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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2168 2023-02-05
经过一场火热的辩论之后,二○四室的四个家伙,都同意他们对于恋爱这方面,应该做一只缓缓爬行的乌龟,连老苏也不例外。 老高万年永寿!老苏说:这真是他的一项伟大哲学,完全从现实里提炼出来的。无怪此学一行,男生都争着做龟,咱们的寝室,将要变成乌龟洞啦! 我们对这民族、这社会有责任。老高摆出演讲家的姿态说:因此我们只能浅尝一点儿恋爱的滋味,意思意思,千万不能认真的拜倒在石榴裙下,人一变成现实生活的奴隶,不完蛋者几稀?我并非贬低恋爱的价值,而是著眼于恋爱之后,跟着来的那一大串麻烦问题。这些问题,在在都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能应付得了的,除非他向现实投降,改变初衷。 穆罕默德允许男人娶妻四个,咱们的老高却要我们做入世的和尚。老苏笑得在床上打起滚来说:我也许只能做你的短期信徒啦。

为什么要短期?老高说。 因为我没有你那样的瘟功,跟小翠在一起,约会这么多次了,连她的小指头都不敢碰一碰。 那你自己如何?南森说:我的意思是,你猛到什么程度? 嘿,头一次约会,我就砸了一盏灯。老苏说:不过你们放心,我谈而不娶,当然也就不会产生老高所担心的那些麻烦问题了。 砸灯?砸什么灯? 路灯,还有什么灯。老苏说:要不然,我那喷火的动作简直猛到有伤风化的程度了!不必抗议,砸灯只是形容,实际上,我只是把灯泡旋松到不亮的程度,用黑夜来增加点儿恋爱情调。 南森知道,在夕阳大道的那一端,是东大的情人们的天地,在那里,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很适宜。方座型的路灯未免显得太亮了一点,老校工常在抱怨,说那边的路灯常常出毛病,说低矮的方座型的路灯太不实际,要是改成高杆式的路灯就好了。

好,你哪还是信徒?你应该算是叛徒啦!南森说:砸了灯动作,算是腰带以上吗? 我是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老苏说:我是读书不忘工作,工作不忘恋爱,恋爱不忘不结婚,这种连环性,不是正合乎老高哲学的精神? 正因为四个人在玩笑戏谑之余,都能认真的、严肃的体认到一群年轻的生命在民族中应该负担的责任,所以无论对课业对工作,他们都有一股巨大的热忱,他们不再是又嫩又脆的新生了。 南森的杂志办得有声有色,大肚山人的方块文章,自夸能气死方社的几杆名笔。二○四室的四怪各逞威风,把学校举办的社会调查,建设成果的参观心得,工作营的推行计划都做得很扎实,尤其是把以胖子老王为首的吃食店说服了,又帮助他们整理环境,是一项最为丰硕的成果。老苏称其为:添煤炭。好让他们这些以火车头自命的家伙继续猛干下去。

天气燠热了,南森接到眉珍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礼物包,他才想到他自己的生日。眉珍很久没有信来,难得她还能记得自己的生日。南森手里握着信笺,有一层欢喜,却也有一层淡淡的感伤。眉珍来信仍然是那样的简短,措词也带着些客气和疏淡的意味,她不再像早先那样,在长达数页的信里和他谈社会,谈文学,谈青年心性,告诉他许多生活上感情上的细节,这完全不能怪她,她的工作一定非常的忙碌,在社会上,一定接触了不少的人,也许她已经有了更相知更投契的朋友了! 无论如何,她总在自己生日的前夕,把一份遥远的关心投给了自己,这已够使人珍惜的了。 他拆开礼物包,里面有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匣里装着一对小木偶人儿,一男一女,可能里面装着磁铁,使他和她总是很亲密的依偎在一起,你刚把他们分开,他们又吸拢了,这真是别致的小礼物呢。

