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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啼明鸟 司馬中原 23505 2023-02-05
期中考之后,耶诞节就变成同学们关心的焦点了。 福利社的橱窗里,满列着耀眼的圣诞卡片:尖顶的小教堂,古老的方灯,戴着白雪尖帽的峰群,银色的针松,各种圣诞红的图案,马槽里的圣婴,指着星的博士给人一份遥远的遐思;邮政局附近,更是挤满了领信的同学,带着非常欣悦的神色,拥抱着那从各地寄来的,花花绿绿的祝福,和用丝绢绾结起的友情。 这儿是教会学校,耶诞将临前,浓郁的庆祝气氛把整个大度山包围着。圣诞红的花朵开得那样鲜艳,在晴和的天色里,像燃烧起一蓬蓬透明的小火,小教堂布置得焕然一新,人从附近走过,常听见管风琴悠扬的声音。 平常不进教堂的同学,也被这股热潮影响着,纷纷赶过去凑热闹,老苏更是忙得起劲,赶回寝室来拖人。

你不去参加一份儿?哈老哥。 我留在寝室看门罢。南森索然的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苏两眼神秘的转动着:老高的攻击目标指向小翠,小仙女出缺你得依次递补。 没有那种情绪细胞,连培养它的情绪全没有!南森勉强笑了笑:你们去热闹去罢,我得让寂寞把我冰一冰。 老苏他们走了,寝室里的寂寞真够冰人的。耶诞已经在预示着新年的到来,而新年又意味着一学期的结束,大度山上的日子何其匆匆?这珍贵的大一上学期,即将消逝在岁月的车轮下,看不见它滚行时留下的轨迹,听不见它依依告别的声音。 每个来东海的同学,都有着自己的远景,都要追寻着,发掘着什么,可是当大家面对着赤裸裸的日子时,有些变成一窝昏鸟,只是乱飞乱撞,有些干脆顺乎自然,随波而下了。

而南森不行,他不能承认这种朦胧的浮荡就是青春的含蕴,不能忍受赤裸裸的日子在人眼前自由的来去;他觉得,作为一个现代人,尤其是青年高级知识份子,不单要标示自我,更必须自我出发,触及民族,触及历史和当代的广大人群。但环境把他囿限着,使他只有通过书本去找寻那些由概念草草组合成的理想。 正因不甘于这样,他把课外的时间尽量的利用上了,特别是和亨德教授合作,到山顶那四个村落去,修水沟,筑贮水池。哪怕是再冷的天,他也会用一个简单的口令把自己逼起来;他在棉被里贪睡时,喊一个一、二、三!立刻起床,他在阅读时,喊一个一、二、三!立刻掷笔掩卷,他就用这种方法训练自己起而行。山顶上凛冽的风吹得人站立不稳,有一种穿肌透骨的冰寒。慢慢的,他喜欢上这种熬炼了,白发苍苍的亨德教授在他身边成为一种形象,不单是热爱中国,而且热爱着人生,那形象时时鼓舞着他,激发着他,任何人,似乎都应该把生存当成一种责任。

载道吗?不是!这责任只有通过自我的生命,去体察,去诠释,任何固定的、概念性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在山顶的寒风里,跟亨德教授去调水泥、搬卵石,用冻红的双手去做工,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呢?替那些村民节省了卅块一天的小工费吗?抑或是代表东大所有的知识份子替这些邻舍聊尽服务之责呢?仿佛全不是那样那熬炼的本身通过感觉,已经赋予它一种和生命默契的意义,在一刹那充实之中,他已接触到生命在未来时日里责任的闪光,毋须通过任何理念、任何语言。 重振工作营自开始以来,已经好几周了,他从亨德教授那儿,得悉附近各地的情况,像病院、孤儿院、盲哑学校,部份孤处的小村落,那些可能需要协助和服务的地方,在日后的工作计划上,都将列为重点。他确信有太多活的知识,活的学问,都潜藏在工作中,生活的接触中,任人以自由的感觉去汲取,决不像满街林立的补习班和地下恶补那样,打起琳琅满目的招牌,狼吞着千万人已经被填鸭式的学校教育煎熬得十分苍白的青春。

尽管如此,这意义似乎仍不被多数同学们所了解。老高说得不错,大学的男孩子,总爱耸起两只肩膀,卖弄点儿学院式的斯文,其实都是些自以为聪明的笨蛋,换句话说,就是些会走路的书本。女孩子呢?明明是瓦片,但为了点缀出些进出大学之门的,与众不同的情调,就用雅致的笑容,狡狯的调侃,带弯钩的清汤挂面头,款式别致的手袋和一些洋装书来装饰门面,使她们在意识上超越一些,从水泥瓦超越到琉璃瓦! 当然,水泥瓦是满眼皆见不足为奇的,琉璃瓦虽然多了一层虎黄的或是浅碧色的彩釉,它就能身价百倍,带给人一种软软的、非性感的抒情。 管它是自以为聪明的傻蛋也好,或是琉璃瓦也好,他们和她们多半是不会热衷于工作营的了! 等老苏他们回来,非得要把这种事情,提出来公开的讨论,澈底的研究不可!南森一个人在寝室里胡思乱想着:总不能这样,靠五六个人一竿子打到底。而且,工作营的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老苏却把那两个家伙拉到教堂去软性抒情去了!

哈老哥,哈老哥!远远的地方,有谁在细声的叫唤着。 南森听出那是大娃娃的声音。他跑下楼去,大娃娃在路口的寒风里等着他。 妳没有去教堂?大娃娃。 去了。大娃娃系紧她被风吹松了的头巾带子:陈老师请我去帮忙布置圣诞树,我抓老苏他们的公差,他们说:哈老哥躲在寝室里跟他的密斯写情书,要抓,妳该去抓他。 甭听他乱贫嘴,我在为工作营的事伤脑筋呢! 圣诞过去,这学期也就快完了。大娃娃的语调有些温温悒悒的,但却带着一份真挚的关怀:你应该趁此机会休息几天了,蛮干很容易受创伤,别人有别人的想法,是不是? 我呀,我宁愿受点儿创伤,也不愿意瘫痪! 大娃娃笑着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顺着林荫夹道,朝陈老师的宿舍那边走。南森虽然没选陈老师的课,但极爱读这位女作家所写的散文作品。凡是爱好文学的东海同学,都喜欢挤在她家的客厅里,无拘无束的谈天,有些女孩子,把那儿戏称为人生的教堂。其实,在南森的感觉里,并不同意这样的名字,教堂两个字,未免形容得过份严肃了一点。陈先生是从不喜欢对同学说教的人,有许多地方,她一点儿也不像老师,而像一位年长的学姐,她的笑和她智慧的言语,像一串魔性的钥匙,专门开启人忧郁的心和紧蹙的眉头。

也许陈先生她会替你拿点主意,大娃娃想起什么来:也许她会觉得你这样热衷于工作营是错误的。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我们来东海,是K书来的,可不是劳动来的,至少,像工读生,已经够劳动的了。 我不以为然。南森说:工读的同学扫地擦窗,洗盘洗碗是有代价的,那不能算是积极的、服务性的劳动,那只是勤快的用工作养活他们自己。参加工作营,义务的帮助别人,我觉得才有意义。 你真是入迷了,哈老哥。你能不能先把你那工作营暂时搁在一边,快乐的过一个圣诞节呢? 我不是基督徒。南森说:没有宗教细胞。 那并不要紧,大娃娃说:纯净的快乐,你总该能够领受的,你不是说要遍读感觉吗?教堂和家庭式的聚会,也该说是大度山整体感觉的一部份,你没有放弃它的理由,我这不是在说教罢。

不是,南森笑起来:妳在开口时,没有说我主上帝,结尾又没说哈里露牙,我虽然没进过教堂,这一套公式我却是知道的。 是哈里露亚,不是露牙。 是露牙,不是露亚。南森说:这里面有个笑话,我初次听过这笑话,才会记得祷告公式的。说是有一个怕狗的教士,到一个家家饲狗的住宅区去做家庭访问,头一回按门铃,一个孩子刚开门,一条狗就猛窜出来,教士一看,拔腿就跑,一面念着哦,哈里露牙!哈里露牙!狗追上他,把他裤子给撕破了。大人出来喝住狗,看见教士面无人色蹲在地上,双手反捧着屁股,那样子像患便秘,很不斯文。大人就责难小孩子说:你怎不拦住狗来?这是教士,你认得的。小孩哭说:全是他自己害的,他叫我们家的哈里露牙的!当然,妳知道就有那么巧,才巧出了笑话来的,那家的狗恰好叫哈里,又恰好懂得露牙!教士那么一叫喊,狗就表错了情了!

