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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啼明鸟 司馬中原 22252 2023-02-05
工作营的车子出发了。 全车卅多个人,有廿一个女孩子,每个女孩都认识跳过粉墙的南森,罗密欧!罗密欧!的叫着他。南森挤到车末尾的角落上,她们还不时回头看着他。小翠没有能够参加,弄错了情报的老高却一头栽了进来,不再有到冷气里睡觉的机会了。 美倩和大娃娃坐在前排,抬眼就看见她们秀发飘飘的背影。可是,在这种环境之下,使南森有咫尺天涯的感觉,他怕那些女孩子的眼光和背后可能有的议论会破坏了美倩的宁静生活。 幸好老高在旁边,可以谈谈说说,打发旅途上的寂寞。于是,他就跟老高谈起这次的工作,老高说: 我觉得,教会有时候很有点耐心,他们很愿意和许多年轻的非教徒探讨神的问题,这是一种进步,从教会史上看,早年神是不容探讨,不容怀疑的。

去年我们在北部,参加了一个由教会主办的夏令营,想起来,那才好笑呢!坐在老高旁边,社会系三年级的一个姓雷的同学说:牧师带我们在海滨举行露天座谈会,讨论的题目是究竟有没有上帝?经过一番辩论之后,结论是根本没有那玩意儿!牧师气极了,站起来说:怎么可以说没有上帝?你们在夏令营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都是打哪儿来的?一个同学在一边小声的说:那还不是教会借用上帝的名义骗来的!如果没有上帝,你的饭碗不砸掉才怪呢! 那你老兄这一回就不该再参加工作营,南森说:你既然认定没有上帝,何必来骗吃骗喝? 不,你弄错了!我是赞成上帝存在的,但我们没做成基督的精兵,我们少数票,被否决掉了,按照会议方式,总是少数服从多数的。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好笑的理由了。南森说:你现在是基督的败兵。 但我在夏令营颇得上帝的保佑,雷说:我吃得饱,睡得足,而且还学会了不少土风舞。 可见你的上帝是多么宽大,仁慈,老高说:可见祂多么值得你去信仰!你一定懂得,被否决的是少数,得救的同样是少数呢! 车子在急速的行驶着,风是一把扫帚,把他们的话全扫走了。女孩子们的心里,存不住半点儿快乐,就眉飞色舞的把它们抖出来。车子一过东势,她们就疯狂的唱歌,唱完这一支,再换那一支,甚至把妈妈唱过的摇篮歌都拿来再唱一次,可惜她们不是乖宝宝,越摇越有精神。 她们要是一直不停的唱下去,还有几个小时好唱?南森问说。 还有七小时好唱! 这可称得是横贯路长唱,比马拉松长跑毫不逊色,南森说:我们坐的是音乐专车!

我们来玩扑克罢,雷提议说:横贯路的东线,风景最美,西线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我觉得还是看看山和石头罢。南森说。 车子一进入山的怀抱,一种寒森森冰冽冽的清气便渗进车窗,使人精神格外奋发起来。那些奇丽的山石,染着鹅黄带褐的苔迹,在车外旋转着,羊齿植物显呈出一种透明透亮的鲜绿,迎风摇曳,像万千招摇着的欢迎的手臂,欢迎这些入山来的年轻的过客。 在两峰夹峙的山路上,车子盘回着,一个山口又一个山口,总有柳暗花明的新鲜感。 太阳偶然透过云障,照在满山倾泼般的绿树梢上,发出一轮轮平地罕见的光熠来,也只一刹那的功夫,雾氛又把整座的峰头锁住了。 女孩子们的歌声在山谷里回响着,大自然奇丽的景象使她们的歌声格外生动起来。

车在梨山停了半个钟头,那儿有一块略显平坦的山原,一个公车站,一所尚没建成的招待所和少数的建筑。亨德教授要大家下车活动活动,吃了携带的餐盒再走。女孩子们抢先奔下车,快乐得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 我们简直是坐井观天,在大度山,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梦谷,谁知道这里就有一千一万个梦谷呢! 说真的,梦谷并不美,比起这里的风景,就显得小鼻子小眼睛的。 正因为有了我们,梦谷就美了。 正因为有了这条伟大的横贯路,这儿的风景才美,要不然它只能美给猴子看,没人欣赏它,美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可不是? 说起来,还该感谢那些退除役的官兵,没有他们洒汗开拓,哪儿会有这条路? 南森最后跳下车来,一群女孩子已经蹦蹦跳跳的跑去看悬崖去了。大娃娃一脸疲倦的神情,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美倩站在另一边,抬头望着远处山间的流云。南森走过去,美倩用和善的眼光,默默的和他打了招呼,两人都仿佛想说什么,可又都没说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来。最后她说。 但我来了!他说:我喜欢山,更喜欢找生活新鲜的生活。 给眉珍写过信没有?她问说。 南森没有答覆她,却反问说: 妳给妳的陈写过信没有?說妳去花莲? 他吗?他现在已经在花莲等我了!美倩温婉的笑着说。 南森怔了一怔,他立刻想起来,有一回美倩曾跟他说过,说她的未婚夫一向把她当成女王看待的,他倒很想看看陈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在自己和美倩之间,够不够资格筑成一道不可擅越的藩篱? 美倩,我们还要坐多久的车才能到花莲呀?大娃娃在那边叫说:车子颠得我浑身骨头痛。 那很糟,还有一半的路程呢!美倩说。 而且到达那边之后,也许有一场土风舞晚会要妳参加。南森跟着说:这是最好的减肥的机会比吃药更灵验。

完了!大娃娃叫说:再有一半路,我的骨头就要被颠散了!我真羡慕亨德教授,他上七十的人了,长途旅行中比我们都有耐力。 不过等到吃完餐盒,大娃娃又精神起来,嚷着要带照相机的同学替她多照几张,好寄绘她远在海外的父亲。 车子又载着他们走了。左转右转的绕着山,天祥一过,那些山石更显得特别的奇丽柔润,有一些怪石从半空中倒挂下来,形成一些幽深的隧洞,山涧下的溪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令人口渴,隔涧的崖壁上接着立峰,直插进天顶的云里去,远远近近,滚移着一片数也数不尽的、㹴毛似的林梢但车子开得太快了,许多美丽风景转眼间都变成印象里的一些浮雕。 我没想到,横贯路这样的美。老高说。 明年我们最好再来一次。南森提议说:最好是徒步旅行。

奇怪,到了风景最美的地方,女孩子却都没有声音了!雷说:这些活动花瓶,太脆啦! 谁说的?老高说:她们里头,有的是玉山登峰队的队员,这里是用眼睛看的地方。 前面有的同学在谈说着这峰路的伟大的工程,南森闭上眼,倾心的听着。他难以想像那将近五年的漫长的日子,那些从事筑路工程的人开拓的艰辛,每一分钟的车程,每一座桥梁、隧道,需要筑开多少吨坚硬顽强的山石?耗去多少血汗?这不光是学识和经验,而是长年累月的工作。开拓者的脚步,在笃实力行中,穿过岁月和岁月里风和雨、雪和霜,自高邈的云上,写下了这条道路,像苍劲雄伟的古篆,又像龙飞凤舞的草书,使人记忆,更使人感觉中注进一份既壮且美的苍凉。 太鲁阁一过,可以望见山下褐红色的泥土,一股带有浓郁乡土气味的风,饱胀了大伙儿的肺叶。有的同学用手指着远处的海,碧蓝的一片和天相接着,分不出哪儿是海?哪儿是天?花莲港躺在太平洋的臂弯上,被大片大片稻田、蔗园围拥着,在渐近黄昏的光线里,显得分外的温柔。

哈老哥,你的感觉如何? 我像喝了润肺汤,这空气。南森说:在台北,花一百万也买不到一口!比起这儿来,台北的空气就像阴沟里的混水一样了。 那么,我们都成了百万富翁啦! 车在花莲停歇下来,那城市已是满街灯火了。亨德教授带他们找一家餐馆吃晚饭,告诉他们说,还要搭车下乡,市区离神学院约莫还有一小时以上的车程。听说还要搭车,女孩子们都疲倦得不作声,也没有理由作声。大娃娃皱起眉毛,可怜兮兮的只顾捶腰。 美倩坐在靠窗的地方,精神好像蛮好。她在人多的地方,和许多女孩子比映起来,显出她特有的宁和性格,她始终饶有兴致的谛听着别人的谈话,极少表示她自己的意见,她俏丽的脸子上,恒挂着不变的微笑, 南森记得她说过,说陈在花莲等她的,现在,天已黑了,陈没有去车站,也没有来这儿,她也许心真正急着罢?无论如何,从她挂笑的脸上,是找不到一丝焦灼和等待的神色来的。她是最能吞饮寂寞并且消化寂寞的女孩子,这和她宗教的心灵是有着密切关联的罢?假如换上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女孩,不气得三荤六素才怪呢!

