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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啼明鸟 司馬中原 12897 2023-02-05
人到没有梦的时刻,就该从里到外的老了。 而大一的新生的梦又太多,像用一支细麦管吹着皂沫,一个五颜六色的梦团,飞速的升起来,绷碎了,紧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一串串的朝上飞升。校园里,欣欣向荣的小枝也是这样,在九月的阳光下,连连抽迸出浅碧色的、稚气的嫩芽,芽尖自由伸展着,淡得像是花朵,芽心怒勃勃的生命力,热烈而狂乱。 黎南森挟著书夹,站在福利社前面的标语牌边。那一列长长的木制标语牌,上缘装嵌着中国古老建筑的彩顶子,彩绘的琉璃瓦,斜斜挑起的飞檐,高高的脊顶,但这种有着历史形象的玩意儿,并不能遮护什么,既防不了炎夏的烈日,又挡不得时来时去的骤雨,使那些早就贴上的,绘有好些梦彩的活动海报,都褪去了颜色,有一些,根本被新的海报遮盖住了!

大江东去,有人感慨系之的说:浪淘尽东大四年人物!现在,该大一新生来画梦了。 举眼看过去,南森不得不承认那位四年级同学的感慨,确实有几分道理了,在福利社、邮局、奥柏林学生活动中心,铭贤堂这一带同学汇集的地方,简直成了新生的天下。老苏曾经教过他辨认新生的方法,他说: 平顶头刚升级,没脱高中时代僵硬呆板的轮廓,眉眼间又带着稚气的,是男新生的特征,新洋装穿在身上硬绷绷,样子有些像活泼的惊鸟,发型新而嫩,走路你牵我拽,总爱吱吱喳喳的,是女新生的特征。 事实上,南森有一种敏锐的直感,单从人的气质,立即就分得出谁是新生,谁是老生来!大体上说来,大度山敞着它宽阔的胸怀,接纳了这些新来的青年人,而这些刚展翅飞来的孩子,还没能及时的认透大度山,他们和她们的气质,和老生有着很显明的区别。

矮矮、白白、又胖胖的南森,自觉并不比别人多成熟一分,他只是被同学们认为和善些,坦直些,容易与人相处。因为他生得胖些,又常有哈老哥那种滑稽突梯的动作,和凡事无所谓的样子,系里同学们不久就替他取了这个诨名哈老哥一世,老苏又另加他一个绰号,叫他大肚山人。那意思是指他大肚能容,猛汲猛啃。 现在,他也挤到人群里去,看那些五花八门,让新生画梦的海报了,他越来越确信感觉非念不可,他不能辜负大度山。 一张绿色的海报纸上,画了许多彩色泡沫,字体的排列非常悦目,图案也简单得显出淡雅清新,上面说: 欢迎社会系新生,到梦谷,淘淘秋天的梦。 一个圆圆的皂泡的幻影飞过南森的幻觉,他打开书夹,用原子笔迅速的记下时间和集合出发的地点。他决心要到那个早在传言中出了名的梦谷去,去享受那儿被红红的火光染亮的夜晚,摸摸那些滚叠在乾溪里的石头,听听相思林梢上风的口哨,看看那种气氛里,到底有多少使年轻人哭泣的,抓不着的爱情?

他在这一带走动着,到处都是海报、标语、亮着七彩缤纷的颜色,他被吸引着,也被包围着;在晚风里飘动着的女孩们结扎的头巾,蝶翼似的大花裙子,一浪一浪的,标示出不同的个性和配色的才能,这些花天使们慢慢的就被大度山染得很东海了。 喂,老高,南森眼快,赶过去招呼说:十月一号,我们系里在梦谷迎新,你趁机去乐乐怎样?咱们找块石头看火,听听你的哲学。 好罢。老高说:好在我这学期没什么课,专念感觉,我乐意当你们系里的客人。 没什么课?你说。 老高笑笑: 我不必瞒着你,哈老哥,我联考的英文成绩是九十六分,选外文系,成绩鉴定又是满分,教授要我去面试之后,正式决定:英文共同课程两年免修。 乖乖,你简直是高级透了!

