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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斧头和鱼缸1

红丝凤 司馬中原 21486 2023-02-05
鼓乐声像一直吹打进云里去似的那么响亮,打七里外梁家庄发来的花轿,终于迟迟的在黄昏天色里,穿过古老灰黯的街道,把远近闻名的梁家姊妹花中的大姐月娇,送进了陈宏记布庄的大门。 窄而深的宅子,一进一进朝后伸延,灰砖的铲墙上,蒙着一片深浅无定的苔绿,仿佛是这宅子过去了的岁月也在返潮,把那份没天没日的霉和黯都显在墙壁上,逗上布商贵财娶亲这种大喜的日子,镇上的许多宾客,也就不愿意再去溯忆它了。 响龙鞭,升火盆,新人落轿 粗宏的一条大嗓门儿,一声扯过两道院子,挑在高高竹竿上的龙鞭,便摇头晃脑的吐火喷烟,啪啪啦啦的和喧天的鼓乐各不相让似的吵起架来。伴娘掀起轿帘子,搀扶着新娘下了轿,四周争睹的人头挨挤着,颈子都长了半寸。天光逐渐黯淡下来,浓稠稠的在狭长的院落间凝固,鞭炮青烟也飘腾在人头上久久不散了。

贵财真是前生修来的艳福,娶着月娇这个美人胎子,简直上得画儿! 朝后只怕他不敢出门贩布了!一个打趣的说:老婆太俏,放得下心吗? 新娘子尽管低着头,任凤冠前垂悬的璎珞摇摇曳曳的遮住她的眼眉,却遮掩不了那截白嫩的尖下巴,和两颊上活活流动的水红;在伴娘的搀扶下,新娘颤颤的移着步子,浑圆精巧的两肩裹在艳红的绫袄里,漾起别样的温柔,她的红裙曳着美妙的碎浪,一步只踩半块方砖,仿佛存心那样延宕,珍惜她身后的花团锦簇的年华。 繁冗的规矩总是一式衍传的,仍然由那条粗大的嗓子逐一吼叫出来: 新人跨马鞍,黄金堆成山! 新人跨火盆,大人养小人! 堂上两支儿臂粗的红烛高烧着,观礼的亲朋戚友挤满了一屋子,几个年轻汉子簇拥着新郎贵财出来,等着行交拜天地的大礼。粗沉的大嗓门儿又那样的吼着,把新郎和新娘吼到红毯上,像一对牵线的木偶人儿,徐徐跪拜着,红烛的光,血似的泼在他们的头上。

洋溢的喜气和热闹的场面,也许能暂时冲淡人们对于这宅子平常所怀有的恐怖感觉,但没人真的忘得了早年曾发生在这个布庄里的凄惨可怖的事故,贵财他爹和他妈互相谋杀的事故,这事故的本身是一个神秘的谜,至今还没有人能洞烛它的真相! 贵财他爹陈善宏长得像什么样子,单看今夜做新郎的贵财就可以知道;贵财这副体型和长相,跟他老子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轻飘飘的那副瘦骨架,挂着翠蓝宝缎的袍子,走路有些朝上漾,若不是头顶上有只厚厚实实的礼帽虚压着,仿佛就会双脚离地飘空。 贵财的那张脸,有些像是倒悬着的透熟了的苦梨,透明透明的黄蜡也塑不出那种带有鬼气的颜色来,那是一种灰败的黄,加上三分浮肿,就仿佛一盆生长在阴黯角落里的植物,萎败之前开出的病花,禁不得轻微触碰就会纷纷散落。

这已经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具尸革,连眼睛也透着虚弱的黯淡,喘息时,鼻翅开阖着,使耳门附近的颜面,也一阵一阵的兴起神经质的痉挛,就因这种不随意的皮层下突兴的抽动,使他看上去总像笑着的样子。 而陈宏记布庄那宗双尸并陈的谋杀案子,使很多人久久惊怖着,绝不以为像陈善宏那样病鬼型的人物,竟然会用一把菜刀劈裂他那肥硕健壮的妻子的头骨。案发之后,两具尸体都倒在灶房里,男尸伏倒在灶前的方砖地上,回脸朝外,地面布满蹬爬挣扎的痕迹,可见咽气前,他正挨受着剧烈的痛苦;女尸则歪躺在灶房打开的门扇上,额顶深嵌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那一刀砍劈之猛,使她整个头盖骨碎裂,头颅分成两半,鲜血直溅到门楣上,门扇上半部,全是密密的血雨,她的发髻连在一块破碎的头皮上,在肩膀上歪挂着,变成一团酱紫色的凝固的血饼,那种多血质的妇人死得那样夸张,全身都在血泊里浸着,仿佛连死也死得呕气,要用她自己的血来洗澡。

官里来人查验过,断定陈善宏是被人在食物里下毒毒毙的,毒发时那一刹,他持刀砍杀那下毒的妇人。唯一目击的人就是贵财,那当时才十岁的孩子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从那时起,他因惊恐过度,整整呆了一年多,清醒后,便有了颜面神经不随意抽搐的毛病,人也有了连太阳也照不亮的一股阴郁,一直到他长大。 集镇上,没有谁再当着贵财的面,追诘过那宗凄惨可怖的事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事实像这种事故,谁也无法问得出口来,陈善宏那肥硕的妻子配上一个终年喘咳的痨病鬼,温吞火烧不热她的青春,常常有些关不住的艳闻透漏出来,一般背地里的猜测是:贵财她妈受了奸夫的怂恿,下毒谋害本夫在前,布庄老板发觉有异,入灶取刀怒责淫妇,话不投机,猛力追杀,劈碎妇人颅骨后,毒发身亡!