饭后又坐上了公车,路上的灰沙很大,老高在念经说是越走越乡下了,有些同学打扑克提神,车子颠得太凶,把牌都抖散了。天色浓黑,在西部搭夜车,从没有这种浓黑的感觉,公车的前灯飞扫着石棱棱的土路,陌生而玄异,夜很沉寂的展布着,公车的咆哮声掩盖了一切,不时有行树的枝桠擦过车窗,使人在昏沉的灯光里醒转来,用墨沉沉的夜色洗脸。 九点多钟才到神学院,它座落在一个山坡上,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主持人来迎接他们,分配了宿舍。经过一整天途中的劳顿,女孩子们都忙着就寝了。老高和南森却和一位花莲籍的同学,在廊灯下面摆起龙门阵来。凉爽的夜风像一盆冷水似的泼着人,几个越聊越有精神了。 这种随感式的聊天,是精神打牙祭。南森说。

应该说是灵魂的宵夜。老高说, 我不了解,为什么山地籍的青年人宗教感这样的浓烈?南森拾起他们刚刚谈论过的话题说:这儿入学的学生,听说以山地籍的居多。 怎样?你怀疑他们的传教能力吗? 我又不是教会里的执事,有什么理由过问这些事情?我是在想,他们怎样能从原始的,多神的,甚至脸上刺青的山地文化习俗里跳出来,接受全然不同的基督的教义?宗教教育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教育,单从这方面看,它是有力的,成功的,可以作为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的重要参考的。 乖乖,完全是教育考察团代表的口吻! 你弄岔了,老高。我们的那些某某考察团是从来不考虑这类问题的,他们只是借机会来一次公费观光旅行。 那也许因为教会比较有耐心的关系,教育是需要有耐心的。当然,基督教义的本身具有某种程度的感化力量也是事实。雷说。 你们所看的角度太窄了。老高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基督教会在都市里每况愈下,影响力越变越弱。每个教会,不是养一批新的迷信者,就是养一批甜嘴黑心的法利赛!它不得不朝乡下文化较为低落的地方发展,使用老一套的方法,做出一点成绩来,以掩饰传教人员的无能和懒散。 但他们总算很有耐心的在做,是不是?雷说。 有时候,人为了保持饭碗,也会产生耐心的。老高幽默说:看起来,耐心这玩意并不稀奇。如果明天以后,有机会座谈宗教问题,我会说出我内心的感觉,抛开偏见,我要说:基督教在当代一群基督败兵的手上式微了!我不是指它的教义,而是指教会的无能,无能到只会制造迷信,根本缺乏深入阐释教义的能力。 教会存在,是为了说服一个老高吗?南森说:传教也要大众化不是? 坏就坏在这个大众化上面。老高说:传教大众化,文学大众化,艺术也来它一个大众化!什么样的大呢?文盲?猎头族?食人的非洲土著?总要有个一定的程度罢?宗教大众化的结果,简直沦为社教司下面的一部份了,我承认它确有些功能,减少这社会的犯罪和自杀。因为在这方面,教徒的确比非教徒容易自制一点,很多传教士也常拿来自夸呢! 又是一个谈不出结论的问题,南森打了一个呵欠。 在东海这一年来,他觉得他常常会从生活感受里引发一个微小的问题,作为同学之间的谈论资料。每一次,谈论的形式都会演变成争执、辩论、抬杠或者是剑拔弩张的争吵。这是生活教育的一部份,从社会谈到文化,从生命的开初讨论到死亡问题,谈论的范围是广远的,远超过彼此知识的极限,其中只有一点被认为是彼此相同之点,那就是他们都爱生存。 生活的教育?该算是的;像这一回的谈论罢,如果不来工作营,就不会触发出这种思绪来。生存,恍惚像一只在雪野上滚动的核,滚着,黏着。生命的成长,好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在这样不停的滚动中,只有两个是例外,一个是老苏,他总是抱着乐天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是哈哈哈。另一个是美倩,她始终保有她自己的清明世界爱的世界。 而他自己,是大而驳杂的。 入睡的时刻,他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头一天早晨的集会上,亨德教授把这次工作营的工作计划,详细的作了一番说明。教授用他一贯温和的语调,说明这次活动的主旨,是让同学们在轻松愉快的聚会中,参观花莲各项建设和若干山地的学校,帮助山野的居民们,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更自由的展开灵性的探讨这些,都正是南森所需求的。 神学院的环境是幽宁美丽的;在山坡上远眺,可以俯瞰花莲有名的风景区鲤鱼潭,走下碧草遍布的山坡,就可逍遥自在的在深幽的潭上划船。潭比碧潭宽广得多,由于野旷的背景映衬,更显出它的飘逸和灵秀来;对面是重重叠叠的山群,滚泼般的绿树,直欲伸头到潭心来饮水。每当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同学们多半是去潭心划船,去亲近那些野胡胡的风景。 南森在一两天之内,就爱上这座深潭了。 那天去参观山地的学校和村落回来,他原想邀约亨德教授去划船的,偏巧他下山有事去了,又想到去找美倩,谁知美倩也下山去了,最后,总算拖住了大娃娃。 美倩去哪儿了?他问话时,大娃娃眨着她睫毛长长的眼。 她跟亨德教授一起走的,她说:听说是去接她的一个朋友。 她没说是什么朋友,南森却敏感的猜想到那可能是陈。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一种渴欲看看那男孩子的念头,在美倩没带他来之前,他只好等着。 不逢假日,外地来游潭的游客很少,使整个鲤鱼形的潭面显得分外的清幽,夕阳欲沉未沉,风刮起潭里片片波鳞,闪着玫瑰色的黄昏光彩。 好些女同学都不敢尝试划船,坐在潭边供游客休憩的石椅上,几个男同学在笨手笨脚的划船,溅起的水花都落在他们的头上,他们的船不时的碰撞在一起,便引发出惊叫和笑闹的声音。 怎样?妳们都不下潭去划船?南森跟那些女孩子说:那边的山群更美,应该过去看看的。 我们不敢。一个女孩说。 坐在船上,有什么不敢? 她们说潭太深了,太阳落下去以后,有水鬼。女孩说:不信你去问租船的人,他们在九点钟之后就不再租船,有的还烧香拜拜呢。 水鬼有那么长的牙?啃通船底把妳拽走?南森转朝大娃娃说:我去租条船,我们来划罢,妳敢不敢? 那得看你划得怎样了? 南森指着潭边水上的那些男同学说:至少不会像他们那样笨拙就是了。 