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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祝老三的趣话2

红丝凤 司馬中原 24433 2023-02-05
他离开丁家老庄,到西山镇去。 西山镇要比平原上的集镇还热闹些,这可是歪头祝老三没想得到的。 自从单身一个人走道儿受了这么多的冤气,使他觉得只有先找到贾老虎,投帮入伙才是办法,不过,他身上还带得有些钱,假若不在西山镇上尽兴乐一乐,那就不够意味了。 找家客栈住下来,当晚他就坐在茶铺里的赌台子上,跟一大伙人生脸不熟的家伙推起牌九来。要说祝老三对于赌字不精,那些家伙比他还差劲得多,除了张嘴穷吆喝,连祝老三一共偷过几张牌都不晓得,何况祝老三在偷牌换点儿之外,顺便动点儿小手脚,略为掱了一点点,表示他是个不会忘本的人。 乖家伙,你老哥门槛儿蛮精的,一个老几带有点儿醋味说:面前的银洋越叠越高,有鬼在暗地里帮你接钱过去,操它的!

财神老爷跟我把兄弟。祝老三说:我哪还稀罕鬼帮忙? 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在这一带地方,钱多未必是福,贾老虎要是看中了你,怎么办?那人的唇角带些调侃的意味,在马灯光底下,嘴角的线条显得格外的分明。 有什么怎么办?招我做女婿。祝老三咧开嘴角笑笑说:歪头歪脑,银子不少,我祝老三,天生就是一付做女婿的好材料! 可惜那贾老虎没有闺女,你这歪头矮鬼,想做女婿也做不成。只好下十里涧,做一只没捏端正的馄饨。 笑话。祝老三搂搂他的铳枪说:就凭这支枪,他请我去干三等强盗,只怕我还不愿意呢,没有两下子,七里镇的罗大成会摆酒请我? ! 祝老三这几句大话,算是请了阎王来压小鬼,把那几个都吓得夹着尾巴溜掉了。贾老虎这股子人,虽说在西山一带有点儿名头,比起罗大成来,还差两个肩膀,一说是罗大成摆酒请过的客人,他们哪儿还敢帮边?有人已经回十里涧跟他们的头儿贾老虎报信去啦。

而祝老三的手风很顺,连着赢了满满一袋子洋钱。 当初离家时,把老婆儿子拜托小锡匠大哥代养活,虽说彼此是磕过响头,折过鞋底的把兄弟,老花费人家也不成话,趁如今手风顺,积下了这些钱,花也不能一下子都花尽了,多少得留点儿压袋子,日后好捎回家去,好争它一口气,当初自家说过,混不出名堂不回家,恁情死在外乡的。 慢点慢点,我祝老三哪天有过这多钱的?有钱不花才是天下第一傻蛋呢!日后投帮入伙,有人有枪,难道还愁积不了钱?要省也不该在现在省呀! 只要想花钱,偌大的西山镇还怕没有花钱的地方? 二天晚上,祝老三的床上,就多了一个雌货。 这雌货跟着拉纤的茶房进屋时,忸忸怩怩的低着头,真它娘有几分像是羞人答答的大闺女,浑身上下一片豆绿色,露出来的手跟脖颈比映得格外的白嫩,祝老三一眼就看中了。

比七里镇那个红袄娘们更好得多。当然,这还是看在眼里的想法,等到尝过了,才知道她的滋味,更胜过盐水洗白了的新鲜虾仁。把白花花的银洋留给老家那个干瘪瘪的黄脸婆子,那才是一等一的傻蛋呢。 叫什么花名儿来着? 七岁红。女人抹着祝老三留在她脸颊上的口涎。 祝老三掐指算一算,它娘的七岁红,七岁就红,想来自有她撩人的地方,那时晾晒她,绝没有今天这样丰腴罢?我祝老三虽没撷着黄花一朵,啖的却是熟透的红果儿呢。 七岁红,这名字烂乎乎的,不好听。 你可有更好的?女人在被窝里说。 叫它娘万年青罢!祝老三说。 看着银洋的面子,那穿绿袄的雌货立刻就万年青起来了,祝老三赢钱虽很容易,花出去可精细得很,一分一寸都用在适当的地方,仿佛唯有那样,才推得开留在他感觉里的霉气,添一份虚无飘缈的吉祥。

万年青,妳这小婊子,妳要是我祝三的老婆,那该多好。 是吗?雌货笑得在床上滚:什么好不好?如今难道不是,我不知这跟那,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歪头祝老三日夜黏在床榻上,当然算计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袋里的银洋,一块块长了翅膀,飞过缠绵淫冶的黑夜和有情有趣的白天,都落到女人的手里去了,他是被弄松了的螺丝,两眼深陷下去,外加一圈儿青黑,那个歪歪的脑袋,萎顿得连脖子都挂不住它了,唯其万年青不是他老婆,他才有意犹未尽的依依。 万年青,我娶了妳罢!他恳求说。 我说过,歪头大爷,我打七岁起,就已经嫁了的。今年我廿三,还谈嫁吗?女人笑得抖抖的:你要的,他要的,全都在这儿,我没收起一星半点呀!我嫁的是钱。

那我包了妳罢! 钱。女人伸开五个手指说。 又是钱! 当然。 歪头祝老三抓抓头皮,他知道他没法子跟她谈旁的,七岁,八岁年年都有人跟她谈过,要是有办法,这些话也摊不着他来讲了!只是钱溜得太快些,满满一袋子,撑不了多少天。 好罢!等我去赢了来。歪头祝老三说。 为了万年青,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床榻,夜夜坐到赌台上,谁知那个一向跟他密契的财神爷另交了新朋友,他开头是输钱,后来是捞本,癞蛤蟆掏井,越掏越深,等他输得连偷牌也偷不出好点子来的时候,万年青又变成望之俨然的七岁红,锁起她的裤带了。 这种寡情薄义的女人。 赌字诀儿掐了不灵光,歪头祝老三不得不把脑筋转到他那老行当劫财上去,西山镇不少有油水的人家,但是这儿民风强悍,人人有枪有铳,镇角矗立着防匪的碉楼,旁的不说,连贾老虎那股人跟这儿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好像互有默契,凭自己这支破火铳,想在镇上做案,那才是自找霉倒。

他仔细算计过,他固然想去找贾老虎入伙,但更恋着西山镇的这个雌货,若不长期把她包定,任由她跟旁人去万紫千红,着实有些不甘心! 我何不先拐头朝北,在那边转些日子?也许会像前几天那样手风顺,混出个小小的局面来,先把万年青敲定了,回头再找贾老虎,那时候,头等强盗不干,好歹也有个小头目好干罢? 好在歪头祝老三的全付家当都在他的肩膀上,早上说声走,晚上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西山镇朝北去,是一块群山环抱的高原地,地上的人头少,路边的石头多,好不容易才能在树丛里遇上一两座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孤庄子,茅草屋顶,卵石矮墙,屋面压着防风石块,像是啃不动的地瓜。 无怪贾老虎他们不来这边,这儿的人家,全它娘的有穷神护驾。

歪头祝老三在人烟稀少的荒路上,逛逛荡荡的像个日游神,这边撒了一泡溺,那边拉了泡屎,直到太阳衔山,这才遇上一个看来还能榨出些油来的庄子。 他心念一动,兜着那村子转了半个圈儿。 这村落的房舍虽也很矮,但宽宽阔阔的砌得还算整齐,照烟囱数算,最多也不过七八户人家,前面是一片平坦的打麦场,场东有口石井,井崖边蹲着几个妇道人,在搓洗衣裳什么的,场西有座石碾,碾盘上坐着个白胡老头儿,面前围了一些小把戏(即小孩子),一个个全神贯注的仰着脸,在听那老头儿讲古。 总之,他看出一点儿奇怪的情形,这村子上出来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是年轻力壮的,只有老头儿、妇女和孩子。 假如我要在这个地方动手做案子,倒是个好主意,莫说手里还有单刀和火铳,就是空手行劫,这些人也奈何不得我的,孩子胆子小,妇道人好欺侮,老头儿就是有心奈何我,也是爬不动挪不动,心有余力不足了罢?这样一想,立刻就心宽胆壮起来。

就趁着天没落黑,先进村去探探路罢。 他一跛一拐的背着枪进村,刚走过石井崖,那些妇道人看见,就大惊小怪的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一个穿着蓝布衫袴的老嫂儿,壮着胆子跟他说: 你这人,怎么冒冒失失闯进村里来?又背刀带铳枪,千万莫要吓着了我们的孩子。 对不住,老嫂子,哎哟,你们的狗! 正当歪头祝老三跟那老嫂儿说话的时候,两条宝刀没老、狗牙犹在的褪毛老狗,嗅着了生人味道,打碾盘下面窜了出来,兵分二路,齐齐的从祝老三背后扑过来,各咬住祝老三的一条裤腿,同心合力朝下扯,吓得祝老三忙不迭的护住腰眼,怕把裤子扯落,出了洋相。 老嫂子一看老狗欺生不成话、挥着捣衣棒槌来打狗,一棒打下去,狗没打着,却打在祝老三的小腿肚子上,祝老三两眼一挤,疼得叫了一声妈,两腿一软朝下一蹲,就听裆下哗啷一声响,裤子炸了线,祝老三自觉这样不成,换个姿势就跪在那儿啦!