高级透了,也就是悲哀透了。老高又哲学起来:我说,哈老哥,在如今的社会上,越通俗大众越值钱;通俗大众的电影上映,门口排长龙,高级电影片,门可罗雀,通俗大众的作家买汽车,严肃的作家举债度日,你说我高级透了,简直不是恭维。 南森笑了起来。 你怎样?我是说念感觉念出什么心得?老高说着,用卷成筒状的刊物,拍拍对方的肩膀。 自由的气味是足够了,快活劲儿也过了头了。南森说:只是太软性些,看什么都是软绵绵的,一点儿也没劲道。我有时真羡慕抗战时期那些青年人,他们虽说吃了不少苦,总算真的在时代浪头上踩过。 嗯,老高的面色沉凝起来,若有所思的静默了一阵,然后缓缓的说:各有各的时代,各有各的环境,这也是比映不了的。如今日子太安定了,自然会松散,我以为,改造环境的能力,要长期慢慢的培养,当然,谈这些问题,我们还不够成熟,也毕竟太年轻,我总认为:梦不妨多彩,求学却要实刻,如何?

对,老高,理想不是空想。南森说:我并不反对年轻人自由自在的快活,只要正正当当的不走邪路,软一点也不要紧,这跟做人,求学,并不冲突。 刚跟老高在岔路口分了手,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说: 嗳,哈老哥一世殿下,你跟老高两个,一路刮酸风,搞啥? 我们系里去梦谷开迎新会,我请老高去凑份热闹,你打不打算去? 废话,我老苏是夜猫子,火堆旁边坐坐,就是不吃烤肉,看看女孩也过瘾。他䀹䀹眼,又纵声大笑起来,硬是乐天的派头。 比搓脚丫还过瘾? 嘿嘿,各有各的奥妙!都是妙不可言!老苏说:说几句认真的,青年人不甘只被塑造,我们还要自己塑造。在人生舞台上,我们也得演几场得意一点的戏,太正经,会演得太假,太拘泥,又演不出样儿来,所以我老苏,乐得潇洒。

搓脚丫也是潇洒之一? 那得看什么场合。老苏说:在公共场所,比如观光号上大搓特搓,即使不臭,也是国民生活的坏习惯,要是在寝室里搓着它聊天,会像老高吸烟一样,增加谈话的灵感。 你去哪儿?南森说。 邮局去看信。 女孩子的?我猜是,潇洒的人一定多情。 完全相反。我前几天写信回家,找我家老头要钱买袜子,也许我父亲不肯寄钱,而是寄袜子,不是黑的,就是蓝的。他不愿意我穿花袜子,说是女看头,男看脚,穿上那花花绿绿的,像非洲的斑马,总而言之是不成体统。 你觉得他固执吗? 不,老苏说:你想想,一个固执的父亲,怎会生出我这种乐天的儿子?我父亲的意思,我最理解,也完全乐意遵从。他的意思是,年轻人的梦,尽可多彩,但是,脚底下要稳当踏实,千万甭耍花巧!

啊,很够象征。南森说:他自己怎样呢?从没穿过花袜子吗? 岂仅没穿过花袜子?他这大半辈子,简直是没穿过几双袜子!一甲多田,他自己耕,整天赤着脚踩泥水,我来东海,这算是头一回穿皮鞋,他带我上街买鞋,选了这双小方头的,标价四百廿六块,我说:爹,不需里买这样好的,买双百把块的,就尽够了。我爹他说:别贪便宜,那种鞋子,鞋底不扎实,你熬到进大学了,爹不能让你跟我比,常年赤着脚,你穿得仔细就行了! 南森简直被什么猛撞一下似的,感动起来了。 老苏沉默片刻说: 哈老哥,你当初跟我们讲过的那女孩,叫叫什么珍的,她没来过信? 来过两封信了,我孩死,我想着想着要回信的,又过了两个礼拜了,却一封也没回!

