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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轇轕

红丝凤 司馬中原 16103 2023-02-05
曹敦文背袖着手,站在大庙山门前高高的石级上,山门面对着这镇市当中的方场,元宵夜流动的花灯,千百盏影影绰绰的光球,在他脚下簇涌盘回着。看花灯的人争朝高处挤,黑压压的人头,把早春浸寒的大气全挤热了,蒸发出腊脂、发油、脂粉、烟草混合的气味,荡漾着一股早来的春情。 少爷好兴致,有一张熟脸子挤过曹敦文的眼前,跟他打着招呼:骑着牲口,老远的赶来看灯会。 曹敦文只是笑着,随意嗯了一声。在集镇上,他也许认不识几张人脸,但很少有人不认识曹家这位大少爷的;乡镇上的人,没谁知道潘安、宋玉究竟是哪朝哪代的人,若论起风流蕴藉来,他们却会拿潘安、宋玉来打比方,硬指说:就算他潘安、宋玉在世,充其量不过就像曹家大屋的曹大少爷这个样儿罢了。

这种比兴,武断也许武断了一点,夸张却未必夸张;曹家大屋打他们那位埋在大坟里的一世祖朝后数算,接连着十三代,代代单传,在镇上的白家兴起之前,论门第,论文采,论人品貌相,百里之内,数来数去也还是数曹家。曹敦文的祖父中过举,父亲更是文名借借,替曹家门前挣来第二根旗杆,临到这位少爷,六岁启蒙,塾师教了三年教不下去了,卷起行李辞馆时,逢人就赞叹说: 嗨,敦文这孩子,算是生不逢辰,临到废科举的时刻才到世上来,要不然,我敢说他比乃祖乃父全强,真真实实是抡元的材料。 而这位曹大少爷并没为自己抱屈过,对于竖在曹家大屋前那两根旗杆所代表着的功名,根本无动于衷,倒对千百年前写下《洛神赋》的曹子建倾慕不已;许是这种乡角落里没出过像宓妃那样出落的女孩儿罢?曹敦文才没写过一篇可跟《洛神赋》媲美的诗文,年近廿了,也还迟迟的没能订妥一门亲事。

以曹家大屋这样显赫的人家,这样有着出色品貌和才情的少爷,在习惯早婚的地方,十九岁还没订亲,不能不说是一宗使人窃窃议论的大事;当然,远近来提亲的人家不在少数,甭说曹大少爷看不上眼,首先就通不过曹大奶奶的那一关。曹大奶奶挑儿媳,不像儿子那样论巧论慧,论貌论才,论大方论温柔除了这些之外,她首先要儿子能娶个有宜男之相的姑娘,隆胸丰臀,使十三代单传的人家,能打这一代起变得人丁兴旺,子孙繁衍,其次是要门当户对,不能辱没门前这两根旗杆,旁的不谈,单只这两项条件合在一起,那就够难的了。 不急乎,慢慢的挑拣,总能替敦文挑着一门适合的亲事。这种话,已经变成曹大奶奶的口头禅了。 大奶奶可以不急乎,曹敦文心里可是急乎得很,这些年来,他在书册里读到很多很多使他意兴飞越的颜如玉,巫山的神女,洛水的仙人,《聊斋》里慧黠的青凤,浣纱溪上色倾吴越的西施但那总是空的,他的枕下压着《红楼梦》,这些年甭说没见过活的黛玉,连个宝钗也没遇上。

上元节,他骑着牲口,让老长工曹福陪他到镇上来看灯会,他眼里看的并不是灯,而是那些拎着花灯出游的妙龄女孩儿。 在这沙尘仆仆的集镇上,平常一片荒寒,大户人家的闺女,很少出门走动,一年里,也只在上元灯节,她们才成群结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街,用她们手扎的彩灯映着她们自己的倩影,在灯月交辉的街道上,一路抛撒她们娇怯怯的笑声。 方场上的灯花比天上的星还密,满地都是跳动的人影,月亮还没出来,各式各样的花灯似乎已经上齐了。一班锣鼓流水敲打着轻快的点子,一条从头至尾节节通明的龙灯,在方场中间盘舞起来,一个粗眉大眼的村女,腰上嵌着一匹白驴儿灯,或前或后的跳跃,那白驴便摆蹄昂首,晃耳晃尾,像活驴似的走动起来。八仙过海灯,白鹤亮翅灯,麒麟送子灯,放置在长长的灯盒上,由人扛着走,灯的行列一直迤逦到街外很远的地方。