正好对面来了姑嫂俩,十七八岁的小姑是个嫩脸皮儿,哪天遇着过这等的尴尬事:一个歪头男人背着枪刀,迎面跪下来,冲着自己喊妈?一羞一吓,急忙扭过头,摇着辫子就跑;嫂子究竟经过些阵仗,见了骂说: 刚跑过去的是你姑奶奶,不是你妈! 不过当她看见祝老三那个样子时,她啐了一口,也就脸红心跳的跟着跑开了。倒是那个老嫂儿的眼力差,又有见风流泪的老毛病,没有介意,反而抱歉说: 对不住,这位大哥,我挥起棒槌打狗,谁知把你当成狗替身了,一阵疼过去,还能站起来不? 祝老三有些哭笑不得,问题不是在挨棍的腿上,但他又不好跟那老嫂儿明说,只好哼唧的磨蹭着。女人拉又不好拉,扯又不好扯,只好转朝那边叫: 老七公公!老七公公,您老人家的狗咬了人了!

说着,她也借机会脱身走掉了。歪头祝老三这才得空站起身来,局局促促的,不知该怎样掩饰才好。那个被叫做老七公公的白胡老头撇下孩子,捏着长烟袋杆儿踱过来,嗨嗨笑着赔不是说: 对不住,过路的老哥,我那两条老狗,呃,从来不咬正经人的,但愿没咬着你哪儿才好! 还说呢,裤子撕破了不算数,差点把我子孙堂给卸掉。祝老三晓得白胡老头是狗主,就嘘叫说:您要是不赔我的裤子,我就这样浪里浪荡的在你这村上来去,我没有裤子换了。 老七公公挤眼再一瞧,一颗独一无二的门牙都吓露出来,慌忙叫说: 不成不成,我一定照赔你的裤子,你老哥千万不能这样走动,咱们村上,全都是些妇道人家,你这样子,太不成体统啦。 今天运气不坏,祝老三虽替狗挨了棒槌,却白捞了一条裤子,其实身上那条并没被狗咬坏,只是被自己蹲炸了线,只消找根针来缝缀缝缀,照样还是一条好裤子。这一条,算是向老七公公诈得来的。 穿上老七公公赔来的裤子,歪头祝老三自觉有一半像是这村上的人了,歪身朝碾盘上一坐,就跟老七公公聊聒起来。 你背着枪铳出门,无怪我那老狗会窜上来咬你了!老七公公嘴上没明言,眼神里总闪闪烁烁的带着些不信任的神气:狗眼看人,高低分得很清楚,至少,它们看你来意不善呢! 歪头祝老三听出这个老七公公话里有刺,就反诘说: 您今年多大年纪啦? 七十三了! 嗯,人到七十三,望见鬼门关。祝老三说:您没听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俗话吗?七十三,一大关,您该不会老糊涂了罢? 我糊涂?我连光屁股的事情都记得。老头儿说。白胡子气得抖抖的。 那,那我说句话,您甭生气,世上我没见过替狗护短的人。祝老三说:您说狗眼分得高低,看我来意不善,您的意思是:凡是被您的狗咬的,全不是好人啰? 八九不离十(实)罢,老七公公说:在狗的眼里,不是沾凶,就是带邪,你背的原是凶器,该不会错到哪儿去罢? 我想,假如济公和尚到贵庄,您的狗会咬得更凶,那他还算是活佛? !西天的菩萨同样是吃狗肉的老祖宗,何况我这个穷打猎的?无怪乎被人家的狗咬破裤子,还叫人拿当贼来看了。 你老哥原来只是个打猎的?老头儿说:那我疑心就疑错了。 这也不怪您,祝老三说:只怪您那狗眼不济事,把人给看矮了。 太阳已经落下山,天色转暗了,好些巨大的山蝙蝠,在黄昏欲去的光里飞舞着,祝老三抬头看看天色,用话探问老七公公说: 这庄子,说小也不算小,我一路走过来,你们这儿该算最整齐的。怎么有些儿阴气?好像没见着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你就不懂了,老七公公说:把男子汉留在山窝里扛石头能发家吗?年轻力壮的,全到外头经商去啦,要不然,老刘家庄会有这个样儿?像我这样老年人、妇道人和孩子,都只是留下来守庄子看门户的罢了。 其实,庄上多少总该留几个得力的汉子的,祝老三又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老爹,我是说:万一来了个歹人什么的,你们怎样防他?单靠你养的那两条褪毛老狗吗? 这一带一向很平静,老七公公说:绝少闹过土匪强盗什么的,西边有个贾老虎,他有个妹妹就嫁在这庄上,是我姪媳妇,你想想,谁敢来这儿动手脚?老刘家庄算是挂在虎须上,其实,他妹子跟他早就清是清,浊是浊的断绝往来啦。 歪头祝老三吸了一口气,又安心的吐了出来,幸亏断绝往来,要不然,我真不愿意开罪未来的靠山呢。该问的,全问了,他告辞了老七公公,经过那村前的打麦场,又挨家逐户的仔细看了一番。最后,他选定了一家作为他夜晚偷窃的地方。按黑话说,是个村梢上落单的孤户人家。 这家靠在村梢上,跟旁的村舍隔了一小段空地,两旁和屋后全是灌木林,极适藏身,屋基上是栋三合头的房子,前面有道石砌的院墙,高度还挡不得人头,最方便的是:这家只有姑嫂两人在拐着一盘小磨,没见有旁的人,连会咬空的狗都没养一条。 黄昏光越来越黯淡了,紫幽幽的裹住一片朦胧,那盘小石磨架在院墙外边的屋基上,沿墙开着一溜儿鲜艳的拐磨花,无数朵小小的红喇叭。 歪头祝老三认得这姑嫂两个,就是刚才在石井崖那儿遇着的,刚刚没能看得清,这回可仔细的看了。 做嫂子的穿着艳色的粉红袄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脸和手白腻得像是羊脂玉,旁的地方虽没见着,也可想而知了。 小姑呢,又小巧又轻盈,小圆脸红涂涂的,尖尖的手指嫩得像新剥的葱白,不笑也有笑的温柔。 两人共拐着那盘小石磨,嫂子撑盘,小姑拐,小腰一扭一扭的,屁股一兜一兜的,一面拐着,一面说笑着,真它娘说多迷人有多迷人!歪头祝老三站住脚,原打算看看就走的,谁知一看就走不动了,好像吃定身咒咒钉在那儿,再也拔不起脚来啦! 我它娘还是打算弄几个钱呢?还是打算弄到这两个人呢?弄一个呢?还是两个都弄呢?当然,按照他心里最如意的算盘,不但想人财两得,还贪着一箭双雕呢。这就先过去闲搭讪几句罢。 对不住,小嫂子,他走过去,相隔几步地说:我是过路打猎的,走到这庄上,天黑了。肚里又饿,身上又单薄 小姑努努嘴,把拐磨撑儿停住,嫂子抓着水舀儿,回过头来看看他说:你不是在石井崖叫狗咬的那个吗?你要什么? 我、我想讨碗饭香香嘴,烫烫心,祝老三说:要是能有个避风的屋角我躺一宿,那、那就更好啦。 他讨吃食,还借宿,小姑说。 稀饭是有。嫂子说:要吃,你得等着,等我们拐完磨,下锅煮,煮稠了,端一小盆来你吃,要饼也有,只是冷的。借宿可不成,我们家没男子汉在,不方便,你背刀带铳的,我见了就害怕。 我们这庄上,没有人家好留宿。