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啼明鸟

第6章 六

啼明鸟 司馬中原 26226 2023-02-05
校园里是一片冷冻的静。寝室也是一片冷冻的静。 大家都在准备期末考了。 每逢考试前夕,照老苏的形容,这些准学士们十之八九都生了瘟,同寝室的老高和老贺,就是那种死啃书本小的瘟生。南森跟老苏两个在这点上算是臭气相投,共同采取应付主义,而且还把他们彼此的理论提出来研究采讨,互相发明。 咱们四个人,四个样儿,老苏说:你是干劲足,心眼儿粗,爱胡思乱想,人缘好,特别在女生面前吃得开。我是当头炮,翻东吃西的太浮躁,不过,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倒是真的。 老高跟老贺的评语如何?我们的苏格拉底。 老高纯粹躲在知识的理想国里,有时言论很正确,只是人味比较淡薄些,有时简直太超人,显得玄渺不实,靠他那一套,没人愿意赏他一只饭碗的。老苏摇头晃脑的摆出苏格拉底状说:老贺嘛,嘿,嘿,可算一只活动书柜,只管猛朝里装书,典型的瘟。如何?

嘿嘿,不敢苟同。南森说。 南森这么一反激,老苏的火可大了。 我们是来念书的,又不是来念分数,靠强记取分一点儿也不能代表真学问,可不是?只是教授家里要有漂亮女儿,又非高分不嫁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其实,二○四室没有谁是书虫,南森说:只不过我们两人是采用蜻蜓点水式,他们两人是采用按部就班式,显得慎重些罢了! 事实上,南森这话说得很实在,他本身啃书欲之强,只有老高可以与之抗衡。老高很专一,他却涉猎很广,特别对于文学、政治学、哲学、史学有高度的兴趣,当然,凡是本系的课外书,也都经常接触,快速度的略读它们,他称这种快速的略读叫蜻蜓点水。 坐在寝室里用功,特别觉得冷,尤其在落雨的天气,两手湿湿冻冻的,麻木的抓著书,仿佛连心也跟着麻木了。为考试看书的滋味实在有点儿那个。老苏出主意,选择福利社看书,边看边谈,才算是名符其实的蜻蜓点水。

考字旁边要是加个火字,我一定举双手赞成,老苏说:冷天围炉烤火聊天,比考试有学问得多了!我要是东大校长,我就创创新,把考试改成炉边口试,而且准许学生咪咪老酒,为了增加灵感。 可惜你老苏没那份量,这辈子长不了东海校政。 嘿,所以我老苏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冬天考试不算苦,精神抖擞冻出来的。南森说:其实,除了争取前三名和成天溜课的家伙会穷紧张,咱们倒是挺逍遥的。考完了,回家过年,攫着机会努力加餐,准备添几公斤肥肉,留在下个学期消耗,这也算是先期储蓄。 咱们真是庄子逍遥游里飞出来的,老苏说:从光屁股考幼稚园起,对于考试,我就从来没紧张过,如今你知我在记挂着什么? 你乡下的老家,我猜是。

那有什么好记挂的?几小时火车的路程,而且我家老头的生活方式刻板得毫无变化。老苏说:我记挂陈老师为我们举行的饯宴饺子派对,我想我应该吃一百个,回家时,连火车上的那个便当也免了! 南森可有可无的笑了一笑,老苏真是不打折扣的乐天派,到这当口,他仍然是从里到外的轻松,和他比较起来,才觉得自己这份轻松是假的,表面上和老苏一样的嘻嘻哈哈,心里却沉淀着许多东西。 急速升起并向自己撞过来的城市,撞痛了人的意识,也算是乡愁罢,那过往的印象刚被大度山的碧色洗淡了一点,如今又迅速的回来,沉沉郁郁的把人压着,那座城市对于眉珍和自己都是一种重量,一种无形的却很难摔脱的重量。考完试,就该卷行囊回家了,和久别的台北见面,和家人们重新聚晤,去看看眉珍和其他中学时代的朋友,当然是自己渴望的。可是,回头看看苍郁的大度山罢,这半年的光阴是多么的美好,这里的气氛虽略有些柔软飘浮,但总是自由愉悦的,没有那许多刻板的,甚至是颠倒的条规,没有那许多由众多错误经验所形成的教育上的繁文缛节。日子飞快的滑过去,无声无息,不能不让人有一些轻微的感悼。

也曾想过:时间会锻炼一个人趋向成熟,可是当人成熟时,太多美好的时光,已经再难抓回来了。和眉珍共处的那个时期,两个人都很天真、单纯而且执着,不止一次的互许着,将来要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不论那时弄不弄得懂什么样的人才算对社会有贡献?两人仍然倔强的抱守着这个信条,总以为有朝一日,只要登高一呼,就会把整个世界的荆棘除净。这崇高、浪漫、热烈得近乎狂乱的梦想,有力的推动着人,也压迫着人,使人勇猛的踩过时间迈向成熟,同时也使人常常的感怀失落。这样青春的浪头,澎湃着,忙得不愿再看清一个平实人的生活,也忽视许多必须面对的基本事实,常把一切事情按照自己的概念,解释得很美好,连跟眉珍的情感关系在内。 哈老哥,你心里有什么毛病了?为什么总爱发呆?单看老苏说话时略歪略翘的嘴角,就知他又要穷扯上岔路去了。

你不想家,我倒真的想起家来了! 多不痛快,老苏说:把情感吊在母亲的奶头上,也许有一天你到了非洲,那怎么办?我并不主张人人情感冷冻,但有时需要习惯,不然的话,日后黏上了太太,那就作茧自缚了。 倒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么严重罢? 你心里有数就好,老苏说:夜晚睡醒一觉,还把那宝贝饼干盒子捧过来,一封一封的看情书,什么什么珍,你被她敲得好稳。 完全不是那回事,你听我说 算了算了,又是那一套陈腔滥调,什么纯洁的友谊,不具任何杂念,事实胜于雄辩,哈老哥,既然你跟她不是闹恋爱,那么,你爱上小仙女并不算负心、移情,我现在问你,为什么你把情感包装起来,原封不动的带回台北去,那就是说,你心里早就有了非卿不娶的潜意识存在了。

老苏,甭嚷好不好。南森说。 苏格拉底讲演的声音比这还大呢。 咱们不是开讲演会,是在看书啊! 怎么?只有书本是学问,这不算是学问?我鼓励你去谈恋爱,可以说是济事之本,功莫大焉。 日子就在这种冷静轻松的气氛里过去,当考试结束时,虽然感觉一身轻,但却被突来的松散弄瘫痪了。正如老高所形容的:没事可干,人就变成一堆拆卸了的机器,除了跳舞。 饺子派对就这样开起来的。 陈老师是一番热诚,来的同学很多,小翠、大娃娃、小仙女、二○四室的四怪物,好几个爱文学爱得过了火的四眼田鸡,都使客厅的温度提高了半度。女孩子们总愿抢着露一手包饺子的技术,男孩子们不甘寂寞,也揎拳抹袖,打架似的凑过来帮忙,一边包,一边引吭高歌。

老苏包了一个花边饺子,捧在手心献宝说: 瞧瞧,一九六三年的最新款式,本人得意杰作,这花边完全是从敦煌和云岗得来的综合灵感,堪称文化的结晶,不用吃,单单看一眼就值回票价了。 说了这老半天,你并没说它是什么东西?中文系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伸着脑袋,推动镜片说。 你的眼睛近视有多少度?老苏说。 左眼六百,右眼七百。 回去点眼药去。老苏说:这是饺子,北方又有人叫它水饺。 我的老天,你不说,谁敢相信它是饺子?那同学反唇相讥说:你这是抽象的手法有边没底,把馅子全漏掉了! 糟,糟,老苏再一瞅,脸就长了下来说:我花十几分钟,精工捏成的这么一个宝贝,一家伙漏了底,可不比故宫博物院打碎国宝更伤心?