从曹敦文面前经过的女孩儿,少说也有百十来个了,那些庸俗的脂粉看得他有些心烦,使他觉得,与其待在镇上看灯,还不如早些回,去挑灯舒卷,然后闭目神游呢!看来某些传奇章节里描叙的上元艳遇,全属子虚,要不然,自己怎会遇不上一个绝色? 曹福,曹福。他扭头叫唤了两声。 曹福在这儿啦。老长工笑吟吟的挤过来说。 牵牲口来,我得回去。他说:牲口呢? 牲口拴在庙里的梧桐树上啦。曹福打着哈哈,更凑近一些,低低的说: 少爷,这回陪你来看灯,大奶奶她特意交待过我,要我暗中帮少爷你掌掌眼,看看有没有适宜的姑娘?假如咱俩都看的中,要我暗中跟着踩一踩,(即打听打听之意)看是哪门户的,若果门户相差不远,那就八九不离十啦。

曹敦文抖一抖袖子,把银灰鼠长袍袖口里抖落的两只雪白的水袖重新卷上,虚掸了一掸,笑应说: 说真箇儿的,曹福,究竟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 那那当然是少爷你娶。曹福缩着脖子,挤出一串咯咯的笑声:不过,你娶了亲,也就是替我曹福娶回一个大少奶奶,我在一边掌掌眼,总不能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 我娶亲,你掌眼,这算哪一门儿?我不信大奶奶她真会这么交待你!她怎么说来着? 言语上是没交待,曹福说:眼神上,确是交待了的,也就是说,我揣摩得出她的心意,就像如今揣摸得出你的心意一样。 少在那儿风凉了,快去替我牵牲口,曹敦文笑骂说:大庙里那棵梧桐,是老和尚心眼里的宝贝,你要把牲口拴在那儿,啃脱了树皮,老和尚会像念经似的咒上你三天。

骂我不要紧,只当他骂驴的,曹福说:偏偏和尚不骂驴,所以也骂不着我曹福,你放心。 和尚骂驴不骂驴,你怎会知道? 当然喽,曹福理直气壮的:普天世下,一笔写不出两个驴字,有毛与没毛差别点儿罢了! 月亮出来了,扁扁大大的一轮圆月,黯黯沉沉的,仿佛是一只色调幽古的铜盘,辉亮在一片灰蓝色的底子上。没有一丝风,春夜的空气很软,很浓。曹福不肯去牵牲口,曹敦文为他出了个题目: 我说曹福,假如是你在选,你选哪个? 耍白驴儿灯的那个就不差,曹福咂着嘴唇说:你瞧,瞧她那屁股,乡角有句俗话,说是:大屁股头子,肯养儿子。大奶奶她最著重这个,进门就抱孙子,她好早些安心。 曹敦文摇摇头,不再说话了。跟曹福这等憨朴的乡愚,说也说不通的,他总认定两奶高挺屁股圆的女人就是天生的好老婆,那些粗俚言语,简直有辱斯文。他越是扭过脸去不搭理,曹福的话可越多,而且嗓门儿大得使人脸上发热。

大少爷,这回灯会上,你要再不拣中一个,大奶奶非郁出病来不可,你知她这两年为了一个儿媳进门,劳了多少心,费了多少神? 你那嗓门能不能放低一点,用得着敲起八面锣,当街大喊吗? 要我不喊也成,你可不能叫我干着急,曹福说:大庙里,老和尚悬了很多灯谜,有些姑娘家也挤在那儿猜,你可以去瞧瞧,谁最有机智?谁最有才情?南大街听说搭了一座丈八灯楼,各式花灯叠成鳌山,总该过去凑凑热闹罢?你真要来了就走,大奶奶她会骂我曹福没心眼儿。 南大街那座灯楼,不会是白家搭的罢? 曹敦文也只这么淡淡的点了一句,老曹福那张脸就因为某种缘故冷下来了。 俗话说是:一座山头容不得两只老虎,一个乡角落容不得两个财主,也许确有几分道理。年轻的曹敦文也弄不清曹白两家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轇轕?究竟是打何时交恶,互不往来的?事实是,不但两家不往来,连两家的下人提到对方,都会露出不悦的神色。

我说少爷,灯楼要真是白家搭的,你不去也就罢了。曹福说:大奶奶要是知道是我怂恿你去看白家的灯,我可担当不起!像那种暴发户,就算有心灵手巧的,也扎不出什么样雅致的灯来! 看看灯有什么要紧?看看他们的灯俗到什么程度?回去就算大奶奶她问起我,我决不推说是你怂恿的,不就得了? ! 少爷,你究竟是来看灯?还是打算看人呢? 灯也看,人嚒?当然也看。 若果是看灯,倒也罢了。曹福说:你要想看人,我看还是不去为妙。白家的那些女孩儿,看了也是白看,她们就算愿进曹家门,大奶奶她也是不会答应的。 怎么?白家的闺女看也看不得?曹敦文说:她们是青面獠牙的丑八怪?还是些盘丝洞里会迷人的妖精?看着了会出大毛病?

