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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3561 2023-02-05
有很长一段日子,生活规律得像挂钟的摆锤一样,早上、中午、晚上,上课和下课,啃书和睡觉,就相同于那种永无变化的声音:嘀答,嘀答,。由于口袋太瘪,南森有好几个礼拜没下山了。在那种无聊又懒散的假日里,老高、老苏和老贺都有他们各自的正当职业,K书、打球、看密司,只有南森安不下心来,里也不是,外也不是的游荡着。 哈老哥,你是假日里的无业游民!老高说。 土地公公是游民收容所的所长,你去报到罢。老苏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跟着凑趣说:要是你还愿意享受一点人生的乐趣,怕进坟场,我就打算收你做徒弟,到邮局门前看头巾去。 我老哈是自由职业。南森说:名符其实的大肚山人,你们要玩,玩你们的去,我在二○四室看门。

说是这么说,但当他们都走了之后,小小的寝室在人的感觉上,真比戈壁还要荒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摊开信笺,跟家里的母亲和几个月没见面的眉珍写信了。每回写下眉珍这名字,内心里总有说不尽的言语在翻腾着,但都拥塞住了,不知怎样落笔才好,应该说些快乐?还是说些哀愁?撕了一叠信纸后,结果仍是平平淡淡的三言两语。 大度山对于季候的变化是非常敏感的,交十二月的天,正是它的多风季。北风吹起了校园里外的飞沙,也吹来了丝丝的尖寒,在寝室的窗外,砂粒像蜢虫似的,叮叮撞击玻璃,远近的树林呜咽着,那风涛像怒海似的摇撼人心。每一个多风的日子,太阳总是蒙上一层灰黑色的云纱和深黄色的烟障,淡得几乎见不着影子,黑夜变得很慢很长。风是比老苏还糟的歌唱家,没有自知之明也罢,偏要端出极有耐心的架子,披头散发,呜呜地,一夜穷吼到天亮。

偶尔有听不见风声的时辰,霏霏的冷雨就赶来接了班,云遮着,雾绕着,雨水虽没多到使旱溪复活的程度,却也把林木花草洗得更绿更艳,红泥小径洗得更红。东大同学写文章爱抒情,多少总有些道理,大度山常用这样的诗贴在他们的眼上。 连粗线条的老苏,也哑着那嗓门儿嚷起美来了。 风看头巾,雨看伞!苏格拉底的意思,我替他发言。总而言之,冬天的东海很恰恰的。 恰恰是什么意思? 让你灵魂舞蹈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过瘾。老苏说:柏拉图他也同意了的,恰恰,很恰恰! 事实上,老苏很有些发明新语汇的天才,一旦看了女孩儿们的头巾和花伞,连南森也不得不承认了!多风的日子里,女孩子的头巾是一束束会走路的花,生长在大度山的根蒂上,跑来跑去的点缀着校园,巾缘压着她们怕被尘沙染污的秀发,前面包扎着,后面飘扬着,使她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神秘美丽的印度公主。

若在落雨天,五颜六色的头巾,就换成五颜六色的花伞了。一园子苍郁的植物,甘饮着冰寒的雨水,草叶晶晶的笑着。在邮局和奥柏林中心,花伞是美妙的,飘浮着的青春世界,不单老苏发狂的欣赏,任何男孩子,都将为那世界沉醉。 早上十点钟,南森戴着斗笠到邮局去看信,伞花开成一片丰繁的花海,每一朵伞花,都开得那么富丽,那么精致,他走过一些伞,在一处走廊下面,碰着了老苏。 又在等袜子?南森说:还是专程来看伞? 都不是,老苏说:我刚在练嗓子,最近,我对歌唱比较热衷,我的男高音很恰恰,不是吗? 不错,南森:很适合唱带哭腔的都马调,暑假可以去歌仔戏团,捞上一票。你那带电的磁性嗓音,会使人立刻肉麻的。 老苏没说话,伸手接了些檐沥,淋在南森的后衣领里,笑着跑开了,一把花伞被他碰得旋转一下,老苏脚底一滑,跌了一个蛤蟆晒蛋,使伞下迸出一片娇憨的笑声。