差劲差劲,老苏说:你不是说她像一盏灯吗?有灯你不提,却要在这儿故意摸黑,你这是什么存心?进了大学,非要找大学生做对象? 你弄岔了,老苏,我跟眉珍只算是文友。 怎么?文友就不能再进一步?老苏挤挤眼,笑说:你甭看这些扎花头巾的准学士很神气,她们只是中看,未必就中吃,日后她们可能是好职业妇女,不一定是好家庭主妇,一轮着做家务事,她们花瓶得很呢!你不信,不信那天去梦谷,你吃吃她们做的东西罢,鱼是生的,肉是糊的,饭是三层饭,上生、中烂、下焦,包你食不下咽。 你当心,老苏。南森笑得弯了腰,指着说:你这种论调,要是被她们听了去,岂止是挨骂,一顿粉拳,简直能把你捶死。 士可杀,不可辱。老苏诙谐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板下脸:她们捶我好了,她们越是捶,我就越要大叫:不娶,不娶,就是不娶!我娶老婆的条件是:戴近视眼镜死啃书的,不娶。搞存在主义讲自我的,不娶。花枝招展爱摩登的,不娶。撒娇装痴的大小姐,不娶。娇娇滴滴的小花瓶,不娶。科学第一的活工具,小娶。崇拜欧美乳房文化的,金钱文化的,不娶。

乖乖,你这是几不娶了?南森笑得抖抖的说:我看你只好回家娶下女! 现在谈这事,言之过早。老苏换了一种语调说:先把大度山上中看的女孩饱看四年过过瘾再说,我不愿意费脑筋研究恋爱哲学,至少,婚姻哲学要研究研究,你不能不说娶太太不是切身问题之一罢? 两个人一路说到邮局,笑到邮局。老苏问柜上○七三号信箱有没有包裹,结果没有包裹,只有一封报值挂号。打开信,里面是五百块钱,还有一张简单的字条。 你父亲说什么?南森说。 你看罢。老苏把字条递到南森手里说:我父亲被社会时尚打败了一回,他买不到纯蓝纯黑的袜子,多少总带点儿花。 正跟如今社会上的浮华面人物一样,多少都有点儿花招。南森不由感慨说:像你爹这样朴实无华的人,越来越难得了。

我得回宿舍去。老苏说。 干嘛? 我去补袜子,老苏手捏着信和钱,声音有点儿激动:几双老袜子,虽说快破了,终究是纯蓝纯黑,我父亲亲手买给我的。我要是回信告诉他,钱没有动,我补旧袜子穿,他会高兴好几天。 老苏匆匆的走了,南森目送着他的背影,怔忡着。甭看一雄这个人平常爱诙谐,他却有着令人敬慕的一面。他的生活原则,恒是坚守着的,他仍坚守着农村青年的严肃,踏实的精神界线,才会有这种令人感动的亲情。同样的,把偏窄的视点集中在社会的浮华面和晦暗面上,就直嚷着生不逢辰,会不会是一种错误呢?真的,学问不光在书本里,还该在广大的多面的现实生活里求取罢,这社会朴实的、勤奋的、慈孝的一面,是需要去努力发掘、研讨和认知的。 黎南森,一个同系的同学招呼他说:你的信箱里有两封信。 他去取了信。 一封是母亲寄来的,信很沉重,她老人家不知又写了多少叮咛在上头。 另一封是眉珍写来的。这是她的第三封来信了。她又写些什么呢? 弯弯细细的上弦月早挂在那儿等候着了,这是秋季里最适宜去梦谷的黄昏。系里来了几十个人,教授助教也来了,二十来个新生,还有三四个旁的系里的,顺着旱溪边的红泥小道,谈笑着走向梦谷去。 大度虔山逐渐上升的岭脊,又宽广,又旷凉,一眼能看得尽整个的台中市区,那重重叠叠的建筑,发出朦胧稀落的,早亮的灯火,有一层灰蓝色的雾氛,薄纱般的笼罩着远处。 在新生的行列里面,黎南森和苏一雄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哈老哥一世,除了老苏给他的大肚山人之外,系里的女同学又集体赠送他一个挺响亮,挺过瘾的外号罗密欧。 还没有找到他的朱丽叶的罗密欧,简直罗曼蒂克得一塌糊涂;他那有时很有深度,有时又颇幽默的谈吐,那圆圆的有光泽的脸,透着健康的红色,一头野棕榈般蓬散的黑发,讲话时时常皱起的黑眉下那双灵活、深沉又带着轻微压抑的眼睛,处处都会留给人一种特殊的、磁性的吸引力量,使人极易对他产生好的印象。 