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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3849 2023-02-05
一切都是鲜活有力的。 文学院的长廊两侧,风轻快的吹拂着,两株稚气末脱的榕树,无分日夜的茁生着鲜嫩的叶子,碧油油的草地上,有一些蝴蝶在飞舞着,白色的星星草的花朵小而茂密,空气里有着一股轻淡的田园的芬芳。 三五成群的同学们,一捡着下课后的短暂空闲,就涌到褐色的廊柱下面,大谈大笑着,而大一的新生,就像在海滨嬉水的顽童,总爱爬到高涌的浪头上,去展望眼前广大的空间,展望未来金霞灿烂的前途。事实上,他们只是抱着混泡的憧憬,还没有真正在生活海洋上驾御生命的舟船,使它稳定航行的能力。 在这些日子里,南森读感觉已经读烦了,感觉来感觉去,总是脱不了歌啊,舞啊,冲啊,撞啊,幻想啊,远景啊,兴奋啊,悲哀啊,不平啊,这些织成一片柔网,把每一个人罩着,人在网里,处处都有空空洞洞的感觉。是这时代空虚呢?还是年轻人作茧自缚,造成了本身感觉上的空虚呢?也许只有从书本中,从生活感悟上能发掘出一些答案来罢?

这样的意念促使他猛啃著书本,而且有些迫不及待的和爱谈形而上的老高经常舌战不你;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本身的观念不够成熟,不能肯定什么,但这样空辩一番,多少可以填补心里那种空荡。 老高,你又溜了课,你真惬意。 南森上完社会学概谕,跳下阶梯来,就发现老高头上插着一朵花,坐在草坪边的廊影下逗弄一只绕着那朵花飞旋的蝴蝶。 你忘记了?我是免修英文的。老高说:我这该是荣誉溜课。甭靠近我,这个穿裙子的正跟我谈着恋爱呢。 说话别那么低级!一个挟著书走过的女孩转回头,带着愠怒的神色,责问说:你说清楚点,哪个穿裙子的正跟你谈着恋爱? 老高叫她问楞了,忽然又笑说: 妳完全表错了情,我是指这只蝴蝶。妳瞧,我头发插上这朵花,逗它半天,妳这一打岔,她飞了,应该是说:是妳使我失恋了!

女孩红着脸,很尴尬的笑起来说: 你真有点神经。 他一点儿也不神经,小翠。南森赶过来解释着:他是个哲学家,二○四室的怪物。 叫小翠的那个女孩子,怔怔的楞在那儿,不知是该走好呢,还是不走好呢?她跟南森同年同系,已经很熟悉了,小翠这外号,也是南森送给她的,他解释说:她像一条小小的翠条鱼。 来来来,我来跟你们介绍,他见老高和小翠都在发怔,使打圆场说:这是外文系老高,这是小翠。你们不骂不相识,也算有缘。妳下节没有课? 小翠摇摇头。老高捏着那朵曾被蝴蝶追恋过的花站起来,朝小翠笑着。 没有课,我请客。南森说:到福利社,听老高谈哲学去。 一个顶真纯的女孩子,真有点儿像怯怯的初生蝶那样容易捕捉,她实在也很乐于接近像老高、南森这样带几分落拓不羁气质的男孩子,而不太喜欢那些苍白、孱弱、又拘拘束束的、会走路的木头。

你当真只准备跟蝴蝶谈恋爱吗?老高。在福利社里坐下来,南森叫了黑松沙士,沙士的液体在杯缘浮腾着,他的话也自然的浮腾起来了。 我打算花点儿时间,去听听哲学。 对哲学那么有兴趣?小翠玩弄着吸管:我简直弄不懂,要弄一堆抽象符号,怎会那么热狂? 当然,老高说:女人是现实动物,当然讨厌抽象。而苏格拉底说:家有惮妻,男人只好做哲学家。同时事实可以证明,眼前教授哲学的,没有几个是女人。所以我老高说:唯女人与蝴蝶不需要哲学,只要有青春,自由和美,尽够了! 你硬是把左话拿来右说。小翠翘起嘴唇,啜了一口饮料说:男人才是现实动物,争权势,讲政治,好美名,而女人才是天生的哲学家,就拿苏格位底的话来说好了:悍妻专门制造哲学家,那么,她们不是教授吗?不过教育的方式不是灌输,而是激发罢了!

