一部份陈所不能分担的思想情感,可以寄托在宗教和文学上,即使如你所说,它是悲剧的茧,也与信仰无关,何况我并不感觉它是悲剧!人生有获得的,便有失去的,我觉得,我所获已经够多的了。

他把美倩的来信,反覆读了很多遍,觉得她在字里行间,蕴蓄着许多轻轻颤栗的诗情。美倩把他看成最知己的朋友,才会在有事时对他倾吐心意,她怎会知道自己也曾爱过她,像当年她偷偷的恋着那军官一样!她当初还有表露的机会,他却没有。 老高看得出南森的心事,就劝他说: 哈老哥,当初我们不知道小仙女已经被人敲定,才鼓励你去追她,既然先有第三者,你就趁早鸣金收兵,牛角尖不用再钻了。 我从来没钻过牛角尖。南森说:她未婚夫生病停学了,她来信告诉我,我在为她难过。 嗨,老高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疾病灾殃,你怎不到医院去哭来?为你的情敌生病难过,你既不是基督的门徒,就该算是天下第一号大瘟生! 甭说了,你对小翠才真够瘟呢!除非你是用迂回战术,用时间来挫她的锐气,等着她削价倾销。

小翠是最现代的款式,老高慨叹的说:她不会变成廉价品的。正因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心定神闲,好像逛街时看到橱窗里陈列的货品,买虽买不起,隔着玻璃饱饱眼福总是好的。我对小翠就是抱着这种心情,不是追,而是欣赏。 我对美倩连欣赏都不是,南森说:现在我对她,只落下同情了。 那很糟,老高说:含有怜爱成份的同情,会使你苦得发狂。你跟美倩和陈,正是个等边三角形,你同情她,她再关心你,火山马上就会爆发,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南森说。 慢慢我就会看得到的。老高说:有句老俗话:人生能有几何?恋爱何必三角?先送给你作为宝鉴罢! 而这种互嘲式的争论总是很空洞的,两个人谁也安慰不了谁!雨雾裹着这座城市,人潮总在喧哗着、涌动着,每天总有若干刚刚制造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新闻,喂给贪婪的轮转机;名人大寿,影星婚礼,离奇车祸,数起自杀,当街殴斗年就这么草草的过了。

南森原打算新年去一趟芦洲,看看眉珍,阴雨成了他懒散的借口,几天后,他又回到了东海。 大度山是纯净的,它总坦露着它的胸怀,迎接初来的春天和同学们青春洋溢的欢笑。并不怎样快乐的南森浴在一片快乐的气氛里,也不由得跟着快乐起来。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幽幽的口哨,在林荫大道上徜徉。一股亲切的芬芳的空气环绕着他,多枝的凤凰木,紫糊糊的紫藤树,高高茁起的马尾松,朝天吐绿的尤加利,都使他觉得生命又朝前猛跨了一步。时间越过越快,又是一年春草绿了,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既欣喜又混和着感伤的心理。 这心理使他渴望抓到一些熟悉的同学,随便谈说些什么,或者立即找点儿事情做做。最先他碰见老贺,老贺跟他说,他是同寝室最晚报到的一个,老苏和老高前一天就来了。 我们搬到新寝室,上面的那一栋,老贺说:算是更上一层楼,你不要走错了地方。 那两个家伙呢?他说。 老高被安插到另外一个寝室,跟咱们拆伙了。老贺说:老苏帮他搬家。 那怎成?