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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5978 2023-02-05
和暖的天气令人舒畅,一切都由生疏到熟悉了。 春和夏的变化是没有明显痕迹的,人在忙碌的时辰,根本不会有春去匆匆的感叹;工作营几乎每周都有活动,不过,当老苏和南森他们计划改进校区附近的卫生环境时,他们首次受到了挫折。 东海僻处在原是一片荒凉的大度山山腰,附近原只有一两户农家,上千的叫教职员学生,无论是购买物品,进馆子聚餐,都得乘车进城去,极不方便。因此,便有一些人家,先后在校门对面兴建起来,都是些半砖半竹的红瓦房子,低矮寒伧,又显得有些杂乱;那些人家,都经营烟酒吃食生意,谈不上物美,但实在是价廉,很能配合学生们的荷包,只是太脏了一点。 所谓脏,应该包括多方面的。 其一是尘沙:山上的风势强劲,终年虎虎有声,把大量的沙灰卷起来,当然免不了会落在暴露的食物上面;有时候,卤菜上叮着大粒的沙子,嚼起来格格有声,好像啃脆骨似的;汤里、面里,遇上大风天,就铺了白白的一层沙粉,老苏管它叫:

不辣司胡椒,大度山的名产。 对于这种天然的佐料,大家虽然皱着眉毛不甚爱吃,却也无可批评,因为它不是店主人给加进碗里来的,怨也怨不着对方。 另一种脏法可就不同了,大部份同学以为那是开店的人缺乏卫生常识,没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所致;话说得粗一点儿,就是脏人做不出干净东西来。 二○四室的四个家伙,除去老贺之外,余下的三个都是贪吃的馋嘴,几乎每个人都有那种痛苦的经验,所以在工作营里,一谈到改善周围环境,莫不举双手赞成先从吃食铺开始。 有一回,我在一碗牛肉面里剔出三根毛来!老苏说:老实说,我有点儿恶心,说是丢了碗不吃罢,五块钱还是要我花,既是硬着头皮吃罢,又实在有点儿太太那个了! 其实,咱们的小饭馆,十家有十家都是脏兮兮的,开店的人弄惯了,吃的人也见惯了。小翠说:你要是看不惯,讲他,他会说:小姐,这是小本生意,只论便宜实惠,哪儿讲究得许多?妳要干净,进观光饭店去好了!甭在这儿穷挑剔。嗨,言下之意,好像只有观光饭店才配谈干净。

我谈的是那三根毛!老苏说:我们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它桌面上有多少油腻,地面上有多少骨头渣儿,至少,面碗里总该干净些罢我花钱吃的是牛肉面,不是三根毛面啊! 抓着证据跟他讲,他该没有话说了罢?老贺说:敢情又是老王? 不是,这回是老刘。 你跟他怎么说? 我说:嗳,老刘,你自己来瞧瞧,一碗面里竟然有了三根毛,你叫我怎么吃法?你知他老兄怎么说?他说:哎呀,你们念书人,就爱挑剔,根把两根毛,挑出来就是了,面是高筋面,肉是黄牛肉,汤是原汁汤我打断他的话说:毛是什么毛呢?猪毛,敢情是。他说:牛肉跟猪蹄放在一起,黏上去的,这事常有,不算稀奇。我用手捏起来,足有七八寸长,我就说:这是什么猪?有这么长的细毛?他弄得没办法了,才说:大宝她妈,妳好不好把头梳拢好了再煮面条?又转朝我笑说:我老婆,草地郎,跟她说不通的,你放心,我开的是正经面铺儿,不是十字坡黑店,吃到毛发的事免不了,不过,决不会吃出手指头就是了!我宁愿吃到猪毛!我说。

大家无可奈何但又十分开心的笑了一阵子,笑过之后,转又觉得有些悲哀起来,南森说: 吃到头毛还算幸运的,有一回我挑出来的那一根,只有两三寸长,弯弯的,简直可以列为可疑的毛发,在没有送到刑警大队去化验之前,我简直不敢吃! 那种毛总比死苍蝇好些!老高语出惊人的高声叫说:有一回,我吃到一碗面,红烧苍蝇面,油花儿里有一只绿头苍蝇,一只饭蝇,外加一只怀了孕的大麻蝇! 好了好了,甭再讲了!小翠打了个呃说:再讲,我真能吐出来。 你抗议了没有?南森说。 严重的抗议!老高说:我放下面碗,当场就吐了出来!天知道,我已经吃了半碗才发现那是苍蝇,因为没戴眼镜,我原先还以为是葱花呢! 老板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老苏说:毛还有人毛猪毛之别,苍蝇就是苍蝇呵!