鲤鱼潭的小舟是平底的,和碧潭的小船在形式上不同,南森划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太阳沉落到群山背后去,整个的潭更为安静柔和了。南森操舟的技术是优异的,徐徐缓缓的打桨,使小船稳定的顺着坡岸滑行着,桨拨处不见水花,只漾起一些螺旋形的水纹。 你划得真好。大娃娃说:岸上的女孩向你喝彩呢。 何止是她们喝彩,妳瞧,连那些石头雕像都在朝我卖弄风情呢! 小船早已穿过那些只会划着打转的船群,划离近岸的地方了,有一些立在坡岸边的石头雕像,远远望去,只是些白糊糊的凸呈的影子。 这儿真好。大娃娃幽幽的赞叹着。 我喜欢原始荒凉的美,南森说:想想这座潭,在若干若干年前是什么样子罢?杂树丛生着,水鸟在这儿栖息着,山地部落划的不是这种平底船,而是那种两头翘翘的独木舟,那多有意味。人喜欢风景,可是人本身会淘浑了这样的风景,什么地方一变成观光区、风景区和游乐区,那地方也就完了! 你的欣赏格调未免太高。 为什么? 。 大娃娃伸手到船舷去,轻轻掬着水说: 依我看,露天生活,只要沾点儿乡野气味,总比浮华奢糜的都市生活好。山是青的,水是蓝的,空气里没有煤渣味,已经够好了。至于深山大泽的那种风景,这儿很难找到,除非有一天大陆光复了,我们才能真正的欣赏那种风景,要不然,到处都是一个挤字。 南森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沉沉的想着什么。 挤?他似问非问的说。 怎么不挤?都市里不用说,公车排长龙,影院排长龙,谋差等缺的排长龙,谁都想把谁挤掉,让他自己挤在最前面;连乡下的公墓都挤得坟叠坟,再过一些时刻,只怕也像地下商场一样,要建地下公墓了。 南森听着听着,忽然停住桨,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大娃娃惊讶说。 我想起老高讲过的一个故事。 是笑话吗? 希望只是一个笑话就好了!他说,有一回一个单位里病死了一个处长,那个单位有四个同事最热心,连着两三年都去烧纸,有人问起,他们都说是去道谢,那是副处长、科长、科员和办事员,处长一死,四个都升了一级!这故事说明人挤成什么样子,一个挤一个,挤得大家都不能动弹了呢! 大娃娃听了,也格格的笑得透不过气来,小船在宽阔的潭心水面上横浮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换过一口气来,喘息地说: 不管老高说的是不是真事,它却反映了一些事实,再过几年,你们男孩子就要把文凭顶在头上,在最挤的地方去挤了,还谈什么原始荒凉的风景! 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我们还没到那时候呢!能游潭,就游潭罢,人总不是一天就长得大的。我在想,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只要能保有一份接近自然的心,就不容易被挤扁,被挤成药罐子。 希望你真能这样有朝气,保持到底就好了! 妳等着瞧罢。他又拾起桨,猛力的划着,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样子。 船已经接近对岸的山群了,烟似的暮霭从林间升起,飘忽的笼着山脚,回首那边的坡岸,一片苍茫,有些同学纷纷回去了。潭面上有些风,有些森然的沁凉。 黄昏时划船很有情趣,可不是?南森说:可惜只有一个鲤鱼潭。偏偏又在这样偏远的地方。 正因为它偏远,才有情趣。要在西部,变成人挤人,船挤船,那可不正如你说的,把风景玩浑了吗?大娃娃说。 所以难得找到一处有情趣的地方,趁它还没被俗人搽胭抹粉的弄庸俗之前,尽情的流连流连。如果赶上月夜,那就更好了。 鬼气森森的,有什么好?别忘记,船只租到九点钟,我们还得回去吃晚饭呢。大娃娃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大娃娃真是个和善又寂寞的女孩子,一年骄二年傲的时光转眼过去了,她好像没对哪个男同学垂青过,爱情也没来照顾过她。但她仍然抱着一付傻乎乎的热心肠对人,坦坦然然的态度处事,从没锁过她的眉头。南森却知道,她内心深处,多少有一份不愿为人知的寂寞,她总用她爽朗的笑声来冲淡它。 美倩何尝不是这样呢? 你在想什么?哈老哥。 我没想什么。 不要瞒我,大娃娃说:今天坐在船头的,不应该是我,可惜美倩她下山去了。 妳以为人凡是到我们这种年龄,就该谈恋爱吗?谁都不例外吗?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强抑住自己呢?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老实说,我不同意你们的狗头军师老高的主张,主张你们全抱着什么乌龟主义,不敢谈通俗的恋爱。 那是基于经济问题,理想实现问题,事业基础问题,以及很多很多问题。 可是,恋爱问题,结婚问题,下一代的问题也是同样基本,同样重要是不是?想爱一个人,已经爱着一个人,又不敢表示,这不是哲学,这是逃避!大娃娃慷慨激昂的说:哈老哥,看你做事,求学问,还蛮粗犷的,只是对美倩,你太差劲了。 我否认。 否认什么?否认你爱她? 妳知道她订了婚的。在道义上 算了,这是哪门子道理?你知道美倩是怎样跟那男孩子订婚的?她是穷人家的女儿,跟富医生是一条街上相隔不远的邻居,她父亲有病,医生免费替她父亲看病,医生的小儿子美倩父母眼里的小王子就恋上了她。那男孩子年纪比她小,现在念专科,又瘦又苍白,在美倩面前是个点头虫,说什么,应什么,美倩只把他当弟弟看,根本没有爱情。 我我很难相信,她虽然信仰宗教,但总不会用自己的婚姻作为施舍,即使耶稣也不会说这样的话罢? 事实何必要你相信?大娃娃把久久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的吐了出来:她没施舍,她父母为了报答医生,同时也抱有高攀富家的念头,就把美倩许给陈家了!两人的订婚证书,是在美倩的父亲临咽气前的病榻边办妥的,可怜她父亲一直还以为美倩这一辈子不愁吃喝就算得到幸福了呢! 她没跟我说过这些。南森有些沮丧的说:我一直以为她是很宁和,很快乐的。她只是需要朋友。 为什么你不说她需要爱情? 妳以为我会使美倩更幸福一点?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南森沉默下来,费力的打着桨。 天已经逐渐逐渐的落黑了。 我当真能使美倩更幸福一点?这问题是没有谁能代替自己回答的,而南森的回答是否定的,不能!虽然这样的回答很使自己的心灵痛楚。