南森说:我们一向是四色拼盘,缺了老高,这拼盘还能端得出去吗? 是啊!老贺有点怅惘的说:再过三天,就是老高廿三岁的生日,照例应该庆祝一下的。 老高告诉你的? 我从他身份证上看来告诉老苏的。贺说:老高那个大迷糊,只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我们应该让老高觉得轻松快乐一点,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南森说:为这事,值得忙一忙的。 老苏一回来,三个就开始计划。贺向厨房老板订了五斤瘦肉和十几只鸡腿,准备到梦谷生火烤肉过夜晚;老苏下山去买老高喜欢听的约翰.贝兹的新唱片,又用三个人的名义,订制了一个十六吋的大蛋糕;南森自愿充当节目主持人,拉些同学,各带一张嘴去凑热闹。 说来都是琐琐碎碎的小事情,一学期又一学期,也都是这些琐碎的,满是人情味的小事情串缀了他们的生活;也使他们觉得生动快乐。 南森到校园各处去转一转,女孩子们薄薄的春衫以花开的明艳映衬着碧色的草原。初初开始上课,依然不容易静下心来。也许是由于春天的影响,使人身体里也茁出无数泡沫似的思绪;有时会对着青葱葱的花木发呆,没有任何心事的发呆,甚至在感觉上,连长廊也弥漫着春的暖洋洋的气息。 拉普丽教授不再上他们的课了,而暖暖的春阳仍然像去年春天那样亲吻着人的脸。南森的眼里浮着她和善快乐的圆脸和她诗意盎然的朗读声: 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忽然从怔忡里醒转,有些哑然失笑,似乎没有谁再想起这些过去的小事了,我怎会平白的呆想着它呢?明晚去梦谷烤肉,一定好好的大啖一顿才够实际,如果凑热闹的同学去得多,五斤瘦肉不知够不够?无论如何,小翠总是要请的,老高过生日,她是节目当中的主题曲。 小翠坐在前排,和南森只隔一个位置,他撕张拍纸簿,写着:水仙花:明晚请妳吃烤肉,地点:梦谷。附记:如果怕发胖就不要去了!哈老哥紧急空投 纸条丢过去,小翠立刻就回掷过来一张说: 亲爱的哈老哥:我对烤肉不但有特殊爱好,而且是深具经验。你放心,我不是大娃娃,我应该算吃不胖的动物!先谢谢你,下课再谈。小翠 南森看了纸条,加批四个字掷过去,小翠看了,回过头直笑,原来他批的是妳很蒙古。 下课铃响了,小翠扑过来,兴奋的说: 到梦谷去吃烤肉,自己动手,这是多好的主意!谁想出来的? 当然是我!南森说。 谁是真正的东道主呢? 是烤肉。南森说:这不就得了吗? 美倩总会去的罢? 如果她不怕发胖的话,她不该有第二个反对的理由。下一堂是陈教授的诗选,我会约她的。 尽管南森和美倩在互相通信时炽热又激动,两人一见面,反而有些沉默生疏之感。天气已算开始和暖了,美倩还是穿着厚厚的马海毛衣,围着纱巾,显得比平常苍白柔弱了些,她的声音原本够低柔,一带上鼻音就更低浊些,格外含着磁性。 妳感冒了?他说。 美倩点点头,嗯应了一声,她的黑眼仍然流露出愉快的光采,盯着他看着。 高雄的冬天是不容易使人感冒的。他又说。 美倩笑说: 偏偏我就感冒了。天气跟感冒是两回事,否则医生可以度假去了。 教授来了,我们下课再谈罢。他说。 陈教授这次没有正式的讲解古典诗词,却谈了很多有关现代诗的问题,南森对这些问题原就深感兴趣,他和美倩并排坐在一起,一颗心无论如何总定不下来。整堂课,人像阳光中的浮尘似的,不着边际的飞着,一会儿是吐血的陈的白脸,一会儿是明晚燃烧在梦谷的红火,大都不具若何意义。 