他并没说它不是苍蝇呀,老高说:老板过去搀扶我,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没好气的回手指着那些蝇尸说:你自己瞧罢!他一瞧,反而笑说:原来是尖鼻子苍蝇,足见我的牛肉汤炖得多鲜,快把那半碗给吃掉罢,要不然就凉了! 别挨骂了!老苏说:你这简直是在糟蹋人,哪有开店的会这样作贱客人? 不信?不信我们当面去对证好了!只怕你吃到了苍蝇,他也会说他的面汤太鲜呢! 天啦,大娃娃叫说:我下回再也不敢去校门外吃东西了,这有多么恐怖?我早先只是没有碰着,要真碰着一回,不大吐三天才怪呢! 躲避也不是办法,福利社东西虽干净,可惜贵得要命。我们要设法说服那些人,要他们注意一点儿,至少不要再让我们吃毛,吃苍蝇! 为了这件事,工作营开了三次会,决议是使用说服的方法,促使他们注重卫生。同学们愿意使用义务劳动的方式帮助他们。如果实在说不通,老苏主张用全校同学的名义,给他们一封哀的美敦书,再不改进,就来它一个罢吃运动,要他们做不成生意。

谁去作先锋呢?有人说:胖子老王那张脸,板起来实在难看。 大娃娃立刻就推荐了第二○四室的四员大将。 我我不行。老高说:我实在怕吃苍蝇了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 你哪是怕吃苍蝇?老苏笑指着老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欠了老王面馆两百卅块的老账,那些面,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怕见债主。 哪儿的话!我欠钱不错,但都是在发现苍蝇之前。 你这个近视眼,也许已经吃了一打苍蝇了!南森说:去说服老王,你最有资格,你老高是受害人之一呀! 好罢,老高说:实在要我去,你跟老苏打头阵,我跟老贺是第二线! 四个人把这件事情看得很认真,尤其是南森,他不但有着高度的荣誉感,而且还抱定必胜的信心,认为以四个大学生,去说服几个知识较低的人,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想想真好笑,老苏说:当年诸葛亮,在江东舌战群儒,咱们如今却要去舌战白丁了呢! 群懦好战,白丁难缠,他们要是不讲理,咱们就惨啦。 不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南森说:天降大任于四人,必先张声势,蓄锐气,擒贼擒王,先把那个老王擒倒! 不要忘记,咱们四个,代表整个东海,假如惨败在脏兮兮的老王口下,东海的校誉就打了折扣啦。 说得那么严重,我已经 已经怎样?老高。 老高耸耸肩膀,笑说: 已经在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了!我们一旦受挫,丧师辱校,何颜回来见东海父老? 你们两个旁听作证好了!南森说:这场舌战,不用四壮士,双虎将就够了! 瞧你的罢,老高说:面馆老王是中国的存在主义者,连沙特和卡缪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哪会把你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学院派放在眼下?

四个人坐到小小破破的老王面馆里,叫了四碗牛肉面,老苏最先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老王,来四碗自带不辣司胡椒的纯牛肉汤,免三根毛,不带苍蝇! 老王跑过来,用脏围裙擦着油手,也许是用手擦擦脏围裙,听了这话,蛮不在乎的满脸堆笑,回头跟他儿子叫着说: 听着没有,四碗纯牛肉汤,有毛,有苍蝇,先替这几位先生给拣掉嘿嘿,我的牛肉面该涨价了呢! 涨价?牛肉卖贵了吗? 牛肉还是老价钱,我该加一块钱拣毛拣苍蝇的工本费了。 难道面里就该有毛?有苍蝇? 在旁的地方不是,老王理直气壮的回话说:在大度山这种鬼地方例外。问道理吗?我先问你,你问毛?还是问苍蝇? 毛怎样?苍蝇怎样? 毛吗?我的老婆有脱毛症,这儿风又太大,难免不落下一根两根。至于苍蝇,你们瞧瞧,单就这张桌面上,比不比你们东海的学生还多?

苍蝇多跟大度山有关吗? 当然啰,这儿遍地满是垃圾,又是甘蔗田,简直变成了苍蝇窝,城里人是人,乡下人不是人?城里讲卫生,把一车车垃圾运到郊外来一扔,怕不只台中一个地方罢?苍蝇是他们送来的厚礼,咱们不收也得收呀!报上常说雇飞机喷DDT,敢情只喷城里,不喷郊外,我从没见有人来这儿杀苍蝇。 怎么样?哈老哥,老高说:胖老板正面攻坚,跟你上社会学啦! 你真有意思,胖大哥,南森说:我们来聊聊天罢,坐下来聊。 我宁愿站着。老王说。 我看你蛮喜欢招揽苍蝇的,你瞧,满桌面都是牛油,舍不得洗掉,让这些苍蝇吃饱肚皮,干百子千孙的把戏。 老王扮个不像样的鬼脸: 你们瞧瞧别家去,看看他们家苍蝇有没有我家多?我卖的是真正黄牛肉,油多,肉香,你们跟苍蝇都肯来,我干嘛要洗掉牛油?苍蝇是老王牛肉面馆货真价实的招牌啊!

