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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旷园老屋

红丝凤 司馬中原 22069 2023-02-05
一 多少年来,关于街梢的那幢灰砖屋里的各种变异,一直被人们传讲着;听过了那许多悲惨、怪异的传说,任谁也不敢轻易接近那座废宅子了。 据说那老屋的主人当年起宅子时,原想建足百间,但只能建至九十九间为止,多建一间,天火就会烧毁那一间;又有人说:那宅子的风水不好,主人起了那么大的宅子,自己没曾进住过,这儿闹了大荒乱,他就被逼着回他的北方原籍去了。 原主离去后,这座被围在树丛里的大宅子,一度成为无人居住的废屋,常常闹出怪异的事故来。先是有个贩卖棉纱的单身客人,夏夜里牵着牲口赶路,贪着夜凉月朗,没在镇上投店落宿,他走到灰砖屋门前,忽然觉得口干了,就在门前的大枣树上拴了牲口,敲门找人讨些水喝。 他敲了一阵门,没人应他,他用手一推,门是虚掩着的,他想不到这么大的宅院竟是一座无人的废屋?还以为夏夜纳凉人进屋时忘了关门,那时月光朗亮的映照在方砖铺成的头道院子里,天井当中正好有个大水缸,缸上半遮着盖板,盖板上覆着一只缺了口的舀水黄瓢。

对不住,我进来讨口水喝。那单身客人这样打着招呼,就自家跨进来了。 他走进月光里面,到了水缸边,发现缸里满满的一缸清水,水面上映着天上星月的影子。他拾着那只舀水的黄瓢,在水面上荡了一荡,舀起半瓢水来,还待伸着颈子去喝,忽见缸里的水面一分,从缸底伸出一双黑手,搂住他的后颈子,把他的头硬朝水里拖。 救救命呐!缸里有鬼! 那单身客人丢开了水舀儿,两手分撑在缸沿儿上,发出凄厉的呼喊,再等到人们闻声聚集起来,挑着灯笼去看时,那人的头脸业已浸在水里去了,两手仍然死死的反撑在缸沿儿上,屁股高高翘起,亟力朝后赖着。 人们把他抬出那宅子,回到镇上,用姜汤灌救他。那人苏醒后,神智仍浑浑噩噩的,只知瞪大两眼,用极为恐怖的声音叫着:

黑手黑手! 在那客人神智恢复前,人们兴起多种不同的揣测:有人以为那客人遇着了意图劫掠财物的盗匪,存心装鬼来吓他,想把人吓晕后动手;有人以为是那单身路客心里有鬼,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的后来那客人亟力否认这些猜测,因为他的牲口和棉纱都在,足证不是遇上盗匪,再说,那双黑手是从水底下伸上来的,他后颈上留有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的指痕,也证实了他不是自己吓昏的。 这宗怪异发生的当年,寒天腊月里,西村有个朱七叔,家里的娃儿害了急病,他挑着油纸灯笼,赶夜进镇来接中医。他刚走到灰砖屋门口,抬眼就看见一条白糊糊的人影子,仿佛是一团凝结不散的白雾,在他的灯笼前面走着、走着。 喝!这是哪来的邪物? 朱七叔是个不开窍的憨人,心里又有急事牵挂着,一时没想到害怕什么的,他把手里的灯笼挑高些儿,想照清楚那白影子究竟是什么?

那白影子在灯笼前面走着,不!朱七叔他揉了两遍眼,才发现那玩意儿没有腿脚,悬空一截儿,在无声无息的飘腾着,仿佛是一个穿白袍子的女人的背影,走到灰砖屋门前的影壁墙边,那白影子忽然悬空立住了,缓缓的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没了血肉的骷髅头,在披拂的发丝下面,露出两只酒盏般大的、漆黑的眼窝,她打牙缝里嘘溜溜的吐出一股冷气来,逼得灯笼襄的烛焰还剩下豆粒大,绿荧荧,有如一只猫眼。 饶是他朱七叔有再大的胆子,这一吓,也把他吓呆在那儿了,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鬼影儿退呀退的,贴到那座影壁墙上,仿佛悬空吊挂在那儿似的。 过后他回到家里,那生急病的娃儿已经咽了气了,他自己觉得作恶心,一呕呕出几升黑血来,缠绵病榻几个月,病愈后,好端端一个人可变成一把骨头架儿了!

乡野上的传说总那么鲜活,能把多少年前的事故,重新推送到人的眼前来,就好像昨天刚发生过似的,我在很小的时刻,业已听熟了许多关于灰砖屋的故事了!无论如何,怀疑这一类的字眼儿,是落不到孩子们的头上来的,连那些白胡子和黑胡子,也都相信着灰砖屋是一幢不祥的凶宅呢。 也难怪那些白胡子和黑胡子们对于这些事情认真,因为有更多更古老的怪异传闻,是在他们做孩子的时刻就听来的:在镇上,太阳能照得着的世界总显得很小,而那些灵异事儿,像鬼啦、狐啦、邪物魇物啦,仿佛像早来的夜暗一样,障着人们的心目;看到谁家的屋檐前靠起一支长竹竿,我们就知道那家的死人满了七,要出殃了。 殃是什么东西?不需在字面上解释,每个孩童都听熟了出殃的故事。

听见谁家放了一声爆竹,我们就知道那家死了没满十二岁的孩子,正把婴尸装进蒲包,要趁夜丢到乱葬岗上去了,至于夭亡的童婴为什么不能装棺入殓,那些传说解释得比什么都要清楚。整个镇市上,十家里有三家是吃神鬼饭的,龟鳖蛇虫都供奉上了,做孩子的出言吐语,忌讳多得很,谁若不小心犯了忌,就得请神道,接巫道,烧纸化箔图个解厄消灾人在那种环境里,不学乖也得学乖啦。 西园上的那幢灰砖屋,孩子家,可千万不准去啊!那儿闹邪,你们全听过了的。 只要前脚一跨出大门坎儿,家里人就会这样慎重的叮嘱着,仿佛谁踏进那座灰砖老屋,谁就会被那屋里的妖魔攫去吞食掉,连骨头渣儿也不会吐出来了。 没有看见灰砖屋之前,我把那幢怪异的老屋比成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什么都是黑黑的,有些像出现在噩梦里的屋宇的景象无远无近的一片参差瓦脊,耸立着瓦塔松的林子,没有鸟雀,不见人影,连屋角挑着的风铃也锈蚀了,发不出一声碎碎的叮当。一切都是那样的死寂,仿佛屏住气在等待着什么骇人的事故发生,在那儿,蒿草也会说话,碎瓦和残砖会走路,门窗会吱吱呀呀的自开自闭,桌椅也会自动的挪移当然,这些都是镇上的白胡子和黑胡子们所讲的那些传说构成的摹想。

白胡子贾老爹和黑胡子丁二伯,肚里都藏有一部永远讲不完的山海经,鬼怪变成他们生活里顶重要的一部份,他们谈鬼说怪,像他们吸旱烟,喝老酒一般的上了瘾,每到夜晚,都要团聚在隔邻的茶馆里,薅一薅鬼小辫子。 我呢?只算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小听众罢了。 人想逞着血气去跟鬼斗,没有不吃亏的!那个徐大夯就是个活例子。白胡子贾老爹叼着烟袋杆儿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又在重复那幢灰砖老屋里发生过的怪事了,徐大夯一家几口人的惨死,是灰砖老屋里被人传说最多的悲剧之一,贾老爹自己,怕也记不清他重复的说过多少遍了。 可不是吗? !丁二伯立即就接口说:他徐大夯不是租赁不起房子的人,明知那是一幢鬼宅院,一心为省几个赁屋钱,结果却弄得家破人亡,划不来呀!