这一代的青年们虽然是生于承平长于安乐,没有几个人真正经历过流离的风霜,可是,生命的活力跟任何时代的青年是相同的,心灵也是时常醒着,进入古老中国的历史,追索民族生存的情境;那绵延过众多岁月的烽火,那许多载于史页的悲痛的嚎泣,争自由的呐喊,反暴力的呼号,几几乎被铁锤击破被火烧红的苦难人群卑微的愿望,虽不在眼前,但依然存在过,并且继续的存在着。唯其心灵醒着,午夜梦回,便时常的感及触及,那些浪涌着的,模糊的感觉常常烧痛人的心腑,使人被提升起来,在安乐中和痛苦的时代相连,因而,生命便有了沉沉的压力,那可以说是时代感所赋与的,没有谁能扫除得掉那种感觉,除非他根本没有良知。 而逃避这种压力,把它故示遗忘的青年人是有的,横竖它很远很远,在目前的现实生活之外,所以,舞不妨跳跳,烟不妨吸吸,女孩不妨爱爱,婚不妨结结,书不妨读读,洋不妨留留,一切都不妨先沾它一沾再讲! 问题的核心就产生在这里了青年人不耐烦等待挑起一付概念赋给担子,把软软的生活,当成等待时期暂时的、权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原有意模仿羲之的笔法,来它一个大草,因为功力不足,把生命写变了形,不但浮而不实,更使人龙蛇莫辨了! 有谁追究过呢? 有些老一辈人只得摇头叹气,怨说一代不如一代;复古的先生们硬要把草书改成正体,总在隔靴搔痒的、自以为是的喧叨着。草写自己的年轻人积习难改,照样我行我素的不认真到底,谁要严肃的把它硬当一回事,嘲弄的言语立刻就会落在头上: 老兄,你硬什么肩膀,没谁要你去做烈士呀! 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还没来呢!你算生不逢辰,有啥办法?将就将就罢。 这是一个很坚固的牢结,暂时的、权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永远是那种龙蛇莫辨的仿写大草;暂时教教书者有之,权且放放洋者有之,一晃眼间,光灿的青春早已过去了,当年的壮志早已将就掉了,暂时搁上了。 自己也将随波逐流的将就将就吗?爱情、婚姻,固然是人生基本问题,但也只是基本问题的一部份。思考或寻求解开牢结,在这样的年代,何尝不是更重要的问题?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软软的爱情里,甜蜜而忘忧。 南森在亮着灯的长廊下踱着,踱着,他是在等着美倩回来,同时也在深思着,这种思想是他从没有接触到的,他有一种新发现的喜悦和淡淡的凛惧。 十点多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黝暗里传过来,仿佛是一条很胖的人的黑影,但看不分明。 等到那人影临近灯光时,他才看出那是美倩,她手里抱了一大堆东西,远看才像胖胖的人。 他未经思索就迎了上去。 嗨,这么晚才回来?我帮妳拿些东西罢。 美倩朝他笑笑,把一部份东西分给了他。 谢谢。她亲切的说:还没睡? 还早。我原想请妳去划船的。 真抱歉,我很早就下山去了。 结果,我拉大娃娃划了一个多钟头。南森说:妳去哪儿了?抱了这些东西,是工作营要用的? 美倩摇摇头: 陈来了,他买给我的礼物,全花莲所有的各类土产,他是很任性的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寝室走,南森默默的跟着,一直送她到寝室门口。一群女孩跑出来,帮忙接了那些东西,南森和她谈笑,说是要开东部土产展览会了,美倩的表情却有些一茫然,似乎在盘算什么事情。 一块一块的窗光,落在一块一块的水泥方格上。 周围有断续的虫声。 明天要不要团体参观? 不要,南森说:明天没有活动。后天 后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可以自由活动。一个女孩说。 等到大家都点头确定了,美倩这才放心的整理东西,取出大盒的羊羹来递给南森说: 在参观展览之前,你可以先吃,也分给男同学吃罢,让花莲把你营养营养,也是陈买的。 只能说补一补划船时的体力消耗了。 我不在,真可惜。美倩说:在高雄的时候,我也常爱在爱河岸边租船划,那儿不清静,人来人往的,没有鲤鱼潭好。 是呀,看样子,明天下午,妳又不会在了? 在是在,美倩有些抱歉的说:陈老远的跑来看望我,不能不陪他玩玩。 到时候,不要忘记替我介绍罢!南森用轻快的语调说:吃了人家的羊羹,见面不能不说几句甜话,不是吗? 第二天早上陈没有来,美倩说他一向爱睡懒觉,不去成功岭,恐怕谁也改不了他那种懒散的脾气。 亨德教授召开座谈会决定,要和神学院一部份留在院里的同学,合力修建一座水泥的篮球场。 我观察过,亨德教授说:现代有许多年轻人,一般的毛病,都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等待着做大事,不屑于做小事,总盘算将来如何如何,不注意现在如何如何。也许一生就在等待里过去,结果一事无成。你们这里有学建筑的,懂土木的,亲手试建一座水泥球场,不算难罢?虽然它是一件小事,意义却是重大的。 这个很轻松,建筑系的同学说:我们明天参观之后就开始,连神学院的同学,合起来有三四十人,有两个礼拜就完工了! 大家一听说有事做,都兴奋得像什么似的;你担任水泥、石子和用品的采购,我负责搅拌混凝土,选出身强力壮的来担沙,女孩子组成服务队,有的递茶水,有的打小工,立刻就分派定了。 中午开饭时,美倩带着陈过来为南森介绍。他是个细小瘦弱的青年,白得有些过份的病态肤色,像是自幼用药喂大的,两片薄得透明的招风耳没有一丝血色,很配合他那微微露齿的薄唇。 我是黎南森。 陈力敏。他笑得有些羞涩,显出很嫩的样子,勉强握住南森伸过来的友谊的手,低声的说:美倩她常在信上说起你。 我也常听美倩说起你。你在花莲要多玩几天罢,你们好久没见面了。 对方的脸倏然的泛红,朝美倩看了一眼,像有些求援的意味,美倩便说: 暑假没有事,他说要多玩几天。美倩说着,就带着陈力敏走了。 饭后,他们又来约南森去鲤鱼潭边坐一坐,中午的鲤鱼潭躺在阳光里,让它的鳞片被晒得暖洋洋的,他们找一家卖冷饮的凉棚,享受着在谭里冰过了的凉风。 这一回,陈显得活泼些,跟南森讲了好些他自己觉得有趣的话,一面讲,一面偷眼看着美倩,只要见她没有起反感,就尽情的讲下去。南森觉出,他是一个没心眼没分寸的男孩子,有着知识肤浅、热情冲动和生活贫弱的毛病,心地虽好,却不讨人喜欢。 该去划船了,陈结束了他的话题,跟南森说。 南森伸伸腰,打了个呵欠说: 你们去划罢,我要躺在这儿养养神,明天修建篮球场,非要养精蓄说不可。 