倒是美倩在下课时主动找他说了些话,告诉他,陈的病是活动性中型结核症,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治疗和休养。她虽然已经得不到陈家任何经济方面的补助,仍决定继续求学。 上回在信里,我曾经说过隐藏在我心里好几年的那段往事,她说:只是希望你能了解,从那件事上,我获得的比失去的多,我珍重那段美好的回忆。 我知道。他转脸望着阳光洒遍的草原说:只要妳不过份封闭自己,妳应该活得很快乐的。我本身力量也许很微弱,但假如妳认为有需要的话,我会尽力帮助妳的,不是吗? 她楞楞的点点头,眼光也落在草原上,有些伶仃的小黄花,在路边开着。 微带轻寒的风,软得像棉絮一样。 这又该是转话题的时候了。南森敏感的觉出他不适宜跟美倩多谈这些事,陈只知道把美倩当成公主,而不能到达和她相融相契的心境。他那么温顺忠诚又很可怜的挚爱,把美倩拖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愿令陈心碎,却愿以本身的寂寞去弥补它。幸好她是个人生境界很高的女孩子,有宗教信仰支撑,使她能在孤寂中与上帝交往,否则,她会陷身在不可拔脱的忧郁的深潭里,放弃了她一切的人生情趣和梦想他越是想去了解和帮助美倩,对她所付出的情感也就越深,只怕真会如老高和老苏他们的预料,连自己也跟着陷下去了! 寒假去看眉珍没有? 他摇摇头,勉强笑说: 我们也许很快就远得和妳对那军官的回忆一样了!时间好可怕,上学期我们就没写过几封信,总是怪我疏懒罢。只要彼此平安,仿佛就再没有什么事好说的了! 美倩想说些什么,又顿住了。两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她才说到杂志的事;南森说已经着手集稿,最近想到台中附近地区去,调查工作营可以效劳服务的地点,好写一篇专栏,充实刊物的内容。 最好用郊游的方式,把经常执笔的同学集聚一下,交换交换意见。她提议说:断崖、古堡、梦谷都可以,现在正是郊游的好天气。 明天就请妳去梦谷吃烤肉,假如妳不愿意快乐,我就不去约妳了! 谁出的主意? 明天是老高的生日,想让他惊喜一下。我刚刚已经约好了小翠,只是没说明原因,怕她知道了就不肯去,妳一定会去的。 当然。美倩睨了南森一眼说:而且还会代你保密,不让小翠知道和老高有关。 我原想邀邀大娃娃的,又怕把她喂胖了! 不要紧,她说:除去拼命减肥,她还有什么事情好做?你就给她一个加紧工作的机会罢,今晚我先跟她约好,明天一道儿去。 吃完午饭,南森又去约了会弹吉他的雷,以及原人学会的几个野人,几个常替杂志写稿的同学。第二天是星期四,天很明朗,风很尖细,有些早春的薄寒,老贺先起床摇醒南森和老苏,到老高的新寝室去。春阳早已射进窗子,老高的床前遍是烟蒂,枕边叠著书,还在拥被高卧呢!老苏过去摇醒他说: 老伙计,生日快乐罢!来,咱们把寿星公抬起来荡一荡! 三个人把老高一抬,老高就叫说: 别发神经,现在感冒流行,招了凉不是玩的! 把日历跟身份证对一对,不是你的生日,那就该是狗过生日。老苏呵呵的笑说:生日快乐,哈哈,你不知道今天你要生日快乐吗? 回到老窝去罢,南森说:你那床位还空着,没人来递补呢。 老高被放下来穿衣裳,他说: 真的,这个新寝室,我住不习惯。 当然,同学都不太熟悉,生活习惯不同。 倒不是那些,老高说:他们把房间弄得太干净了!而且差一种味道老苏搓脚丫的香味。 