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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5558 2023-02-05
年轻人在承平里所过的日子,像一只亮在止水般平静春宵的走马灯,是一种往覆的、重叠的、赓续无休的旋转;表面看起来,嘈嘈切切很够热闹,春来了,秋来了,多颜彩的梦泡破灭又涌升,实际上,仍是单调透顶的一些重现,一些轮回。 暑假就暑假罢。南森一开始就这么认定了的。 买旧书,跑图书馆,或者花几块钱坐明星,把自己泡在冷气里冰冻冰冻,一切都顺着老套来。有时候偶尔别出心裁,一个人坐在动物园的猴笼前面,等着看猴子谈恋爱,回想回想远得捡不回来的童年,故意找点儿伤心去填补淡得没味的长夏,似乎也是一种乐趣。有时遇着老高,发也不理,胡子也不刮,故作马瘦毛长状,哲人兮兮的出现在那些地方,好像干等着开学,两人见面,打打油,抬抬杠,也算是一种乐趣。

嗳,老高,咱们在花莲,多有精神?为什么这阵子好像没事干了? 人在台北,就会变得浑身发软,骨节松散。老高说:连音乐全变成软体动物扭着来,你说我们能干些什么?想去吃苦,没苦你吃,想去当兵,没到时候,逼着你除了K书,就做马浪荡。如果你愿意,谈谈恋爱写写情书,换一种方式调剂也行,若说硬要找点儿有意义的事情,你得花很大的功夫去找! 照你这样说,这是环境问题。 也兴这么说罢。老高说:你看那些瘦马型的作家所写的北方罢,那些表露苦难生活的作品,咱们梦也没梦过,你在这儿,打扁了头也找不着。有些人常指摘这一代年轻人没出息,说来振振有词,又是北伐怎样,抗战怎样,他们就没想想,我们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 假如现在是抗战期间,我们就去砸舞厅!

正因为不是,所以咱们不能砸,砸了反会变成妨害公共秩序了!老高懒懒的笑起来说:所以,安安份份的泡冷气罢,现代就是这样的了。 走马灯的影子在南森的心里旋转着,他不愿再跟老高做这类空泛的讨论,尽量想法子要脱出这种重叠的轮回。他去看过一次眉珍,碰巧眉珍加班,没见着。他跟美倩写过一封很有风度的信,问候了陈,也客客气气的述说了他的忙碌和愉快愉快得像动物园里无聊的猴子,永远不愁饿肚子。他甚至跑到教堂去聚会,对着玛丽亚的画像追忆美倩的影子,他不愿意欺骗留在内心深处的真实的感情,它只是被封藏,并不能被涤尽。 美倩没回信,陈力敏倒密密麻麻的写来了七八张信纸,好像写散文似的,把在花莲的那段生活狠狠的美化了一番,又极力的推崇南森,说了很多好话。最后,他自谦的说他程度差,有许多事还不够了解美倩,只是爱着美倩,又说美倩常常有苦恼,唯有他知道,他怕她在东海会寂寞,他又无法照应,要南森多多照顾她。在信尾,他说:

我把她完完全全的信托给你了! 这句话,使南森读后苦笑了很久。 陈力敏究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信写得太热情,话也说得太天真,他忘掉对方不是信托局,而是有情有欲的血肉男性,就算兼办信托,也不能轻易的受托人家的未婚妻。 老高看过这封信,打趣南森说: 哈老哥,你得当心,万一日后美倩被你抢走了,你跟人家怎么交代? 你以为我会吗?我如今在背十字架呢。南森说:不信你去翻圣经,想当年,连耶稣也没在这种事情上受过我这样的煎熬。 怨谁呢?即使这是煎熬,也是自己找来的,假如不去信问候陈,他也不会写这样的信来。不答应陈罢,会显得心虚情怯,美倩日后问起来,自己找不到遁词,答应陈罢,这种心理上的负荷太重了!虽说他能够跟美倩之间保有一份他必须忍受痛苦才能保有的友谊,那友谊愈是纯洁完美,他所要付出的愈多。

苦想了几天,他终于镇定了自己,回信答应了陈,并且答应他不告诉美倩,如果美倩在学校有任何难处,他会给他写信。他不甘这样软弱,担子再重,他也得快快乐乐的挑起来,帮助美倩和陈,使他们能够得到幸福。既然两人都视他为知己,那么,自己就光明磊落,诚诚恳恳的做他俩的知己罢。 开学时,他的情感的伤痕已经结疤了。疤壳脱除,他就变得更舒服,更坦然,又是以前那个滑稽热情的哈老哥了。想到一夏天阔别的大度山,想到热闹的二◯四室,他愉快的赶回学校去;当然,他决心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情感上的事,因那已成为过去,成为他所要遗忘的过去。 在寝室里,首先碰见老苏,两人互相猛揍了一拳,然后才荡出哈哈来说话,南森揉着老苏的平头说:

你小子像打非洲来的,浑身的黑皮! 我晒的是北回归线以南的太阳!老苏反手拧拧他白胖的脸颊说:你倒乐得很,横贯路风光了一趟,花前月下鲤鱼潭,心情开朗,让花莲薯把你撑肥了! 南森耸肩苦笑一下,新伤疤还是经不得人去揭它的,揭起来多少有点疼。 咱们福利社聊聊去,他说:去数数熟面孔。 走!老苏作风一向粗线条:我也该找找我的那粒小钮扣去,(小钮扣,指袖珍型的女孩子。)也学着卖点儿洋乖,帮她提提行李。 福利社里挤着些身上不沾东海味的男女孩子,一瞧就是大一的新生,把桌面都占满了。两人在里面兜了一个转,没见着几张熟面孔,南森叹息说: 你瞧,这些后浪,三推二涌,咱们就得卷行李滚下大度山了! 你也未免太敏感了一点,去年夏天,你才踏上大度山。老苏说:到了四上,再紧张也不晚。

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又转到校门口去,正好遇上了老高,三个人就到校门外一家冷饮店坐了下来。 你怎么姗姗来迟?是不是等小翠? 我浑身的骨节,在台北的夏天里泡松了!老高说:来东海之前,得把螺丝拧紧些,做点儿心理扫除,好把握这个学期! 大度山的味道,硬是跟都市里不同,它空旷、宁静,本身就充满了灵性,无怪乎人一到这儿,精神就振作起来,希望认真想点什么,学点什么,做点什么。 这儿有药房没有?老苏说。 这句话问得突如其来,南森和老高听着,都怔了一怔,弄不清他是怎么回事儿? 怎样,你有些不舒服?南森说。 那倒没有。 那你发神经,问药房干嘛? 买点胃乳片。 买胃乳片干嘛? 给你们吃!老苏说:你们说话尽呕酸!照你们这么说法,天下大学只有东海好?在台北的台大、师大、政大、东吴、中兴全都是在台北泡散掉的渣滓?没灵性?没精神?没思想?那你们也永远不要毕业,永远黏在大度山怀里吃奶?你们全是书本论法。

乖乖,咱们的苏格拉底这回可攫着理由了!老高说:你能不能拿出点儿不书本的论法呢? 既然不书本了,还有什么论法,老苏说:我只有做法! 做法也成!南森说。 比如说,咱们要吸收这些新生来参加工作营,扩大我们的社团,你应该怎样做?老高存心要难一难老苏。正说话时,瞧见有一群刚来报到的女孩子,下了公路局的车子,提着行李走过,就指着她们说:就以她们做对象好了,瞧你的方法罢。 好!老苏说:我有办法请她们吃面,然后要她们乖乖的填写参加工作营的表格。 少在这儿臭美罢,南森摇头说:当心吹牛吹炸了,立刻出丑。你并不是魔术师,这些女孩可不比小翠和大娃娃,我知道她们的心理,凭你老苏那种油腔滑调,一上去就吃别,她们肯跟你去吃面?还要乖乖填表?你敢情是发高烧,真的要去药房,买的不是胃乳片,应骸是感冒灵罢?

笑话!老苏说:你先别管这些,我假如真的请了她们吃面、填表,你怎说? 南森拍拍胸脯说: 那,我付钞! 老苏站起来说: 你先帮老高搬行李回寝室,马上去福利社,看我现场表演。 廿分钟之后,南森跟老高跑到福利社,一瞧,可傻了眼啦!八个女孩子坐在长条的桌子两边,每人都在规规矩矩的吃面,老苏虎踞在上面,手里捏着一叠子已经填妥了的表格,装模作样的在那儿点数呢。他瞧见南森和老高进来,就抢着站起来介绍说: 这位是工作营的新主任,这是高秘书,面条是他们请吃的,我是服务人员。 南森还没回话呢,那些女孩就都来了个全体肃立,齐齐鞠躬说: 主任好,谢谢你请吃面! 好了,别客气了,老苏跟那些女孩说:吃完面,由高秘书帮妳们提行李,带妳们到女生宿舍!大家都是同学,以后同在工作营,见面的机会多著呢!我因为还要到校门口接待同学,不陪妳们了!

说着,朝南森一挤眼,丢下那叠由女孩们填妥的表格,他就拔腿溜之乎也。 处在这种场面之下,南森又不好问什么,硬着头皮破了钞,还抱了一个闷葫芦。老高更惨,双手提了四五个旅行袋、网篮,陪那些名不知姓不晓的新生跑了一趟女生宿舍,和南森回到寝室,一推门,就见老苏早已脱了袜子,躺在那儿搓脚丫了。 你这小子,搞的什么鬼?老高说。 谁搞什么鬼?老苏说:这就是我的做法,难道那叠表格是我造假的?我替工作营吸收了新血轮,这也叫搞鬼? 我算服了你。南森说:把底牌打出来,让我们学一学好不好? 嗯,这还像话。老苏说:这些小女孩,初来大度山,是一群典型的小土包子,最容易对付了!如果你一开始对她们好,她们习惯对于最初在这里认识的人有特殊的印象,以后工作就好推动了!