这样子不太卫生,你是知道的,桌面像烧饼,苍蝇比芝麻还多。老高插嘴说:有人不喜欢。 你买烧饼,买芝苏多的?芝麻少的?苍蝇既然是芝麻,当然是越多越好! 嗨,我只是这样比方 我也一样是比方 好,我比方错了,苍蝇就是苍蝇,是脏东西! 好,它又不是我养的,老王还是笑眯眯的说:事实证明,我生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苍蝇!它要来,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叫龙王不下雨,下半个月的DDT,叫这些有翅膀的断子绝孙? 环境卫生是大家的事,老王,咱们说正经的。南森说:就算你没有办法弄掉这些苍蝇,至少至少,不要让它们下汤锅,进面碗,总行罢? 事情有那么简单?老王说:人走路,也会摔倒,开车子,会碰车,天上的飞机,照样一架一架的朝下掉,苍蝇就该不出点儿意外?我的锅盖一掀,那股热气比得过原子弹呢!

装上纱窗纱门,不就得了吗?老苏终于把话引上了正题。 这回胖子老王不笑了: 你们这些少爷,知道苦字是怎么写?我的这间草屋,一共才花多少钱,大门的破洞能赞得进狗来,我有装纱门纱窗的福气?前些时,有个木匠来招揽,我要他一估价,前前后后要六千块,一碗面赚六毛,要多少碗面才能赚得上这笔钱? 有没有旁的办法呢?叫咱们吃苍蝇面,总不是办法罢!南森觉得硬攻攻不上去,只好用软攻了。 其实也没什么,老王轻描淡写的说:你们念了书,开口卫生,闭口卫生,猪羊牛马照吃,难道吃不得一只小小的苍蝇?我的汤是滚开的,就算有细菌,也烫得死,有什么不卫生。说是心里嫌得慌,也许有几分道理,硬说不卫生,那倒不见得,我没见吃苍蝇吃死了人的,对不对? 说话呀,哈老哥,老高用手肘抵着南森说:胖大哥问你对不对呢! 对!对!我的老板。南森哭笑不得的认输说:你说的,全都对,成了罢?你爱养苍蝇,是你的自由,我们如今不吃你的牛肉面,是我们的自由! 正说着,四碗牛肉汤端了上来。 南森没动筷子,一只很漂亮的金苍蝇落在面碗边上,大模大样的刷着它的翅膀,忽然它疾飞一圈儿落进南森的面碗里去了。 这可给胖子老王攫着机会了,他伸着手指把它捏起来说: 这怪得了我吗?像飞机栽进海里一样,它活得不耐烦了,要自杀,我拿它有啥办法?你有自由,我有自由,这小东西也有在你面碗里洗把热水澡的自由呢! 这把澡,洗掉了南森口袋里的五块钱,也使工作营暂时停摆了,除了开会。 在会议桌上,南森仍然坚持着老王是错误的。 当然,大多数同学都支持南森的论点。保持环境卫生,是每一个国民最基本的责任,不能把它全推在卫生当局的身上,老王不该有这种错误观念,尽管他在事实上有很多困难。 其实,我们的国民生活,普遍都有问题,老高说:不论衣、食、住,行、礼貌、秩序,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又何止乎一个老王,几家饭馆。这些事,得要慢慢的来,先从我们本身做起罢。 说服既不成,我主张下最后通牒,拒吃!南森说:也许我情绪激动,不能忍受慢火煨鸡。 那也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大娃娃说: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发挥点儿亨德教授所说的感染作用呢?我们是存心帮助人,不是和那些人闹对立呀。 这才真是社会学呢!老苏说:虽然它没有算学分。 总而言之,你们这四个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了!小翠瞟着他们说:小仙女今天没在这儿,哈老哥,你该请她出马,不论是感染也好,说服也好,她都是高人一等的,也许她有办法。 一连有好几天,这桩看来是微小的事件,一直留在南森的心里,晕染着,扩大着,使他陷进深思,有些轻轻郁抑的情绪。 在社会一般人眼里,我们算什么?是初生之犊?国家栋梁?还是黄口牙牙,乳臭未干?他这样的自问着。 若说这次的挫折使南森泄了气,那倒不然,他只是停顿下来,重新省察,重新估价。 课余时,他一向放纵自己,要啃书就猛啃,要谈天就狂谈,要逛街就穷逛,这一回他收敛了,安心坐了十多天的图书馆,只在周末下山去,买了两本旧书,坐了一次卡门。 星期天,他醒来时,寝室已经空了。 特别晴朗的日子,奇丽的朝阳染着透明的玻璃窗,染着窗外丛树和草原,金黄色的光浪在这里那里流走着,仿佛是进入了童话王国,远远近近,也不知有些什么样的鸟雀,在碎碎啼叫着。 这真是使人想干些什么的天气。 南森揉揉眼,坐起身来,发现枕边放着字条儿,字迹潦草歪斜,一看就知是老苏留下的,上面写着: 大懒猪仁兄阁下: 钟敲八点犹打呼,不怕太阳晒屁股, 拥被不知光棍苦,名符其实大懒猪! 附记:阁下上膘待屠。吾等上教堂去也! 老苏留 南森看了字条,揉成一团,坐着又发了半天呆。