好啦好啦,南森说:一见面就抬杠,我替你们两人不好意思。我呢,实在较为接近文学,文学比较有人情味些,文学里面的哲理是蕴含在生活里面,不可抽离的。那些形而上啦,道啦,表象世界啦,意志世界啦,涅槃境界啦,本质啦,存在啦,只是在制造精神病罢了!一个老农夫不去学哲学,照样实实在在、快快乐乐活一辈子,而哲学家往往去坐精神病院的电椅,我说老高,如果是这种鬼哲学,你不听也罢! 喝,罗密欧也在谈哲学?敢情是恋爱哲学罢? 南森抬起头,看见大娃娃笑嘻嘻的用书夹指着自己,便也笑着说: 我愿意请客,要是妳又忘了带钱包的话。 钱包倒没忘记带。大娃娃说:可是里面没有装钱。我并不是存心想揩油来的。她坐下来,福利社的女孩又添了一个杯子。

继续谈你的罢,她说:哲学怎样? 哲学会使我做一辈子王老五。南森说:我宁愿在这个礼拜天下山,逛逛街,跑跑旧书摊。我刚才只是在劝老高不要听哲学,我们历史上,屁股不离板凳的清谈之士太多了!所以我不愿意搞那玩意儿。 你当然有权利不搞它,不过你实在无权轻视这个学门。老高说:和文学比较起来,哲学算是更上一层,处于指导人生的地位的。它要澈底探讨一般人觉得枯燥难懂的事物,诸如生命本质,宇宙本质它有时简直是在测验人类的智慧,击碎人类心灵的空壳,硬填进一些使人类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来西。 窗外,凤凰木的羽状叶好绿好凉,而方桌上的两个大男孩却把两个女孩冷在一旁,熟呼呼的抬起大杠来了。起始几分钟,两人还言不离道,抬到后来,忘了原先的话题,竟互相拍着桌子,大声争执起来。

生命是愚蠢的,它总在盲目浪费。老高说:文学的情感,只是使人迷眼的雾障,对于真正思维,是有害无益的。 生命跟情感能分得开吗?割掉你的有情感的脑袋,你还能做一个完全冷静的哲学家吗?南森激动起来,立即用一连串的问题反攻过去:我们都是黄帝子孙,爱民族的情感就不哲学吗?我选社会系,学了新如识去服务社会,改造社会,难道不要靠真诚的情感吗?抽掉情感的哲学家,要是对人类没帮助的话,他尽可以关在自己的那个学门里研究,不必翘着胡子,来指导,来干涉别的学门,哲学可以独立,但它不是统治一切的暴君。 热情把你脑袋冲昏了,哈老哥,老高苦笑说:现实中所产生的现象像闪电,一刹那亮过去,只留下一片黑,太虚浮,太缺少意义。

你这是中了存在主义的洋毒了,老高。你不能这样的消极,真的,你应该去吃中药,先泻它一泻,然后再拿点民族的生活去进补。 无关消极积极的问题,生命本质是如此的。 我说有关,老高。我认为生活态度是重要关键,它可以从根本上变更生活苦乐的。 我说无关。生命本质才不会理会你的态度! 我偏说有关,人过的是实在的生活,管它娘的生命本质不本质! 无关,无关!老高的手肘一挥,挥掉了一只黑松沙士的瓶子:哈老哥一世殿下,你用你的大脑仔细想一想:你难道仅以适度的现实生活为满足?你的需求渴望,竟是这么单薄? 我管那么多?乐观奋斗,就是最好的方法。你听说过哈老哥也会做出李白那样的诗来吗?你听我念一首五言绝句罢。他啜了一口冰沙士,吟着:大肚能容物,何惧踢皮球?一杯冰沙士,足忘千古忧!

哈哈,大娃娃在一边拍手笑说:先是抬杠,如今该变成吟诗比赛了!哈老哥已经吟了一首,高原,我们的哲学家也该和上一首罢? 我喝的是汽水,不是酒,老高说:我没有罗密欧那种厚脸皮,硬把他那种臭诗去比李白,我还没醉到那程度,我吟的只是打油诗罢了,妳们听着:老高谈哲学,恋爱找蝴蝶,老聃吓一跳,庄周也气别!怎样?妳们也该各凑一首,热闹热闹! 小翠妳吟罢?大娃娃说。 不成不成,小翠说:我根本不会,只只有喝汽水的能耐。我看,还是大娃娃姐姐来罢。 好,大娃娃说:你们两人抬杠不算,连吟诗也都带点火药味,各自标榜,我呢,只好权充鲁仲连,替你们调解调解算了。文学也是学,哲学也是学,各学各的学,何必穷饶舌?小翠,该妳了!