哈老哥,你该死,大娃娃拧了南森一把说:你这捉狭鬼,转这么一个大弯儿来骂人! 我骂的只是法利赛人,决不敢忤触上帝。 即使是骂法利赛人,也太尖说了一点。 我又不以为然了。如今各教会里,那些法利赛面孔太多了,开口上帝,闭口我主,外加成串的哈里露牙,他们惯把那一丁点儿做作出来的慈悲挂在面皮上,心里算盘敲打的是什么,只怕黑得连上帝也不愿意知道。那种人,我真希望他们遇上那条哈里,替他们裤子开裆,让他们体会上帝的旨意,重新学一学做一个真纯的孩童。 这算是你的预言吗? 不,我不是先知,不愿意把狗牵进圣经里去,作为启示录的外一章。这只是成人的童话。 我真的服了你,哈老哥!大娃娃说:你这种辩才,该生在春秋战国,我相信有你在,一定羞死苏秦,气煞张仪我们到了,你去舌战群儒去罢!

南森还没回话呢,那边的门一开,五六只臂膀便像挠钩似的抢着伸出来,把南森紧紧的搭住了,大娃娃在后面用力一推,南森便身不由主的进了客厅。 我正式宣布,大娃娃胜利!她已经把哈老哥骗出来了!老苏输掉牛肉面一碗,电影票一张! 我也宣布,哈老哥一世另加称号:他已经变成一只,呃一只呆头鹅啦! 南森在客厅中间,旋转着身子瞪了四面一眼,他这才发觉被大娃娃诱进了九里山,原来老苏、老高、贺良唐、小翠,总有十四五个同学都聚在这儿,墙角那棵八九尺高的大圣诞树,早已布置好了。 低级,低级,他笑指着老苏说:这鬼主意,准是你想出来的。 你骂错人了。老苏说:我只是后来才跟大娃娃打的赌,你怎能在这屋里骂主人?这完全是陈先生她的好意,怕你一个人架在寝室里,冷着了,闷着了,才叫大娃娃去约你过来聊天的,我看,你还是既来之,则安之,那边坐着罢。

南森刚在藤沙发上坐下,陈先生就系着白围裙,笑着过来了,她冲着南森说: 这是轻松快乐的时刻,你呆在寝室里多无聊!要茶?还是咖啡? 茶。南森说:我是属老鼠的,再要份饼干。 这时候,他无意间侧转头,有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笼罩着他,她挺俊挺美的鼻子,虽没使他联想起希腊,至少使他想起在卡门的那个夜晚来了! 忘记我了罢?哈老哥。你一向是贵人多忘事的。女孩子说,一口牙笑得像碎米。 她的脸在吊灯和圣诞树饰灯的彩光闪映中,极像一块会发光的白磁石,那样把人吸引着,圣诞树站立在她背后一侧的墙角上,无数七彩的小灯球一闪一灭的,使她的发缘呈现出丝丝的光熠来,她的颊上有个圆圆大大的单酒涡,当她笑时,酒涡活动着,有一股沁人的甜。 会忘记吗?妳是卡门的逃兵,为了穿高跟鞋的缘故。 是吗?为什么不说是你冷落人呢? 南森颇感歉意的耸耸肩膀: 我应该亲自去道歉的,要不是怕看妳们舍监的面孔,我早该去了。 好了,你已经道过歉了。 下次再去卡门,我发誓不听音乐。 那你做什么呢? 专心一志的盯着妳看呀补一补我上回无心的冷落,比空口道歉要实际些。 女孩扭着手帕笑起来,美得像风吹一朵花。 哈老哥,你乱会开玩笑。她说。 老苏他们在另一个角落上,讨论著筹备庆祝报佳音等等的事情,不用说,他是圣乐团主要的男高音之一,连说话也带几分引吭高歌的味道。 寒冷的夜气把林丛中的房舍包围着,透明玻璃的落地长窗外面,灯光映亮许多不凋的林叶,那些光刺随风摇曳,幻化成千点万点的晶莹。 正因为窗外冬寒,愈发衬映出室内的温暖和适。 我真的喜欢这里。南森说。 我也是。女孩说:我听陈先生她说过,为了这个宿舍,她拒绝过台北好几间大学的聘请,她觉得做学问,养心性,都要拥有足够的、宁静的空间,她说:台北市比动物园更挤,配宿舍,也是一间小鸽笼、一间小鸽笼的,像养来亨鸡。 西门町更像一座埋活人的地窖,人气那么浓,点火都能烧得着,南森说:那些汗味、烟草味、煤烟车屁味,吧女身上的香水味、狐臭味,应有尽有,我们管它叫总天然气,专使灵意打盹,比安眠药还灵。 女孩饶有兴致的倾听着。 妳有同感罢?他说。 我?女孩眨了两次眼:我只是听你说罢了我根本没去过台北的西门町。 哦,我太冒昧了,妳是哪儿人? 你猜猜看? 台中土产,我猜是。 女孩摇摇头。她的脸微微的朝上抬着,脸上漾着时浅时深,流荡不定的笑容。南森说话时,她微微的合上眼,两道密密长长的眼睫毛的黑影子,梳着她白脸上柔柔的细小的汗毛。 那,那一定是员林,八成没错了!他用很坚信的语调说:怎样?我猜中了罢? 可是,你以什么理由猜我是员林人? 从妳雪白的皮肤就看出来了,而且妳家还开冰果店,或者有一座橘子园,免费猛吃维他命C。 算了,女孩说:这亏得不是做学问,如果是做学问,像你这样只有大胆的假设,而不肯小心求证的话,你就会不知错到哪里去了。 别绕弯儿,妳說妳是哪儿人罢。 高雄市,相信不? 不相信。这回该南森摇头了:真的不相信。 也得要理由。女孩说:不相信的理由。 南部的太阳那么大,把高雄市的女孩子都晒得黑里透红,妳这样白的皮肤,难道是在来东海之前,用漂白粉漂出来的? 你忘了,南部的西瓜也是有维他命C的。 他和她谈论到高兴处,都忘情的笑了起来。 哈老哥,你真是了不得。大娃娃在一边看见了,过来指着他们说:我们这位小仙女,也只有遇着你,她才会笑得这样开心。 不敢当。南森说:顶着太阳长大的女孩子,都像葵花会笑的,不是吗? 像葵花那样的笑,真是最恰当的形容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在柔和的灯色中跃起,闪射出更明亮的光彩来,她饱满的额上,蕴蓄着一股谦冲和悦的智慧,也许和她的宗教生活,有着很密切的关连。姑不论那些了,至少在今夜,她的笑容给这夜晚一些全新的、充实的意义,使他觉得一切都极为美好。 回到寝室,四个家伙都像吃了兴奋剂,胡天胡地的聊起来了。南森发表了一篇感觉论,认为宗教的气氛很美,很能喂饱人一心空洞的饥渴。老苏打断他的话,认为哈老哥已经被小仙女摄服,患上初恋情绪感染症了。 我说老高,哈老哥他既这么可怜兮兮的,你就出个价钱,把你对小仙女的优先追求权,正式的出让给他算了!老苏说。 两碗牛肉面,老高说:我就出让权利! 你这算哪一门哲学?南森反唇相讥说:既是买空卖空,又图独占市场? 不要把话说得太大了,老高说:出让权利,收点儿权利金,你这学社会学的,也兴大惊小怪?我得告诉你,哈老哥,我谈恋爱有个原则,对方必须是个不信教的。 什么意思呢?老贺细声问询说:没放弃的时候,你成天跑教堂,这一阵子,又做了沙特的信徒了? 完全不是那回事儿,老高说:我只是想得到一份完整无缺的爱情,我不稀罕那种圣女型的妞儿,把她的爱先奉献给上帝,剩下一丁点儿情感的骨头,顺手扔给我来啃!