能不能不绕弯儿? 其实根本没弯儿好绕。我上去告诉她们,我是东海工作营派出来的,专门负责接待新生,替新生服务,我替她们提包裹,带她们到福利社,告诉她们填表和吃面都是既定的程序,工作营黎主任交代的,说得含糊点儿,她们还以为哈老哥是老师呢。 你不该叫老苏,该叫老鼠!老高笑得捧着肚子说:真该让你尝尝杀鼠灵! 总该对你们这些书生有点启发性罢!服务是没错的,即使哈老哥破费,你老高多了一累。老苏说:我这火车头还离不了你们车厢呢。 也许因为有你老苏在,大度山才让人留恋,使人振作的罢!希望我的马屁没拍到马腿上去。南森说:我暑假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快乐过,也许是没跟你在一块儿的关系。 你的马屁拍对了!我如数照收。虽说有点儿肉麻。像我这种络腮胡子臭脚丫,居然会使人快乐,使人振奋?你相信,我自己可不敢相信! 而快乐真的是存在着的。并不是谁使谁获得快乐,而是彼此聚在一起,就产生了一股年轻猛锐的激荡力。下午贺来了,二◯四室又恢复平常那种热闹了,新的一学期的时光,又像折扇般的舒展在他们的眼前了。 南森到黄昏的校园里散步,校园的树木经过长夏的阳光和雨润,仿佛长高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那一条幽僻的红土小径,柔软平坦的草地,宽广的夕阳大道,一些留有特殊记忆的花草,文学院的回廊,这些这些,看在他的眼里,都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从文学院那边绕了个圈子出来,有人在岔路那边叫唤他,他一瞧,看见小翠和美倩牵着手,站在那边的浅草地上。 碧色的浅草地像只翡翠的盘子,两个颜彩如玉,穿着鲜艳的少女亭立在上面,就好像盘里盛着两只丰满的果子。美倩朝他微笑着,小翠手里抓着一大束不知从哪儿采撷来的杂色野花。 哈老哥,你好罢!小翠说:我们说起来都在台北,一夏天可就没看见你的影子。 我是夏眠动物! 夏眠动物出于何典? 懒人经。南森说:有个不肯念书的懒人,不是写过一首打油诗,说是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吗? 你呀,一见面就瞎扯,也不说句正经话。 南森习惯的耸一下肩膀,看了美倩一眼。在这种和美倩碰面的场合,说些轻松的话很容易,若说谈正经,就会显得不自然了。但美倩并不如此,她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自然,那样真纯,她跟他讲了好些话,又问起几乎被南森淡忘了的眉珍。 她说她又要搬家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南森说:回台北之后,我倒去看过她一次,她不在家。又问:妳听谁说的? 她信上提的。美倩说。 又要搬到那儿去呢? 好像是芦洲,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 南森沉默着,心里有些歉然,同时也觉得眉珍确实对自己疏淡了,似乎有很久没接到她的信了。以前,她虽然也很少提及她的生活状况如何,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讳莫如深的。说起来,责任还落在自己身上,成天忙这忙那的忙得像团火,从没认真为她写过一封信,眉珍是细心的女孩,她也许不愿烦扰自己罢? 这样走了一段路,美倩又提到这一期杂志出版的事情,嘱他先约好稿子,南森答应着,心里总郁郁的想着眉珍搬家的事,她生活上是不是有了新变化?经济上是不是又有了新难题?他虽无力帮助她什么,知道总是好的。 你们寝室的四怪都来齐了罢?小翠说,她那种活泼的性情是受不了一丝沉闷的。 刚刚到齐。南森说:有何见教? 问一问也不成吗? 好,那我也来问问妳。南森说:妳跟咱们的哲学家怎么了?我是指老高。 谁跟他怎么了?小翠嘟着嘴,白了他一眼。 妳干嘛要存心躲着他?让他一个人在花莲受苦受难四个星期。美倩在那儿,她是活生生的证人。 我又没跟谁订契约,说我要去花莲。小翠说:他去花莲出于他的自愿,又没谁牵着他的鼻子,受苦受难全是活该,跟我什么相干? 喝,说了半天,原来没相干? 当然没相干。小翠说:你跟美倩有没有相干?她有她的陈,你有你的眉珍。 可是老高心里只有妳,妳心里要是没老高,另外有谁? 谁也没有。小翠说:一片沙漠。 正因一片沙漠,才要爱情灌溉。 你死鬼!死鬼死鬼! 妳坏鬼!坏鬼坏鬼! 