小姑说:要睡,你睡草堆脚。 风呼呼的,我害冷。祝老三见天黑无人,话头儿就有些油滑起来:害冷怎办?小姑娘。 搂条狗就不冷了,一条狗抵得过两床被。嫂子很大方的说:早先小长工就是这么睡法的,牛棚顶上有床有被他还不睡呢。 暖是暖了,我却嫌那股狗腥味,祝老三说:又毛茸茸刺戳戳的妳那当家的,在家搂妳搂惯了,出门在外,难道也搂得惯狗?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不三不四的?做嫂子的变了脸说: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我们家不留宿!又转朝小姑说:妳去厨房摸块饼给他,我们关门进屋,不跟他多讲。 歪头祝老三得着一块冷饼之后,她们果真拎着拐妥的麦糊儿,关门进屋去了。虽说几句油言弄没了一餐热稀饭,歪头祝老三并不懊悔,他揣着冷饼,走没多远,就钻进灌木丛里,一面咬着饼,一面想着夜深人静时,如何撬门进屋,那嫂子的脾气真够刺激,挨她几句话头儿,好像吃了几只辣椒,不知在床,她又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想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早先听说书的说过老古日子,有些黑道上的采花贼,飞檐走壁用迷香,我祝老三可惜不会这一套,势必要用单刀把门给撬开,她们醒着醒着会叫喊怎么办呢?那嫂子是个辣椒型的女人,也许真会发泼叫嚷起来的! 嗯,这倒有点儿棘手! 不,不会的,她是尝过男人滋味的过来人,丈夫常年在外把她给旷着,吃不得一软一硬,连哄带吓唬,包管她也就顺水推舟就范了! 那么,小姑呢? 小姑似乎好办得多。人说闺女犯猛,端平火铳一吓唬,一准会晕倒在那儿,摇醒她跟她说:不准声张,要不然,就把妳嫂子抹掉脖颈!看她敢是不敢? 这些全都想通了之后,黑里浮上来一张软软的床,爬上床,就飘飘飘飘的,像它娘钻进天云眼里去啦。转眼到了三更天,虫声唧唧的,凉月光像一汪清水似的照着,歪头祝老三爬起身来,一步一步的,从梦境走向真实。 顺顺当当的翻过院墙,三面屋,六个窗,都黑洞洞不透一丝灯火亮,一时也弄不清嫂子睡哪间?小姑睡哪间? 祝老三想起个办法来。 天井当中,有道照壁儿墙,墙前半埋着一口大水缸,半扇缸盖儿上有只黄瓢,祝老三走过去,抄起黄瓢来,在缸沿上吉里骨碌的半敲半滚,发出很怪异的声音。 过不一会儿,一丝灯光亮起在后正屋的东窗上,就听小姑睡意犹浓的声音,说: 嫂子,嫂子,妳听听,外头是什么声音? 嫂子听了听,忽然想起什么来说: 妳临睡,把鸡窝门关好了没?好像是鬼黄狼子想拖鸡呢! 祝老三把黄瓢停下,果然发出鸡群嘀咕的声音。 不妙,嫂子,小姑沉不住气,慌乱的说:敢情我没把鸡窝门关严,黄狼子扁着身钻进鸡窝里去了!妳听,鸡在发惊呢。 妳披着衣裳看看去罢。嫂子说:进是进来了,还没动手。 我我不敢。小姑说。 怕什么?凉月亮堂堂的,我去,妳在后掌灯。 祝老三一听,又紧张可又乐哉,我正愁怕撬不开门,又怕两人睡在两下里,一时顾不着,溜掉一个,狼喊鬼叫的把事给哄开呢!这好,姑嫂俩原来睡在一间屋,如今又一道儿开门,好像来接我似的,简直用不着再费什么手脚了。 听到拔门闩的声音,歪头祝老三就一个虎跳窜出去,手端着火铳当门站,正好那嫂子把门给拉开,祝老三的铳口就抵在她胸前。 敢情妳还认得我?不三不四走了的,不五不六又回来了! 唷,死鬼,骇死人的。嫂子不但没怕,反而吱吱呱呱的笑起来:敢情再要找块饼啃?都吊在灶屋的柳篮里,要拿你自己去拿! 要吃稀饭也有,小姑虽装得很平静,低低的嫩嗓子却有些微微的抖:在二锅里,还温着。 祝老三朝前伸伸胳膊,嫂子退进屋,差点撞在小姑的身上,祝老三使脚把门给拨掩了起来。 吃还在其次,我身上不方便,打算跟妳们通融通融,有了就拿来,甭穷磨蹭。 要钱,我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地瓜胡萝卜倒有半窖子,嫂子说:要人,人在这儿! 有了人,还怕没钱,祝老三说:香香喷喷的热棉被,咱们三个一头睡。 用不着扯上她,嫂子说:也用不着凶神恶煞似的,拿枪顶着我,你要这样,一铳轰死我还好些。瞧你这双脚丫子,泥涂涂臭哄哄的,不洗洗烫烫,休想上我的床,大妹妳上灶打水来,怎么,我在这儿当人质,你担心她会跑掉? 我的亲亲,我信得過妳。祝老三乐得有些飘飘的,听口气,嫂子业已就范了,小姑跑不掉的。 小姑果真没有跑,转眼功夫把热烫的洗脚水给打来了,祝老三端着火铳在凳上坐下来,嫂子又去倒了一盏茶。两个女的好像全被慑服了,歪头祝老三简直又掉回他自己的梦里去啦。 事情不知是怎样弄糟了的?祝老三被服侍上床了,小姑却把他的包裹衣物摸跑了,他光着身子想去抓火铳,嫂子把他搂住压翻在床上说: 不着急,让火药在洗脚盆里多泡一会儿罢。 他这才晓得完蛋了! 但祝老三毕竟是祝老三,是个男人,就算常在阴沟里翻船罢,也不好这样窝窝囊囊的栽在两个女人手里呀!他拼命的挣扎着。 谁知这小嫂子的力气大得很,骑在他身上,两腿像铁钳似的钳住他的腰眼,使他变成落在蜘蛛网上的苍蝇,越动缠得越紧,两人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打了好半晌,歪头祝老三的力气用完了,喘息着告饶说: 妳妳放了我,来生变驴变马报答妳,小嫂子,我日后还要混世呢。 你这只瞎了眼的臭王八,小嫂子骂说:狼心狗肺的窝囊货,吃了我的饼,还想人财两得,老娘当真是好惹的,你没打听打听,贾老虎有几个妹子?你这一手,还嫩得很呢! 她说着,扯下条被单来,用兜尿布的手法,把祝老三拦腰扎起来了,在她手里,祝老三真的变成了婴孩啦。 捉贼呀!捉贼呀! 外面有人敲起铜锣来,红红的火把光在窗棂上闪跳着,歪头祝老三知道他栽在谁的手里之后,连挣扎也不敢再挣扎了。口口声声只叫着: 姑奶奶,太奶奶 人声涌到这边来,那小嫂子说: 不要急,这强盗业已叫我捉住啦! 这一回在女人手底下失风,使歪头祝老三多了一项极为奇特的经历天亮之后,他的脖子上面拴着一根牛索子,被那小姑牵着,从那家院子里一路爬了出来,嫂子跟在他后面,手里攒着一把烧火用的火钳儿,祝老三在前头爬,她在后面打,每爬三五步地,屁股上就得挨一下。 