也有人不以为这种猜测是对的,觉得那不过是官里草草结案的一种借口,镇集并不大,一共也不过三五百户人家,谁是那肥硕妇人的面首来?谁也指不出究竟是谁来。他们把这事归结为当初两姓结亲时合错了婚,或是正巧这夫妻俩是前世的怨孽,命定今生要冤冤互报,使两造同时了怨归阴。 又有人以为是当时夫妇新婚时,有人闹促狭,在洞房里施了恶魇,多年来,夫妻在魇境中过活,终至互相交恶,闹出这宗惨绝的命案。 按照乡野上的传说,新婚时,有人闹促狭施魇,多半是施笑魇,好像某家娶儿媳,娶来几个月,老夫妻俩发觉小两口儿都变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当面又不好追问,总以为儿子年轻,贪恋燕尔新婚纵欲无度,才把身子弄得这样黄瘦!半夜里跑去听壁根儿,但见小俩儿房里灯火一直亮着。隔着窗子一听,可不得了!也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那张八步顶子床,被他们摇得像山崩地塌似的震天价响,儿子哺哺的大口喘气,媳妇咯咯的娇笑不歇。老夫妻俩暗里纳罕着,都以为是媳妇不知好歹,纵使儿子放荡。

二天,老婆子把媳妇叫在一边,刺刺聒聒的数落一顿,媳妇只是笑,傻里傻气的不吭声;问既问不出情由来,老夫妻俩便计议着,非舐破窗纸偷窥不可。这一看可就傻了眼了,哪是他们猜想的那样恣情纵欲来?原来小夫妻俩压根儿不睡觉了,在床上玩着你背我、我驮你的把戏,轮到儿子驮媳妇,儿子像马似的摇头晃脑,床头跑到床尾,床上跑到床下,媳妇用一支鹅毛帚作马鞭,不断打着儿子的屁股,咯咯的笑个没完。 老婆子心里顿然明白,看光景是有人在洞房里施了笑魇了,于是,趁白天来时,打扫床榻,赫然在床肚底下找出很多串魇物那是一粒大麦粒儿,和一粒小麦粒儿,用红丝线串连在一起,仿佛是背着驮着的样子,几百串那样的魇物,就会使新夫妇中魇几百天。

施笑魇的传闻很多很多,但则施恶魇的例子却很鲜见,通常若没有深仇大恨,旁人不会生这种歹主意,用蛊惑之法谋算陈宏记的老板的;陈善宏以布贩为业起的家,平素身体孱弱,待人平和,从没听说跟谁有什么样生死的怨恨嫌隙,因此,这类的猜疑也只是猜疑罢了! 那惨案鲜明浓烈的凄怖颜彩,虽说随着远去的岁月变得黯淡了,而关于这座凶宅的传说,始终辗转流布着,残留的惧怖仍然大模大样的蹲在人心里。 这使得布商贵财的婚礼,始终在一种暧昧的阴影中进行着,每个来赴喜宴的宾客以及等着闹房的小伙子,彼此都会用眼神传递着什么,只差明白的道出来罢了!会不会再有什么怪异的事故,在这座宅子里发生呢?好些人都这样的担心着。 而昏天黑地的鼓乐那样的喧闹起来,使那条粗大的嗓门儿更加费劲才能吼出繁文缛节的礼仪拜完天公,拜地母,再拜列祖列宗,三姑六婆,亲戚长辈,都得依次坐到堂中的那两把太师椅上去,安受新夫妇的跪拜大礼。这一连串的磕头动作,使得做新郎的贵财喘咳不休,幸亏有人及时送了块冰糖给他衔着,才勉强把咳嗽镇住。

能省就省些事罢,陈宏记布庄隔壁的赌鬼王二瞧在眼里,凑过去跟大喉咙关照说:咱们的新郎官身子太单薄,吃不住消磨,早点儿送他们入洞房罢。 不要紧,人生百岁,也不过就这么一回,大喉咙说:今夜有喜神护体,绝不会空房的。你要信不过,等歇闹完洞房,你等在窗户外头听着,点下芝麻就是芝麻,点下绿豆就是绿豆,今儿播种,明年就抱娃娃,贵财再不济事,也用不着你赌鬼王二代耕! 嘿嘿嘿,王二缩着脖子,斜睨了新娘一眼,咽着口涎说:我要有这份艳福就好了!新娘的脸皮儿嫩得能掐出水来,一只甜瓜,让贵财吃了独食。吃独食不要紧,可惜他是眼大肚皮小,光看吃不了的!我敢打赌,他日后会有麻烦。还不如像我这样打光棍呢! 也只有你穷得讨不起老婆,大喉咙说:瞧着旁人娶亲眼红,张嘴就是一股醋腥味。他压低嗓子,凑着赌鬼王二的耳门说:其实也用不着,回去找你老嫂子去罢,她荒着也是荒着,何必要在嘴头上白占贵财的便宜?他说着,朝站立堂客群里的大寡妇呶呶嘴。

赌鬼王二红着脸,耸起肩膀啐了对方一口,有些恼羞成怒可又没怒得出来的意味,快快的走开了,大喉咙望着王二的背影,禁不住的漾起笑意来。王二是镇上出名的丑角型的人物,靠着一把板斧一根扁担,上山打柴吃饭,采樵所得,多半送在赌台上,镇上的人全都把他叫做赌鬼,其实这样的诨号,简直把王二委屈了,他不单嗜赌,没事还喜欢喝老酒,又爱翻弄舌头,说些油腔滑调的话,占年轻妇道的便宜,所以他该是赌鬼,酒鬼,外加促狭鬼。 王二他哥哥王大,也是个樵夫,一年冬天上山采樵,跌进雪窟窿去失了踪,连尸骸都没找回来,遗下一个没儿没女的寡妇,既不改嫁,又不回娘家,跟小叔住在一起。不久镇上就传出些闲言闲语,甚至王二的那些赌友当面拿他开玩笑,王二也支支吾吾的打着马虎眼儿,从没板起脸否认过。打那之后,赌鬼王二要是再想占人的便宜,旁人就会祭起这宗法宝把他顶了回去,大喉咙心里明白,赌鬼王二这小子,敢情是作贼心虚,要不然,怎会让人随口糟蹋他那三贞九烈的寡嫂?

时间仿佛被那些不相干的繁文缛节消磨尽了,新郎和新娘照例要一次再次的到开在前屋的流水席上去敬酒,酒席收拾了,要并坐在床前等着人来闹洞房,说喜话,吵着散喜糕喜果儿;这还是善闹的闹法,遇上恶闹的,喜话说得绝,要求新郎新娘做得更绝,假如不照章行事,红纸捻儿里加上胡椒辣椒粉,烧得新郎流眼泪,新娘猛打喷嚏,还申言要一夜闹到天光。 被大喉咙奚落过的赌鬼王二,坐席时灌了一壶酒,兴头被酒灌足了,又憋回来领着一帮年轻小伙子,大闹起洞房来。 我说王二,你赶快说了喜话,爬回你老嫂子那儿吃奶去罢!戴黑帽的大喉咙阴魂不散似的跟着他,说话时,瓜皮帽顶上的那粒红球直滚,滚来滚去,还停在那个老地方:刚刚叮嘱不要消磨新郎的,也是你,如今领着人横闹的,也是你。 嗳,话要说得明白点儿,王二说:刚刚我说不要消磨新郎,如今我可没消磨他,我闹的是新娘!新郎要是困乏,他就钻进床肚去睡去,其实他那副瘦骨架儿,马桶里也塞得下,用不着你替他猴急,闹到大五更天还要黑一黑呢,新娘撒泡溺替他洗脸醒迷,照样携手登床!误不了他的芝麻绿豆。 我说,三行头儿,(乡俗,抬轿的,厨子,吹鼓手,谓之小三行,三行头儿是一种包办红白喜气的专业。)闹房的事儿你管不着,把你那大喉咙管儿收拾起来,蹲到旁边歇歇去罢!另一个小伙子帮腔说:三天无大小,我们难道不能热闹热闹? 诸位送房老爷别见怪,大喉咙作揖说:我只是跟赌鬼王二开心逗趣来的,你们闹房,我落得分糖,同沾些喜气,哪会敢扫诸位的兴头? 蛆虫力大,拗不过一窝蚂蚁,那伙兴高采烈的年轻汉子把三行头儿的气焰压下去,就哄哄的大闹起洞房来。燃着了的红纸捻儿迸射出喜洋洋的亮光,在新娘的眼前晃动着,喜话也是粗俗不文,沾荤带黄的那一些,使挤在新房里的姑娘都羞红了脸。 王二,你说个什么? 赌鬼王二手捏一支红纸捻儿说: 我手拿红纸捻, 照照新人面, 新人面如桃花, 今夜就要破瓜! 大伙儿心痒难抓, 先把新娘小脚拖出来揸上一揸。 说着,在一片哄闹声里,装出揎拳抹袖的样子,好像真要动手从红裙中捉出新娘的脚来,量一量尺寸,吓得伴娘急忙伸手阻拦说: 王二爷!