礼拜天,整个寝室走得空空的,只有南森一个人坐在窗前,反覆的玩着他的生日礼物。 嗳,南森,你没有下山去? 美倩的声音使南森吓了一跳,门被推开了,美倩手里抱着一叠文稿,很快的闪进来,靠墙站着。 妳,妳怎么跑进来了呢?这儿是女生的禁地呀!南森说:妳该在楼下叫我的。 我是来探险。美倩说:你快下楼罢,我找你有事情谈,我在路口等你。 好罢,我们一起走。 美倩却不肯跟他一起走,她一溜烟跑下楼去了,他穿了鞋,锁上门下楼去,在路口追上她说: 美倩,妳下回千万不要这样跑到我的寝室来,妳应该像我们等妳们一样,锻炼点儿耐心。我们的杂志要发下一期的稿? 这只是一桩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我拿不出主意,一定要先跟你商量,看你有什么办法。

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我们的寝室闹小偷。美倩说:说起来怕死人的,昨夜晚,吓得我们整夜没敢睡觉。 南森点点头,他相信这件事情极有发生的可能。大度山的周近林密人稀,非常荒凉辽阔,学校里虽有校警,也不一定能够照顾到整个的校区,黑夜里,宵小趁机活动的传闻也不止这一次了。 妳们看见过那小偷吗? 看见过三回了。美倩说:头一回是大娃娃发现的,天快落黑的时候,她看见女生宿舍背后的树林里,有一个穿着破白衬衫的陌生男人,叼着香烟,在那儿走来走去,她告诉我们时,那人已遁走了。第二回是理学院的一个女同学,她在走廊上望月亮,她把手肘放在水泥栏杆上,一放放到一双从下面探来的手背上去了,她一吓,放声大叫,就听咕咚一声,那攀栏杆的手一松,小偷跳下去,跑掉了。第三回发生在昨夜,他跑进我们的寝室里来了。

他有那么大的胆子? 怎么不?美倩喘息的说:一个寝室四个人,其余三个女同学都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就听见门锁发出轻轻的、(糹+悉)繂的声音,我把报纸放下来,侧过脸看一看门,门仍好端端的关着,没有动静,我以为那只是风吹的,便又拾起报纸来看。这一回,门锁又响了。我再看,手把儿在慢慢的朝下旋动,不是风,是人当时我心里想,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吓人?推门就推了罢,干嘛这样轻手轻脚像个贼似的?想尽管这样想,心里却没想到怕字上,因为在我们宿舍里,常有邻室的同学过来串门子,有时来聊天,有时来借东西什么的。我赌气不睬它,又拾起报纸来看。这时候,一个人就开门溜进来了! 是那个小偷?南森说。 嗯,就是他。我把报纸挪开一点,就看见一个穿着破白衬衫的男人,正站在我的床面前,两眼直瞪着我,他大约有卅多岁,三寸长的头发,根根朝上直竖着,他两眼贼溜溜的看着我,还朝我笑。你?你?你是谁? !我浑身打抖说。他笑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歪着嘴角说:我吗?我︱是︱小偷,妳又不是不知道的。