小姑把他牵到打麦场上,缓缓绕着场边转,活像耍猴戏的耍着一只光腚大马猴。来看这场热闹的,不光是这一个村庄的人,场边上围着不少的人头。 嫂子是存心要这样惩罚惩罚他,每打下一火钳,就要问他一声,祝老三得乖乖的照实回答,如果对方觉得不满意,会赏他一记更重的。 问:你是谁? 答:我是独脚大盗祝老三! 大声点儿说!嫂子一扬火钳子,祝老三的屁就吓出来了,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哑着分了叉的老嗓门儿,有气无力的吼叫说: 我是独脚大盗祝老三。 问:你怎会在这儿学狗爬? 答:我在两位姑奶奶手上栽了筋斗! 我没听清。 祝老三就不得不再说一遍。 早上的山风冷得像冰刀,割着他精赤的身体,他的手掌和膝盖都爬得麻木了,屁股开了染匠坊,青紫绿白黄各样颜色都有,少说也挨了百十来下子。 这样一直爬到他昏厥过去,老七公公才出面放了他。祝老三离开老刘家庄时,火铳和单刀都没了,仍然只落一个人,一只已经瘪了的包袱。 幸亏是栽在贾老虎他妹子的手里,要不然,我姓祝的朝后真没有脸再混了呢,正因为对方是贾老虎的妹子,祝老三失意之余,总算还有些儿安慰。 不过,女人这玩意儿终究是祸水,再也沾惹不得了!他想。 要不是为了咕咕叫的肚皮,歪头祝老三就不会出现在号称贼窝的十里涧了。 到了十里涧,反而不觉得它怎样的恐怖,那只是一座座落在荒山山背上的墟集,也有三几百户人家,石块垒成窑洞似的矮墙,屋顶铺着山茅草,怕烈风把顶盖掀翻,又胡乱加压上一些板条石,深深的十里涧,就在这墟集的背后,谁要从崖顶踢块石子下涧去,隔半晌,才能听见底下的水声。 怀着到老虎窝里来的凛惧心情,祝老三背着他的小包袱,一路缩着脖子走,奇怪的是:这墟集并不像贼窝,满街不见背刀带铳、凶眉怒目的男人,当街也有不少店面,开店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他经过几家吃食铺子,鼻子一嗅着油香味,肚皮就痉挛起来,两条疲倦不堪的腿跟着打软,连半步也挨不动啦,明知强盗窝里的人不好打发,讹吃骗喝,弄得不好能把小命玩掉,只好硬着头皮,先吃了再讲罢! 嗳,过路的客人,这边来坐,眼前店铺里,有个七分不像女人的女人,一样搽粉戴花,手抓着煽火的芭蕉扇儿,冲着他笑出一口老黄牙说:十里涧的活鲤鱼,土酿的老酒,山狸子肉,包子馒头都有。 黑店,敢情是。这婆娘简直是吊死鬼托生的。祝老三两眼溜溜的,心里咚咚的打鼓,但还是软软的踏进去了。黑店,早先听唱小书的屡次唱过,这种开黑店的女掌柜,可不就是十字坡的母夜叉孙二娘,把人冲洗了,来个头是头脚是脚的大分家? !好像比阴朝地府的阎王爷还凶一等。管它呢,想当初我离家时,跟我那锡匠大哥怎么说的来?不混抖了,决不回家,如今混到这步田地,好歹活不成了,与其饿死在路边上,不如填饱肚皮,死也做个饱死鬼罢! 客人,要点些什么? 祝老三横了心之后,反而不怕了,两手分撑桌角,大模大样的说: 有吃的,都给我端一盘上来,吃完了,我好去找贾老虎。 女人用嘴角把一脸的笑容裹了一裹,这才拿正眼把祝老三看了一番。 您是打哪儿来?找贾大爷有事?女人说。 嗨,不能提了!祝老三苦着脸说:我是在刘家老庄上,叫人打出来的,贾老虎要是公老虎,他妹子活脱就是母老虎,前天夜晚,从床上打我打到床下,不是老七公公出面求她,我还有命吗? 女人一听,重新换上一付崭新的笑脸,哦了一声说: 哎哟,我当是谁呢,敢情是老刘家庄来的大姑老爷,怎么,夫妻俩斗了气了? 歪头祝老三一听,不由怔了一怔,这女人准是会错了意,因而表错了情,自己要是不认账罢,她酒里准下蒙汗药,要是认账罢,赶后来见了贾老虎,这冒充姑老爷的罪名可不是容易担当的,贾老虎只消把眼一瞪,自己可不就成了十里涧里的馄饨? !既然这样,话头儿最好搭在两可之间,给他来一本算不清的混账罢。 打定主意,眼珠转了几转说: 甭提做姑老爷了,如今,我见着她的影子全骇怕得打抖呢!火钳子打我的光屁股,一抽一条痕子,我哪是什么姑老爷?是马戏班里的猴子。 对方脚底下像揣碓似的,忙着把酒菜张罗上来,扯开肥厚的嘴唇劝说: 甭为这个认真了,大姑老爷,人说:公打婆不羞,父打子不羞,小夫妻打架俩不羞,又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就是来找她哥,我看啦,贾大爷拿他那妹子也是毫没办法,这你该是知道的。 酒菜一端上来,莫说这个丑女人,只怕他连他的丈母娘也不认了,歪头祝老三捉着个包子,一家伙就塞在嘴里,嗯嗯啊啊全用的是鼻子,直到半盘包子一碟肉下肚,他才腾出嘴来说: 大嫂,我出门没带钱,饭账妳替我记在贾老虎头上罢。 说哪儿话?女人说:您无事不来十里涧,招待还怕招待不着呢,不赚粗茶饭,您自多用些,吃罢后,我要孩子备牲口,送您到大爷那边去。 有了这番话、祝老三是小鸡吃米有了膆(数)了,天也许会塌将下来,这餐白饭算是笃定吃成啦!先把辘辘饥肠打了个底子,他可消停的喝起酒来,人生在世一台戏,混充贾老虎的妹婿白吃吃到十里涧来,连这一方的山神土地也没算得到罢? 初初白吃时。祝老三勇气百倍,等到三杯落肚,再仔细想想,这个假姑老爷能骗得过店家,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贾老虎的,饿罪好受,死罪难当,这不是在喝绝命酒,吃倒头饭吗?事到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了,干脆,要喝就喝它个大醉,迷里马糊,等到阎王殿还来它个宿酒没醒讨醋喝,去它娘的。 酒是喝够了程度了,究竟怎样离开那座饭铺的?祝老三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毛病出在那匹很不老实的骡子身上,一路上栽了他不知几个筋斗,等到再睁开眼,光景已到了阎罗殿,牛皮大椅上面,坐的不知是哪一殿的阎王? 这个百家姓外面的混账东西,便宜捡到我的头上来了? !祝老三听得座上骂说: 替我扔进十里涧喂虾去,腿上拴块大点的石头。 祝老三想动,这才知道业已叫捆结实啦。 大老爷,容小的说句话,再再扔不迟。他哼哼唧唧的哀求说。 嘿嘿,你还知道怕死?座上说:刚刚掴了你几十个嘴巴,你全不开口。 祝老三一想,酒这玩意儿硬是一帖护身符。