等一会。小翠打开书夹,背过脸在写着什么。 大娃娃趁这时问南森说: 这个周末,你准不准备下山? 逛旧书摊。南森说:妳呢? 买东西,顺便想看一场电影。大娃娃说:哲学家去不去?台中不比台北,学生一律半票。 没那劲儿,我只想躺在我那只安乐椅上,摇一摇,抽几支烟,看半本没看完的书。 付账的时候,福利社的女孩说: 瓶子打碎,杯子也碰缺啦,瓶子一块,杯子六块,一共要加七块钱。 我的老天,我得承认老高这种哲学家真够厉害了!南森叫起来说:我请客,他破坏,我花冤枉钱,他笑痛肚子,这就是他的哲学?我是穷老鼠呀! 小翠撕了一张纸条塞在大娃娃的手里,一路笑跑了,两人问大娃娃她写的是什么?大娃娃打开已经揉绉的纸团儿一看,原来也是一首打油诗,就念说:

两个王老五,抬杠充老虎;仔细看一看,还是小老鼠! 唉,想不到小蝴蝶也幽了我们一默。南森说。 大娃娃领头大笑,一直笑到林荫的那一头;这是年轻人在课余时刻的生活方式,严肃的争论和一种近乎放肆的松快,恒使他们的自觉生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飞一飞,撞一撞,几乎成了好些人的口头禅了。实在的,没有谁自以为是权威,没有谁急于过早肯定什么,他们只有赤裸裸的展放,活生生的汲取。 这样,大度山很快就显得狭隘了。 南森的心里有着初长的虎牙,又野又锐,他渴望着周末,好让他啃一啃山下的那座文化城市。 早在高中时代,黎南森就孕有掌握并且处理自己生活的欲望,他对这方面所需要的,是全部的自由。比如在乐意节省的时候尽量节省,必要开支的时候尽量开支,他觉得计算金钱,不在于它的数量,而在于花费或是节省它的意义,这意义只有经由自己,才能判断出来。就拿穿衣来说罢,自己并不觉得牛仔裤、BB裤、花衬衫有什么时髦,也不觉得烫得笔挺的校服能加几许学问?假日里,自己总爱穿铁灰色的长裤和灰蓝色的衬衫,属于自己的生活,选择和爱好是不该由第三者批评和干预的,当然也没有必要对谁去说出一番理由来。 即使衣服旧一点,甚至有些褪色呢,也不要紧,只要洗得干净,穿在身上觉得舒服轻便就成,为什么一个年轻人要被社会古老的习俗和新兴的时尚锁禁着呢? 这完全是个人的生活啊! 今天,社会上有若干成年人,总有意无意的用他们成人世界中若干已经凝固的观念,把年轻一代的思想、行为,甚至生活细节拘压着,希望把下一代琢成与他们相同的生命模式,续式有了,但活力却丧失了,对于整个民族来说,究竟是一种获得呢?还是一种损失呢?当然,这是深广的大问题,南森并不急于去寻求解答。也许适度的,感觉上的拘压,是一种均匀的制衡力量,对年轻人是有益的,至少可以使他们自省自察,或把它当成锻炼,可是,对于个人生活的自由界限,他是亟力企望保有的。爱听什么样的音乐,爱读什么人的作品,爱作什么样的郊野活动,爱梳什么样的发型,爱看什么样的影片,年轻人一样应该保有他们选择的权利! 成年人在干预或指摘年轻人生活之前,应该先干预或指摘当前的社会。但凡一个健全洁白的社会,决染不出灰、黄、黑色的责年习性来的,把一切都移压到年轻人的头上,那就是舍本逐末了。何况南森自己的生活,是自己足以能够掌握的呢! 决定下山就下山!他跟自己说:找一家有古典音乐的咖啡室,泡着,看书去。 看书什么地方不能看?非得挤沙丁鱼似的挤校车?老高又在那儿穷挑剔了。 感觉不同。南森说:老贺,老苏,你们谁有志一同? 我得练网球。贺良唐说:早已约定了的。 我是登高望远看密斯。老苏说:女孩与大度山,相得益彰,风景衬托了她们,她们也点活了风景,我来它一个人物景物化,看多了,去心火的。 拿女孩当风景来看,你算是大煞风景。南森说:看而不娶,非礼也!有机而不谈爱,傻蛋也!这是本大肚山人的名言,你在捏脚丫的时候,不妨多参悟参悟,吾神去也。 逢着这样晴朗的周末,学校里大部份同学都要下山跑跑。有的是吃腻了胖子老王的牛肉面,进城换换口味,有的是去采购日用品,顺便看场电影,有的是耐不得大度山的清静,要到软尘十丈的街头上去逛逛,所以班次很少的校车总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南森知道这一点,可又不愿花钱买票,去坐公路局的客车,他宁愿不吃晚饭,搭三点多钟的车子下山,省下票钱,到台中去吃面包,因为逛旧书摊买书,必须要在白天。 