南森听了美倩的话,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打断她的话头,急切的问说: 妳没有叫喊吗? 我原想叫喊的,美倩说:可是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把头和脸都蒙在被子里去了。 南森开始沉默,他觉着美倩所说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供出一项很严重的事实。在校区辽阔警力单薄的大度山下,如何防止宵小的活动,也是一个积极的课题属于社会学的活的课题。 后来他怎样了?他说。 他把我推一推说:请朝里边睡睡,让我坐下来歇歇腿!说着他真就坐了下来,掏出一支烟吸着,好像那张床是他的一样。我把头蒙在被里等了好久,他才把那支烟吸完,又打我一下说:对不起,我得拿点儿东西!我也不敢作声,他东翻西拣的,拿着一只箱子走了,他走后至少有十多分钟,我才叫喊:捉小偷啊!捉小偷啊!等到把宿舍的同学吵醒,哪儿有小偷的影子?他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啦。

妳们有没有报告上去? 报告是报告了,但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人根本没有拿走什么东西,他只是把甲寝室的东西放到乙寝室,把乙寝室的东西又放到丙寝室,这使人怀疑他不是小偷,而是存心跟我们来开玩笑的。 那么,妳算是受了一场虚惊了? 还虚惊呢!美倩白了他一眼说:吓得我一夜没敢再阖眼,像生了一场病似的。我现在是要来问你,假如那个怪人,他再来捣乱,我们应该怎么办? 也许我会出点力,帮助妳们把这事弄清楚,南森说:我对这事很有些兴趣,不过,这得等到夜晚再说,今天是星期天,度假还是要度的,妳去过教堂了吗? 礼拜刚完,我就跑来了。美倩说:这期的杂志要付印,我们得下山去印刷厂。稿子集齐了,等着选排,我看,你的假也度不成了。

我们去卡门,一面听音乐,一面选稿画版样。南森说:中午我们去吃面条,假如工作早早做完,还可以顺便看一场电影。我觉得妳应该多看几部希区考克的片子锻炼缎链胆量,免得见了小偷,喊都不敢喊。 美倩红着脸打了他一下。 南森和她一道儿搭车进城去,他本想告诉她,今天是他廿岁的生日,廿岁算是正式的成年了。家里寄给他一笔数目不少的钱,意思是要他举行一次小小的生日宴会,请一些投契的同学聚一聚。但他没有声张,甚至连同寝室的那些家伙都不知道。今天跟美倩在一起,就不必再跟她讲了,让廿岁悄悄的度过罢。 在卡门的楼上一角,他选了他习惯坐的靠墙角的那张桌子,盆景堆成的花山掩覆着,使那儿自成一个静僻的小世界。他跟美倩叫了冷饮,就在那儿选拣合用的稿件。

小丘还在不在这儿?南森问一个面孔陌生的侍者说:我有好几次没看见他了。 他辞掉不干了,那孩子说:我暂时顶他的缺,最多三个月也要滚蛋。 换老板了。那孩子扮个鬼脸又说:高背椅,暗灯泡,热门音乐,清一式的小姐端盘子,再没有我的事啦,那时不滚蛋,屁股等着印鞋印吗? 男孩说话很滑稽,很有些幽默的味道。南森虽然很亲昵的拍了他一下,骂了一声:你这小鬼头!可是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卡门这样高级的咖啡座,这样宁静柔和的灯光,这样高雅严肃的古典音乐,正是学生们的好去处,星期或是假日,在这儿书写、阅读或者思想,为什么它不能继续保持着这种风格开设下去?而要迎合时尚,把它变成黑灯的纯吃茶呢? 新老板大概不想再做东海同学的生意了! 那男孩回过头来一笑说: 一杯清茶泡一整天,谁做你们大学生的生意,谁得饿肚子。 好,我们这就算先对卡门行告别式罢,南森说:下去替我们多放点好音乐。 音乐响起来了,仿佛是从地心涌突出来一样。他阅读着的一篇小说,也正是以卡门作为背景的;美倩在审阅一叠儿诗作品,她端正挺拔的鼻梁上映着灯光,她的唇是一弯微翘的红弧,在喃喃噏动着,仿佛在读着诗句,却又没发出声音。 南森读着小说稿,而思绪像蜘蛛在风里牵曳出的游丝,一忽儿落在稿纸上,一忽儿又飞到旁的地方,飘来荡去,没有一个着处。 