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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祝老三的趣话1

红丝凤 司馬中原 29822 2023-02-05
没有谁敢说祝老三不是个出色的强盗,只是运气很差,总是流年不利罢了! 传说当年在家乡,他还算不得强盗,只是初出道的掱手,头一回上阵就失了风,叫人家扭住胳膊,紧紧的揪住。干掱手这一行,虽不一定要练成铜头铁脑,至少也要筋强皮厚,万一被人攫着,一声吆喝之下,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啦! 祝老三当然免不了随俗,好歹挨了一顿,不过他筋既不强,皮也不厚,打得也就未免略略显得太那个了一点,结果使祝老三的脊背上多了些长疤,右腿也短了半寸,走路有点儿摇而摆之,仿佛不甚在乎的样子。 后来他洗手不干掱窃了,仅仅乎偷过一条并不太壮的小牛,乡下人竟然又大惊小怪的修磨他一顿,打了不算,还用牛绳儿拴着他的脖子,要把他悬在大树桠上吊死。

幸好他有个把兄弟小锡匠,挺身替他作保,说他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活,单望饶他不死。 好罢,锡匠,这回全算看你的面子,失主发青的脸上强挤出一丝干笑来说:咱们把他放下来,交给你,都行,只问你怎样担保他? ! 下回他再偷,我一定把他交给你们,任意处断。小锡匠说:哪怕真的吊死他呢,我恁情替他养老婆孩子,再也没脸出头保他了,这该行了罢? 不成,这不够爽利。失主说:捉着偷牛贼,哪还容得他有下一回?你要是真心保他,就得依着咱们开出的条件,叫他立即卷行李,滚出这个县,十年之内,不准见着他的人影儿。 好罢,小锡匠说:就这样说了,你放人罢! 那边有人把祝老三放下来,死是没有死,只是把个脑袋弄歪了一点,这样,使得人们称呼他的时刻,叫他歪头祝老三,比原先那三个字,反而更响亮了一点。

小锡匠很够意思,向人具保结,格外求得半个月离境的宽限,好让祝老三养伤。限期快到之前,又买了一壶好酒,烧了几样菜,替这个拜弟饯行。 我不是说你,锡匠大哥,祝老三歪头喝着锡匠的酒,龇起大门牙说:你这个人,也真太老实了,你就不出面保我,我算定他们也不敢真的吊死我! 算你有本事,锡匠比划说:绳子悬在树杈上,你颈子套在绳圈里,脚跟已经离了地!嗯,那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呀? ! 嗨,那是虚张声势,他们难道没打过算盘?就算有权吊死一个偷牛的贼罢,棺材总得由他们买一付,让我白睡,你算算价钱看?就算是白木薄皮材好了,正好是一条牛的价钱,失主卖了牛,买口棺材给我白睡,赚方是我,贴本的是他,只怕一棍劈死他他也不干!

对呀!老弟,锡匠说:我这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你那脑袋不灵光,祝老三说:裤裆里放屁响(想)到两叉去了。 嗳,我说老三,头歪了,扶不正,腿短了,拉不长,你呢,马后炮放得再响,也没用了。我已经跟人家如此这般的具了结,咸菜烧豆腐,有言(盐)在先,嗳,你要弄明白,我不是撵你走。 其实呢,我是小鸡吃米,肚里有数,他们即使不撵,掉头想留我也留不住啦!祝老三说:人说: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是吗? 是的,是的,小锡匠一听这话,满心欢喜,眯起两眼,敬了祝老三一杯酒说:老弟,你算是想通了,看透了,老古人说的话,哪儿会错。你这回出门在外,不吃馒头也要争口气,好歹图个发达回来,我脸上也多分光彩,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不错的。

我真是想通了,看透了!祝老三摸过酒壶,又替自己满满斟上说:我这回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又说:孤山养不得老虎,泥塘里住不得蛟龙,这回我出门,要它娘做一根通天芦草节节高升! 对,你说得好:节节高升!小锡匠说。 祝老三趁机又喝了两盅,填了块肉,嚼着说: 干掱手,多没出息,偷牛呢,光景也有限,这回我出去,要干,就豁着干大一点,买杆铳枪,入伙干那名符其实的强盗,见金分金,见银分银。 我的妈,小锡匠伸着舌头:这也是人往高处走? 你以为不是吗?锡匠大哥,三百六十行,照样有强盗这一行,我这一辈子,一竿子到底不改行了,我不朝高爬,难道一辈子干掱手?我出去入伙,既它娘敬了业,又它娘乐了群,全合上老古人话,错不到哪儿去的,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小锡匠想想,他是歪有歪理,邪有邪道,一时也想不出话来驳倒他,就嘘口气说: 好罢,你只要不在我眼面前现世,随你干什么,我也管不着啦。 锡匠大哥,我祝老三不是没志气的,也许有一天,我当了独脚大盗,也说不定,人还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旁人看扁我可以,您可不能看扁我,我若是混不出名堂,宁愿死在路上喂狗!再也不回家就是了! 你说得好听,可不能一去不回来啊!小锡匠说:大口小口,一月三斗,你老婆孩子,长时耗费我,我可吃不消呢! 好罢,一个月三斗粮,你记上账,我什么时刻回家,什么时刻还。祝老三说:不过,路费盘川,您得帮我打点打点,还得给我一份买铳枪的钱。 歪头祝老三,就是这样离家的。 传说祝老三离家去南边,混得挺得意,至少没有再尝火烧脊梁盖,牛绳系脖子的滋味了。

小锡匠尽力帮衬他好几块洋钱,原够他买铳枪和作盘川的,他走出县界,到了邻县的七里镇,就拐进赌场去了。流年不利的人,到陌生地方去单赌,哪有好果子临到他尝,一输就输掉一半的钱,他动了火,出去放溺,想把晦气鬼给溺死,一泡溺刚放完,还没系好裤子,就见赌场对面有个穿红袄的女人笑着朝他招手。 乖乖,准是半开门儿的(暗娼)。 祝老三心里麻痒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爬,当然喽,情愿风流花下死,来生作鬼也风流,决不会是祝老三先说的,何况穿红袄的女人胸脯高,屁股圆,比家里那个强了八百个帽头儿,桌上赌不如床上赌,祝老三拎着裤子,三脚两步就过去了。 出来的时刻,他身上还有一块洋钱了。 铳枪没买得成,祝老三就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柄生铁的单刀背在身上,到处打听着,这附近有没有强盗。有人悄悄的告诉他,这儿是两县搭界的地方,七里镇是股匪窝,说话要当心点,要是教罗大成听去,脑袋就要搬家了。