使不得,你要喜糕喜果儿,立即开箱取给你!闹洞房请你闹得斯文些儿。 咦,真是会说话,赌鬼王二说:我只是揸一揸她的脚,没替新郎代劳,让她双脚朝天啦!你说是不是?贵财? ! 做新郎的贵财,一直像个木偶似的在床沿端坐着,两眼直楞楞的越过晃动的人影,看着妆台前那两支高烧的红烛,眼前这一切嘈杂纷乱的景象,好像是一场梦魇,赌鬼王二跟他说些什么,他压根儿没听着。多年之前,那一声又长又惨的锐嚎,又在他耳边回响着 贵财!贵财!不好了!新郎晕过去了! 新郎真的晕过去了,他的身体软软的从床沿滑到榻板上,礼帽落在新娘的脚边,他的脸孔是透明透亮的黄蜡色,后脑枕在床沿上,额角和鼻凹间沁出一些凝成微粒的虚汗,鼻翅开阖着,气息短促而微弱,他的颜面又兴起一阵不随意的痉挛,使五官歪扭成极端怪异的形状,看上去格外的怕人。 好在洞房里的人多,七手八脚的把他给扶了起来,有人在他脸上喷冷水,有人拧了冷手巾把他额头给镇着,有人撬开他的牙关,喂了他半碗固元气的桂圆茶,堂客们为这事嚷成一团,隔了好一阵儿,他才幽幽吐出一口大气,朦朦胧胧的苏醒过来。有鬼,有鬼。他喘息有声说。 赌鬼王二一听着这话,浑身就有些发毛,大声嚷嚷着,替自己壮胆说:好了,好了,新郎苏醒过来了,天也够晚了,咱们早点儿掌起灯笼回去,让小两口歇罢,毕竟是春宵一刻,卯总得要应一应的。 新郎这一声低噫,把压在人心底的恐怖又唤醒了,借着赌鬼王二的话,那些人拎起照路的灯笼,转眼之间就哄哄走散了。 夜暗撒下巨网,网着洞房窗口的那对红烛,闩上房门,偌大的洞房里,只有贵财和月娇这一对新人了。 大红烛静静的燃烧着,房门还是由新娘闩上的。 贵财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半躺在木床一端雕花的护架上,迷迷离离的望着新娘月娇。也许是陈宏记布庄这种多年没曾有过的喜气把他弄迷糊了,适间那一切的喧哗热闹都不像是真的,自从那年两具黑漆棺材鱼贯抬出门,他就没想过有一年自己会娶亲? 闩上房门之后,新娘月娇远远的坐回妆台前的椅上,并没即时卸妆,却半转过身子,用一把新剪刀仔细修剪着烛芯儿。烛光亮了一些,箱柜上的铜环和铜角都闪耀出夺目的反光来,有一股仿佛是温暖甜蜜的喜气,在整个房间里浮溢。她白嫩晕红的娇脸,在烛光描映中,由菱镜里投进他的眼,她的头一直那么微微的低着,仿佛禁不了沉甸甸的凤冠久久坠压的样子。 贵财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也推不开过去那种记忆?记忆是遥远的,零星的,被浸在泛黑的日子里,仿佛随着岁月,也生起一块块灰绿色的霉斑,像墙角的苔迹一样。 记忆里的爹,是个勤苦的布贩,那时还没有一爿店,也没有陈宏记这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从城里贩来布疋,打成一个牛腰粗的大包袱,沉沉甸甸的压在他精瘦弯曲的脊梁上,兜囊里放着剪刀、布尺和手鼓,就那样行踪无定的游走四方,赶后来买了一匹毛驴来驮布,但他那被压弯的脊骨已经再难挺直了。 那么一个虾米似的人,半辈子苦熬苦挣,挣到陈宏记布庄那块金字招牌,有了店面,也招了跑腿站柜的伙计,不必再起五更睡半夜的顶着风雨和日头,亲自到四乡八镇去卖布了,按理说,前路应该平坦无忧才对,谁知却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也就在这间屋子里,油灯舌焰舐着的黑夜总是漫长的,爹和妈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常为许多琐碎,用恶毒的言语互相撕扯,把夜都撕扯成碎片! 替我滚出去,我不稀罕你这没用的 妳是想背着我发浪不是? 你竟敢栽诬我?无凭无据的血口喷人!我偷谁来?养谁来?从那张肥厚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尖声咆哮,一直钻到人昏然欲睡的心里去,以那样理直气壮的威势,把爹给压倒。 他在天没亮的辰光起来收拾布疋,仍然是那只沉甸甸的牛腰粗的包袱,仍然是那只油污纳腻的兜囊,装着剪刀、布尺和手鼓,他一声不响的就牵驴走了。 家丑并没外扬过,但女人是整脑瓜子,一旦变了心,九条牛也扯她不转的,他在那种年岁,就隐约意识到了;同样是那条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嗓子,常在他似睡非睡、欲醒未醒的时辰,和什么人在窃窃私语着,屋里总不燃灯,浓稠稠的黑暗胶似的黏在人的眼皮上,而心里明白,总归那不是爹可怜的、虾米似的布贩。 一夜,月光透过细细的帐纱的网格,落在枕角,他醒转来,无意碰触到一条粗壮多毛的男人的小腿,使他惊骇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浑身蜷缩成一团,从另一端传来的沉鼾,像一条条锁链似的,把人捆缚着 冤孽!后来爹独自喃喃过: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自可,最毒妇人心,有一天,她会葬送了我的。 过不多久,他的话就应验了;谁也不会料到,那样瘦弱的男人,竟会有那样的猛力,用磨得锋利的菜刀,一刀劈断了她振振有词的嘈嚷和理直气壮的喧呶。她挨刀时发出的哀叫声穿透十多年的光阴,常在人耳边回响着,这就是自己唯一认识的女人肥胖的母亲的下场。那之后,日子更像一场浑噩的梦了,陈宏记布庄很快的衰败下去,伙计们离的离、散的散,只落下一个账房师傅,把门面勉强撑持着。 能说不答允这门亲事吗?没有梁师傅这多年的辛苦,陈宏记布庄这块招牌,只怕早就朽了,烂了!前年梁师傅扶着拐杖辞离了店铺,多年账目交代得清清楚楚,临走提起他女儿许婚的事来,自己根本没有犹疑的余地,虽说自己无因无由的怀疑着世上所有的女人。拿隔邻的大寡妇来说罢,当初跟樵夫王大那样山盟海誓,王大失踪不久,她就跟小叔过起不明不白的日子来了,流言并非全是无风起浪,隔着后园子那道围墙,他听过那些污秽的嘻笑的言语。 贵财,甭问女人是不是三贞九烈,单问你有没有那副本钱? !这话是赌鬼王二亲口对自己说的,不能说是没有点儿道理。正因为过去的一块霉斑生在心眼儿里,对于女人,也就有了很复杂的看法:有几分惮忌,又有几分怀疑,偏又难以抗拒她们的魔性的吸引。尤其是像月娇这样白嫩香甜的女人。 能娶着梁师傅的闺女,算你前生修来的福,贵财!大寡妇不止一回跟他夸说过,说月娇和月艳姊妹俩堪称绝色的好容貌,说她们的针线是怎样精巧,又怎样的善理家计,惯于烹调光是嘴说不算数的,她说:等日后娶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如今总算把月娇娶回来了,赌鬼王二那句仿佛不甚经心的话,突然使人感觉到有些存心嘲弄的意味,单问你有没有那副本钱? 