我不是露牙的哈里。 做人不可太求全,老苏批评说:求全求不着,反苦了自己,这是哪一门子哲学?你总不能逼着跟你恋爱的女孩子,要她当众宣示:我爱老高超过世上的一切!罢? 这不是求全的问题,这是廿世纪末期,我们全国男孩子的,最基本的原则问题。老高说: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实质问题。不是意气争执问题,而是尊严保卫问题。你这样的问我,表示你根本上不了解问题 我的乖乖,老高,你开口问题,闭口问题,哪儿来的这许多问题?当心你钻进牛角尖里去,变成典型的问题人物,那就是更大的问题了! 别打岔,听我们哲学家解释罢。 这不是谈哲学,这是就事论事。老高点起一支烟来说:你们看看,如今的男孩只剩多少须眉气?全叫乳房文化压断脊梁骨,变成软体虫啦!亲爱的,爱我罢,不要妳愛得太多,只要爱一点点就行!这像男人说的话吗?正因为这样没出息的男孩太多,那些漂亮妞儿才会变成女王蜂,分给这个一点点,分给那个一点点,唯其如此,我老高才努力奋起,力振颓风,替软扒扒的男孩争体面,我要的是全部,而且保持不掺一滴水的浓度! 那你打算做恋爱王国里的拿破仑?老苏把嘴笑得歪歪的:哈老哥,老贺,你们都在这儿,咱们不妨把老高的豪语拷贝在日记本上,算是立此存照,看他以后秃嘴不秃嘴? 没关系,我是宁折不弯。 我恰恰相反,老苏笑得像喝烫茶:我是宁弯不折,尽拣甜的吃。你呢?哈老哥。 南森双手抱着胳膊,在来回走动着: 我?我可没你那种福气,追女孩像吃饭睡觉似的平常,而且,情感四面冷冻,相思病三字,唯老苏字典中无之! 所以你连追都不追,原来是怕害相思病?哈哈哈老哥今天可漏了底了!老苏笑说:其实,恋爱这门学问,全是由经验得来的。不遭千百次退稿,不能成为作家;不受失恋的打击,你怎能学会情场上的竞争?趁着圣诞节去教堂罢,你不能放弃这种机会。 我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其实,宗教信仰对人生是很有用的,老高吐着烟圈说:我并不反对宗教。 这只是别有企图的借口,老苏说:你又何必跟哈老哥说教,掩饰你那醉翁之意呢? 你简直低级,外加贫嘴。老高说。 你老高高级,说上帝的眼神,焕发在小仙女的大眼睛里,而那种女孩,只值两碗牛肉面!你是标准的两头蛇哲学家。 好啦好啦,老苏,你还是乖乖的捏你的脚丫罢。南森说:咱们四个人,是四个极端,四个独立的自我,谁也甭想说倒谁,征服谁,抬杠一直抬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谁在抬杠来?老苏说:我们只是吐点儿热气,让寝室的温度提高些,这山上的鬼天气,实在太冷了。刚才我劝你去教堂,倒不是为别的,那儿是最暖和的地方,同时可以不花门票,欣赏这世界上最出色的男高音,我老苏的歌唱表演。 缺气,我还当是卡罗素呢! 卡罗素是啥玩意儿?我老苏一首圣歌,就吼掉了八千卡路里,卡罗素的兄弟。 四个人你望着我,我瞧着你,全都被感染似的大笑起来。他们常常在寝室里,毫无保留的开放自己,作一些没有目的的谈话;有时候严肃,有时候轻松,有时候幽默,有时候诙谐,话题像风牵的游丝,飘荡不定,谁也无法预先知道它会产生什么样的结论,通常是根本没有结论的,像今夜,捧腹大笑似乎就是结论了。 正如南森所说,四个人是四个极端,四个独立的自我。他不能像老高,把很多事情放在烟圈里吐掉,又不能像老贺,尽量啜饮着别人的言语,总不愿表示任何意见,当然,更没有老苏那样的乐天,说过了,笑过了,就一切完事,不再去追想了。 在特别寒冷的大度山上,日子像黏滑的泥鳅,虽然紧紧的巫抓着,却也被它很快的滑走了;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欢乐,他仍然是孤凄的,他常常这样的感觉着;青年人就算是一支支烛火罢,也应该凭借自身一点理性的亮光,照亮自己的周遭事物,社会的,意识的,思想的,穿过这些,去把握生命进行的方向,仿佛不仅仅是啃书本,出国放洋,乱追女孩,一味逸乐,把生活的灵光和热力,一点一点的浪费在许多无聊的事上。 他相信同寝室的三位朋友,都会有大体上相同的感觉,但都被这一股软性的青春潮流冲激着,而在无可奈何中飘浮流荡,很难稳定的把握住自己罢了! 大度山的美,也是使人飘浮的原因罢? 它没有如云的灰烟,烦嚣的车马,它秀逸出尘,真像是东海上的蓬莱,当青年人在它怀抱中同拥青春,摭拾欢愉的时候,很容易把众多社会畸形现象、贪求逸乐的意识,付诸遗忘的。 而南森却很难忘记台北那座灰烟如云的大城市。从童年起始,他就生活在那里,他最初朦胧的印象中,仍留有红砖房舍,荫荫行树的影子,不像如今这样,繁华是真真实实的繁华了,而光华璀璨的五色霓虹,仿佛就为了照亮一家家舞榭楼台,人口迅速的膨胀着,各型的违章建筑和太多流涌阻塞的车辆,使它患上了难医的结肠症。绿地萎缩得像结核病患者的肺叶,比鸡笼还挤的公车,比鸽笼还狭的房舍,使人们失去了空间,热门音乐把很多青年托在半空里,流行音乐癌细胞似的分裂着,蔓延着,使更多灵魂患上软骨病,不是流水寄情,就是梦里相思!这是曾经在历史上光被八方的民族?这是以五千年文化光罩四夷,感服世界的民族?当代社会除了表面上的繁荣,在内在意识上是衰老了,需要振醒了!假如青年人要用新的思想和风气注入社会,改革社会,最主要的,是社会必须要容忍青年!不是把他们牵入漩涡,一同沉降。 他有着这样的信心,因为像眉珍那样沉着坚毅的女孩子,本身就是最好的抽样;她虽然因环境所迫而失学,但她始终抗逆着一切加诸她的不幸,默默奋斗着。他相信,在那大城的每一角落,都有着这样的人存在着。 十二月末,又该是那盆地的阴雨季了,黑郁郁的山群,一道锈箍似的箍紧那座快要胀裂的城,阴霾的层云低压着,空气是污浊霉湿的,那重量在人感觉上,相同于瘦弱学童小肩膀上的大书包。也许有许多人存心遁离,冀求摔脱那种感觉招引来的重量,于是去搓牌,去听歌,去看舞,去聊天泄气,近乎自暴自弃的封住他们的大脑,安于现实生存,而不感觉生存。 想到看来瘦弱斯文的眉珍,穿着很单薄的风衣,搓着冻红的手在车棚下等车,想到雨中的威尼斯式的街道,和圆环边为适合季节而点缀的花草,一股怀乡的感觉使他心悸起来,他不是久浸在大度山欢乐的潮水里,不常去想念那座城市了么? 整整的一学期就这样的过去了,眉珍的一大叠来信,都收在小箱子的插袋里,自己竟没能定下心神,好好儿的为眉珍写一封长信,说来真有些荒唐。