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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斧头和鱼缸2

红丝凤 司馬中原 17066 2023-02-05
血案又离奇的发生了。 这一回,血案不是发生在被一般人认定的陈宏记布庄的凶宅里,而是落在布庄紧邻、死去的樵夫王大的屋里,王大的遣孀大寡妇,在她自己的卧房里被人砍杀了。大寡妇的尸体,半裸着横躺在那张红漆已经剥落的古旧木床上,她的发髻被人抓散,仰脸朝天,后脑倒枕在床沿上,一蓬黑雾似的长发,有一半被血块黏住,变成胶结的发饼,那房间只有一扇小窗,黝黯得很,一块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白羊般的裸胸上。 最先发现大寡妇被人杀害的,是镇上的金大娘,她起了一个摇点子的盆会,到了摇会的日子,她去叫唤大寡妇,一掀房门帘子,她就跌跌爬爬的一路尖声号叫出来。镇上的人涌进那宅子,看到那具半裸的尸体在黝黯里发出亮光。有人仔细察看,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痕,那是从颈侧到喉管的一条六七寸长,两寸多深的裂口,仿佛是被某种沉重的利器砍劈成的,有一绺断发夹在伤口中间,发梢还朝下滴血。

赌鬼王二到哪儿去了?她怎么死的,他该听着点儿风声。 经人这么一嚷嚷,有些好事的便去后屋找赌鬼王二,打开柴门,就看见王二头枕着手肘,酒醉似的伏在白木方桌上,旁边放着一只空酒壶和一只尚留有残酒的酒杯,桌脚边横着一把染着血迹的砍柴斧头。 好哇,人是他杀的!有人喊说:凶器还在呢! 王二,王二。有人叫他不应,以为他喝醉了酒,伸手去扳动他的肩胛,觉得又冷又硬!赌鬼王二把脸偏露出来,满脸青紫色,嘴角和鼻孔都还在朝外溢血,那人松开手,倒嘘一口冷气说:整砸了!像当年陈宏记布庄闹出的事故一样,差就差在没死在一堆罢了! 在一向平静的偏僻地方,闹出这样离奇的命案,简直像天塌地陷似的远近轰传着,地方上初次查验,大寡妇确是被柴斧砍杀毕命,赌鬼王二呢,却是饮了毒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鼠药,命案虽然闹得这样大,了结得却很快当,按照一般冤有头债有主的观念,大寡妇是赌鬼王二杀的,赌鬼王二的一条性命,当然也葬送在大寡妇的手里,冤冤相报,两造都已送命,也算是扯平了。衙门里办事,怎样省事就照怎样办,只要理上站得住,交得了差,谁也不愿横生枝节,替自己惹麻烦。

街坊上的人,也都相信这宗命案是这样发生的,大寡妇和王二叔嫂俩,原就有些首尾,赌鬼王二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把大寡妇一些金饰和压箱的私蓄,连哄带骗的弄出来送在赌台上,两人也曾有过好几回争执吵闹,这一回,也许是大寡妇想摆脱王二贪得无餍的需索和纠缠,也许是赌鬼王二索逼不得,恼羞成怒,总之是两巧合一巧,迷迷糊糊就把事情闹出来了。 也有些人重提陈宏记布庄当年闹出的那宗惨案,认为两宗命案之间,有着神秘的连锁关系,一定是宅子犯煞,或有恶鬼邪魔作祟,要不然,哪有这般巧法?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恶煞,贵财就是;这案子是他一手做出来的,却没有一个疑心到他的头上。一个骨嶙嶙的瘦弱的男人,阴沉冷漠,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平时胆子小得怕杀一只鸡,哪能挥得动那种沉重的柴斧,一斧居然砍断了大寡妇的半边颈项?再说命案发生时,他根本不在镇上,早几天头里就出门去了的,拿什么样的理由,也扯不上干系。

实在说,贵财自己也不相信他曾经干下了什么?公鸡在黑里警告似的叫唤着他的名字,贵财哥啊!贵财哥啊!他充满疑虑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令人惊怖的恶梦,他梦见扁的大月亮照着白沙沙的路,他就折回头,顺着那弯弯曲曲的路影飞奔着,那使他心里的忧郁,轻快的发散出来,像燐火似的飞滚到远处去;在月亮的幽光里,一切的图景都是他所熟悉的,小镇上的街道,透着灯光的马家酒铺,家宅后面荒旷的野溪,那道圮颓的灰墙和一些缺口 他跳到隔邻的后院里,赌鬼王二所住的矮屋里没点灯,紫笆门是反扣着的,他站在窗外窥望了一会儿,月光落在屋里,方方的一小块,当中有他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赌鬼王二夜晚从赌场回来,有喝夜酒的习惯,用杀鼠药把他放倒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倾放杀鼠药时,发现门后那柄柴斧,梦就再做下去,他掂起那把斧头,闯进大寡妇的卧房,一把掀翻她,胡乱砍了一斧头,她连喊全没来得及喊一声,懵里懵懂就翻了眼,一切都很顺当。 一切都是那样的畅快淋漓,第二天,他在离镇四十里外的路上,身后的那场梦,淡得几乎见不着影子了。这种看像是梦游的毛病,实质上跟梦游完全不同,贵财明知那不是梦,偏把它当成梦来看待,尽量促使自己遗忘。 那两个人不是我贵财谋杀的,他为自己编出一套遁词来;王二被大寡妇下毒,大寡妇吃王二用柴斧砍杀,这跟我姓陈的有什么相干? !若说干系,就只有使自己爽心快意了一些,月娇因此失去了一个姘头,自己出门在外,不必像前些时那样牵肠挂肚了。 进城贩妥了布疋,他径自背着到四乡去贩卖,足足挨顿了半个月才朝回拐,背上轻轻的,腰里重重的,交易发旺,人也有着转运的预感。我贵财不是那种孱弱的人,甘心把绿帽子顶在头上,赌鬼王二已经了结了,那淫妇该怎样处断呢?难道还让她活在世上?另一场意念结成的梦境,又沉沉的魇压在他的心上。