贵财心里明白,身外的本钱虽不多,至少还勉强能养得起月娇这样的妻子。陈宏记布庄打梁师傅离店起就歇业了,存留下来的布疋,足够负贩的。宅子荒落些,但还能遮风挡雨,使人觉得气馁的,却是自己这个身体,竟然孱弱到跟爹一个样子,也许连他都不如。动一动就喘咳齐来,有时黄痰里还带着使人心惊的血丝儿,凭这点单薄的本钱,经不经得住几番播弄?那可就不敢说了! 红烛越烧越短,新娘月娇又剪过一次烛芯儿,鸡在远远近近的黑地里啼叫着,粗亢的大葵花和哑哑的八宝(与鸡啼声谐音),它们也仿佛在赌着什么?应该是入睡的时辰了,贵财觉得很疲乏,浑身骨节都扯得松散了,轻轻的晕眩,总在人眼里搅起一些小波小浪,把整个洞房浮托着,摇晃着。新娘一直坐在妆台前面,低低的垂着头,烛光染映着她娇羞的脸颊,分外的晕红。贵财明明知道,按照习俗,大喜日子的初夜,是不兴空房的,但他心里很纷乱,一时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 他喀咳一阵,把一口黄痰吐在痰盂里,她略为动一动身子,隔着凤冠前疏疏的璎珞,迅速的朝他瞟了一眼,脸上更漾起红晕,怯怯的说: 累了一整天,你很倦了。 只是不惯吵闹。他说:这阵子好些了。 刚刚你发晕,把人吓坏了。她用手轻抹着胸口说,两眼却仍盯视在烛焰上,仿佛她是在跟烛火说话。 贵财望着她,一股微弱的火焰自他两胁间扇动了,有些亢奋,也有些虚浮,但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他的虚弱来,略略闭了闭眼说: 妳也该卸妆歇息了。 他透明浮肿的脸上,居然漾出一缕笑意。 新娘月娇轻轻吐了一口气,像卸下什么重负似的,缓缓的卸下她头上那顶凤冠,细心整理好了,再放回箱顶的金漆匣子里去。也不知怎么地,她转身时,袖子擦着了右边那支红烛的烛焰,把那支燃着的烛火扫熄了! 啊!新郎贵财惊叫一声说:烛熄了! 传说像古老的锁链一样,常把乡野人心拴系着,贵财不能不相信那些,因为一般认定新婚喜日里燃着的红烛,是象征着新夫妇一生命运的,两支红烛,左首为男,右首为女,最好是同时燃尽,象征着夫妇俩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如果长短有参差,谁的烛先燃尽,就表示谁会死在对方前头,而扫熄其中一支,则是最犯忌讳的。 贵财这样惊叫时,新娘月娇最先也吓白了脸,不过,当她看清扫熄的那支蜡烛是右首的一支,便笑了一笑,重新把它点上说: 不要紧,幸亏熄掉的是我的这一支烛,万一日后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好再娶的。 贵财摇摇头,脸上的肌肉突然抽动一阵,又变得阴郁起来。月娇在一边悉悉索索的脱着她的绣服,露出一身粉红色软缎衣裳来,柔软的衣裳衬映出她浑身娇柔的肢节,别有一种迷人的风韵。贵财摘去他头上的礼帽,动手解着长袍的扣子,他脱去长袍的当口,月娇已经折妥绣服,走上踏板,一声不响的理着红绫和湖水绿的被子,她那柔软香甜的情态,使他像融在温水里的糖,逐渐逐渐的化解了,沉淀在她温柔的笑容里。 不要这样说。他说:大喜的日子,说话要图个吉利。 她坐在床沿上,他说话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退缩着,但他把她抓得更紧些。虽说阴郁的云翳仍在围绕着他,今晚他却没有什么惮忌;花花大轿抬进门来,拜过天,拜过地,如今她已是陈家的人了,他是摸熟了各种布疋的人,觉得世上没有哪一种绫罗绸缎比她的皮肤更为光滑细嫩,一刹间,怜爱和肉欲难分难解的混合起来,把他满心蒸烤得热腾腾的。 不要这样,她喘息着,低声的说:做夫妻,朝后日子长着呢! 妳抖开两个被筒,打算各睡各的,这哪儿算得做夫妻? !他说:无论如何,今夜不能空过的。 不要听信那些,贵财,她红着脸说:你刚刚晕倒过的,身子要紧。 鸳鸯在枕间的绿波上成双成对的浮游着,一缕从她发茨间散出的幽香使他更加亢奋沉迷,他明知月娇说的是实在话,却不能听从她的劝告,他揽着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帐钩间的纱帐,迅速的使她上半身在鸳鸯枕面间陷落,摇曳的帐纱是一片轻轻软软的祥云,枕面的鸳鸯在天河里浮游着,她散开的黑发是河上的水藻,摇出一道道小小的波浪,盖住了他所羡慕的枕上的鸳鸯。 红烛仍在妆台上燃烧着,烛光透过千万帐纱细小的网格,变成无数多晕多彩的光刺,星星点点的光刺混合着帐纱的黑影,黯而朦胧。他像做梦似的拥着一团幽香流溢的温热,吻着她的鬓,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根和脸颊,最后,他咻喘着,好不容易的找到了她摆动着的红唇,尽管她嗯嗯的把牙齿咬得很紧,他还是浅浅的品尝到那一股由她口中发散的清香,有些像新熬成的麦芽糖似的气味那该是用她糯米般的牙齿酿造成的美酒。 月娇月娇他朦朦胧胧的叫唤着。 黑里的鸡啼声,像千里万里外传来似的,那么微弱而又遥远。月娇并不再认真的推拒什么,做新郎的贵财便动手剥除她那一身的粉红,正当他像蛇一般的绞缠着她时,忽然他脸上又升起一阵不随意的痉挛,邈如泉涌一阵子,使他失去了初夜应该具有的本钱!一刹间,那股浓厚的阴郁,又像扑火的蛾虫般锁聚在他皱起的眉头上。 当然,做新娘的一点也不知道。 贵财翻了一个身,掀开湖水绿的被筒,钻进去,呆呆的倚枕坐着,新娘月娇理理她的散发,钻进另一个被筒,也困惑的倚枕陪伴着他。 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他说:只是一阵困顿上来,想睡了我该听妳的话的。 那就静静的睡罢。她温柔的说。 两人各自拥着被,平平静静躺卧下来,鸳是鸳,鸯是鸯的凝视着帐顶,都很困倦,但却都没有睡意。新郎贵财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愤懑,愤懑自己的无能!夫妻在一起,不是三天两日的事,这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万一被新娘觉察出来,难保她不?总之,在自怨自责中,更有一份不吉的预感,无形迫压着他。 这宅子当年生过的事故,妳想必听讲过?也不知怎么的,他无端提起这话来,又仿佛跟方才她拂熄喜烛有些神秘的关连。 她点点头。其实,远远近近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多年前发生的那宗可怖的惨案,用不着他再说明白什么的。 我的命运不好。贵财说:那事情,正出在陈宏记布庄兴旺的当口,那事闹出来,伙计都离散了,要不是亏妳爹撑持,连今天这点儿破落的家业只怕也保不住,妳来这儿,命定要跟我受苦,我真弄不懂,妳爹为什么要把妳许给我? 也许是我们有缘份。