近些日子,不知她生了气,或是太忙碌了,来信也稀少起来,自己去信三句半,她还回来的,也只匆匆的两行,也许她使心眼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罢。圣诞节之后就是学期结束,要卷起行囊北上,那时候见着她,再委婉的解说罢,手懒心勤,该会得着她曲谅的。 哈老哥,你执意不去教堂了,是不是? 我说过,我没有那胃口。 谈恋爱,你是有权选择的,老苏说:你台北那个什么什么的眉珍的妞儿,究竟有多大魔力?一棒把你敲昏? 南森缩缩头,抱起膀子,苦笑着: 我实在懒得跟你多解释,老苏。 其实用不着解释,相思病既然害定了,你就孤孤单单的害罢,我们又不是挂了牌的大夫,再说,这种滋味,解释也解释不出名堂来的。 嗨,你准是老花眼的徒弟。 怎样? 怎样?硬栽。南森说:其实,我害的不是相思,却是不折不扣的乡思!明知寒假就要卷行李回去了,偏偏想家想得发起郁闷来了。 也只有你这大肚山人,肚里能装得了这许多莫须有的郁闷,换我老苏,早就去吃萝卜,啃黄豆去了,上面说说话,下面放放屁,上下两头通气,这是我的秘方。 南森把脸笑得红红的,老高瘫在椅子上,连一向不爱狂笑的老贺,也笑得呛住了。老苏硬是这样有趣的人物,为了保持他周围愉悦的气氛,他宁愿客串丑角,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非把人逗乐不可。老苏自己承认,这是青年人正当的发泄。 还能谈些什么呢?又是女孩子,女孩子,老实说,我腻透了。 换换胃口也行,你愿意谈什么,咱们就谈什么。宗教也行,人生也行,或者索性胡扯八拉也行,只是不要在圣诞节前谈工作营的事,那是不识时务。 说真的,南森说:我愿意睡觉。 没关系。老苏说:那我们就陪你睡觉。 灯熄了,风摇响着窗上的玻璃,寒星在窗外罗列着,仿佛也被天风吹动的样子;冬晴的夜晚,星空虽不若夏季繁密,却粒粒朗亮,闪迸着晶莹的芒角。 南森闭上眼,星光覆盖在他的眼帘上,他睡不着,恍恍惚惚的想起许多琐碎的事情,许多星,许多图景。忘记是哪一年的圣诞节前夕了,和眉珍一同去选圣诞卡片寄给远地的朋友,两人沿着街边的林荫走,经过一座尖顶的教堂,徐缓的风琴随风播扬着,别有一种肃穆宁和的气氛,两人全不是基督信徒,但都沉浸在圣乐的气氛里面。不必去追究那神秘的马槽的故事,以及一颗明亮的十字星引领着朝贡的牧羊人的传说了,说是救世主把宝血流到人间,为人们洗清罪孽也好,复活升天作人们永世的中保也好,总之,在很久很久之前,有过那桨一个日子,这日子已慢慢的演变为世界性的节日了。眉珍和他都同意这个,同意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追寻人生的起始和终极,体会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 即使宇宙间没有上帝,人还是要无可奈何的活下去的。眉珍说:如果宇宙间没有人,那么,即使有上帝,祂也会觉得寂寞的,祂将变成没有羊群的牧人。 那夜也有星光,也该听到眉珍的天真的话罢?他和她在闹区的书肆里购买圣诞卡,彼此互换了一张,并且为对方签名祝福,虽然不很宗教,但颇有深挚的人情。 圣诞节前,他和眉珍互赠小礼物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让我们感觉上帝罢,南森。感觉,并非信仰。明天,他想,我该下山,去市区买礼物了。这份彼此的关怀和祝福,却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含不含有恋情? 眉珍寄来的圣诞卡和礼物包,是第二天收到的。老高和老苏他们都还没有回来,他欣喜若狂的捧着它们奔回寝室,先拆开雪白的信封,一张别致的卡片,亲切的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白地绿竹的图案,单纯而美,那几茎修长的青绿,给人一股清香的回忆。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它,那几片坚挺的叶簇,几茎劲拔的竹节,给他多少鼓舞?多少向往?他打开卡片,扉页上有一行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南森:把我最先的祝福带给你 祝你平安快乐。眉珍 这简短的祝福,使南森脸上漾起一缕不自觉的微笑来,使他平时粗豪爽直的额顶,覆上一层柔和的焕发的神采。是的,人生在世界上,尤其是生在这个多流离、多战乱的民族里,还有什么比平安快乐更值得安慰的呢?有多少埋进坟茔的前一代人们,一生企盼着一刹的平安和快乐都很难获得它,它不是征歌逐舞,达旦狂欢,不是金钱、名位、权利的获取,不是私欲的得逞,或是任何生理的、官能的满足,它自在人的灵魂深处。 啊!眉珍,愿平安快乐,我们以及普天下的人们,都能共享。 他拆开礼物包里,那里面卷着一付极为柔软的真麂皮手套;他忽然记起有一个冬天,他跟眉珍冒着寒风去一个同学家里借书,他穿着袖子很短的蓝色尼龙夹克,一双手冻得红肿肿的,一路上不停的搓揉着,不时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你很怕冷罢,南森? 只是手冷。 该买付手套戴上的。 不,寒天很短,我有钱宁愿多买一本好书。 正巧经过一家拍卖行门前,天蓝色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付看来极为精细雅致的真麂皮手套,眉珍一眼看见那付手套,便站住了,指着说: 我看,这付手套大小正适合你戴的。 当时,他只是苦笑笑,摇头说: 眉珍,那是真麂皮的,对于我们来说,它太奢侈了,这样一付小小的手套,总得要好几百块钱呢。 已经是久远的事情,难得眉珍还把它记在心上,如今,他手里紧握着的,不单是这样一付自己久已向往的手套,而是眉珍浓郁的情谊。一付真麂皮的手套,在富有的同学购买起来,可能不算什么,对于眉珍来说,不能不说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也许是她半个月辛劳工作的代价,在兼负家庭生计重责的情况下,南森想得出她买下这手套时,又该用多少夜晚的额外工作去弥补,这种情谊,真够使人刻骨铭心的了。他打开叠放的手套时,又有一张小纸片落在桌面上,眉珍在那上面写着: 南森:不要说它奢侈罢,你不是说大度山很冷吗?