但今天,在大伙谈天嘻笑,兴高采烈的踏向梦谷的时辰,反而显得这位罗密欧在闹情绪了。他只是默默的跟着人群走,一路上很少讲话。 哈老哥,吹吹你拿手的才可孵死鸡的曲子罢,你的口哨是东海最响的! 不是又闹鼻塞病了罢? 来,我们替罗密欧鼓掌罢。高大的女孩说。 你们别逼他。老苏正经的说:我们家的哈老哥生瘟了。 生什么瘟?女同学有意追问着。 大头瘟。老苏解释说:这意思就是说:他的头,前几天被他的一个女朋友来了一封信搅大了,那封信是说:她没能念东海,现在为了维持一家的生活,去替一家出版公司当校对。 当校对并不坏呀,高大的女孩说:只要她不是近视眼,总是一份正式的差事。 可是,使人伤心的是:她有第一等的鉴赏眼光和欣赏能力,却日日夜夜的校那些半吊子文章,既黄又滥,使她真的呕吐出来了!我们伟大的哈老哥一世,正为着生活压倒了一个天才在愤愤不平呢! 真的吗?罗密欧,你那位朱丽叶太不幸了! 我没有朱丽叶,南森勉强笑笑说:她是我高中同校的同学,为这事,我有点难过倒是真的。 那,我们暂时不要你吹口哨了。 我正在培养快乐的情绪,今夜晚,我不能扫大家的兴,我应该跟大伙儿一样快活的。他说。 说是这样说了,但眉珍的信真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儿,坠痛了自己的心了。快活的情绪在隐隐作痛的心灵里,一时真是很难培养的。 他沉默的朝前走,一路踢着小石子。 梦谷! 嗳!梦谷! 最先到达的人,在前面放声的叫唤着。 一刹时,满山满谷,都响起那种激越的,热烈的回声,在远近回旋着,激荡着。这回声的美妙,简直是无以复加的,它一直撞击到人的感觉深处。黎南森不由的抬起了头。 梦谷,不单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不单是一个风景美丽的地,它更是东海的灵魂。它允许并接纳年轻人自由的歌唱,尽情的梦想。它石棱棱的褐土断层上,有着长年久月的时间的迹印,仿佛是老人额间留下的智慧与经验融合的皱纹,由悠远岁月汇集成的历史,那样的显陈着,多少风雨?多少番轰轰奔泻的山洪?使那褐红的崖层壁立而嶙峋。在聂华苓的散文里,梦谷是纯美的存在,它的欢乐,是拥抱着了一群年轻人的梦想和天真,余光中、叶珊、陈晓蔷、夏菁更多的人都歌颂过的梦谷,它真能激发起人的青春的梦。 那是一条陡然变得宽阔起来的褐红断层,中间夹着被山洪劈裂开的旱河,河心列布着大大小小发亮的圆形漂石,旱河宽又长,三面绕着山,满山的相思树,绿郁郁的,像多风涛的海;有一道黯色的红砖古桥横在一端的断壁间,圆形的桥洞,有一半被夏季的洪水挖空了,从那儿,可以通到那边的旱河河谷去。 一群同学奔跃着跑上去,更多的跟随着,一个个都像撒野的乳犊,他们在漂石间跳着、唱着、叫唤着。谷底很空旷,也很沁凉,夜风在林上呼啸,在谷底回旋,飘举着女孩子的巾角和裙裾。 有淡淡的月光,朦胧勾勒着周遭的景色。 南森拣一块卧牛石坐下来,朝上仰视着。那些凸露在断崖之上山坡间的绿郁郁的相思林,在月光下看来是一片苍黑色,仿佛是张挂在人头顶上面,有一种很神秘的美。夜,已经悄悄的来了。 一些算来是地主的学兄学姐们,很热心的忙碌着,分别去拣石块架锅灶,捡拾柴枝,在月光下面生起一堆一堆的野火,女孩子们开始表演她们的熏烤技术了。 两三堆野火摇曳起来,使谷底迸出生动明快的光彩,不断投入的柴枝,使火光越燃越大,呼呼的腾迸起枯枝断裂的声音。 靠近南森的那堆野火边,走来一个同系二年级的女同学,有一回她吃糕饼忘了带钱袋,南森替她付账认识的。她有一张丰满红润的娃娃脸,略凹的大眼睛,身体比脸孔更丰润得多,一头长头发不知是染的还是天生的,有些棕红的光泽,她很甜,也很大方。