社会,一只在无比深邃无比沉黯中滚动的一只巨轮,发出魔性的轧轧声,它滚向繁荣,也滚向罪恶;它滚向邪淫,也滚向正直;没有哪一个年轻人,能窥透这庞大繁复的背景,摸清它众多相关的轮齿,猜度出它的方向。但它确然是很多年轻生命的一种压力,一种本能的背负,因为这些继起的生命,都要像机油一般的滴进去,使它更快速的向前滚动。 向古典的老卡门告别!向自己多彩梦的廿岁告别!在这一刹那看上去甜甜静静的时辰,眉珍寄来的可爱的小礼物,一对永不分开的木制小娃娃,互吸着,互吻着,而自己早已把眉珍的生日,不,连哪一个月份全忘掉了!他几乎无意识的把皮夹打开,看着夹在里面的眉珍的照片,看着她那坚定凌人的薄唇,紧抿着,蕴蓄着一股力量,也许她不会介意自己的疏忽或是殷勤罢? 美倩坐在对面,她也同样的不介意,她的未婚夫好像比自己更粗率,更懒散,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信给她。还是定下心看稿罢。 音乐在耳畔萦回着,播的是一支女低音独唱。 南森闭闭眼,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静听这支歌。这歌喉带有一股磁性,有些轻柔的呜咽,有点儿类似美倩的声音,那是一条缓缓的溪流,圆润低柔的磁音在流漾着,好像有很多澎湃的情感,被压成一种温和的倾吐,它的歌调也很奇特,唱到云腾雾绕的高处,又很自然地转折成圆润的低哼,就像是站在海边看海景,看见远处有很高的白浪在翻涌,等到了岸边,却只撒成一片流散的残泡碎沫,有些絮絮的悲凄。 花山上摇曳的花和叶的影子,那些仿佛又变得活泼生动了的热带鱼,美倩沉醉在诗里的脸,又构成一种幸福的朦胧,构成一个在满眼承平里长大了的,廿岁生命的背景。也许这算是幸福,但却有些空茫,缺乏实感。他摆不脱那音乐带给他的某一种特殊而短暂的情绪。 哈老哥,你又在想什么了? 哦,音乐,我在欣赏这音乐。 爪哇的民歌,很原始的。美倩说。 妳会唱吗? 美倩点点头,笑说: 不过我唱不好它,我心里缺乏那种原始的感情,没有那样的生活,是很难培养出那种音乐情感来的。 妳是天生的歌唱家,我们中国的。南森说:我不会忘记,妳在教堂里唱歌的神情和声音,我羡慕妳内心流涌不尽的那些情感,是生命的,也是音乐的。 美倩的黑瞳子在他眼前亮着,她脸颊上有两朵飞红,晕染着、扩散着。 突然她问说: 眉珍最近有信来吗?我好惦念她。 有信。他䀹䀹眼说:世界上最短的信:最近忙吗,祝你快乐之类的。她简直忘记说说她自己,说说她生病的母亲和她在小木楼上的日子。 其实,他在提起眉珍的时刻,原没有心情用这样轻快的语调说话的。但他很想把他跟美倩在一起的时刻所兴起的那种蜜意冲淡一些,他真的不愿意此刻陷进爱情的急漩里去。老高所说的决不是笑话,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在追取独立生活开始的时候,不应该轻易的谈论恋爱。美倩有她的精神世界,她既有的世界想来已经很够美好,如果他贸然闯入,也许整个破坏了她一向保有的宁和,那该是自私而且不负责的。他时时警惕着,而他知道,他已接近这急漩的边缘,并且感受到这急漩的牵引力量了。 你早该知道,眉珍对于你是很适合的,美倩凝视着他说:你应该主动的关怀她,在她所处的那种环境里,你那怕多写一个字呢,她就多得一分安慰了! 要是我不存心谈恋爱呢?他俏皮的说。 为友谊,不是更应该吗? 她在数落人的时候,笑得更为温存。圆圆的单酒涡好大,好深。露出她一口洁白的碎米似的牙齿。南森再也找不出遁词,脸红语塞了,她装着没看见,又低头去翻阅那一叠诗稿。 也不知怎么的,南森总觉得今天思潮起伏,在工作上很难安得了心来。