你们这些少爷们,躺到那边伤心去罢,小翠牙尖齿利的说:这儿不用你们服务,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你们知道水仙花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依你老苏说,是什么意思。 老苏用捏饺子的手在鼻子上捏了一下,立即变成白鼻心(动物名),他指着女孩说: 她这是故作贤妻良母状,以退为进,诱引我们踏进陷阱,这是厨房文化和客厅文化的前哨战,我敢说,谁要和她在礼堂上踏过结婚进行曲的多来迷之后,哪怕你真的是雄狮猛虎,也非成为她的俘虏不可。 你以为你值几个大钱?小翠说:不相信,我可以喊价标售你,十几分钟包一个漏馅饺子的男孩,三块钱出售,谁爱要?好,现在便宜五毛,两块五,两块五,谁爱要?好啦,两块,一块五,一块,八毛,五毛一毛,仅仅一毛!没办法,老苏,你连一毛小钱也不值。

气氛从这里开始热烈起来,每个人都希望用畅亮的笑声,冲淡短暂的离愁。老苏在客厅里,坦陈他包饺子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心不在马,他接着把心不在马解释为醉翁之意。 太黄太黄!老高说。 应该说是很雅。老苏说:老苏之意不在饺,在乎小翠之白手。 甭在那儿插科打诨的演丑角了,南森说:明早我们就各卷行李回家,今晚总该谈点儿正经事罢。 正经难道能够装出来?即使能装出来,那也是假正经一类的。老苏说:远不如我们信口开河来得痛快。这学期比飞快车还快,转眼就完了,往者已矣,不可复追,架马后炮也没有用,我是主张不回头感叹的,咱们谈谈如何利用寒假罢。 又是及时行乐?老高站起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来回走着。 那是你们的事。老苏说:我要睡觉。

也不知怎么地,南森突然对这种谈笑感到厌倦起来。正经既然装不起来,风趣同样也装不起来。他懊悔自己为什么不独留在寝室里,偏要跟大伙儿在一起,强颜欢笑,结果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情。 他又踱到女孩子那边,大娃娃伸腿拨过一只凳子,示意他坐下来,轻声慢语的对他说: 南森,不要锁着眉毛,像丢了什么东西,我觉得你应该快乐些。 也许我太认真了,心里很空虚。 美倩懂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大娃娃说。 应该说体验得到一部份罢。美倩抬起她的黑眼,望了望南森说:其实,我常常跟你怀有同样的心情,早先我也焦急过,痛苦过。 现在呢? 美倩脸上笑容加深了,仿佛在她额项上照耀着,她说: 一个朋友这样告诉我:不要向我们说那些历史上的伟大的名字,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最光荣的时候,虽然我们已知青春是不耐久长的东西,但我们会耐心学会掌握它。我不知你觉得怎样? 我知道这是对的,但我一向不习惯接受格言。 我也是这样,宁愿自己摸索,自己体验。美倩说:但,有时候,它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用处,使我们晓得空想和空急,同样没有用处。 南森点点头,美倩柔婉的语音,滴进他焦灼不安的心里,点点滴滴,都化成沁人心腑的清凉。他第一次这样的发现,她明澈的智慧就是她生命的力量。 假如我能像妳这样明智,那就好了!他朝前挪了挪凳子说:我是程咬金作先锋,总希望三斧头解决任何问题。 美倩笑着没答话,大娃娃却接口说: 有什么值得你挥刀动斧的问题呢?谈恋爱吗?实际上,你不是女孩子眼里的理想对象,你对你那眉珍,可以说冷淡得很,连我都为她不平呢! 几个女孩子一边捏着饺子,一边笑出声来,南森的白脸在她们的笑声里变红了。是的,在学校里,在家庭里,自己都是被捧托着被爱护着的盆栽,叶展在那里,根须也扎在那里,直到如今,还没有真真实实的接触到盆外广大的泥土,没过过一天独立的生活,会有什么样值得挥斧的问题呢? 过于迫切的拥抱概念烘托出的理想,也许正表明了本身的稚弱罢。 大娃娃说的是真话。 在这一刹那,他作了一个很突然的决定:等饺子派对完了,立刻提着行李下山,搭夜车赶回台北去。他要从梦里醒来,趁着寒假,好好的把脑筋冷冻冷冻,但他并没把心底的意思讲给大娃娃她们听。 喂,哈老哥,你怎么突然变木了? 哦,也许是在闹离情别绪罢。 饺子包好了,我们来跳舞。小翠说:唱机一开,沙发一拖就跳起来,也好把离情别绪快快乐乐的给踩掉,免得吃了饺子不消化。 跳舞?老苏的耳朵很尖,这边说话,他在那边听着了,叫说:跳舞我来一个,我是踩鞋舞的教师,而且保证第一流。 时间在欢快的气氛里流过去,大伙儿都显得很快活,他们熄了吊灯,开了音乐,在小小的柔黯台灯光里跳着舞,一支又一支的跳着。南森又用平脚板为理由,坐在客厅一角看着,小翠的舞步很熟练,美倩的舞姿仍是那么的优美轻盈,但他总有些索然,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至少他知道并非是离情别绪。 离开陈老师家,回到寝室,他就忙着整行李,老苏扯着他说: 哈老哥,你的床位是花了钱的,明天早上,还有一个馒头可吃,你干嘛要戴月披星朝回赶? 让你吃双份儿,不好吗? 惜非其时。老苏摸着肚子,直打饱嗝说:我的饺子还没有消化呢。 你打算搭几点的车?老贺说:我帮你提箱子送你一程。 管它几点。南森说:横竖晚上班车很多,我买妥了票,有时间再逛逛街,坐坐卡门。 好,老贺全权代表我们送你。老高抹眼,打着呵欠说:我要找周公去了,咱们台北见面可也。 我是搓脚丫送行别开生面。老苏说:两只搓完,你已经到了新竹。 如果你嫌夜车寂寞,现在还可以改变主意,老高钻进被窝里说:明天十一点多,跟我们同车,回台北的同学很多,能占满一节车厢。 算了,他是晕字号的人物(意指在热恋中),人在心不在,你留他做什么?早点把他放生罢!老苏坐在床沿上,跷起二郎腿,双手抓着袜头,像树穴里拔蛇似的拔去他一只袜子,捏在手上挥扬着说:再见,哈老哥,有糖替我寄去,让我们同寝室的室友,也分尝一点儿爱情的甜味。 我们走罢。老贺替南森提起箱子。 他俩在笑谑声里走出来。天落黑后,校园总是那样的凄冷、神秘,疏星似的灯火点缀在树丛间,到处都留着斑斓的叶影,脚步踩踏在上面,仿佛就是时间的痕迹,一步一步,疑真似幻的踏过去了。 