我记得事情是这样传讲的: 徐大夯是个不信鬼邪的外路商客,每年都要来镇上住一段日子,就近收购当地的各种土产,像花生、豆油、獾皮、黄鼠狼皮凡是到外地去能卖得高价的货品,他都乐意坐收;由于收购货物,需要堆房堆栈,镇上很缺这一类宽敞的房舍,徐大夯就想到街梢的那座灰砖屋了。 那大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门不开户不敞的,霉湿生虫,我暂时住一住,算是替它打理打理宅子,老屋子多沾沾人气,驱鬼避邪的。 他原是夯里夯气(即固执之意)的一个人,这样说着,就带着老婆和女儿住进去了。 据说他刚刚搬进灰砖屋时,镇上吃神鬼饭的老道婆汤四娘就去告诫过他,说是灰砖屋闹鬼,生人硬犯鬼宅子,百日见灾星,千万住不得。徐大夯压根儿不理会,反嘲笑汤四娘说:

会有什么样的灾星呢?只要不生出个歪脖子儿子来,就算是好的了! 老道婆汤四娘是个守寡多年的老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歪脖子,人全管称他汤小歪脖儿。小歪脖儿廿多岁了,老是瘦小瘦小的长不成大人样儿来,走起路来半身僵直,颈子朝一边歪来弹去的,好像被人一棍打折了脖子的公鸡。就那么个三分像人的后生,成天不干正经活儿,只跟镇上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搅在一起,赌起钱来,门槛儿挺精,见了略有姿色的妇女,两眼也会朝斜里吊线,嘶呀嘶的吸口水。徐大夯早就跟人说过: 我徐大夯就算一生没子息,可也不会羡慕汤四娘那种歪脖儿子! 可是汤小歪脖儿在汤四娘的眼里却是个活宝贝,有人把那商客的话,转传给汤四娘听,那老道婆两眼翻得像白果似的,没好气的说:

人不稀罕他,我稀罕他。是个男人是个主,是只狸猫能压鼠!他徐大夯有什么好神气? !四十来岁了,身边还是几个丫头片子,送给我那小歪脖儿做媳妇,我还嫌她们没兄没弟的命根子薄呢! 徐大夯既跟老道婆之间有过不快意,又当面嘲笑她,汤四娘回到镇上就到处传扬说: 那个夯货不听人劝,硬要拖着老婆和几个闺女住进那幢鬼宅院,你们睁大两眼瞧着罢!百天之内不见灾星,谁都能到我门前砸匾。 好事的人又把这话传给徐大夯听,徐大夯笑笑说: 过了一百天,我会去砸掉她的匾。 谁知不到时候,怪事就发生了,徐大夯的大闺女云英,忽然在宅里失踪了;云英是个很娴静的姑娘,平素跟她的两个妹妹住在中院的木楼上,总是绷起绣架来,刺点儿什么,绣点儿什么,成天难得下楼梯,更甭说离开宅院了。徐大夯诘问过另两个女儿杜英和蕙英,全说是:

大姐正跟我们坐在楼廊上谈天,看见栏杆外边飞来一对五彩的大蝴蝶,怪美的。大姐说她要把它们扑来了,好比着画花样,调好彩线,绣只双蝶枕头。我们同房去,各自找了一把葵扇,下了楼,到园子里去找那双大蝴蝶,我们两人在一道儿,追一只蝴蝶,大姐她追的是另一只。我们追的那一只,绕着园角飞了半个圈,扇乎扇乎的高飞到园子外面去了,我们以为大姐她会扑捉到另一只的,谁知她不知追到哪儿去了! 手把着葵扇追蝴蝶,又逗着大白天,该不会走失的,这么大的女孩儿,又不是一支绣花针!徐大夯很懊恼,赶急吆喝一些人来,着他们分头去找。 即使在白大,若想在灰砖屋里外找人,也是够难的;九十九间屋,徐大夯一家只占了十来间房,中院朝后去,都是阒无人迹的空房子,黯黑深幽,只靠一些通道和天窗,映亮那些蛛网和寂寂的浮尘;灰砖屋的外面,前后总有百亩大的园子,啸风的老树参大林立着,由于乏人修整,到处都长着没膝的蔓草,园子里还有好几座圮颓的花坛,满积浮萍的池塘,在蔓草围困中,显得分外的荒凄。徐大夯亲自领着那些汉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见着失踪了的女儿云英的影子。 做父亲的不死心,连夜挑着火把灯笼,又找了一遍,第三天一早,就到附近各处分头查寻,但那都是徒然的,云英就这么不知下落了。 消息传到镇上来,汤四娘和那帮子吃鬼神饭的神道巫道,议论可多啦!有人说:女大不中留,留了惹人愁,不定神差鬼使的跟哪个小厮卷逃了!有人以为那么大的一对蝴蝶来得蹊跷,八成是邪物变了来勾人摄人的;汤四娘一口咬定这就是生人犯鬼宅的结果,并且还说: 瞧着罢,徐大夯若是再夯下去,只怕是老鼠拖木铣,大头在后边,不止于此呢! 大夯便宜没讨着,却先把女儿豁了出去,这一回,总该知道鬼神是不好招惹的了! 那帮人总把像徐大夯那样不信邪的人看成对头,处处帮着鬼神说话,满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徐大夯呢,可没有心肠计较人们怎样在背后议论他的长短了,为了寻找他那失踪的女儿,出尽了了心机,使尽了力气,最后,只在蔓草丛里找着了一双女鞋。大夯的妻子认出那只女鞋正是云英失踪当天穿的,鞋既落在园子里,她更不会光着脚走到远处去的了。 于是,大夯叫人来割草,沿着发现女鞋的地方朝外割,割去一大片蔓草之后,在平地上发现一口没有井栏的废井,那废井的井口,原用一块厚实的圆形木板封住的,也许因为年深日久,地面又极潮湿,木板腐朽了,当中现出一块明显的断痕来。 我想,云英这孩子,准是扑蝴蝶时跑得急,不小心踩在朽木板盖上,失足掉下废井去了!大夯指着板盖当中的黑窟窿说:这窟窿不正是她踩出来的? ! 他着人去取了绳索和筐箩来,央个胆大的汉子缒下井去,果然在井底捞得了云英的尸体。那时正是大伏天气,井水冰寒澈骨,云英虽说落在井里好几天,尸身却丝毫没坏,只是那张脸被水浸泡久了,白惨惨的怕人,遍身还叮了不少条蠕动着的黑水蛭。 徐大夯把云英草草收殓了,有人劝他说: 大夯哥,我劝你还是到别处赁幢房,住得安稳,这幢鬼宅子,已经坑害了你的女儿,你不能不说它有三分邪气,再住下去,未必会有好处。 徐大夯摇头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至死不信那个邪!我女儿失足掉进废井,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这跟鬼神有什么相干?越是这样,我越要住下去试试。 这话说了也不过五六天的光景罢,二姑娘杜英又白着脸,跑来告诉她爹说: 爹,这宅子真的住不得了,您还是快些赁幢适宜的屋子,赶急搬过去罢!大姐死后,连着几天夜晚,我们都听见木梯咯吱咯吱的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朝楼上爬,又像谁在用锯子锯木头,吓得人整夜打抖。 我跟二姐,还看见一条白糊糊的鬼影子,贴在窗户上,来回的闪晃,惠英也来诉苦说:昨夜晚,月亮光光的照在大园子里,青蒙蒙的一层纱,是小丫头秋菊先指着池塘那边,两棵老树当中的叶影下面,有个白白的东西,好像一个上吊的人,悬空挂着,飘漾飘漾的,她吓得直是打牙颤呢 白白的东西? !