老苏这个人看上去有些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闯乱撞,但他实在是百分之百的乐天,从不愿意固执的勉强自己。这不能就批评他不是一个肯上进的青年人,他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物,而南森却和他相反,拿得起,放不下,始终没能放弃他的某些念头。 早饭时间已过,先去福利社填点儿东西,再到教堂去找老苏他们去。一个胖子老王对付不下,哪有兴头做什么礼拜?难道想把耶稣基督请出来,也去尝尝苍蝇面?改进计划是老苏提出来的,他小子在半路上怎能溜号?我要是懒猪,他就该是耗子了! 他到福利社时,已经断续的听见小教堂里唱圣诗的声音了。他很喜欢听这种徐缓庄严的赞美歌声,风琴是那样的柔和,歌声又满怀着希望,但今天,他的心情沉甸甸的,听来就觉得烦躁了。 老苏、老高究竟搞什么鬼?败在胖子老王手下难道就算了?赞美诗当真能安慰人安慰到这种程度,认命吃苍蝇面,只念哈利露亚,求主宽恕老王? 这问题,只有让美倩来解释了。 没有进教堂习惯的南森走到小教堂门口,仍然有点踌躇,他没有踏进去,只是站在一扇开着的窗户外面,朝里窥望着。计划里的路思义大礼拜堂还没动工,这小小的教堂挤得满满的,几道朗亮的阳光,勾勒出一片静静的头颅,也不知那个是老高?那个是老苏? 而救主耶稣垂着头,奄奄一息的吊在讲台背后的十字架上,太瘦的身体偏又长得有些夸张,骨嶙嶙的,好像被人用手拉长了还没送下锅的油条。如果以貌取神,祂实不及学校对面坟场上的土地公公,那扶拐棍的老家伙虽然有些土气,但总有些福寿相。 倒是讲台上的那盆鲜花,真有些草月流的手法,瞧着蛮顺眼的。 那风琴的声音又低低的飘响起来,一群穿着宽大白色圣袍的女孩子,从前座站起,鱼贯地走上讲台。南森一眼就认出大娃娃和小翠来了,他要找的美倩,站在前排的正中,从窗口射入的阳光,落在她的额上。 近看美倩,只觉得她俊俏,远远的看她,才发现她的美是无可形容的。大娃娃也美,她健康的红脸太圆了一点,身段也略有粗糙的感觉,小翠呢,近看是轻盈活泼,青春洋溢的,隔了一段空间,她就嫌太单薄了些,也只有跟美倩相比,才能比得出来。 阳光吻在美倩的额上,她的整个脸庞,红润而光洁,那双略凹的大眼里,蓄着虔诚的光来,她乌亮的短发朝后梳,有一股宁和的韵味,雪白的袍角被小风牵举着,真有些羽化登仙的情致了,记得老高说过:小仙女有一种神秘的宗教美,只有当她唱赞美歌的时辰,才能完全的领略到她那种美来。 老高这个家伙,硬是有审美的眼光! 南森在窗口痴痴的看着小仙女,压根儿忘记他是为什么来教堂的了。风琴在缓缓流鸣,合唱开始前,美倩的小嘴角,始终有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她望着窗外射来的阳光,像望见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真的,她那种宁静愉悦的眼神,不仅有着希望和等待,还有着一种给付,一种呈献,给出了她全身全心的爱。她整个的人,焕发着一股芳芬慰人的清香,静如深潭的止水,幽如空谷的芝兰,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不是阳光,而是从九天洒花的仙尘。 有一种极奇妙的情感,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雪崩似的急泻下来,南森觉得他久久冰冻的心湖溶解了,伴和着风琴扬起的,乃是巨大的解冻的声音。 礼拜完毕了,响起一片谈话声,脚步声,木椅移动声。人们走出铭贤堂,圣乐团的女孩子到台后换衣去了,这一切,南森都仿佛还有些觉着,而小仙女的影子和那道金灿灿的阳光,却仍睡在他梦幻似的眼帘上。他心里空空白白的,又糟糟乱乱的,倚在窗框,转身朝向那扇人群涌动的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教堂的一排排椅位空了,那道阳光也逐渐从窗缘升移向树梢,他还木然的站在那里。 嗳,哈老哥,你在望什么? 大娃娃捏着一本圣经,轻轻的拍醒了他,他这才啊了一声,朝大娃娃笑着: 妳好,大娃娃。 咦,南森,你今天干嘛这么客气?最近工作营停摆,害得我体重激增三四磅,哪儿好啊? 减肥也是工作,南森说:像妳这样的女孩子最爱做的工作,妳做了没有? 早就做了,大娃娃从衣袋里取出一只装着红色药丸的小瓶子,摇着说:你看,这是我爸爸从澳洲寄来给我的减肥药,他来信说是最新出品,极有效验的。 啊,只要有效验就好,妳会慢慢瘦下去的。 天知道有什么效验!大娃娃怨尤的说:我爸爸在信上告诉我,吃了这种药,就要尽量的少吃肥肉和热量太多的东西,只准我多吃水果和蔬菜,他说:妳不要紧张,只要吃了这种药,胃口就会差的。 差了没有? 