贺,你回家打算怎么度寒假?南森说。 练网球。贺良唐说:也准备去一趟阿里山。 那好极了!南森不胜羡慕的说:台北附近,没有那么高的、好让人赏雪的山,那城市的冬天正是阴雨季,霉霉湿湿的腻人得很,骨头缝全浸得进水去。 在屋子里围炉过年,总是很快乐的事。贺良唐说:台北市人多,一人呼一口热气,也把那里弄热乎了,挤一挤,人也许会落实一点。 也只好那样罢,可惜缺乏高潮。我是指生活的高潮。 贺良唐把箱子换换手,带点儿讥笑的意味说: 生活总是平淡冗杂的,它不是一篇浪漫的小说,不是一个所谓曲折动人的故事,我们若能把握住容易流逝的日子,让它实刻一点,已经不错了,哪儿会有什么样的高潮! 老贺,这是头一回,我发现你原来很会讲话。 只是不愿意讲,是不是?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南森说:可是我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愿意多讲话呢? 听话赚进来,讲话付出去,你愿意赚?还是愿意赔?贺良唐很温文的说:所以在人多的场合,我总是不开腔。 好家伙,你应该做银行家! 两人走出校门,停在一排黑压压的树影下面,南森接过箱子,道谢说: 三个礼拜之后再见罢,老贺,先祝你有一个快乐的新年!回台北,我就不跟你再写信了。 那很好,我免得回信。 老贺笑着走开了。现在,南森便一个人留在黑忽忽的树影下面等着公路班车。寂寞有时候也会是一种容人享受的快乐,细心去品尝它时,滋味有如橄榄,微微的苦涩里又带着些儿甜味。 夜晚的公路班车总没有多少乘客,也许由于天气太寒冷,或是接近岁残的缘故罢,这条浓荫夹峙的公路显得怪幽森的,颇使人有想吹口哨的欲望。 到了火车站,买票寄妥了行李,距离开车的时刻还有三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去那儿消磨呢?还是去卡门罢!出了车站才知道天突然的飘起雨来了;雨不大,稀稀疏疏的被风牵斜,无声飘落下来,打在人脸上,刻骨的冰寒。南森打了个寒噤,又退回廊下,伸手竖起毛线夹克的领子,朝广场那边出神的望着。 有些人冒雨奔过来。巴士在球丛般闪烁的街梢路灯下驶过去,一个女孩子,提了好几件看来很重的行李,费力的穿过广场,小皮箱老是一掀一掀的吻着她的膝盖。 这回倒是他先叫唤出来了! 美倩,妳怎么也赶今晚的车? 是哈老哥?我们可又碰上了!她喘息着。 我来帮妳拿行李罢。 这雨落的真巧,有点存心捉弄人似的。她撅着嘴说:早不落,晚不落,正赶我下公路车的时候落,害得我穿过这广场,身上全叫淋湿了。 甭抱怨,他说:明天把龙王爷记大过一次就是了。 你也今夜搭车回去?走到廊下,她才这样问。 是嘛,要不然我为什么待在这儿? 那真好,她说:我们正好同车。 应该说是同车站罢。他说:我回台北,妳回高雄,恰恰是一南一北,怎会同车来着? 你知我去哪儿? 不是回家吗?快过年了。 我去淡水我姑妈家过年。美倩说:姑妈家的孩子出国了,她一个人很寂寞,写信给我父亲,要我去陪她,我下午才接到信。 妥当吗?妳未婚夫寒假也留在台北陪妳,不回高雄? 有什么不妥当?他安心得很,知道我是跑不了的。美倩脸红红的笑着说:假期不跟他在一起,我还乐得清静清静,他的个性又软又黏,标准的牛皮糖,跟他在一块儿,热得很,可也腻得很。 妳喜欢吃牛皮糖,又怎能怪它黏牙?南森说:快买票寄行李,把我们的位子换在一起,今夜可以好好的聊聊天。我觉得,我应该跟妳学很多事情。 我真奇怪,我们每一回都遇得这样巧。美倩说:当真会有这么多的偶然? 那也许因为我不是牛皮糖,妳用不着嫌腻,存心避着我。南森调侃的说:所以一个偶然之后,才会跟着来两个偶然,我们玩牌,不也常抓三条A或是三只K吗?习惯了,就不奇怪了。 两人买妥了票,南森提议说: 圣诞节那天,我们坐卡门,没有时间多坐一会儿,今夜时间很富裕,我们还有三个钟点,去听音乐、聊天,多好! 又是叫一杯白开水?美倩说:咖啡店遇上你,算是吉星高照,有吉无财。 这回例外,我叫咖啡,整壶的。南森说。 隔着窗玻璃,雨从黑里伸手叩击着,越敲越急了。 热带鱼和水藻仍勾勒出静静的彩色图案,在这落着雨的夜晚,它们不知有没有梦到过当初生长的海洋、贝壳、岩石和多耳的珊瑚。 音乐播放的,正是杜步西的海呢。 两位要吃点儿什么? 南森抬起头,小丘正微笑着站在一旁,他的白色侍者上装很够笔挺的,五颜六色的花景衬托着他的影子,他更显出精神焕发的样子。 小丘,你不回家过年?南森说。 还早,这儿只有三天的休息。小丘说:吃什么?还是白开水吗?学长。 来一壶咖啡,三个杯子,假如你有空的话。 谢了,我没有时间的。 我们是在这儿等车到台北去,两个钟点之后,烦你打一声招呼。 一定,一定,我们那时候快打烊了。 淡淡的寂寞的余味,并没在南森的感觉里消失,他看着美倩,想着眉珍,他明确的分辨得出他对眉珍的思念只是友情的,并非爱情的,虽然有生以来,他还没有经历过爱情。 音乐畅亮的流泻着,带着些阿拉伯的风味。 他忽然觉得奇怪起来,每次在人多的场合里,自己跟美倩徙没有像在卡门这样的接近过,也只有两个人相对时,他才会觉出她许多令人羡慕的优点:坦诚、风趣,有时候十分的机智,有时候又显得温厚能容,他实在需要这样的朋友。 她啜着咖啡,主动的跟他谈起眉珍来。 哈老哥,我实在不该再追问你,她说:你跟眉珍的情感,究竟怎样了?不要只用朋友朋友的来敷衍我,即使是朋友,也可以更进一步的。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要问这个?南森沉思了一晌,抬头说:妳觉得要更进一步吗? 当然,美倩缓缓的说:我替她设想过,她虽说很冷静,很坚强,肩背着不幸,独力奋斗着,她却需要你的安慰和鼓励。爱情的力量是最大的。 可是,我的情形妳是知道的,工作营、K书、准备考试,把时间都给分光了,我觉得,念书的时候,顶不适宜谈恋爱的,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更进一步,甚至她来的信,我都没能按时回覆呢。 天哪,你这罗密欧的诨名,是谁跟你取的?美倩说:你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嘿嘿,只觉得却之不恭罢了。 我越看你,越觉你是鲁男子,根本不懂得爱情。 也许是的,南森说:我从来没鸳鸯蝴蝶过,天生缺乏那种浪漫的气质。 一个人,一生只正正当当的谈一次恋爱,也能解释成浪漫?