眼看快到中午了,稿还没有选完,他看了看表,笑说: 看样子,中午弄不完了,美倩。 尽量的做,顶多晚一点吃饭,先把稿子选妥,版样画好,下午送印刷厂。 十二点了,妳不饿? 没关系。我又没有胃病。 不,他说:我们还是正常点儿,先去吃面罢,我说过我请客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方了?美倩说:小丘没走的时候,总爱替你义务宣传,说你来卡门,总是喝冰开水。 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南森说:那时候,我是响应正推动到浪头上的节约运动。我们的社会运动多来兮,每种运动都是五分钟热度,但我一直节约到底,肚子饿了吃碗面,不是浪费,总不能节约到只喝开水呀。走罢。 还是我请你好了,美倩说:算是鼓励你节约到底,保持你不花钱的记录。 不成,哪有男生不付账的规矩?今天又不是妳过生日,是不是? 美倩笑着瞟他一眼,不再说话了。他们一起走出卡门,在一家雅洁的饭店里吃面,付账时,美倩一点儿也没有坚持。吃完面,两人回卡门继续工作到三点,终于把这一期的杂志编妥了。去过印刷厂之后,南森又拖美倩去看了一场电影梵谷传,当然也是他请客,走出电影院时,美倩说: 对不起,我有事要回学校去了,今天累你这样破费,我该多说几个谢谢才对。怎么?你不回去?还要去逛街吗? 我母亲为我寄了一笔钱来,我想去买一架手提电唱机,我早就要买的。 好罢,待会儿再见。 美倩摇着手,走进市街的人丛里去,她像一只飞翔的细腰蜂,那背影轻快的远去了。南森手插在衣袋里,呆立在街廊下面很久很久。他说不出他的廿岁的生日过得快乐呢,还是过得空虚?时间不会有片刻的停留,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在所有的朋友当中,只有眉珍一人知道,一个人还牢牢的记得这属于自己的日子。廿,多么像一道初初搭起的人生的栅栏,把童稚的梦色的记忆都隔在那一边,这悄悄的、寂寞的、可纪念的日子,也许会在转眼之间,就如自己过十岁那样的朦胧得难以追忆了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渴切的需要听些音乐了。 手提电唱机到七点多才买妥,他为了选择自己喜欢的唱片,又跑了好几家唱片行,一共才选了五张;有贝多芬的第九号D小调交响曲,拉威尔的波赖罗舞曲,萧邦的两首钢琴协奏曲,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呜曲,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钳组曲。这算是我送给我自己廿岁的生日礼物,又是诚恳,又是得意的,我还应该想几句别致的祝辞,祝贺祝贺罢!他提着那架精巧的浅绿色的电唱机,挟着那五张唱片,有些兴冲冲的搭上公路班车回学校去,希望找个静僻的角落,在音乐声里沉浸一个晚上。 使他耽心的是天气不太好,黄昏时就有几分雨意,如今,车窗外又墨沉沉的,看不见一粒星星。天黑一点并不要紧,只要不落雨就好了。 回到寝室,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老高和贺都不在,只有老苏一个人躺着装瘟,看见自己进来,冷丢丢的望了一眼,连口都没开,完全是一反常态。 你生病了?老苏。南森说:哪儿要修理修理?你说。 机件精良,无需修理。老苏说:也许定价太高,反而变成无人问津的货色了!我是在伤感情,你正春风得意马蹄忙,当然看不出来了。你去哪儿啦? 逛台中。南森说。 喝,好漂亮的电唱机!老苏说:谁送你的礼物? 谁有这么大方?我自己买的。 老苏点点头,又抬头问说: 你一个人逛台中,有这么大的兴头?