常常等不着你的来信,便想起你冻得红肿的手来。祝福你有一个快乐的、温暖的冬天。 眉珍 圣诞节前灯下 眉珍,多么慧心的女孩!她竟然用幽默的、简短的言词,冲淡了别人对她买手套时那份苦心的感念,她却没想到,愈是这样,使人对她的感念愈深。 我这就得下山去。南森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我总这样粗心?反让眉珍先寄礼物来呢? 竖起衣领在林荫大道上走,校园里看不见人影,只留下风和落叶。他决定搭公路局班车赶下山,选购一点小礼物寄给眉珍,明天就是圣诞节了,盼望立刻寄限时邮包,明天能送到眉珍手里。 圣诞夜,同学们留在大度山上,分别的欢庆佳节,学校附近的人们,也都早早关上门窗,享受着室内的温暖,只有南森一个人,留在黝暗的林荫下等着车,尖风吹得他透心的冰寒。 但他自己感觉到,有一朵小小的金色火焰,在他心里燃烧着,那火焰,是眉珍用她纤细的白手替他点燃的。这真纯的友情,竟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激发着他的思想,鼓涌着他的生命,并且提示他做人的责任。 在这偏重学位、资格,而轻视真实才能的社会上,眉珍个人的命运确是够不幸的,比起她来,自己算是幸运者,如果不能善自掌握时间,求得实际的学问,岂只是惭愧而已?眉珍的才华和实学都高过自己,她虽然遭受困厄,被拒于大学门墙之外,虽然怀才不遇,反因生活的压迫,沦为通俗浅浮作品的校对者,但她无论在思想上,精神上,都没被这社会击倒,反把它当成自己历练的机会,若以她的年龄和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看,她足可当得伟大的形容了。 夜晚的班车,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乘客,一盏打盹的黄灯,使人有些昏昏的梦意,人在速度中摇晃着,风在车窗外喧哗着;然后,车开走了,把他单独的遗留在市区的路灯下面。 街道并不算太冷清,有些商店提前打了烊,有些专做圣诞节生意的商店却张灯结彩,装饰得格外的辉煌。行人比较稀少,许是因为风太大天太冷的缘故罢?连路灯都被寒风吹青了脸,亮也亮得寒森森的。 南森在各家商店打着转,一路敲着腰袋盘算着:买什么样的礼物给眉珍才实惠呢?一块冬季的衣料?一支书写流利的钢笔?走来走去,就是作不了决定,不是嫌这种东西太俗气,就是怕那种东西眉珍用不着,总该怪自己不好,粗心在前,临时又来抱佛脚,时间太迫促了,看样子,再转几转,等邮局关了门,这份圣诞礼物今天就寄不成了! 正楞着,一条飘扬着的浅绿色围巾从眼前飘过去,又忽然的兜转回来,朝他打着招呼: 哈老哥,你偷偷的一个人跑下山,待在这儿干什么?喝冷风吗? 南森一敛神,这才看出是小仙女,便笑着说: 应该说:两个人偷偷的分别跑下山,妳怎么不留在学校,等着报佳音? 嗨,替一个朋友买礼物呀。 嘿,那么巧,我也来买礼物啊。 还笑呢!我急都急坏了,礼物可真难买,东西这么多,挑来拣去的乱了主意,也不知哪样合适,再晚,邮局就要关门了,你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早点买妥了,我还得赶回山上去,团契里的同学都在等着我呢! 我的天!我正在自顾不暇呢。南森抓着头发说:这样罢,我帮妳出主意,妳也得帮我出主意,咱们算是患难相扶罢。妳先得告诉我,妳的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人长的什么样?年纪如何?要不然我怎么替妳选礼物? 嗨呀,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说得多难听!他是我的邻居,跟你一样年纪,不过比较瘦,也比你矮些,现在在台北上学,行了罢! 比我还矮?那不成了小不点儿! 你管他什么!我只问你该买什么礼物。 这个!南森像献宝似的取出那双手套来说。 啊!手套!小仙女雀跃起来,好像好像眉珍的样子,但眉珍从没像她这样兴奋这样快乐过:手套,真的好极了!谢谢你,哈老哥,你不这样提醒我,我可没想得到呢! 现在该妳替我出主意了! 那,我也得问你,你的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人长的什么样?年纪如何?我这算是以其人之话,还问其人,你说罢。 一个女同学,高中同学,她长得跟妳一模一样,真的,她只是更沉默一些。 我早就知道了!老苏他们全告诉过我们,那个叫什么什么珍的,你心上的一盏灯,不是吗? 甭提那个费蒙笔下的人物情报贩子啦,妳說,我该为她买什么礼物呢? 这个!她笑着扯下她那条围巾说:是下午他由台北寄到的。 巧,巧我的手套也是。 两个人一同去买礼物,一直在为这事的巧合发笑,女店员不知他们为什么这样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使那家商店里洋溢着久久不歇的笑声。 由于商店没有真麂皮的手套,小仙女只好退而求次,选了一双黑羊皮的。而南森算是幸运,他买到一条和小仙女的那条同样品质,同样颜色的围巾,他想像得到,眉珍围上它,会和眼前的小仙女一样的艳丽动人的。 我们赶快得找个地方去封包裹。她说:邮局几点关门? 南森看看表,计算说: 别急,天还早,妳几点要回去报佳音? 九点开始。 好,我们去卡门,南森说:忘了没有,我欠妳一次卡门,这一回,保证不听音乐,我们把包裹封妥,马上托小丘去寄发,我们还可以坐一个小时,九点钟之前,一定让妳赶回学校。 你真会忙里偷闲。女孩说。 不,我是会利用时间。 在路上,小仙女突然又说: 哈老哥,你究竟是不是姓哈? 姓哈怎样? 说话不要鼻子,哈迷蚩要在今天,应该捧回一座最佳勇气奖,坐卡门,也算利用时间? 南森笑着捏捏他冻红的鼻子: 正因为我的鼻子还在,所以不姓哈,我这一辈子命定姓黎,黎玉玺那个黎。妳竟然问谁是黎玉玺?亏得妳是女孩,要是男孩,妳就不配当海军。 姓就是姓,还有什么一辈子命定? 那妳姓什么?姓小吗? 胡说,我姓林,林森那个林。 暂时姓林。南森说:谁知妳将来冠上谁的姓? 女孩子斜瞟了他一眼,没接话,她端丽的白脸上涌现出一层薄薄的臆想的红晕,南森当时就觉着了,暗怨自己说话粗率孟浪,太欠含蓄了;可不知怎么的,和她见面时,总有一种直感上的错觉,老把她当成眉珍,他跟眉珍极为熟识,极为相知,常常是坦诚展放,无话不谈的。