你的话多少带些酸腐味道。美倩又说:你是否有时候会觉得,眉珍是在爱着你? 那那是她心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至少,在信上,她从没这样说过。 嗨,如果我叫你傻瓜,你不会介意罢? 不会的。南森说:麦瓜、西瓜、南瓜、北瓜、黄瓜、菜瓜,妳随便叫,我从来不介意这些。 你不是旁的,只是一只傻瓜罢了!美倩说: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女孩子,直接在信上写我爱你三个字的?至少在我们国家里很少听过。她会作成很多暗示,比如说她寂寞啦,记着你的生日啦,总不忘记贺节啦,使你觉得她常常在挂念你,关心你,细心又温柔什么的,那就是了。 妳这只是一般性的概念,十块钱能买好几本这样的书。南森说:眉珍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从来不会绕弯子的,我也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不好?咖啡都快冷了。他这样说了,又觉得很抱歉。 对不起,美倩轻声说:你心烦这件事了?最后我要劝劝你,趁这个寒假,专诚去看看她罢,就算是朋友呢,如果不常走动,也会慢慢淡漠了的。 美倩的话是一种提醒,南森想起这半年来,自己把热情都投掷在大度山了,只有在偶尔寂寞的时辰,才会想起眉珍,真正给予她的,不过是寥寥的几封信,寥寥的几行字,如果不常走动,也会慢慢淡漠了的,小学时代的那些曾经异常亲密的游侣,不都是在迢递的岁月中很自然的淡漠了么? 当然,他说:我应该去看她。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她见见面,美倩说:你不是说过,眉珍会喜欢认识我的吗? 是的,我相信妳们将来会变成很好的朋友。南森说:虽然妳们两人的性格并不相同。 聊天也有一种很奇异的魔性,两人谈得投契,便越谈越深,剪不断话头了;他们从眉珍开始谈起,谈到社会,谈到文学,一直谈到卡门打烊。 我们该走了。美倩说。 到哪儿去呢?我们还有整整的一小时。 雨大了,我们要顶着雨去流浪吗? 去车站罢,有燕巢的车站很有情调的。南森论:我们有足足的一整夜好聊,我在车上根本睡不着,不知道妳怎样? 奉陪。美倩说:聊天熬夜,总比考试开夜车轻松得多。 他和她踏出卡门,叫了一辆张起雨篷的三轮车。寒雨,烟似的扫着,落着,灯球是夜雨中开放的花朵,灿然的罗列着。美倩的笑容也是花朵,从透明塑胶布那边射来的灯光,全部集聚在她的脸上、额上,她井样深沉的黑眼里,没有什么样的言语,能够说出一个人青春的颜色,它该是活活的流浮的梦,即使她自己也无法描摹。 说它是偶然也罢,巧合也罢,有了这一夜倾谈,使南森和美倩的交谊,微妙的密切起来了,那速度正像他们所乘的夜快车一样。 南森回到家里,就郁郁闷闷的冬眠起来。 整个台北盆地浸在冬季的霪雨里,天是一张巨大的铅板,灰霾霾的没有半点儿精神;车辆像些硬壳虫,在遍是水漥的街道上爬行着,来往的行人,都在伞底下,显出一种被天气逼压的沉闷感觉。 家住在芝山岩的山坡上,无冬无忧的一片郁绿,粗糙的石级在常年阴湿中生了一层苔又一层苔,日久年深,都变成黑褐色的斑纹,到冬天,阴雨绵绵的日子,那些苔衣藓迹变得又黏又滑,像涂上一层油脂,山脚下面,灰带似的淡水河系着那座熟悉的城市。 有些人喜欢趁着寒假回家时,东呀西的去串串门子,这儿的姑妈,那儿的姨妈,兜了一兜的亲切寒暄,总自觉进了大学回家,有点儿衣锦荣归的味道。南森倒不一定感到这太伧俗,只觉得打心眼儿里厌烦。 说是撑起伞下山去逛罢,又没有什么地方好逛的,这城市的新区的繁华,似乎都朝向观光和游乐的方向发展,那全不是自己爱去的地方。 寂寂尘封的小书室,一箱一箱心爱的文学和艺术书籍,是尽够自己神游的了。除了窗外令人窒息的天气,家里究竟有着一股使人安心又使人疏懒的温暖。 旧年前,老贺来过一封信,信上说起他的阿里山之行,说起满山载雪的森林,叠着冰棱的溪谷,云封雾锁的小木楼,文情并茂,简直可以放在校刊上,让没去的人神游一番;老苏呢,也弄一张明信片来应应景儿,歪歪斜斜的几行字,理直气壮的浪费了一张邮票。 哈老哥: 我的觉补足,鸡蛋吃足,我家老头若不是小心火烛,就是存心想让我作中国先生,那是他心目里的健康标准,我正被迫朝他的理想迈进中。 我的信可以不覆,爱情信却不可不写,祝你一切OK!老苏 也许是打发无聊罢,南森取过信笺来,仍跟他们回了信,他跟贺说:阿里山冻牛奶式的空气,简直可以瓶装运到多煤烟的台北来当成补药出售,你能免费呼吸可说是十分的奢侈了。他跟老苏说: 老苏: 无可奈何,我在冬眠,虽然我不是那种动物。 我整天窝在斗室里,头上顶着屋子,屋上顶着不大不小的雨,渗了水的空气是霉的,而且无法退货,我们的肺叶都起了化学变化,这情形就是我的冬天。 我实在没有心情去想你常挂在嘴上的爱情。 我们细胞的构造方程式不同。 南森 最后这句话他觉得太调侃了,写完后又把它给划掉,写好信,才想到寄信还得跑下山,为什么不跟眉珍也写一封,一起都去寄呢? 同样是那一叠信笺,同样是那支笔,他写下两个字:眉珍之后,就不知该怎样朝下写了。早先无论是写什么,手上的笔从没有这样的沉重过,这使他不自禁的烦恼起来,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眉珍的环境使人的情感凝重了呢?还是该死的老苏所提出的那个鬼字眼儿,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爱情?爱情?爱情! 不,那不会的,我跟眉珍仅仅是相知的朋友,他心里飘漾起这样的声音,不过这声音是越来越显得微弱无力了;激烈的雷雨夜,奇异的抖动的闪光,哗哗的瀑布似的檐流,在黝黯的门廊下浮现的眉珍清瘦的黑影,那短暂模糊的一瞥中,确已含蕴了关心,有了极为强烈的爱怜,但它并不如一般形容的那样甜美,它竟然是苦涩的。 回家又是好几天了,竟连一封信也没写给她,那天在卡门,自己不是答允过,寒假一定要去看眉珍的么?美倩要是知道自己这样的疏懒,不知又要怎样说了! 这样的苦恼着,终于写成了一封短简: 眉珍:回家好几天了,被雨困着, 心里有很多事要跟妳說,除夕前,我一定会去看妳,祝福妳。 南森 另外,他也给美倩一张字条: 美倩:台北盆地之冬,滋味如何? 多吃红豆汤,可以预防风湿病,在这样阴湿苦寒的雨季,我不能不公开秘方。