几十个嘴巴子已经据说是挨过了,自己竟然分毫没觉着,足见挨揍的是酒,不是我祝老三。 他在开口说话之前,先偷眼朝四边打量着;这是一座富丽的大厅房,两边点燃着两盏柳斗大的落地灯笼,沿墙是嵌着两排白云母的交椅和金漆茶几,正中条案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幅中堂,边上交叉着弯刀,钉压着一张大得骇人的虎皮,其余的条屏字幅,盆栽点缀,那可就不必说了。端坐在上首牛皮椅上的,敢情就是贾老虎,白白净净的脸膛儿,扯眉带耳,有一块隆起的刀疤,两边没人落坐,他身后倒站着四五个拳大胳膊粗的汉子,一个个横眉怒目,好像要等着收拾谁似的。 大老爷,歪头祝老三说话了:小的祝老三,是专诚投靠大老爷您来的,人生路不熟,原应朝西来十里涧,谁知竟拐到老刘家庄去了。 废话,我问你,为什么要混充大姑老爷? 跟大老爷回,我有斗胆也不敢混充大姑老爷,祝老三说:小的去到老刘家庄,在村梢问起您贾大老爷,一个小嫂子问我找贾大爷什么事?我说打算投帮入伙!那小嫂子和一个姑娘留下了我,给我饼和稀饭吃,要我在灶房搂着狗睡,睡到三更半夜里,我叫一火钳子打醒,发现我的衣裳、火铳和单刀,全叫人拿走了,她们把我从灶房朝外打,又吆喝全村的人,把我踢打得浑身都是伤,后来问起,才知那就是大姑娘。 呵呵,原来是这等的。贾老虎笑说:找我,你找到她的门上去,挨一顿打还算便宜的!来人,把他的绑给松掉。 大姑娘她那种脾气,着实辣得很,绑松开之后,祝老三抱怨说:她这一顿打不要紧,又收去我的火铳和单刀,把我三等的名目给弄掉啦。 不要紧,你起来。贾老虎挺着肚皮说:到我这儿来投帮入伙,我得看能耐定名目,你先下去歇着养伤,等到伤养好,我得考考你,看你是什么样的料?然后再给你差使。 贾老虎一挥手,就有人把歪头祝老三带下去了。外头风呼呼的,四周全是林啸,天色很黯,疏疏的几粒芒星在云缝里眨眼。祝老三只觉得贾老虎家的宅子大得出奇,重重叠叠的全是瓦房,亭台楼阁,假山圆门都有,一点儿也不像盗魁住的地方,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宅第。 一个汉子领他穿过一道跨院,又曲曲折折走了一截路。恍惚业已出了那座宅院,靠近马棚子,有一排石墙矮屋,小窗洞里还透着灯火亮。 伙计,那汉子拍拍他说:灯亮的那间屋,早几天,也来了个新投帮入伙的,里头有草铺,你就去那边困好了!每天听着敲钟,就去前屋吃饭,闲时替我守在屋里,听大老爷的传唤。 歪头祝老三冲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安心的嘘了一口气,有三分安慰,也夹着一分酸辛。回想初踏出家门时,志在千里,谁知一入江湖,还没经大风大浪呢,就已经被磨脱了几层皮,要不是临危时逢凶化吉,这付臭皮囊,还不知肥了哪一滩野草?几次变故惊破人胆,想当独脚强盗的美梦也碎了它的娘啦!如今总算暂时找到一块屋脊盖儿,权且挡一挡有风有雨的天,管它三等也罢,四等也罢,横直跟着老虎有肉吃,待下来再讲罢。他推门进屋时,发现草铺上有个人在躺着,原来那家伙就是打了他一黑棍的斜眼胡老二,正巧,胡老二抬眼也看见了来的是他,两个人全都怔了一怔。 小子,咱们是仇人见面,祝老三说:我以为你飞上了天呢! 巧咧,胡老二吱吱大门牙,笑得像抽了筋似的: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不但碰面,还得在一个被窝筒里通腿睡觉哪! 你到底欠我一黑棍。祝老三说。 足见我出手有分寸,胡老二人情兮兮的说:棍下留情,你老哥才能活着跟我说话,要不然,哪还会有你,只怕早就烂在那儿去啦。 祝老三想一想,似乎也它娘有点道理,就说: 这一来,好像我还承你老哥的情了? 算了!胡老二说:俗说:一个被窝筒里不睡两样的人,过去的那点儿鸡毛蒜皮,还提它干什么? !咱们如今是难兄难弟,全来到这儿,等着舐贾老虎的油屁股眼儿,一本账从头写起罢。 你的那匹毛驴呢?祝老三说。 二天就卖掉换酒喝了。胡老二斜眼瞅着祝老三说:你的单刀跟火铳呢? 送给贾老虎他妹子做见面礼去啦!祝老三摇头苦笑说:要不然我还不会到这儿来,找你通腿呢。 嘿嘿嘿,胡老二笑声有些像喝多了油:我说,二哥,这它娘真叫歪头配斜眼,天下没处拣,你甭像木桩似的站着,脱了鞋进被窝来热乎热乎罢。赶明儿,不论是横着量,竖着量,跑不了都是贼封四等。 祝老三委委屈屈的进了被窝,嘴上没吭声,心里实在有背时的感慨,自己就算不成材,总也比斜眼胡老二这种打黑棍的高强些,到如今反而钻他的被筒,真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也不能提了。委屈归委屈,却不能不多跟这邪皮多聊几句,他总比自己先来,而且知道贾老虎知道得多些,先问明白了,也好学学乖,万一再弄出岔子来,这里再待不住,那又到哪儿混去? 你刚刚见过贾老虎来着? 斜眼胡老二似乎也有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倒先问起他来。 见过了,祝老三攫着机会夸口说:是老刘家庄他妹子指点我来的,他还让我喝了一顿老酒,你呢? 我攀不上你那种裙带关系,胡老二说:来了四五天,还冷在这儿,穷啃冷馒干饼。 但则我一点也弄不清贾老虎是什么样的人?祝老三说:他这宅子离十里涧多远,门朝哪个方向,我全都摸不清,我是黑天借牲口赶夜路来的。 这儿叫贾家沙庄,离十里涧七里地,斜眼胡老二说:三面的大山抱住这一块平阳地,地上有三条涧溪,雨水丰足,贾家原是这儿的财主,不知怎么弄的,到贾老虎手上,就干起这种没本的营生来了!十里涧那些人家,全是贾老虎佃户,走黑道的全是另一帮人,贾老虎平素不出门,只是坐地分赃,他的精神,全放在吃喝玩乐这四个字上,这个,我在没来之前早就打听过了的。 嗯,怨不得他的宅子这样气派!祝老三说:怎么看也不像是暴发户的样子。不过,你说他平素不出门,怎么丁家老庄的人说:他亲自领着人去打过那座庄子?他独独瞧上那庄子肥? 他跟丁家有私仇。胡老二说:他那脸上的刀疤,就是早年在西山集赌场上,被姓丁的砍出来的,如今他得了势,当然会找丁家要回他的脸面。 噢,是这等的。 祝老三嘴上没说,心里仿佛有了些底了;甭瞧你斜眼胡老二懂得多些,到时候,我虽本领跟你一样的不济,总它娘要想法子讨好贾老虎,讨一份比你神气的差使,让你不得不正眼相看就是了。 