南森跑到邮局里,那小小的屋子挤满了来看信的同学,有的拿信,有的寄信,有的显然在等信。玻璃的顶橱分出成千个蜂巢型的小格子,玻璃面上,写着红漆的号码,而○九九号是空的。 他再跑回廊下去,老苏不见了。一阵风过,雨变得大了起来,既然不便顶者雨回宿舍,只好站在这儿看伞罢,那仿佛不是伞,而是打伞人开在伞上的彩色的春华。 流来荡去的伞盖,一群一簇弯弯的弓弧,紫的、黄的、黑的、蓝的图案花,晶莹的水珠,从伞尖到伞缘,像一串串透明的流苏似的滚落下来,滚在女孩子们的肩胛上、裙裾上。雨珠弹着伞顶音乐,咚咚地,密密的响着,连那悦耳的声音也仿佛是透明的。 一个满脸堆着笑的男同学,穿着鲜艳的浅黄色毛衣,没打伞也没戴帽子,从伞群中窜进邮局,不一会儿,他手里捏着一只浅蓝色的小信封跳了出来,他把那封厚实的小信吻了一下,吹一声响亮的口哨,淋雨跑开了。

嘿,准是情书!一个女孩说。 怕遇上谁攫着他请客,瞧他跑得好快!另一个女孩笑着说:像一只撒欢的野兔子。 没有取着信的南森,忽然觉得寂寞起来,雨丝望在眼里很冷很冷,连那种寂寞,也变得很冷很冷了。在台北,在那间满是尘埃的书铺里,坐在一只盛放书籍的肥皂箱上,能跟眉珍谈一整晚的天南地北。有时两人也没有话,各抱着一本书,默默的神游。但总是温暖充实的,从没有觉得这样空,这样冷。是大度山天野地阔了?还是离开了眉珍? 他跑到奥柏林中心打了一个转,又无聊的跳下石阶。聚集在邮局等信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只有一朵嫩黄色的伞花,特别耀眼的开在那里,他看不到打伞女孩的脸,只看到她很焦灼似的,来回的走动着。 雨小些,檐沥打在伞面上,缓缓的叮咚也很寂寞。

一定是个痴心等着情书的朱丽叶罢? 隔着一道细细密密的雨幕,南森把手平伸出去,接着冰冷的雨水玩儿。眉珍早该接到信了,当她读到自己坐卡门的事,会不会快乐的笑?忘记她工作的繁忙呢?她要是在今天有回信,那该多好?回寝室该写另一封信,告诉她风里的头巾和雨中的伞。不!不要尽说一些她原该拥有的快乐罢,那会使她黯然神伤的。应该写些自己的冷冷的寂寞和怀想,信要染些忧郁在上头,很淡很淡的忧郁,只要她兴起一点儿关切,却不要为此牵挂眉珍:十二月的大度山,风和雨的世界,绿也绿得很苍郁,红也红得太凄清了,我站在奥柏林中心的廊下,用手接雨水,手心里握着的寂寞,就冷到那样的程度。 还记得在植物园里,披着蒙蒙的雨屑散步吗?眉珍,妳說過妳喜欢在小雨里散步,喜欢那种凉凉湿湿的清柔,而这多风的山脊之冬,实在太冷,使人手指有些紫皱了,最冷的日子还没来呢!有位在山上冻过的同学说,一月和二月是最冷的时刻,所以老王的辣牛肉面生意特别兴隆,我却不敢相信,辣椒能使人心里解冻。

是的,信就该这样写。 黄伞还在邮局门口徘徊着。 南森把一刹胡乱的思绪推开,想起下午还有两节课,尽站在走廊下面受冻干什桨?去福利社喝碗红豆汤,添些卡路里罢!那打黄伞的女孩,两只裸圆的小腿都冻青了,她那男友太差劲,忍心害她在雨地里穷等。自己假如认识她就好了,至少可以劝劝她,下午四点再来看,现在横竖不会有信来,除非是电报。 叫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起新出版的杂志葡萄园来。忽然他觉得,从毛玻璃外射进一团晕黄带黯的回光,遮暗了他的书卷,南森一抬头,那打黄伞等信的女孩拉门进来,收起了她的伞,他这才看清是大娃娃。他啊了一声,立刻站起身替她拿伞,大娃娃很愁苦的对他笑了一笑。 冷着了罢,大娃娃。他说:吃碗红豆汤罢?