新年前后,我们应该把握住一个晴天,到哪儿去透透气才好,要不然,我们的肺都变成吸尘机了。南森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下山到士林去,把四封信一起发了,这才觉得安心些,畅快些,也许是内心的歉疚感减淡了的缘故罢。 信发出去,就得等候回信,心理上总有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那么一种味道。背邮包的邮务士每天要爬两次山坡,冒雨为这一带的住户们送信,狗儿们被锁禁得无聊,一听有脚步声踏过积水的石级,它们就发狂的吠成一片,吠声里带着三分凑热闹,两分迎客的意味。 信是每天都有的,大都是父兄的商业函件、税单、房地产行情等等,直到自觉等长了颈子,在淡水的美倩回信来了,而眉珍终无片纸只字。 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呢?南森的心一直悬着。 眼前的日子,仿佛都变空变白了。 转眼到了除夕了,天仍然板着灰脸孔,哭泣似的落着绵绵的雨,尽管有些怕看眉珍生气的脸,他还是咬了咬牙,顺手取了伞,决意下山进城,到牯岭街她家里去。 雨天禁不了人们忙农历年的习惯,台北市街的廊道上,仍然有着古老浓郁的年景:提着雨伞的,挽着菜篮的妇女们,构成了忙碌碌又喜洋洋的风景线;堆积到玻璃橱窗外的大批年货,彩色鲜艳的气球,琳琅满目的招贴,令人贪馋的水果,一蓬一簇的鲜花,在这里那里迤逦着,隔着一些淡薄的雨雾,在抖动着的车窗玻璃外闪移,成一种朦胧的风景。 但在牯岭街那一带,就要比平常冷落得多了。 南森在南海路下了车,披着雨雾,缓缓的沿着街廊踱过去,眼睛迷茫的朝远处瞩望着,在平常时日,这条街上的木棚下面,至少有几十家半露天的书摊子,挨挨挤挤的连接成一个颇为特殊的文化市场,有人戏称其为垃圾堆上的仙人掌。他曾经牺牲过若干可以嬉游,可以休闲的假日,顶着风,冒着雨,或是晒着秋七月的大太阳,终天在这儿留连、浏览或选购。他跟大部份的书贩们搅得很熟悉,他一来,认识他的书贩都会主动的招徕他,拣几本估量他会适意的旧书,而且在价钱上算得很宽。如今,街还是那付老模样儿,木棚都覆下了,布篷也收拾了,只有一些用肥皂箱和杂木板钉成的书架还锁在那里,使那些书籍,像挤在一间没窗的闷屋子里躲雨乞丐一样。 雨落着,天是铅灰色的,雨也是,街也是,一道长长的围墙里,探出一些园树郁绿的枝干,覆着冷寂无人的人行道,绿叶子的尖缘滚滴着泪粒样的水珠,灰里渗着阴黯的绿,那份光景是惹人回忆的梦色,往日那种亲切的、熟悉的情境,又都在雨里慢慢的浮现了,高中时代的脚印仿佛并没被雨水冲刷掉,一切都恍如昨日,而自己明明知道,凡是过去了的,都难得重回了。 记得有一次,和眉珍一起去学校,路旁有家木材行,戟齿似的大杉木排列着,眉珍颇有感触的说: 看看这些木头罢,它们也森林过呢! 于是,他们就这样的推演起来: 看看这老太婆罢,她也曾少女过呢! 看看那躺在棺材里招摇过市的死人罢,他也曾活过啊! 她踢起一块红陶碎片,指说它曾盆过,在他们默契的笑声里,时光和激雨,纷纷的冲刷而下,那时候虽然有些觉得,却并不耽心什么。如今,一个人在雨里走,越是接近眉珍家的巷口,这感觉越是化成一片寒冷,一直渗进入的骨缝去。 走到眉珍家门口,看着那条破旧狭窄的巷子并没有什么改变,这才放了心,吐出一口气来。 那间自己常来的小书肆还开着门,屋里还是那样阴黯,连书架的放置位置也似乎没见更动,只是眉珍常坐的书桌前,坐着一个面孔很陌生的老年人,他约摸五十来岁的样子,胖敦敦的,圆脸上有一双习惯眯起的眼,给人一种和善的印象。 南森进了屋,朝四周打量了一阵,才弯着身子,靠近那老人问说: 对不起,老先生,眉珍还没回来? 噢,美女神,(法、美里美的小说名)有的,有的,老头儿不笑的时候像笑,真的笑起来,又嫌皱纹太多,更增加老态了:那边架上就是,前天刚买回来。 您弄岔了,老先生,南森比划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老头儿眨眼说:警察分局就在那边,喏,看得见的,你最好去问问分局里的先生。我刚刚来这儿不久,人生,路不熟,问我算白问了,我没法子帮你的忙,啊,雨又大了! 原来他耳朵有重听的毛病,人又木木讷讷的有些颠倒,雨大了,雨点在铁皮的棚檐间叮咚敲打着,更使南森费了很大的力气,抬起手,凑在对方耳门上说了半天,老头儿才听明白。 噢,你要找陈小姐,她搬家了。 搬家了?你说?南森有点儿不相信,便自己跟自己说:不会的,她假如搬家,一定会写信告诉我的! 她的房子卖给我了,老头儿说:书铺也盘给我了,她母亲身体不好,要一笔钱医病,她真是个孝顺的女孩。 眉珍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每回去信,信上都没提到过这些,也许她以为不该把自己的忧愁分给朋友罢?南森苦苦的摇了摇头。她母亲病着,在这种年根岁底的时辰,若不是万分拮据,她是不会卖房子搬家的,一个在城市里落脚的贫苦家庭,一幢克难的小屋该多珍贵?甭瞧它狭小,低矮又破烂,它却是一个根生的窝巢。她爹在世时惨澹经营的小书铺,也算得生活上的依靠,她卖了这些,何处是她一家人的安身之所呢? 您知道她搬到哪儿吗?他说。 三重。老头儿说:她临走跟我说,她在三重后街美奇服装店的对门楼上租的房子,门牌号码?那我可就记不得了,她只说,有信放在我这儿,她会顺便来拿的。 老头儿推给他一只圆凳,南森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没命的搓握着两手。老头儿望着他。 你这辰光来找她,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我,嗯,没什么事,我是她的同学,趁假回家的时候,来看看她。 美奇服装店,对面楼上,你记着,新年不妨去三重找找看,今天不行,雨这么大,又赶上年三十。老头儿很热心的说。 南森原想起身告辞,等车回家了,抬头望望外面白花花的雨,便坐着没动身,三重地方很大,街道又多又窄,没有门牌,找人到哪儿找去?看样子,只有等着眉珍来信再说了! 这位小书肆的新主人,把被雨留住的南森当成一个可以聊天解闷的对象,碎碎叨叨的拉住他说了很多话。他抱怨好些偷卖黄色小书的同业,赚钱赚得没品,把好些没成年的孩子都害了!抱怨真正懂选书看书的越来越少,这门生意也越做越艰难了。 您早先也在做旧书生意?南森说。 