徐大夯皱起眉头来问说:妳们两人当真亲眼看见过? 是真的。杜英说:隔着窗子,隐隐约约的看见它在晃,起先离得很远,后来,我们上了床,那影子挪近了,近得就像贴在窗子外边,越看越像是半虚空里吊着一个人,那不是鬼,还会是什么? ! 那是妳们心里骇怕,一时看花了眼了!徐大夯跟两个女儿说:打今晚起,我带一支铳枪住在楼底下,妳们若再听着什么动静,尽管放声叫唤我! 只怕连徐大夯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有那么颠倒法儿? !他为了守护木楼上的女儿,把火铳装上药,安上紫铜的枪炮儿,放在床榻里面,睡至半夜里,朦胧听见一声长长的惊呼,紧接着响起木梯的断折声,重物滚落声,这使他立刻意识到楼上出了不寻常的岔事了。 大夯原是个射猎的能手,使惯了火铳的,紧迫时不用燃灯,伸手到床里边抄到了那支火铳,谁知他刚把火铳抄到手,还没来得及趿鞋,那支火铳就轰的一声走了火,把他轰倒在床上了。 据说那事发生后的第二天,镇上有许多人都到惨案发生的现场去看视过,徐大夯的尸体横躺在床榻上,那支火铳还在他手里攒着。 一支双管铳轰出的力量够骇人的;铁砂、铁莲子和火药,不单把徐大夯轰成了黑头包公,连帐子、枕头和被角,也都烧得焦糊一片,大夯睡时没有脱衣,白褂子靠胸处业已被火药烧出个大窟窿,胸脯变成灰紫色,留下许多蜂巢似的孔穴,创口半凝着黏厚的血液,尽管这样,他的眼死后仍大张着,脸上留着一股恐怖的神情。 大夯的二闺女杜英,死在木梯的梯口,木梯的中间断折了,估量着她是从梯断处失足倾跌下来的,照理说,从木梯上跌下来是不会致死的,但她手里攒着一把剪刀,她的身朝前仆倒,手里的那把剪刀不知怎的松落在身下,剪尖刺进她的胸口,豁出七八寸长一条血口儿,梯口的洼处,汪成了一滩血泊。 一家五口人,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就惨死了三口,这样的惨剧,镇上从来没发生过,无怪事隔几年,还常在人们的嘴边挂着了!徐大夯如何死的?他的两个女儿如何的死的?说来说去,仍然是个解不破的谜。 惨案发生的那夜,据木梯上的惠英和小丫头秋菊说:仍是那条白白的鬼影子作怪,杜英先看见那影子在窗口晃动,像是作势欲扑的样子,杜英发出一声叫喊之后,就从床头的针线匣里抓着了一把利剪,飞奔下楼去,谁知她的一条命,竟会断送在她自己手抓的剪刀上? ! 她们事后的追述并不能算是解释,没有谁能明白她们多次看见的白影子究竟是什么?鬼吗?狐吗?木怪山魈吗?同样的,没有谁能明白徐大夯手里的火铳为何会平白的走火?木梯为何偏在那夜断折?使事情巧合到那种程度?仿佛只有鬼才能造成那种样的惨剧。 丁二伯说过:惨案发生后,大夯的妻子被逼得带着么女儿惠英迁出那座宅子。大夯和杜英的棺木,是脱售货物变钱买的,办完了丧事,母女俩甭说运棺回籍了,就连空手回去的盘川都不够,只有留在镇上,靠摆花生摊儿度日。第二年,大夯的妻子也郁郁的病死了,遗下么女儿惠英一个人,除了摆花生摊儿,还经常替人绣花、做针线,清清冷冷的过着日子。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宗发生在灰砖屋里的、怪异的事实,因为那个徐大夯的么女儿惠英还活着,她住在北街中段,一间窄门面的矮茅屋里,冬天,她把白木长案摆在门前的太阳底下,一面守着花生摊儿,一面替人做针线,她常跟人说:等她积够了钱,还是要替她爹妈和两个姐姐的棺木运回老家去的。 惠英算得是个好女孩儿,又聪明,又能干,丁二伯提到她时,总先这样夸赞着,然后加上一句:只是有点像她爹,带点儿夯气。 假如她那样也算夯气,那么,我们家的么叔和我更夯气得紧了;我们听过灰砖屋里发生过的很多怪异事故,总觉徐大夯这家人死得太不明白,也就是说:我们很难打心眼里相信有什么样的恶鬼会造成那种惨案。 说不定是宗用心歹毒的谋杀案子,么叔跟我说:镇上没谁解说得通,鬼是怕火器的,它总不能伸手去扣压徐大夯手里那支火铳的枪机? ! 但是在镇上,像么叔这种十七八岁的半桩小伙子,实在算不上是个角色,说出话来,听全没人肯听,休说相信了。 人们只相信传言,认定灰砖屋不干净,各家各户凑起一笔钱来,请老道婆汤四娘领着一班巫道门里的人,到那边去镇邪驱鬼,行了一番颇为热闹的关目。 抱着一股子又恐惧又好奇的心理,我真的想到街南梢去,亲眼看看那幢怪异的老屋,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至少在那时,竹马世界还达不到街梢,我只能听听那些传说,摹想那老屋的情境罢了! 你甭急,灵灵。么叔跟我说:等冬天,我带你到那儿,设笼子捕鼬去。 二 这一带地方的鼬鼠之多是远近闻名的。 也许是地旷人稀,房舍又大古老罢?也许因为巫门里信奉狐仙,把形状像狐的鼬鼠也当成了灵物看待了,人多不愿意猎杀它,怕万一看走了眼,猎杀了灵狐惹祸。正因这样,鼬鼠便趁机大量的繁殖起来,尤其是灰砖老屋里,已经变成它们的老窝巢。 不顾那些巫道门里的人们的议论,少数猎鼬人还是照样在附近安放猎笼,并且带着铳枪和猎犬,在土岗、乱冢、灌木丛等多洞穴的地方施行夜猎。 么叔喜欢猎鼬,就是跟那些老猎手学的。 当然,鼬子偷杀了他心爱的鸽子,也是他恨上那东西的原因之一;那之后,他便取了钉子盒儿,一个人躲在后面的仓屋里钉呀锯呀的做着猎鼬的笼子了。 一张好鼬皮,能换一斗粮呢!他说:我倒不在乎赚钱,只是让这些穷拖鸡鸭的家伙尝尝剥皮的滋味,也算替我那窝鸽子报仇! 而我的兴致却不在鼬鼠的身上,我只是怀抱又紧张、又惧怖而又兴奋的心情,想去亲眼看看那幢被列为孩子们禁地的废宅子。虽然众多有关灰砖屋的传说所幻化成的形象逼压着我,但在我的心眼儿里,么叔却是我挺硬的靠山,有他带着我,真比挑着灯笼还要安心。 灵灵你甭怕,他说:我跟西乡金老道学过些道法,你看!他把三个叠起的指头伸在我眼前摇来晃去的说:这是袪鬼诀,我只消这样一捏诀,鬼就要入地三尺避着我! 好罢,我说:我带上我的杆棒。你夜里去布笼子的时刻,偷偷叫醒我,别忘记我挂在门后的百宝囊。 那时我正迷着彭公案和施公案,满脑子都是飞檐走壁的英雄人物,我自己也是那种人物,而且是其中出类拔萃的:飞镖打狗,挥棒追鹅,追骑没长角的绵羊,俨然乎不可一世的小豪雄,直能气煞黄三泰,压倒马玉龙。 (均为通俗小说中的人物)。 那夜么叔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梦里拎出来时,外面正在落着霏霏的寒雨,我穿上棉衣,带着杆棒和百宝囊,披上一块桐油雨披风,仍冻得浑身打抖。 你要是怕冷,就甭跟我去,么叔说:免得出去冻掉了两只耳朵,你妈又要骂我三天。 不不会的。