南森问过她的名字,她却笑着说: 系里都叫我大娃娃,男生取的。你叫什么?进了东海的人,谁都有外号的。 我吗?南森笑起来:我就叫男生。 谁不知道你是男生?我是问你名字。 真的就是南森,南北的南,森林的森 大娃娃曾经为这个偶然的巧合笑得天翻地覆,两人就这样熟起来的。现在,她走到火堆边,取几根燃着了的柴枝去分燃灶火,南森见着她,就招呼说: 大娃娃,今晚上旧生是地主,为我们安排虚什么节目呀? 烧野火,先跳土风舞,再由各人自己表演。大娃娃说:再就是吃点心,自我介绍,最后,三三五五的分开,淘梦去。她说着,忙她自己的去了。 节目安排得不坏。南森说。 什么不坏?老高手抱着一只膝盖说:前半段都是俗套,只有最后还有点儿意思,这夜,这火,这谷,真够好。 最后这几句,老高的声音有着如诗的情感。 事实上,即使真的是俗套呢,年轻人那股激越的烈火般的热情,也会把它升华成一种脱俗的狂欢的。 一个人跳舞多么寂寞 一个人跳舞多么寂寞 土风舞节目开始的时候,旧生们唱着这样的歌词,纷纷邀请系里面的女孩子,尤某是大一的女同学参加。大家围着火堆,围成个大圆圈后,他们便齐声续唱着 两个人跳舞多么快活 两个人跳舞多么快活 谁扭开手提录音机,欢乐的旋律,便轻快的流泻出来,那支迷人的舞曲冲散刚才那段例行的开场公式。有些师长们也手僵脚硬的加入了,而许多又羞怯又很木头的大一男生,总是宁愿冷落在一边,不愿和女同学牵起手来去出丑的,对于土风舞,他们多半很土。 南森没有跳,老高和老苏却都参加了。 在这一块比较平坦的谷底平地上,音乐的波浪,火焰的波浪,风和月色和人影的波浪融和着,拧旋又拧旋,单瞧那些落在石头上的舞蹈的黑影,就够使人沉醉的了。 老苏在那欢乐漩涡里,手牵着舞伴,忘情的打着转,他那壮硕的身材和生疏笨拙的舞姿比映起来,给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仿佛是一只会跳舞的黑熊,越笨越爱在姿态上夸张。 怎样?不土罢? 略有点儿土味。南森说:也许你没穿惯皮鞋,你的脚土,人不土。 忽然的,大伙儿来了一个交叉动作,老苏踏错了步子,被人抢去了舞伴,像失了群的雁似的,叫那旋转的人圈挤了出来,他显然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冲着南森,叽叽咕咕的抱怨说: 哈老哥,你真差劲,我跳土风舞,像新手开计程车,还能跟你聊天吗?好,一转身,舞伴就叫人抢去了,索性不跳了。 老苏被挤成了大伙儿的笑料,经他这一嚷嚷,大家笑得更凶,有几个男同学打着哈哈,手舞足蹈的唱: 一个人跳舞那么自由 一个人跳舞那么自由 两个人跳舞那么别扭! 两个人跳舞那么别扭! 你们不要吱着牙穷笑,老苏说:一回生,二回熟,我还要跳,训练训练就OK了! 欢迎新来的男同学来跳舞罢,一位助教说:拿出点儿勇气来请舞伴,不要呆坐在石头上,像上课一样的斯文,该跳的时候就跳。 我首先响应了!老苏张臂说:哈老哥,你怎么不出来? 我腿上缺少跳舞细胞,只能睁着两眼,感觉感觉算了! 跳舞细胞是用跳舞喂出来的,你喂他一点跳舞营养不成吗? 不成,真的不成,我是平脚板。 哦,怪,怪,难怪你从来不捏脚。 让我在石堆上跳舞,回去得替我准备一台担架。你去抢舞伴去罢,你最好请大娃娃。 老苏跟大娃娃跳了一支伊比呀呀,居然没有被挤出列子,这回他可乐了,抢着去请大娃娃再跳下一支,大娃娃捏着鞋尖吸气说: 很对不起,我的鞋尖碰上你的鞋底了。 只只碰两次,不要紧的。老苏说:况且我踩得很轻。 你也许觉得不要紧。大娃娃哼着说:可是每一次都有八十公斤,你踩的是我的脚,不是地上的石头呀!说着说着,她又吸起气来了。 算啦,老苏,南森在一边插嘴说:事不过三,你就省下这一回罢,甭再送她一个八十公斤了,跟你这种人跳舞,脚尖最好包上一块铁。 