但这次是林美倩,刚见过两三次面,刚知道她的姓名,虽说在东海,男女同学不论在交往上谈话上都够大方,而这样的说话总是不适宜的。 很抱歉,我使妳受窘了。他讷讷的说。 你以为会吗?美倩说:我早就订婚了。真的,这付手套,就是寄给他的,套一句你们的口语:已经被敲定了。 那很好。南森有些感慨:有时候,早早被敲定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儿,内心的平安才是实在的。美倩掠掠她被风吹散的围巾说:我的宗教信仰,使我获得这种平安,幸福掺和在里面。你呢? 我是感情上的流浪者,连一种哀莫大于心死式的、死心塌地的平安也没有过,当然也没想过个人的幸福。谁能把幸福送给我呢?真的,我觉得在我们这种年龄,恋爱只是一种青春的游戏。 有空的时候,到教堂去坐坐罢。我不劝你接受什么,信仰什么,你相信沙特的话,认定上帝已经死亡了?美倩这样说话时,语音非常圆润,语调也特别柔和,自有一种吸引人去倾听的魔力:我并不想跟你谈论宗教,事实上,有一个时期,我在情感上也流浪过的。 沙特是不需要人去信仰的,撕碎很多世上的信仰,去建立另一种信仰,那是不真实的。南森说:妳在卡门楼上等我两分钟,我去买两张牛皮纸来。 热带鱼和水藻仿佛冻结在那种透明的梦幻的匣子里,变成一幅多色的静态图案,南森裁着牛皮纸,包扎两份圣诞礼物,美倩在一边帮着他,礼物必须赶寄出去,估量邮局也快关门了,两人忙着包扎邮包,便把刚刚没讨论完的话题搁在一边,没有再继续谈下去。 小丘没在,楼上几乎没有别的客人,音乐轻轻的流泻,缓缓的萦回,构成一种梦幻的情调,他必须立刻赶到邮局去,把这两份礼物给寄掉。 两位要吃什么?另一个年轻的侍者走过来说。 妳吃什么?美倩。南森说。 热可可。 好,南森说:一杯热可可,另加一杯白开水,我总是口渴。 侍者走后,美倩用手帕捂着嘴,但仍禁不住两肩抖抖的笑出声来,瞧了南森一眼说: 要是我会账,你会点个什么? 我吗?仍然是白开水一杯。南森说:这不是犹太,这是节省,对于我来说,一杯可可或者咖啡,往往就是一册旧书的价钱。 美倩用纤长的白手捏着圆桌上的盆花的叶子,淡淡的笑着说: 我了解你,我也很羡慕你收藏旧书的嗜好,这是真正实际的,你一定读过很多的文学作品罢? 并不算太多,若说喜欢它们倒是真的。 南森看看表,再没有时间让他和美倩泡在暖洋洋的音乐里了,美倩也看出他的不安来,就说: 别着急,南森,喝完了可可,我们一道儿去邮局,不必再绕回来了。 好罢。南森说。 他和她走出暖洋洋的卡门,重新走入街头的浸寒里去;人群更为稀落,一溜儿长长的街廊空荡荡的,路灯一盏一盏的亮着,冷冷清清的。即使不逢着圣诞夜,在这种风尖夜寒的季节,人们也都该各自归向他们小小的窝巢了,那些窗帘掩映的灯火,不正是快乐的音符吗?宗教当真有着那种亲和的魔力,使眼前这个女孩子从里到外都像一盏灯似的亮着一种快乐,如今,这快乐强烈的浸染着他,也使他的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温柔。 他曾把美倩和眉珍暗暗比较,在形貌上,两人像是孪生的姐妹,而在性格上,却有显著的不同:眉珍是爽朗、沉默又坚强的,咬一次下唇,就有一次决心,而且总有更多的勇气和耐力,支持实现她所决定的。美倩却不是这样,她像是一泓深碧的潭水,她的总是挂笑的脸就是潭面上被春风吹动的漪纹;她是深沉的,温顺的,含蕴的,她的快乐里,也有着很浓的宗教情感。尽管他本身并非宗教的信仰者,他也得承认:像林美倩这样的人,才算是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信徒。 说来也奇怪,一条冷冷的长街,有她在身边行走,在感觉上就不一样了。她是个知人解意的朋友,一路上,她跟他谈论著远在台北的眉珍,她说她听同寝室的朋友说过她的事,非常钦慕她在逆境中独力奋斗的精神,她的话说得很自然,表露出她对眉珍真挚的关怀和敬佩,连南森听着,也觉得羞惭和感动起来。 他想到在这许多时日里,眉珍的来信多,自己的覆信却太少;只知道眉珍的家境窘困,从不清楚窘困到什么程度?眉珍在做事了,不像往年在学校,能探讨书本上或课业上的问题;她现在已经进入社会,以她柔弱的、羽毛没丰的翅膀,接受着八方风雨的考验。她虽然一直把自己当成唯一可倾诉心声的朋友,而她却是内向型的女孩,总不愿跟他说起太深的生活和感觉上的痛苦,而自己很少为这事深思过,只拥住关于对方的一些概念,真的,如果再这样下去,眉珍距离自己会越来越远了! 真的,哈老哥,你愿意介绍我跟眉珍通信吗? 哦,那当然。我相信眉珍会喜欢妳的。南森有些惘然的说:我常觉得,人与人的相识和相交,都是一刹的机缘,假如她进了东海,妳们早就是朋友了! 也许是的。不过现在并不晚。 好极了。南森说:我希望眉珍能从妳这里,分到一些快乐的。 你真的觉得我很快乐吗?她顺手理一理围巾的巾角,突然抬起脸,侧转颈项望着南森说:我很奇怪,你怎的会有这样的感觉?而且又说得这样自信。 我想,用不着说道理,我有这样的直感。 你相信你自己的直感吗? 当然啰,它常常是很灵验的。南森一本正经的说:同时我相信,它总要比签筒里那些虚无飘渺的签语要实在得多。 偶尔有车辆在森寒的路灯光下滑行过去,回荡在车尾的旋风,卷起一些行树落下的叶子,凄惶的蝶舞着。 这倒是挺有趣的,美倩说:我很想试一试,依你的直感判断,你是怎样判断我? 妳吗?一个挺漂亮,同时有高度智慧的女孩子,南森理直气壮的说:从妳的风度、举止,我判断妳是系出名门的大家闺秀,至少,家庭非常的富裕,生活相当的安适,心灵有深度,对广大生活却欠体验我说的怎么样? 还有什么?美倩含着微笑说。 总之妳很幸福,南森语意模糊的说:妳很早就在晕船了! 晕船? 晕船妳也不懂?就是闹恋爱闹得迷迷糊糊的意思。我敢说,今晚接受妳礼物的男孩,他更幸福,因为妳是本身幸福也会给人幸福的女孩子。 南森说完了话,美倩不知怎么的笑出声来,而且笑得很凶,一直笑到邮局门边,还在不停的笑着。她在廊灯下抬起脸望着南森,却含了一眼盈盈的泪,笑和泪光同在一张脸上辉耀着,构成一种恍惚的迷离,使南森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直到他把两个邮包寄掉了,美倩才说: 老高把大学的男孩形容成什么来着? 自以为聪明的笨蛋。 