哈老哥,你去逛台中?在车上,有人跟他打起招呼来,南森并不认识,也不知对方是哪一系的,反正是同学,一聊就会熟悉的,他就说: 不是,我是把自己送上街去,让台中逛逛我。 很哲学,很哲学。 不,应该说是很文学。我是从台北来的流浪人,被煤烟和车屁熏大的,台中有知,逛了我身上的煤烟味和汽油味,她就应该骄傲,她究竟是一座宽敞干净的城市。 这只是因为你不是这儿长大的。一个说:也有人说敝老家台南如何如何的美,其实,你要真去观光的话,人坐在汽车上,肠子都能叫颠断掉!好些条街没有行人道,车子还算开得慢的。 还是高雄最美了!马路又宽又直,椰子树绿油油的,硬是一股热带都市的风情,一个挺秀气的女孩子,用曼妙的磬音说:爱河该多美?尤其到夜晚,河两岸亮灯的时刻,千万条光柱在波上晃,水晶宫似的,简直使人有忍不住要跳下去捞一把的感觉。 我是高雄人,一位男同学说:我确曾跳下去过,不是游泳,因为我没脱衣服,而且而且那时候正是冬天。 嘿,高级!不二价的高级!南森说:你一定是唯美派人物,比王尔德还要纯粹。想当年李白投江,为了要捞月亮,你捞的是什么? 还有什么?那同学说:就是那让我滑跌跤的,该杀的香蕉皮!同时我要告诉各位,爱河不是适宜永浴的地方,它的水是咸的,而且带着腐木的臭气,你只要喝过一回,就觉得那城市不可爱了! 校车飞驶着,两旁的木麻黄在风里呼啸,车上爆出的笑声,却比车声和风声更响。在东海,只要有一群青年人聚在一起,立即就热呼呼的展现了他们各自的生活和各自怀有的感情,感觉这堂课,真是永远上不完的。 如果你日后竞选市长,你会把扫荡爱河两岸的香蕉皮,净化河水当成政见罢?挺秀气的女孩说:那我得先投你一张精神票。 啊,那当然。喝过臭水的青年人说:我假如当选市长,整顿了爱河之后,还得竖起一块牌子,写的是本爱河是甜的,保证没有大肠菌,欢迎来此捞月亮(永浴亦可)附注:东大同学,八折优待。你们想,我会生意兴隆吗? 很难说,南森笑说:这年头,很多青年都讲存在,他们宁愿赖在世界上大喊虚无,如果缺少香蕉皮推动的话,他们都只愿做岸上的蝴蝶,不愿做水里的鸳鸯!当然,争着去喝洋水例外! 就这样,在周末的假日里,他们放肆的笑声带给了这座城市。东海的,成大的,中兴的,逢甲的,中一中,中二中的,静宜的太多太多快乐的脸,灌流进公园,电影院,书店和闹市。他们来挖掘感觉,汲取生活里的学问,或者发抒他们自己的感情,这城市因为他们的汇集,分外的显得多采多姿了。 跳出车门之后,南森就独自踱开了。一个人,陷在某一种游丝曳荡的思绪里面,悠悠的吹着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口哨,那感觉,使他脚步飘浮,真像是一弯寂寞的、细细的流水。 经过一家高大的建筑物面前时,他又碰到了那个在车上遇着的,挺秀气的女孩子,她正仰起头,仔细看着那座新完成不久的建筑物,南森走过她面前,她用她那双会说话的黑眼,跟他打了个招呼。 妳是学建筑的,我猜是。 你是哈老哥。女孩说。 谁告诉妳我是哈老哥?我头上有字吗? 大娃娃说的,女孩用发亮的黑眼盯着他:你头上长着一头漆黑发亮的野草,我们宿舍里,有很多人都认识你,老远的一瞧见你,就罗密欧罗密欧的乱指!她们全说你很有趣,是不是? 妳猜错了一点点,南森说:我只能算准哈老哥,因为我缺少一个爱撒娇的漂亮太太,更缺少一个爱管闲事的丈母娘。告诉我,妳是不是建筑系的? 女孩摇摇头,笑得很迷人: 你完全猜错了!我只是对建筑有兴趣,而且不是工程方面,只是建筑的艺术。你去哪儿? 旧书摊。妳呢? 坐卡门。她䀹着眼说:你没去过卡门吗?那是市区里的东海之家,咖啡和冷饮都很便宜,情调美,音乐又非常的古典。 好地方。如果有空,我也会去卡门坐一坐的。南森说:离开台北,我很怀念明星咖啡店,那是安安静静的、看书和谈梦的地方。 挺秀气的女孩很自然的挥挥手,走了。他不知道她是哪一系?叫什么名字?这是不关重要的,反正两人已经很熟悉,就是了。东海的同学,都像是一个林子里的鸟,同样的生活背景,使他们吱吱喳喳的缩短了彼此的隔膜和距离。 