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啼明鸟

第7章 七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3257 2023-02-05
大度山的春,像个睡醒的美人,每个细胞都涌现出生的绿意,连长绿的松树尖,都是嫩绿发亮的,一排排望上去,全是春,全是春,在呼着唤着人。凤凰木使林荫大道变成一只碧色的圆筒,相思树也抖掉一冬的苦思,换上迎春的新装。女孩子们全都变得轻盈了,窕窈了,走着如同飞着,在阳光下露出迷人的春的喜悦。 南森最早跳进春的跃动里。 也许整个冬季被浸在台北盆地的阴湿里,发霉的心很容易被朗亮的阳光、带着草香的风和那些明朗的、鲜丽的颜色挑动罢?使他有意的把那次和眉珍的短暂见面,不愉快的淋雨爬山的事淡忘了。 他到处跑着,吹着草尖的露滴,吹着轻盈快速的口哨,他那一团蓬草似的乱发,也被春风吹得起浪,白衬衫,牛仔裤,发光的前额,红润的嘴唇,使他浑身的骨节也迸裂着春意春情。

这片草地多美,美得使人想打滚!下课时,他跟一伙熟悉的男女同学说:谁愿意参加打滚比赛,我来主持报名! 谁欠洗衣店的洗衣费了?老贺细声说:草地上全是露水。 你懂个屁。有露水才凉快呢! 请问主持人,冠军有什么奖品? 南森指着穿水绿衫子的小翠说: 谁得冠军,谁就可以得到我们系花的一粒香吻!精神上的香吻!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一伙男孩子早就哄哄叫的啊咦起来,争先恐后的横倒身子,在那片新修剪过的草地上朝前飞滚,老苏滚动的姿态很笨拙,一面滚,一面心不在焉的回头打着哈哈说: 小翠妳当心,我是刚刚吃过大蒜的。 不过他滚动的方向不够准确,滚着滚着,绕了一个圈子又滚回来了,这回他得到一个很实际的吻,不过地位略有不同,小翠的鞋底吻着了他的屁股。

她笑出一口细致的白牙说: 我替你加把劲儿好了! 正因窗外的春景太迷人,大伙儿甚至连上起课来都有些心不在焉。窗外的阳光亮得耀眼,露珠滴下草叶,渗到红泥的心里,一群群的张鸟,轻快的掠过廊间,吱吱喳喳的喧语不停;最使人心迷目乱的,是草原上的野花,纯白的星星草,是绿色草野上发亮的星粒,淡紫色的圆球草花,更是开得茂密,开得灿烂,紫和白,红和黄交织着,开满远远近近的草原。 定下心来罢,这正上着课呢! 南森屡次这样的警告着自己,他立即发现他浑身的细胞都被春天鼓动了,根本控制不了。上B组的英文课时,教授的话混融成一片春梦中的呓语,一些流浮的泡沫似的扩散开来,在教室温寂的空气里旋回着,升华著,跟吱吱的鸟语,嗡嗡的蜂鸣汇合,难解难分。穿绿底白花衫子的小翠是一条摩登的小鱼,别的女孩也是,她们衣上裙上的花纹和图案,都在人一刹幻觉里活动起来,像流水和粼波绞动的水藻,那是踏舞着的春风。

不但同学们被春光感染着,连B组的拉普丽教授常常板着的脸,也变得明亮,变得柔和了。在课堂上,她教授学生诵读英文时,要特别注意音节,要能读出那文字中所含蕴的感情,她说着,便读起一首很美的抒情诗来 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拉普丽教授是典型的美国老妇人,过胖的圆脸,多皱的堆积在下巴和颈间的脂肪,使她看来有些松弛和臃肿,唯有那双深凹的大眼,仍令人能感到她少女时代一如春样明媚的魅力。 一道从窗跃进来的阳光,有些鲁莽的吻在她斑白的发上,她转过脸去,痴望着这明亮的闯入者,过半晌,突然感叹的说: 真的,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在下课铃声里,她用比平常清脆的语调说: 这首诗赠给你们罢,少男和少女,多美好的日子,你们可以把它抄录下来,回去翻译。