罗大成是什么样儿的人物?祝老三说:怎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对方一听,真的怔住了,听他的口气,简直没把大名鼎鼎的罗大成放在眼里,一个人,明背着一口单刀在强盗窝里晃荡,想必是大有来历的。 这罗大成,是这一带的瓢把儿,人都管他叫大爷,甭说名字没人敢提,连姓全不敢带呢! 是吗?祝老三歪着头,鼻孔朝天说:我倒想要见识见识这个人物呢。俗说:路边说话,草秸里有人,祝老三这话一说出口,当时就有人把话给传到躺在鸦片烟铺上的罗大成的耳朵里去了。传话的说: 大爷,大事不好,镇上来了个背红包袱,带单刀,歪着脖子脸朝天的矮汉子,连名带姓的称呼您,说是要见识见识您呢! 罗大成半辈子趟混水,走黑道,打下面熬炼出头的人,一听这话,楞了一楞,便丢下烟枪,霍地坐起来了,急忙向来人说:

他是骑马来的,坐轿来的? 都不是。来人说:他是两条腿骑大路走着来的。 嗯,你亲眼看见他背的红包袱? 不错。来人说:大红的。 浑虫,你还呆站在这儿干嘛,罗大成急急的说:还不赶快吩咐五福楼摆酒,回头去请那位先生,你大爷混世几十年,勉强只背得黄包袱,那位先生按帮规是我的长辈,你说罗大成亲在五福楼候驾,带我的礼帖去,说话要客气,千万甭得罪贵客。 祝老三在镇上走,沿路买了个馒头,想当街啃,又没有一杯水,正想去讨水,放眼一瞅,那边抢过来七八个带刀带枪的,祝老三吓得两腿发软,想跑又跑不动,板上钉钉似的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为头的那个身子一矮,单膝跪地,就把红帖子送上来了。 祝老三接过帖子,倒拿着,把馒头揣在怀里,干瞪两眼看着那帖子,他只认识一个大字。

咱们罗大成大爷差小的送来的,那人说:他现如今亲在五福楼摆酒候驾!务请您赏光。 祝老三肚子正咕哩咕噜的唱着空城计,一听说有吃的,胸脯一挺,精、气、神,都出来了,他带着三分惊喜,七分诧异的口气说: 罗大成为什么好好的请我?哦,一定跟我那大哥有点儿关系!既这样,彼此都不是外人了,这顿饭,我不吃呢,显得我祝老三不近人情,我就扰他一餐算了。 祝老三心眼里的大哥,是他的把兄小锡匠,那些强盗表错了情,都认为是他们瓢把儿的师傅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互相吐了吐舌头。 五福楼是镇上很有些气派的馆子,宽宽的拱廊,粗壮的红漆廊柱,高高的长条石级,鲜亮迎人,几个强盗簇拥着歪头祝老三一路行来,真有些众星拱月的味道。

到了,到了。前面一个说。 歪头祝老三抬头一眼瞄过去,哇哇哇,那几道长条石级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人,当中有个四十上下,横高竖大的汉子,身穿青缎团花的长袍,黑马褂,手上捏着呢礼帽,胸扣上垂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见着人来,就赶急走下台阶,笑出一口叫鸦片烟油熏黑的牙齿说: 罗大成,通字排行,难得您肯赏光。 好,好,祝老三也龇了龇牙,伸手就拍对方的膀子说:我说过的,全不是外人,呃,不是外人,我的流年不利,正以为要饿肚子,这一餐,我扰了! 您,请,请 祝老三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个姓罗的对自己这样的客套?管它呢!反正客套总比冷落好,里头有酒有菜,不吃才是傻蛋呢!进了屋,他叫姓罗的让到一间大厅堂里,那儿摆上了一席,席面上铺着红布,好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入了席,罗大成把歪头祝老三多看了几眼,不错,他背的是红包状,和一口只配杀狗的生铁单刀、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块补钉的空心大袄,领口破了,露出黑污污的棉花来,上面全是脑油,下面穿着一条旧黑布裤子,卷起裤管,腿肚子上都是泥渍,连脚底下那双草鞋也是破的,瞧他一付土头土脑的样子,简直就像水浒传里的武大郎,就算是武大郎也不会像他这样的歪头,他哪有半分像是走江湖混世面,背得了红包袱的长辈? ! 心里虽有些动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举起杯来敬酒,陪笑探问说: 还没请教前辈,您的字号是? 祝老三喝了酒,正打算伸筷子去抢面前那块肉,对方这一问,他楞了一楞,筷子又缩回来了。 嗨,走霉运的人,哪还用问字号?您瞅我这薄包袱,就甭问啦!大字辈也变小啦!祝老三胡诌着说:您既通字排行,想必是一通百通,老太太头上的簪子路路皆通了? 罗大成一听,了不得,甭瞅这歪头矮子瞧着不打眼,在帮言帮,他的辈份高过自己,听他那话头,仿佛嫌自己问得多余,多少带点儿教训的口气,一惊一吓,头上沁出一层冷汗来,连声应是说: 前辈多教诲,呃,多教诲。 哪儿的话,您如今是当大爷的人!对方客套过来,祝老三也客套回去说:我只是个过气的老三,只说一句:人朝高处走罢!老古人说的话,没错儿,是不是呢?大爷。 是,是,您吃酒,您吃酒! 听他的口气,不但辈份高,在整个帮会里,他还坐过第三把交椅的,要不然,他怎敢如此托大,自称过气的老三? !罗大成硬叫祝老三一场无心话给唬住了。 没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您说了,我们也好称呼。坐在旁边的一个汉子说了。 我吗?祝老三噏动几茎焦黄的老鼠胡子说:我姓祝,这些年很少有人叫我名字,我那大哥叫我老三,嘿嘿,霉气的老三。 那,咱们叫三叔罢。那人说:祝三叔,这样近乎些。 这么一来,席面上的人,有的叫三叔,有的叫三老爷,不单近乎,而且热乎起来了,挟菜的挟菜,敬酒的敬酒,使祝老三觉得这一辈子从没像今天这样的风光过,几杯落肚,人就有些醉了。 敢问三叔,一向在哪条道上走动?罗大成又趁机试探着问起来。 问我吗?祝老三苦笑笑,扒开衣裳。你们瞧瞧罢,流年不利,有话也没话好说了,你们瞧,这脊梁上的疤,这腿上的痕,你们谁受过这种苦?他们整我,我连哼全没哼过一声。 