大娃娃摇摇头,坐在南森对面,用手支着下巴,回脸看窗外,有些失神落魄的样子。 等信。我猜是。 大娃娃点点头,仍然望着邮局,一向很少有事使她烦恼的大娃娃,这回败给了一封信,败得真惨。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一旦被情丝缚住了手脚,哪儿还能抽得出慧剑?平时嘻嘻哈哈的大娃娃,肩胛和裙边都留有雨迹,瑟缩无神的坐在那儿,倒有些楚楚可怜了。 还是叫点儿热的吃吃罢,大娃娃,我去帮妳叫碗红豆汤来。南森不死心,安慰着说:嗳,老板,再来一碗红豆汤。 不行,真的不行,我不不喜欢吃甜的。 红豆汤不算甜。 一点点甜都不成,换一碗小碗的馄饨好了!大娃娃叹口气,勉强笑笑说:我我在减肥。 南森也嘘了一口气,心里想,瞧妳这种心事重重的样子,天天望眼欲穿的跑邮局,三个月跑下来,再胖都会折磨成瘦子,哪还用节食减肥?但对于这些专属女孩儿家的事情,没有他插嘴的余地。大娃娃呢,只管不言不语的低着头,心神不属的玩弄着伞柄上的小银链子。

馄饨来了,南森面前的红豆汤都快冷了,南森和大娃娃一道儿吃着,大娃娃还在不停的看。 妳甭急,大娃娃,下一班信得等到下午三点多。 航挂好像十二点半也有。 哦,这我就不清楚了。 怪不得她这样急,原来在等着航空挂号?在国内,男孩子谈起恋爱来还中规中矩,一旦翅膀硬了,放了洋,又有疯的又有野的,哪还会记着国内还有这样一个死心眼儿,为等一份礼物,急得五内如焚呢? 妳这么急着等那封信吗?南森试探的问说。 当然,这关系太大了,它不来,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大娃娃双手拨弄着耳边的头发,极为烦恼的说:我这才知道,全怪我不好。 大娃娃的脸,像一张剪得圆圆的粉红纸,眼睛大而迷人,眯眯的闪动着长睫毛,鼻子扁些,嘴唇却很红润,带着些乐观开朗的意味,但她那两道黑娥似的眉毛,一旦紧锁起来,就显得极不调和,仿佛像故意装出来似的。从表面上看,你不能不说她是健康快乐的女孩,也许环境没加给她足够的磨练,比起眉珍来,她就显得脆弱了。

也不要太死心眼儿了,信不来,就甭理他算了!南森又变换一种方式,试着劝慰她说:妳一向遇事很看得开的,不是吗? 不理它!可能吗?我想一定会来的,只怕要迟几天了,我急等着要用呢! 用?这对妳有什么用? 说出口,南森又觉得话说得不甚妥当,情书是少女的精神食粮,怎能说没有用呢? 大娃娃茫然不解的看着南森: 你难道没等过钱?上次我到台中,一口气买了那么多东西,钱全买光啦!我父亲的船泊在巴拿马,说是要替我寄生活费,还有减肥的药来,我已经等了一个多礼拜了! 哈哈,多绝!我以为妳在等情书呢! 哈老哥,穷会开玩笑,我什么时候有那份荣幸就好了,刚才听你讲话,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想到你会这样误会我,真妙! 看样子,我以后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其实你并不错,情书第一,钱书第二。可是,钱书究竟是现实问题呢。 两人谈得很开心,大娃娃一时也把缺钱的烦恼抛开了,大娃娃似乎很感慨,把话题归结到一般现象上,她说: 真的,念书也念到大学了,不单是我,好些人连孩子气都没念掉,有的同学,常把我们大学生挂在嘴上,一时自负起来,就像真能项天立地似的,一时遇上点儿难处,就把头蒙在棉被里哭,平常念的书本,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自己就犯这个毛病。 这全看各人的生活环境,也有很多真够刻苦的。南森说: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去学着耐苦些,坚强些,不要被环境宠坏了。你知道苏一雄那个人,表面看上去嘻嘻哈哈,他就比我们平实得多了,农村出生的青年人,跟都市出生的就要不同,真的。 说是感慨也罢,自省也罢,两人这还是头一回认真的谈到严肃的一面,谈得投契了,干脆就在福利社吃午饭,大娃娃争着要请客,南森笑说: 算了,等妳的钱书来了再请我。