陈并没有坚邀,就牵着美倩划船去了。南森仍坐在凉棚里,让冰过了的凉风兜着,猛灌着汽水。无论如何,滋味有些酸苦,但他不愿意让人瞧出来,甚至不愿意被自己觉得。这是很难的,他越强迫自己,酸苦的感觉越是沉淀到他的心底去。陈和美倩的船,抖动了片片金鳞,逐渐逐渐的去远了,从汽泡升腾的玻璃杯的杯缘,仍看见他们的影子;陈兴奋的打着桨,美倩用手扶捏着她被风鼓动的宽边草帽,当然也是陈买给她的。他确确实实的在怀疑着,这样一个孱弱的用药喂大的年轻男孩子,用他祖上的钱财,究竟能买给她什么样闪光的幸福?他更不懂,为什么美倩甘心把自己的一生,像献祭似的献出去?她和他之间,用榨汁机也榨不出一滴爱情。 哈老哥,你怎不下潭去划船?背后有人笑着。 南森回头一看,原来是常跟大娃娃在一起走的两个女孩子,高的一个姓章,有一付跳芭蕾的身材,矮一些的那个叫柳林月,样子很像胖嘟嘟的洋娃娃,却有着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当初大娃娃介绍她们时,她就解嘲似的说过:我这个月,是满月,不是眉月。 我怕晒太阳。他半开玩笑的说:晒黑了,就会在女孩子眼里大跌价了! 真的吗?柳林月朝远处望着说:小仙女名花有主,你成了牺牲品啦,再跌价也跌不到哪儿去,用不着担心。 教我们划船好不好?章说:你坐在这儿守着空汽水瓶子,别人还当你在酿醋呢。 用得着吗?廉价品遇上收购的,一把抓了就走。南森说:妳们先去租船,我当教练。 他带着章和柳林月去划船,教她们怎样用桨,才能保持平底小船进行时的方向,怎样打桨,才能使船身轻快的滑动,才不会飞溅出使人衣裳尽湿的水花。 陈和美倩的船,在远远的幽僻的潭面上浮着。 南森含着微笑,装出很不介意的样子吹着口哨,两个女孩子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先是嘻嘻哈哈的谈笑,后来便和着他的口哨,轻轻哼起歌来。愈是这样,他愈觉得烦躁,把口哨停下来,专心的、猛力的划船,那速度使两个女孩子吃惊的呵咦起来。 你慢点儿,哈老哥,不用欺侮我们不会水的。 不要慌,我要妳们练练胆量。南森说:划这种小船,最要紧的是沉着。 天知道谁最不够沉着?章说:你只是略为受一点儿挫折,就变得这样愤愤然,真要是失恋了,怕不把小船给啃掉? 你为什么不学一学老高?柳林月说:小翠躲着他没有来,他只是抱著书穷啃;失恋会使他变成哲学家,会使你变成什么? 鲤鱼潭上的船伕。南森幽默的说:侍候妳们两位小姐说风凉话。 他把船顺着这边坡岸划,来回划了一个小时,尽管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觉,心里仍旧不开朗,沉沉的郁着什么。陈留在这儿度过黄昏,吃完晚饭,直到九点钟,美倩才送他到车站回旅社去。 最使南森不安的是那男孩子仿佛刻意要交结自己,坦然的说长论短,而且说:凡是美倩欣赏的人,都会和他投缘。但他怎样都愉快不起来,热烈不起来,他不能再自欺了,他和美倩之间,不是纯粹的交谊,另外还有一点儿什么,就是那一点,使他烦躁,使他对陈保持着距离。 陈如果不来,他还不会认真思考着这些的。 哈老哥,这一回是短兵相接,打巷战了!老高说:早点儿替你的灵魂上刺刀罢。 用得着吗?南森说:我已经全面退却了。 什么话?我在替你吹冲锋号呢!老高又说:平时可以乌龟,临阵不可撤退,那个白脸小后生,无论如何不是美倩理想的对象,你要当仁不让才好。 南森苦笑笑,拥被入睡了,对于爱情,老高一向是个空头理论家,而他那一套玄怪的理论总是于事无补的,心里烦恼起来,听也不愿多听了!揭开久经自己隐藏的事实,他是爱着美倩的,并非怜悯,并非同情,那是纯粹的爱情,像一朵温柔的火焰,燃在他的心里,那火焰的光亮,照透了他整个的青春。 早在几年之前,他读过一些通俗的坊本,有些是小说,有些是唱本和戏曲,这部份书籍,还是眉珍介绍给他读的,当时他还跟眉珍起过争论,认为它们没有什么文学价值,而眉珍坚信那里面确有值得挖掘的东西。他带着勉强的心情阅读它们,竟然有了可惊的发现,觉得那些一向被忽视的书本里,或多或少的重现了历史的情境,也许只是些卑微的乡野上的人们生存的面貌。那些古老的,像锁链般坚固的婚俗,贞节牌坊,守望门寡的怨妇,使他触及了人性被禁锁被斲伤的悲剧,即使时空相隔久远,他仍有一份惊悸和痛伤。 远远的年代里,由于交通不便,风气不开,李家庄的姑娘在落地时就已注定要嫁给张家庄,几乎没有再多的选择,世代婚嫁,差不多都在同一个地区你来我往的进行着;而在有真正充分选择的今天,以美倩这样聪慧饱学的准学士,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接受她父亲的遗命而抛弃了她原应自由享有的爱情。 如果陈是个风度翩翩深具学养的人,倒也使人心服,然而他不是,他资体孱弱,知识肤浅,根本无法和美倩并论,美倩有什么理由要忍受这样的牺牲? 群蛙在窗外鼓噪着,南森在床上翻侧,思绪是一把把乱乱的蛛丝,随着黑夜流出来,把人给牵着,荡着,一会儿觉得很颓丧,一会儿又觉得情感汹涌,腾起痛苦的大浪,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喊着: 你迟了!你迟了! 真是迟了吗?他是爱着美倩的,他不能容忍这份情感在没有开放前就轻易的萎谢。在他廿年的生命里,一切的理想、抱负、事业和前途,都只有一份朦胧的概念性的憧憬,只有这份爱情是实在的,偏偏又遇上了阻障。 不知怎样睡着了的,他梦见美倩在他前面走,仿佛凌空的样子,风吹拂着她白羽般的纱衫。俄尔她在黯色的背景中隐没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横眉怒目的陈,他恍惚的梦见他和陈决斗,他虽孔武有力,但却无法把陈的影子击碎,它化成一片白蒙蒙的雾障,把美倩吞没了。俄尔他又恍惚听见婚乐声起自上云,陈和美倩微笑着,踏着云冉冉升起,他只能站立在一边苦笑。 天没亮他就起床,为了摆脱那种使他烦恼的梦境。 他一个人跑上坡,跑到潭边,坐在冷莹莹的石椅上沉思,这是他生命里一件顶重要的事情,爱情只是开端,他不能不认真的、冷静的想一想。 在水泥篮球场开始修建之前,工作营到秀林乡去参观一座小学,并且帮助他们消灭黑蚊,整理环境。在车上,他跟美倩正好坐在一排椅子上。 你昨晚没睡好? 当美倩这样问他的时候,他极力的控住自己,不使自己显露出异样的神色,反而笑说: 倒不是晚上睡不好,是早上起得太早,没到五点,我就起床散步了。 哈老哥,你大约想去做贼,大娃娃说:没到五点起来干嘛?看日出也用不着这样早呀。 做贼又没偷着,所以才没精打采。柳林月说:从上车起,他已经打过七次呵欠了 就因为柳这么一说,大家都看着他,南森硬是把第八个呵欠给忍住了。