好小子,哈老哥,老苏坐下来说:你坐在这儿风凉够了,尽幽默我,等一下做团体游戏,我也怂弄你上去亮亮相,报报一箭之仇! 团体游戏是间夹在土风舞筛目中间举行的,也有些是个人的表演。在这些节目中,大伙儿都像进了幼稚园大班,纵情的唱着,跳着,跑着,笑着。女孩子们表演艺术歌曲合唱时,南森低低的吹着口哨伴和着,这却给老苏找着了把柄,他忽然跳起来,指着南森,向主持节目的那位学姐大声推荐说: 我以跟哈老哥同寝室的资格,大胆保证,他的口哨有九段的火候,他能吹全套的交响乐,我们应该鼓掌,请这位罗密欧出来表演,让我们饱饱耳福 不管南森同意不同意,历久不息的掌声,和许多手臂的拉拽拖扯,硬把他像拔萝卜一样的绑架到场子中央来了。他凝视着火光,又看看银梳似的月亮,笑说: 月亮很好,我吹贝多芬月光曲罢。 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了,他开始吹起月光曲来。弯弯细细的上弦月在广阔的夜空里梭行着,虫吟和叶语,是唯一的自然的伴奏,银光朦胧,断崖壁立,墨泼泼的树林从高处向人头顶倾泻,古桥的影子静静的刻在旱河心的乱石上,夜风掠过,火焰飘摇,梦圆展开,眉珍的影子又在那种黯淡的背景里出现了。 他缓缓的吹着,吹着,那是他低微的心声,潜藏在灵腑深处的珍贵的友情 人群静默着,摇曳的火焰也显得温柔。 眉珍的影子在月光里,在火焰上,喃喃的诉说着什么,祝福着什么,他用那口哨围绕她,高昂,急促而热情,这恰像一座平静的深潭被投进一粒石子,激荡起他内心感情的涟漪,一波波的漾开,眉珍的影子在音乐声里闪动着,古桥仿佛在移近,移近,偶尔又推远,推远,人群在倾听,静默得像梦谷的石头。 他吹完了那段美妙的曲子,却吹醒了过去许许多多的记忆和一些疏忽的遗忘。 过了好一会儿,同学们才醒转似的,拼命的鼓掌,同时喊着:哈老哥,再来一个! 而南森摇摇头,执意的退开了。火焰的光辉闪耀在他的额上,他脸上露出一份失落什么似的、迷惘的神情。许多女同学回头盯视他,冲着他微笑,他似乎并不觉得,老苏开玩笑的推他出去,他摔开老苏的手,在原先的那块卧牛石上坐了下来。 想到眉珍,想到那有着破铁棚的旧书肆,想到她为了一家的生活,放弃了阅读的乐趣,在那盏昏灯下面,赶校着那些半吊子文稿,他心里就沉重起来,梦谷今夜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梦了。 土风舞又开始了,男女同学们,多半穿着窄管长裤,多彩的花衫,在火焰晕染下,有一份飘逸的图案感,那种涌溢着的青春活力,填满了梦谷。两位担任示范的同学,舞姿纯熟而优美,他们踏着音乐舞动时,音符的情感,完全由他们的身段表现出来,使人觉得是那么细致,那么舒适。 音乐的旋律在南森的心中转动着,南森没有动,只是出神的凝望着,那示范的女孩子每一动作,都像轻盈的燕子在飞舞,她很像眉珍,但不是眉珍,有一股怅惘咬啮着他,梦谷的风有些凄冷了。他转过脸回望那边的古桥,上弦月吻着一小片薄云,清光转黯了。假如眉珍真的从那边奔过来,那该多好! 这只是一刹幻觉罢了。 喂,哈老哥,你在看什么呀? 南森掉脸看看,一支舞跳完了,大娃娃满脸晕红,闪着汗光,跑来跟他说话。她和善的笑着,那天真憨朴的样子,硬是像个娃娃。 看月亮呀,今夜的星星很稀呢。 哈老哥,你的口哨真棒! 谢谢。南森笑笑,拍拍身边的石头:妳跳累了,坐下来歇会儿罢。 说真的,我看出你心里有事,说出来,也许会痛快些,不是吗? 没什么,南森又幽默起来:只是情绪暂时打了瞌睡而已,过一会就会好的。他虽然很喜欢大娃娃的爽快和亲切,但怎能跟她说出什么来呢?即使把眉珍的处境跟她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对眉珍何益呢? 