妳要是缺着钱,我这儿还有,借两百块给妳先用着好了,何必每天替邮局站岗? 你难道不花钱?到月了,还有多余的? 不是,南森说:这是二◯四室的公共预备金,老苏他发起的,我是司库。照我们自订的规章,每人每月留下一百块钱交库,谁的生活费透支,可以向司库借钱,但是要开列详细账目,公开报告透支理由,还要写下悔过书一纸,对浪费家里寄来的金钱表示诚心的忏悔,立誓永不再犯 可是,我不是你们寝室的呀! 不要紧,南森说:妳用这笔钱,自会得到点儿教训,下次不要再乱买来西,弄得青黄不接了。 亏得苏一雄他想得出这主意,可是,如果你们每月都不再透支,预备金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是的,南森说:我们只留四百块基本数,多余的,每学期分了还给家里,买些礼物送给父母弟妹也是好的,至少,这表示我们在外面生活得节省。 好!大娃娃的脸孔本来就红,一兴奋激动,越发显得红了,她用止不住的欣悦的声音叫说:我要去传播,我们也要这样的实行了!她说着,推开碗筷,就撑伞朝外跑。 节省,南森追出去叫说:妳听清楚了,节省!可不是节食。 那怎成?大娃娃说:我的钱,十块有八块都是吃零食吃掉的,对我来说,节食乃节省之母,你总不愿意东海有一位五百磅的大娃娃罢? 女生宿舍究竟有没有实行这种节省运动,南森还不知道,自从在福利社分开后,一连串的冷雨泼在大度山上,他没有再碰见大娃娃。 雨总是萧萧的落着,落着,呼吸时,会觉出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在低云的笼罩下,雨雾被四周的林木染成淡绿色,随风摇曳着。红泥小径变滑了,旱河里流着浑浊的浅水,把大大小小的漂石都洗刷得发亮,尤加利的大叶子吮啜着雨水,发出贪婪的咂舌声音。 天气冷成那样,它使寝室变成了冰箱啦! 南森倚在寝楼走廊的栏杆边,望着在叶面上跳跃的雨点,风把它们扫来荡去,牵得歪歪斜斜的,人的思绪也那样千条万条牵结着,汇成白茫茫的一片。 一学期过去大半了,书胡啃一通,了无计划,生活也太丰繁,时间都被点点滴滴的琐事分光,想循着一个目标干点儿痛快的事罢,可又诸事不够熟悉,反而比早先更觉茫然了。大学是千变万化的魔性的靶,它有太多的红心要人去射击,而进来的年轻人,多半是技术拙劣的射手,空托着一支枪,移来移去,不知要射什么地方。 从眉珍的来信看起来,自己远不及她来得成熟,来得踏实。一叠叠信纸,厚如一册小书了;她的态度是谦虚的,真诚的,她立脚在稳固的社会生活的基础上,娓娓的吐述着那些浮象、实象,以及她心里的声音。她流畅的文笔,比得过写四季随笔的吉辛,她思想的深度,不逊于写穷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也许,反覆咀嚼眉珍的信,是本学期最大的收获罢? 雨雾随风移过来,雨丝调皮的跳到他脸上,他仍然呆站在栏边,心不在焉的让雨水流到下颚上,衣领上。 哈老哥,一大早你在发什么瘟?老苏在他背后打着呵欠:在害相思病,是不是? 老苏,多久醒的?你从没起过这么早 我说你在害相思病,你打什么岔? 胡说,雨下得闷人,我这是正在城头观山景呢!南森说:整天没课,无聊,雨更无聊! 无聊,老苏抓抓头发:一年级男生命定要无聊的,追女朋友,最吃别了! 何以见得? 嗨,这种事哪有道理好讲?得失寸心知罢了! 我看是你老苏个子太矮,样子不帅,南森说:你不能以偏概全,硬扯上整个一年级。 算了罢,我老苏比拿破仑总要高上两公分,又是很出色的男高音,要是没点儿桃色麻烦,岂不是太单调了?说真的,哈老哥,你那女朋友怎样了?快请咱们室友吃糖了罢? 甭乱讲,我们只是比较要好的同学。 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就得了。老苏䀹䀹眼说:恋爱这玩意,最兜不得圈子,像老高罢,一家伙就看上两个女孩子,他可不像你这样偷偷摸摸,他刚刚公开宣布,要分兵两路,穷打猛追呢! 哲学家也动恋爱感情?南森微笑起来:要是两路并获,你拉我搜,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一箭双雕又行不通,我看,只好请老高上猪肉案子,每人分给她半边。 