大娃娃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差,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每次吃饭都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多吃,不要多吃,结果一天要吃十几顿饭。 天哟,这十几顿饭是怎么吃法? 上了课就吃,下了课再吃,大娃娃说:只吃一点点花生米,一点点五香豆腐干、茶叶蛋,一点点饼干和蛋糕什么的,照样发胖,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嗬,妳吃的,都是热量高的东西,和那药丸的效用一正一反,互相抵销了还有剩的余,怎么会不胖呢!妳去那儿? 福利社。大娃娃摊开手,苦笑说:不吃,我肚子饿,又有什么办法? 妳见着老苏他们没有? 他们来过,听说又去找胖子老王去了。大娃娃说:找也没有用的,老王是犹太,横竖不会装纱门纱窗,除非有人免费代他装。 美倩和小翠呢?南森又问说。 她们从那边门走了,大约是回寝室去了罢!你有事找她们,我替你去叫。大娃娃说:不过你得跟我一道儿走,等我吃完东西。她说了话。想了一想又说:还是你先去找她们罢,你们又不是很生疏,是不是?不会嫌我夹萝卜干罢? 她笑着䀹䀹眼,有些神秘。 那我宁愿等妳,妳为什么要这样逗趣呢? 不是逗趣,真的。大娃娃说:老高正进攻小翠。在女生宿舍,早已不是神秘。要是你真还没有对象的话,美倩跟你是最合适的一对。 妳觉很合适吗?南森调侃的说:妳知道美倩是订过婚的。我算是老几? 我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妥?大娃娃说:你仍该有公平竞争的机会。据我所知,美倩虽然对那男孩子很好,却还谈不上爱情。 妳竟然教我横刀夺爱? 这是什么样酸腐的字眼儿?大娃娃说:爱情是无法勉强的,美倩是人,不是货品,让你们夺来夺去,她自己也应该有她的选择。 真的,这表示她已经选择过了! 南森若无其事的说着这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或者可以说,他开始妒羡起那个男孩子来了。要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早先并没有想过,他突然的发觉到,他和美倩之间的情感,多少和与眉珍交往时不同。那是很微妙的,无法解释的,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这样,但他却很难抗拒美倩对于他的吸引。 穿过林荫大道,横过跨在旱溪上的木桥,再穿经杂树丛生的小径,在一方方水泥砖块上跳跃着,走近女生宿舍的圆门。 南森冒冒失失的还要朝里闯,大娃娃把他挡住了。 这儿不是粉墙,你也不是张生,她笑着说:委屈点儿,在外边等着罢,我去把美倩叫出来。 等就等罢,正因不是谈恋爱,我才气壮山河!南森说:就是等一天也没有什么关系。 大娃娃又䀹动她的眼睛,笑说: 去年我遇着个化学系的男孩子,跟我也说同样的大话,三个月后,他请我们吃糖:我问起那天他说的话,问他那股气到哪儿去了?他说起了化学变化。 妳这比方打得不恰当,南森说:我可不是学化学的。 好,那你就在这儿气壮山河罢! 大娃娃一路笑着跑走了。 他站在墙外等着,一会儿笑过来一群女孩子,一会儿又笑过来一群女孩子,她们走过时,都拿眼瞟着南森,瞟得他浑身有些刺刺戳戳的。 这又是谁?看样子已经掉进去了! 妳不认识哈老哥一世?外号又叫大肚山人。 啊,妳說他是罗密欧吗?谁是他的朱丽叶?我看他一个人等得怪可怜的。 总之不是妳 她们一路窃议着,笑进去了。讨厌的是那圆门挡着他,里面是男生的禁地,要不然,南森真想抓住她们当中的一两个,跟她们抬抬大杠。隔了好一会儿了,美倩还没有出来,大娃娃、小翠,也都不见影儿,倒等着了好几个跟自己一样在等人的男同学。你踱过来,我踱过去,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其中有两个和南森熟悉的,打了招呼,便闲闲的搭讪起来了。 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南森抱怨说:小姐们在楼上梳妆打扮,咱们在这儿苦等,人全像矮了半截儿,太不合理了。 又没人勉强你来呀,哈老哥殿下,你要是有办法,应该躺在男生宿舍,让女孩子等你。 那样同样的太不人道,南森说:我建议男女生宿舍,应该各装两部对讲电话,彼此都方便了! 行得通吗?在走廊上排长龙,平均每人通话一分钟?那个同学说:你也许刚刚开始晕船,把鸡毛蒜皮的事儿看得很严重,我们,嘿,早就是这儿的常客啦! 我还没上船呢。南森说。 我可是航运公司。那同学说:校长鼓励我们多谈恋爱猛K书,我是奉命行事,搭一条,沉一条,甜的没尝着,苦果子可吃了不少! 