我说:我一运气功,就不冷了!去年下雪天,我跟你出圩子去,不是也没冻掉耳朵,一只都没冻掉。 我所说的运气功,就只是憋着气把脸挣红罢了。 今夜先去灰砖屋的荒园角上,布上四只笼子。么叔说:一只麻袋只能装四只笼子,我扛着。 我们不打灯笼吗? 不打。你把马灯提在手上,我们不点它。布妥笼子,我们就去灰砖屋里探一探险,我腰里有一柄短把儿手铳,装上火药的。 要是遇着鬼,你只能捏诀,千万不能开铳,丁二伯说过:鬼手一摸你的铳管,就会炸膛徐大夯就是这样死的。 不要紧,人说童男头顶上有三昧真火,你进屋之前,只要先在顶门上连拍三下,打开泥丸宫,把真火放出来,什么恶鬼都只能空吓你,不能贴近你了。 么叔扛上笼子,我们抄近斜向灰砖屋那个方向走。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见指头,雨丝打披在风上,发出细微的声音,隔着头发和桐油布,寒气仍然逼过来,好像顶着一块冰冻。地下也高低不平,又有些滑,老是有冰棱子垫着鞋底,使人脚心麻麻的疼。 么叔,世上真有许多恶鬼吗?心里想着的是鬼,黑里晃着的也是鬼,脊梁毛耸耸的,明明有些骇惧,可是嘴仍闲不着,要说些什么。原是不想谈鬼的,自己也不知怎么弄的,一开口就岔到那条路上去了。 想必是有的。么叔说。 可是,我们都只听旁人说,我们自己却没有看见过不是?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呢? 嗐,我们都是童男子,阳气盛,火焰高,鬼是知道的,么叔有些理直气壮的说:你仔细想想看,十个说他看见鬼的,十个都是老年人。 老年人爱撒谎,敢情是? 也不是爱撒谎什么的。他们自己常常想到死,阴气就重了,你想想,他们自己都是快变成鬼的人,鬼不来找他们,拉他们,还找谁? ! 可是,徐大夯并不老呀?恶鬼为什么会找到他头上呢? 么叔半晌没答腔,敢情又被我问住了,他虽说大我五六岁,可常常被我找些刁钻古怪的难题问住的。就算真的考倒了他,也没有什么好乐的,冷风掀起披风,直灌到人的脖子里,挨刀似的那么凉法,我的手麻得几乎抓不住马灯了。 你顶好到那老宅子里,亲自问鬼去,么叔说:我弄不清楚,又不会编谎。 越是走近那座荒园子,我的心越跳得激烈起来,从传说里活化出来的鬼脸,青的、蓝的、红的,都在黑里摇晃着;么叔带我钻过一道荆棘的围篱,说是已到荒园里面了,但我却看不见什么,只听见树梢在风雨里呼啸的声音,呜呜的,非常凄惨。 布妥猎鼬笼子,我们真的推开一扇门,到那座曾经发生过离奇凶案的老宅子里去探险了。久无人住的废屋像一个王字叠着一个王字,一进一进的由前向后推延,从这屋到那屋,都有室内通道锁结着,挑起马灯在里面走,像摸索在困人的迷宫里一样。 屋里那样阴湿;方砖地面布满了白色的霉斑,墙角的砖面也被严霜蚀落,形成横向的凹凸状的砖齿,屋顶横柱和门楣上,到处张挂起白蒙蒙的蛛网,在阵阵阴风里飘动着,不时黏着人的肩和脸。 更有一股鬼气的霉味,留在人的鼻孔里。 阴风在通道里吹刮着,人走在方砖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子,霉苔厚得像撒上一层面粉。即使轻轻的落脚,鞋底下也会迸起空空洞洞的声音。 大夯他当初住的木楼在哪边呀?么叔。 我这么一开口说话,四面八方都有很怕人的回声撞过来,仿佛变成妖魔的声音了。 嘘,么叔靠近我,把指头捺在我的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多讲话,然后从我手上接过马灯,悄悄的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们经过一进横屋,屋中有着一个用砖块围成的火盆,里面还有一堆没烧尽的木块和荆棘的老根,屋角放有些打散的面草捆儿,一张破席,一双破烂的窝鞋。 (窝鞋,又称毛窝儿,用芦花或鸡毛制成,北方乡民用以御寒。) 么叔,我看不对劲,我说:这屋子好像有人来过不是? 还不是那些猎鼬的,么叔说:他们带着火铳,到这里来烘火,聊天过夜。 你怎么会知道是猎鼬的? 我认得那双窝鞋,是东街周二瞎子穿的,他卖了一捆皮毛,有钱了,前几天才换了一双鸡毛窝鞋穿在脚上,我怎么不知道? ! 那么,木楼呢?木梯在那边呀? 打这儿走,么叔指着一扇门着的门说。 他动手去拔门闩儿,尖溜溜的一阵风几乎能吹透人的身体,马灯打了两个回旋才慢慢的稳住,黑影子犹在身后晃荡着。我犹疑的抬起眼,看见门楣上面,钉着一张黄裱纸的符咒,旁边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此屋有凶鬼作祟,闲人请勿过此门。 你见着了没有?么叔。 汤小歪脖子写的,么叔说:人歪脖子,写的字也歪脖子,汤四娘那个老巫婆,想拿这事吓唬人,增她的名气,提她的身份,吓唬旁人行,却甭想吓唬住我! 他晃移着灯笼,一手捺在手铳的铳把上,大踏步的走进去。木楼就在那条通道打弯的地方,么叔把马灯吊在窗棂的孔格里,让一圈儿昏黯的黄光遍映出室中的景象;楼梯是木制的,因为日久年深,梯面已经泛出灰白色,板缘留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梯缘的那道栏杆,从第七级起,仍留着断折的扶手,扶手下面的刻花支柱,一共断了三支。 瞧罢,灵灵,么叔指着说:这就是大夯家的二闺女杜英跌倒的地方,梯面的黑斑,就是干了的血印。 那真的是血印,从梯级上一路迤逦下来,虽然干了很久,变成黯红带褐的颜色,面上又黏了一层灰土,但和灰白色的梯面比映起来,仍然点滴分明。这血迹证实了一部份的传说,无论是否闹鬼,至少,这宅子里真的是发生过离奇的血案。 尽管我心里不断的嘀咕着:不要骇怕,不要骇怕! 但那可怖血斑在我的眼里旋转着、扩大着,使我脊背发寒,根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早先那种英雄式的幻想和探险勇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还是走罢,么叔。我颤颤的说:也许鼬鼠已经钻进笼子里去啦。 鬼话,哪有那么快法? !么叔斜着眼望望我说:你骇怕了,我知道。 怕什么?我嘴硬说:这不是到鬼屋来过了吗?也没见有鬼来掐我。 好罢,你只要不怕就成,我们来看这屋,大夯死在床上的屋子。 他摘下窗棂上的马灯一转身子,使我不得不抢前几步,赶快站到他前面光亮的地方。 大夯住的那间屋,正好在木楼楼梯下面一拐弯,推开虚掩的门,就是那间并不很大的卧房,一张木床仍然放置在那里,木床的床面和床缘,也都有大滩变黑的血印,更使人触目惊心。 