看当然看得,曹福说:你没听人说过:白家闺女一大窝,一个一个差不多,鹅蛋脸,柳叶眉,细皮嫩肉,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这不就得了,替我牵牲口罢。 慢着,少爷,我的话还没说完,白家闺女,看是看得,万一看上了,却是娶不得。这句话,大奶奶她原该对你说过的。 看得娶不得?曹敦文心里疑惑,眉头便很不自然的拢了起来。常年待在书斋里,没谁跟自己说过太多外间的事,不过,关于曹家和白家早年的一些传说,倒零零星星听了一部份,那也还是老曹福不知打哪儿贩了来的!即使那些古老的传说是真的,也不至于使曹家和白家世代不睦到这种程度!当然,若依那种传言,两家的轇轕是有的,那却是若干代之前的事了! 曹家人丁不旺,世代单传,跟一世祖晋阳公起的那座大坟有关。当初老曹福叼着旱烟杆儿,是这样慢条斯理说起来的:曹家在晋阳公在世的节气,最是兴旺,一口气买进二三百顷河滩地,两座大油坊,六七爿南北货店和一处座落在县城东南的鼎泰钱庄

晋阳公过世那年,北地正闹大荒,按理说,落葬的排场小些,节省些钱财去放赈,不也是行功积德嚒?偏偏要听信游方术士的话,起那么一座青石大坟,悄悄的买了活童男活童女陪葬 真不敢相信,在那种年成,人命就那样的不值钱?童男童女加在一起,才合一担八斗粮,卖儿卖女的也真狠得下心肠,明知卖在曹家是作童男童女陪葬的,为着那九斗挨命的粮,还是舍了自己分出的血肉。大坟是一体青麻石叠成,石灰混着糯米汁弥缝,童男在左厢,童女在右厢,晋阳公落葬时,他们随着被活封在里面。 说来曹家好像并没亏待谁似的;人,是拿粮换来的,一个改叫曹金,一个改叫曹玉,就算他们真是天上的金童玉女星罢,流落在世上熬荒熬旱,忍饥受寒,还不如早早的回天归位,重新转世为人呢!封坟时,两个四五岁的男女娃儿每人被分开守着,三口粗大缸,满满一缸油是点灯照亮用的,缸底盘着酒盏的棉灯芯,另外两口缸,一缸装着果点,一缸装着清水,就让他们在那密封的石窖里熬着日夜不分的时辰,总有油干灯熄的时刻,没谁知道童男熬赢了童女?还是童女熬胜了童男? 你知那对童男童女是谁家卖的?那就是如今发达了的白家。曹福提着白家,鼻音就重了起来:不错,曹家摆排场,伤阴德,但则白家的祖先狠心卖出儿女为人陪葬,这种为人父母的,不该下地狱眼儿? 也许就因为该下地狱眼儿的白家不但没下地狱眼儿,反而由流落户成为暴发户罢,曹福讲起那家人,就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仿佛连掌管生死福禄的司冥也遭了他的埋怨。 甭瞧他们高门大户的神气,炸鳞抖腮的暴发户,连我曹福也懂得作恶心! 若照曹福嘴里那样的形容,白家简直不值几个大钱,三四代之前,租赁南大街金家的宅子,开设白家档子店,兼营澡堂生意,而这两门行业,在一般人眼里,多少有些那个 就算不笑话他们的出身罢,发财也该正正当当的发,谁像他们靠邪财发家的?曹福提起那宗咄咄的怪事时,鼻尖上翘,脑门的皱纹结成一大把疙瘩:白虎堂子,你听说过没有? 曹福那种虚晃一枪式的问话,答不答全不要紧,话刚问出口,他就叭了两口的烟,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金家老宅子,原就有邪物作祟,一闹闹了许多年,闹得金家门庭衰败,才租赁给白家开澡堂子,那座澡堂子平素也见不出什么怪异,但则每年都会闹出一次怪事情,有人进了澡堂不见出来,横梁上空悬着一套衣裳。 宅子盖在白虎头上,才惹得妖物来啖生人。曹福一口咬定就不放松,仿佛不攫着白家糟蹋糟蹋,出不了那股无名的怨气。 早先几年,失踪的都是外方的单身过客,除了茶房白捡几套衣裳,外人还没留意得到;有一年,你高祖如靖公,在县城里盘掉那座钱庄,带着大宗钱票回来,天黑到镇上,正遇着暴风和大雪,便落宿在白家的档子店里,饭后,他说要到隔壁澡堂去烫把澡,人进去了就没出来,照样有一套衣裳在横梁上挂着 当然喽,曹家大屋的当家主儿失踪,任谁也遮瞒不了的,镇上有人亲见他投宿白家档子店,亲见他进澡堂,他的行囊,仍在档子店的客屋里,牲口也拴在档子店的马槽上,那套衣裳经过靖大奶奶指认,也确是如靖公生前穿着的衣裳,就是人没有了! 为了这宗怪异的案子,曹家跟白家打了两代官司,不单打人命官司,还连带着打钱财官司,因为那些钱票、现金全没了。曹家控白家谋财害命,白家也举证,说是澡堂里洗澡的客人上百位,跟如靖公一道儿进池子的也有十来个人,那地方决不是谋财害命的地方, 官里屡次三番查验过,查不出凶器、尸骸跟一丝毁尸灭迹的迹象,曹家也列举不出对方谋害如靖公的证据来,这案子一拖再拖,就成了悬案。曹家打那之后,家业便不像往昔那样兴旺了,白家却一天一天的发达起来。姓曹的瞧不起这个暴发户,姓白的可也没把曹家大屋放在眼里。也许白家还记着多少代之前,活葬他们子女的仇,曹家也不会忘掉如靖公的死,总认为是白家谋害了的。 事情总归是在早几代前发生过的,也许隐藏在事情背后的真实情由,比老曹福传讲的更要复杂,要不然,这疙瘩不会多少代后,还结在曹白两家后人的心上。