还有比在这儿干等人更苦的吗? 这算什么?另一个说:遇上落雨天,上面撑着一把伞,下半身湿得像掉下河一样,有些女生手扶着栏杆,指着我们说笑,说是像一些蘑菇。 夏天还好些,冬天那更吃不消,寒风把人吹得透透的,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耸着肩膀穷抖!有些女孩子存心折磨人,躺在床上看小说,看完半本再下楼,说是要考验男孩子究竟有多高的热度,谁要是耐心不够,不当场就吹掉才有鬼呢! 噢,听起来好恐怖。南森说:假如真是这样,谁还敢来搭船? 我们呀!我们是哥伦布主义,抱着船就是生命的决心,航行到底,管它七级风,八级风、台风、龙卷风,船沉人不沉,再接第二轮! 三个人嗬嗬的笑得像喝了两打啤酒。 笑声刚停歇,美倩从圆门里走出来了,她穿着带有荷叶边的纱衫子,灰色的短裙,像刚刚浴罢似的,看上去那么素雅、洁净。 很抱歉,害你久等了,哈老哥,她说:我正在洗头发,而且也没想到你会来。 不要紧,如今既没有落雨,又不是冬天。 美倩瞟了旁边的几个男孩子一眼,脸色微微泛红说: 陪你走走罢,这儿不是你站的地方。 那几个男孩互相对瞅着,扮了个难看的鬼脸。美倩和南森走后,他们用嘴呶呶他们的背影说: 哈老哥这小子硬算得上是个人物,他一开始就登上丁东海女皇号,沉不了的船。 羡慕有啥用?他难道会请你去当大管轮?咱们命定在圆门口站岗的。 云淡风轻近午天,南森和美倩并肩朝旱溪的上游走,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连静默也有些甜味。 老苏早上到教堂去过,他们说你正为胖子老王的事情闹情绪?你为什么不到教堂来呢? 不是我闹情绪,实在是情绪闹我。南森说:我不愿意指摘胖子老王那个人,事实上,我是在关心着我们的这个社会。在我们现社会里,比胖子老王更保守、更固执的人,多得很呢! 你对了。美倩说:我也这样想过,我们的社会,在高度发展当中,物质上进步得快,心理意识和生活行动却跟不上,离现代国民的标准还有一大段距离。正因为不是胖子老王一个人,我们才更有责任 南森同意了,不过他有些不安,反问说: 社会怎样看待年轻人?我们又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常常自觉我有勇气,却缺乏信心。 信心是从爱里产生的。美倩说。 爱什么呢? 爱这世界呀。 南森奇怪的侧转脸,望着走在他身边的美倩,她的言语简短而平凡,他却不能够理解这世界究竟有多少可爱的地方?他不习惯用情感面对世界,他觉得那是不科学、不实在的。 这是妳所信仰的教义吗?他说。 是的,这也是我信心的根源。 对我这个站在教堂门外的人来说,我很难理解。他摇摇头,有些感慨的说。 他们走在红泥小径上,林木渐渐浓密起来,绿荫罩在他们的头顶,到处都是流泉似的鸟的啼声。 有些事是无须理解的,美倩说:比如说,你爱胖子老王吗? 胖子老王有什么好爱的?那一身满是牛腥味的肥肉。南森笑着说:为了对社会尽责任,我们才选上他,要不然,我那有精神跟他去抬杠? 没有爱心的责任太勉强了,你不觉得?如果你用关爱眉珍的心去关爱世人,那就会不同了。美倩说:我信仰宗教,也正是一种爱的境界。 美倩说话时的态度柔柔静静的,但却有一种使人愿意放弃固执的力量。美倩就用这样柔韧的力量,娓娓说明她的看法,她的态度,但她说: 哈老哥,你不会笑我太幼稚罢,你是野性的人,我不敢希望影响你。 可是,妳已经影响了我。南森望着她说。 美倩也抬头望着他,眼里流露出微微受惊的神情,她停在小径边,轻轻的哦了一声,小小的红唇划出一道极美的弓弧。 南森把心里没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为了打破这一刹那的寂默,他说: 我想,我应该学得一些爱了! 美倩嘘了一口气,仍然嘘不褪刚刚涌现在颊上的潮红。她是很聪慧的女孩子,懂得一丝丝轻微的暗示性的言语,也会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他真正的心意,她把南森当成相契的朋友却不希望更进一步。当她和南森在一起时,总怀有一种安全的直感,她觉得南森是个非常硬朗,极有个性的男孩子,由于他对文学广泛的涉猎,他保有着一份超常的清醒和时时跃升向上的欲望,他不轻易谈及男女间的爱情,正因他懂得并且珍惜着爱情,她喜欢接受这份平淡而又深远的友谊。 我们朝回走罢。她说。 他们去找胖子老王,不知结果怎样?他说。他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用手指在他眼前拧转着。 不管怎样,工作营的工作还该推动的。 当两人都回复平静的时刻,她问说: 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又发了爬山的瘾?