么叔发现这卧房的另一面还有一道门,推开那道门,里面是一条很窄很长的,类似夹墙形式的暗巷子,里面堆放着好几只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小口鼓肚坛子,还有一堆草草卷放的床褥,也都是染有血迹的。 若说大胆,还有谁比牛里牛气的么叔更大胆呢?他竟然敢把那卷被褥从暗巷里拖出来,重新铺展在那空床上,验一验上下的血斑是否吻合? 你想干什么呀?么叔。我说。 我要学学彭公,断一断这宗奇案。他说:你瞧,这是大夯生前睡的铺盖,没有错的,他手里搂着火铳,睡在这一头,脸朝里睡的。 甭瞎说,我叫说:你也太神奇了,你怎知他脸朝里,还是脸朝外来? 嗐,你瞧这染血的枕头面上,明明印着半个耳朵印儿,耳边朝外,他不是脸朝里吗?我怀疑大夯的火铳为什么会发火? ! 敢情他是听着外头有什么动静了?我说。 不对。么叔一口咬定的说:人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样:人睡在床上,脑袋没离枕头,脸朝里,就不明不白的开了铳? !他要真听见外头有动静,一定先翻过身来,眼朝外看,至少,他得坐起身来再开铳。 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啊,么叔说:分别可大了!他若坐起身开铳,一定是醒着,决不会把铳颠倒过来打他自己。好!就算他真的糊涂了罢,他中枪后也不会这样巧,恰好倒在枕头上,而且头东脚西,跟睡觉同一个位置。 依你怎么说呢? 依我?依我我就要说:徐大夯是在熟睡的时刻,被人伸手压下扳机轰死掉的,他死在他闺女杜英之前,杜英睡楼上,听着铳响,才摸着一把剪刀奔下楼来的,明明是谋杀,偏要扯上闹鬼! 你甭忘了,这是套间,谁会先进屋?藏在什么地方?等大夯睡着了再动手呢? ! 这很简单,么叔说:这门没有闩,也没有搭扣,它是虚掩着的,你跟我来看这座木梯罢,这梯的第四级,被人动过手脚,梯面被撬开过,变成一块一踏就陷的活板,扶手原有些朽蚀了,又被人用短刀挖削过,杜英她踏着活板,站不稳当,身子朝扶手这边倾跌,扶手又断折了,她才朝前仆倒,使落下的剪刀搠进她的心窝。 我不敢相信。我说:谁跟徐家有这深的仇恨,存心要杀害大夯不算,还要坑害他的闺女干什么呢? 不管是谁,害人的人就有他的想法。么叔说:实对你说了罢,好些猎鼬人,都对这事起疑,他们都来过这里,他们发现,害人的家伙是在白天溜进屋来的。最先藏在梯下,后来又钻在大夯的床肚下面,他不是一个,外面还有接应的,旁的不说,至少,他们杀害大夯之后,劫走了他囊里做生意的现钱。我判断这几个人,一定是常来荒园猎鼬的。 猎鼬的? 嘴上这么重复着,心里可更有些发毛了!有时候,我常常听那些关于歹徒的传说,觉得他们要比鬼魅更加可怕。 当然喽,你想,旁人要不是发了疯,谁会常常跑到这荒园里面来? 我们还是走罢,么叔。我说:那些害人的人,一定不喜欢有人到这儿来的,他们要是听见你讲的话,我们就糟啦! 我们把马灯捻暗罢,么叔说:嘘轻声点儿,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草地上走呢。 马灯立刻被我捻暗了,只剩下绿豆大小的那么一粒光焰,像一只眨动的鬼眼似的,似有还无,在墙角上亮着。么叔机灵的蹲在门背后靠近窗角的地方,看来有些心虚胆怯,已经把短柄猎铳的机头扳起来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的恐怖魇压着我,我的牙关只能紧咬着,不能松开,略一松开,上牙和下牙就会格格的打架;仿佛有一把铁锁,把我的嘴唇锁住了,使我不敢动弹,也不敢讲话。 这是出过很多回凶案的宅子,闹鬼的宅子,歹徒出没的宅子,我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迷迷糊糊的跟么叔来这里呢?悄悄站立在水缸背后,伸出鹰爪似的鬼手,去搦饮水路人的鬼,从影壁墙里飘漾出的鬼影子,恍如一道会幻化的黑烟,徐大夯被火铳轰焦的尸体,两个不幸的女孩儿的尸体,窗子外面是动的鬼脸,歹徒们丑陋可憎的脸孔,都在我一刹惊疑的幻觉里交替的出现着,这使我觉得,我带来的棍棒和百宝囊都变成毫无用处的东西,再瞧我那唯一的靠山么叔,也正在紧张的发抖,我便觉得今夜是完了。 我侧耳仔细的谛听着,沙啦、沙啦,真有什么在屋外的草地上走动着,近了,近了,一直逼近到窗角下面,然后伸手来摇动木窗棂子,呼啦呼啦的,听了好一晌,才知道那不是鬼,也不是什么歹徒,只是窗外的风声和雨声,风猛了,雨大了,乍听起来确像有人从丛草里走出来,伸手摇窗的样子。 我们总算壮起胆子,悄悄的从那迷宫似的甬道中间摸了出来,么叔算走了狗头运,他散布的笼子里,居然猎了一只看来十分狡狯的老鼬鼠,不甚甘心的冲着马灯光,翘着它尖锐的嘴,龇咧出一排小小尖尖的牙齿。 尽管披着雨披,摸回去的路上,我的下半身也都被淋湿了,那使我害了一场伤风咳嗽的毛病,后来,那一夜的恐怖情景,时时刻刻在我脑子里反覆出现着,夜晚便化成魇人的恶梦,惊我、吓我,使我再没有勇气到荒园去猎鼬了。 嗳,灵灵,咱们的事还没完呢。有一天,么叔拉我到后面空屋里去,郑重其事的跟我说。 你说还有什么事呢? 那桩沉冤未白的无头公案呀!么叔一开口,就是彭公案、施公案上的那一套。他知道,我也知道,一提到书本儿,我们就会重新振作起精神来的。 他说完话,拿眼瞟了瞟,见我嗫嚅着,便又说: 怎样?你不是要做彭公的吗? 我不是彭公了。我说。 假如你是,你说你该怎么办? 我?我正在生病,告老回乡了呀! 你是胆小鬼。他说。 你也是,我说:秃子不说秃子。那地方鬼气森森的,你再说我也不去了。 好罢,我们不再去那边,他说:我们上街去!在茶楼、书场、汤四娘的香堂,到处去明查暗访也不成吗?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死心,总会把真凶捉出来的。 我寂寞的摇摇头说: 么叔,甭再乱讲了,镇上没有一个人,指说那是一宗凶杀案子,连大夯的女儿都没这样说,你全是胡猜瞎想罢了! 屁,么叔胀红了脸说:究竟是我瞎,还是镇上人瞎,他们只知道拎着酒壶喝酒,提起茶壶喝茶,捏着烟杆,翘着二郎腿,抹着胡子聊天,听人怎么说,跟着怎么说,谁都懒得动脑筋,闹鬼,闹鬼,一条声的闹鬼,不捉个鬼来给我看看,我偏不相信。 好,我说:等我病好了,我就去私访。 不行,办案子怎能等你?么叔说:待我先去巡访一番再说罢。 三 大新年里,满街都是冻铃和积雪,欢乐的锣鼓声远远近近的响着,雪地上堆起好几个丈把高的大雪人来,有的胖得像一尊弥勒佛,有的高得像庙门前执杵的韦陀,有的头上戴着破瓦缸,怪里怪气的傻笑着,用不着担心灰云背后的太阳。 鞭炮啪啪喇喇的炸,雪面上都是五颜六色的彩纸碎屑儿,家家关门闭户,只留下簇新的红纸春联和门楣上摇曳的挂廊,仿佛是一些浓妆艳抹的村姑,带着一身鲜亮又伧俗的喜气。 