是哪两位? 他自己说的,依照他的审美观念,一个是窈窕的线条美,像条灵活的小银鱼,另一位是宗教的女神美,像位得着圣宠的仙女。 我相信老高对人家没有意思,只有欣赏! 欣赏?老苏说:攻击命令也下了,就差吹冲锋号了,你还蒙在鼓里,装着不知道?那个小仙女,听说是老高在教堂里遇上的,好像是中文系,小银鱼就是我们班的小翠呀! 哦,老苏,你的耳朵长得能打苍蝇了! 南森想起那一天,他曾把小翠介绍给老高认识的事。小翠是班上的班花,人家都叫她水仙花,她的确是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子,但却没想到老高会这样欣赏她!他一向是K书主义,不主张闹感情的。 哲学家也跑教堂?我看他该变成神学家了! 什么神学家,他只是去耍一耍,发表他的高论,有意去为难牧师。有一回,牧师好心的问他:在教堂有什么心得没有?他回说:还没有心得,我还想请教牧师,为什么漂亮的女孩都不肯来教堂做礼拜?是不是长得像夏娃的女孩,上帝都不肯收容,怕她们再偷吃禁果?牧师摇着头,脸窘得红红的,喃喃的念着上帝走开了。团契里的人,都说老高是个怪人,不是来敬拜上帝,是闯进伊甸园偷吃禁果的。 老高怎么说? 嘿,他指着他那块特别凸起的喉骨说:我不必瞒着谁,我见了禁果,就像攫着了人参果的猪八戒,囫囵吞,果核儿还卡在这儿呢! 你想必是信徒了,老苏。南森说:我听你讲话,处处都在维护上帝呢。 不错,老苏说:我信仰上帝,已经堂堂进入第三周了!三周前,我对一位外文系的小萝卜头有了意思,她信上帝,我只好也跟着信。想吃老鼠的猫,总得念念经。论真的,我劝你也去凑凑数,那时你就会相信,上帝是最好的媒人。前排那些女孩,花花绿绿,看上去很像美味的水果布丁!真使人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感。 南森闭上眼,寂寞的摇摇头。 怎样?哈老哥,你对水果没兴趣? 嗨,我有胃病,忌食生冷。南森说:我宁愿去坐坐图书馆,面对那些准备放洋的四眼田鸡。那些木刻的博士面孔看多了,也许我会变成大艺术家,刻一座新时代的、悲哀的敦煌。 突然,两个人发狂的大笑起来,并且在被雨水淋湿的走廊上手舞足蹈的跳着四不像的滑稽舞,同时叫着说: 天才!我们都是它妈的天才!缺德的天才! 在多风多雨的平淡的日子里,他们都变成了土拨鼠,没命的挖掘着大度山,用教堂、奥柏林中心、邮局、图书馆,搜集各种各样的故事、新闻和笑料,再拿来在聊天节目里展览,大家聊得那样坦率,那样真诚,有时也抬起莫须有的大杠,争得面红耳赤,隔一会儿,又和好如初了。聊天时兴高采烈,聊完了呢?一个个又都变成泄了气的皮球,仍然疲倦无聊起来,这时候,只有竖起衣领,再出去发掘新的聊天材料了。 雨后,天气变得格外的冷,虽在晴和的日子,依然冻得人缩手缩脚,上课时,同学们的精神倒是够好,不会像热天那样爱打瞌睡。女孩子的大衣纷纷出笼,冬季的颜色使她们看上去显得稳厚成熟得多了。南森喜欢穿毛线夹克,灰黑色,比映起来就显得好单薄,同室要以老高最怕冷,抢着穿上全套装备,出门时,还高高翻竖起他那件霉绿色的大衣领子,弓腰驼背的,像一只生了霉的虾米。 冬天是看书的好日子,图书馆成了热门。南森每次推门进屋,都感到一股由人体发出来的暖气,会使人被冻结了的心,像一块投进热牛奶杯里的方糖,一点一点的溶化开来。 夜晚的气温急降,大家争着朝人多灯亮的去处跑,南森围上一条薄呢的围巾,出门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图书馆的那份热气,他称它叫灵魂的土耳其浴。 从宿舍到图书馆,有一段在冬夜走起来很阴森的路,天很黑,风很大,树林呜呜的嘶叫着,砂粒溅在人险上、身上,路灯青蓝色的光也冻得发抖。 人在林荫道上走,两边掠过一片黑,一片黑,又是一大片黑,那都是密林造成的黑影,有些魔性的孤绝感。南森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却又驱逐不掉它,他把两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腋下夹了一本书,顶着风,有些瑟缩的走着,脚步敲响路面,沓沓的,回头去看林空,远处市区的灯光似乎被风给刮暗了。 