在贾家沙庄,日子悠悠忽忽的过着,歪头的日子和斜眼的日子过得全没两样,总而言之,比饿死略为好一点,说饱不饱,说饥不饥;清早是两碗转眼就跟溺跑的稀饭,用酱胡萝卜和辣椒水搭嘴,午晚是冷馒干饼酸菜汤,汤面上哭也哭不出半点油星儿。如果饭食开出来都是一样,那还没有可抱怨的,旁的桌面上却不是这样儿,大尾的鲜鱼,野味,有时还有酒,只有胡老三和祝老三吃那种淡薄的粗茶饭,嘴里能淡出鸟来。 老哥,老哥,祝老三跟那个说:再这么熬下去,咱们哥儿俩怕不熬成人干儿了? 甭抱怨,胡老二凡事都好像多懂些儿:咱们吃的是不在等内的饭食,你只当是吃斋的罢。等到贾大爷他给咱们分拨了,那就算出了头啦。 是吗?祝老三抽口冷气说:也许他早把咱们忘到脑后窝去了,要不,怎会没有一点动静? 这样,少说也熬过个把来月,有人交代两个说: 明儿大早,大老爷他吩咐你们两个,到庄后大石坪上去,秤秤你们的料儿,端不端得了这只饭碗?好歹就看这一遭了。 好了!斜眼胡老二说:过了这一关,就有肉吃了! 看在酒肉的份上,祝老三说:我它娘连命也舍得拼上。他硬有摩拳擦掌的味道。 当晚两人通腿睡觉时,各人全在做着美梦;胡老二梦见贾老虎要他试枪法,他伸枪就打落一只飞鸟,贾老虎笑得很开心,夸他是活射手,立即吩咐摆酒,祝老三梦见贾老虎看他试力气,他挽起衣袖,看到大石坪前有块牛腰粗的大石,就指说: 早先传闻霸王举鼎,今天没鼎可举,我只好举举石头罢。 说完话,采了一个骑马势,两手托稳那石块,双臂发力,猛的叱喝一声,就把那块巨石高高举托在半空。贾老虎不但笑容收敛,还吓得直吐舌头,半晌才说: 够了,够了,简直是大力星转世 正要去吃贾老虎的酒席,一脚蹬在屁股上把他蹬醒了,鸡在外头像挨刀似的啼着,心里潮得发慌,口涎把枕面全滴湿了。 你它娘笑个什么玩意儿?胡老二的声音懵懵的。 你那脚最好老实点儿!祝老三说:我半截身子,全叫你蹬到被窝外头来了。 一场美梦,那个说:鸡鱼肉蛋填了一肚子。 酒席刚摆好,我还没吃就被你踢醒了。 天到多早晚啦? 鸡不是刚刚叫过。 梦是心头想,今儿是咱们在贾老虎面前亮相的日子,我的心总是悬着。 单望是个好兆头,祝老三半是安慰自己半是安慰别人说:使咱们的梦不要落空才好,我如今心潮腿软,一半是饥,一半是怕,嗨,干个强盗,没想比封官还难? !早知这样,我真死赖在家根端瓢讨饭不出来了。 情虚胆怯也不成,胡老二说:咱们到大石坪去等着罢。乌龟爬门槛儿单看这一翻。 早雾蒙蒙的像落一场小雨,东边没见鱼肚白,两个人就顶着白雾摸到大石坪上来,在石坪一角的卧石上蹲着,刚离热被窝,又是个空心肚子,被沁寒的朝雾一侵,人就像被冷龙绕住一样,索索落落的打抖;好不容易等到日头翻过山脊,朝雾褪尽了,一群人才像众星捧月似的,把个贾老虎给捧将出来。 没人过来传唤,两个家伙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冒失上去,耸肩呆站在一边,像两只被雨淋了翅膀的公鸡。朝阳射在大石坪上,石坪正中,放了一排连号的石担子和石锁,两边是刀枪架儿,架上放列着各式的兵器,贾老虎挥挥手,跟他的那群汉子,便分成两列,各自吆吆喝喝的演练起来。 我说老哥,祝老三悄悄的跟胡老二说:原来是要咱们来见学见学的,这倒还罢了。 你瞧那边那个黑大汉,连头号石锁,他都能抡得起,真有一把力气。祝老三羡慕的说:我要有他一半力量,也就神气啦。 那些人练了好一阵子,贾老虎的眼光才落到他们两个身上。 你们两个过来。他笑着招手说。 是,大大老爷。 贾老虎一拍巴掌,众人停了手,退到两旁站着。 你,贾老虎指着斜眼胡老二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胡老二作揖打拱的报上名字,也不知贾老虎听还是没听,就见他微眯两眼把胡老二上下一抹,便皱着眉头说: 你来这儿投帮入伙,有什么能耐? 不瞒您说,我是打黑棍出生的,胡老二说:早先还有些单身的过路客,容我有发利市的机会,如今商客全是结伙上路,我空有棍子,却饿瘪了肚子,只有投奔您,找条生路。 嘿,改行不改业,多少还沾点边儿。贾老虎说:打黑棍,靠机智,捻股儿,靠胆量和力气,多少有些不同,你先抡抡小号石担子我看看。 胡老二答应着,过去试抡石担子,大喊三声,抡起来一回,但只能把石担子拎离地面一尺来高,无论如何举它不起,饶是这样,把个脖颈也胀红了。为了争回面子,他自告奋勇的又耍了一趟棍,面既改色,气又乱喘的退到一边,结结巴巴的问说: 大老爷,您看我够几等? 勉勉强强给个四等罢,贾老虎说:这也只是暂时给个名,要等你去打过丁家老庄,试过你的胆子,这只饭碗你才能端定。另外一个。 小的祝老三在这儿。 老二已经萎萎軃軃的了,哪又来个什么老三?贾老虎懒洋洋的说:你又会什么来着? 跟大老爷您一样,小的只会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说得可新鲜,贾老虎哼说:在这儿,讲起吃喝玩乐,轮着我,可轮不着你。 老古人说:独乐不如众乐,陪着您乐一乐,您也许更开心些。祝老三又狐狸起来了:大老爷您不知我这个人,一向是灶王爷上天有一说一,要不是丁家老庄迫得我没路走,我真还不愿意来呢! 贾老虎照样眯眼看看他,忽然大笑说: 甭瞧你头歪,你还惯会卖嘴?论起吃喝玩乐,你跟我比?只怕是戴着斗蓬亲嘴,还差一大截儿罢?好在我身边差个伺候的,你五官不正,出去也塌我的台,就留在宅里听候使唤罢。 歪头祝老三做梦也没想到贾老虎会赏给他这种差使,有他这句话,自己就甭再到处打浪荡了,贴身伺候贾老虎,旁的好处不说,单拿吃饭来讲,他论顿的,自己吃剩的,油水就够多的啦,碰高兴,他再赏赐点儿什么,那总是瞎子算命好的多,坏的少,至少要比斜眼胡老二那种连财物全分不清的记名四等强盗安逸些儿,他谢过贾老虎之后,心里乐得像被封成站殿将军。 等到伺候过贾老虎,歪头祝老三这才发现,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有甜头;贾老虎既不像财主,又不像盗魁,而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怪物,有时他是食魔,有时他也会吟诗作画故作风雅,他对女人的胃口,比他吃东西还大得多。 