在车上,美倩跟平常一样的跟他谈着说着,南森不得不打起精神和应着她,他再怎样振作,也掩不住眼里那种忧郁,说话时,也没有天真野性的力量了。 工作营在山区工作一天,晚上,山地村的人招待他们观赏山地的歌舞。在山风和黑夜中,山地的姑娘们穿得花红柳绿,戴着大串的珠链和贝壳,摇摇摆摆,嗯嗯嗬嗬的舞着,唱着,别有一种野犷的节奏。 美倩和他站在一起看,他一直没跟她说什么话,他为她着想,不忍去惊触她。也许她的宗教信仰使她愿意保持眼前这样的生活,保持着些淡淡的寂寞和哀感,正因他爱她,愿意尊重她。可是,他只能够控制住言语,却控制不了阵阵的心酸,一看见她的脸,一听见她的声音,心就潮湿起来,酸楚起来。 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明显的回避美倩,美倩跟他谈话,他仍得装着若无其事,美倩不提陈,他也不提。 熬过头几天,朝后就会好了!他跟他自己说。 水泥篮球场开工了,南森干得比谁都起劲。 他把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同学叫做理论家,他们挑不动半担沙,挑不起两块大的卵石。雷刚刚工作了半天,就被石块压坏了脚趾,变成独脚蹦跳的伤兵,老高挑石头挑出新的哲学来,他说: 想当年我参加恶补的时候,我妈没给我吃足够的鸡蛋,所以今天挑不动石蛋。 南森是担担挑足了的,他不愿意放弃这打熬筋骨的机会,同时,剧烈的体力劳动也化除他内心的抑郁,使他重新活泼明快起来。他在太阳底下做工,一面唱起他自编的歌来,大伙儿都说他是最热心的一位。 事实上,这有些像苦行僧的做法,他要借着这种磨折,控制住奔腾的情感,努力和美倩保持着一份纯粹的友谊,而忘掉他刚刚发现的:他对她的爱情。 在这段工作的日子,美倩总留在球场边,为他们送添茶水,对于南森,仍保持着一贯关心的态度,朝他温和的笑着。在南森的感觉中,这笑脸变得陌生了,也变得遥远了,好像夜来仰看秋月,白白亮亮的,却有着一些的寒冷。 来花莲转眼两个多礼拜了,工作之余,他们曾作过几次远足。每次远足时,陈都来工作营,和美倩在一起。南森虽然心里不是味道,但总把那份情绪遮掩得很好,同学们不会觉察,连细心的美倩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来。团体游戏他领着头玩,烤地瓜时他抢着分食,他拿手的口哨并没有喑哑;但他自己知道,这都不再是一种快乐了,他盼望时间快些流走,好让他回到台北去。 当黄昏他在鲤鱼潭散步时,他忽然觉得孤独是好的了。 这一回是美倩主动约他的;她和陈一起找到了南森,她笑对他说: 上回你约我划船,我不在,这回我约你罢。你看,潭上的夕阳光,多好! 还是让陈陪妳罢,他大老远来的。 别这样说,是不是?陈。 陈当然赶快点头,她是他崇拜的神。 好罢,南森说:我原不愿打扰你们的。 可是,我们也不愿让好朋友被冷落呀! 那天的夕阳实在美,满天都是锦缎似的霞云。南森和美倩下了船,他慢慢的挥动双桨,使平底小船在潭面上无声的滑行着。周围的黄昏是织锦的带子,在船舷外围绕着,双桨捞不尽粼波,好像在童话中的金潭里捞金一样。美倩面对着他,默默的坐着,显露出她不变的宁和的微笑,有一种悠闲和宽慰的神情。 南森划着船,他没有去注意黄昏的景色,一直凝视着美倩的脸。他的心情,在久久的凝视中逐渐的平静下来。她仿佛是一道光,升起在黄昏的柔和的黯色里,有一种奇异的使人镇定的力量。 这个暑假过得很快乐罢?他说。 并不特别。 为什么呢?妳跟陈很少在一起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整天在一起那是我们玩积木、玩七巧板的时候。她说着,轻轻的笑出声来,有一丝嘲弄什么似的哀感,但立即就收敛了。 她仿佛不愿意再谈她本身的事,岔开话头,谈起她对花莲的印象来,接着又谈起文学、社会、文教方面的问题。他望着远山,默默的听着,他干得欲裂的心,汲取着的只是她甜甜淡淡的语音。 总有一把无形的锁挂在那儿,把他的真情感锁住。他屡次想委婉的吐露一点儿什么,出口时总是不着边际的,被一层极淡的冷漠涤荡尽了。这股冷漠不是来自对方,却是来自他自己的内心。 当美倩不说话时,他便低低的吹起口哨来。 另外有一条船急速的划过来,那是陈,他大约划得太快了,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而且有些喘息,美倩笑着埋怨他说: 不是要你在岸上等我们的吗?怎么又划来了呢? 我跟着你们划好不好?他说:一个人坐在岸边石椅上,怪无聊的。 他小心翼翼的说着,一面还悄悄的望着美倩的脸,怕惹恼了她。那神态,完全像没成年的孩子,而美倩却像是稳健成熟的大姐姐。 南森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她用温和的语调对陈说:你不会介意罢? 陈很快的点头说: 当然不,当然不介意。 他说话时,朝南森投过眼神来,怯怯的,却满含着一种敬慕和信任的善心。南森看着他,不禁怜惜起来。陈是个没经历练的富家子,一盆温室里生长的盆栽,但他是温顺,热切而善良的,他好像比自己更爱着美倩,也许在他的童年,他就捏塑起他心目里的美丽公主的神像了!这念头升起之后,他顿然省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决定在情感上退让了。 他特别把船划得很慢,让陈追上来,两只船并排的划着,追赶西天将沉的落日。 潭上静寂,只有一片伊伊呀呀的桨声。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首含蓄的诗,在他心里缓缓的形成。他回味着这生命的诗,很美很美,也很凄清。他的心,是黄昏时无风的潭面,不见波浪,只有粼粼漾动的细小的水纹,他坦然了。 水泥篮球场完了工,南森又恢复了已往的活力了。在这短短的几天日子里,他不但完成了一项工程,也完成了内心情感的净化工作,使那股抑郁消失无踪。 最后一个星期,亨德教授带他们去海滨,参观花莲中学和花莲女中,游览港区,最后到海岸边去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风很大,他们面对着的世界最大的海洋太平洋,正展露出壮丽多变的情态,发出它雄伟的啸声。南森多次去过北部的海滨,像淡水、白沙湾、福隆、八里等地方,而在他的感觉里,北部海岸的景色,远不及东部海岸,这里更荒凉,更野犷,更有着一种原始的男性的刚阳气味。太平洋的气魄,和海峡不同,在感觉上不同,这是无以言宣的。 