小翠一面格格的笑着,举手追着南森打,南森就朝红土小径那边跑,小翠说: 死哈老哥,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不要紧,南森说:就是见不着妳,我也不会失恋的我受不了妳那双卫生眼珠。 小翠再追,南森又跑回来,两人像扑灯的飞蛾似的,绕着美倩打起转来,还是美倩说: 都大二啦,还像孩子似的,两个都停下来罢。 小翠跑不动了,仍然不情不愿的说: 美倩,妳說句公道话,哈老哥他这样,是不是欺负人家? 其实我是一片好心,逗妳运动运动。南森说:我向妳敬个礼,把刚才的话全部收回,不就没事了?妳可甭学一般女孩那种小心眼儿。 我呀,说不理你,就不理你。 热热闹闹的逗了一阵,确使南森的心情开朗。离开她们,嘈切的浪花沉下去,满心仍被轻轻的愁情缠绕着,使他不得不试着用口哨驱散它们。 头几天上课,班上的同学没有几个静得下来:有的畅谈彼此的暑假生活,有的交换班级间的幕后新闻,平常相处得投契的,更三五成群黏一起,无话不谈。 老高粗粗略略的谈起花莲,谈到小仙女的未婚夫时,他发表说: 凭空掉下来那么个病歪歪的男孩,依我看,无论哪一点,也配不上小仙女。 她觉得适合就成,用得着你狗拿耗子?老苏说:你应该关心的倒是小翠。本人根据消息灵通人士发布的马路新闻,据说你去花莲后,有许多人在追她,真称得上群雄逐鹿。有个物理系的家伙,给她写了几十封情书,加起来算字数,比得过毕业论文。 不用听他胡扯,老高。老贺说:暑假一共才有多少时间,他会写那么多的情书? 话不能那么说,一天一封,密度不能算高! 哈哈,南森笑说:那不能算是情书,那是情感日报表! 物理系那位同学的条件比我优厚,老高话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这年头,甲组是大热门,一切讲究科学,去美国洗几年盘子回来,马上就是权威学人了!我呢,学的是阴沟里去,能有点儿剩饭吃吃就不坏了,还指望彩球打在叫化子头上? 哲学家,不用先泄气好不好?南森早些时笑过老高,说他素养那么深厚,还对儿女私情酸溜溜,但现在他完全同情和了解老高了,就安慰说:爱情是不论条件的,小翠应该懂得这个。 谁不懂得?老高说:现实总归是现实,比如你这社会系,四年下山,再差劲,里干事总有得干的。当然,你可能养得活一个太太,但那决不是能爬高枝儿的,你有你选择的理想,她也有她选择的理想! 我不相信。南森说:也不见得所有的女孩都如你所想的那么俗气。 我毫无拜金主义的偏激观念,这一点我必须声明。老高说:我说的,只是一项基本事实的问题,我并不试图说服谁,你姑妄听之好了! 是我不好,惹出老高的牢骚,老苏说:下回我决定记着,不再当着老高提水仙花就是了。 这话说了没几天,老苏跳到寝室来,激奋的拍着手大叫号外,他说: 老高你得谅解,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话,当着你又提小翠,委实这是号外消息!她竟然把物理系那家伙写给她的情书,裱装成一卷很长的横幅,题名为奇文共赏,在铭贤堂开起空前绝后的展览会来了! 嘿,有这等的怪事?南森首先跳了起来。 小翠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贺说。 那还用说吗?她不喜欢那家伙,那位仁兄却死缠着她,她就来了这一手,出足对方的洋相! 你们两人冷静点,不要上老苏的当。老高躺在椅上摇着说:不会有那种事情的。 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我干嘛要骗人?老苏说:情书展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边挤了不少的人,有人还带着笔记本子,大抄特抄呢! 怎样?那小子情书写得好? 只能说十分洋气。老苏叭的击响一下手指头说:刚才我走马观花浏览了一番,好像其中有自从见了妳,我心里就起了原子反应。我不知有否约会妳的光荣。我将以神农火箭的速度归向妳。嘿嘿,可多了! 这小子K物理K过了火,脑神经系统混乱了!南森说:小翠怎能受得了他的科学大轰炸? 走,老贺居然也急切起来:我们都去看西洋景儿去! 我不去了。老高说:我等着听取你们的参观报告好了。 南森跟老苏赶到铭贤堂,迎面碰上大娃娃,用手帕捂着嘴,笑得直打咳呛,南森说: 什么样的西洋景儿,这么好笑?我们也打算来参观参观呢。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大娃娃咳着说:那些信公开展览之后,小翠已经把它们拿去烧掉啦!如果现在你们赶到坟场边的土地公公那儿,也许能捡着烧剩的纸片,亏得那位同学能写得出来,写情书也当文抄公,一会儿抄一段拿破仑,一会儿又换一段萧伯纳! 