每天早上,贾老虎喜欢吃的早点,是整整一只炖得很烂的肘子,连肥夹瘦,总有三四斤重,歪头祝老三伺候在一边瞧着他吃,连皮都不曾剩过一口,害得他满嘴都是贪馋的口涎。吃完早点,贾老虎喝一杯浓茶,摩摩肚皮,祝老三赶忙替他去备马,贾老虎骑马外去蹓跶,祝老三得把他的书房给打扫擦抹干净,贾老虎回来把腿一伸,祝老三就得像树穴里倒拔蛇似的替他脱靴换鞋,贾老虎晌午睡觉,祝老三得要轻手轻脚的替他用拂子撵逐苍蝇,至于洗脚、洗尿壶的一应杂活,那就不必说了。 让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有得做没得吃,这滋味可不好受得,何况贾老虎跟一些女人在夜晚饮酒取乐时,祝老三还得伺候在一边干发馋呢? ! 有天贾老虎吃早点,祝老三在一边忍不住了,凑合着问说: 大老爷,您肚里敢情有口热锅?一天能化得了这许多油?像我们这种吸油的草肠子,又当别论了。 我是吃荤腥吃惯了。贾老虎说:怎么,你对这肘子有意思? 我我没生那个命,祝老三咽口唾沫说:我若是每天也有一只肘子吃,万岁爷全不想做呢。 嗯,好像记得你说过,你跟我一样,是个专爱吃喝玩乐的,贾老虎笑说:我倒忘了考你吃劲啦,你若喜欢吃这个,那容易,明早叫厨上来双份儿,咱们各吃一份就得了。 贾老虎的话,一向说了就算,二天早餐,祝老三吃的果然是一只肥肘,饥渴成饿虎,对付这一大盘肘子不难,他居然有滋有味的把它吞掉了,虽说事后肚皮有些鼓胀,像吞了蛤蟆的蛇,他还能从肛门出气,打发打发。 第一付肘子容易吃,跟着第二付,祝老三吃得就没头一遭那么有滋味了,跟着第三付,他的嘴角朝下,一脸全是哭相,当着贾老虎的面,他不敢不把它吃下去,但吃下去之后,肚皮发贱,下面放的不是屁,是在淌起油来啦!吃到第四天,祝老三捧着肚皮,愁眉苦脸的哀告说: 大老爷,不是我一只筷子吃藕穷挑眼儿,委实肉多嫌肥,受不了啦。 嘿嘿,贾老虎嘲笑的说:我说你是卖嘴的,没错罢?也只三付蹄膀就把你放倒,这付既然炖好了,你将就点儿,先吃了再讲。 不成呀,大老爷,我的草肠子裂缝,朝外漏油呢。祝老三说:提不起裤子不好服伺您咧。 好罢,贾老虎说:我那金漆茶壶里有浓茶,你先倒两盅喝下去,敢情就好了,你的生庚八字不好,没生吃肉的命,朝后还是老实些罢! 祝老三唯唯诺诺的答应着,心里却老大的不甘。他要真是老实人,当初就不会弄到离家出走了,七情六欲打鼻眼窝朝外爬,叫他长久替贾老虎当听差的下役,哪天熬到出头年? 话可又说回来,投靠贾老虎,是自己当初拿的主意,这个地方,来得去不得,要是惹恼了贾老虎这个人王,那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的。 又挨过一段时候,贾老虎经常骑马到十里涧的市街上去,他手下的人枪都聚结在那儿,准备去扑打丁家老庄,祝老三得空去找斜眼胡老二,那个兴冲冲的告诉他说: 老哥,这回去扑丁家老庄,说什么我也得夺它一支枪,我们那头目说过,有了枪就升等了。你跟贾老虎好些日子了,为什么不向他讨个差?攫着机会夺枪去。 祝老三一想,不错,夺支枪来升个三等强盗,日后分赃都有一份儿,可又比伺候那个怪物强得多了,看样子,这个差非讨不可。 贾老虎回来之后,祝老三求告他说: 大老爷,我跟您这许多时了,这回向您讨个差,放我去扑打丁家老庄,碰碰运气去,也许碰得巧,能夺支枪回来,好升我一等。 我倒不是存心委屈你,贾老虎说:凭你这个料儿,若说明火执杖的硬打硬上,只怕到头来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你若实在不死心,明晚上人枪移屯西山集,你拎根棍棒跟着去就是了。 人枪移屯西山集,贾老虎真的放了他,另换一个小厮当听差的了,祝老三临行犯了点儿小毛病,在贾老虎枕头下面摸了几块估量着贾老虎不会数的洋钱,以及小小的两包虾米。 这回扑打丁家老庄,贾老虎纠聚了好几十杆洋枪,百十支铳枪,还有些单刀木棒,合计三百多个人头;他也许以为这一回是笃定泰山了,本人歪身在西山集的客栈里,召妓侑酒,豪赌达旦听着消息,任由手底下的人去卖命劫财掳票。祝老三拎着木棍出来,很快就跟斜眼胡老二混在一道儿去了。 一大伙人在傍晚动身,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要走一夜才能到平地,由平地起脚,又要走半天才能到达丁家老庄。动身时,由二驾领阵,(二驾,就是股匪的副首领。)枪铳随行,像胡老二、祝老三这等的货色殿后,开头倒也浩浩荡荡,走着走着就变成零零落落了。 来时正是秋天,祝老三还记得当时自己曾冲着丁家的人老庄夸过口,说是要上山打老虎的,如今转眼到了隆冬腊月了,不但没打老虎,反而趴在贾老虎脚前等着露水珠儿吃。去时有刀有铳,回来变成木棒一根,算算账,自从投奔贾老虎之后,除开吃了三只蹄膀,拉了几天稀屎,简直就一无是处。照这么看来,独脚强盗干不了,投帮入伙也不好,说是回家罢?十年的约期没到,不能连累锡匠大哥,当初保是他作的。如今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不知哪天时来运转,才能眼见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 想着想着,他叹起气来了。 好好的叹什么气来?胡老二说:你怕这回下山,抢不着一枝枪? 不瞒你说,我是单有酒色财,缺气了!祝老三说:每宗事,事先我都把如意算盘敲得叮当响,到压尾,全它娘是鸡孵鸭子,枉费心机。 这年头,像咱们这等人,哪还有长远算盘好打?斜眼胡老二说:叫化子拜堂,穷凑合罢,我这人,一向是走到哪儿说哪儿话的。 月亮还没出,山路暗糊糊的,祝老三腿跛不怨腿跛,倒怨起山路不平来了。 贾老虎也真怪气,他说:扑打丁家老庄,什么时辰不好拣?偏拣寒冬腊月里,天到腊月心,滴水冻成冰,他在西山镇乐哉得很,咱们苦死了。 苦死了倒捡着便宜了呢,胡老二说:就怕苦而不死,泥鳅钻豆腐消消停停的受罪。 欲圆没圆的月亮出来了,小小的一只银丸,白惨惨的挂在那边的林齿上,风尖得可以,使人根根汗毛直竖着,没走几个时辰,那些身强腿快的,早已不知走到哪儿去啦?祝老三的腿跛,胡老二的眼斜,想快也快不起来,因此,胡老二又拿主意说: 老哥,我看咱们甭着急,硬打硬扑由他们上,咱们正好赶上去捡现成的。