祝老三的意思,是说他是掱手和牵牛贼,常叫人攫着猛揍,而他总是逆来顺受,没敢吭声,其实当时他哪儿还能哼得出声来早就晕过去啦。 而看在那窝强盗的眼里,全不是祝老三的原意了,有人认为是上公庭,熬过非刑的,有人认为是遇上外帮高手拼斗时所留下的创痕,连罗大成也赞叹说: 咱们这位三叔,不愧是大字辈的人物! 甭夸了,我的大爷。祝老三叫说:时运背,骑蛤蟆都骑不住,我一到镇上,就栽啦。 哪儿的话,三叔,旁的话我不敢说,这小小的七里镇,有姓罗的在这儿,决不至有人给您半点儿难处。罗大成陪笑说。 赌场是你们开的罢?祝老三说。 不错。 那些赌台上的老几真厉害,祝老三耸耸肩膀,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我一上去,三花两绕,连路费盘川都下去啦。我是个穷汉,那几块钱,还是我那大哥送的,这家伙,可不是栽了吗? 底下还该有几句话,祝老三想说可没来得及脱口,他的意思是跟强盗头儿诉诉苦,趁机求告他,准他入伙,可是,话没说完,对方就说了: 是哪儿混账小子,吃了老虎心,豹子胆,敢赢三叔的钱? !快替我把大洋端上来。 祝老三一杯酒刚喝完,那边业已把整盘的银洋给托上来了,罗大成执意要祝老三收下,祝老三不敢收,推让了好半天,小心翼翼的捏了一小叠儿,一面呃呃的打着酒嗝说: 够了,尽够了,我醉是醉的慌,银洋却还认得。 您打算在七里镇上多盘桓几天? 嘻嘻,祝老三被这番奇遇弄乐了,咧开嘴,笑出一口黄牙说:您这一客气,我呃呃,我倒不敢再留啦,明儿大早,就得上路啦。 这么急着走干嘛?罗大成说:不嫌小地方简慢,您该多待几天的。 这一餐饭,是祝老三平生从没吃过的盛筵,醉得迷里马糊的,不知什么时刻散的席。等他再睁开眼,发现他竟然置身在一间挺讲究的房子里,躺在一张平时连看都没看过的床榻上。 那床是紫檀木的,床沿立着透雕的护格,雕着许多花草、云朵和神仙,隔着一层飘漾飘漾的纱帐,看也看不甚分明。 我的乖乖,我它妈这是睡到云上来了,这么软法儿?祝老三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摸,喝,锦绫被子光滑滑的,比大姑娘的屁股还细嫩得多,简直是龙床,敢情? !偷偷把垂下的纱帐撩一撩,歪着脑袋朝外看,乖隆冬,那边的妆台上立着一盏带罩儿的煤油灯,灯前坐着个奶包鼓鼓,屁股圆圆的雌货,那紧身的纱衫裤穿了好像没有穿,镜里的那张脸,值得人扑上去干啃一口的,活活的水蜜桃只怕也没有那红腮上的水多。 再仔细看看,嗯,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哦,有七分像是赌场对面矮屋里的那个穿红袄的女人,如今脱了红袄,更像盘丝洞里的女妖啦! 祝老三伸着舌头舐舐嘴唇,原想说些什么,一张开嘴,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苦水来了。 怎么样?还要吐? 这回因为是醒过来了,在这种样高贵细软的床铺上边,你就打他一棍,他也不敢吐出来,咱们的祝老三,把那口苦水含在嘴巴里嗽了一嗽口,又连汤带汁儿的咽回肚里去了。 这这是什么地方?呃 您喝醉了,这是五福楼的套房。女人说:要什么? 带点儿水来罢,我很渴。 酒后喝水,伤肝的,您就来点儿苦醋罢。 苦醋实在很酸很苦,因为是女人亲手端着喂的缘故,祝老三把满满一杯啜完了,也没皱一下眉毛。女人身上有一股子迷人的香味,祝老三连着朝里吸气说: 五福楼?我怎会到五福楼来着? 敢情您真的醉糊涂啦?罗大爷他请您吃酒。女人有些狐媚的拢着他说:连罗大爷他都管您叫三叔,敢情您也姓罗? 我祖宗八代都没姓过罗,连我也不知道他跟我沾的是什么亲?带的是什么故? 您是在说笑话。女人说:在七里镇上,罗大爷接待客人,从没像对您这样恭敬法儿,听说您背的是红包袱? 嗯,这倒不错。祝老三想了一想说:我那包袱里又没有金银宝贝,玛瑙珍珠,他用不着跟我这样客套呀?难不成他想要穿我那件破大袄,那上面少说有两碗米粒大的虱子,除开我,谁穿了都会叫咬得睡不着的。说着说着,伸手在后颈摸了两个叮在一起的虱子,顺便放到嘴里,咬着吃掉了。 女人没说话,身子朝后挪一挪,有些烦嫌的样子。 妳不吃? 很脏。 谁说的,这是珍珠米,吃了补人的。 我就弄不懂,您这大字排行,是怎么混的?女人说:走江湖的老长辈,不都是讲台面的吗? 什么台面不台面?祝老三打着酒呃:一个又干掱手又偷牛的人,有什么台面好讲,人叫人吊在半虚空里,一鞭子抽下去,像一只打转的陀螺,三鞭子抽下去,人就飘漾飘漾的上天去了! 您又在逗趣了。女人痴望着他说:在帮的长辈,早年也? 谁在帮来?我就满街爬着跟人磕响头,只怕也没人愿意收这么个徒弟。祝老三泄气说:我若是能在家根混下去,怎会充军似的朝外跑? 那那你的红包袱? ! 我老婆的裤子,我撕了当包袱用的,祝老三说:人穷,凡事都马虎些,本当送进染匠坊,染个老蓝的,男人家,背着也好看些。 女人忽然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照你这么说,罗大爷他是认错了人了,你不是他的什么长辈? 敢情是。祝老三说:他要叫我三叔,我又有什么办法? ! 明儿早上,罗大爷听说要集齐那伙子人,到南边空场子上,请您亮一套刀法,你懂吗? 妳怎么知道的? 他手下人讲的。 那那很糟,祝老三一吓,酒便叫吓退了一半:我哪儿会什么刀法?姑奶奶,我只会横一刀,竖一刀,转过脸去又一刀。 成吗?女人两眼一眯说:他要是摸清了你的底细,晓得你是假冒的老长辈,你知他会把你怎样? 怎样? !祝老三一紧张,脖子便朝前伸得长长的,活像麻将牌里的七条。 从这儿切掉你吃饭的家伙!女人比个手势,一掌没砍着,祝老三的脑袋早已缩到衣领里去了。 妳能不能救救命。好歹想个法子。我不是存心要骗他,是是他们找着我来的呀! 女人把两只黑眼珠转了一转,又转了一转,她人还没动弹,可怜祝老三一拍屁股,业已战战兢兢的爬下床,打着牙颤跪在榻板上了。 我的好姑奶奶,咱们总算有一火肉套肉的交情,日后我变驴变马、变猪变狗。 还有什么好法子?女人说:趁夜晚天黑,你就拎着鞋,赤着脚,悄悄的溜走罢,西洋镜儿没拆穿,他还以为你这老长辈脾气怪呢。 我该朝哪儿走呢? 你打房外顺梯子下楼,走后院,茅坑那边有一道矮墙,墙外有道土圩岗,圩岗外面有路,你爱朝哪儿走,就哪儿走。女人加上一句说:走得越远越好,千万甭再绕回罗大爷他的眼睛眉毛底下来。 多谢妳指的这条明路。祝老三磕了个草草了事的响头,伸手就去抓他的那口生铁单刀和红包袱,转脸想溜走了。 慢着。女人一把扯住他说:你这窝囊醉鬼,害我半夜守着你,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倒水,你走得倒蛮麻溜,脚心像抹油似的。 