白家没说过曹家大屋的好话,曹家大屋的上上下下,也没正眼瞧过白家三四个声势显赫的房族,老曹福就该是个活活生生的例子。 曹敦文下了大庙前石级,挤过灯影辉煌、人群涌动的方场,朝南街踱过去,老曹福没牵牲口,有些不情不愿的跟随着。扁大的春月升高后,逐渐变冷变白了,影影绰绰的灯火,把寒伧的街道染出一股子富丽的光鲜来。 人,在这样热闹的上元灯会上,想起这种种的传说,似乎不是很适宜的,那就仿佛在被花灯映亮的心里,发现了一块擦拭不净的老霉斑,曹敦文仍然弄不清楚,为什么好几代之前留下的那些轇轕,会把自己的心弄得霉霉湿湿的?虽说有些不太甘愿,可真摆不脱那种神秘的牵连。 嗳,曹福。 曹福在这儿侍候着咧,少爷。 很早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些故事曹家跟白家的故事,都是真的? 我虽没亲眼见着,估量也假不了就是啦!曹福闷闷的说:晋阳公的那座青石祖坟,你是见过的,白家档子店和那座澡堂子,如今虽早就不开了,金家老宅子还在,不过现在是白家三房的产业了,两家打官司的事,镇上人全都晓得的,曹家跟白家不和睦,不是一天了。 你不觉着传说很害人?曹福。曹敦文说:假如两家不记这些古老的前嫌,也许会相处得和睦些,你说可不是? 我看不容易,少爷,这只是你的书生之见罢了!曹福说:你存心抬举他白家,你得先问问白家肯不肯抬举你? !旁的咱们不谈,就以你少爷这种才学品貌,旁姓旁族送庚帖的,少说也有好几十家了罢,你问问大奶奶看,有没有一张是他们白家的? !白家三四个房族,年轻的姑娘几十个,难道少爷你全配不上她们?白家瞧不起曹家大屋在先,这是你少爷读书人,有涵养,换是我曹福,他就是把灯楼搭上天去,我连抬眼全不抬眼。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曹敦文可也没向白家哪位姑娘求过亲呢!白家不会反过来,说曹家看扁了白家?我这只是比方着的说法。 算了,我的少爷。曹福说:我这做下人的,不好跟你抬这个杠,你跟大奶奶说得,通就成了!老婆不是我娶,我曹福不用多操这份心。 曹敦文没理会身后边老曹福的嘀咕,搭在宽阔的南街口的灯楼把他吸引住了。南街宽而短,两边都是白家新建造的房舍,阔阔的门户,深深的门斗,一体水磨方砖铺就的平台,整块条石砌成的台阶,显得出富有兴旺的气概;灯楼横着街口搭,几百盏精致的花灯重叠着,串连着,像一座通明透亮的牌坊,说有多么辉煌,就有多么辉煌。 人群从灯楼下方流涌来去,灯楼上面用木板铺成的骑楼式的阁子里,满挤着白家年轻的女孩子,不知是在看着远处的灯,还是在浏览满街看花灯的人群?指指点点的,不时撒落下一串轻盈的巧笑声。 三座灯楼连结着,层层叠叠的灯火一直亮到半空里去,这边扎的百鸟灯,开屏的孔雀,展翅的凤凰,兀立的鹰鹫,环形的五蝠,玲珑的莺燕,但凡是鸟雀全有了,各有各的形态,各有各的鲜明透活的颜采。 那边扎的是走兽灯,有狮有虎,有熊有豹,有子母鹿,有揉树的灵猴,扎工扎得那样精巧,不让于各式的飞禽,正中扎着许多传说里的神仙人物,或跨白鹤,或踏云朵,或扶杖,或横箫,每一组人物都是那样的栩栩如生。 扎得好!曹敦文独语似的赞叹着:县城里最好的扎匠店,只怕也扎不出这样精致的灯来。 百里方圆,也只有白家的小凤姑娘,才扎得出这些花灯。旁边有个女人搭腔说:灯虽不是由她亲手扎的,却都是照着她描成的图样。 灯是扎得够巧,可惜她托生错了人家!老曹福插嘴说:王大脚,妳这个老不死的巧嘴媒婆,用不着妳在咱们少爷跟前夸她,妳把她夸成天上的凤凰,照我曹福看,她仍还是地下的乌鸦! 唷,我道是谁呢,出口叫我王大脚?女人扭回头望着曹福,大惊小怪的叫说:原来是曹家大屋的福大叔,你怎会委屈两条腿,跑到白家门口看灯来着? 我才不稀罕白家扎的这些灯,我是伺候少爷来的。曹福说:妳不觉得,妳在咱们少爷面前,把白家给抬举得太高了吗?她就扎得出世上最精致的花灯千万盏,也抵不了曹家大屋门前那两根老旗杆。 王大脚这才挤着那双烂乎乎的红眼,朝着曹敦文满脸堆笑说: 曹大少爷,我这大脚婆子年老眼拙,不该用我的老臭嘴,接着贵人说的话,这位白小凤姑娘,不是我夸,镇上凡是知道的,没人不夸她,若论诗书,她也读了一肚子,若论针线,描花刺绣,无一样不精,白里透红一张俊脸上得画儿,在白家的姑娘群里,她是顶尖儿的 有什么稀奇?曹福直着脖颈,粗声的说:芦一千,黑一万,白鸡好看不下蛋女孩儿太白,不肯生孩子,是同样的道理。 哪儿的话? !王大脚是镇上专拉纤的老媒婆,也有着一般老媒婆的习性,遇上能撮合的事,决不肯当着人面前输嘴,一听曹福这种话,她满脸麻子全挣红了,力争着说: 人说百福白福,年过半百,娶妻拣白,越白越有福,有福才会早生贵子,哪像你家的福大婶儿,黑瘦像猴干儿,你年过半百,男花女花没一枝,名叫曹福,其实无福,还在那儿有嘴说人家,没嘴说自己? 乖乖隆咚!曹福说:人说媒八嘴,媒八嘴,如今妳才一张嘴,我曹福就招架不了啦,要是八嘴齐来,怕不连我也给吃掉? 你放心,我老掉了牙,啃不动你那一身拗骨头。王大脚咧开没牙的老嘴,得意的笑出声来,转朝曹敦文说:少爷,你的婚事,多早晚才拿得呀?