她把全诗迅速的写在黑板上,南森没有抄,他一直偷望着拉普丽教授,觉得她缓缓的语调虽比平常要清脆柔和,表情却有些惘然,像在往昔的梦境里神游,她的眼里,闪着一丝遥远的光芒。 模仿着她饱含感情的声音,南森诵读着当我是少男的时候来,他现在就是少男,正像春天,但春天会逝去的,将来到了拉普丽这样年龄,再回顾今天,自己会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呢?这里有这里特殊的生存环境和生存背负,总不能尽写些软软的抒情在青春的纸板上罢? 等他在沉思中站起身来,拉普丽教授微笑而略带感伤的脸已经消失了。课堂里变成了舞台,老苏用那样熟练的戏剧动作,扮演拉普丽,独赚进很多掌声。 当我是少女的时候, 多少梦蓄在眼波里流漾, 摇着长发,在花草间徘徊,

或独坐溪边,串着流水上碎碎的春阳。 老苏摇头晃脑的朗诵着,又问南森说: 我翻译得如何? 驴头不对马嘴,可说是屁味十足!南森说。 笑话,你问余光中敢不敢这样说?老苏说:我替它现代化了,完全是再创作。 好!有人喝彩说:欢迎屁味十足,再来一段! 可惜星探不在这里,小翠笑着说:要不然,准会请老苏到好来坞去,真的演一部拉普丽,我相信他的成就,一定媲美当年的卓别林。 拒签演出合同。老苏说:电影越来越商业化了,假如他们坚邀我去的话,我得提出附带条件。 片酬百万吗? 不,老苏说:我指定要苏格拉底和莎士比亚联合编剧。 南森不想再看老苏的闹剧,他走出来,在长廊上遇见了小仙女美倩。 到那儿去?美倩。

图书馆,美倩掠着头发说:课上完了。 黄昏画着西天,晚风有些儿没脱冬的寒意,夕阳大道是金黄色的,两人并着肩膀,在前前后后的人群当中,缓慢的踱着。 对了,南森想起来问说:上回妳說图书馆是踢脚的地方,怎么踢法? 美倩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的说: 你怎么不去问老苏? 他在课堂里出洋相呢。 谁在批评苏格拉底?有人在背后说,南森回头一看,原来就是老苏。 为什么要踢脚?南森说。 嘿嘿,也许是春天的关系。老苏说:在图书馆看书,顺便泡泡蜜死,很合乎心理卫生的。 究竟怎么泡法?怎么踢法?你能作一次现场表演吗? 有什么不能?老苏说:你先得听我解释,你到图书馆,先拣一个面对着女孩的位置坐下来,上面,当然是正正经经的看书啰,下面,你可以装出有意无意的样子,用你的鞋尖,去碰吻女孩的鞋尖。

就是这样吗?南森说:这太简单了! 我觉得这是对女孩施行心理测验。老苏说:测验出她是属于那一类型的女孩子,可以为友?可以为妻?或者可以敬而远之?学闲大着咧! 你听他说罢,美倩说:简直可以单开一门课,而且精彩得很。是不是?老苏。 是的是的,我应该说是受之无愧!老苏说:来,在这边坐一会儿罢。假如你碰了对面的一个女孩子的鞋尖,她根本不抬头,而且脸又不发红,那么,呃,那么她。 她怎么样? 她是要出国的,你可以休也。老苏说:除非你先出国,先得博士,因为她根本是书呆子型的女人,热量都被书本吸收去了,她要的不是可生可死的爱情,而是心安理得的婚姻,你懂罢? 南森坐在路灯的石座儿上,望着老苏,对方胸有成竹的朝那边呶呶嘴,刚巧有两个抱着厚厚洋装书的女孩子,迈着四平八稳的学士步,齐头并进的通过夕阳大道,老苏校阅了她们,唇角的弧线有些不坏好意。

假如你踢了她,她抬头看你,赏你一双端端正正的卫生眼珠。有几分羞怯又带着些嗔怒,那么,她就是属于东方古典型的。 东方古典型的怎么样? 如果你存心要追求这种女孩,非用十八世纪的追法不可,先在心理上抱定长期抗战的决心,因为她们习惯于泡蘑菇,要精品细尝你付出的感情。 十八世纪的追法是什么追法?你能不能现身说法教一教我?南森半开玩笑的追问着。 那不是很简单吗?老苏说:利用烧开水的原理,你只要在下头加热,慢慢的等着,她自己会开会滚的。 三个人正笑得抖着肩膀,那边的老高、小翠、大娃娃瞧着,都赶过来凑上了热闹。 我晓得死老苏又在这儿说评书了,大娃娃说:要不然,你们不会笑成这样。 妳弄岔了,老苏说:我在这儿讲经说法呢。