叫我拿什么谢妳?祝老三苦着脸说。 哼,你倒会反穿皮袄,装羊!女人伸手就从祝老三的怀里,掏出那一叠银洋来说:刚刚我就数过了,一共十二块,是罗大爷送你的。 这个,这个,祝老三苦笑着,有些舍不得。 甭这个这个的了,我单问,究竟是钱值钱?还是你的命值钱?俗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原不是你的,你舍不得? ! 我的菩萨妈妈,老子的娘。祝老三说:我是混秋了水的人(秋水,指清澈见底,空了的意思。),妳不要赶尽杀绝整端我的锅去,留个一块两块给我压口袋,难道叫我出门饿肚子? 没良心,该天杀!女人指着他的胸口说:你当真会饿肚子,你怀里明明揣着一个冷馒头!你要再磨蹭着不走,我喊一声,这钱也不是你的,他们砍了人,现砍现埋,一向没买过棺材。 女人硬是耍了一套黑吃黑,祝老三是:讨了便宜柴(财),烧了夹底锅,拔开门一溜烟溜走了。 祝老三一向是六窍皆通的人,最会打算盘,一边摸黑朝后溜,一边暗自盘算着,人说: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可真没错,我花钱进赌场,输虽输,也算过了手瘾,花钱逛土窑子,拿钱买肉,两不亏本,白吃罗大成那强盗一顿,拿了十三块给了十三点,算来还落一场白吃,倒也算是转运,只带一点儿小小的霉斑罢了! 绕过黑忽忽的茅厕坑去翻那道矮墙,那小小的霉斑大了些儿,也许酒后腿软,头一回没翻过去,倒栽在茅坑里,浑身粘上臭屎不说,最痛心的是那只冷馒头滚没了,摸了几下子也没摸着,反弄得满手淋漓。 这一身臭屎,算是祝老三外找得的利钱。 鸡叫三遍,祝老三已经远离羊角镇,到了一条满生着芦苇的荒河边,每颗圆圆的石子,都使他咕咕响的肚皮念起他那丢在茅坑里没摸回来的冷馒头。 晚夜要是不喝那么多的酒,多么实惠,他想:不醉不把肚里的东西吐空,不会这样快就饿!不醉不会把那十三块洋钱送给那穿红袄的娼妇,至少也会不醉不至于腿软翻不过矮墙,黏了一身臭屎。 尤独是放过那黑吃黑的雌货,最不甘心,初睁眼的印象刻在人心里,红颊,香味,穿了好像没穿的纱衫裤使他记起早先常哼的俚曲儿来: 那一呀一更里, 月儿照妆台呀, 灯下的小大姐儿 她痴痴的等郎来哟 有一天,蚂蚱生了翅膀,沙灰发了热,我祝老三绝不会便宜那个雌货就是了?胡思乱想一阵子,上面的老大饿得发软,下面的老二却见了精神,好像安慰老大说:祝老三,祝老三,谁说你一身之外无长物来着?在那穿红袄的女人身上,你虽花了锡匠的钱,我也摆过威风,甭勾着头瞪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拿我做个样儿,硬起你那歪脖子来罢,日子还有得混呢! 日子真要有得混,头一宗该下河洗把澡,把这身黏着大粪的破衣裳洗掉,晾晾干,才能上路,要不然,让人闻着这一身的臭味,只怕讨饭也叫不开人家的门呢! 打定主意,歪起脑袋瞧瞧,天也亮了,祝老三把衣裳脱掉,搓洗了一阵儿,又抄水在身上,通身洗抹干净了,这才拐上岸来,找一处芦苇稀疏的地方,把大袄和裤子晾在石头上。干完这一宗正事,祝老三才觉得又饿又困倦了;好在这儿离强盗盘踞的七里镇业已有一夜狂奔的路程,又是在荒乡僻野上,不怕罗大成跟他手下那伙子人找来算饭账,与其睁着两眼挨饿,还不如睡觉养精神呢!好在衣裳不晒干,精赤条条也动不了身。 祝老三又打定主意,动手扯了些芦叶,铺成个狗窝似的野铺,一丝不挂的躺下来参见周公去了。等到麦芒似的红针扎在眼皮上,把他从梦里刺醒,瞅瞅太阳,已经过了晌午时啦。 我的儿,你老子该上路了! 他伸手摸摸晒在石头上的破大袄,干呢,并不算太干,湿呢,也不能算是太湿,马虎点儿穿上,连焐带晾罢。上面穿妥了,伸手去捞裤子,谁知一阵大风起,那早已干透了的裤子像长大翅膀,招摇招摇的飞走了。 啛!祝老三吐了一口唾沫,骂说:你老子饿得发昏,你倒它娘的乐哉! 边骂着,边拎起单刀和红包袱,像狗撵兔子似的,去追他自己的裤子。那裤子在风里飞一阵,滚一阵,快过飞奔的野兔子,而祝老三的跛腿却比不得狗,论数目,也足差一半,眼看那裤子竟然飞到河那边去了,河虽不算太宽,却欺负祝老三这个不会泅水的旱鸭子。 霉斑又扩大了一圈,毋怪祝老三叹说: 倒它娘的穷霉,我的老二呀,早先我祝老三再苦,也还有个破屋你住着,现如今,你跟我一样的,一样的原形毕露了! 好在四野无人,没谁瞧着他那付狼狈的形象,他把空心袄子的下摆朝下扯一扯,虽然谈不上遮挡,倒也聊胜于无,就这么顺着河岸朝下走,想找着一座桥,或是遇着渡口,好过河去找他那独一无二的破裤子。 走呀走的,走了三四里地了,渡口没遇着,桥却叫他撞着了一座;那是座窄窄长长的小木桥,桥那边苦竹丛丛,好像围着三五户人家。 桥比渡好,祝老三喃喃的勾着头说:免得稍公老爷瞧着。但则过了桥,你要乖乖听话,见着人家姑娘妇道,千万不要抬头!猪八戒抬头,吓坏人,难以为情的是我唐僧。 还好,这村上的人敢情都下田去了,屋前屋后,静悄悄,连咬生的狗都没有一条。祝老三挨不住饿,原想去讨点儿吃的,既没有人在,那只好自己动手了。也说不上是偷,只不过顺手牵羊,在人家檐口摘了几条风干的胡萝卜,拨开红薯窖儿,拖了几条比老鼠还大的带须的红薯,啃啃压压胃火。 但等绕到后面时,他就有些是存心作贼的了。 那家屋后有个小小的晾衣场,一支光滑竹竿上,晾了一串儿晒得迸干的衣裤,为了取所需,祝老三就怡然自得的动了手,把一条青布裤子抹了下来,草草穿上之后,才发现那裤子又肥又短,原来是一条老妇人穿用的女裤。 无论如何,它是一条裤子,那就管不得颠倒阴阳什么的啦! 祝老三一生穷苦惯了,虽然捞来一条裤子,并没能忘记刚刚丢掉的那条破裤子,就好像跟穿红袄的汤汤水水过后,仍记着家里那个平脸塌鼻子老婆一样。 等找着那一条,好歹也有替换的。 他又从河这岸溯河而上,去找他那条卷逃而去的破裤子。一走又走了一两里路,遇着三个牵牛拉耙的农人,迎面问说: 嗳,敢问三位大哥,刚刚有没有看见我的那条破裤子?老蓝布的,上面打着四个补钉。 穿着裤子找裤子?这人是个傻子,一个望了他一眼说:咱们没见着你那宝贝裤子! 大哥你瞧,他怎会是个傻子,他贼眼溜溜的精明得很,身上还背着单刀,看样子,真像七里镇上来的强人。另一个说。 嗨,二楞子,不兴说楞话。 我说楞话?那个翻眼说:你这人,怎会好好的丢掉你的裤子? 甭提了,人走霉运,祝老三说:我只有那一条裤子,丢不得的,你们要是没见着,我得去找! 一条裤子?楞子说:你明明有两条的,要么你身上穿着的这条不是你自己?哈,我瞧出来了,这条是女裤。