小翠这种做法,未免有失厚道。南森说:既对那家伙不感兴趣,把情书寄还给他就是了,她这样一公布,叫那位仁兄怎样下台?幸好不是我写的,假如是我,非钻进老鼠洞不可! 你就不知道那个人多麻缠?大娃娃抹着胸口说:看样子,他准有精神病,他要恋爱她八十年,然后跟她同乘火箭,到月球上去结婚!一天一封密密麻麻的长信,把肉麻当有趣,你受得了? 乖乖,这是驾着B︱五二,对着咱们的水仙花,来一个地毯式的感情大轰炸!老苏说:小翠这一表示态度,看样子,老高还是有希望! 算了罢,甭在那儿替古人担忧。南森说:老高自有老高福,不为老高作参谋!奇文没有看着,我要撤退了。说着,他跟大娃娃摆一摆手,把老苏和老贺扔下,真的吹着口哨走开了。 哈老哥最近有点怪。大娃娃盯着南森的背影说:他是在闹情绪? 他吗?老苏说:他现在是站在火山边缘,就差跳进喷火口里去了!妳去花莲妳该知道,林美倩是有未婚夫的,哈老哥跟她这样处下去,可不是惹火烧身?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娃娃说:南森跟美倩只是朋友,彼此都没进一步的表示过什么,这我是清楚的。 目前当然是没什么。老苏说:妳能保险他们这样处下去,不会日久情生?依我看,剪不断,理还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苏的估计并没有显应,南森在生活上反而比大一要平静得多,不再那么疯那么野了。 事实上,大二的心情和生活接触面都和大一不同一点,不再像初来时那么激动、好奇,一切都想探究,而且以一种最高的兴致和欢乐,迎接自由抒放的大学生活;由于循序渐进的课程的压力,挤缩了空闲的时间,生活自然也跟着稳定起来,平板起来。 第一次的恋爱弄得胎死腹中,连开口表示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南森当然是一项严重的打击。最使他痛苦的是他还得受陈之托照顾美倩,处处做出打肿脸充胖子式的君子风度。而这种痛苦仍然是有代价的,那就是他发现了爱,发现了在他理想中的女孩的形像,任何一个年轻人初恋的对象总是被美化了的神。 他忍受痛苦,约束了奔放的情感,把这份爱情升华之后,人,就在轻微的抑郁中成熟了很多,收敛了很多,这却是一向乐天的老苏猜想不到的。 他还是嘻嘻哈哈那句老话: 咱们的哈老哥生瘟了!兽医何在? 如果在平常,南森一定回嘴,制造出一些轻松的打嘲谑骂,现在他只是闭上眼笑一笑,就把老苏给打发了!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安静的读些书,或者低低的开了电唱机,听一些他所喜爱的古典音乐,周末单独的去市区,猎取几本好的旧书,星期天照例去教堂,懒懒的把身心泡在管风琴的音波里,任它松散,他并不刻意去听取宗教的道理,只爱慕那种洁净的宗教气氛。 但对另一方面,比如出版杂志,筹划工作营的各项活动,他还是跟平常一样的热心,一点儿也没显出消沉。只是在这段转变期中,真正属于青春的、忘情的快乐,似乎不再那么汹涌了。 他去张贴迎新会的海报,天灰沉沉的,飘着十月的细雨,海报贴好了,他呆站在那一列满贴海报的木墙下面,忽然想起一年前初来东海时,沉迷在五颜六色海报中的那种满足的幻梦的心情细雨裹着他,今天和昨天在无边的丝雨中混融了。他不禁哑然失笑起来,一年前,他是被蛊惑者,现在该他蛊惑大一的新同学了。 因为天阴,气温低,原本要到梦谷去举行的迎新会,临时改到铭贤堂。南森遇上大娃娃,他回忆去年夏天,梦谷的夜晚,篝火的亮光,以及两人同跳土风舞的事,大娃娃说: 今年天气冷了,梦谷的梦,也冰冻了罢? 南森寂寞的摇摇头,过去的时间不会重回了。人总是这样,喜欢追念那已经过逝了的、美好的光阴他仍会记得,他是在那夜的火光和月色里初遇美倩的,梦谷的梦,真该冰冻了。 迎新会上,南森照样上台去,来了一段口哨独奏,口哨仍吹得非常的精彩,但他的心情却跟梦谷那次完全不同了。眼前没有清朗的月色,没有跳动的火光,没有古桥的影子,他心里也没有梦幻的感觉。他冷静的走上台去,以一种非常熟练的姿态,吹起桂河大桥的进行曲来。在梦谷,他曾经想到过无缘入学的眉珍,而这次,他只是想着自己在表演口哨而已,他吹出的并不是他的心声。 正因为他有了这些改变,美倩对他越来越真诚了。 每个礼拜天,她总来约他到教堂去,他跟她一道儿亲密的谈说着,并肩走在郁绿的林荫道上,仿佛是一对走向幸福的恋人。事实上,那是南森咀嚼对美倩情感的最痛苦的时辰,他可以约束思想,却抹不掉感觉。 