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自从败在胖子老王手下之后,我心里有些一闷气。他说:我并没想到再去爬山。我总在想,跟妳聊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只是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人,真不是滋味。 她笑起来说: 你说不是滋味?偏偏有些家伙,用棍打也打不走呢。有个孱头单恋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不理他,他就等了一整天,打破等人纪录。 我们不是谈恋爱,所以就委屈了一点。 美倩瞄他一眼,风趣的说: 那么下回我去男生宿舍门口等你,大家就没账了!这样,谁都不吃亏。 不敢当,下星期天我去教堂罢。南森说。 想去听道? 不。南森很坦率的说:只是想去听妳唱圣诗,我很爱听妳发自心灵的声音。两个钟头之前,我站在小教堂的窗子外面听妳唱赞美诗,忽然我觉得 你觉得怎样? 嗨,南森叹了口气说:简直太美妙了! 她鼓励南森去爱世人,而南森心里第一个所爱的正是美倩,他控制着他自己,不把内心的真情感用语言表露出来,他更不愿破坏她眼前宵静泰然的生活,有时候,人生会忽然露出一条通向幸福的小径,偏又用荆棘和杂草将它掩盖。 隐藏也是一种痛苦。他想。 一个人内心的隐秘,能够久久潜藏的吗? 每逢星期天,南森就出现在小教堂里,坐在最后的一排椅子上;工作营要是没有活动,他就跟美倩去散步,爬那些满是相思树和野花草的山;或者到市区去,逛旧书摊,坐卡门听音乐。 不久,他们合办了一份文学性的期刊。 这不是爱情,却是通向爱情小径的阶石。 这样的生活使南森略为沉静下来,不再像初入学时那样急切的渴望获得太多的东西了。他自己并没觉察到他心理上和生活上的转变,但这一切细微的转变,都瞒不过老苏的眼。 咱们二○四室,在举行龟兔赛跑,他说:老高是乌龟,你是兔子,哈老哥,只要你不在半路上睡觉,你比他快得多。 你甭在穷扯淡了,南森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跟美倩,比老高跟小翠快得多,多来迷,多来迷,你总不会是当局者迷罢!你是走马换将,把眉珍给换下去了! 你别忘记,美倩早订了婚,算是名花有主。老苏,这个败害名誉的罪名,你可担当不起呀! 迷来多,少噜苏,老苏说:订了婚重新谈恋爱,一点也不稀奇。 我真如老高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跟美倩在谈恋爱了吗?南森也曾反覆的问过自己。说起来很奇怪,那种在一刹那间兴起的感情并没持续的撼动他,他跟美倩和眉珍同样是好朋友,如果自己野性的力量是一匹马,他想,眉珍该是一支鞭子,美倩呢?就算是一具络头;眉珍鞭策着他,尽量朝前奔驰,而美倩却使他平稳宁和,不会脱缰而去。正因为他这样想过,所以才不避任何嫌疑,和美倩坦诚的交往下去。 杂志创刊了,南森曾把它分寄给许多他所敬慕的作家和艺术家,得到一致的好评。他不敢以内容自夸,因为大部份同学的作品,普遍缺乏广大生活的支撑,但他和美倩都同样的确信他们的态度是认真的,严肃的。 这对于他们是一种试炼。 南森看重这种朝向社会各方展射的试炼,远超过若干死板的、了无生气的课业。在这点上,他和老高的观点非常接近,不过老高有一种恃才傲物的怪诞脾气,他认为谈谈恋爱的收获,也比听那些瞌睡课要强得多。 老高,能不能替我们的刊物来一束哲学小品。南森说:老苏已经写了一篇苍蝇面和三毛考,真是一篇气得死胖子老王的奇文,你不能让他专美。 当然要写,老高说:我要写一连串的文章,题目全定妥了。 什么样的题目?能不能让我们预告一下? 兔子和乌龟。老高说:这是我要写的第一篇,保证货真价实。 谁是乌龟? 老高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说: 当然是区区在下了! 这种文章也能形而上吗?南森笑起来。 当然形而上。老高发起他的怪论来说:你想想罢,哈老哥,我们有什么资格谈腰带以下的通俗恋爱?所谓恋爱、结婚、生子的人生三部曲? 为什么不能?南森反驳说:我们的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而且是标准的男性。 没有人把你当成阴阳人看待。老高说:我谈的问题,重点不在这里,你要弄清楚,如果你还有点儿警觉性的话,你就别无选择,只有做乌龟! 我还是弄不懂你的意思。 简单得很!老高说:我们只有慢慢的来,到中年再谈通俗恋爱,再谈结婚,到胡子变白,再谈生儿子。 这是重点吗? 应该很接近了。老高这才分析说:在我们的社会上,倒下去太多有才华、有志气的年轻人,我们不谈外在的因素,单就他们本身来说,就坑在通俗恋爱上!这边一毕业,那边就进教堂,云里雾里的,甜蜜吵闹的小家庭,他们当然珍惜,抛开两三年的书本追来的。