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那个跳出来说: 这家伙是个贼强盗,我认出这裤子是我妈穿的那一条,我刚卖了粮,替她扯布缝的。 完了!那个楞子叫说:这家伙可砸了锅了,你妈裤子穿在他身上,他的裤子又脱没了,这本账怎么算法?黄鼠狼进了老鸡窝,他攫着了! 那两个平素耕田种地的汉子,一旦遇着背刀的陌生人,原有三分惮忌,无奈楞子这一叫唤,那个年轻小伙子以为他妈如何如何了,心一横,火一动,歪肩放了犁,掠着叱牛的鞭子,奋不顾身的就朝祝老三猛扑过来,骂说: 你这歪头畜牲,你竟敢动我妈?我跟你豁着命,拼了! 祝老三半辈子还没遇着这般凶神恶煞似的阵仗;一个动了手,三个全动手,三支长鞭炸得刷刷响,从三面一齐卷了过来。这当口,压根儿没他分说的余地,除了抽刀抵挡,就得卅六着,走为上着。 说是打罢,一口抡不出招式的生铁单刀,未必能斗得了三支鞭子,说是跑罢,他那一长一短的两条腿,更未必能跑得赢对方的六条腿。不过祝老三还是记住双拳不放四手那句老话,转身拔腿,就朝回跑将起来。 一共没跑上二三十步,后面追上来了,二楞子大声吆喝着说: 都来呀,都来捉贼呀!小虎子他妈的老沙锅,叫这家伙砸破啦! 苦也苦也!祝老三暗自叫苦,哪儿是自己砸锅,这楞家伙硬给黑锅当帽子,放在自己头上来啦!两腿虚虚软软,催也催不快,谁在后面飞过来一鞭子,鞭梢搭住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一抽一扯自己就跌了一跤。 滚身爬起来,身上挨了几鞭子,祝老三这才先礼后兵的拔出刀来横在面前。说真箇儿的,他并没胆子挥刀见血去打这场架,只是狗急跳墙的办法,摆出点儿困兽犹斗的架势,指望分辩几句。谁知他这一停身,那三个农人一点儿不含糊,铁匠做官,打字朝前,三条鞭就盖上来了。 这辰光,就连祝老三那种横一刀,竖一刀,转过脸去又一刀那种蹩脚的三刀也没施展出手,刚把生铁单刀高高抡,吃人家抖手一鞭,鞭梢绞在腕子上,那柄好不容易花钱买来的单刀,就它娘依依不舍的脱了手,跟皮鞭叙表亲去啦。 若说祝老三扔了刀,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也言之过早,他一急之下,想到怀里还揣着些硬玩意,刚刚偷来的红薯和胡萝卜,甭看这些玩意儿不轻不重,急处用来,砸不着人也能吓吓人;他趁着转身逃跑时,暗暗掂了一个在手里,后面的一追近,他回手就扔说: 多个脑瓜子会吃饭,尝尝你三爷的土炸弹! 黑不咙咚一个玩意儿劈面飞过来,正打在楞子的鼻梁骨上,楞子鼻酸泪下,朝地下一蹲说: 厉害,土炸弹! 那两个拽牛尾巴踩大粪的家伙,一听炸弹两个字,齐齐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闭上两眼,半张着嘴巴,自以为这家伙是必死无疑的了,谁知隔一晌没见动静,才又睁开眼来怨说: 楞子你害死人,什么土炸弹? 是那歪脖子家伙说的。楞子说:那玩意打在我的鼻子上,打得我鼻涕眼泪一齐出,死了我爹,我也没这样伤心过。 放个炮竹还响一声呢,是炸弹怎么不响来? 敢情没炸。楞子说:那不是吗? 那两个一瞅,骂说:咱们受了骗啦,这哪是什么土炸弹?是窖里偷的红薯追! 也算祝老三时运背,他趁机会把生铁单刀重新捡在手里,跑是跑了一截路,但不够快当,一跛一拐的,像是中了枪的兔子,跑到叉路口,小土地庙背后窜出一条狗来,缠着他狂吠不休,这一耽搁,三个又追上来了,楞子骂说:你跑不了,你那法宝叫老子们识破了。 这回给个真的你尝尝! 祝老三又扔出一个玩意儿,不巧打在狗身上,那个年纪大些的眼尖,指说: 好哇,偷了红薯,外加胡萝卜,这全是赃物,赖不掉的。 好了,那边又有人来了,嗳大头,拦着这家伙,他是贼忘八,又偷东西,又占了虎子他妈的便宜。 那边来的不止一个,一辆装草的牛车上,坐了好几个男女,那个叫大头的男人,手里擎着一把长柄铁叉,听了楞子的话,便打车辕上跳下来,平端着铁叉,暴喊一声闯过来,抖动叉柄说: 毛贼秧子!再不放下刀来,爷一叉下去,叫你五脏六腑出来透风! 他那神气,简直像油锅边上的鬼卒。 祝老三不由自主的扔了单刀,扑的一声,人就矮下去半截儿。那些乡巴佬还算客气,没容他磕响头,就上去把他扑住,反翦双臂,扭住两腿,使牛绳把他捆个结实,扔到牛车的干草上去了。 牛车朝前滚,祝老三脸朝下,嘴巴顶在霉味很浓的干草上,可惜他不是喜欢吃干草的牲口,叫呛得直咳嗽,那些乡巴佬在牛车四面走,尽说些使人心惊肉跳的话。 你说这家伙不作孽?虎子他妈六十岁了,守了半辈子寡,又生着热病留在屋里,叫他褪掉裤子开了荤,这种该死的东西! 虎子,你还不赶快跑回去瞧瞧,你妈也许羞得跳了河了! 不会跳河。虎子说:多半是在屋里上吊,她只有这条裤子,却穿在这畜牲身上,没裤子穿,她怎能出门? 阿弥陀佛,这孽可作的大了!一个妇道人说:咱们该把他怎样呢? 虎子急匆匆的先跑走了。 叫老大的那个发狠说: 这东西穿女裤,回去我要拿刀阉掉他,要他晓得,女裤是没××的人穿的。然后,我要用慢火烤他,先把他下半身烤熟了喂狗,上半截儿让他活着。 要是虎子他妈死了,我要把他浑身泼油,当成一支活蜡烛,替那可怜的老婆祭坟! 有这多的麻烦,依我,替他背上坠块大石头,扔进河里喂鱼虾算了!楞子说。 祝老三听着,脊梁骨一节连着一节发麻,祷告说: 天也灵,地也灵,列祖列宗全显灵!这回只要能留我一条狗命,我要再干顺手牵羊的事,叫我指甲盖上生疔,天雷把我屁股打成两瓣儿! 这咒,是他危急的辰光的口头禅,亏他想得出来,赌了等于没赌。 牛车停在那村子的麦场当央,经人吆喝,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一共也来了好几十人,他们把四马攒蹄的祝老三扛了下来,吊在井栏木架上,便又七嘴八舌的争论起怎样区处他的问题来,有的要这样,有的要那样,总而言之,这儿的人更要野蛮些,光要弄死他,却都没想到要替他买一口棺木。 祝老三这回皮肉并没受什么苦,人却吓得昏来醒去两三番,满裆都是尿屎。 好不容易有吉星高照,那个虎子出来了,人问到他妈怎样?虎子说: 这家伙没怎样,裤子是他在晾衣竹竿上偷走的,我妈没下床,裤子是我妹子洗的,另外,他偷了几只胡萝卜,几只红薯。 大伙儿一听,松了一口气说: 原来这等的,他只是个毛贼。 我看,叫大哥的那汉子说:裤子替他剥下来,多少打他几扁担,放掉算了! 哪还用打?有人捏着鼻子说:这家伙甩得很,尿屎都吓出来啦,瘟毒毒的一股臭气。 裤子也不能扒他的,又有人说:这家伙没有另一条裤子,你扒得精赤条的,漏出老三件来,叫姑娘们瞧着,丑得不成样子了! 