老头儿点点头: 我是高雄来的,早先是在军队里,照看马匹,退下来摆书摊子,也有七八年了。这儿没有早先那样多的马匹,要不然,我宁愿帮人钉马掌,还爽利些。你说可不是?卖旧书,我是外行,好几年都不知定价钱,那时刻。 是的,旧书很不容易做的。 不过,我做得久了,也做出经验来,那也是一个大学生跟我讲的,他说这些花封面,印得花花朵朵的玩意,全不值钱。拿女人打比方好了,良家妇女,有几个奇装异服,坦胸露臂的?有几个涂胭脂抹粉、妖模怪状,把脸搽成猴子屁股似的? 对,对,老先生,您说得对。南森说:您这种看法,又爽快,又透澈。 老头儿乐开了,呵呵的迸出一串笑声。南森很喜欢这个老年人,但他心里不定当,总是想着眉珍的事,门外的雨小了些,他就得赶回士林去了,他告辞了那老人回到家里,心仍沉甸甸的。 桌上放着一封信,淡水寄来的,他拆开之后,才知道那是美倩写来的,信上形容她姑妈家是一个温暖但却寂寞的笼子,她是金丝雀,唱着过日子,为了打发寂寞的歌唱原来是这样,所以她开始同情笼鸟,并认为:有时候,歌唱并不能代表快乐。 我的寂寞是连绵的阴雨天造成的,她在信上说:真希望新年时,能有一两个晴天,你能不能再约几个同学,我们一起到郊外去爬爬山,透一透气。当然,我说的是假如不落雨的话。 他回信说: 美倩:我每天都要爬山,而且风雨无阻,那并不能认明我爱好爬山,只因为家在山上,即使在无可奈何中,环境左右着人,但也不能算是悲剧,尤其对于年轻人,那该是一种考验,一种锻炼,眉珍就是一个例子。 她为了替她母亲治病,把房子卖了,书铺也让了,听说搬到三重埔去了,我渴望能在新年去找她,比爬山更为迫切,妳能来吗? 年初二,我在等妳。南森 因为是除夕了,他不得不立即下山去,用限时把这封信发掉。他知道美倩的性格,如果有她来,一道儿去看看眉珍,眉珍一定能得到更多的安慰。 这是很重要的。 新年在爆竹的鼎沸中来了,做母亲的为南森准备了一套新的灰黄色的西服,硬逼着南森灌进那套笔挺的硬壳子里去,人模人样的去三亲六故那儿拜一拜年,离家进大学的人,总得世故点,有些成人味儿,南森很懂得老年人的心里,即使很怕虚应世故,也一口答允了。 妈,要去就拣年初一。南森说:都是长辈,年初一显得恭敬些,哪怕多花些计程车钱呢,也不要紧,晚了见不着人,去了等于没去,人家也有应酬。 做母亲的一听,乐得阖不拢嘴来,真比喝了四神汤还滋润,夸说: 进了大学,究竟不同些,懂事多了这是车钱,你多带些,就快去罢。 其实,年初一闷在家里,也是闷在家里,也许母亲催自己不动,反而气恼了,不如这样做,既得母亲的欢心,也把初二以后的时间空出来,好跟美倩一起去看看眉珍,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拜年的风俗也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兴出来的,用意很好,可惜如今变了质,皮笑肉不笑的恭喜发财之外,就很少找出旁的字眼儿。好像一年不见,互相差了对方这么虚情假意的一揖。更有些成群呼啸而来,上塌塌米懒得脱鞋,站着又怕脚底有钉,唱一声就走,那简直不像拜年,而像是普查户口。 他就这样东呀西的普查了一通,下午回来,真像还清旧债那样的轻松。要不是鞭炮太便宜,就是孩子们的荷包太丰满了,爆竹声仍然在山上山下响个没完。空气里凝结着一股久久不散的硝粉味道,很腻人,淅淅沥沥的阶前夜雨,更使人烦躁。他不愿在雨天去三重找眉珍,希望明天一早能够放晴。 为了抑住内心的烦躁,南森抽出湖滨散记来,静静的阅读着,他早就向往着梭罗的世界,那自然的原野比桃花源真实得多,一个人在一生里,真都该有一段那样自得其乐的生活。 不知何时睡着了的,一觉醒来,枕角上竟铺了一片梦里见着的阳光;从东窗射进来的一小片阳光,并不是金黄灿烂的那种,仿佛被冻病了,有着几分憔悴的白,微带点儿虚弱的黄,跌落在枕上呻吟着。 终究算是阳光。 美倩要是除夕接到信,该会在今天来的罢?他这样一想,便不想再睡了。 起了床,还没漱洗呢,就听见客厅里有美倩说话的声音。她用那种磁性的声音,亲切自然的,不知跟母亲说了些什么,使母亲高兴得只是笑,好像她完全不是第一次来的陌生的访客。 南森哪,懒虫哪!母亲这样叫唤着:你东海的同学林小姐来看你啦,还不起来呀!那调子或高或低,带一种听熟了的特有的尾音,像一首儿歌似的唱出来,有一种自然的波浪,充分表示出这时候她内心的快乐。近些年来,她已经难得有这样的快乐了。 就让他再睡一会儿罢,怕母,昨天拜年跑了一整天,一定很累了。 哪里呀,放假回来,每天都这样,捧著书本赖在床上,好像得了爱睡病似的,就只年初一有精神。 今天的精神更好,妈。南森出来说:因为外面不再下雨了,昨天去长辈伯叔那儿去拜年,我想跟美倩趁今天去看看同学。 应该的。做母亲的说:刚刚林小姐还和我说,有个同学的母亲在生病,更该先去看看。我就怕你成天关在家里。 母亲要南森招呼客人,下厨去了。 美倩一脸都是焕发的笑,她用黑眼盯着南森,低低的问说: 嗳,你去看过眉珍?怎知她搬到三重去了? 我前天去过,回来才跟妳写信。 三重什么地方? 没有门牌,南森耸耸肩,摊开手:只知道在后街,一家叫美奇服装店的对面楼上,我简直没有把握找得到她! 没有这回事,美倩说:只要诚心诚意的去找,有一个美奇就尽够了,多问人嘛! 好,南森说:我们就动身怎样? 出去也不用这么急,做母亲的端着热腾腾的煎年糕出来说:你跟林小姐,都吃掉年糕再走! 美倩一听,急忙说: 伯母,我是吃了早饭来的,您别这样费神。 这可不成,做母亲的说:大新年里,又是初次上门,又是家在高雄的远客,不但该多吃,吃了还得吃,没有空坐的道理。吃罢,刚煎的好吃,冷了就硬了,这两盘不够,我去下汤圆去,一定得吃得饱饱的。 她说完话,真的又下厨张罗去了。 吃罢,美倩,南森说:我母亲就这样子,妳不吃完,不要想走。 天知道,美倩说:我胃里已经装了多少东西,现在,只怕连一根针也挤不进去了。 我不信比本市的公共汽车还挤,再怎样,还能推几块进去,肠胃多少有些伸缩性。 实在不成,美倩说。 我有办法了,妳的提袋可以借用一下,美倩拎过提袋来,南森伸手取了几张报纸,迅速的把一整盘煎年糕倒进去,卷了几卷,塞在那只提袋里。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美倩照样拿起筷子,夹了另一盘里最小最薄的一片,装模作样的吃着。做母亲的又端来两碗汤圆,每碗四个,瞧见一只空盘子,便满意的笑着说: 林小姐,妳来这儿,跟在家一样,千万不要客气,让妳出门饿着了,我可不愿意,还不是吃了!