正因为天寒地冻,家家生着火炉子,赌就成为极普遍的新春应景娱乐;从那些关着的门里,不断传出洗牌声、唱宝声、骰子在海碗里的滚动声、人们嘈杂的哄笑和喧哗声。有些不怕冷的孩子,绕着大雪人追逐,嘻嘻哈哈的打着雪战,有些孩子穿着新衣,在廊下玩着抖螺和滚钱游戏,而么叔不那样。 无论干什么,么叔的性子都是那样猴急,真的算是当差办案罢,也甭拣着大新年呀!何况这档子事,跟咱们扯不上任何关系,没有谁真的是彭公。可是,平素最爱过年凑热闹的么叔,竟着了迷似的热衷于荒园老屋里的那宗案子,连年全顾不了啦。 正因为他太热衷,我就不忍心让他陷在孤掌难鸣的境地了,彭公落难,马玉龙决没有坐视的道理,这个年他能不过,我也豁着不过啦。 我走到十字街口的茶楼去找他,那儿正围著成百的人在聚赌,黑压压的人头,分绕着十几张台面,围成十几个圈子,肩膀挨着肩膀,你推我挤,显出蛮亲热的样子。炉火的长舌头红毒毒的,舐着一排水吊子,(悬空挂起的大茶壶)一屋子全是烟气和汗味。 那边一张台面,围着好些常到荒园去猎鼬的汉子,他们的身上,总脱不了一股子臭鼬的味道。我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儿,发现汤小歪脖儿也挤在里面,他的手气不顺,一连掷了两个么窟窿,输去好高的一叠钱。 像它娘装了铅似的,这倒霉的骰子,一临到我,就净出晦气点子。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说:有鬼在乱拨弄,敢情是 你妈会拘鬼咒,一个说:真的有鬼,也会拍拍你的马屁,还敢跟你作对吗? 你小歪脖儿送几文不要紧的,另一个说:四娘她管得了阴司的小鬼,咱们这帮赌鬼她可管不着,赢你的钱,可不就是掏了她的荷包? 这些家伙准是爱财如命的家伙,我瞧着那一圈人的背影想:唯其爱财如命,才会去谋财害命,但不知谁是谋害徐大夯父女的凶手? !么叔既不在这儿,我当然不能乱张扬,还是出去找他再说罢! 从茶楼出来,转到汤四娘家的香堂门口,那一排青砖铲墙上不见红纸对联,显得有些阴森。汤四娘那个怪异的老巫婆,不知在行什么样的鬼关目,把那扇黑门紧紧的关闭着,门前吊着一盏红灯笼,和一支黑底白字的长幡。风兜着幡,刷刷的飘打,那样子,真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大黑蜈蚣,要扑噬什么似的。 从紧闭着的黑门里面,传出来汤四娘尖亢抖索的嗓音,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么叔没在这附近露面,我有些胆怯起来,顺着一溜儿长墙,偷偷的窜过去,最后,我跑到北街去,站在徐大夯的么女儿惠英的矮茅屋前面,嘴咬着手指头,痴痴的想着心思。么叔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 惠英家的柴门开敞着,因为天阴风猛,她把卖鞭炮、香烛和花生的摊子摆在廊檐下面,人就当门坐在屋子里。她穿着灰蓝带白的袄子,黑裤,脚上穿着青布鞋,(孝鞋)一边照看着摊子,一边在缝缀着些什么。喘气抬起时看见了我,便咬断了线,在线尾上单手捻起一个纥缝,温寂的笑了一笑,朝我招手说: 灵灵,过年好。 姨姨过年好。我说:妳见着我家么叔没有? 没见着。她挪挪身子,让出一截板凳来,拍着凳面说:来这边坐着,吃花生。你怎不跟大伙儿热热闹闹的玩儿来? ! 我说:我找我家么叔的。 她把花生大把的抓了,塞在我的衣兜里,又摘下别在大襟上的针线,在鬓发间擦一擦,继续低头缝缀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她身上自然有着一股子使人乐意亲近的魔力,磁石似的把人吸着,她低头缀缝时样子真够美的,那侧影极像一幅画,她的嘴微微的朝里抿着,鬓下的散发稀稀疏疏的一小绺儿,常常随风漾起来,嬉吻着她丰圆的腮帮。 我没曾见过传说里她那两个已经惨死的姐姐:云英和杜英。也许见过,但一点儿都记不得了。照说,像这样美丽温柔的闺女,是不该归入凄惨结局的。有人说:惠英真比死还惨,一家的大变故,全由她一个人担着。我吃着花生,一面偷眼看着她,胡乱的想了很多事,她的眉头是舒展的,并没把那份忧戚放在脸上,只是仍难掩住一丝丝的惨淡的神色罢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经常想起她在荒园里所遭遇到的那宗往事? 倒不是吃了人家嘴软,我忍不住的提起头来: 惠英姨姨,妳知道我么叔干了什么? 不知道。她说。 他在年前,黑夜里,到灰砖屋去猎鼬去了。 噢,猎鼬吗?她点着头,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我看得出来,当我说起灰砖屋时,她略为怔了一怔,白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我䀹了䀹眼: 他还带我到木楼去过。就是早先妳住过的那个地方。我们看过那楼梯、木床。 她忽然把针线停住了,侧过头,木木的望着我。 你么叔为什么带你去那里?她说。 查案。我理直气壮的回说:妳相信妳爹和妳姐姐们,是叫鬼害死的吗?我家么叔说:是叫人给害死的! 孩子家,知道什么?她说:灵灵,你小小年纪,不懂事,千万甭当着人乱讲,人命关天的事情,乱讲不得的。 我倒没介意她说的话,却被她脸上恐怖的神情噤住了,就乖乖的低下头,没再说下去。离开她那里回到家,在影壁墙边碰着了么叔,他一把扯住我说:走,到没人的地方去,让我告诉你很多事情罢! 你到那儿去了?害得人家到处找你。我说:茶楼也去过,汤四娘的香堂也去过,又跑到惠英姨姨那儿,全没找着。 我在贾老爹的园上,丁二伯的磨屋,么叔说:那两个老头,一个是千里眼,一个是顺风耳,即使赌钱,那两张老嘴也闲不住。 我们走到后屋去,关上门,躺在软软的麦草堆上,从柴笆门缝里透进一些暗暗的光和黑影,落在么叔的脸上,使他那张脸又神秘又生动起来。 你查访出什么样的眉目来了?么叔。 没有,但我听着一些旁的事情。么叔说:汤四娘那只老狐狸要搬家了!搬到那儿?你猜猜就是那闹鬼的灰砖屋。 她为什么不住镇上,要去住灰砖屋呢? 傻话,么叔嗤着鼻子说:不要钱的房舍,住起来多惬意,鬼是她编造的,闹得旁人都不敢住了,她才捡着住,再说,巫婆住鬼屋,显得她真的有道行,汤四娘的名头怕不越来越大。 还有旁的吗? 当然有,么叔说:下个月里,汤小歪脖儿就要娶媳妇了。 哄我。我说:谁肯嫁给那只歪脖子癞蛤蟆? 有钱还怕娶不着人?你知他要娶谁?就是早先在徐大夯家做丫头的秋菊。 他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而且还带着一股自信: 你想,天底下的事会有这么巧?