包括你在内,美倩说:你的直感判断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南森犹疑的摸起后脑勺来。 当真那么糟吗?他说。 几乎完全错了,她说:你说我快乐倒是真的。她一面朝车站那个方向走,一面说着。 把妳能够告诉旁人的事都告诉我罢,南森说:这一向我的直感判断不灵光了,也好借此修正修正。 事实上,我既不是大家闺秀,更不是什么系出名门。美倩坦然的说:我父亲是个贫苦的小市民,我的童年,一点儿也不安适,我是在街头长大的。 可是,看起来却不是那样。 信赖你的直感,有时候会错得一塌场糊涂的。美倩说:尤其是做学问,千万不能用这种没有根据的判断,否则,岂不是洋相出到非洲去了? 甘心听训;南森耸耸肩膀,苦笑说:难道我对妳的爱情经历也判断错了吗? 错得更多。美倩说:一直到现在,我虽然订了婚,却没有获得过一丁点儿爱情,那种热烈,狂乱,可生可死的爱情。 假如是这样,妳岂不成了小可怜了吗? 在上帝的眼里,谁不是小可怜呢?我不是在跟你说教,事实上,很多人都有他们的痛苦,生存决不像你概念里那样的单纯,很早之前,我就经历过了。 照这样说来,最最小可怜,倒像是我了? 也许是罢。美倩说:车子来了。 这是一班空车,除了司机和车掌外,就只有南森和美倩两个搭客。车子在空荡荡的沥青路面上疾驶着,沉沉的夜色贴布在叮叮作响的车窗玻璃外面,让人去感觉,去冥想。 美倩和南森坐在车尾,她娓娓的叙说起她自己的一些故事,那些过往的经历,都黑黝黝的,仿佛是用车窗外的夜色涂成的。一个贫家的女孩儿,生长在简陋暗黑的窝砖屋里,一张古旧的大木床,一红光屁股的娃娃,构成一个哭泣的世界,屋后是火车的轨道,每过一些时刻,那喷腾着黑烟的庞然大物,便会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呜呜的怒吼声,直压过来,掩盖住她卑微的啼泣。 后来她进了学校,在古旧的木椅上捉臭虫,刻小人头,左一次右一次的闹头虱,使她的鸭屁股发型剪得更短更短,她虽不算丑小鸭,却也不算天鹅。 高三那一年,她发狂的爱上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尉军官,她捧著书本,每个黑字都变成他黑黑的、露着洁白牙齿的脸;那军官是她邻舍一位老先生的姪儿,很喜欢文学,谈吐也很出色,第一次谈话她就迷上了他,在她不甚解事的心里,爱情是那样的朦胧而又热烈,正像那个黄昏里西边天壁上璀璨的火烧云,但从没形诸于任何神态和语言,那只是一个少女偷偷装在心底下的秘密。 而她那时已经由父母安排,跟同一条街上一个富有的医师的儿子订婚了。对她父母来说,这宗婚事是极为体面的,说是荣宗耀祖也不为过当。那男孩自小就跟她玩得很热络,又同读过小学,论关系可算是青梅竹马;他多年来一直把她当成女王看,从没拂逆过她的意思,她也惯把他当成傻弟弟,但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着那种热烈的、朦胧的、使她脸红心跳的爱情。 换我的话,我是不甘心这样被敲定的。他朝后仰仰身体,抱起膀子来税:假如我们这一代,还不能决定我们自己本身的命运,又何必进大学来求知呢? 这也许正是我们观念不同的地方。美倩幽幽的说:我总觉得,爱,有时也要学习的,虽然学着去爱一个人,或是去忘掉一个人是很困难的,这样的心使我感觉背负,却也使我感觉平安。 嗨南森嘘口气,仿佛要把围困自己的什么嘘开似的:但愿这不是弱者的遁词,那就好了! 车到东海,美倩到奥柏林中心去了,她要参加报佳音的行列去唱圣歌,南森只好一个人拐向陈老师家里去;来大度山一个学期了,就算今夜的心情最糟最乱,很难说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自己不该去追询美倩的身世罢?一个特出的快乐的女孩子,竟会是个宿命论的网罟里的鱼,连挣扎和跳跃都放弃了的。如果年轻人个个都像这样子温柔顺从,谁再去漂白这个社会,只怕都将被这太老的社会染黑了罢? 而自己是要作一个骑士的。 即使是唐.吉柯德也好。 口哨声被人切断了,在路上,他遇上了老苏和小翠。 哈老哥,你钻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老苏扯着他打转说:到处找你找不着,陈先生等你去吃火鸡呢你答应过的。 抱歉抱歉,我忘了,下山去刚回来。 嘿嘿,老苏把他推在一盏路灯下面,退开两步,绕着圈子,上上下下的看他。 搞什么鬼?老苏。 你说,你说你搞什么鬼罢?大冷天的夜晚跑下山,空着两只手回来,明明是约会女朋友,还保密保得这么紧!我一回寝室就没有看见你的影子了。 哈老哥,你究竟爱上了谁?小翠说:当真不肯宣布吗? 当然可以。南森又恢复了他平常的机智,眨着眼说:不过,要等到了陈老师家,当着更多人公开宣布才有意思。 好,我愿意作证,你赖不了的。老苏说:我们现在就演一场大肚山人起解,我要把你押了去,当众宣布你的情人。 不不不,我还有附带的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先分一只火鸡的腿。 三个人一路开心的笑到陈老师家,那间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好几十位男女同学,彩色灯泡在圣诞树上一明一灭,闪闪的红绿灯光,交替的染着那些生动的笑脸。 南森奇怪着,这节日真的具有这样大的魔力,把整个大度山上的年轻人都推到欢乐的浪头上来了,似乎没有谁愿意在冷静沉默中去思想它的意义,欢乐的本身就含有若干无须解释的意义在内了。 每年圣诞节都这样热闹吗? 去年更热闹。大娃娃说:整个寝室的灯,通宵亮着,报佳音的歌声,一夜唱到天亮,没有人愿意留在屋里睡觉,音乐教室的屋顶上,坐满了望星的哲学家,他们不是谈哲学,却谈着希望和爱情。 哈老哥是实行家,老苏大声说:他已经抛开空谈,偷偷的独尝了禁果!刚刚他答应过,只要分给他一只火鸡腿,他就当众宣布他的情人。 南森笑着,觉得自己的笑里有些无可奈何的苦味。自己没在另一个苦难的时空里生活过,当然也不可能亲身体验到那种生活的情境和青年们的生活意识、生活态度。但当前年轻人的生活似乎太软,即使在欢乐的浪头上,也没有什么可供仔细咀嚼的味道。在这热烘烘的人群里坐着,飘浮不实的狂欢,形成一道牵拽着人的漩涡,使人不得不跟着拍手打掌,挤迸出浪费精力的笑声。