四个人全开心的大笑起来。 回到老寝室去,老苏替老高泡了一杯浓茶,递给他一包三五牌香烟,老贺放出约翰,贝兹清幽的歌声,南森就宣布他的计划说: 计划已经执行,你不许摇头反对,今晚开庆生会,我们去梦谷烤肉,野它一野!我们准备了瘦肉和鸡腿,酒和蛋糕,野火和音乐,让人乐意在石头上跳舞!要不要把小翠请来? 不。老高有些腼腆,一付想说又说不下去的样子,他眼圈有些感动的潮红,两肩微微颤抖着:说真的,我从没想到自己要过什么生日,这回让你们破费太多了,还是简单点儿好。 对,我们不要女孩,南森朝老苏䀹䀹眼,转脸说:我们全部男生,谈要谈得粗野,跳舞要跳得怪气,我们把野火生上,在石头上面摊开我们的灵魂,很狗的那一种灵魂;我说狗,就是野得一塌糊涂的意思。 好罢!老高说:实在谢谢你们的安排,下午一下课,我们就出发! 我提前一个钟点去打前站,选妥地方,捡拾柴火。南森说:我约好了雷和原人学会的几个,老苏到时候关照一声。 黄昏时分,十多个男同学簇拥着老高这个寿星朝梦谷出发了,雷背着吉他,贺捧着蛋糕,老高拿着南森那只电唱机,老苏背着一大袋的食物,几个原人抬着烤物架以及各人准备的零食,一路撒着欢快的谈笑声。 哈老哥这小子,说什么去打前站?老苏说:我猜他是怕拿东西,借个名义先溜了去! 不会,贺说:捡拾柴火也够累的。 穿过碧色的山原,那边就是红土断裂成崖,谷底乱石列布的梦谷了。它的形状极像一张席梦思床,在燃烧的暮色中,显著深邃的黯红色,仿佛是一块落在地面的霞云。在远远的角落上,有一堆红火在闪跳着,那儿背靠着升起的山峰和深绿的相思树林,正是背风的地方。 有旁的人也来开晚会吗? 准是哈老哥!老苏说。说着,他啊啊的叫了几声,对面果然传来南森的回应。 大伙儿跳进谷底奔过去,南森迎着说: 怎么样,这地方够满意罢? 老苏一瞧说: 好家伙,你真能移山倒海! 那块地方原是一片平坦的石地,南森把小石头全请走了,挪来一圈儿卧牛大石当凳子,正中生起大堆的野火,在山脚砌妥了两处烤肉的野灶洞,柴火架得好好的,野火旁边挪来三四块扁平的石头,架成石桌的样子,他解释说:这块是放蛋糕的,这块是放唱机的,这块是放茶水的,这块是放吃食的,。 你们瞧!他指着圈外堆积有一人高的枯枝和断木说:我捡的柴火,足够烧到天亮! 不错,老苏说:你真哈得可以!我封你为标准乡下人好了! 屁,我是标准的大台北市民! 那你一定是祖籍嘉义!要不是有乡下血液,你怎么会这样勤快? 那是因为翘首渴盼烤肉和鸡腿的关系! 大家在哄笑声里放妥电唱机,打开糖果饼干和生日蛋糕,插妥蜡烛,把烤架架在野灶洞上。南森不知在哪儿弄来一把头号大茶壶,使铁钩高吊在一根横木中间,悬挂在野火上空烧起开水来。 唱机放出祝你生日快乐的歌,贺点燃蜡烛,南森吹着口哨,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一圈人围近野火,立刻都变红变亮了,好像是一群栖落在梦谷里的大萤火虫,老高兴奋得浑身发抖,连烟也忘记吸了。 现在开始烤肉!民以食为先!老苏说。 寿星翁吹蜡烛罢!我们先甜甜嘴。 老高吹了蜡,笑着切糕,大伙儿粗野的争着吃起来,肉也在铁丝络上烤开了。 今晚上没有一个女孩子,南森说。 我们都是些原人。不,该说是猿人! 我负责烤肉,贺说:你们跳舞罢! 对!南森笑说:请寿星老高和老苏配对儿,先来一个示范表演! 我一边唱,老苏说:一边跟老高跳个怪怪舞! 什么叫怪怪舞?南森说:请你解释。 