恐怕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跟徐大夯的惨死有关的,我猜是。 经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一股恐怖裹在暗光里,从四周紧紧的压迫着我,使我咬住嘴唇,一时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寂静中怦怦的蹦跳着。 你想,徐大夯一家三口,会不会是汤小歪脖儿伙着人干的?我说。 很难讲,么叔带著成人的口气:假如是他,我想因为小歪脖儿先瞧上了大夯的女儿,借着猎鼬到荒园里去,调戏过大姐或是二妹。 他既喜欢她们,就不会害她们了。 不不不。么叔说:也许小歪脖儿铁匠打铁光是一头热,他喜欢闺女,闺女却不喜欢他,他调戏人家,人家骂了他,讥笑了他,惹他起了恨。呃,也许叫大夯碰着了,踢打了他,他怀恨在心,才动了杀害人的歹念头。 这全是你猜想的? 嗨,天晓得,么叔抱怨说:东街周二瞎子也是这样猜疑呢! 真是怪事情!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手里抓着一大把麦草:乡下出了这么大的命案,县城里怎不下来查究呢? 谁说没查过来!徐大夯死了,他家的苦主没追诉,又没塞钱进衙门,差役下来,先到镇上茶楼吃茶,打听街坊,街坊一条声嘈着,说是闹鬼,差役还不是草草殓了尸,取个街坊上的切结,就回去销差了案去了,全报的是失足落水,走火自杀,坠楼跌毙,那意思就是活该。 衙门为什么这样糊涂呢?我迷惘的说。 你以为做官的全是包龙图?么叔说:黄鼠狼生臭鼬,一代不如一代,当时没人说话。如今事隔几年,连提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么叔,不是说着玩的。我说:你当真要把这事当着一回事办? 为什么不? 你想,就算你真能查出歹徒来,能让旁人也全相信?能让县衙门替徐大夯屈死翻案吗? 我倒不在乎能不能,么叔说:就算不能,我们也会在心里记着,等日后我们长大了,做了官,再把真凶指出来也不晚。假如真是小歪脖子干的,我要把他的脖子拉长了吊正,也算正法,也兼替他治病。 真有意思,只是我有点儿害怕,你呢? 那天夜晚,我真的怕过,么叔挺挺胸脯说:如今我已经不再怕了。 要不要跟惠英姨姨去讲?我问说。 不要。他说:女人胆子小,拖上她,办起事情反而累赘! 那是开始,么叔煞有介事的为这宗惊天动地的大事忙碌起来。他出去用他积下的压岁钱去买枪炮和火药,又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没有鞘的七寸攮子,每天在后屋里练他的飞刀,把悬在横梁上的玉蜀黍种子当成人头,一刀飞出去,玉蜀黍粒儿乱迸,他把它形容为歹徒的脑浆四迸。 有时候,他会很大方的摇出两枚铜子儿路费,官味十足的吩咐说: 去替我到北街打探消息!立刻回报。 那个月里,我当了他的活电报杆子,北街也去过,南街也去过,贾老爹的园上、丁二伯的磨坊全去过;用他的铜子儿买过栗子、鞭炮、陀螺、糖果和花生,另外还有几枚,叫我玩滚钱输掉了。但我总算打听到很多事情;几个猎鼬的家伙酗酒打架了。汤四娘买了一匹灰色的毛驴代脚,挺着肚子在街上骑来骑去,那驴的长耳朵会转动,敢情是伤了风,一路上直打喷嚏。惠英姨姨缝了一双红绣鞋,是打算送给秋菊穿的。 而秋菊她爹带她来到镇上,住在大安客栈里;以及汤四娘决定在二月初七搬进灰砖屋,是被么叔认为最要紧的大事。 他固执的认为秋菊决不能嫁给汤小歪脖儿,嫁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这个明摆着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说:假如惨案的主谋是汤小歪脖儿,那,在徐家做过丫头的秋菊,说不定多少晓得一点内情,连惠英在内,他早晚都会害死她们! 那,惠英姨姨一个人住着,他怎不动手呢? 没到时候罢了!么叔又说:惠英住在街中段,热闹地方,人多眼杂,他们不便动手,这回,秋菊嫁给小歪脖儿,是汤四娘花八十银洋买的,秋菊她爹是个赌鬼,上回只卖六十块银洋,大夯死后,没要他花钱赎,是大夯娘子打发她回去的,汤四娘不便害外人,做婆婆的虐杀媳妇总行罢!不信?好,你就瞧着罢! 说是这么说,其实两个人谁也没光是冷眼旁观的瞧着,么叔总把他想的事情当成真能发生的,所以他要挺身救美。 秋菊就是街梢人,么叔和我都认得她,她跟么叔差不多大年纪,人却生得瘦小瘦小的,好像风干了的乌骨鸡,平脸塌鼻子,一脸黑雀斑多过烧饼上的芝麻。她爹原先个佃东街施家的田,后来懒散不交租,搬到北乡破庙里去,硬要和尚分他一间廊房,请他做看庙的。秋菊她妈没死前,常带着傻乎乎的秋菊来赶街,卖些青菜和瓜果,晌午时,在我们家门斗下面避太阳。么叔这不叫挺身救美,但离不开书本上学来的套语。 我们到大安客栈去,找着了秋菊,她脸上涂着一层白粉,鬓角的汗毛才绞过了,那张不干不净的雀斑脸好像显得大些,她身上穿着新鲜的衣裳,敢情是汤家替她做的,她不习惯穿,穿在身上,头和手都不敢动弹,直挺挺的,像是纸扎的童女,走动时,又有几分像是传说里的僵尸鬼,怕人。 秋菊,妳快要做新娘了!么叔说:妳爹呢? 去喝酒去了。她说。 妳的新郎是歪脖子,知道不?么叔把脖子尽量歪,尽量歪,做个样子给她看,她的脸有些红,只瞟了一眼就低头看她自己的脚尖。 么叔背着手,绕她踱了一个圈子,说: 秋菊,汤家搬到灰砖屋去了,那儿传说经常闹鬼,妳比我们都知道,妳那老主人徐大夯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妳如今又得坐花轿到那边去了,不怕吗? 她只点点头,表示她知道,心里也怕。 么叔抓抓头皮,想了又想说: 不用怕,我跟灵灵会常去看看动静,真要有什么,我们会会救妳的。其实他自己该知道,他的话根本是一句空话。 这时候,有人进屋来,我们掀帘子从后面走掉了,么叔和我隔着帘子偷看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住在北街的惠英,她手里拎着个小包袱,不用她打开,我已经知道包袱里装的是那双她亲绣的红鞋。 秋菊迎着她,拉她进屋,两人叽哩咕噜,也不知在低声谈着些什么。 总之,事情好像不单神秘、恐怖,而且很够复杂。 么叔他是这么想的。 四 在众多吃神鬼饭的人家里面,汤四娘算是个暴发户,暴发户家里办喜事,总是很讲究铺张的,更何况汤四娘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那一天,荒寂的灰砖屋算是破天荒的热闹过,成千的贺客,凑热闹的孩子,请来的乐班子、吹鼓手,几乎把荒园里的枯草都踏平了。 