嗨呀,算我倒楣,虎子说:我妈她说,男人穿过的裤子,她再也不能穿了,这把铁单刀,我留着,那条裤子,让他穿走罢。何况他又拉了一裆尿屎。 祝老三就这样的被人撵离了村子,打也没有打什么,只是那些村上的女人,每一人各拿一把扫帚,边舞边送,他抱头鼠窜的告饶着走的。 一把单刀换回一条裤子,外带一些胡萝卜和红薯,祝老三划算划算,一点儿也没亏本。不过,这回他没敢再把裤子脱下来洗,而是连人带裤子一起下水,冲冲刷刷,然后钉在身上焐干了的。 第二天,他又流浪到另外一个镇市上了。 祝老三想过,流年不利的辰光,实在不能动手做案子,连它妈顺手牵羊,都惊涛骇浪的,担很多要命的风险。想是这样想,可惜肚皮不太愿意,祝老三出来闯天下,总不能耸肩摇膀子,勒紧裤带乱晃荡。 要想干事顺当,非得要弄份香烛去拜拜菩萨,求个签许个愿心不可! 可惜这集镇很小,附近没有庙,只有一处尼庵,在镇梢的河弯上。没有和尚,跟尼姑们打打交道更好。祝老三说去就晃荡去了。 那庵名叫水月庵,冷丢丢的三间庵房,东边一座香火塔,西边一座香火塔,小得钻不进一条狗去,庵后有棵梧桐树,庵前绕了一弯湲湲阔阔的流水,那边连着一望无边的平沼,没有远山云树,只有一些疏落的水芦苇。 庵里也有三五七个尼姑,老尼姑太老,小尼姑太小,只有一个尼姑长得白脸青头,一举一动,都替祝老三两眼点火。 谁说这儿都只是镜花水月来,祝老三盯了那尼姑几眼,腰里就有把小扇子在煽动欲火了。若说穿红袄的是水蜜桃,这尼姑就该是大青梨,那光头硬像青梨,除掉上面薄薄的一层青,不知该怎样白法儿呢! 实在祝老三只是心猿意马略放一放缰绳,他来求神,当然是偷字为先。 施主来上香? 没钱买香,只带一份心香来。祝老三说。 嗯,难得有一份心香。要求签嚒? 就是为求签来的。 小尼点上香烛,把佛灯剔亮,歪头祝老三也装模作样跪祷一番,求出一支签来。大青梨低低的念着签语说: 此命生来极坎坷, 秋水江湖历风波, 十年岁月如梭急, 梭梭犹自织网罗。 那青头白脸的尼姑一释签语,祝老三的脸就长下两寸来,比得过长脸的毛驴,霉运既推赖不掉,只好由他去罢,我祝老三何不今晚就在尼庵里试试,看这签语究竟灵验不灵验? 他出了尼庵,暗自把他心里的算盘,反覆的敲打着,偷尼庵,并不太难,庵堂正中全是木格扇的门,半截儿是雕花糊纸,只要伸手戳破油纸,从花格儿里去拔闩子,就很容易把门弄开了。老尼跟小尼睡东厢,青头白脸的从西厢出来,当然睡西厢,正中神案上供的有香花果酒,可以揣着当干粮,人们上庵纳献的香油费,全纳在神案一边的木柜里,自己趁拔签时,用膝盖抵了一抵,里头很有些份量,估量有几大吊铜元(一百枚为一吊),只要先攫着这些,就够好生活它个把来月的了。 好不容易挨到月落星沉的黑夜里,祝老三如法炮制的进了尼庵的门。他先爬进东厢房,抱了一大堆衣裳,又爬进西厢房,抱了一大堆衣裳出来,然后把衣裳送进香火塔的肚子里藏着,回来吃供桌上的果酒。 谁在外头吃果供?老尼姑的声音说。 祝老三一听,把果子含着,不嚼不咽的停了一会儿,再听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声音。一个小尼的声音,有些睡意朦胧的说:师太耳力差了,只是风吹梧桐叶子响。 噢,没声音就好。老尼说,窸窸索索的翻了个身,敢情又睡了。 祝老三成竹在胸,照样吃他的果酒。 也许他饿极贪馋罢,吃相又太粗,上唇和下唇胶合时,总弄出特特的怪声来。这回,老尼姑又说了: 怪呀,我明明听见谁在外间吃供物,特、特的,像猪吃食。哪里是什么风吹梧桐叶子? 睡罢,师太,敢情是野猫。 也许只是老鼠! 小尼姑约摸胆子小,说话都有些打颤,空朝黑里嘘了几声,祝老三不单没在乎,反而联想起她们撮起的,花瓣儿似的小嘴,不沾荤的小嘴。 妳披衣去看看,妙素。老尼说:声音还在响呢! 我我不敢,师太。 嗨,妙贞陪她去,佛灯在亮着呢。 两个小尼赖不了,敢情是在摸衣裳。摸了一会儿,又回床去了,叽喳耳语着,连老尼姑也不再开腔了。祝老三弄清了行情,知道东厢房的几个已经害怕了,就悄悄走过去,一歪屁股坐在床榻上,东一把,摸着一个葫芦头,西一把又摸着一个葫芦头,再摸时,连葫芦也缩到被面里去了,一床都在那儿打抖。 你你是谁?老尼的声音在哀恳说:这是佛门清静之地。 我是独脚强盗祝老三,我晓得这是清净之地,只是多了些铜臭,钱柜的锁匙呢?给我。我替妳们打扫打扫,包管更清静了! 菩萨在头顶上,老尼说:锁匙不在我这里,在西厢房,妙清那里,薄禄钱财,都是她管的。她也许睡着了。 不要紧,我去摸摸看。 摸头就成。老尼姑赶忙说:头上没戒疤的就是她。 祝老三推了东厢房,跨进西厢房,还没挨近房门呢,就听床上有人曼声惊问:谁? 强盗。祝老三说:妳甭喊叫出声,妳们的衣裤全叫我抱走了!妳们叫起来,我就脱光身钻进妳们的被窝,到那时,一滩浑水,谁也洗不清。 你你要什么呢?这是佛门。 我吗?嘿嘿,我来找菩萨借点儿路费盘川,菩萨答允了,把钱柜的锁匙给我! 锁匙在这儿,床上的声音说:我们的衣裤呢?你不是尼僧,要它没用的。 在外边香火塔的黑洞里塞着。祝老三说:等我走后,妳们摸黑去取就是了! 他顺着声音摸过去,摸着伸过来一只素手,又滑又细又柔,手上真的捏着锁匙,这一回,他的心又荡漾了起来,扣住那只手说: 妳是一只大白梨,我得啃一口。 甭吓我,佛门吐不得污秽言语,尼姑说:你不信?立时就会有报应的。 我不信,祝老三嘻皮涎脸的说:让我香一香(即吻一吻),菩萨连钱都肯借,这个,他不会嗔怪的。 罪过罪过。女尼说:我们茹素。 不关紧,我只让妳尝尝小五荤! 他刚把脑袋朝前一伸,就听见背后有人宣了一声佛号说: 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佛号,有个很重很硬的东西打在他的后脑上,他朝前仆倒,吻着的不是那妙龄女尼花朵似的唇瓣,而是坚硬的床沿。这一吻,吻肿了他的嘴唇,以及三颗刚刚很神气的吃着供果的牙齿。 他醒的时候,躺在庵后的荒路边,眼里金蝇飞舞,连早上的太阳都是青黑的,他的脑袋,究竟不是头号木鱼,吃不住那么大的木鱼棒槌敲击的。 不过,这一回他还算保本,老尼姑留给他一只黄布小袋,袋里有两块硬饼、十块银洋和几串铜角儿。 袋口上有字,正是昨夜他听过的:阿弥陀佛! 唯一使祝老三觉得难过的是:尼姑们显然不知道他吻掉了三颗门牙,根本啃不动这样硬的烙饼! 歪头祝老三在水月庵的尼姑那儿得了点利势(黑话,意指捞了一票。),使他抖了好几天,忘记那是尼姑送的了。 我不能常捞小鱼小虾,要么就捞一票大的!他跟他自己说:只要转一转运气,朝南去一路顺风就好了!俗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我它奶奶一脚踏在机运上,也许会腰缠十万贯呢! 