南森并不急于要干什么,一个人在街上逛着,这里站一站,那里看一看;宽敞的街道,整洁但看不出建筑智慧的店屋,跟台北差不多的橱窗设计,里面陈列着等待人去购取的秋天。 他逛到中华路,那儿有几处旧书摊的摊位,可供他在里面挑拣宝贝。是上周的周末罢,他从一家的书架上,找到了全套的文艺新潮杂志,他仅仅花费了二十五块钱使买得了它,心里高兴得简直要大声的吹口哨。不知为什么,使他近乎发狂的珍惜着,喜爱着那些旧书;悠远的,有些竟超过自己年纪的时间,烙印在那些册页上,有些曾被雨水浸泡过,有些留着火烧的残缺,有些被白蚁啃蚀了,书页间留下很多不规则的小洞穴,使人想起它们历劫的过程。他也顶喜欢嗅那些书籍的古旧气味,觉得那一张张泛黄的书页,要比当代苍白的新书有生命些,也透发着智慧。 可惜这几家书摊,都没有他所要购买的书籍。 他又逛到公园附近的圆环边,那儿也设有几处规模很小的旧书摊子。背靠着多须多叶的榕荫,南森很清楚,购买旧书,一要泡时间,二要碰运气,有时一本都找不到,有时也会发现令人骛喜的意外,这一切,都得看人有没有足够的耐心。 他找着一只圆凳坐下来,不停的翻索着。接近黄昏时分,太阳变得温柔了,隔着一排绿树,公园那边的池面上,荡起柔和闪烁的微笑。翻着翻着,他的黑眼睛闪亮起来,他找到一册半新的杰克.伦敦的创作雪虎,另一册封皮已经脱落了的有岛武郎小说集。 一群一群人的身上浴着斜阳的光,影子似的从他身边闪过去,有的人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肘和背脊,南森却没有觉着,他的心神全被那两本旧书占去了。 他一直就喜欢杰克.伦敦,喜欢他那种表现在作品当中的粗犷的性格,和深入透达的刻绘。在雪虎里,他描写着一只生活在雪野狼群当中的,具有野狼血统的狗生活情境,即使才翻阅片段,他已经迷上了。 而在日本许多作家当中,对于有岛武郎,他有着强烈的偏爱,他喜欢那种带有浓郁的北海道风味的作品,甚至超过芥川龙之介很多。他觉得,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像河童,点鬼录是才华灿然的,多奇想的,而有岛武郎的作品,是平凡稳实的,字里行间,有着一种沉郁的被压抑的,深厚的同情。 书摊的老板曾经招呼过他,见他无动于衷的埋头看旧书,便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等待着。他希望能够成交,多赚几块钱回来。这时候,有一个高高胖胖,红面孔,棕头发的女孩,抱着一大包刚买好的东西,从人群里走过来,在南森背后站住了,冷眼看着南森,翘着嘴唇想跟他说什么。 书摊的老板向她打手势,有些央求她开口的样子,于是,她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叫唤说: 哈老哥,哈老哥! 南森没有什么表示,虽然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过,立即就仿佛被晚风吹走了,他只随意的嗯了一声,仍然埋头翻著书。那女学生的脸颊有些鼓胀,她显然生气了,以为他是存心冷落她,她哼了一声,用手帕打了他一下,甩了一下头发,转身跑走了。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森这才抬起头,揉揉眼,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跟书摊老板说:是你拍我? 哪儿是我?是你的一位同学罢,她叫你不应,自己走了!喏他指着那远去的背影说:就是她,那棕头发,高高胖胖的女孩子。 糟了!我不该得罪大娃娃的,这得跟她去道歉才对。 这两本书,客气点,怎么算罢? 新的一本十块,破的那本,你给五块算了! 南森又差点要笑出声来,这书摊的老板想来够外行的,这样两本好书合在一起算,仅仅讨价一张电影票钱,而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居然没有人来争着买走它? :仔细想来,非但不可笑,反而有些悲哀了。