不要孩子不要孩子来了一个,不要孩子不要孩子又来了一个,月薪两人合算不足三千,买不了几罐勒吐精和SMA,房租、水电、服装、烟茶现实生活磨光了你当初的凌云壮志,使你觉得:人不自私自利一点儿就生活不下去,当然,你那时整个的人,就陷下去啦! 嘿嘿,我懂了!南森说:这是很多独身主义者的王牌理由,不是你的创作。我问你,老高,既然恋爱会影响你的志气和未来事业,你大可以原地立定,何必要硬充乌龟呢? 正如你所说,我是人,而且是标准男性啊!老高说:腰带以下,既然是荆棘丛丛,我只好追求腰带以上的恋爱了! 好别致的名词,腰带倒变成了楚河汉界。 诗人罗门的创作,我借来用的。 好罢,我替你这篇杰作定一个副题,叫腰带之上,然后,把颈子伸得像长颈鹿,等着你交稿。 说是这么说了,而老高成天的时间,都卖给他的腰带以上去了,根本没写出一个字来。南森跟老苏诉苦,老苏咧着嘴笑说: 什么鬼腰带以上,老高的心,早扣到小翠的腰带上倒是真的,你要想听他的故事,应该说是笑话,你不妨去找大娃娃,她会说给你听的。 当天下午,南森在福利社碰到大娃娃,刚一提这事,大娃娃就笑得前仰后合的说: 你最好去问小翠,全是她自己回寝室讲出来的。 不过,她并没真让南森去问小翠,她自己就讲了出来。据她说:老高追求小翠的方式是酸溜溜文诌诌的标准学士类型,完全不是他平时狂放怪诞的那一套。每回他去女生宿舍找小翠,小翠都故意让他等,他竟然能打破东海历年来等人时间最久的纪录。 小翠出去看见他还在等,就跟他说:对不起,老高,刚刚我在看小说,谁告诉我,说有人找我,我翻个身,就把它给忘了,直到看完一本书才想到,害你久等了罢?大娃娃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发笑:你知老高怎么说?他说:没关系,我正在研究卡夫卡,跟妳一样,我竟然忘记自己是在这儿等人的了! 接着,她说起老高的约会。 他约小翠到奥柏林中心的方坪上坐着,小翠倚在方坪一角那棵小树上,老高坐在对面的台阶上,两个人就那样坐着,只是坐着,坐得小翠有些一头雾水,她故意不讲话,单看老高开不开口。 有趣极了,南森说:老高开口没有? 没有。大娃娃说:就这样闷坐一个多钟头,小翠忍不住开口问说:老高,你约我出来干什么?老高说:不为什么,只是晒晒太阳。小翠说:你认为晒太阳很有意思,是不是?老高笑说:当然有意义,水仙花是适合晒太阳的。小翠嘟着嘴说:还好意思讲呢,一个夏天晒过来,水仙花怕早变成黑玫瑰了!老高说:翠条鱼变成黑泥鳅一样很有诗意的,不信妳去问问叶珊。小翠说:女孩子变黑了,多难看。老高说:现在最流行健康美。小翠说:我是例外,我怕晒太阳。老高说:那妳为什么說妳毕了业要去巴西?南美洲的太阳比这里厉害得多,妳更得练习练习。两个人就这样的吵起来了。 很够东海!南森说:妳不知道,大娃娃,妳不知道这种样的恋爱多有创意,这足够说明,东海学生连闹恋爱都别具风格。 天哪,这也是恋爱,小翠回来,气得闹胃疼,她骂老高是瘟生呢。 罪过罪过,南森说:其实老高一点儿也不瘟,他谈的是形而上的恋爱,乌龟型的,只是小翠不懂得欣赏罢了。 何止是小翠不懂得欣赏?大娃娃说:连我这冷眼旁观的,也未必欣赏得了,依我看,他们两个,很快就会吹了。小翠是人,不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图章。 大娃娃这样的几句无心话,却使南森想起远在台北的眉珍来。真的,时间会使那些逐渐远去的记忆蒙上一层尘雾,逐渐淡漠,逐渐朦胧,人在忙碌当中,很少去回首擦拭了。 自己对待眉珍,也许比老高对待小翠更淡得多,纯然是由于志趣相投所产生的友谊来维系的。如今,虽然在思想的时辰,觉得两人并没如何的疏远,但在事实上,已经自然而然的疏了,远了!这几乎变成没有办法的事情。眉珍生活在她的生活环境里,那环境是他不熟悉的,而大度山的环境,又是眉珍不能进入的,这不光是悲哀嗟叹和其它什么所能解决的事,在不同的人生战场上,他和她分开,形成了各别的战斗。 几个月来,眉珍的来信逐渐稀少了,也简短到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像你还好罢、最近忙罢之类的平常问候语。他回信更少些,总用心里乱乱的来原宥自己,并且推说:下一封信应该写得长些,总是一直的应该下去。 这不正应上了美倩说过的话了吗? 大娃娃还在说些什么?南森呆呆的,被这种思绪捆缚着,再没有注意听下去,他很奇怪,在生活里,他经常遇上很多引发人去思想,但又想不通的事情。 我大概早就是老高所说的那种乌龟了!至少不是能跑能跳的白兔,我敢说。 跟大娃娃分开后,他跟他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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