什么经? 第七经,呃,也就是恋爱经。老苏说:六经之外的续篇,简直可以写进文化史。 你盖下去罢,老高笑说:横竖你老苏是出了名的盖王。 (盖,即吹牛的意思,为当代大学生新创的口语。) 我在谈图书馆里踢脚的事。老苏说:你们听着,如果你一踢,她抬头,表情平淡,那那她是冷丢丢的自然主义。 怎样追?南森说。 她既然行云流水,你不妨应她一着儿淡写轻描,老苏满嘴的成语滚滚出笼说:对付这一型的女孩,别自作多情找苦头吃,顺乎自然就得了。 谬论谬论,你全是在打高空。老高说:我不信天下有这样自然的女孩子,鞋尖被踢,还会表情平淡?她应该伸手就请你吃火锅。 有的,你说的是另外一型,她属于新写实主义。 哄哄的笑声一下子爆发出来,简直不可收拾;小翠的腰眼抽了筋,一边槌着,还是止不住笑声,大娃娃笑得蛮伤心似的,直淌眼泪,好半晌之后,边擦边问说:

还有那几类?你这鬼! 如果她抬眼望你,微笑而不嘟嘴,那她是标准的现代主义。老苏说:如果她根本不抬头,却也在下面狠狠的回敬你一脚,那她就不但现代而且有些存在主义的精神了。 只怪满眼是春天,不但南森如此,差不多每个人都控制不住他们那种跃动的心绪,在晚餐桌上,他们仍七嘴八舌的谈着这事,饭后到校园去散步,老苏怂恿南森去试试他所发明的踢脚理论,他说: 去实践实践罢,一脚踢来一个密斯多有意思! 我们在福利社等你,你去踢了就来! 南森朝小仙女看了看,美倩说: 你让老苏先表演,你跟着学,不就成了! 你敢不敢?老苏用挑战的神态说。 有什么敢不敢?南森不在乎的说:你敢,我当然也敢! 好!老高说:我们在这儿先叫两碗牛肉汤,谁先踢完,谁回来吃。 两个家伙兴冲冲的跑到图书馆,老苏先踢,踢着一个存在主义,她一脚回踢在老苏的膝骨上,疼得他直是咬牙齿;南森选了一个穿黄衫的长头发,坐下后,只管捧起一本书,津津有味的啃起书来,就是拖延着,不肯动一动他的脚,过了好一会儿,老苏在旁边塞过一张折成方胜儿的纸条来。 南森打开纸条,老苏写说: 哈老哥,你耍言而无信,就是乌龟! 没有办法,南森只好硬着头皮,用书页掩着自己的眼睛,装出打呵欠的样子,朝前略略的伸了一伸腿,谁知他这一挪动,就跟对方的鞋尖碰上了!他听见对方抖动报纸的声音,紧张得掌心出汗,侧过脸一瞧,老苏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的溜走了。他把书本一合,对方响起一声苍老的咳嗽声,他再一瞅,那里还有黄衫女孩的影子?只有一张两腮多肉的脸,像老虎狗一般的朝着自己。 他遁回福利社去,一路上,心砰碎的直跳。 哈老哥凯旋回来了!老高大声宣布说。 嗳,你踢了没有?大娃娃说。 我踢了。南森苦着脸,有气无力的。 她反应如何? 她吗?她抬起头,朝我那么一笑。 很现代,很现代。 她那一笑,定是倾国倾城。 是吗?南森说:她是我们的系老板,老苏,你害得我差点儿挨训,幸亏我溜得快,加上她又是八○○度的近视眼。 大家先是怔着,想了一想之后,才哄地笑出声来。他们惯把那位终年板着脸的系主任称为夫子牛,这一回,老高动了灵感,把图书馆改为斗牛场,而南森一踢成名,成了全校皆知的斗牛勇士啦。 尽管用各种方式来排遣,南森仍然是寂寞的,没有什么样的风,能吹动他沉淀在心底下的寂寞,真正接近他,了解他的,只有美倩。 不光是你,哈老哥,她说:每个年轻人,不都像这个样子吗?在概念上,人人都有大抱负,好像天下都落在他的肩膀上,但他们生活得很矛盾,吐吐梦呓,或是耍耍孩子把戏,就把光阴打发掉了! 你要知道,我是不甘心这样的。南森说:事实上,我像掉在一面网里,身不由主,唱、跳、叫、闹,成了大学生活的四宝,除非你把自己完全孤立起来,否则,你就会被周围的环境牵进去,玩的时候兴高采烈,过后又觉得乏味,又觉得后悔。 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桨严重。