来,把汤圆再吃下去,就是不饱也差不多了。 这一回,她没有再离客厅,美倩没有办法,只好体验一下挤公共汽车,把四个汤圆硬挤进胃里去了,一直等到和南森出门,她还按摩着胸口。 我们的老一辈人,劝人吃东西,都有点好客成性,又热情过火,美倩说:就不知被劝的人有多为难?假如你不想出这办法,我只怕要送进医院去了,准会闹上半个月的消化不良。 这还是极平常的,南森说:我嫂嫂们生孩子坐褥,她强迫她们每顿要吃掉一只鸡,半碗饭,一把面线,四个盐水蛋,一碗鸡汤,说是不吃足这么多,奶水不够,亏了大人,又饿着了孩子。 我不信她们真能吃得下去。 当然吃不下。南森说:通常都有一半是我偷分掉的,这就是我这样胖的原因,假如全部由我代办,只怕我会比刘恩甲还胖,去演电影啦! 冻病的太阳,穿着白色的云衣,在缓缓的散步。天仍然很冷,泛着虚软的浅灰白色,石级两边的树丛里,有着快乐的鸟鸣声,颇有点儿春来的意味。 两个一路谈到车上,从善意的强迫吃东西,谈到传统的观念问题,南森以为那是根蒂。 其实不光是吃东西,而是观念问题。南森说:通常是这样,年长的一代惯用他们各各不同的个别的经验去看待人生,他们不放心,也就是过份关心年轻的一代。无论是精神、思想、观念和行为,他们都要过问,而且处在一种协助的,同时也是指导的地位。 我们的年长一代太热情了一点,美倩说:你如果拒绝接受这种热情和关顾,他们就会伤心得要死。无论如何,我们要了解这一点。 但是,经验有时是错误的。南森说:有一回,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挤公车插队,旁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说话,五十岁的那个瞪眼说:你够什么资格说话?论年纪,我大你一大截儿,我得先问你,你懂得敬老尊贤?你说我插队挤车没有文化,你更没文化了! 嘿嘿!旁边有个乘客笑说:要照他那样说法,那么,小学生就甭上车了。谁都比他们年纪大呀! 我还是主张耐心些,美倩说:真有这样错误观念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在于我们这一代,既然受过这种苦楚,就不要再朝下传,让我们之后的年轻人松快些,不就成了吗? 虽然一直谈不出什么样惊人的结论来,但两人都觉得这是满有趣味的问题。车到三重后,美倩笑指着胸口说: 结论有了,谈谈讲讲,问题已经完全消化掉了。我是指那四个额外的汤圆。 真有意思,我佩服妳的口才! 应该说是见解。美倩说:时间,加上一点儿耐心,再添点儿心安理得的愉快,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迎刃而解的。 三重埔是拥挤、杂乱的地方,很多弯弯曲曲的街巷,牵牵结结的张成一面蛛网;长年吹刮着的东北季风,把大台北盆地上空的烟尘都扫落在这里,使得那些参差的街屋、招牌,都泛出黑黝黝的颜色。它就这样的生长着,繁荣著,大大小小的工厂,长长短短的烟囱,无分日夜的吐着浓烟,掩覆着十多万拥挤着的居民。 真像蜘蛛结的网,这些街。美倩说。 我们可像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了!南森说:天知道美奇服装店在什么鬼地方? 不用着急,多问一问人,总会知道的。美倩挥动她的提袋说:既来之,则安之,着急没有用,假如一问就问着,那就不是来找人了。 好罢,万一找不着,我们就当是逛街好了! 你何不说是参观三重市的市政建设呢?美倩笑着说:对于社会系的学生,这都是最好的机会教育。像这样杂乱的城镇,你想,你该怎样建设它? 看得我眼里喷火!南森说。 打算重演罗马焚城吗?美倩说:我建议你真的喷火之前,应该先检查消防设备,自来水的水压。现在,我们还是先找美奇服装店罢! 新年里,窄街上一群一簇的,全是穿新衣戴新帽的孩子,在玩枪游戏,燃放冲天炮、水鸳鸯、掼炮和串儿鞭;偶尔有些牵着抱着的拜年的人走过,或是你搀我扶的醉汉,一路洒落下哄哄的笑声。南森问过一家开杂货店的商户,美倩问过两位在人家拜年出来的太太,得着的全是同样的回答,不知道。 我再去问问三轮车伕,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南森说:假如知道在哪条街就好了。 正好那边有个三轮车班子,几个车伕约莫也喝过几杯早酒,脸孔红红的,正围在那边的廊下赌纸牌,南森问他们时,有两个倒是很热心,但连他们也弄不清什么美奇服装店。 这儿,没人比我们更熟了,你只要说什么街巷,我们全知道,至于什么服装店,谁也弄不清楚。一个年纪较大些的汉子说:连在哪条街也不晓得吗? 就是不晓得才问的。南森说。 后面有几家服装店,你不妨去问问。那车伕说:也许他们同行同业,会知道也不一定。 这样的跑着,问着,找着了一家美琪,却不是美奇,倒是一家烫发院的女孩子,说她知道那地方,要穿过一座骑楼,走过一条窄巷,再经过一块正在盖房子的工地,左转后再朝右转,那边有一条断街。 好像就在那街上。她说:隔壁有一家豆腐店,你们自己去问问看罢! 南森和美倩依照她所指的路,七弯八拐走到那条单独的小街上,雨后的泥泞没干,鞋都踩脏了。但他们总算找到了美奇服装店。在那条很脏很乱,贫民窟似的小街上,大都是些古旧的红瓦建筑,黑苍苍的屋顶,斑斑点点的红砖铲墙,就仿佛长年没洗过脸的乞丐,披着一身褴褛,半躺半坐在泥泞当中。他们要找的美奇服装店,只有一间九台尺宽的窄门面,檐上横架着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对面是有着一幢黯色的红砖楼房,那还不知是那年那月建造起来的。砖柱倾斜,墙壁也多处龟裂了,裂隙里生长着一些已经枯萎了的无根草,透着湮荒冷落的味道,长而狭的窗子,有些玻璃破损了没有换补,却用些薄纸贴着,远望过去,像贴在黏疮腿上的膏药。 眉珍约莫就住在这楼上了,南森说:即使她卖了牯岭街的房子,也不该住到这僻角上来的。 也许乡下房子的租金便宜些。美倩说:她实在很懂得俭省。 他们问明楼下的房东,确定眉珍是住在三楼,便像探地穴似的,顺着一条暗无天日的通道爬楼梯。二楼另有看来不止是一家住户,一个婴儿在闹着,一个穿着揉绉了的睡衣的男人,走到二楼的木栏杆边,咳嗽,朝街心吐痰,仿佛栏杆下面放着的是一只痰盂。 三楼是静寂的,梯口外就是一间狭小的客室,烟黄的墙壁,褐色的隔板,几件简单又古旧的家具,构成一种很苍寒的气氛,不过却是那样整洁,角几上面,立着一只仿古的磁瓶,瓶里插着一些樱枝。 