月娇说:我会帮你理这个家的。 这宅子,如今荒落得很,贵财说:我要是出门去卖布,只落下妳一个人了,到时候,妳不会骇怕罢? 不要讲这些,她微微锁锁眉尖说:事情去得老远了,干嘛老记在心里? 是的,干嘛老记着这些呢?大滩的鲜血比红烛光更红,做父母的轇轕,直到如今贵财仍弄不清楚,那当时的情境,却像油彩浓烈的画幅,黏在心上,时间是水,非但浇不褪它,反而越洗越鲜明了。一个本钱不足的男人,偏又摆不脱对女人发狂的迷恋,那就是结果,贵财心里有块地方隐隐的痛着。 新娘月娇约莫已经睡熟了,她侧着脸,发出均匀的呼吸,而做新郎的贵财,却大睁两眼一直到红烛烧完,曙色入窗,初夜就这样的过去了;由于那种说不出口的毛病,新娘仍然是黄花一朵。 不过婚后的日子倒过得满平静的,新娘月娇是那么美艳,走前到后,使人觉得有了她在,即使灰黯的老宅子也有了光鲜。贵财呢,暂时没出门去卖布,镇上的茶楼和赌场,再也见不着他的影子了,成天留在宅子里,陪伴着月娇。 真是低头看饭碗,抬头看老婆那种男人。赌鬼王二就当众笑话过他这位新婚的邻居:可惜本钱不足,再熬下去,就落一层皮包的骨头了! 算啦,王二,有人说:大哥不说二哥,你抡不动砍柴斧头的日子就在后边了,用得着你替贵财操那份闲心吗? 贵财倒没理会外间的那些闲散言语。三行头告诉过他的秘诀他始终记着,镇梢中医汤一剂那儿有的是药物,靠了那种秘制的丹丸,他一样做了名符其实的新郎,证明新娘月娇确是使他放心的闺女。 天气逐渐的转暖了,小夫妻俩忙着整理荒落已久的宅子,月娇出主意,找工匠到宅里来,拆除了那座曾经发生过惨案的灶房,使后院子显得明亮宽敞些,又买了一株葡萄来,要贵财把它种植在卧房后面。 今年种下去,调理得好,明年就能上架了! 月娇沁汗的白脸,被暖暖的太阳晒得红喷喷的,有一种娇媚的艳光,几乎能从她颊上流滴下来。贵财站在木凳上,用灶房拆下的废料搭着葡萄架,架影像一张撒开的网,把两人网在新婚甜蜜的空气里,贵财透明浮肿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快替我生个儿子,好赶着吃葡萄!他说。 说是这样说,葡萄还不知哪一天能结子,月娇肚子里一时也还不见消息,只是在搭妥的葡萄架下,多了一口加青釉的荷花缸,贵财在拆掉的灶房里抬出这口高与人齐的缸来,派不上旁的用场,月娇便出主意,要他去溪底扒些浮泥,插进一截莲藕,他又种荷,又兼养些鲤鱼和鲫鱼,这样,原本荒落的后院子,经过小两口这儿除除草,那儿栽栽花,一春之后,居然就花团锦簇的像座花园了。 光是收拾这些,也不成,贵财说:我总在想,哪天能把陈宏记布庄复业就好了。 想把布庄复业,难处很多,贵财手边没积蓄,批不来那许多布疋,前屋的店面也破落不堪,必得要花钱修补,人手方面,如今虽还能过来帮忙的老岳翁早先铺里的梁师傅,年纪已经老了;贵财把这些难处跟月娇说,月娇就劝他慢慢来。 还是先贩几年布罢,她说:兴家不是三天两日的事。摇鼓下乡去卖布,越是远走偏荒地方,交易越好做,利也看得高些,好在我们人口少,用度不多,边苦边积,等有了钱,再谈开布庄,要不然,想也是空想。 一听新娘要他出门去卖布,贵财就有些为难起来。明白点儿说,他不愿意像他爹那样:让牛腰粗的布疋包裹压成虾米脊梁,白白苦上半辈子,最后却喝了一碗毒汁,弄得家破人亡!本钱不足的男人,就不能不提防这个,童年期留下来的惨怖印象,使他变成一只惊鸟,从来没能扔弃掉这种疑妒。假如先把布庄复了业,即使小模小样的开张,零零星星的交易呢,人总也守在店里,不会抛别月娇,独个儿去四乡流转,忍受那种风霜了。 明知是空想,可也不能不想。 正因不便把真正的心意说出口,便绕着弯儿磨蹭着,不肯早早的出门。 上回我就问過妳,我要真出门去卖布,留妳一个人在宅子里,妳当真不骇怕? 不要紧,我会找人来做伴的。 听月娇这么一说,贵财暗暗的捏了一把汗。 找谁? 你说该找谁?月娇笑说:还不是我妈和我妹妹,两人随便来一个,就成了! 贵财这才把郁住的一口气吐了出来,抹抹胸口,咳呛着说: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妳会去找隔邻的大寡妇来做伴呢? !那种声名败坏的人,我不愿見妳跟她往来,樵夫王大失踪不久,她就暗跟赌鬼小叔伙在一道儿去了,背地里,镇上无人不在议论她。 亏你想得出? !月娇说:没亲没故的,我恁情一个人守着宅子,也不会去找她做伴。 一个人也不成,会闷得慌的。 我静惯了,真的,贵财,月娇说:你若朝后常常卖布出门去,我打算找些针线活儿来做做,一来打发闲日子,二来也好积赚些钱来贴补家计。 好罢。贵财说:依妳就是了。 天到仲春时节,月娇真的接了些针线活儿来做着,而贵财出门卖布的事还是一再的拖延着。春头栽种的葡萄,顺着木架朝高爬,探出些细细柔柔的触须和钱大的绿叶,暖暖的阳光晒得人一身的慵懒。中医汤一剂调配的那种药物,固然使得贵财有了用武之地,但却把个原就虚弱的身子淘弄得更加飘飘荡荡的了。 东也一口黄痰,西也一口黄痰的乱吐,人像误吞了盐的蛤蟆,一阵喀上来,喀得两眼出水,越是这样虚浮,越觉得要来个十全大补,汤一剂的那种狗鞭鹿茸之类配成的药物不补还好,越补越加亢旱,使贵财头轻脚重,恨不得把骨髓也押出去赌上一场,并非如他嘴上所说,单单要一个赶着来吃葡萄的儿子。 你要真有这种精神,就该早些出门去卖布的。月娇在枕上旧话重提说:这样坐吃山空,长此下去,委实不是办法呀!不发狠心苦上一段日子,陈宏记那块金字匾,哪天才能挂得起来? 好了,月娇,贵财说:也甭这样催促,等出了三月门,我自会收拾着,下乡去卖布的。 月娇只好耐心的等着,偏巧刚出三月就接上了绵绵的黄梅雨,一落就不开天,好像天老也懂得贵财的心意,存心帮衬他好借故留在宅子里。 落梅雨的天气,到处阴湿,出门卖布是走不成的,贵财不是结壮身子,万一被雨淋出一场大病来,那反把事情弄拙了。月娇既然不再开口催促,贵财就乐得在宅里消闲;月娇若是一盏灯,贵财就是扑火的蛾虫,成天绕着她打转,近乎变态的迷恋她,又无缘无故的妒恨她,仿佛他若不趁此机会恣意舞弄,她就将变成一枝出墙的红杏,容路巷之人去欣赏攀摘了。 等到梅雨天过后,磨磨蹭蹭交五月了,月娇看着天气转晴,又把旧话重提了一次。 好了!连贵财自己也觉得这样磨蹭着不是办法了,他再孱弱,总是个男子汉,就这么缩头缩脑的闲在家里,由老婆积赚些针线钱养活,脱不掉吃软饭的名声:这回我该出门卖布去了,端阳节一过,我就出门! 这回总是由你嘴里,道出个日期来了。 端阳节前,小两口一直计议着出门卖布的事,店铺歇后,已经没再养牲口,月娇怕贵财背不动那么沉重的布卷,着他尽量选取花式新的布疋,少背一些,又细针细线的替他缝妥一只新的兜囊。过节那天,她做了荷叶蒸,樱桃肉,配了一壶雄黄酒,说是庆节,也算替丈夫送行。门上插着蒲剑和艾叶,月娇的鬓角上插一枝红石榴花,把人眼照得亮亮的,他喝了几盅雄黄酒,午间一时困顿起来,便牵起月娇的手,拖她进房去。 不成,她推脱着说:你初初出门,该实实落落的上路,风呀露呀的,你身子本就不结壮 就算替我饯行的罢。