美倩说:课余的游乐,原是很正常的事,人,总是要用休闲调剂生活。你能肯定说老苏没有责任感吗?他真是一只火车头,浑身都是劲。 有时候,我真怕想这些,南森说:满眼都是拨不开的雾,朦朦胧胧的。 因为眉珍的关系? 也许是的。 那你就得研究它,那是根蒂。 我曾经思考过。 我也是。美倩说:不要因着眉珍没有入学,因着眉珍的生活受压力,就把那些当成阴影,压在你自己的眉上。事实那只是眉珍个人的遭遇问题,环境挫折不了她,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不是吗? 妳的意思是说,我该去找快乐? 我想是的。美倩说: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春天正是年轻人快乐的季节。 在春天的大度山上,八百多位同学,都是栽植在红土里的植物,小径边的溪波上映着他们的影子,他们一张张微笑的脸孔;福利社、奥柏林学生活动中心,又成了五花八门的海报世界了;土风舞会,音乐发表会,郊游会,去日月潭,去沙鹿海滨,去狮头山、古堡、断崖,或是最近的土地公公站立的墓园。 南森一走到海报墙那儿,心就乱了,他是那儿都想去,那儿都要去,却无法明确的选择去那儿。 这时候,他很自然的想起亨德教授跟他谈过的工作营来了,拜访过亨德教授,才知道工作营已经由亨德教授约集了好几位教授筹划,并且已经开始活动了。 你来得正好,教授说:工作计划和工作进度都订定了,只差工作的人员,你得张贴海报,招募些热心的同学来参加才好。 好的,教授。南森说:我正愁着没有事情干,我喜欢这份工作。 亨德教授微笑的目注着这个兴致勃勃的年轻人,把工作营这次预定的活动地点和工作性质,很详细的告诉了他。他们不但要参观访问大雅的盲童学校,还要为那些盲童们做各种的服务,尽力帮助他们。 文明是要靠长期感染去普及各方的,教授说:不要轻视一点一滴的服务工作,那就是开始。 带着亨德教授的一番话回来,南森的步子跟他所吹的口哨同样的轻快。归去,归去,夜深闻杜鹃,啊,啼过小楼西,含凄苦不,实在不用这样的悲凉,春天充满希望,当能改变杜鹃的哀啼罢? 画海报,南森是既无经验,又缺乏技巧,看样子,只好去寝室,找那三个家伙帮忙了,他们都曾答应过要参加工作营的,应该列为基本人员。 走到旱溪边,遇见老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本正经的捧着一本书,在那儿哼哼唧唧的唱着呢。 喂,老苏,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使你高兴成这样?是要请我吃喜糖?老苏懒洋洋的阖上书本说。 工作营要正式展开活动了,下星期去参观访问盲童学校,亨德教授要我贴海报,招募人员呢! 好罢,我不耽误你办正事了! 你得帮忙啊,老苏。 帮什么忙? 装什么佯?画海报呀! 对不住,我一向没画过那玩意儿,何况我跟你一样忙着办正事。 你有什么正事? 你瞧,老苏拍拍那本书:我在练习唱圣诗,准备在教堂里露上一手,连上帝一听,都知道是我老苏唱的,赞美得耶稣那老头子浑身发痒。 咦,你不是要参加工作营的吗? 嗨,早晚行情不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老苏说:万事莫如恋爱急,我那小姐儿在唱诗班,我不能不立即跟上,女孩像是泥鳅,又滑又黏,你要不把她扣得紧,转眼就滑掉啦。 你这家伙真差劲,南森说:不要谈恋爱的,也是你,要谈恋爱的,也是你,订下十不娶条件的,也是你,见妞儿就扑的,也是你,岂止是矛盾,简直是浑身到处都是窟窿眼儿。 嘿嘿,你才差劲呢,你懂得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怎么讲?