在这里,看不到浅平广阔的沙滩,西海岸习见的防风林和贝壳墙垛;有些陡峭的崖岸,直插在海心,一般的海岸,都有着较陡的倾斜度,岸上是大堆大堆的乱石,广大汹涌的海涛,从极远处涌升而起,挟着震耳的呼啸,越过矗立在浅水的巨石,奔扑过来,吐出雪白雪白的浪花,那涛声,比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还要慑人。这真是大自然的奇妙的音乐。 我的话不假罢,住在花莲的那位同学说:这才算是真正的大海!我永不会忘记这儿,这荒凉的老家乡,它真的太美太美了! 野犷里也会长出温柔来。老高说:叶珊就是一个例子,没人能说他不是花莲的山水孕育出来的他的那些作品。 他们在指手划脚的谈论著;有些女同学忙着去拣拾贝壳,捕捉海星和寄生蟹,也有些嘻嘻哈哈的玩起滑石子的游戏来,她们排坐在石堆上,喊出一二,滑的口令,就顺着斜坡,急速的,像溜滑梯似的滑下来,一直滑到水边,把衣裙都溅湿了。 南森和亨德教授站在高处,眺望着那一片无边无际,镶着白浪的蓝,南森自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也像海样的,在腾涌,在盘旋。 陈和美倩自自然然的牵着手,在一弯很狭很长的沙滩上散步,她听着他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有一圈甜甜的蜜意围绕他们。南森仿佛觉出,美倩正用她的微笑和耐心,像在沙漠里种植花卉似的,培养着她和陈之间的爱情,她真的太傻。 很快的,他抛开这些老是缠绕着他的思绪,和亨德教授谈起天来,他问及教授回国的日程,教授说: 快了,秋天就得回去了。 不打算在这儿长住吗?他依恋的说:在这儿的阳光是最好的,人情味也浓。 亨德教授摇摇头,仍挂着温蔼的笑容: 叶落归根的思想,是我在中国学来的,我觉得我应该回到家乡去,静静的回忆在中国生活过的几十年的日子,我会常常想起你们的。 可惜我们这一代有许多年轻人,他们自称为没有根的一代,压根儿把叶落归根四个字扔掉了。南森说:有许多去了国外,都乐不思蜀了。 我想,你们不会这样的。 我根本不想出国。南森说:我要到社会上去撞,撞出些经验来好做事情。无论如何,这社会总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的,即使那是小事,是别人不屑去做的,或是根本没考虑要做的。 我同意你。教授点头说:培养正确的人生观最要紧,有了正确的观念,做事才有原则,才有方向,才可以善用你的知识,发挥你的能力,服务社会。一个人,光有了工具知识,是不够的。 教授,你觉得我们当前的大学教育有什么样的毛病,才会产生那种病态的呢? 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教授平静的望着海,一波一波白浪的影子,出现在他眼镜的镜片上:很多年轻的知识份子,迷失了自己,一味的贩卖西洋,这种现象是要省察的。中国的文化,极需要新观念投入,但绝不是崇洋白浪的影子在他眼镜的镜片上推着涌着,他两鬓稀疏的白发在风里飞舞,他的声音,有一种使人净化,使人超升的力量。 不要陷在个人的感情的坑洼里罢。真的,使人能够幸福,应该放在本身对幸福追求之前。这样一转念,南森就觉释然了。他挺一挺胸,畅饮着扑面而来的和风。如果抛开和美倩间的情感来看,在花莲的四周生活,究竟是美好的;认真的工作过,自由的探讨过,郊游、露营、划船,更使生活多彩多姿,比较留在大台北的烟尘里好得太多。 哈老哥,你后天去不去天祥?大娃娃在下面叫说:再有三天,大家就散了,他们都说要去玩玩呢。 瞧妳高兴的样子,不再怕坐车了吗?南森说:我还记得妳来的时候,一路捶腰呢。 我练出来了!大娃娃说:这一段时光真好。 嗨,老高朝海里扔着石子,叹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有什么好叹的?南森说:伊人不在,你应该归心似箭才对。 那成吗?那未免太不乌龟了!老高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你究竟去不去?哈老哥。 去那儿啊? 气死人,刚刚我不是说过去天祥吗? 那儿不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地方吗?南森耸耸肩膀:回头路,不走也罢,我有些意兴阑珊了。怎么?妳說你们几个要打横贯公路回去?那好,那我权算去长亭送别就是了! 离开解散虽还有三天,大家都在为短暂的暑假的分别难过起来。尤其是工作营里几个热情的大女孩子,单看她们红湿的眼和脸上的神情,就使人心里泛潮,硬勾出一股子离情别绪来了。 从海滨回去的晚上,南森约大娃娃他们到鲤鱼潭边去看月亮、聊天,代替了惜别晚会。老高、雷、陈、美倩,也都参加了。 平静的潭面是一面镜子,把星和月摘落,成一块倒挂着的天空。大家围坐在露天的石椅上,续谈着一些无边的琐碎。南森说: 我们能不能打破当前年轻人分别的惯例,来一次嘻嘻哈哈的离别?其实,开风气之先,也算得上是一种创造,谁有意见没有? 我首先反对!大娃娃说。 拿反对的理由来罢,我接受妳的挑战。 谁和你挑战来?我只是说说道理。大娃娃说:人,本来就是有情感的动物,年轻人情感更丰富,但凡喜、怒、哀、乐,都是顺着当时的情感自然发展的,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那有人存心反着来的? 妳们女孩子,不是感情丰富,依我看,只是情感脆弱,碰一碰就喊爹叫妈乱撒娇,妳们的眼泪比冰水还便宜,只合五毛钱一杯。雷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英雄本色。 什么英雄本色?那是感情麻木,电源没接通。 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得好听!一句说穿,那是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大娃娃说:如今好哭的男孩子多得很,一场大专联考没考中,哭得像喝辣汤似的,不为国家,不为民族,却为争不着文凭,得不到饭碗嚎啕,说来就是你们的书生本色了!依我看,贾宝玉要比你们高明得多,至少他不像现代这些男孩子那么俗。 哈老哥,你要主持正义,雷求救说:她们开始围攻我了! 我的原意不是这样,南森说:我觉得,我们如今这一代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够脆弱的,我们要多加磨炼,使它坚强起来,关于这一点,希望我们的哲学家老高先发表点意见。 