一逛就逛上一整天? 我坐卡门坐惯了的。南森支吾的说。 跟谁约会去了!我猜是小仙女。老苏䀹着眼,笑说:我算得到的,你就是想瞒也瞒不了!已经到公开的程度了,还有什么好瞒的。 别那么脏的心眼儿,我们只是在一起办杂志,你这样大惊小怪,就不够意思了。 不够意思?究竟是谁不够意思?你过廿岁的生日,连咱们同室的室友全不通知一声,单约小仙女一个人出去,又吃面,又看电影,你怕多花费?还是认为咱们几个不够知己?我们没把你刚长上去的尾巴扯下来,已经是太够意思了。 这个,这个我必须首先声明 面也吃过了,电影也看过了,还有什么好声明的,你是马后炮专家。老苏得意的大笑起来。 不不不。南森说:今天是我过生日不错,可是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林美倩她根本不知道。你们既然知道了,我请你们去吃宵夜好了,我原不愿意惊动大家,就这样悄悄过了的。 你哈老哥又在说谎,你说林美倩不知道? 当然,她真的不知道。 好罢,老苏翻下床,穿起鞋子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拿出事实来,证明你在说谎。 现在就去吗? 当然现在。电唱机也带着好了! 老苏带他离开寝室,穿过黝黯的树林,走到水塔那边去,爬上水塔,南森才发现水塔的平顶上,亮着一盏马灯,和几支带有风罩的艺术蜡烛,老高、贺、小翠、大娃娃、美倩,都在那儿坐着谈天。人圈的背后,立着一幅很大的漫画,一望而知是大娃娃的手笔,漫画画着一个人头狗身的怪物,头上梳着道士髻,挺着冬瓜般的大肚皮,正在用手捏起长长的尾巴,顾尾自怜。画幅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是: 大肚山人廿岁长尾巴庆祝晚会。 人圈中间,垫着好几张旧报纸,上面放着汽水、饼干、糖果、水果、罐头、香烟,还有一只高达四层的十六吋大蛋糕,上面插着廿支小蜡烛。 好了,好了,南森刚爬上铁梯,老高就在那儿嚷着说:今晚上,老苏演的是寿星起解,把哈老哥一世押来了!寿星驾到。 他这样歪声一嚷,其余的人就像背台词似的应说: 祝长尾巴的小狗生日快乐! 南森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一把切蛋糕用的刀子已经塞到他手里,大家又已经大声唱起祝寿歌来了!他瞧瞧眼前的情势,尽管弄不清楚他们是怎样知道的,也只好顺随着众意,正正经经的当起主角来。一口吹灭美倩点起的小蜡烛,动手去切蛋糕,分蛋糕时,老苏先留下一块在纸盘里,那上面写着美倩的名字。 如果你说谎,吃了它你就会脸红。老苏说:她要是事先不知道,这蛋糕怎么会这么快做出来? 除非她真的是天上的仙女。老高说。 能不能澄清一下?南森说:硬叫我做丈二金刚,太难受了,你们究竟怎么会知道的? 你最好先问美倩,她不是在这儿吗? 是眉珍来信告诉我的。美倩说:她在信上无意中说起你某天过廿岁生日,她想买点像样的礼物,手边又没有钱,今早上,我等着你说,你没说,吃面时你也没说,但蛋糕早已做好了。 嘿嘿,哈老哥,呆头鹅怎么解释法?老苏说:我们是消息灵通人士,美倩拆信后三分钟,我们就都知道啦!放音乐罢! 有了音乐,这小小的庆祝会更热烈更生动了。烛火的光晕,描出一圈熟悉的人脸,他们围绕在南森的周围,笑着,说出他们真诚祝贺的心意来。在东海,大家都像是同根生长的植物,同淋雨水,同受阳光,当然也有着同样的欢乐,忧愁,希望,等待着多种时代给予青年人的感受。而这是属于纯然欢乐的时刻,他们在黑夜里举起蜡烛,庆贺一个人迈向成熟。 这光景简直深深的感动了南森。 老苏把汽水当做酒,跟南森碰着杯说: 我们或前或后,在这一年里,都交廿岁了!