想当年,孔子问道于老子,老子说:何必问余哉,径问老苏可也!你哈老哥批评我,还差几年道行呢。 你不肯帮忙就算了。南森说:不用再耍油嘴,我去找老高和老贺去。 找也是白找,老苏说:老高正在晕船,老贺苦练软网,报名参加校际比赛,保证比我更忙,我不妨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去找女将出马,也许会顺利些。 一开始就不顺当,南森有些气馁了,不过想到当初的豪语,又坚定起来,跟老苏说: 你们即使都不参加,我一个人也要参加的,独干好了,只要我觉得有意义。我现在就去找大娃娃她们,巾帼胜过你们这几个须眉也说不定。 他拍了老苏的肩膀,多少有点儿负气的意味。 几个女孩子倒真的热心帮忙,海报设计得非常新颖出色,厚厚的一叠儿,花费了她们好几个夜晚的时间,而且大娃娃、小翠和美倩都报了名。到报名截止,南森帮亨德教授统计过,各系参加的人合计有廿三位,以文学院的人最多,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老高、老苏、老贺三个家伙,居然也都不声不响的报了名,大概又合了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了罢? 老苏总爱打些神出鬼没的主意。 出发的日子定在周末的下午,同学们都齐集在奥柏林中心的石阶那儿,亨德教授非常高兴,跟同学说了很多关于工作营的工作理想。 你们虽然在校门里面,但是,你们要时时刻刻的记着,一个年轻的知识份子,不仅仅是社会的一部份,而是社会的中坚。亨德说:我们的工作营刚刚成立,离开坚强和成熟的阶段还远,谈不上做什么服务的工作,只能说出去实地学习,朝后它的发展,全要靠同学们本身的努力了。 教授,我们究竟要做些什么呢?有人这样问了。 这得配合对象的需要,看看他们需要什么?了解清楚了,再一步一步的做。教授说:工作营的目标,就是义务的和别人一同工作,建议并推动某项工作。比如好些村子里,宁愿花钱去盖庙,花钱大拜拜,但是不肯砌一条排水沟,结果弄得污水四溢,蚊蚋丛生,生疾病、害烂疮,仍然只知去拜神。如果我们把政府宣导的注重环境卫生的好处详细讲给村上人听,得到他们同意,马上就替他们砌一条,甲村得到好处,自会传给乙村,这就是感染,我们要扩大这种感染作用。 嘿,这家伙我弄通了,老苏说:我觉得首先要替老王的牛肉面馆子装上纱窗纱门,否则,东海学生提不起裤子,总是在泻肚。 贪吃鬼才编入你那一组,小翠说:我们宁愿消灭校区里叮人小腿的个黑虫。 那是妳们女孩裙子太短的关系,为什么小黑虫叮不着大腿?老苏说:号召女孩子改穿长裙,也是工作营的当务之急。 直到上车,大家都还在热烈的说笑着。 南森、美倩,正好跟亨德教授坐在同一排位置上,交通车开出校区时,迎面的春风有些寒意,南森便替教授关上窗子。 我跟同学在一起,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亨德说:等工作营完全由同学们自己有计划的接办下去,我就回家过退休生活了。 是的,您这样的年纪,真该好好的养息了。美倩说:可是,我们都很舍不得您走呢。 教授明年要回美国?还是留在这儿长住? 当然,留在这儿很好,人情味很浓,亨德说:可是,我应当回到美国去,中国人有叶落归根的思想,我在中国待了一辈子,也从中国文化里学着一些,我要回到老家去。 阳光射在车窗玻璃上,有一些抖动着的光斑落在亨德教授的瘦脸上,稀疏的、银白的毛发,一架金边眼镜,使那张脸看起来疲倦而安泰,弥漫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温蔼气息,使人喜欢又使人尊敬。 南森虽没有上过亨德教授的课,但从好几位学长那儿,听到一些关于亨德的事情。