你真有趣,大娃娃说:我真的要歇会儿,跟你聊聊天了,在这些小石头上跳舞,很费劲呢。 南森点点头。当然,像大娃娃这样太过丰满的女孩子,跳起土风舞来,确实是很费劲的,假如是眉珍,就不同了。他记得她和他都有过那样的默契,将来同进一个大学,一起研究功课,一起奔向前程的,但今夜,一个在明亮的火堆边,一个埋头在昏灯下,多使人难受啊!土风舞又换了另一支曲子,依然使人跳跃着,回旋着。南森只觉得欢乐的气氛里,包含着一些无聊和一些空洞,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它一旦袭来了,就难以抗拒。 为什么不暂时抛开忧郁,用这种表面的欢乐冲淡它一下呢?真是的,年轻人虽爱梦想,却总爱在若干现实事物里,追寻它们的价值和意义!这使得许多人都不能像表面的欢乐一样的统一,正因为要求取真正的统一,青春才具有巨大的动力罢? 大娃娃。他低低叫着她,想说些什么似的。 嗯。她转过脸,掠掠她棕红色的发。 你们常来梦谷吗? 不常来,她说:但我很喜欢这地方。 今晚上,妳玩得很痛快罢? 很好。她笑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只是有些儿累,想找你说说话,休息一会儿,跳舞挺累人。你呢? 我吗?上了一堂感觉课。只可惜自己不会跳舞。 下去擦擦脚就会了!她眼里亮着火焰的光辉,热切的说:你老是坐在石头上,永远不会跳的,你总不该让我来邀请你罢? 当然不该。南森说:下一支曲子,我邀请妳,好不好?不是做舞伴,是做教师。 好。只跳一支,我真的很累了。 我们跳一支慢点儿的,希望不会像老苏那样,踩痛妳的脚万一碰着,也希望妳能受得了。 找一块平坦点的地方,这儿石子太多了。她说:注意配合音乐,跟我的步子。 他们手牵着手,卷入那环形的欢乐的潮水,音乐是风,不断的把他们朝前推涌着。土风舞的舞曲很多,这是一支比较深缓悠柔的乐曲,舞步简单,却多队形上的变化,南森究竟是听惯音乐的人,对节奏有准确掌握的敏感,跳不上一两圈,他就完全的配合上了。 你学得真快。大娃娃说。 哪里,南森笑说:该说是:妳教得真好。下一支舞,我能去抢老苏的舞伴了。 但那是最后一支舞,火也已黯淡了。上弦月高挂在中天,冷霜样的银辉,笼罩着梦谷。于是,大家唱起当我们同在一起的曲子,主持节目的同学宣布,要大家分享食物,介绍新同学,然后解散去踏月。 记住,女生十一点回宿舍,她说:过了时间,由我带妳们新同学爬墙! 爬墙?南森说:舍监不管吗? 大娃娃䀹动着眼: 她只是不愿意从同一个地方爬,说会弄出印子来花墙终究不是楼梯。事实上,爬墙纪录最高的那位学姐,现在读哈佛,明年戴博士帽子了。 东海究竟是东海!南森说。 当然,你没选错学校,老高从那边钻过来说:刚刚我听见一个教授夸赞你说,你的口哨应该算学分,他们再不画粉笔圈儿栽人了。 当我们同在一起的歌声越唱越快,大家弄熄火堆,把石块挪压在柴枝上,三三五五的唱着分散了。南森,大娃娃,老高和老苏,还有一位教授,走在一起,沿着断崖上的羊肠小径,走进一片初生林。夜的清气畅人呼吸,树叶,菜叶和薯叶上,都温湿的闪着月光的微笑,静静沉睡着,远远的林空,不时传来其他同学的笑声。 让我跟你们介绍,哈老哥,大娃娃跟南森说:这是我们最崇敬的教授之一,亨德博士。 欢迎你们几位到东海来,我们是朋友了。亨德博士用流利的、中国北方的语音说:特别要谢谢这位同学为我们吹的口哨,好极了。 南森不由觉得两颊发热起来,亨德博士年纪接近七十了,戴着一架金边的眼镜,说话很温蔼,有一股亲和的魔力。学者究竟和教书匠不同,他想。 绿绒绒的草径像铺上一层柔毯,郁郁的丛树变得高大起来,时时遮住人头顶上的月光,远处的树丛洒上月光的流乳,有些白苍苍的寒意。