他急匆匆的付了钱,想追上远去的大娃娃。 而街上已笼上一层苍茫的暮色,初亮的灯球在远处闪耀着,大娃娃的背影,早已沉入市街上一串串的灯火之中,看也看不见了。 带着些儿歉意,他在入暮的公园里兜了几个圈儿,没有找着她。忽然他想起卡门来,也许她会到那里去的,自己何不顺便买它两截干面包,到那儿去,一面看书,一面吃晚饭,如果碰见大娃娃,就当面跟她道歉,低声下气一点也不要紧。 他推开卡门咖啡室的门,立刻被埋在一种请调幽宁的,灰蓝色的灯光里。他在楼下看了一看,没见着大娃娃,便走到楼上去,楼上更宽敞,更清静些,一共不到十个人,零零落落的分据在各自的座位上,他选了一个角落靠窗的台子。 初次到卡门来,在感觉上,还不太习惯,只觉得它有几分像台北的明星,灯光比较黯了一些,地方却略为宽敞,盆景的摆设极佳,颇有置身田园的意味。棕榈树的大叶子绿泼拨的,淡影描落在很有线条美的新型图案壁上,别具幽趣。桌面是云白色大理石板镶嵌的,很光洁,很莹冷。侍者都是笑容可掬的男童,单是这一点,已经够高级的了。 来一杯红茶罢。他说。 在明星也是这样的,花极少数的钱,躲在冷气里看半天的书,六块钱一杯明星红茶,带着些伏特加酒的味道,古与典乐轻轻的流灌到心里,好乐!久而久之,喝红茶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叫了红茶,他开始独个儿啃起干面包来,这就是他习惯享用晚餐之一,细细嚼咽,滋味无穷,且可边吃边看。 音乐播的是孟德尔森的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一首举世闻名的曲子,旋律那样的优美轻柔,那些跳跃的音符,仿佛在青蓝色的灯光里幻成一环柔带,把人心绕系着。室中的一簇盆景,堆成一座层次分明的小小花塔,五颜六色的花卉,宁和的开放着,使空气里渗进一份淡淡的花香的气息,靠边有一道长方形的亮灯的水柜,水藻荡动,好些奇异的热带鱼,在活泼的游着。 可惜大娃娃没在这里,自从认识她之后,就没能找机会跟她单独深谈,彼此增加了解,要不然,在她的眼里,也许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嘻嘻哈哈的人了,至少,他要使她了解自己严肃认真的一面。 他慢慢的品着红茶,嚼着干面包,用一种松快的姿势,头靠在沙发背上,伸直两腿,唯一的遗憾是灯光太黯淡,不适宜啃书,可是对于这两本新买得的书,他有着很渴切的阅读的欲望。 嗳,你们这儿可有蜡烛卖?他问一个侍者说。 对不起,先生,这儿从没卖过蜡烛。 请你帮忙买支蜡烛来罢。 侍者摇摇头,睁大眼睛: 这一带全没有卖的,那得到香烛店或者杂货店去,才能买得着。 嗨,为了要看这两本书,只好自己去买罢。南森刚跑下楼,侍者以为他要走了,把账单递了过来,他懒得跟对方费唇舌,丢下四块钱就走,侍者却把他那杯没喝完的红茶给收走了。 南森跑了好几条街,才把蜡烛买着,重新跑回卡门的二楼,一推开门,就碰见那位侍者,那侍者把他望了又望,笑着说: 先生,我以为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南森一看,自己的那张台子被别人占了,那杯没能物尽其用的冰红茶也不见了,就皱眉说: 我请你去买蜡烛,你不愿去买,害得我跑了好几条街,不能回来!我是要看书,嫌灯光太黯了呀! 侍者一看情形不对,便堆下笑脸说: 可以,可以,当然欢迎,不过,请这边坐罢,我原以为您会账走了,所以收了茶,那台子已经被那位小姐坐了。 好罢,南森抹着汗说:我输给你了! 哈老哥,你不过来?原先他坐过的地方,一个女孩这样的招呼着他,他这才看见,她原是那挺秀气的、介绍他到卡门来的女同学。 呵哈,原来是妳?我刚刚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得着?南森坐过去说。 你急匆匆的挟著书,东张西望的像找什么,一会跑来,一会又跑走,我在楼下跟你打招呼,你连理都不理,女孩说:我以为你不认识了呢!