这半年里,单是到大屋去送庚帖,我老婆子就跑了八趟了,要是别人,不是我王大脚夸口,一趟说成,从没跑过二趟,唯独你家大奶奶难对付,我虽跑了八趟,喜酒也吃不成。 老家伙,妳还想打妳的如意算盘?有嘴没牙,连吃带拿?曹福嘲笑说:不信妳再跑八趟试试?咱们少爷要娶月里嫦娥,妳空有一双大脚板儿,终竟是上不了天的。 用得着上天吗?王大脚说:大少爷要是见着了白家的小凤姑娘,只怕连嫦娥都不要了呢! 敢情妳梦见过嫦娥?曹福笑说:跟妳一样的长相。换句话说,小凤平头整脸,两眼不带红边,脸上没有坑凹就是了。 你睁开眼自己瞧瞧罢,老曹福,王大脚朝那边呶呶嘴说:西边门斗子底下,排着朝左数,那第三个,就是小凤,你看她长相,像我不像我? !说这话时,嘴虽对着老曹福,一双眼却瞟在曹敦文的脸上。 那个并没听见老媒婆王大脚的话,他正傻傻的朝门斗子下面的平台上望着。 门斗子上也吊着几盏粉色的荷花灯,究竟是灯光映红了人脸?还是人脸染红了灯色呢?在一排并肩站立的姑娘群里,就数她最出色,仿佛要从那种黝黯的黑门背景中飞出来似的,他一眼就给看迷了。 这姑娘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藕花色织锦的紧身袄子,领袖和大襟上,一路滚着宽宽的黑镶边,龙长瓜子脸,挺挺直直的俏鼻梁,额上覆着疏疏的弯浏海,油松软活的一条大辫子,顺着柔和的肩胛垂下来,辫梢的黄蝶,栖歇在她微凸的胸前;她的美,不光是美在容颜和体态上,更有一种出奇的娴雅和温柔,从她举手投足的动作中和她轻轻荡漾的笑容里透发出来,灼灼的照着人。 那女孩光景也看见有人在打量她,她流盼生姿的黑眼瞳,梭似的闪了一闪,落在曹敦文的脸上,这却使得先偷眼窥人的曹敦文不好意思起来,故意背起手,轻轻咳嗽一声,脚下微微踱动,掉转脸去,望着远处的灯。 他原想低声问一问那女孩是谁?谁知王大脚那个老媒婆早已挤过去,跟白家的那群女孩打起交道来了。 王大脚刚刚夸的,约莫就是她罢?他找不着老媒婆,只好跟曹福说话。 不错。曹福说:她叫白小凤,是白家长房白姨奶奶跟前的掌珠,王大脚刚刚跟我说的。 这女孩俊极了! 怎么?少爷看了几年的灯,没遇上一个中意的,曹福说:这回你瞧上的女孩,偏偏是白家的人,亲事定不成,你只好望梅止渴,多看她几眼算了! 许多手提的花灯摇曳着,从曹敦文的眼前飘过去,老曹福的话对于他,也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天知道曹家眼白家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也许当年魏武帝曾经杀过的人里有人姓白?或是曾经坑过四十万赵卒的大将白起,也曾杀过姓曹的?上一代的人和事,跟眼前究竟有多大的关联呢?那些传说里的轇轕,使他不舒服起来。 我说少爷,你不看她,她们却在那儿指手划脚的看起你来了。曹福说:我早就料准了,媒婆王大脚不肯死心,这个纤,她会硬拉到底的。不过,我看她是白费精神罢了。 正如曹福所料,媒婆王大脚从没死过这条心。 曹白两家有轇轕,王大脚可比曹福更清楚,白小凤这张牌,她早就扣在手底下,没敢冒冒失失的朝外打。其实,若讲曹白两家论婚嫁,白小凤那位大权在握的母亲白姨奶奶,暗地里是一百个情愿的。她是长房当家的人,当然不会把这心意放在脸上,万一曹家大屋不给姓白的留面子,把庚帖给退了回来,那可减了白家威风,永把话柄留在曹家手上,到那时,曹大奶奶也许会这么说: 白家怎样?女儿争着送上门,我照样给回掉了! 正因为有这层难处在,媒婆王大脚才成了白姨奶奶的好相知。白家依恃的是钱财,曹家大屋标榜的是老书香门第,两家都头昂昂的僵持着,谁也不愿先找对方开口,多少代人就这么一直僵持过来了的;如今白姨奶奶既然有了这份软活劲,王大脚把两只脚板丫儿跑扁了也是愿意的,假如居中费唇舌,能把这门亲事撮合妥当,老媒婆下半辈子的吃喝,就不用再发愁了。 王大脚常跑曹家大屋,也转弯抹角的探听过许多;曹大奶奶死硬到底,决意不考虑白家的闺女,可是曹家这位少爷对白家并没成见,他是要自己挑拣,每年上元节灯会时,他都备了牲口,兴致勃勃的到镇上来看热闹,面子上说是看花灯,暗地里却是在相人;她把这个秘密透露给白姨奶奶,白家才不惜花费,怂恿着小凤姑娘描图样,大搭灯楼,说来这主意也还是王大脚想出来的。 精致的花灯扎它几百盏,不怕曹家的鳌鱼不上钩,王大脚跟白姨奶奶这么说过:曹家的男孩只要看上小凤,这边再把大红庚帖给送上门,要争,让她两母子争去,要拗,也让她两母子拗去,她曹大奶奶能拗得赢外人,未必拗得赢她自己的儿子。 要依曹大奶奶那个性子,她还是会退帖的。 退帖怕什么?儿子一闹,怕她不倒过头来,再低声下气的跑来求婚? ! 白姨奶奶和王大脚之间的密议,莫说曹家和白家不知道,连曹敦文和白小凤两个当事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所以当王大脚指着灯楼底下说,曹家大屋的少爷,竟也来白家灯楼看灯时,白小凤首先就吃了一惊。 