怪怪舞是我最新发明,老苏说:姿势越怪越好,蹲着像出大恭都行,脸部要有怪表情,唱要唱怪腔!总之,一切都讲究一个怪字,代表我们原形毕露,灵魂的舒放! 好,现在我正式宣布,南森仰脸大喊说:请看第一个节目,大度山之驴主歌,哲学家和苏格拉底后世合跳的怪怪舞! 你干嘛这样穷吼?老苏说。 我请梦谷的山神土地都来欣赏! 唱机播放出杂乱的现代音乐,雷也把吉他乱拨助兴,老苏跟老高果真大跳其怪怪舞来,怪得不得了,一个穷翻眼,一个直歪嘴,又踢,又扭,又摇,又摆,老苏扯着破锣似的嗓门儿唱: 有了女孩又嫌别扭,又嫌别扭, 没有女孩又嫌寂寞,又嫌寂寞, 扭来扭去也不快乐,也不快乐! 哈哈呵呵嘿嘿嗨嗨,嘿嘿嗨嗨, 哈哈呵呵嘿嘿嗨嗨,嘿嘿嗨嗨, 我不快乐为了女孩,为了女孩! 两个家伙绕着火堆跳了几大圈,一支音乐完了,花样还没变尽呢。大家拍手的拍手,捧腹的捧腹,笑得死去活来,按着催南森来第二个节目。 我发明的这个节目叫对着山神土地说真话!每个人只说一句:我最爱某某人,至于他爱不爱你,那是另一回事,声音要大得山鸣谷应,考验我们的胆量!谁愿意先说? 慢点儿,雷说:你再解释得详细点儿! 好,南森说:第一:对方要是你恋爱的对象,她必须是女孩,而且要说出名字;第二:对象必须要在东海的女孩里挑选挑你平常最看得顺眼的。这样够详细了罢? 我们推老高先说。 这有什么关系?老高说:谁不知道我爱小翠,我就原人一下!他果然在野火边站起身来,大声喊叫说:我爱的是水仙花!小银鱼!小翠!三位一体的社会系系花! 声音还不够大!老苏笑着批评说。 你示范罢。雷说。 我爱的是胖胖嘟嘟,乐天主义的大娃娃!老苏厚着脸皮驴吼起来:如果她不怕发胖,我愿意让出我的那条鸡腿! 鸡腿已经烤焦了!贺说:能不能把节目暂停一下,大家啖肉啃腿? 慢点慢点!南森叫说:第三个节目必须提前演出!这是最高潮的节目,叫做伏兵齐出,争取鸡腿也是兄弟空前绝后的发明! 你甭在那儿唬人,哪儿还有伏兵?老苏说。 小姐们,下来罢!南森拍手说:鸡腿已经烤香了!怪怪舞、真心话全听过啦! 话音刚刚落,那边的相思树林里就迸出一阵笑声来。大伙儿抬头再一看,女孩子总有十多个,嘻嘻哈哈的拨开树枝,踢滚石头爬下山来,简直像女生宿舍搬了家。小翠和大娃娃怕羞,死赖着不肯下来,被其余的硬拖出林子,两人用手帕蒙在脸上,好像是披着面纱的新娘。 大家一瞧这种场面,简直笑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谷底和山上的笑声连成一片,真能把整个梦谷掀翻!有人竖起大拇指,夸赞南森是绝顶的天才节目主持人,比洪波更高明十倍。有人嚷着要老苏亲手奉上鸡腿给大娃娃,那两个被唱名的女孩一直用手帕掩脸,老高变成红脸的关公,连一向凡事不在乎的老苏也目瞪口呆,暗恼南森这回的玩笑开得太大了。 好了,好了!南森站在当中笑说:刚才一切都甭再提,那只是戏剧性的节目表演,今晚为庆祝老高过生日,我们可以尽情快乐!吃鸡腿,女同学先来,手帕拿下来,这儿不是阿拉伯。好!我们围着火,继续下面的节目:热门音乐演奏,原人大合唱! 总算有黑夜和红火,有热门音乐和歌,使刚刚那幕笑剧变得平静下来。大家吃着鸡腿,把枯枝不断的投入火堆,燃烧得很剧烈的火焰乱吐着舌头,树枝在迸发着火花,产生断折的呼叫,每个人都觉得热烘烘的,仿佛连春夜都被放在火上烤出了浓香。 南森刚刚在老苏旁边的石背上坐下来,就叫老苏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拧得他嗬嗬的直叫。 