造成这种现象,软绵绵的社会多少要负责,老高慢吞吞的说:环境太安逸了,拿什么去磨炼年轻人?有人告诉我,说他参加过某一暑期营队,惜别晚会刚开始,大家有说有笑的,闹成一片,他耽心惜别的气氛不够,一个有经验的职员说:别耽心,这些孩子的哭和笑,我们能够控制, 哼!人又不是机器,怎么控制?柳林月说。 正好,妳这话,就是我那位朋友所问的。老高说:那个有经验的职员对他说:简单得很,只要熄了灯,点起蜡烛来,三个圈子一绕,两次骊歌一唱,绞动他们心里的闸门,他们的眼泪立刻就黄河黄长江长了! 这是事实,陈说:我也常被那种人造的气氛弄哭过,却不知道为什么。 水太多了!谁插嘴说。大家都笑起来。 我研究过这问题,老高说:我们没有接受过时代风暴的磨炼和考验,每个人自以为成长了,而内心仍是一片任性的天真,说得直截点,就是成人的外表,孩子的感情,根本上缺乏韧力。 美倩今晚上格外的静默,谁说话,她都很有兴致的倾听着,月光落在她饱满的前额上,隐约的描出她秀丽的脸廓来。南森想着老高的话,直接的感觉出她是例外,她内心怀有着一份比较成熟的人生信仰。 他笑对她说: 美倩,妳不表示意见么? 我说些什么呢?她活泼的说:我讲个故事罢!其实它并不是故事。一个军人跟我说的,关于这问题,他曾经说过他的感受。 总算找到一块他山之石了!南森说。 也像今夜一样,有月亮,他坐在爱河边的石椅上,跟我说了很多话。美倩说: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没经历过忧患,情感都是丰沛的,容易被触发的,但忧患会使它内敛,韧性增强,不轻易流露出来。 那算是真正成熟的情感,有深度的情感。老高品味的说:我想像得到的。 我不知为什么那样的感动,他所说的生命情境离我们很远很远。美倩缓缓的说:他指摘过一般所谓文艺小说里所写的离别,作者没有充足的艺术能力刻绘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就胡乱的画蛇添足,加上些莫须有的凄风苦雨真的,我经过太多次相逢和离别,从没有遇上凄风苦雨什么的。他跟我说:有一回,一个朋友来找我,我们坐在一家露天茶室里,黄昏时满天起霞云,早星疏疏亮亮的,一切都很平静,我们十年没见了,相聚不过一刻光景,当他抓起帽子,别离就已经完成。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他走了,茶盏里的茶叶还浮着没沉,热雾从盏缘升起来,溶进黄昏。后来,你再遇见他没有?我问他说。没有,他说:在前线的炮火里,他变成一个名字,比云还高,还远,我心里有一条河,思想的河也是情感的河,那是几千年前的易水 好动人的故事。大娃娃感叹的说。 它不是故事。美倩说:比起那种别离来,我们一两个月的分别算什么呢?开学又见面了!我同意哈老哥说的话,我们要学习怎样使自己成熟些,年轻不妨年轻,却不要总是做孩子。 大娃娃,妳听着没有?老高说:我们送妳去天祥,妳搭车回西部,千万不要哭。 大家都不哭,我干嘛要哭,我的眼泪当真比冰水还便宜? 她这一说,在场的人又都笑成一团,使那晚上结束在一片笑声里。回去后,有人忙着整理东西,准备着动身了,有的走横贯路回中部,陈和美倩走台东,经南回公路回高雄,南森打算经苏花路回台北。分别前游览天祥,南森并没留意太鲁阁的画楼,而是沉醉在重重俏丽的高山和蓝得使人口渴的涧水那种自然的风貌中,他愿意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尽情的呼吸东部。 站在天祥那儿的山原上,他抬头仰望着四周罗列的高峰,那些山群围住天,使天脚变成不规则的多边形,状如锯齿,紧紧的揽住那块深邃的苍穹。他看着,觉得高山给他一种上升的暗示和指引。这世上一切伟大的卓然的灵魂,谁没有年轻过,稚弱过?他们同样在日月轮替中摸索,汲取,追求像山一般稳定的站立,揽天傲视,呼吸成云。时代可以贫弱,青年必须成长,像无数青青的树群,涧中奔腾的溪水,山顶湍泻的飞瀑;生命的感觉虎虎的跃动着,那该是一种原始的本能的跃动,不管人们的看法和态度如何,它们跃动,湍泻,奔腾。 他突然大声的啊叫起来,远远的巨大的回声震撼了他自己。别的同学也跟着呼啸起来,大家似乎都要舒放一下心胸,同时抖脱一些什么。 就这样,把大娃娃他们一批同学送走了。 我们也该说再见了罢?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夏天。南森跟陈和美倩说。 还没呢,美倩说:我们还要在花莲聚一天,等着送你上车。 夏天在南部正赶上雨季,陈说:你如果去高雄,我们招待你听雨。 而一天是很容易过去的。临走时,他买了一把土刀,把花莲的回忆刻在那把纪念性的土刀上当然包括了一部份近乎失恋的情绪。 美倩倒是笑着送他上车的。 她给予他的,是纯粹的友谊。在他感觉里,多少有点像走了味的薄荷酒,至少在当时,似乎太淡了一点。 苏花公路在眼前盘回着,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断崖,崖下是森莽的太平洋,极远处云气滃然,眼前的海水呈蓝黑色,绣上一排排亮白的多变的花边。现在,虽然老高他们和他同车回去,他却有些孤独的感觉,这感觉有些酸涩,他却愿意咀嚼它的滋味。一路上,他都沉默着,凭窗看海,黑黑蓝蓝的断崖下的海景,使他有些晕眩。 他回想起燕子口嵯峨的山石,像是各种动物和人的脸,陈和美倩的脸也在上面,如今,他们的脸同样出现在海上,他似乎看出陈的病态的苍白,美倩宁和的脸后的忧郁,但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了。 浪涌无休的大海,给他一股野心,也给他一个生命的谜团。一边是涌腾奔荡的海,一边是宁和的母性的山群,它们这样紧密的抱拥着,在它的比映之中,人类显得这样的渺小,而眼前的曲折的道路,又显出人类征服自然的痕迹。生命是怎样的神奇?它像这道路一样,曲折的伸展着,一会儿穿云入雾,一会儿又透过阳光,它变化着,撩拨人,折磨人,又使人成长。 在成长的阶段,青春的心恒要接受阳光的热吻和风雨的侵袭,当人呼吸的时辰,就逃避不了人生的一切,包含时代、环境的影响。要来的自然会来,要去的自然会去,那就来罢,就去罢,人能够抓住的,似乎就是生存的一段时空了,要抓就好好的抓住罢! 他朦胧的思绪如风牵的游思,远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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