人在闺阁里长大,外间流来的传闻总是剪不断的,早就听说过座落在河口的曹家大屋,卖花样的婆子形容过那海深的大宅院,一进一进的假山盆景,异卉奇花,也听说过曹敦文的才名,和他神童的称誉,她不止一回,把一缕令人脸红心跳的神思,密密的缝在绣架上紧绷着的绣幅上,或是零零星星,收藏在梦里筐篮里。 如今,她总算看见这位少爷了。 摇闪的花灯,搅起一街光的波浪,他就在那波浪里站立着,满街的人群在她一刹投视中,化成一些远远淡淡的影子,都变为他的陪衬了。讨厌的灯笼总在微微旋转中迸起一些光刺,使她不能在匆促的流盼里仔细看清他的脸,但从那种或明或黯的幻光中,她已能觉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俊美的年轻人,他的身材是修长瘦削的,像白鹤那样脱俗超尘,没染上一丝读书人的酸迂气,他潇闲的意态,更是洒脱迷人,一领合体的深蓝色罩袍,映出他白皙的肤色,别有一种匀称的光鲜。这样一个文而不弱的美书生,正是她常常冥想的,她虽只匆匆的望了他两眼,心里就慌慌的跳了起来。 真没料着,曹家大屋的少主人,竟会到白家门口来看灯? !在平常,他们两眼是生在头顶上的。 他不但来看灯,还夸说凤妹妹的花灯扎得巧呢,妳们没听王大脚说:他说话全像念诗似的,摇头晃脑。 曹敦文这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出现在白家门口,经王大脚跑来一指划,白家那些姐妹淘的议论可就多了,有人提起神秘恐怖的曹家大坟,有人说起曹家大屋前那两根旗杆的来历,也有些跟小凤逗趣,说他哪是看花灯,十有八九是来看人的 捺不住的那种心慌,白小凤推门跑进屋里去了。 曹敦文再抬眼,那边少了那个姑娘,整个门斗子底下就显得黯淡了许多,尽管满街的花灯仍然飘来荡去,一盏盏仿佛也都变得睡眼惺忪,没有刚刚那种精神啦。 我们也该走了罢?他跟曹福说。 我没说要在这儿留着,少爷。曹福仍然用浓浓的鼻音说:人全叫你看跑了,现在不走,难道当真守着这些花灯过夜吗? 甭再卖嘴了,曹敦文岔开话题说:牲口要真啃掉大庙里的梧桐树皮,和尚能把你的脸骂得跟驴脸一样长,信不信由你。 锣鼓声使春夜无风的大气微颤着,花灯正上得繁密,虎头瓦被覆着的长廊下面,走马灯缓缓的旋着历史上的故事,街童们牵着兔儿灯跑过,一面唱着短短的、快活的谣歌。也不知怎么的,自从一瞥见那穿藕色袄子的女孩儿,曹敦文就觉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失落了魂魄,眼里灯也不是灯,都是那女孩的笑脸。 很多笑语声朝自己掷过来,那女孩进宅去,料想不会再出来了,老曹福说的不错,总不能守在灯楼边过夜?还是走罢。 甭唉声叹气的不说话,少爷。曹福跟在后面说:你没见王大脚那么热切?曹家跟白家虽说不怎么对劲儿,有她居中缀弄,白家也许就会把合婚帖子送上门来的,那时刻,只要你肯跟大奶奶说几句好听的话,希望倒不是没有。不过 不过怎样?你甭吞吞吐吐的,曹福。 不过这话我也不好讲,曹福说: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到白家送合婚帖子来时,大奶奶她,自会跟你说明白的。 我真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曹敦文发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好跟我讲? 总而言之一句话,白家的女孩,尤独是白小凤这支房族的女孩,千万娶不得。曹福说:记得刚刚我跟你讲过,我这是讲第二遍了! 娶得娶不得,总要有个道理,不是凭空说的。 你实在要问,我只好说一点儿,曹福咳嗽几声,吐了口痰说:有人说过,白家是个白虎窝,吓得男人打哆嗦,白虎命硬,主克夫,不信你各处打听打听,上几代他白家的女婿,有几个活过四十的?不是亏,就是痨,一个个全叫克掉了。 我不信这个说法。曹敦文说:白家女孩是白虎,你怎么会知道? 嗯?嗯!这个也不过是听人说的。曹福扮了个苦兮兮的笑脸,摊开手说:反正男白阳浅,女白毛疏,猜也猜得着的。 我说曹福,你是越老越乌糟,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是粗人讲粗话,曲福胀粗脖子争辩说:我这个意思,换你少爷,用文雅话该怎么说法儿?我曹福热心过火,你若不叫我说,我就省点唾沫星儿,不说了! 两人在街上的人群里挤着走,月光变得皎洁起来,拎着灯的人影都是成双的,动的是灯火,静的是月光。曹福果真有点儿记性,一路别着没再说话,走过方场,他快步撇下曹敦文,独自进庙牵牲口去了。 一个在曹家大屋活了大半辈子,眼看着曹敦文长大的老长工,在少爷跟前说话,从来没有顾忌!两人刚一离了集镇,曹福别不住,可又说话了。 少爷,你看我这个老糊涂罢,跟你挣有什么挣头?挣得脸红脖粗像闹干结,那才真不像话咧!从来婚姻的事情,全是由月老拴红绳子的,我插上一杠子,把月老往哪儿搁?你爱娶谁就娶谁,反正:十样人,一样货,上下合成一盘磨,你娶白小凤也成,只要 刚刚是由不过起的头,曹敦文说:如今你又吞吞吐吐的只要起来了,只要怎样?