这是通向成年的大关口,也该是唱正经戏的好时光,你这寿星先谈谈你的抱负罢! 。 我简直有些怕谈抱负这两个字,南森想了一想说:这许多年来,有多少人谈过他们的抱负?年纪越轻,抱负越大,等到进入社会,三磨两磨,什么抱负都磨光了,只落下一事无成两鬓斑啦,我们的民族,能说不就是这样一代代衰老了的?我只希望日后我能做一点点实在的小事情,一直做到底,那已经够了。 不错,你说话已经有些老味了!老高说。 大娃娃领头笑起来说: 老高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太奉承我了。老高说:贝多芬才真的永远长不大。他在纸上画了一辈子蝌蚪。我算是老几?昨天吃了一次退稿,就灰心得想掷笔了。 你该说成投笔从戎,味道就足了!老贺细声的说。 他们在灯烛的光环里肆意的谈着,笑着,透过并不高大的树梢,黑里闪亮着台中市的灯火。仰脸去看夜空,那没有星月的夜空像一块庞大的铁板,一直能压上人的眼眉。贝多芬的不老的心灵,在唱盘间流转。 对不起,寿星,我们要先回寝室去了!大娃娃突然说:你知道的,我们那儿这几天闹小偷。 我听说不是闹小偷,是闹鬼!老苏说。 你是死鬼!小翠说:不兴吓人的。 大娃娃提着那盏马灯下扶梯,小翠走在中间还嚷着怕,美倩临走,低低的跟南森说: 生日快乐。 她们走后,四个家伙的谈话更粗犷起来,吃相也变得勇猛了。老苏用手抓着蛋糕,老高嘴套在汽水瓶的瓶口上,边吃边谈,谈着生日的传奇,谈着大娃娃小翠和小仙女,谈头一转,又从各国的风俗转到人生问题,大家的人生观等等,一会见牢骚满腹,一会儿又气吞斗牛。 总而言之,廿岁过了,就该好好的演一台人生的实剧了!老高说:世界像个大西瓜,就看我们怎么切法,不能眼看着它放在那儿烂掉。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们只能影响别人,无权支配别人。即使我是政治家。南森说:这世界,就是被历史上那些有野心的家伙切坏了的;亚历山大这么一切,凯撒那么一切,拿破仑和希特勒:他们横切一刀,竖切一刀,人就活得更惨了。 我主张建设。老苏说:我将来要做大音乐家,一面谱曲一面搓脚丫,必须要记在艺术史上。 那么,你创作的音乐一定臭哄哄的,闻全闻得着,还用浪费笔墨去记吗?老高说。 你可别忘记,臭音乐也有臭听众。这世界上,逐臭之夫可多得很呢!大事不好!天下雨了! 哈哈,下雨正好冲冲你一身臭气! 雨虽不甚大,但却够冷的,四个人急忙收拾水塔顶上满是狼藉的东西,放声呼啸着爬下扶梯。南森最后下来,心里被各种奇异的感觉塞满了,廿岁的生日之夜,就在一片雨声里结束了。想想又觉得很有意义,又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我在追求些什么呢?瞻望未来,好像瞻望着夜空、林木和远处的灯火一样,看上去一片黝黯的朦胧,却又跳闪起远远遥遥的亮光。 本来那股子欢闹的气息,被萧萧落落的夜雨冲冷了。走进那片树林,南森忽然吹起口哨来,轻轻的,缓缓的吹着,老苏也跟着那旋律,低哼起来。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消逝,但让我们掌握住这一段青春的岁月罢!良宵美景,雨却越落越大了。 穿过文理学院,行政大楼,跑过柔软湿润的草原,右下角便是女生宿舍了,这时候,四个人同时听到那边传来一惊叫的声音: 捉小偷啊!捉小偷啊! 这怎么办?哈老哥!贺首先有些手足无措的说。 有什么怎么办?当然去捉贼呀!南森说着,便大声回应说:来啦!我们来捉小偷! 南森折了根粗短的树枝在手里,老苏簇着他翻过女生宿舍的墙头,老高捡了几个石头埋伏接应,恐怕小偷亮出武器使南森吃亏,老贺一溜烟跑去请求增援去了。 