眉珍,眉珍在家吗?南森轻轻的问询说。 嗳,谁呀?眉珍的声音在后面传来:喔,是是南森,我就来了! 她在厨房做着事情,出来时,两手都还是湿的,一边走,一边撩起围裙擦拭着。 我来替妳们介绍罢,虽然我在信上提过了。南森说:这就是我说起过的我们中文系的同学林美倩,这就是我的老同学陈眉珍。美倩留在淡水她姑妈家过年,我特意约她一道儿来看妳。 我很高兴见着妳,眉珍说。 我也是。美倩说:这儿很难找,我们毕竟找到了。 腿全跑痛了。南森坐下来说:事前没接到妳打算搬家的信,到牯岭街去过,问那老头儿才知道的,他只说搬到三重美奇服装店对面,没想到会在这么僻角上。伯母现在怎样了? 出院三四天了,正在房里睡着。眉珍说:事情决定得很突然,我又里外忙着,没跟你写信,很抱歉,害得你们跑那么多的冤枉路。 一阵云彩飘过去,窗口的阳光亮了些,三个人都坐下来,谈着话。眉珍低低的,简单的说了她母亲的病情,眉宇间虽然略为透露出一丝抑郁感,但大体看上去,她仍冷静而且坚定,从没嗟怨过,叹息过。 也只分别了一个学期罢,眉珍消瘦了很多,使她看起来显得高些,也更成熟了些;跟眉珍比映起来,美倩就显出活泼柔和,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面,她俩的生活处境不同罢。环境把眉珍压得憔悴了。 谈谈东海罢,眉珍掉转话题说:这个学期,我猜你们一定生活得很快乐不是?南森一到热闹场合,总是不愿意写长信的,但我真得谢谢你的礼物,那围巾的色调真好,我喜欢极了。 我应该先谢谢妳的礼物,南森说:在我,这是头一次戴这么贵重的手套。 美倩说起圣诞前夜买礼物的趣事,三个人都笑了。那种轻轻的笑声,正像透窗的阳光一样,使这黯色的木楼上浮起一片生意。 带羊皮手套的,没留在台北陪妳过年? 没有。美倩说:他早回高雄去了。我在他心眼儿里,远不及妳在南森心眼儿里有份量,我们都叫他罗密欧,妳是他的朱丽叶呀! 我不是。眉珍红着脸说:他的朱丽叶应该在东海,我只是关心他的朋友。 但他戴的是真麂皮手套,而且在这儿陪妳过年。美倩说:在这点上,妳显然比我幸福。 是吗?我并不自卑,我总觉得,生活和环境,把我跟同学们都拉远了,南森今天能够摸到这儿来,我真是很觉得意外呢。 妳卖房子,才使我觉得意外呢。南森说:别看那是幢克难破屋,卖了容易,再买起来就难了。 我知道。眉珍抬起头来,眼里闪出湿润的光:但我母亲要治病,弟弟妹妹马上要开学,我不能不卖掉它,我辍学不要紧,不能让他们也受失学的苦楚。 南森原想再说什么,瞧见眉珍这样,便顿住口,不再说下去了。对于一个倔强但学习欲望极强的女孩,失学诚然是一种很大的痛苦,他能约略的体念到眉珍的心情。而比较幸福的一群,入了学又怎样呢?同时觉得飘浮,觉得空虚,想攫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攫着,虽说同样是痛苦,两者毕竟不同。说是时代加给青年的苦闷和压力吗?说是这社会颓靡吗?仿佛都不是,每个年轻的生命,在青春期都会有他们各自的纠结,卷成一股漩涡,而痛苦会使人精神发育,心灵成长。 两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谈得很投契,使南森不得不把时间让给她们,自己只是在听话;他立刻发觉,听她们的谈话真是很快乐的事情,它能够像热咖啡溶解方糖似的,把人心里抑压着的什么,一块一块的溶解掉。 眉珍对东海很入迷,美倩就跟她说起那多风、多树,也多梦的地方,说黎明前千百种鸟啼,星夜里燃在梦谷的野火,以及常有男同学来踢脚的图书馆,她所听所见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所谓失学,也不过是少作一场梦罢了。美倩说:少一场梦也好,免得再去品尝梦醒后的凄凉。存心求学问,何处不可求呢?世上原就没有学门把人隔着,不是吗?眉珍。 作梦虽然不一定是宗好事,眉珍说:可是,没有梦的年轻人怕会更悲哀罢?对不起,我母亲醒了,我得倒水给她吃药。 弟弟跟妹妹不在?美倩说。 到他们老师家里拜年去了。 眉珍进房后,美倩悄悄的跟南森说: 她真是个聪慧的好女孩。 我从来没说过不是呀!南森说。 你为什么很少说话呢? 不知道,南森锁起眉毛,有些困惑似的:没见着她时,成天想来看她,见了她,又说不出什么来;说自己的梦给没梦的人听?我些里好像叫什么重东西压着似的,透不过气来。我想,我们得跟伯母打个招呼走了,难不成还要眉珍为我们忙饭? 美倩举腕看看表,说: 真的该告辞了,你打算回士林? 不,我想去爬山。 爬山? 嗯,妳怎样? 陪你爬山好了!美倩说:人有时候做一两件不明白理由的事情,也满有趣的。比如大新年去爬山多新鲜? 离开那座灰黯的木楼时,眉珍只送到梯口,低低的,叮嘱似说了几个字,南森觉得胸膛被什么压迫着,眉珍站在浓烈的阴黯里,白白的身影像是一座浮雕,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浮雕,看着很近,在感觉里却变得很远。这一次见面,心里纷乱得近乎麻木,把时间空坐过去,原不是自己所想的。 下了楼,走到街上,再回过头去仰望,眉珍还站在楼栏边挥手,仿佛真的是送别远客,就有那么一种离情。一路上,南森郁郁的走着,不说话,美倩瞟着他说了: 哈老哥,你今天怎么这样的哈? 也许我错了,我不该在这时候来看眉珍的。 眉珍的处境和心情,都跟我们不同,南森想了一想,缓缓的又说:我们眼看着她处境这样差,又没有能力帮助她,结果,自己也跟着郁闷,何苦呢?要不是妳在这儿陪她谈谈,我更不知怎样才好了。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事实上,我并不觉得眉珍心情有什么不好。美倩说:你是过份替她担忧了!她母亲的病,慢慢会好的,你没道理把自己弄得哈里哈气的,不是吗? 正因为不想再哈下去,我才决意去爬山。南森握握拳,挺挺胸脯说:爬得高,看得远,用几口新鲜空气,把晕糊糊的脑袋洗一洗,也许我就会振作起来了!妳如果不愿跟着我傻,我就送妳到车站。 到车站干什么? 回淡水,南森说:或者回高雄,去找妳的那牛皮手套去。 好呀,你就是这样逐客的吗? , 不是,是表示我的傻劲来了,也许会害得妳回去抱着腿哼三天,不得不预先声明。 我不知道你要爬阿尔卑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