南森只觉得,亨德博士的谈话,此月光更吸引着人。 您来中国很久了罢? 三十五年了。博士说:我属于中国。因为我热爱中国。他顿一顿,又说:我觉得中国的社会,有许多优点,也有若干问题,我极喜欢研究它。 希望您把第二○四室,也列为研究的新项目。老苏说:因为我们现在生长,是要做未来社会的栋梁的,您要是发现哪儿长弯了,长翘了,趁早拗一拗,免得日后不成材料,不能支撑这社会,反被人劈了烧火。 你很有趣,亨德笑起来说:像你这一类型的青年,多半是聪明、敏感、有冲力的,极适合参加我和几位先生倡组的工作营,工作营是一个活动的社团,才成立一年,我们做些劳动服务和社会服务,要把它办得更好,需要同学们合力协助。因为到目前,我们还在筹划阶段,等参加的同学多了,才能正式展开工作。 我愿意首先报名。南森说:有任何工作,您尽管指派我去做好了。 工作营主要的是做些什么样的工作呢?大娃娃试探的问说。 它开始在一九四五年,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夏令活动会所扩展的。他们目的是利用假期闲暇到各处去,看什么地方的人们需要协助,我们就带着他们一起做。比加说:东大周围的环境很肮脏,杂草多,蚊蝇多,垃圾多,水沟不通,山顶的住户缺乏娱乐,卫生习惯差,又没人领导培养,都是服务的基本工作。 这真是最值得尽的义务。老高说:我觉得,这要比我们关起校门做梦要实在得多。我知道,这个社团在欧美、日本好些学校都很活跃,对社会多少有一份贡献和裨益。 你说得对。博士说:我希望同学们能代替教授主持工作营,依照你们服务社会的愿望去选择工作。可是,也许今天的学校青年身体太弱了,精神上也略有偏向逸乐的倾向,所以很少有几位同学自愿参加工作营的,他们很多都去跳土风舞去了。 我也参加工作营了。老苏说:我们卷起裤管赤着卿,工作完毕,在污水沟里一样可以跳土风舞,这样,就是再踩着大娃娃,也踩不痛她啦! 听了这番话,南森的心里鼓涌起活泉般的激情来,他觉得这种服务的工作,能够锻炼体魄,实践理想,一定要轰轰烈烈、不畏艰难的去做,一天的实际服务,足抵过半生空谈,同学们,至少是社会系的同学们,应该首先来挑这付担子。进入大学的同学,不该只参加娱乐性的社团,去求得自我的奔放和满足,更需要顾及年轻生命在成长,并趋向成熟过程中的,郑重、严肃的一面。 这决心,对于眉珍来说,也许是一种安慰罢? 送大娃娃回宿舍后,南森似乎不能压制自己心上正在奔腾的思想的浪潮,亨德教授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回响着。他独自穿过林荫,看着星斗的移转,不自觉又吹起嘹亮的口哨来。 亨德博士这样说过:一所大学,假如对她四周的社会和环境毫无影响作用的话,这所大学便将失去她存在的价值了。要记住,大学的门,不是开向象牙之塔,而是直接开向社会的。 他觉得这几句话,是一把闪光的钥匙,把他心的门开了,放走了忧郁,只留下一片阳光。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为眉珍的境遇忧郁惆怅呢?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环境虽迫使她个人放弃了学业,但同样压不倒她的。 在寂静无人的林荫里,他独个儿摇晃着,天边,一粒晶莹的星星也在摇晃着,仿佛是眉珍的笑脸,带着鼓舞、叮咛和嘱咐: 生命原没有什么,它等待每个人自己去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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