美倩在圣坛上唱诗,她白脸上焕发着一种光彩,她深邃的眼神像阳光一样的明亮,这使他觉得,他对她的一切担心和挂虑都是多余的,她完全能够在崎岖的道路上站立,并且前行。他总是隔着一段空间,一瞬不眨的看着她,那仿佛是一幅庄穆的画像,凸现着至美,没有杂质,没有人间世上的尘埃。 她恐怕永不会知道他爱过她了。 她跟他一起听陈教授所开的诗选课,她先去课堂时,总在她身边替南森留位子;南森很喜欢这门课,喜欢听清秀的陈教授婉约的声音,她介绍了历史上的许多古典诗,详细的分析那些诗人的情感和表达技巧。南森谛听着,那抒情的诗章会飘升起来,飘升起来,浮在半空里,化成一些透明的意象,和自己所经历的过往情境混融在一起。这时候,站立在黑板前面的陈教授,只变成一个白点,在眼膜上移动着,她的声音也仿佛传自遥远。 偶尔他返回现实,偷眼看看美倩,她总是在专心听课,迅速的记着笔记,有时也会对南森笑笑那是当她从诗里颖悟出什么,获取心得的笑容。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份外亲和的魔力,会使他不能自禁的颤栗,但南森珍惜着这种轻微的颤栗,他觉得在痛苦里也有一丝甜味。他跟美倩相处,真有点儿立在火山边缘的味道,凡事只要美倩先提议,南森从没拒绝过,这似乎已经变成习惯了;而火山从没有爆发过,他是怀着畏惧在欣赏着醉人的风景。 日子又轮转到十一月了。 系里举行一次郊游,决定到清水的海滨去。大娃娃来找南森,要他负责带领大家做团体游戏。 我连去都不想去。南森说:若讲玩团体游戏,老苏比我强。 干嘛不肯去?大娃娃说:就这样不给我面子?妻是美倩来找你,你准去。 秋太老了!到海边去喝风,不合时宜罢? 要是美倩也去,冬天也去得,你会说:冬天更需要晒晒太阳。过些户外生活。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妳怎知我会这样说? 还要我解释吗?大娃娃眨着眼:我现在只问你,美倩不去,你肯跟我们一道儿去玩玩? 我去,我去,南森急忙说:妳不要把美倩和我放在一起谈,好不好? 我这只是激将法,就是让你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这个学期,我们宿舍有好些女孩子都在说,怎么搞的,哈老哥变得没有活劲了! 真的吗?南森说:我倒没觉得怎样。 连小翠都这样讲,还会假得了。 那好。到海边我要找她,请教请教。 郊游那天,天气十分晴朗,终究是十一月了,海滨的风很尖冷,海的颜色也不像夏天那样,而有些灰灰黯黯的,蓝得不太开心,直到落日下垂,才泛起金黄色的波光。 小翠穿着白色的开斯米龙的毛衣,白呢窄裙,一条细瘦的小小银鱼,在近水的沙滩上印着鞋印儿玩,她走过去,再走回来检视她刚刚留下的脚印,发现有一些已经被浪舌舐平了,她便停驻在那里,等候浪舌再伸来吻她的鞋尖。老苏在南森耳边说: 你知道大娃娃为什么要拖你来吗? 当然,南森竞:她要我领导团体游戏。 那你就把驴唇装到马嘴上去了。 我来欣赏风景,总没错罢。南森说:假如真的有事找我,不用卖关子。 喏,老苏朝小翠那边呶呶嘴说:你瞧瞧咱们的系花在干什么?她在寻找她踏过的脚印。 哦!南森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说:想不到大娃娃还是这样的细心,老高呢?他居然也越系参加了? 大娃娃在陪着他聊天。老苏说:等一会跳土风舞或者做游戏,你得想法子把他和她配成对儿,让她找回她失去的脚印。说得粗点儿,就是假公济私,拉一拉纤,这宗功德事儿,大娃娃选上你了。如何? 不胜感冒之至。南森说:恋爱乌龟主义的创始人老高,龟是很龟,但不是一只金龟,让咱们的系花跟他吃一辈子的阳春面?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哈老哥居然又活了!小翠抬头,叫说:你们谈到什么事,这样开心? 我们正在谈论妳,老苏说:妳耳朵发没发热?他一面说,一面从喉管里朝外冒着笑。 说鬼话!你们谈我些什么?小翠也笑起来,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长发在风里飘漾着。 我们說妳像一条白白的美人鱼,好迷人。南森说:不知谁先会被迷住?除了那个写情书的未来大科学家之外,也来个第二届情书展览会。 小翠笑着,活泼的转动身体,做出一个优美的回翔姿态说: 哈老哥,最会开玩笑了!不怕有人误会? 谁误会?老苏说。 她白了南森一眼说: 哈老哥自己知道! 南森耸耸肩膀说: 当然我知道,追妳的男孩太多了,个个都在等着妳用彩球碰他们的脑袋,这个误会,我想恐怕免不了! 