你说罢,把话闷在心里,横竖不舒坦。 嗨,我想来想去,不能不跟你说,只要你不嫌她那股子葱花油盐味。她那房族,据说是臭骨头!你要是不信,回去问问大奶奶。 倒不是不信,曹敦文暗暗嘘了口冷气说:不知这话是谁先传出来的?臭骨头得要有人嗅着才算数。 我没嗅着,不敢打谎。曹福取出小烟袋,吸上一锅烟说:但凡有人传说这回事,多少得有些影儿,是不是呢?少爷。 牲口在月亮地里走着,曹敦文心里的霉斑大了一块,他实在不敢相信老曹福所说的话,为什么白家那支房族会是臭骨头?也许是曹家大屋的下人,全都恨着白家,故意捏造出是非来,胡乱糟蹋姓白的,要不哪会这么巧,又是这又是那?至少,老曹福这样唠唠叨叨的贴耳嘀咕,把人刚刚得来的那些美丽的印象和冥想,都给破坏了。 在乡野上一般人的意识里,臭骨头似乎比不祥的白虎还要严重得多,看样子,就算她王大脚真的跑扁了脚板,这宗亲事十有八九也是说不成的了。 白小凤的生庚八字,真的由王大脚送上门来了。曹大奶奶没有当面退掉,却把那张大红庚帖按照古老的习惯,压在堂屋当间祖宗牌位前的香炉底下。 没料到,真没料到!她这才转脸堆笑跟媒婆说:我以为白家发达上天了呢,原来眼里还有姓曹的?可见曹家门前两根风吹雨打的老旗杆,还没破落到只能当成柴火烧。 也许正因为要在媒婆面前,吐一吐久郁在心里的闷气,她才留下红庚帖的罢?王大脚是最会见风转舵的老婆子,一顺住大奶奶的话音儿,就热乎到这一头来啦。 我说,大奶奶,妳这是哪儿话?曹家是什么样人家? !大拇指伸出来,也粗过白家的腰眼,空有钱财十万贯,换不着曹家大屋这样的祖业功名。只怕白家姑娘福薄,配不上大少爷呢! 曹大奶奶用笑眯眯的脸,兜了王大脚的奉承,这才端起水烟袋,坐正了身子,闲闲的问说: 这是白家哪个房族送来的帖子? 啊,是长房白姨奶奶的千金,麻袋装锥子漏尖儿的人物。王大脚又把米汤泼足了说:这小凤姑娘,不是我在吹嘘,我大脚婆子这张笨嘴,把美也会给夸拙了呢!她小小年纪,描龙是龙,绣凤是凤,日常针线更快得很,狗咬一场架,她就能缝妥一条裤子。论文才,当然不能跟妳家少爷比,可也入过塾,攻过书,一笔字秀气得像一汪水。清清爽爽的,横竖成行! 曹大奶奶稳沉得很,王大脚翻动嘴唇皮,说了一大堆的话,她只管咕咕噜噜的吸着她的水烟,一直等到对方把言语说尽了,她才打鼻孔里哼出两道青烟来说:不知道妳听说过没有?白家那一个房族,闹这个, 她从腋下抓了一把,放在鼻尖上做个样子,再皱起眉头说: 这事我可不能不事先打听打听,要真是臭骨头,她就美得赛过天仙也不成,倒不是我不给白家的面子。 有这等事情?我我可没听讲过。王大脚眨着烂红眼说:大奶奶,妳想想,我是靠做媒拉纤吃饭的人,要是事先风闻有这回事,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这张庚帖送上曹家的门! 这哪能怪着妳,我不过问一声罢了。 依我看,也不至于就王大脚咽了唾沫说:我寒冬炎夏的,也常在白家宅子里走动,从没嗅着那种葱韭荄蒜的气味,照理讲,有这个的人家,终久是瞒不了人的。 这可拿不准的。曹大奶奶说:有人成天在腋窝下面塞着两个剥了皮的馒头,有多大的气味吸不掉?二天把馒头扔到屋后,狗闻着狗全躲得远远的。 还是大奶奶妳见多识广,王大脚摇头赞叹说:我这大脚婆子很少听说过,想必是臭得挺凶了? 腋臭只是骚狐臭,不算臭骨头,真正臭骨头,还是鞑子留下来的变种,曹大奶奶低低的,无限神秘的说:有这种遗传的人家,有很多地方跟我们汉人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呢?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 我也是自小就听人传讲过的,曹大奶奶吹掉水烟袋上的烟灰,慢吞吞的说:那种人,脚板心有个小洞,一直通至脚骨,臭气就是打那小孔里放出来的。说是早年有个闺女臭骨头,开初缠脚时,不留心把一颗黄豆粒儿缠进脚丫去了,她怕人闻着臭味,多年不解裹脚布,临到上花轿的头天夜晚,她才解开裹脚带子洗脚,解开来一瞧,老天爷,脚心脚背都烂掉了,一根白白的脚筋盘在烂肉上,后来发现那不是筋,是一茎一尺多长的豆芽菜幸亏那夜她洗了脚,要不然,只怕还会长出一把豆荚儿来呢!除了脚板心有小孔,凡是臭骨头,耳屎都是稀的,这更是百灵百验的事情。 也许害耳朵的人,有脓臭。王大脚说:我见过害耳朵的人,说话也都有一股臭气。 嗐,就算这容易弄混了罢,臭骨头的小拇脚趾,也跟汉人不一样。曹大奶奶又抽上另一袋烟,呼噜一阵子说:咱们一般人的小拇脚趾,又歪又厚像个小螺丝,臭骨头的小拇脚趾,又薄,又正,又平,像是手指甲一样,这可是没错儿的了。 啊噢,王大脚心事重重的嘘了口气,叫说:我的菩萨妈妈,一个臭骨头,竟也有这样多的精品?有句话,我还得问问大奶奶,我听说,男女成婚,一方要是臭骨头,单看两人有缘没缘,没缘,对方捏着鼻子走,有缘,就算有天大的气味也闻不着,不知这话真假? 不错,这话倒是真的,要不然,臭骨头怎会娶的娶嫁的嫁来? !