你吃点儿什么?红茶?还是咖啡? 冰,冰开水一杯。 他知道,不单是在卡门,在任何咖啡室里,冰开水都是免费供应的,至少至少,他要多喝几杯冰开水,以弥补那半杯红茶的损失。 你带蜡烛来干什么?哈老哥。女孩说。 原打算点上它读书的,没想到会碰着妳。南森说:一个人看书,我所欲也,两个人聊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宁舍看书而取聊天可也! 哈,那你蜡烛不是白买了? 不,把它卖给卡门的夜晚罢,聊天更需情调,我们还算是对着盆景和热带鱼,开一场烛光晚会罢!今晚上,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也许不,我倒真希望许多许多年后,我们还能怀念起今夜点在卡门的烛光! 你是在念诗? 不,我是在念我自己创作的台词。 他向侍者要了火柴,把那支蜡烛点燃起来,立在一只玻璃的烟灰缸上。 可是,哈老哥,你的记性实在不太好,女孩子调侃的说:你当真不记得,最早我们是在哪儿见过面了吗?你想想? 在校车上。南森朝空眨眨眼,肯定的说:最先,我认识了妳的鼻子,然后,又认识了妳的眼睛和头发!如果我说:妳的鼻子很希腊,也许就没人挑剔的了! 你的头发很野草,同样没有可挑剔的,女孩说:只是你的记性不好,连梦谷的那场跳舞会都忘光了! 妳在那儿吗?那是我们系里的迎新会呢! 我是被拉去当示范的。她说:我读中文系,却也是士风舞社的负责人之一,也许我们该怀念的,是梦谷的那堆野火。 南森哦了一声,他突然的想起她来,她踏着熟练的舞步,细碎又轻盈,她优美的舞姿,像一只绕火飞旋的燕子,她的背影,很像眉珍的。今夜,烛光映照着这女孩青春娇媚的脸,却照不着眉珍伏案弯腰的脊背了。烛光摇曳着,连小小的热带鱼也懂得游向光亮,如许沉重的生活的背负,会不会使眉珍过早的凋谢在那片都市的尘雾里呢?虽然她够野性,也够坚强,但从年龄上看,她仍该算是一个还没完全成熟的孩子,她该拥有青春期的一切快乐和一切梦想。 你在想什么?哈老哥。 音乐。我在听。他说。 音乐变换着,也像翻书一样的翻过了孟德尔森、巴哈、莫札特,如今临着的,是沙拉沙特的流浪者之歌,激起他情绪上的久久难以平复的波澜。那带着中东风味的曲子,低沉黯哑的赓绩着,轮复着,好像在印度恒河边,跟随着摆渡船舷起伏的波浪,又好像绊着撒哈拉大漠里的砂石,把被铃声催眠了的骆驼的焦灼、干渴和长途的寂寞都刺醒了。被命运左右了的岁月,就该是那样寂寞,那样难熬罢? 唉,眉珍,我们的记忆里,只有暴雨,没有火光。妳不是愿意接受廉价同情和怜悯的人,但总该接受友谊的祝福罢?妳这样的遭遇,不仅是怨什桨,恨什么就能解决得了的,以妳那样的才华竟委屈为校对,而那些写书快过打字的机械写匠,一本书就能够买下一座高楼,这责任并不在妳,过错也不在妳,让社会睁开眼去自省罢! 嗳,先生,侍者的声音把他的沉思给打断了:这字条,是刚才那小姐留给你的。 哦?南森这才发觉,他对面的那个女孩子,不如在什么时候,已悄悄的走了。 他打开那张字条,上面写着: 留给哈老哥:看书诚可贵,聊天价更高,若为音乐计,两者皆可抛!附记:女生宿舍十一点关门,今晚不巧,我穿的是全高跟,(很不适合墙的鞋子。)再见。 美倩留 卡门什么时候打烊?他问侍者说。 十点半。 南森看看腕表,九点正,离开打烊还有一个半小时,这位美倩怕也跟大娃娃一样的误会我冷落人的了!管她们怎么想去,益发多得罪几位,再到女生宿舍门口,吹口哨道歉就是了。 再跟我来一杯。 红茶吗? 不!还是你们不要钱的饮料冰开水。 侍者也很知趣,他干脆拎了一大瓶,笑说: 先生,要喝你就自己倒吧,省得我楼上楼下的跑腿,别忘记,那边是WC。 南森也呵呵的笑出声来,他取出干面包,幽回一默说:你这瓶水,正好够泡开我的面包,我懒得解扣子,扣扣子,替卡门义务冲洗便所。 你是东海大学的,我猜是。侍者说。 你猜对了!但是,你怎会猜我是东大的?南森饶有兴致的问说:总该有些理由罢? 当然有。侍者说:我也参加了中区联考,差了三分没能进东海,不但是考巷,连幽默也输你们三分。别的学校不想进,特意到台中来捧一年盘子,沾上点儿东海味道,希望明年上榜。 