风打酸人的鼻尖,使他连吹口哨的兴致也没了。 在白天,图书馆远看像一幢日式楼房,瓦顶,紫红色的碎花墙,四周围着稚龄的树丛,晚间看起来,只是一个黑忽忽的轮廓,像一只蹲踞着的巨兽,有一道黄色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一炉火。 南森绕过一道短廊,推门进去,一排排大长桌子,两对面都坐满了看书的同学;他在放列杂志的木架边兜了一圈儿,爬上二楼的参考书室,那儿一样的挤。 坐票售光,我就买站票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一面走到开架式的书籍架前,像到旧书摊找书似的,一册册用心翻阅着,一面用拍纸簿抄记那些书籍放列的位置,这样,下回要找那一类的书,就方便多了。 从英文类翻到中文类,再翻到史学,南森忽然看到亨德教授也站在那里,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一册中国历史书籍,他想跟教授打招呼,又不愿打断他阅读的兴致,只觉得他年纪这么老了,应该拿一只椅子给他坐着,于是,他悄悄的走下去,设法借来一只椅子。 亨德教授,您请坐罢。他说。 哦黎黎南森,谢谢,真谢谢。亨德教授朝他微笑着,他的大白头在灯光闪映中,显出非常典雅的学府智慧来,配上他诚挚的笑容,真有使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您在研究中国历史? 嗯,我在研究中国某一个时代的社会结构。教授说:大体上说来,社会结构和呈现的形态,是和中国人心里保有的历史意识,有密切关连的。 历史意识? 是的黎南森,我们吵了同学了。亨德教授轻轻的说着,一面去办借书的手续,南森陪着他一同走出图书馆,走进带甜味的冰牛奶般的夜气里。 你对社会非常关心,是不是?黎南森。 南森正在深呼吸,听见教授这样问他,便说: 当然。我想:凡是具有民族责任感的青年人,没有不关心他所存身的社会的,可是,我们真不知怎样去做,才能有助于社会? 在目前,你能够具有这种献身服务社会的意愿,已经很难得了!你必须在求学的时候,尽量的充实自己,然后再把社会当成学习的对象,了解它,透视它,这都是要慢慢去做的。 我总是有点儿耐不住,等不及。总以为猛啃书本就能解决问题,教授,这该算是我的缺点罢? 谈不上是缺点,亨德教授缓缓的说:这该算青年人的天真的通性,总以为书本就是学问,其实,书本知识固然重要,广大的生活知识更加重要,偏重书本,做起事来会不够稳实的,生活才是一切知识的海洋,那得看你怎样去淘炼了? 我对这社会浮象看得多,实象却了解得太少了,南森感喟的说。 这不是著急的事,不要把空中对了,空中楼阁搭得太高,要从根做起。 教授以为我在这样的学习环境,应该怎样做呢? 你问得很实际。亨德教授说:生命像一块投在池心的石子,它的波纹是由内而外逐渐扩开的;你在东海读书,要用书本去应证社会,也要用社会来应证书本,才能得到真知识,真学问,东海在乡下,你可以接触些农人,它离台中不远,你也可以接触街头人物,过几天,希望天气好转,我想到山顶的南寮、新庄、蔗廍、理井四个村落去,为那些村民放映些影片,你愿意陪我去那边看一看吗? 这里到山顶,很远啊!您常到那边去吗? 常去,老亨德说:上回,我告诉他们怎样造新点儿的猪舍,我自己画的图样,等到工作营推动了,我们就去搬卵石,造一条排水沟。 一盏路灯的光泼在亨德教授的白发和双眉上,他苍老的声音是祥和的,有些孩子气的兴奋,但南森的整个心灵,却被猛烈的摇撼着。一般说来,中国的高级知识份子在他们奋学求进的时刻,多曾怀有过献身社会服务人群的抱负,可惜是士大夫意识太浓,一旦跻身士林,就丧失了充分的动力,把自己囿禁在狭小的天地当中,图一个自在消闲了。有谁会像亨德教授这样,关爱着社会人群呢?一把白发的异国学者,竟会比中国的学者们在实际行为表现上更爱中国,这又该是多么大的激发?多么大的讽刺? 教授,您哪天去,事前请告诉我,我跟您去! 啊,好极了!我正需要帮手。 