他一路朝南走,在路上反覆的打着算盘。 像这样手无寸铁做强盗,那是万万不行的,到了一座镇上,他不得不花钱买了一柄猎铳和一把比上回那把略为好些的单刀,另外,又买了些火药、铁砂子和紫铜的枪炮儿。 在路上,他就仔细看过,这一带的田地肥沃,那些庄户人家也都很整齐,不但房舍高大,屋前草垛相连,有好些村庄头上,都拴得有骡有马,可说是肥得冒油。如果说做案子,抢掠这些村庄当然够过瘾的,难就难在自己光杆一个鸟人,没有牵线卧底的不说,连个把风望阵的帮手也没有。钱固然是好东西,自己这皮包水的脑袋,也不是那么轻易拿去送人的礼物呢! 除掉抢掠村庄,最能获得没本大利的,莫过于拦路劫财了。 一想起拦路劫财,歪头祝老三就止不住怦怦的心跳;早先听人说书,说起那啸聚山林的大王爷,真比老虎还神气,听说山下有肥羊(即有钱的商客)路过,立即披挂了下山去,先放它一支响箭,然后拦头出现在密林夹峙的山道上,念着: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由此过,快丢买路钱! 嗨,那等的神气劲儿,不就跟老虎吃羊一样? !过往行商传说是胆小怕事那一型的,只要略为摆出点儿阵仗,不怕他们不叩头求饶。我祝老三有一支枪在手里,找个偏僻的地方等着,只要弄着一票,就够安逸好几年的啦! 他走到三叉路口一座酒铺儿里,叫了几碟子小菜和一壶白酒,翘起二郎腿喝了一顿,算是替这回翦径祝贺。一壶白酒灌得他醉醺醺的,走路两边打晃,走到黄昏时,前面到了一座山岗,岗左是荒荒的一大片坟场,岗右是墨泼也似的一片树林子,那条荒路弯曲着,打当中横过去。 嗯,这倒是个满合适的地方。 心里这么一转念,他就走进那片黑郁郁的树林里去了。他把铳枪装上火药,安了枪炮儿,横担在膝头上,贼眼睃睃的目注着眼下的那条道路,等待看他心里所想的那种猎物。 过不上好大一会儿,咿咿呀呀的一阵车轮儿滚动的声音由南朝北淌了过来,间夹着牲口的喷鼻声,扁担的吱唷声,这些声音使祝老三又紧张又兴奋起来,不过,立时他就发现这一股子商客的人数太多了,他们一共有十多辆手车,七八匹骡马,三四付担子,合计廿多条精强结壮的汉子,单凭自己这一支铳枪,只怕压不下来,钱财虽是好东西,太担惊险却也划不来,他摇摇头,不打算出去了。 喝,好陡的坡路,推车推得人腿酸,一会儿功夫,累出一身臭汗来。领头那辆车的推车黑汉子说:哥儿们,咱们在这儿靠住,好歹歇歇气儿再走罢。 好,靠就靠一靠,抹把汗再下岗子。有人应和着,这些手车和骡马,后跟上来的担子,仿佛带一股跟祝老三挑战的神气,就在他伏身的草莽正下方歇下来了。 鼻尖上抹糖,闻着吃不着,歪头祝老三心里那股难受劲儿,可甭谈了。如今他心里只有一个盼望,盼望他们早走早好。 谁知那些家伙的磨蹭劲儿大得很,歪身坐在车把儿上,天南地北的聊开了。 嗳,我说老大,你说今早上的那家伙,笑不笑得死人?他竟然单身一个人,带了一支猎铳和一柄单刀,伏身在头道岗子上,想当拦路劫财的山大王! 而且竟敢冲着咱们来上一手,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另一个说:比起谁的匣枪,他那火铳都算是母的,咱们没把他带来见官,已经便宜他了。 卢小七儿开他的玩笑,也够他受的了!被叫做老大的汉子说:小七儿,你过后怎么他来着? 也没怎么样,后面那个精瘦些的年轻汉子说:他一见大伙亮家伙,赶忙扔了火铳,把单刀抖抖的举在头顶,扑的朝下一跪,那真像它娘的曹操献刀。等你们走后,我用匣枪敲着他脑壳,咚咚的像敲木鱼,问他是那个道儿上的?他说是贾老虎那伙儿里的。我说:它娘的,假老虎算啥玩意?真老虎见了咱们照样吓出溺来呢!你今天遇着的,全是武二郎的伙计。 哈哈哈哈你比方得好!一个又胖又大的汉子暴声的大笑起来,其余的人也笑得哄哄的。 而歪头祝老三听了,却有些脊背发凉。他把身子尽量朝草秆里挪一挪,希望这帮人王不要发现他。又过了好一会儿,这些人才又上路走了。 要不是我够机警,差点儿触着霉头,祝老三想起来,就有几分自鸣得意的味道。 天说黑就黑了下来,山风把山茅草抖弄得哗哗啦啦的乱打人脸,白酒力薄,没后劲,几个呵欠一打,浑身就有些发冷。一弯下弦月像一角叫谁咬剩下来的烧饼,祝老三揉眼瞅瞅,这才觉得肚子又有些饿的慌了。不过他立即又想起来,这是头一回拦路劫财,必得要打起精神来等着过路的肥羊不可,冷些,饿些,只好委屈点儿先忍它一忍了!于是,他拍拍咕咕叫的肚皮,安慰说: 兄弟兄弟,你莫叫,且等我老三捞一票,旁的事情慢计较,一定先修五脏庙。 那肚皮真会撒娇,晓得歪头祝老三意思,一连打出几个臭哄哄的饿屁,都在细声细气的说苦。 祝老三就这样的搂着铳枪,在黑夜里苦等着;冰寒的夜气包裹着他,使他五头聚会的团缩在那儿,像一只被人踢弄过的刺猬。 月光落在眼下那条凹道上,路影子白糊糊的,弯弯曲曲的通入远处的朦胧,等得尿泡发涨两三回,连它妈一只狗也没等着,想必那些过路的财神老爷,都早已落店安歇,钻进热被窝睡觉去了!哎!怨不得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才初出道儿,就已经熬得受不了啦! 月牙儿在浸寒的薄雾那边走,看上去白苍苍的像害了一场病的瘦脸,朦胧的光晕是一盆冷水,泼在歪头祝老三起皱的前额上,山风是只大扫把,扫过来一大阵落叶,又扫过来一大片哀哀泣泣的虫声,连刚劲的山茅草也瑟瑟的抖成一团,一迭声的喊冷了。 歪头祝老三把脑袋半缩在油腻的衣领里,尽力耸起两只肩膀,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翅膀拐儿的公鸡,靠在背后一棵脱了皮的白杨树干上抖索着,那棵细细长长的白杨,也跟着他抖动,给祝老三一丁点儿同病相怜的安慰,不过,宿在树上的一只鸟却有些不愿意,隔一会儿就发出一两声喉音很重的咕噜,抖抖翼子,拉下一泡屎在祝老三的头上,仿佛存心臭一臭这个不知趣的家伙。 夜越朝深处走,想在这条荒路上等着过路的肥羊的机会就越少了,不过,歪头祝老三并不灰心,他想到一般行业初开张的时刻,总有几天是半卖半送的,我它妈白贴这一夜也不要紧。倒霉的眼皮像抹了一层浆糊,叫它不黏不黏,它偏要朝上黏,瞌睡虫更是猖獗,这里那里的乱啃着人,周身全叫它们给啃得松散了。 好罢,这就先靠着树根睡一会儿,即使叫冷和饿逼得睡不着,打一打干盹也是好的。刚一阖上眼,树上叭哒又下来一泡鸟粪,正打在刚才那个老地方。 你娘的,你这只臭鸟!祝老三使袖口擦抹着,抬脸骂说:你在哪儿吃了这么多的油水?半夜三更在这儿穷拉肚子,我的脑袋可不是你的茅房(厕所之意)。 骂完了,又有些自怜的说:鸟雀冲着你的脑袋拉臭屎,你的霉运还要拖上三年!