他涎皮赖脸的说。 总归是他有道理,一番白昼的温存几乎使他忘掉明早出门的事了,他早时不是没出过远门,这一回感觉却全不相同,无论如何,他放不下心来。 对啦,我替你结了个彩绒的项绳儿,月娇说:我这就替你挂上罢! 她从枕下取出那串彩绒绳儿来,五彩丝绒理得齐齐的,分成五股儿,编成柔密的绒绦,一端打着六角形的花结,结下垂着一个吉祥如意囊和两个小布人,她笑指着那两个小小的布人儿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我,牵着手在一道,朝后你出门,见她就像见我一样,一卖完布便早早的回来。 但愿如此。他说:我心里,把妳疼爱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妳化成一碗水,吞下肚去! 用得着吗?她的笑涡牵动颊边的那颗美人痣,反嘲他说:你放心,莫说你只是下乡去卖布,多不过十朝半月,你就是千里迢迢,到了江南海北,一去三年五载呢,我还不是在家等着你? ! 嘿嘿,他笑吻着她那颗美人痣说:我就是放不下这颗心。 奇怪,月娇说:难道我会跟野男人跑了?她也撒娇逗趣的说:贵财,假如我真的变了心,你打算怎么办? 贵财的脸色忽然凝重下来,额间又起了那种怪异的不随意的痉挛,过了半晌才吐话说:甭瞧我瘦弱,若真有那种风声,我一样会杀了他,妳也讨不着便宜。 月娇是个机伶巧慧的人,半年来,早已把贵财的那种病态的脾气摸清楚了。爹说的不错,贵财是个忧郁内向的人,那跟当年他父母不和有着极大的关系。他自幼身子病弱,在父母争执的夹缝里活着,没被人真心的注意过,疼爱过,惨案发生时他在现场,目睹谋杀和报复性的砍伐,受了那么严重的刺激,才会变成今天这样,说晴就晴,说雨就雨。见他这样一冷下脸,她就不再开口了。她把神经质的贵财比成一头驴子,顺着他的毛抹,是不会抹出毛病来的,婚后半年,她虽不惯见他东吐西喀,但两人还是相处得甜甜蜜蜜,没有一片阴云。 贵财真的在二天早上动身了。 月娇细心的照应着他,查看他贩布用的钱是否贴身装妥了,盘算他路上零用够不够数,叮咛他早起要看天色,甭忘了挡雨和遮阳的伞,嘱咐他投店落宿要趁早,莫跟陌生的路人闲搭讪和多打交道贵财有些心不在焉,逐一的嗯应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她送他到镇梢的石桥头,一直等到一弯行树遮去他的背影。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平静的日子下面所起的那种暗暗的波澜。 贵财怎样呢? 离开那座黯沉沉的老砖屋,贵财就有些失神落魄,悬悬的放不下心来。真的,月娇太美太艳,又太年轻了,一条放在盘子里的鲜鱼,没人看守着,能挡得馋猫偷嘴?镇上有些游手好闲、轻佻浮滑的家伙,只怕比野猫更馋,隔邻的赌鬼王二就不是一个正经人物,酒色财气样样占全了的,万一把算盘珠儿拨到月娇头上,那可就不堪设想了!月光里那只长满汗毛的小腿那童年起就留下的记忆,使他永远有着惊疑和愤恨,对谁都不能信任,当然,对月娇一样是难以信任的。 他去城里贩布疋,他背着包袱,摇着货郎鼓下乡,他无论走到哪儿,白日梦总是缠绕着他;有时他仿佛梦见一群强壮粗野的男人,相争虎扑着头插鲜红榴花的月娇,把她撕扯得赤条条的,咬啮着她一身的白肉,使她遍身流血,发出尖锐的哀呼!有时梦见赌鬼王二跟月娇相拥着,躺卧在自家的床榻上,她竟把平素对他的那种娇媚,全都给了那可恶的赌鬼,最初还想到那是梦,到后来,总疑心那会是真的。 蓝布是夜晚,红布是鲜血,绿布就是现成的绿头巾。白日梦是一种推也推不开的魔魇,把他紧紧的压着,每天夜晚投店时,都通宵失眠,整夜悠悠忽忽的胡思乱想,使他在昏沉中迸出郁勃勃的疑念来。真是,没老婆的当口想老婆,有了老婆又害得人为她发狂,贵财自觉再这样下去,比挨刀还要难受,因此,布疋还没有卖完,他就赶回宅子里来了。 在乡野的传说里,说是老婆背夫偷汉子,叫本夫捉奸捉双捉着了,压根儿没有经官告状那回事,一刀切下两个人头,自家挑进衙门就算了了案;有的人会召集亲族乡党,把奸夫淫妇用木钉钉在门板上,扯上白布幡,写明通奸事实,扔进涧溪,让他们随水漂流;还有一种丈夫,不愿惊动邻里,赏给淫妇三宗物事一把刀,一条绳,一碗毒药,三宗任由她选取一宗,了断她自己。贵财记得这些,也常在白日梦里梦见这种快意的情境。 假如月娇有个什么,我不会便宜她的! 望见自家黑漆大门时,他还这样胡乱的想着。他伸手敲击门上生铜绿的门环时,手指都是抖索的。 月娇!月娇!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声叫嚷着,三声没叫得应,在他天旋地转的感觉中,连头顶上的太阳都变黑了!按理说,月娇就是有什么,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趁自己出门的当口,大白天把野汉子窝在宅院里,自己也是太笨拙,当初为何不悄悄的走后门?后门外紧靠着野溪,一堵墙缺了个大角,毫不费力就能跳进院子去的,像这样在前面咚咚的擂门,即使有一百个野汉子也全会遁走了。 月娇,月娇! 他再次喊叫着敲门时,远远的传回来一声长长软软的嗳应,那声音又香又甜,饱含着无限的喜悦,把他一切的幻觉全撵走了。 黑漆大门打开来,一张熟悉的俏脸子笑着迎向贵财,忙不迭的替他接过伞套和兜囊,他转身掩起门来,正想动手扳过她的脸来,嗅一嗅,吻一吻,一声姐夫把他叫得楞往了,他这才明白跑来开门的不是月娇,是小姨月艳,俩姐妹长得不但一模一样,连颊上的美人痣,全生在相同的部位,他从来没把俩姐妹分清楚过,除了颜色不同的衣裳,使他勉强分出谁是谁。 妳怎么来的?月艳,我错当是妳姐呢! 端午节,妈为你们包了些糯米粽子,当天没来得及送,二天叫我送来,你偏偏没口福,出门去了!月艳说:我姐说家里没人,要我回去再来跟她做伴儿,你要是再过几天不回来,她也不会放我走的。 妳姐呢? 两人走过二道院子,贵财问说。 月艳用灵活的黑眼瞟着他,笑说: 干嘛这么急着找她?她在后院晒被套,多好的太阳啊! 贵财抬起头,一院子的太阳像流溢着的蛋黄,天蓝得能滴下汁儿来,连一丝云翅全没有,他离家七八天,这儿有小姨月艳伴着她,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一失去了怀疑,他便立刻懊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许多白日梦,把人折磨得发狂呢? 他刚走到后院里,就看见月娇笑着迎过来,她在太阳下晒久了,脸上涂了一层红,蓬松的鬓角上,沾着些微汗,对着她的笑脸,贵财怔怔的停住脚步,心里仿佛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这儿从没发生过他所幻想的那些事,那野猫或许就是他自己。 