在这一刹那,南森接触了亨德教授伸过来的温热的手掌,他紧紧的握住那手掌,全身也跟着温热起来。他跟教授分开之后,用口哨吹出一支雄壮轻快的进行曲子,无论树林嘶叫得多么响,夜风是多么的尖猛,他却一点儿都没觉得冷,他的心已经开始燃烧。 谁愿意陪大白头亨德博士上山去? 回到寝室之后,他征求那三个的意见,老高问明原委,首先响应说,他绝对举双手赞成。贺良唐说他也愿意跟着去。 如果是礼拜六和礼拜天,我不打网球就是了。 只有苏一雄高跷两腿,在那儿一言不发。 怎样?南森说:你打算在被窝里冬眠? 我老苏不是冷血动物。 那你没有表示啊?南森说:你没举手。 何必那么形式化?老苏的大拇脚趾在半空里动来动去的说:我举的是双脚!举脚比举手更为慎重而且澈底! 过了那一串多风多雨的日子,天气逐渐晴和起来,平常被冷落的校园,也充满了生气,男女同学们下了课,都挤到广大的草坪上晒着太阳,那些久经雨水滋润过的花木,显得清净碧绿,也许由于冬阳苍白贫血,热力又很单薄罢,总抹不去一层冷意。 亨德教授已经把为四村作娱乐服务的日子定在这一周的周末,二◯四室的四个家伙都兴奋得很,一致希望那一天千万不要有风雨,因为银幕是张挂在露天的空场上的。不过,早上六点半就要出发,使贪睡早觉的老苏紧张起来,最后,他决定前一天晚上不搓脚,第二天一早,他的脚丫就会拉警报。 这是最好的方法,他说:要比闹钟还灵。 我就弄不懂,南森说:你是从农村来的,原该有早起早睡的习惯,而且我们那位苏老伯,又是勤劳刻苦的人,怎会纵容你睡懒觉的? 事非得已,老苏说:正因为我在乡下,读到那样的一所中学,数学教员常喝醉了酒讲几何,图形画到黑板外面去,国文教员最崇拜的作品竟然是一部又一部的现代言情,理化教员以养鸡为主业,上课时,只问鸡生蛋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鸡打针三个月重三斤又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几年过去,没有谁还记得旁的,只记得他一共养有六十九只来亨鸡,哪只是生蛋的冠军鸡,哪只是不肯生蛋的倒霉鸡, 胡扯个啥!老高说:这些和你喜欢睡懒觉,有屁相干? 怎么无关来着?老苏说:学校如此,我要不是自己熬夜加油,我拿什么考东海?拿酒瓶,哥哥妹妹我爱你和那些来亨鸡吗? 妙!妙!林语堂也败给你了! 那当然,老苏两眼一眯,浑身的细胞都跳起舞来,清一清喉咙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他那老式的幽默,只是冲天炮,跟我老苏的新式火箭,是比不了的啦! 甭再陶醉啦!贺良唐细声细气的说:冲天炮上得了阳明山,而你这火箭却梦不着月球。 你急什么?老苏说:我的火箭还没离开试验室呢!有一天我碰上林博士,幽他一默,只怕他过了三天才会知道。 呵哈,南森忽然拿着字条叫起来:这场争论完全落了空,是下午六点半。那就是说,你老苏可以睡到不吃午饭的程度,是我看错啦。 老高提到工作营的事情,南森告诉他,目前没有进展,大家对于参加活动社团,在观念上多半偏于玩乐,如果要他们牺牲周末假日,去从事服务性的劳动的话,他们就会犹疑着,裹足不前了。 男同学很滑头,女同学又很花瓶,他感慨起来:大家对工作营似乎都不够热心,假如教授把工作营交给同学,困难够大的。 正因为有困难,我们二◯四室就不能缩头,老高说:亨德教授那么大的年纪,都能不顾风寒,我们年轻人的血性、热力都到哪儿去了? 惭愧,惭愧。贺良唐说。 光惭愧有什么用?老苏说: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老高思考着说:我们第二○四室四员大将先把架子搭起来,哈老哥干劲十足,该负全责,老苏嘴上抹油,说话滑溜,管外务,老贺心细如发,管总务最理想了, 你呢?你干什么? 我当狗头军师,参办营务!老高说:我们要让亨德教授知道,当代中国青年的活力。 阳光淡淡的冬天,钻在温暖的棉被里睡午觉最舒服了,四个人就那样养精蓄锐的打起鼾来。南森是听着窗外摇响玻璃的风声惊醒的,从熟睡中睁开眼,就见老高裹着那件霉绿色的大衣。躺在椅子上。用火柴棒剔牙。 几点了?老高。 晚饭完毕,等着出发。 糟,我睡过了头了。