这份热闹,我跟么叔当然会争着去凑的,汤家发来的请帖,由么叔拿着,正正经经的去吃喜酒,我呢,算是他带去的锅铲儿。 尽管汤家把场面铺陈得很大,他也只用上了灰砖屋前面的一部份,一共三进房子。房子经过粗粗的打扫,梁上吊起几十盏大朴灯,蓝汪汪的灯光亮成一片水,五间通的房里满排着流水席,吃完一批,又来一批;也许因为人多的缘故罢,灰砖屋里那股子迫人的恐怖气氛消失了,并不觉得那房子怎样的幽古森寒。 做新郎的汤小歪脖儿,做新娘的秋菊,一会儿从这边门里出来谢客,一会儿从那边门里消失,走马灯似的打着转,都木木呆呆的,像是一对木偶人儿。 惠英没有来,吹鼓手断断续续的吹着震耳的喇叭。 完全是一般人家办喜事的样子。 么叔,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有些失望的说:这里有什么出奇的事呢?秋菊业已跟小歪脖儿拜过天地了呀! 。 我也觉着不对劲儿,么叔说:那就算是来吃喜酒罢。 敢情你猜想的,全错了!我说。 什么地方错? 那案子。我说:汤小歪脖儿并不像是凶手,我看。 嘘今天不谈这个。么叔说:我们等着闹新房罢。 闹完新房,我们跟着贺客挑起的灯笼回去。和么叔两个人,又挖空心思,编织了更多的理由,用来证实做新娘的秋菊现在已经落到老虎嘴里去了。我们曾躲在黝黯的后屋里,不止一次的争辩过,甚至把那一天全部细小的事件,张三呶过嘴,李四斜过眼,小歪脖儿跟谁点过头,全都从记忆的匣子里抖出来,穷研判,乱分析一番,但总得不出什么头绪来。 在街口的茶楼上,甚至连最爱谈鬼论怪的贾老爹和丁二伯他们,也不常谈起灰砖屋的事情了,也就是说,除了我和么叔,再没有谁还把徐大夯那宗惨案放在心里了。 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即使是血淋淋的事情,只要有了开初的传说做底子,就再也画不出旁的颜色来,因为民间习惯那样的认定:有了传说,就是有了交待。 不管那传说不合理到连孩子都曾怀疑过。 虽然我们并没亲自揭露出事情的真相,但真相总是有的。 一年以后的秋天,汤四娘家总算出了岔事。 么叔带着我到街梢的灰砖屋左近去打转,有好多回都没碰着秋菊,么叔曾跟秋菊说过,要不时去看她的,听说汤四娘对待秋菊不好,常常殴打她。过了气的新娘子秋菊很可怜,我们去看她,她会卷起袖子,让我们看她腿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那回碰着做婆婆的汤四娘,她见了我们,便虎下脸,问我们到灰砖屋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找秋菊。我说。 秋菊?秋菊生病了。她说:有什么事好找她? 下一回再去,她干脆说: 秋菊回娘家去啦。 她在撒谎,么叔离开时跟我说:秋菊她爹今早上还在酒坊打酒,我问他秋菊,他还说:嗯,我好些日子没去看女儿了! 事情有点儿怪,可不是? 嗯,么叔说:有变化了。 我们走到村路旁边,碰着惠英姨姨,她站在圩岗上朝远处望着什么。 惠英姨姨,妳出街干什么? 等人送花生来。她说。 那时正是落花生开始收成的时候。 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嗡嗡昂昂的?她说。 我们静下来,果然听到一种奇怪的,绵长不绝的声音,从灰砖屋那个方向发出来,嗡嗡昂昂的,又空洞,又有些儿凄凉么叔听了一阵,突然拍手说: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许多只小口坛子,迎着风发出来的!刚刚我们在灰砖屋,就已经听过。 不,好几天前,我们就听过了。我说。 惠英姨姨的脸色变白了。 你们有去过灰砖屋吗? 去过好多回了。我说。 看见过秋菊没有? 好几回都没看见她,么叔说:汤四娘那老婆子,一会说她生病,一会又说她回娘家去了!实在她是在说谎,早先我见着秋菊她爹,他还说好些日子没来看女儿了呢! 惠英姨姨立时显得很焦急的样子说: 能不能帮帮忙,立时找着秋菊她爹,要他去灰砖屋去看看秋菊,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妳說秋菊会怎样?么叔说。 那坛子那些小口的坛子,是我要她在危急的时刻这样迎风放的。她昏乱的,断续的说:我也以为我爹的案子,是汤家做的,秋菊她爹只看着钱,硬把女儿推在火坑里,我没法子,只好要秋菊防着 当然,我们很容易在酒铺里找着了秋菊她爹,告诉他,秋菊生了急症。她爹一向就很泼皮,立即纠合了几个人,嚷着去灰砖屋: 哼,那老巫婆要是虐打了我的女儿,我有账跟她好算的。 他这一去,事情就闹轰了。最先汤四娘拦住他,说是秋菊回家了,做爹的不信,说没见着女儿,非要见人不可,最后做婆婆的没办法,又推说生了汗病(伤寒),正蒙头发汗,不能见人,死死的拦门不放进,秋菊他爹要找小歪脖儿,小歪脖儿跑了,根本不在镇上,双方僵持了一上午,争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秋菊他爹硬把汤四娘推开,冲进后屋去,他找到的只是一具被盐腌着的死尸。那死尸看样子是死去很久了,浑身脱得精光,睡在床上,身下铺着一层细盐,身上也撒了一层盐,枕头里也灌的是盐。 这是一宗根本赖不掉的命案。 街坊上的人弄不懂汤四娘为什么会那么笨法,把媳妇活生生的打杀了,竟会把个死尸腌在家里? 由于这宗命案,那些尘封已久的传说,又被大肆的渲染起来,惠英姨姨更出来作证,说是她爹那宗命案跟汤小歪脖儿有关。 而小歪脖儿跑掉了,汤四娘只承认媳妇是她打伤后死掉的,她曾要儿子趁夜背去埋掉,儿子胆小,一走了之,害得她只好把死尸腌着,免得生蛆。 徐大夯一家三口的惨死,她指天划地的哭说毫不知情,而且她那窝囊儿子也决没有那个胆子。 这案子是由乡绅了断的,没再经官。 秋菊她爹提出条件,不要做婆婆的抵命,第一,要她赔偿女家大洋一千块,第二,要她替秋菊准备一口十合头的大棺材,送葬要用全付寿葬的葬仪,最后一点是要做婆婆的替被虐死的媳妇披麻戴孝,端筛子引路,还得走三步磕一个响头,一直磕到坟地上去,要不然,就以谋杀告官,由官家论断。 汤四娘也许怕经官论死罢,她自愿答允前者提出的条件,那是一场远远近近都轰动的大热闹,但十分的凄惨。 小歪脖儿从那时起,就失踪了,从没再出现过,徐大夯的案子,又那样的沉寂下去了。 我跟么叔还是认为:我们比传说要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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