以锐不可当的勇气跳进女生宿舍,南森这才发觉他自己多少有些鲁莽;他对这块男人之禁地根本不熟悉,夜又这样黑,雨又落得很大,四边的能见度极低,根本看不见人影。他紧攥着树枝,摸索地朝前跑,不小心被什么绊着了,猛然摔了一大交,西裤也叫刮破了。 突然,楼廊上的廊灯在眼前亮了起来,穿着各式睡衣睡裤的女孩子在跑来跑去,有人指着他叫说: 天啊!小偷还在楼下呢! 你们看,他手里拿着木棍呢! 南森一听,又慌,又急,便大叫说: 妳们别弄错了,我不是小偷,是来捉小偷的! 那,那你是谁? 是我。哈老哥! 女孩子放心的嘘了口大气,接着大声的哗笑起来,叫喊着,蹦跳着说: 都来看都来看啊,哈老哥变成泥团了啊! 罗密欧冒雨跳粉墙,谁是他的崔莺莺? 更多的女孩子跑出来挤在栏杆边,还有人拿着电筒,朝他的脸上和身上乱射。不行了,南森觉得非立即爬出去不可,勇士没做成,反变成取笑的对象,太丢脸了!他转身朝回跑,拼命爬墙,爬得太慌乱,下去时又跌一交,一条腿跌得很疼,墙外面,那三个人又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的电唱机刚刚放在墙边的草地上的,如今再摸也摸不着了! 他拐着腿摸回寝室,那三个还没回来。 等到灯下再察看,可真是灾情惨重了。浑身泥泞不说,裤子撕破五六寸长的一条口儿,腿也叫锐物划破,伤口还在出血。这也是我廿岁生日的余兴节目?做梦也没梦到的事情。 其他三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跟着来的是教官、校警、美倩一大堆人,他们一路议论著,直到看见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搞的,哈老哥!老苏说:小偷一下子就捉着了,但你这跳墙勇士却失了踪,我们以为你出了意外,打着电筒到处找你。 我挂了点儿小彩。南森说:小偷呢? 不是小偷。教官说:是一个神经病,他家里人刚把他从精神病院接回来,他毛病又犯了,偏巧选上女生宿舍,偷了不少的内衣裤。你的腿不怎样罢?急救药包也带来了。 我的电唱机呢? 在这儿。老高说:要听吗?我放一首波赖罗舞曲罢,美倩替你搽药。 好了!我们该走了。教官对校警说:回去换湿衣,否则大家都会闹感冒的。林美倩,我送妳回去。 美倩走时,又说: 祝你生日快乐。 南森耸肩笑笑说: 应该是快乐,我留下的记忆深刻到肉里去了! 他指指他受了伤,经过包扎的腿,大家都笑了起来,老苏说: 哪个女孩子好高级,竟敢用电筒照人?这家伙,哈老哥至少是名垂女生宿舍了! 教官他们走了。萧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波赖罗舞曲轻快悠扬,南森换了干衣,抱着腿在回忆刚刚发生的那些事。那仿佛是混乱的、零碎的、青春的梦片,纷纷洒落下来,每一片都有它特出的形状,特异的颜彩。那也如同是难以预期的未来的日子,要来的事情总是突然的、超出人想像之外的。欢乐和悲愁,痛苦和幸福,交织成一面无形的大网,人,就像黏在网上的遇难物,撞在哪一点上,都需要奋力挣扎,都会有不同的命运。当然,人可以小心,可以挣扎和努力,要用辛苦和勤劳使自己不被网住,不被吃掉。 也许是太困倦了,再加上音乐的催眠,南森觉得这思绪太恍惚,若断若续的,不但离题太远,而且连最低的逻辑也丧失了。 管它呢!总之廿岁的生日已过,记忆也够深刻就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乐天的老苏鼾声大起,他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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