他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但从没在嘴里表现过,从他待人接物,使人触及的是他的心,他的热肠,他从小勉强谁去接受基督的教义,他把它解释成:那是一种恩宠,一种圣缘,人与上帝相交,就如同人与人相交而成莫逆时那种种机缘一样。他和亨德教授私下谈过很多话,也听过他的一些生存的经验,但对于南森来说,听别人的经验,就和隔着雨衣淋雨一样,虽然了解了雨是什么,但总不真切,不能体会到雨淋衣湿的滋味,他只是从心里敬佩着这个老人。中国的风吹皱了他曾是年轻的脸孔,中国的雨湿过他的半生。 如今,他临到退休的时刻了,仍在为着中国尽力,他所利用的,全是从中国工作中汲取的经验,他并不标榜什么东方和西方。傍着这老人坐着,南森只觉得无须去思想什么,自有一种温暖充实的感觉,这也算是一种感染罢? 由于亨德教授的带领,南森所接触到的,是一个全新的经验世界,盲童的世界。他极端敏说的感觉,使他立即就企图进入这个世界。因此,在有人引导着他们参观学校的建筑和环境时,南森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些没有眼睛的孩子们的脸上。 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觉得,了解他们是最要紧的。美倩说: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漾,你读社会系,应该知道得比我们多。海伦.凯勒完成了太多有关于盲人福利事业,只因为她本身就是盲人;我是说,她比普通人更了解盲人所受的那许多痛苦。 妳是头一回来这儿? 不是。美倩说:我已经来过很多回了。 大娃娃也来过? 嗯,大娃娃笑得眯着眼:我们的团契,来送过礼物给他们,我来过两次,这是第三回。 原来妳们是两匹识途的老马,老苏说起话来,总有些滥用字眼儿:等会儿分组访问时,我们跟着妳们走,准没错,要不然,我就呆啦! 老苏会呆,连我都没听说过。老高插进来说。 他们站在通道口,春风吹荡过来,有些凉意。亨德教授和陪同的人过来,请工作营的朋友到教室里去和那些小朋友见面。老贺、老高、南森和美倩在一起,老苏和大娃娃、小翠在一起,他们穿过通道,就分开了。 我从没跟盲人在一起相处过。老高说。 我也是。老贺细声的说:一看见这群孩子我就会想起童年夜晚听到的,按摩女的笛声,有些冷,有些凄凉,我想,盲人的心境,多半也是这样的罢?生活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真不是滋味。 这只是你个人的想法。老高说:生命的本身,极为强韧,实际上,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活下去,挣扎着克服困难,就构成了一项意义,这意义只有他们懂得。怎样帮助有残疾的儿童和成人,使他们多领略这个世界的温情,这应该是社会的责任,不光是怜悯和同情。 这不是酸的时候,老高。南森说:来尽你的责任罢! 他们一进屋子,就被一大群盲童围住了。 那群没有眼的孩子,先用触觉来试探来人的反应态度,他们用手来摸触他们的衣服,抓他们的手,碰触他们的身体;当他们的笑声和亲切的反应被盲童感觉到了之后,他们就更放心的挨近身子,摸触他们的脸、耳、发。 你们是从东海大学来的? 怎么知道? 学校里说的,说你们要来。 一个孩子靠在美倩的身边,怯怯的说: 你们是谁?我们认识?还是不认识? 妳猜猜罢?老高说:猜着了,分糖果。 她会闻着的。美倩说:他们敏感得很。 我听出是谁了!一个男孩肯定的说:她是东海团契里的美倩姐姐。 他跑过来,拉拉美倩的手,又挨次的把那三个摸触摸触,闻嗅闻嗅说: 这三个都是生人。又特别摸摸南森说:这个头发弯弯曲曲,像绵羊的毛。 真的吗? 不信,你们都来摸摸看。 他一定是外国人,外国人弯头发。 不。那男孩说:他身上的气味,是中国气味,一点羊腥味都没有。 