南森猛一掀被子坐起来,又打了个寒噤缩进去,叫说:啊,好冷! 空肚子焉得不冷?老高嘲弄的说。 他们两个不在?南森两眼惺忪的。 饭吃完了,大概在喝汤罢。我说,哈老哥,这顿饭你是来不及吃了,亨德教授已经在等着啦!别怪咱们不叫你,老贺他叫过你,你答应马上起床,咱们才离开寝室的,谁知你赖床不起。 南森这才嘶嘶呵呵的掀开棉被,浑身抖索着,匆忙的穿上衣裳,他去洗脸时。老苏和老贺回来了,两人带来一包夹了肉的馒头, 快吃罢,老贺说:你的衣裳得多穿点儿,那四个村子在大度山顶上,比这儿更冷。 四个人在六点钟赶到亨德教授那里,老亨德业已在等着了,他穿着旧毛大衣,黄褐色,围着白羊毛围巾。和他那一头白发辉映着;南森帮他拿放映机和放映架,老苏扛着卷筒型的银幕,老贺提着拷贝,老高打电筒,沿着旱溪边的泥路朝山顶走。 天空没有一颗星粒,好黑,五个人全靠电筒明灭的光亮辨认路径,据亨德教授说,如果走得快的话,到达那边,也得要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 东海已经够荒凉了,老高说:想不到我们背后的大断崖上还有人家。 想不到,我们只想到梦谷。 亨德教授和他们说起那四座村落;在相思树林的环拱中,背临着一道红土的大断崖,风雨剥蚀着凸露在断崖间的石子,也剥蚀着那些村落的屋宇。村落里的人们,是在那里居住过好些世代的。大度山的四座村落,有一条崎岖的牛车道和外界相通,东海建校后,原设在山腰的垃圾堆场迁移到大断崖那里,常有运垃圾的牛车,蹒跚的爬上山顶,把垃圾倾入断崖下的深谷里去。 村上人知不知道我们要去?教授。 知道的。我已经先告诉村长了。 前面泥路越走越窄,在密密的相思林和蔓草丛生的山脊绕着;快接近村落了,时有一些竹编的围篱和茅屋的影子,在苦竹丛边显露出来,远处有昏暗的灯光摇曳,像一些黄色的星子,闪闪灼灼的眨动着眼睛。风好大,呼呼的风涛像汹涌的浪,直打到人的耳门上。 村长提着马灯,和四五个村人候在村口接他们,并且带他们到放映电影的空场上。那儿有一间用红瓦盖成的小庙,庙前有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庙里没有和尚和尼姑,纯是村民们自己搭建的,庙里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张写着神号的纸牌贴在后壁上,听任村民们在这儿发泄他们原始的情感,诉说他们的希望。 村民也有很多人,带着自备的椅凳,围集在空场上,带着兴奋的样子谈论著。几个人在亨德教授的指导下立好银幕,架妥放映机,接上电线,便开始放映影片。影片都是些教育性的短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南森用台语说明,为了压制孩子们的嘻笑声,他几乎是费力的吼着,几十分钟吼下来,嗓子都有些哑了。 村里的孩童们,似乎从来不到台中的影院,他们对放映机和银幕都很好奇,影片放映时,他们喜欢跑到幕前去,打算摸一摸画面,大人就立刻伸手把他们拖回去。 人是越聚越多了。 风更猛烈的掠过来,把银幕吹动,使画面时呈波浪。影片放完了,大家吵着要再放,亨德教授只好答许他们,把原已放过的片子从头再放一遍。 山顶上的风把南森吹得打着寒噤。 但他满心都感到快乐。 他们真的把快乐一路带了回来,这是在跳舞时,歌唱时,谈天时从没曾有过的,一种属于服务人群的快乐,虽然他们所作的微不足道,但这总算是开始。 南森久久的回想着那夜,黑黑的山路,黄黄的茅屋灯火,有些原始风的小庙堂,和那群乡气的,憨朴却非常快乐的山村居民,他也记着深夜道别时,小孩们奔跑着,跳跃着送别他们的情景。 校园里仍留系着冬季的风,在林丛里呼啸着,风声在四周回涌;人有些寂寞,但生命很有充实之感,谁这样说过的呢?给人快乐的人,会收获到更大的快乐,给人温暖的人,会得到更多的温暖。他真的要这样,奋力的向前跑。 那是生命的,原始而有力的要求。 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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