生活不但平静,在表面上看来还异常甜蜜,他又该到镇梢找汤一剂配药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夏天过去,陈宏记布庄的后院里,葡萄已经爬上了架,有了疏疏落落的荫凉,汤一剂那种挖肉补疮的补药,把孱弱的贵财补得晕糊糊的,像把整个身子倒吊在半虚空里晃荡,喀得比往常厉害,黄痰里的血丝也比往常多了起来。 正因为有死去的爹做例子,贵财极力挣扎着,不愿把孱弱放在表面上,他照样背着包袱,按时出门去卖布,照样单独忍受着白日梦的折磨,从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心里对月娇暗藏着的疑惑,这种没凭没据的事情一旦传开,岂不是自加一顶绿头巾? ! 九月里,尖风撷着树叶儿,贵财进城去贩布疋,落宿在离镇州五里的徐家茅店。白着脸的秋月贴在檐角上窥望着他,月娇不在怀里,越觉得窗外的霜寒风冷。贵财拥着单薄的被子,空空洞洞的睡不着,耳听公鸡在黑里提醒他什么似的叫着: 贵财哥啊!贵财哥啊! 那声音是焦惶急促的,仿拂极欲告诉自己某一种时刻耽心会发生的事情,但只喊出贵财哥啊下面的声音就顿住了,像是被人捏住了颈子,不让它们再朝下多说些什么。 不该辗转床榻睡不着觉的,贵财几乎有些恼恨自己;徐家茅店是以待客闻名的,真的是宾至如归,夏天过路,无论是打尖落宿,抹澡洗脸全用冰凉的井水,每张竹榻,全用井水擦抹过,别有一种无汗的清凉;隆冬腊月里落店,水是热的,酒是烫的,客堂里通夜燃着旺旺的炉火,使人做梦也梦的是春天,难道月娇真的会背着自己,跟上野汉子嚒? 无论如何,后院子那个墙缺口应该早就动工修补起来的,那边正是大寡妇的宅子,赌鬼王二就用那座后院当做堆积柴火的地方,他跟他寡嫂淫声秽语,风会刮送到月娇耳朵里去的,不妥当!越想越不妥当!赌鬼王二那家伙,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正经骨头,把大寡妇拿来跟月娇相比,那还能比吗?月娇是朵红馥馥的鲜花,大寡妇只是一茎粗硬的茅草罢了! 贵财哥啊!贵财哥啊! 这些在黑里的鸡啼,倒真有些蹊跷了。 回家去罢,贵财,只要有凭有据的捉着一回就好,难道就这么闭上两眼,等着日后喝毒药嚒?女人十个有八个都像狐狸变的,皱皱眉一个心思,眨眨眼一个主意,总把男人哄得昏天黑地的打转,等到清醒过来,绿帽子只怕已经戴霉了,世上既能生出潘金莲,为什么就不能生出她梁月娇? 不成不成,贵财你怎么总闹疑心病呢?一个男人,能一辈子寸步不离的看守着老婆,连生意买卖也不做了嚒?多次疑团打破后,错不在她,全在你自己呀!若是刚出门就蹩回去,有什么倒也罢了,万一连风吹草动全没有,不是打草惊蛇就该是庸人自扰,月娇要是问起来,自己拿什么话去回她? 算啦罢,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年轻貌美的女人,哪就能定得下性儿,跟我贵财一竿子到底?老古人留下的话,总有他们的道理,假如不突然赶回去,永远捉不着那个野汉子,他恐怕早已把自己出门在外的行程算好了!总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啦! 那种醒着的梦境是一坛陈年苦醋,一直酸进入的心眼里去,鸡啼声到后来变成哀哀的哭喊:贵财哥啊!贵财哥啊!好难捱的一更天又一更天。二天一大早,贵财就匆匆起床朝回赶,三十几里地不算远,若照平常的脚程,半天的功夫就到了,不过,天气可没那么凑巧,而且有些存心为难贵财的样子,他离开徐家茅店时,天色只是阴沉些,略有几分雨意,他刚走出三、四里地,泼瓢般的大雨便从天上倾倒下来。 贵财撑开油纸伞,顶着大雨走了一段路,伞盖只能护住上半身,腰以下全叫雨水泼湿了,钉在肉上的湿衣,化成一片穿肌透肤的冰寒。雨线那样密法,白晶晶的封住路边的草野和树丛,只留下一条白糊糊的路影子,遍是水泊和泥泞。他在泥水里跋涉了一个时辰,风把好几支伞骨全扫断了,人也累得吁吁喘,不得已,找着一座靠在路边的茅亭歇了下来。 这种倒霉的天气。 他抱怨的说,望望头顶上雨意正浓的黑云。 人这玩意儿着实贱得很,一叫雨淋湿衣裳,半路上就歇不下来,走在雨里不觉得,越是歇着身上越冷。光是有顶儿的茅亭不挡风,贵财歇不上一会儿,浑身便冷得直打哆嗦。谁说过: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这句老话来着?贵财不由不想起家里的高床暖铺来,老古人说过,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恩情似海深,她月娇要是记得这两句话,就该想着丈夫出门贩卖布疋的辛苦,要是再那个什么,未免不讲良心了。 雨没停过,他走一阵歇一阵,好不容易挨到镇梢,天也看着看着的转黑了,算计时辰,总在下午光景,逗上这样的雨天,昏昏溟溟的,总使人错以为已是夜临日落的时分。经过这么一整天的风雨和跋涉,贵财这才觉得浑身都像被拆散了似的酸痛,饿火在胸口烧着,有一种热乎乎的刺疼。 贵财收拾起他的破油纸伞,倚靠在桥头小街廊前的砖柱上,犹疑似的呆了一会儿,入暮的雨还在哗哗的咆哮,那种昏沉和阴黯,全都扑进他的眼瞳,染冷了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就这样狼狈的去扑打前门的门环么?他既冒雨奔回来,就不会那样傻了,这回必得走后院,打墙缺处悄悄的跳进宅去,来它个出其不意。想着想着的,星花游动的眼里,又腾现出一幅幅幻景,那些幻景使他暗暗的挫牙。 那边是汤一剂的药铺,还隐隐透着灯光,想来很够荒唐的,枕上的恩情全靠药剂牵曳着,那能维系多久呢?假如没有汤一剂,那时又该怎样?由此可见枕上的甜言蜜语,全是靠不住的了。 贵财喘息了一阵儿,决意先进酒铺去,喝几盅烫酒暖暖身子,好生把湿衣拧一拧,生火烘干,消停的吃它一餐饱饭,等到天黑定了再讲。 马家酒铺是他熟悉的地方,没娶月娇之前,他也常跟赌鬼王二那帮子泼皮货,窝在赌台上推牌九和掷骰子,呼么喝六的闹个通宵。他正想打帘子进酒铺,一转脸间,却被一块油黄的窗光吸引住了。雨势还是那样大,檐溜子哗哗朝下泼水,但仍掩不住窗里的洗牌声、吆喝声和一阵阵的闹笑声,其中有一条嗓子,明明是赌鬼王二。 你说冤不冤,贵财!好好的去城里贩布不好吗?偏要在半路上疑神疑鬼,顶着这么大的雨跑回来捉双,原来臆想自己跳进墙缺口,会从床肚底下把他揪出来的,谁知赌鬼究竟仍是赌鬼,既然窝在赌台上,也就没有什么好捉的了。 带着些懊恼,也带着些使人安心的宽慰,贵财挑起帘子跨进酒铺去。马家酒铺的小伙计看见贵财浑身上下湿成那种样子,惊问说: 哎哟,小爷,你是打哪儿来?像趟河似的。 回程遇着雨了。贵财说:快烫壶酒来我暖暖心,浑身全叫冻麻啦。 那边生着烘衣的炭火,小伙计指着更里面的客堂说:一连来了两批半路遭雨的客人,全冻得嘴唇发紫,抖抖索索像患了疟疾。