他们都哈哈的笑了起来,涌迸出一股无邪的天真。 你们真厉害,我们来分糖果罢。老高说。 老高拿出预先准备的糖果,一包一包的分着,南森却跟老贺互望了一眼,惊异于这些孩子们特殊的辨认能力,那决非一般人所能及的。 你瞧,他们多么活泼。南森说。 一点儿也不像我想像的样子,老贺说:这些活泼的小老鼠,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 几个盲童过来,把南森围绕着,他们多少带点小心翼翼的样子,去摸那被形容成绵羊毛似的头发。南森索性把一个最小的男童抱在膝头上,任他摸个痛快,他的小手常有些轻微的颤栗,像蜗牛触角般的灵敏,那仿佛不是抚触,而是一种心灵的探索。 你姓什么?那男孩说。 姓黎,南森说。 黎哥哥。他说:你会不会讲故事? 会,当然会。一个女孩说:他下巴上有胡子,有胡子的人都会讲故事。 故事是有的,而且很多很多,南森拍拍口袋说:可惜忘记带来了,怎么办? 女孩用手指摸摸他的嘴角,喊说: 哄人的,不相信,黎哥哥在笑。 南森吃了一惊,想不到她能这样迅速的触摸出人的细微的表情。他刚把微笑敛住,另一个男孩又伸过手来,肯定的说: 没有笑,黎哥哥没有笑。 对喽,我真的没有笑,南森说:我要是带故事书来,就可以照著书本讲给你们听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你们有没有听过? 听过,全听过。 格列佛游记、水婴孩也听过。 木偶奇遇记呢? 老师讲过三遍了。天方夜谭也是。 你好歹盖一盖罢,老高说:他们也在这儿闹着要听故事呢! 只怕盖不住。南森说:他们都是上了段的,听过的故事,比我们记的还多。妳怎样?美倩,妳比我们有经验些。 不要讲书本上的故事给我们听了,我知道,那些都是哄孩子的。始终坐在最后面的一个男孩,看样子是少年了,他打破沉默说:就讲你眼睛看到的世界罢,也许你看过一些故事。 南森低下头,望着自己拨动的鞋尖,真的,在他眼睛看到的世界里,他能为这群孩子讲些什么呢?从童年开始,这一长串的岁月,仿佛就没有扎实的生活过,他一向不惯于编织故事去哄孩子,他一时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让黎哥哥想一想好了。美倩眨了南森一眼之后转朝孩子们说:林姐姐先来跟你们讲一个有眼睛的孩子的故事罢,真的,当然是真的故事,是我曾经亲眼看见的。 孩子们静下来,他们虽然看不见什么,但他们的脸,都朝着美倩发声的地方,带着凝肃的、等候倾听的神情,他们的额顶,闪熠着汲饮的光。 不久之前,美倩这样的开始讲述说:不久之前,有一个孩子,他的两眼乌黑得像乌金豆儿一样,他的家,住在一个风景很秀丽的地方,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很爱看周围的风景,爱换衣裳的远山,爱唱歌的溪流,自由自在的飞鸟,一片片会变幻的云,溪边有很多野花草,太阳总在这里那里照着。 从窗口进来的小风,有意无意的撩动美倩的鬓发,一丝丝的飞舞着。她在说故事时,黑眼在睫毛下闪着特异的亮光,脸颊上带着一份健康少女常有的那种微显兴奋的潮红;她的微笑,是自然的、娴雅的,总带着一份对于普世的爱悦,沛发着出乎内在的纯洁和真诚。越是注意去领略,越能发现她性灵的美,和她相貌的美合而为一,迷人的风致淡而且远,透着别样的空灵。 小仙女,真的,她真配得上这样的名称。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进了学校,他父亲告诉过他:做一个现代的青年,必须要求得丰富的知识。当然,这话是很对的,可是要求知得先要按部就班的升学,升学就得要啃书本,仿佛只有书本里才有知识,才有学问。于是他就用那双爱看自然的眼,去看那些书本。他很用功,每次升学考试不但顺利过关,而且成绩都特别的好,没有谁不夸赞他是个好孩子。