小子,哈老哥,你爱的是谁?老苏说。 明天再讲。 为什么等明天再讲? 山神和土地回家睡觉去了!南森说:刚刚我又没催你先讲,是你自挑粪桶,(自抱奋勇谐音。)到现在反来臭我?天地良心,我没约大娃娃。 你坐到美倩那边,我就饶了你。 好,我就坐那边。南森说着,真的坐过去了,老苏拿他毫无办法。 在这样海阔天空的欢乐的夜晚,节目也是精彩多变的;一会儿玩共同编故事游戏,一会儿谈鬼说怪,全部山海经出笼,雷和几个原人,跳红番舞,尖叫的声音有些像受惊的火鸡。有时在热闹的节目中间,南森会安排一两个怪异的节目,用五分钟表演痛苦状,每个出场的同学,都要说出一宗最痛苦又是最有趣的事情,而且要当时的情状表演出来!轮到老贺出场时,他说: 我读垂杨国校一年级的时候,一天吃多了生花生仁,走在路上大便急了,急忙跑到学校进厕所,谁知老工友把一条大黑狗拴在厕所门口,那黑狗很凶,一见我就露牙齿,使我入厕无门,跟着上课铃响了,我双手捧着肚子,咬着牙等下课,下课再去,黑狗还在那儿,这样熬了一上午,痛苦得要命,最后,裤子里一摊 一摊臭大便。雷说。 不是。贺说:纯粹的花生油。 接着,他扮了几种便急的表情,大家笑得肚子疼。 女孩子们不甘后人,也推美倩作指挥,来了几支合唱,唱的是曼妙的民谣风的曲子。大家都跟着音节的节拍摇晃着,低哼着,火焰把一张张笑脸烤得红红的,春夜的时光是浓浓的蜜汁。 吃了烤肉,会喝酒的喝了些酒,美倩教大家用石块互相敲击着,唱两支边疆味很浓的原始歌曲,一支叫荒城之月是用新疆维吾儿语唱的,另一支斗巴安弦子,是用藏语唱的。大伙儿虽然不懂词意,但那种质朴的音节和原始的击石声相应和,别有一种空灵的韵味: 多娜戈呀米多马娜松 戈啊桑眉多琼雄差松茵娜戈阿雷琼戈阿雷琼 首霞基亚戈阿霞娜 晶加为松 不知怎的,南森联想起那片在暴乱中失落的广大地方来了;他在这海岛上出生长大,过惯他椰风蕉雨的太平生活,除了从书本上获得一些浮光掠影的关于那些地方的概述外,他连听人传说都没听过。那云腾雾绕,常年积雪的西藏高原上的神秘山峰,蜂巢般的喇嘛寺院,弓背形的塔里木河,以及那块丰沃的盆地,近水草处的牧帐和牛羊,那些在荒寒中生活着的边民们这些这些,都在一两首质朴的曲子里向他扑来,带着一种遥远的神秘和同根的亲切感。 歌声在继续着,美倩教大家唱另一支藏语的短歌。 阿罗娜 桑佐巴克由阿罗娜 苏楠琴波拉拉奔布啊 登当可扎阿罗娜 他不能抗拒这种直扑他灵魂的,遥远又亲切的情感,那仿佛是一道浪花腾卷的汹涌的河流,他只是其中的一粒泡沫。火焰像众蛇般的蹈舞,击石声有节奏的响着,当大家要他表演他一向拿手的口哨时,他吹出一支塔里木河夜曲: 塔里木河水在奔腾 孤雁飞绕天空 黄昏不見妳的倩影 从黑夜等妳到天明 夜逐渐的深了,女孩子们嚷着要回宿舍,他们恋恋不舍的收拾东西,用石块压熄了野火,一路谈说着朝回走。星月在天,寒气沁人,火熄后的梦谷,变得辽阔荒冷,只堆下一堆堆无情的顽石,再等待另一批寻梦的人每一批人的爱,或多或少,都染有近似的颜色。踏上旱河的断崖回望,梦谷已沉在黯黑里,被参差的树影掩盖了,刚刚的欢乐,复又归入记忆。南森沉沉的想:梦谷,我还能再来几回呢? 无论如何,我要快乐起来,要不然,我怎能消解别人所怀的痛苦和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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