小翠生起气来,抓起一把沙子要撒南森,南森转脸就跑,小翠追着说:你怎不站住来? 这不是彩球。南查逗她说:假如是彩球,我会伸长脖子等呢。 一个追,一个跑,南森有意朝大娃娃和老高这边跑过来,小翠只顾追人,根本没留意坐在那儿的老高。南森跑过老高身边时,故意慢了几步,小翠一把沙撒出手,南森跳开了,那把沙子,正撒在老高的脸上。小翠一急,便直接的跑过去,掏出手帕递给老高,一面说: 真对不起,我是撒哈老哥的,没想到撒了你。 现在,团体游戏开始!南森拍手宣布说:第一个节目,由本系系花担任,名字叫抛彩球,她的彩球抛中了谁?你们大家都看到了! 欢迎老高和小翠领导我们跳土风舞,老苏这么一嚷,全体都疯狂的鼓起掌来,逼得这两个一度告吹的不得不再度牵起手来,把青春的欢笑留在海边。 大家团聚在沙滩上跳着舞,唱着歌,南森虽也笑着闹着,没有美倩在一起,他总觉内心一片空荡。空荡中,眉珍的影子又出现了,但也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遥远,不可描摹。 时间是潮水,它自会冲走很多印在身后的脚印。 从海滨回来,老贺给他一张纸条,是美倩写的: 南森:今天我找你,才知道你去郊游。 亨德教授明午动身回国,他希望行前能见到你,和你话别。 明天我们一道儿去机场送行,工作营的同学,烦你尽快在今晚通知。 美倩 亨德教授和美倩一起到宿舍来的。贺说。 我这就先去看他。 他下山去了。贺说:行李也运走了。 真不巧,南森说:早知道,今天我就不去清水海边玩了,我总以为他会在这儿过圣诞节的。 也许他更希望早一天看见他老家的白雪罢? 南森捏着纸条,沉默了很久。 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大度山用它宁静的胸怀,哺育着人的灵智,而亨德教授很少谈过什么理论,这位半生在中国生活,为中国尽力的老年人,常常笑着伸开他的双手,一个属于教授的同时也属于劳动者的手,在中国高级知识份子群中还是少见的。他给予中国社会的,不光是知识,而是满怀关切的实际行为,他走了,他的精神、爱心和希望仍留在这里,这这已经足够人沉默的去感觉,去思想,去领悟的了。 还有什么样的理由留住他,让这位可敬的老人在迟暮之年仍怀念他家乡的白雪呢?中国,毕竟是我们自己的中国,必须在年轻一代人的手上走向复兴。 他的眼角有些潮湿了。 当晚,他跟老高和老贺,分别的去告诉工作营的同学,大家听说亨德博士要回他自己的家乡,过他的退休生活,都觉得很难过。第二天去机场,见到白发苍苍的亨德,有好些孩子都两眼湿湿的,一向宁和恬静的美倩,白脸上也笼着一把忧郁,那是割不断的离愁。 南森走过去,亨德和他紧紧的握手。 教授,您走了,我们失去了一个好保姆。他说。 你们长大了。教授说:保姆就不用了。 请教授给我们几句临别的话罢,关于今后的工作营,我们应该怎样去做? 我吗?教授笑说:还是两句老话:不要滥用空泛的同情,无益的议论;细致而实际的关爱所引发的行为,对社会、对人群,都是好的。 飞机就要起飞,把亨德教授载往北部去了,美倩和小翠代表同学们,把鲜花缀成的花环套在亨德的头上,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归入了记忆。 由于亨德博士的离去,工作营的活动越发的热烈起来;他们利用一连串的周末,到大度山顶断崖边的那四个村落去,帮村民挖通满积污物的水沟,铲除了成吨的垃圾,晚上就放映电影。女同学去慰问那些农村的妇女,谈一些实际卫生常识,告诉她们怎样处理粪便,治疗癣疥,怎样避免寄生肠虫,即使是从书本上搬来现买现卖呢,总归对她们有些帮助的。 在男同学里面,南森是最热心卖力的一个,他穿着灰色的旧夹克,毛了边的牛仔裤,挖沟时,满身溅着泥水,满头都是蒸腾的汗气。村里的男人们眼看学生这样的为他们的环境卫生卖力工作,也都插手来帮忙了。那些庄稼汉子干起活来,可不像工作营的同学尽耍花拳绣腿,轻轻铲起一锹土,抵得过学生掘五锹。 乖乖,雷说:不跟他们在一起干活,我们还不知自己是文弱书生呢!廿年的饭,不知吃哪儿去了,想想真是差劲。 我们在工作本身,并没帮助人家什么,南森说:但是,在精神鼓励和刺激上,实在有点儿催化作用拔掉了这些家伙身上的懒毛。 此话怎讲?老苏说。 还要解释吗?咱们不来这儿,甭说一个月两个月,就过上一年两年,他们也不会想到把环境弄清爽,任四周糟透,任疾病磨折他们自己,还迷信因果报应呢! 甭把咱们乡下人瞧扁了好不好?老苏说。 你想开辩论会吗? 我只觉得你的理论有点儿小毛病,伤风感冒之类的。老苏陶侃的说:乡下人固然缺乏知识,不注重环境卫生,城里又怎样呢?就拿贵处大台北来讲罢,依我看,比乡下更糟。 