他上课、做作业、补习、熬夜、啃书本,吃克补、维他命、补脑美宁、美力肥,他猛填,他是个好孩子,他的学问和眼镜的度数比赛着增加,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百度、二百度、三百度、五百度、八百度、一千度、一千二百度他成为瘦弱的,扁胸脯的,耸肩戴眼镜的,标准的现代学士型的,年轻又老成的中国书生。 再后来又怎样呢? 啊,再后来,他也回家去过,即使戴上眼镜,再也看不清童年时候爱看的那些远山、云树、溪流、飞鸟和云朵了,其实他也没时间去看,因为那些不算是学问,而他是个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求学问的人。 很可惜,坐在角隅的盲童说:我们没有眼的人想有眼睛,他有一双眼,却被他自己弄坏了! 是的,美倩说:也可以说,被这社会弄坏了。社会的许多看法,弄坏了人眼,却没有好赔的。有一天,他觉得人像这样很没意味,他说:我要是没有眼,也就没有这些烦人的事了!最后,他带着满肚子从书本上求得的学问,埋在一座公墓里。 美倩平时讲话,多半是轻声慢语的,没像今天这样激动过,事实上,这真的不是故事,而是普遍的事实,虽然那些弄坏了眼的书生并没有埋在坟里,谈到痛心,都是一样的。 太阳打斜了,一位女老师过来哄开了那些孩子,而工作营的同学们并没有离开。几位女同学去教盲童们唱歌和团体游戏,男同学分头去帮他们整理环境,有的擦窗门和桌椅,有的洒扫,有的割草,有的筑花圃。南森和老苏一面工作着,一面唱着歌,歌诃是南森自编的: 我们工作多快乐, 多快乐! 男女同学齐合作, 齐合作! 从日出到日落, 大家挥汗来垦拓! 黄昏时离开那里,在车上,他们还吼着那支节奏快速而有力的歌。亨德教授告诉同学们说:中国的礼运大同篇里所标示的大同世界,正是人类最高理想,绘在远远未来道路的光辉彩画。人如果要奔向那个世界,必先要从一点一滴的地方做起,救助残疾的孩童,应该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 这是一间很好的学校,教授说:不过,盲童们的一切起居、饮食费用,都要学校负担。这担子,很够沉重的,我们除了利用假日,来帮他们整理环境,最好还能在经济上,想法子帮助他们。 我们能够募款,老苏说:我们要倡导,使社会重视。虽说我们都拿不出什么钱,可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义重。 我们用替学校工作的代价来做基金罢!南森说:大家同意不同意? 我们同意。小翠说。 只要出心想做事情,就不愁没有事情好做,在东海,工作在等待着每一个人。南森提议替老师们的住宅修剪花木,清扫排水沟,替学校打扫道路,洗窗门,擦灯罩,拖地板美倩提议在团契里吁请同学作特别奉献。 这是好的开始,不多久,工作营这个社团,就在学校里响亮起来了。 女生们编了个歌谣,见了南森就说: 哈老哥,热心肠, 一天到晚两头忙, 哈字不光是一张嘴, 应该换成个火字旁。 不但是哈老哥一世的名字,连二○四室的四块宝,在东海都闯开了,变成被人熟悉的人物。而南森从没注意这些,他只觉得,春天带给他很多快乐,工作带给他更多的充实感,这使他比较开心。 整整一春天,他几乎没再想起眉珍。 很久以来,他都感觉被悬在不着边际的虚空里,由于亨德教授温蔼的鼓舞,他开始有了工作营的工作,在精神上,也就有了攀援;对于这种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却实实在在的服务工作,美倩做得比他还有耐心,两个志同道合,使南森觉得这是一种机缘,这机缘使他获得了和眉珍一样的知音。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