他们要是得进庄子,发了财大家有份,缺不了我,也短不了你,他们要是败没牙阵呢,咱们免得再奔波,收拾收拾散伙也罢,老虎,那还算得了老虎吗? 不错。祝老三抖抖索索的笑说:你真是个主意罐子,咱们跟着贾老虎,原是趁他的势,抖自己的风,他这回若是败了阵,想再让咱们跟他?哼!老公鸡生蛋,没有那回事! 我倒不想看贾老虎这伙人败事。胡老二说:我还是巴望捞支枪升等,要是大家事败散了伙,我还是枣木棍一根。那不是瞎姥姥点灯,照旧摸黑? ! 那你就太死心眼儿了,祝老三说:这伙人败了事,有枪有铳咱们照样的捡,只要有枪在手,走到哪儿站不住脚? ! 两个头歪眼斜的货,一路叽叽喳喳,穷打馊主意,认定贾老虎这伙人这回下山,无论事成事败,对他们总有好处,赶起夜路来,倒忘掉天寒地冻的苦了。二天早上,二驾在山根把人给纠结起来开早饭时,那两个老几歪歪晃晃的,还差几里没到半山腰呢!等他们走到山根下面,没见着人影儿,只见着一堆堆用石头压熄的残火。 他们歇过了腿,咱们也得歇歇。 早饭没吃成,人饿得像溜透了的馒头,虚虚软软的,祝老三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说:咱哥儿俩把干粮凑合着填填肚子,升堆火祛祛寒。 胡老二弄些焦柴,打火把火给生上,两人探怀取出冷馒来啃着,没有搭嘴的菜,歪头祝老三便想起从贾老虎枕下摸来的两包虾米。 来罢伙计,他跟胡老二说:咱们一人一小包,拿它搭搭嘴! 他把一包虾米抛过去,斜眼胡老二就饥不择食的捻了起来,一口冷馒一只虾米,吃得津津有味,祝老三依样葫芦,等把肚皮填饱,一包虾米也给啖光啦! 填饱了肚皮,偎着火堆歇了一阵,正打算起身上路,就听远远的地方传来密密的枪声,敢情两下里业已接上了火啦!枪声就来自丁家老庄那个方向。祝老三正待搬块石头压熄那堆火,胡老二苦着脸说: 慢点儿,老伙计,不知怎么弄的?我觉得浑身不对劲,胸口窝像泼了一盆冷水,浑身骨缝都风呼呼的,冷得出奇! 敢情你是闹疟疾了,先冷后热。 我我这是光冷不热。胡老二上牙猛打着下牙说:是不是那包虾米?那包虾米有了毛病? 不会罢,祝老三说:我刚刚吃着满新鲜! 嘴说不会,突然觉得丹田里有股滚沸的热朝上腾涌,转眼间就灌遍了全身,那四肢百骸,仿佛有一把大火在猛烧猛烤,腰胁之间的小扇子又在穷扇着,使他满眼全晃起女人的影子,穿红袄的在朝他招手,七岁红在枕间朝他娇笑,甚至远在老家那个平脸塌鼻的黄毛老婆在眼前,至少也能给他一点儿清凉如今他变成了一座活的火焰山,浑身都透着火红,额上蒸蒸的滚汗,裆里杀出了挺矛的张飞,两只红丝满布的眼珠,着了魔似的发直,好像要是借不着芭蕉扇,他就会被烧成飞灰啦! 你?你又是怎么啦? 我是光热不冷。祝老三说:恨不能在石头上打洞呢。 斜眼胡老二想起什么来,问说: 你那虾米,是打哪儿弄来的? 贾老虎的枕头底下。 天爷,胡老二叫说:这回你可把人给害惨了!这是他泡制多年的阴阳虾,他事前一粒阳虾,事后一粒阴虾,咱们却把它整包吞了,假使两包混着吃,那也还好,偏偏我吃了阴虾,你吃了阳虾,这才刚吞下,要等药力大发,那就外奶奶死独子,没救(舅)啦〡 这这怎么办呢?祝老三旁的可以不怕,唯独怕死,一听说会要他的命,吓得他顾上不顾下,两眼乱飞金蝇子。 趁着如今还能爬得动,找处涧溪喝冷水去罢!胡老二说:冷水虽能解药性,这个罪可受不了!早知你这样坑人,我它娘宁愿去扑打丁家老庄了。 虾倒是好虾,祝老三说:只怪咱俩阴阳没调和,吃得不是时辰,又不是地方。 远远的枪声更密起来;那边打得热闹,这边爬得热闹,两个家伙为了要寻找涧溪,喝冷水解除药性,浑身痉挛着离开火堆,起先还能挨着走,到后来药性大发,就只能伸着颈子朝前爬了。两人爬过满是落叶的林子,爬过大片的乱石堆,好不容易才望得见涧溪,祝老三爬快一步,伸手掬水,足足喝了十来捧,才觉心里烧得略为好受些,胡老二在溪边滑了一跤,整个脑袋全浸在冰寒的水里猛喝起来,若不是祝老三拖住他的腿,把他倒拔上来,只怕接着马虎汤喝上了。 就算喝了一肚子冷水,也没能把药性全给解掉,两人哼哼歪歪的像害过了一场大病。胡老二埋怨祝老三,不该偷取贾老虎枕下这两包东西,既损了人,又不利己,贾老虎发觉,就等于断了后路。 你弄得他在风月场上栽筋斗,三等强盗还有你干的?胡老二说。 咱们卅六着,走为上着。祝老三也自懊悔说:其实我也是一时贪馋,哪知一点虾米,也会弄出这许多名堂? 两人垂头丧气的走到月亮再出山,碰着一些气极败坏的同伙,弃甲曳兵朝回跑,喊说: 你们这两只傻鸟,还想上去送死吗?二驾带着咱们扑打庄子,刚挺上圩墙,就吃人家的子母炮轰翻了,人家两面包抄,枪像雨点似的猛泼,咱们的人,叫钉死在庄前凹地上,癞蛤蟆垫床腿,在那儿死撑活挨呢。 不要紧,胡老二说:你们先退,咱们哥儿俩替二驾收尸。 洋枪的枪子儿必溜必溜的在人头顶上乱飞,那些人转眼就跑得不见了影子,胡老二说完话,蹲身再找祝老三,连它娘祝老三也不见啦。 老哥,你在哪嘿? 在这儿。祝老三趴在一条浅浅的草沟里,战战兢兢的说:你听这阵枪,响得多紧,甭说他是二驾,就是我的老子,我也不敢去收尸。 我不过是找个脱身的借口,胡老二打着牙颤,一路爬过来说:要不是为了想弄支枪,咱们早就顺着叉路遁掉了,哪还会来这儿,担这风险种? 这还像是人话,祝老三说:咱们先在这儿蹲一阵子再讲。 两人蹲在丁家老庄庄外的草沟里,浸寒的月亮高挂着,他们眼前不远的那块洼地上,贾老虎的那股人已经崩散了,枪声间歇的时刻,就有人三五成群的朝回奔跑,脚步敲打在冻土上,发出空空的声音,也有人一路跑,一路吹着唿哨召人的,也有挂红带彩的尖声在哭喊,那声调有些像荒坟间的鬼嚎。人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必散,二驾当先一死,这伙乌合之众整个变成炸了箍的木桶,散了板啦,前后没及顿饭功夫,能跑的全跑光了,夜晚又沉寂下来。 爬过去捡枪罢,胡老二说:咱们若不趁机捡它两支,等到天亮,全都便宜丁家老庄。只要捡着枪,咱们背了就朝东跑。 倒霉的月亮太亮了,它娘的,瞎子走夜路,跟大白天一个样儿,祝老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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