曹大奶奶说:所以我替敦文说亲事,事先一定要弄明白。 其实妳也犯不着操这份心,王大脚说:白家这位姑娘,是不是如人所传的是臭骨头,即使有呢,也得看缘份,比如说,天定她跟大少爷有夫妻之缘,他闻不着就得了,不是吗?人力断不了天缘。 妳說这话,打哪儿想起来的?曹大奶奶愠恼的说:跟一个臭毒毒的女人同床共枕过一辈子,谁能忍受得了?妳說? ! 嗨呀,大奶奶,不是我說妳,像我这双大脚板丫子,虽不是像臭骨头那样葱汁儿蒜泥味,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家那个糟老头子偏爱扳着闻嗅,硬说吸板烟也没有闻脚丫过瘾呢!这可不是缘?人有句粗话说:夫妻夫妻,上床就亮东西,哪管什么头香脚臭的? 我简直跟妳說不通了,王大脚。曹大奶奶有些啼笑皆非的味道:人娶臭骨头进门,不光是夫妻俩投缘不投缘,日后子孙变了种,腥膻扑鼻,那可怎么得了? !妳没听人说过,说是有人娶妻,一娶娶了个臭骨头回来,夜晚进洞房,祖宗亡人的阴魂露立在房门口,呜呜的哭了三夜,咱们汉人最重骨血,乱不得,乱了,祖上在地下全不安心! 了不得,大奶奶,妳把事情说得这样重法,我看,我这大脚婆子想吃这杯喜酒也吃不成了!王大脚说:我总不能替那位小凤姑娘去挖耳屎,扳起她的脚心去找那小洞,这可不是个难题目? ! 难题目用不着妳劳神。曹大奶奶说:我在请人合婚之前,先把这张庚帖压在祖宗牌位面前,然后等着征兆,她要真是臭骨头,曹家地下的祖先必不乐意,那时,我会要曹福把帖子给退回去,她要不是臭骨头,那时就依照双方的生庚去合婚,这话我只是对妳說,用不着透露给白家。 好罢。大奶奶。王大脚说:这些日子,我得空常来走动就是了,人说媒八嘴,媒八嘴,两头扰茶饭,一肚子装油水,这一回,我看我光景是: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了! 王大脚这老媒婆跟曹大奶奶讲的话,老曹福蹲在门槛儿上听着,全都转传到曹敦文的耳朵里去了。 上元节后天气转暖,书房外的园子里透着一片春意,但人却容易懒散多愁。 少爷,我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曹福说:大奶奶设下五关六将,我看她一点儿也没想跟白家说妥这一门亲,王大脚再能,她也比不得关云长,一关全闯不了,甭说闯二关了。 依你看,曹福,大奶奶既不愿跟白家结亲,何苦又要把人家送来的庚帖留下来呢? 这这我怎么晓得? !曹福说:除非你自己去问她。 没轮着做儿子去问呢,大奶奶便着人传唤曹敦文去,跟他说: 白家前天送庚帖来,是他们长房白姨奶奶跟前的独生女儿。白姨奶奶是小星,后来也没扶正;如今虽替长房当家,终竟名位偏;我怕她闺女也会薄福无嗣,头一宗就不大中意。再说,外面盛传白家这一支,骨血不干净,昨夜你爷爷你爹来托梦,全摇头不乐意,因此我也没跟你再商议,业已要曹福把庚帖退给王大脚去了!万一白小凤她是不但害你一辈子,连子孙都受累。 天气很晴和,也暖洋洋的,曹敦文却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勉强挣扎着,跟做母亲的说: 您退白家的婚帖,该不是为了两家祖上曾经闹过的那些轇轕罢?曹家大坟埋过白家的活童男和活童女,白家澡堂里失踪过高祖如靖公?其实,那些事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呢。 我哪会为那些事?曹大奶奶说:我退回他们的庚帖,无一处不是为你着想,还有更多说不开口的事,你日后会都知道的,白家女孩个个克夫,我会眼睁睁让她进门克你?那样一来,何止上代的轇轕,日后轇轕更没完了!退掉这张庚帖,曹家大屋落得清静。 做儿子的抖抖袖子,把抖落的白绫水袖重新仔细的卷上,空气有些僵硬,也许因为曹敦文那种不自然的沉默维持得太久的缘故?为了打破这种僵硬,曹大奶奶又拾起水烟袋,闷闷的吸起水烟来,呼噜噜,呼噜噜,一阵烟云接着一阵烟云。 真正的轇轕,她永远也不会对儿子去说,几十年前,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小门小户的姬家村,她的庚帖也曾在白家长房的香炉下面压过,如果当时白家不退帖,哪还会有白姨奶奶这个妖精?她跟小凤的父亲在上元节的花灯会认识而且有了情,白家挫辱她,她就把这挫辱报在小凤的身上。 谁知她把事情弄左了。 二年上元节,曹敦文吐血死在病榻上,白小凤嫁给县城里姓石的大户,没听石家有谁说她命不好,说她是骨血不纯净。她生头胎时,一胎两个男孩,而曹敦文的坟上早已生遍了青草。 每年都有热闹的元宵节,都有推陈出新的花灯,点缀着在大气里初初跃动的春,而那种在乡野上发生的古老的传闻,总是这种调子,有一些些儿浪漫,又有一些些儿哀沉,但那总遥远得无关紧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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