你包袱里可有干衣裳?有,就先换上再说,我这就去替您烫酒去。 换了干衣,再喝了两杯烫酒,萎顿的贵财才添了几分精神。里间那张桌子,斜对着外间窗口的那张赌台,赌钱的那几个泼皮全是熟脸子,伸聚着脑袋,津津有味的抹着骨牌。自己进铺时,他们连头也没抬,一盏吊灯低垂在赌台上方,他们仿佛要在那圈水似的窗光里争着捞取什么。贵财把着杯,两眼瞪瞪的朝那边望着,他看见赌鬼王二像虾米般的拱着脊背,一只光脚丫巴站在凳子上,上面一只手在打着骰子,下面一只手在搓着脚丫,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呼喝着: 九在手,猴王对儿跟我走!十上头,庄家人排配虎头! 骰子有鬼,拖你后腿!旁人就喊说:只怕是麻十配四六,蹩得你直是哭罢? 王二今晚楣星照顶,穷喳喝没用,转眼就干了堆啦!你们甭多打码儿,当心喝水!另一个用打趣的声音说:王二就还有一条破裤子啦。 放屁,赌鬼王二说:老子不会欠账,老子这儿还有一支簪儿你们赢不去,喏,这不是?纯金的簪儿,让你们亮亮眼罢! 说着,他真的取出那支金簪,放在台面上。 嘿,我说王二,你哪儿来的这种妇人的物事?打你老嫂子头上拔下来的? 她什么全摊开给了你,何况一支簪子。 那伙人挤眉弄眼的调笑着,里间坐着的贵财看见那支黄澄澄的簪子,不由两眼发直,面孔又抽搐起来。他认得出那支簪子,是他在城里隆昌银楼亲自去打制的,实重三钱七分五,这支簪子,一直插在月娇的发髻上,如今怎么会弄到赌鬼王二的手上? !贵财喝了一盅闷酒,从喉管到肚腹,热辣辣的像刀剖一样。月娇若不取下簪子给他,赌鬼王二敢从她头上硬抢?不用说,这段奸情是明摆的了! 几次想咬着牙冲出去,当众指破它,既然有证物,谅他也赖不掉;转念再想,这也不甚妥当,俗说捉奸捉双,簪子虽在赌鬼王二手里,他会说是偷的,捡的,把事情过早的喧腾开去,终究不是办法。 雨落了一整天,这阵子过后,雨势好像稍稍收敛了一点。赌鬼王二亮出赌本,那伙闲汉赌得越发的起劲了。草草的用完饭,贵财悄悄的到柜上去会了账,一声不响的离开那儿,撑着他的破雨伞赶回家宅去。 不一会儿之后,他伸手敲打起黑门上的铜环。 我见了她,不问那支簪子的事,倒看她先不先提?他默默的想着:她真要失落了那支簪子,她自会跟我提,假如是她出心倒贴给赌鬼王二,那? !那她就不会吭声。擂门擂了好半天,这才听到远远的回应声。 谁呀?那是月娇细细的嗓子。 是我。贵财大声喊说。 就来啦。对方迟疑了一阵才听出贵财的声音,但还不敢深信的样子,反问了一句说:是贵财?天落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刚出去一天,又冒雨折回家来?贵财没答话,剧烈的咳呛着。月娇掌着灯到前屋来开门,贵财一步跨进屋来,月娇端着灯,上上下下的照着他,关切的说: 不是进城贩布的吗?就算半路遇着雨,也不用傻乎乎的折转来,路边茅店住下,等雨歇开天再上路不好?偏要顶着雨朝回赶,瞧你叫淋成这样子,身子单薄,再受了寒,怕不糟蹋出病来? ! 没见着月娇之前,贵财兜着一心的郁火,一见着月娇的面,连他自己也变得犹疑起来;一盏柔黯的灯,一圈圆光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根本不像发生过什么事端。月娇的黑眼,坦直的凝视着他,声音也是那样的甜蜜,使他不敢相信她曾背着自己跟赌鬼王二那种无赖往来,这这该怎么说呢? 我我觉得身子有些不大舒坦,他只好这样结结巴巴的圆着谎:万一在城里病下来,拖延时日,怕妳在家等得心焦,不如赶回来歇着,等病好了再出门,有妳在身边,多份照应 实在也为难了你,逗上这种落大雨的天。 这套衣裳,还是我在马家酒铺刚换上的,才走半条街,又都湿了。贵财说:路上穿的那套,在我包袱里,真像打水里捞起来一样。 你吃罢饭了? 吃了。他说:尽管饱肚子,身上还一阵一阵的打寒战呢。 定是遭凉了。她说:快到后屋,换下湿衣,钻进被筒里去捂着,我去烧姜茶你喝。 有了月娇这样惯会服伺人的女人,贵财真的觉得自己有病了,赌鬼王二手里捏着的那支金簪,黄澄澄的形象又在他眼里跳动。 月娇到灶屋里去烧直茶去了,他拥着被子躺靠在床头,禁不住的兴起许多怪异的想头,甜言蜜语是一张陷人的大网,她会不会在姜汤里下毒来毒杀我?很早很早就听说过的那些奇案,食物禁忌之类的,诸如鲫鱼犯荆芥,蜂蜜忌大葱电光石火般的掠过脑际,一阵激忿上来,他微微痉挛的手指死枢着枕角,一阵恐惧起来,整条脊骨都觉得发麻。 灯光透过床架透雕花格的架子,把一些霉斑似的黑影胡乱撒在纱帐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一旦侵袭着人,眼里看什么都有些阴气、鬼气,连灯光的颜色也都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正的样子。 对啦,等歇她端了姜茶来,我得借故要她尝尝冷热,假如毒是她亲手下的,一棍打杀她,她也不敢先尝,那时略一观颜察色,心里就有数了。先尝尝烫不烫!她要不尝,总得拿话逼逼她,然后撕开脸来,追问她那支簪子哪里去了? ! 外间的灯火移动在墙上,随着响起窸窣的脚步,她来了,贵财心口一阵收缩,紧张得几乎晕厥过去,再定神,月娇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姜汁放在妆台面上,她拖了张圆凳坐下来,用小小汤匙搅动着它。毒药!简直是!他的手掌重重捺在他狂跳的胸脯上。 她脸上带着往常那种宁静的笑容,缓缓搅动着那碗姜汁,一面搅着,一面用汤匙舀了尝尝,贵财忽然嗒丧起来,所有的紧张和疑虑一下子消失了,反而空荡得很难受,至少至少这碗姜汁不是毒药,他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会平白的想入非非? !尽管这样,他内心疑惑的根蒂仍然拔脱不掉,他始终不能明白赌鬼王二手里的那支簪子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这疑惑在第二天就被贵财参透了,雨停后,他在后院墙缺那儿,发现几只男人的脚印,那些脚印一定是赌鬼王二在雨后留下的,雨势那样猛,雨前的脚印不会仍那么明显的留在地上,那就是说:赌鬼王二在半夜雨停后翻墙进宅,到后院里来过。由此可见自己的疑心没有错,只不过商量着对付自己的时机还没有到罢了! 月娇一直没提那支簪子的事情,自然她心里有数,决不会无意遗失的,正因为她心是虚的,才会格外温存,格外热切的对待自己的罢?这种阴毒的女人! 苦想了几天,贵财打定了他报复的主意。 十月初,他又动身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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