这样倒不如方才单独跟美倩在一起,谈谈那些使人心情糟乱的话,反而显得有份量些。 生命的重量,常常是某些事实的压力造成的。 哄笑像一阵突起的风暴,从他身边卷过去了。 陈老师动手分火鸡,真的给了他一只鸡腿。 在你这种年龄,恋爱是好的。她眼里含着关切的笑意说:那是预示着年轻的生命趋向成熟 宣布罢,罗密欧。老苏说:火鸡腿捏在你的手上,该是你亮底牌的时候了。 我我爱上 慢点,慢点,大家不要说话,这是哈老哥历史性的声音,他要正式宣布了。 哎,这样不好意思,南森说:我还是用纸片写下来,交给小翠去宣布罢!否则我会脸红。他说着,拔笔在一页拍纸簿上写下一个名字,递到小翠手上,便若无其事的低下头,专心去啃那只很肥的鸡腿。 小翠抓过那张纸条,原想张嘴念出来的,谁知一张开嘴,就笑得再也无法合拢了,她把纸条传给大娃娃,大娃娃笑着弯着腰,总算撑着桌角说出话来: 你们知道他爱谁?他爱上的是坟场上的土地公公!她说着,又笑倒在沙发上。 不行,这小子骗吃了一只鸡腿!老苏说。 还给你,南森说:鸡腿还是鸡腿,只欠肉,不欠骨头。 土地公公是男的,不行。小翠说。 那么,拿撒勒人耶稣也是男的,大家都爱耶稣,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土地公公? 那是在闹同性恋。老苏说。 去你的,南森说:你简直是在侮辱我们那位餐风饮露的老同胞。我指的是博爱之爱,可不是爱情之爱,看在我这片爱心份上,我也应该啖之无愧的享受一只鸡腿。 这样的笑谑着,直到报佳音的歌声纷纷响起才罢休。各年各级的同学们,纷纷组成不同的报佳音的行列,有的穿上白色的圣袍,有的戴上天使的翅膀和面具,有的使用多具口琴作为伴奏,一组一组的穿过校园,到男女生寝室和教授住宅区去报这从天而降的喜讯,救世主耶稣基督的诞生。隔着树林,很远就听到杂沓的跑动、歌唱、欢笑和叫唤的声音了。 这些声音远远近近的起伏着,变成一条磁性的、挥动的手臂,把室内的人全吸引到外面来了。有一组男同学,举着庆、祝、圣、诞的大纱灯笼,带着小翠所形容的半厚脸皮半带羞的表情,用老苏称为最蹩脚的鸭嗓子,荒腔走调的唱着平安夜的歌,后面跟着一个化装的小丑,肩上背着一只鼓鼓的大口袋,在每家门前报完佳音之后,就立刻转移阵地。 你们真是洋相出足!老苏说:你们根本没有练习过嘛。 我们没有时间练习。领队的同学说:报佳音只是尽心意,又不是歌唱表演,不在乎嗓子好不好。 我们腿快,总是抢在人前头。 我们快开饼干糖果店了。小丑说。拍拍他肩上的口袋。 无论如何,他们使冷寂的大度山的夜晚生动起来,这里那里的歌声牵结着,播扬出年轻人单纯的热情。这儿虽不像北国,夜的野原上亮着雪光,但圣诞夜的情调已被渲染得很够浓郁的了。 报佳音的同学来了一批又一批,在门外的树荫下面,唱着简短悦耳的歌,陈先生和小翠端着盛满糖果和饼干的盘子,招待着那些热情的来客。 吃够了,吃够了,一个生物系的同学说:糖汁黏在喉咙里,简直想吐呢! 他说话时的神情,跟刚才那小丑大异其趣。 蜜样的时光几乎流不动了,每一寸都显得那样美好,客厅里的唱机播放着韩德尔的弥赛亚乐曲,精美的旋律,鲜明的节奏和壮丽的和声,显示出这乐曲无匹的力量。当同学们在阿利路亚合唱声里循例肃立聆听的时刻,老高、老苏和南森,也都流露出庄穆的神情。 有一队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报佳音的行列,恰在这时来到客厅外面,她们穿着雪白的圣袍,每人手上都拿着带有玻璃风罩的蜡烛,横列成弯弯的马蹄形,她们低声的说了一些什么,便唱起那首很多人熟悉的圣歌来: 忽听天使高声唱, 荣耀归于新来王 很多报佳音的都来过了,老苏说:也只有这一批是货真价实的,她们都是圣乐团的成员,不但歌喉好,主要的是她们有信仰,有感情,歌声才会这样的感动人。我想,小仙女一定也在里面。 小翠抢着打开门,客厅里的一伙子人都跑出去,把她们围着。 老苏挨近南森说: 你仔细看一看,倒数第三个,就是小仙女,中文系打算选她当系花,两碗牛肉面的权利金,算起来可便宜你了。 苏格拉底,我警告你。南森说:开玩笑也得看在什么时候,我真的没有那念头。你要有意思,你去进行就是了。 别假正经,哈老哥。苏子曰:三看而行,没错的,你看她三眼再说这话也不晚,否则会后悔不迭呢! 南森没答话,心里却忍不住的好笑;也许老苏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跟美倩认识了,何止看她三眼?三十眼,三百眼也都看过了;平心而论,在一般男同学的眼里,像美倩这样聪慧、玲珑而又温顺的女孩子,该是人人争着猎取的好对象,可是自己跟任何女同学相处,从没想及这个,甚至跟眉珍共处多年,也从没涉及过什么样的爱情。 他凝望着弯弯的马蹄形的白色行列,一圈烛火亮丽的黄辉从她们的手腾起,牵结成一面扇形的上升的光弧,映亮每一张生动的脸子。站立在后排中间的美倩,正是那光弧的焦点,她小小的白脸是那样的突出,有着稀有的秀丽和奇异的明媚,她的歌喉也是嘹喨的,带领着众音高高拔起,显示了她歌唱时生命全部的虔诚。她发光的黑眼和左颊上那粒甜美的酒涡,更是醉人,那是眉珍所没有的特点:一种透过信仰所浮现的内在的平安。 这平安对于自己,正是极大的吸引。 在自己的感觉世界当中,生命是汹涌的怒潮,它带着虎虎的怒啸声,在千浪万浪的继起生命的推涌中,猛力扬起,扬起无数浪沫和白色的水花,鹰爪似的腾扑过去,总要抓着些什么,攫着些什么。将近廿年的岁月消逝了,一个踏进高级学府的年轻人,能说他究竟抓着了什么?攫着了什么呢?似乎在苦难年代里的中国青年,都有这种自觉的压力所带来的责任,不能让生命陷入虚无的责任!当然,一个醒着的心灵所追求的,不光是浮面的青春期的欢乐;不光是级级高升的闪光的学位、文凭和使自己能够生活得比较惬意的工作待遇;不光是通通俗俗的大众化的爱情。虽然这些世俗观念认为是比较实际的东西,能够扶持一个青年人在外表上稳稳的站立,但并不能遏阻他内心的空洞和精神的倾颓,生命需要充实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也许毛病就产生在超越性的追求上,愈是急切的想掌握生命,渴求智识,愈容易敏感的觉出本身的贫乏和空虚。这几年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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