人它妈连只鸟都不如,空肚子还拉不出屎来呢。要是天亮再不发利势,你该解下腰带上吊,连下半截儿全顾念不了啦! 说是这么说,歪头祝老三并没有真的想上吊,闭上眼,黑里就有一锭白白亮亮的大元宝在跳,一会儿,元宝隐没了,又换成穿红袄的女人,脱得一丝不挂,横躺在那儿,像一只脱了皮的羊,白得令人发抖。 他就在这几种图景的闪变里睡着了。等他被冻醒时,又是另外的一天。山路上的尘沙没落,有几批赶早上路的商客业已走过去了。祝老三浑身冻得发麻,胃里的饿火烧过去,饿倒不觉饿,人却有些飘飘荡荡的。 但他还得耐心的等着。 太阳露了头,歪头祝老三还是没等着人,实在熬不住了,便自言自语的说: 敢情选错了地方?这儿风水不好,又冲着一大片坟茔堆儿,许是犯了鬼忌,我看不如扛了铳枪走它一段路,撞着谁就是谁罢! 他走出那片霉气的黑树林子。没精打采的拖着脚步,朝前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一个穿着黑袄黑裤的汉子,牵着一匹狗大的驴驹儿,驴背囊里撑得鼓鼓的,那汉子肩上扛着一根红红的枣木棍,棍头上挑着个看来抢眼的蓝布包袱,一晃一晃的在他头顶上招摇着。 嘿,我想的不错,刚换个地方,运气就来了。 歪头祝老三瞅瞅那匹毛驴儿,虽说只有狗大,究竟不是一条狗,好歹称得上是匹牲口,驴背囊鼓鼓的,无论是什么,总还有点儿东西在。那只蓝布包袱里头,也许有些散碎的路费盘川,值得动手了! 他把身子闪到一边的土崖壁的弯处,半伸出脑袋瞅着来人;那人似乎没觉得前面有人窥伺着他,尽顾着朝前赶路。祝老三看着他,个头儿不大,身子也不见壮实,年纪约摸有四十好几了,精瘦精瘦的一个长颈子上面,安着一个略朝前伸的脑袋,头上盘一支细长的小辫子,一脸都是久受风霜的核桃皱,两只小眼骨碌碌的,好像有几分混世走道的那种精明。 两人相隔还有三五丈地时,祝老三横着铳枪,蹦出来拦住那人的去路,结结巴巴的说: 朋、朋友!毛驴跟包裹丢下来,我就、就放你过、过去!你得识相点儿,甭、甭弄火了我,开统轰碎你那会吃饭的家伙。 唷,二哥,我还没弄清你是干啥的呢?那人抬头时倒楞了一楞,等到看清祝老三那付德行,就放肆的笑起来,口气亲热得好像遇上老朋友似的。 问我?祝老三说:我就是吃这行饭的。 那人松开驴绳儿,退后两步,歪头晃脑把祝老三重新打量一番,笑说: 瞧我,人还没老呢,眼却变拙了,竟没瞧出你老哥跟我是同行?我不好说得,你手里要没这根铳枪,倒像是个干掱手的。 乖隆冬,这家伙的眼睛毒得很,自己的尾巴根子,叫他三句话就掀起来了!祝老三伸出舌头,又掩饰的去舐舐嘴唇,反嘲说: 瞧你这模样儿,也不比我高明,幸好你有匹毛驴,还有一个包裹,要不然,我就疑心你是端瓢执棍的讨饭花子了! 我说,你老哥真是法眼,那人露出黄牙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早先原就是个讨饭的。 那我也要说:我早先原就是个掱手。 那人斜着眼珠儿,嘿嘿的笑说: 英雄不论出身低,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我叫歪头祝老三,你老哥是? 我叫斜眼胡老二。那人说:人都叫我斜眼虎,其实是只走霉运的饿虎,三个月没吃过一块肉了,饿火烧得满肚子馋虫朝外爬呢。 算我倒霉,摆不脱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祝老三叹了口气,把铳枪顺手背到肩膀上去说:头一回拦路,遇到你这同行的,我不牵你的驴,取你的包裹,难道还让我请你白吃一顿? 你比我强,那个斜眼胡老二说:你还混得有支铳枪、有把单刀背在身上,我是一身之外无长物,除了一根鸟棒子,常年蹲在黑松林里做梦。 那你这匹驴和包裹是? 刚刚在另一条道儿上做了一票,胡老二说:我遇着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小夫妻,男的背着包裹赶驴走,女的骑在驴背上,我在后面打了男的一闷棍,毛驴发惊,把女的颠落下来,我就取了包袱牵了驴棍,两样都有了!里头是些什么东西,我还没看呢! 咱们是同行不是?祝老三说。 当然是同行。 好,祝老三说:你弄到财物,我是见眼有份,你得分一份给我,你要是取包袱,我就牵毛驴,你若是想要毛驴呢,那就得分我包裹。 咱们虽是同行,可没合伙。 咱们虽没合伙,但总是同行啊! 斜眼胡老二皱皱眉毛,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他对祝老三身上背的铳枪和单刀,总有几分惮忌,只好硬着头皮答允说: 好罢,但则咱们初次碰面,又都饿着肚皮,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路上,大白天里分赃,得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歇腿,先瞅瞅驴背囊和包袱里是些什么? 那边是座坟场,荒草半人高,倒是个僻静的地方,祝老三说:咱们就到那儿去好了! 两个饿瘪了的家伙,一个背着铳枪和单刀,另一个撮着毛驴挑着包袱,叉路朝坟场那边走。在路上,胡老二跟祝老三说: 听你老哥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出来转转! 嗐,你弄岔了。胡老二说:黑道上有句话,说是:小手论土(小手,指偷鸡摸狗的小土匪,全意为小土匪应该熟悉地方上的情形,不宜离家太远。)刀客论股(刀客,大土匪的俗称,全意为大土匪都是一股一股的,股势越大,实力越强,越好闯荡。)你老哥既不够土,又成不了股,朝后打算怎样混法? 你甭门缝看人,把我祝老三看扁了!祝老三得意的说:我难道不能做独脚强盗,捞几票大的? 你不是干独脚强盗的料儿。 为什么不是料儿?你说说看! 我没见世上的独脚大盗,要死皮赖脸的分我这不打眼的包袱跟毛驴的,传出去? !不怕人把大牙给笑掉? 乖乖,祝老三心想:这家伙真是邪皮,老是在言语上把套子来套人,总不舍得把打闷棍得来的财物分给自己,你再滑也不成,老子有枪为大,就分定了,你又能变出什么花样? ! 我不过说说,我并没认真要当独脚强盗。祝老三说:也只是比方来着。 我也不过讲讲,胡老二说:我并没认真说是不把东西分给你,你比方来,我比方回去,总行,你老哥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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