东海同学叫人,向不叫先生,先生的,南森说:我叫哈老哥,希望到明年,我是你正式的学长!你如果念社会系,可以坐我的位子椅缝里有一只常常吻我屁股的臭虫。 臭虫有什么好?侍者说:我没有你那么胖,也没有你那么多的血! 它却会告诉你,不要老想坐在课堂里,就自以为念完了这所大学。 幽默透了,学长,侍者立正挺胸说:欢迎你经常到卡门来。 那当然。南森说:你得多多准备这种最便宜的饮料,冰问水。 年轻人和年轻人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胶着性,略为碰一碰,就黏上了,对方姓丘,南森说: 好姓,正好是孔老夫子的下面半截儿,他是当年的老丘,你就是现代的小丘,有教无类,这话是老丘说的,你小丘今年捧盘子,明年进东海,不但合逻辑,而且有根据。 我要去换唱片了!小丘说:你要听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小丘离开了,隔不上一会儿,那首B小调的交响曲便铿锵的响起来,如夏日薄暮时骤来的急雨。他把蜡烛熄掉,只是静静的坐着。楼上的客人仿佛不愿忍受那种使人窒息的悲怆,一个个悄悄的溜走了,整个卡座里,只有他一个人沉陷在沙发上,他整个的情绪都卷进了那股音乐的狂潮。 鲜花在展现着它们的颜色,热带鱼停留在水藻下,好像蒙胧的陲去了,南森呆看着天花板,低低的吊灯和圆圆的蓝色灯罩,就觉得自己站立在这样一座幻想的崖塔上,面对着的,是无限的空旷和浩浩的荒凉,自己一直猛啃著书本,但在这样巨大的背景比映中,仿佛变得微不足道了!对于人世间一切事物,自己究竟懂得多少呢?大学这名词,乍听起来很有些儿学术的味道,刚进大学之门的青年人,总有些天之骄子的自负,可是,当自己卸脱这份虚无的傲感,面对着广大的生活海洋时,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巨鲸,只不过是常在浅水中喋喋的沙丁。 就要打烊了。小丘来提醒他。 酒店关门,我就走,这是丘吉尔的名言,在东大非常流行的。南森说:再见!谢谢你的冰开水。 他挟著书,懒懒的走出了卡门。 才十点半,卡门打烊算是太早,市街上的灯火还旺呢。南森赶到火车站前广场,最后一班到东海的公路局的车子已经开走了。这家伙得走路回去啦!他迎着清冷的夜气,挺惬意的走着。卡门真是个挺不错的地方,以后假如要去看书的话,得先准备一支蜡烛才行! 走夜路吹口哨,晃晃荡荡的走出市区,南森的平脚板已经在隐隐的作怪了!他想起前几年看过的一部小说,描写抗战期间青年们在战地跋涉的战斗生活,他们能够背着沉重的背囊,一天走上百里的路程,难道我连这点儿路也走不下来么?这样一转念,他便咬咬牙,走一步,就喊一声:抗战!同自己的脚板抗战! 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了,一辆计程车,突然停在南森的背后,里面挤着好几个男同学,向他大喊说: 哈老哥,你是收容对象!上来罢! 喝!不加钱罢?南森说:我是夹带。 不加。 等南森坐下之后,那同学说:只是按老价钱,每人五块! 哇,南森叫说:我没有坐着车,只坐着了腿。 坐腿的,另加两成坐腿费!那同学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调换一下,我坐你的腿,让你坐车。 我愿意照加。他说着,一连颠了几下,颠得下面那同学哇哇叫,他这才接着说:不用叫,就算是沙发罢,也得要先试一试弹性。 他们这样打趣着,全车都充满了哄哄的笑声。 回到学校,像夜鸟飞回黝黯的林子,林叶和星芒,在人头顶上构成一种温寂的碎语,路灯光青青的,从这里那里来,杂乱铺陈着树影和人影,他回到二○四室,人有些松快过度的倦怠感觉。 那么,把一切都交给明天罢。 他很快就睡着了,像一只吃饱了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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