你的理论根据是什么?南森在歇下来喝茶的时候说:不要侮辱杜鹃花城,把观光客都吓跑,那时候,观光当局会指责你蔑视文明。 台北的水沟会比这儿干净?老苏说:冒黑烟的汽车,能把孙悟空薰死,根本用不着老君炉。公共汽车变成活动垃圾箱,瑠公圳变成死猫死狗的水葬场,你走进巷口,女人的内裤就晾晒在你头上!满街喇叭声能吵昏没戴助听器的聋子,挤公车花样百出,简直像到了野人窝。这就是咱们的现代文明第一章!高级市民写的,你还有什么道理责难乡下人不讲卫生? 南森又习惯的耸起肩膀来。 你一定在哪儿喝多了苦醋,老苏。老高说:要不然,你不会一反常态的穷呕酸。据我所知,城市里,具备现代国民条件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没能发挥他们的影响力量罢了。 假如我读的是台大,我也要创组一个工作营,老苏说:每天在公车上捡垃圾,影响影响那些厚脸皮;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让大家检讨检讨那些不很适当的文明。 别在那儿乌托邦了!南森说:有许多不很适当的文明,还是由学生们首先倡导的呢!挤公车的冠军奖,该由学生得;开舞会噪闹奖,该由学生拿;处处效法社会,一付青出于蓝的派头,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挖沟就是挖沟罢。 太阳下山了,天气转凉起来,因为卖劲干活的关系,大伙儿非但不觉山风尖冷,反而浑身沁汗。直到工作完成了,才铺开大油布,坐到草地上去休息。 美倩拎了茶壶来,替男同学倒茶,看见南森把夹克搭在肩上,就说: 刚出过汗,很容易着凉,还不快把上衣穿起来! 亨德教授要不走,我也许不会这样卖劲干活。南森说:正因为他走了,我心里印着他的话,才累出这一身的汗,也不知怎么的,现在我很想病一病。 病一病干嘛? 躺在床上想想他的话呀!南森轻轻喟叹说:刚才我跟老苏他们闲聊天,聊出些使人泄气的问题来,我就在想,假如教授在这儿多好,他一定会跟我们解释的。 这跟生病躺在床上有什么关系? 要不然,我静不下来。 南森这样一说,把美倩逗得笑出声来了。 开饭罢。老苏说:晚上还得准备放映电影呢!我已经饿得腿软啦。 开饭时,南森跟美倩坐对面,大家七嘴八舌的聊天时,他们却默默的没讲什么。紫霾霾的晚霞从西天烧到东天,有一群村童,在附近的红土平场上嬉笑追逐着,黄昏很温寂,从朦胧里透着清晰。南森的心里仿佛积了很多很多的话,想讲给美倩听。他们相处以来,就是无话不谈的;自从在花莲遇着陈力敏以后,他就把内心感触及的许多事情隐藏了,形成了一种很自然的隔膜,美倩也许早就看出来了。 这些日子,你像变了很多,哈老哥。她说。 人总是要变的,大二跟大一不一样了。 有没有常下山,逛旧书摊,看电影? 妳呢? 美倩摇摇头,然后笑说: 一个人,难得下山去一次,今年我只去看过一场电影,魂断蓝桥,很老的片子。 哪天去坐坐卡门罢,南森说:冬天的夜晚,坐在暖洋洋的地方听音乐,真过瘾。 那得看时间够不够,美倩说:我星期天都忙着团契的事,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似的。 没课的下午也可以去,我总习惯先逛旧书摊,然后跑卡门,看我买来的书。 还习惯点上蜡烛。美倩说。 对啦!还习惯喝不花钱的白开水。 也不知怎么的,只要跟美倩随便谈谈天,即使没说出什么,心情就会变得开朗起来,也许是美倩本身宁和的气质,特别能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罢?一直到电影放映完了,在回校的路上,南森还在想着,为什么一个能给人以幸福感的女孩子,她自己却放弃了幸福,甚至于心甘情愿的听命于父母,放弃了可能比较美好的爱情? 这念头在南森的脑子里盘旋着,使他更渴切的希望约会美倩,他觉得他必须要弄清楚,美倩心眼儿里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她不是自暴自弃的人,对于人生,她该有她自己特殊的选择。 大度山十一月的夜,寒冷又透明,唱机在室内轻轻回转着,窗外是一片虫声,唧唧的网织着些许深秋的凄凉。他仿佛站立在一面光亮的夜的圆镜当中,向许多不可理解的朦朦,伸出他思想的触须,他入睡时,仍然枕着满枕的虫声。 二更天。正该是寻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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