小阳春的天气是那样晴和,人在太阳底下赶路,身上还有些发烊。看着看着望得见镇上参差的屋脊了,贵财忽然打了个寒噤,变得心虚胆怯起来,明明那不是梦,他挥动柴斧的手还在痉挛着,那比抖开纸包,在酒壶里倾倒毒鼠药的感觉更为真实。 事情过后,连自己也不相信是从哪儿来的胆量?后来住在客栈里,他真的梦见过赌鬼王二,七孔流血的站在他的床面前,喊着向他索命,梦见过头颅倒垂在肩膀上的大寡妇,喊着贵财哥啊,让我活啊!怵惕间,全化成一片鸡啼。赌鬼王二究竟有没有喝了那壶毒酒?他还不知道,贵财倒希望对方喝了,即使噩梦缠人,却要比跟王二面对面的碰头要好,不用说,王二要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承认大寡妇是他杀的,那时候,地方上追查真凶,总是很麻烦的事情。

他并不怕鬼,但很怕人。 当真就一些儿不怕鬼嚒?在外面,怕也怕得有限,一想起那宅子跟自家的宅子仅有一墙之隔,也就有些浑身发毛了。眼前唯一能支撑着他的,就只有内心里那股子逐渐黯下去的妒火,念头转到月娇身上,会觉得赌鬼王二死一次还算便宜了。 快走到镇梢石桥头,迎面响起乐声,贵财招起手朝前望,一行出丧的人正迎头走将过来,两支喇叭朝天摇晃着,紧跟着抬过来两口白槎木的棺材。他怔了一怔,心像断了绳的打水木桶,一直落到黑洞洞的井底下去了。 啐,他吐口唾沫,闪到小街的街廊下面去,自言自语的说:真霉气,赶路遇着这玩意儿! 你弄岔啦,贵财哥,有人在他背后说:见财(材)有喜,主你生意发旺的,干嘛啐它? 他一掉脸,这才发觉他站在中医汤一剂的门口,说话的正是汤一剂本人,手端水烟袋,翘着黄了梢的山羊胡子,也在那儿望呆呢。

镇上谁家出殡?两口棺材一起抬?他故意吃惊的问说。 噢,你还不知道?这命案可闹轰啦。汤一剂说:不就是你隔壁的大寡妇和她小叔王二吗?一个被柴斧劈断了颈子,一个喝了毒酒。 贵财皱起眉毛,做出惊诧的样子: 老天!我出门时,他们还好端端的,怎么会? ! 变化来了,谁也料不到的。汤一剂说。 黄亮的喇叭一路摇晃过来,两口棺材小小薄薄的,显出刺眼的新刨木质的光泽,眼看经过贵财的面前时,棺前突然卷起一缕小旋风,扫着地面的灰沙,腾升得像一条黄蛇,一种潜在的本能使贵财朝后退缩着,脊背紧抵着中药铺的墙壁。 旋风起得太突兀了,心虚的贵财总有些疑神疑鬼,暗怨自己为什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拣着这个时刻回来?半路上竟撞着这两口棺材。看来赌鬼王二跟大寡妇含冤带恨,阴魂真的会缠绕着自己的了!

但那也只一刹功夫,两口棺材就吱咯吱咯的抬过去了。贵财倒透出一口凉气再抬眼,送葬的人都是镇上的几张熟面孔,金大娘旁边走着的,可不是月娇吗?愁眉苦脸的一副伤心模样,使他一心的妒火又旺腾起来。月娇这个淫妇,这样的不知羞耻,姘夫死了,她竟然有脸跟着送葬?她心眼儿里哪还有我贵财! 依他的性子,恨不得立即奔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发髻,狠狠地痛掴她一顿。火冒至腔口,忍一忍又干咽下去了,他不能当着人这样做,把街坊邻舍惊动了,那可不太好,这本账只好暗暗记在心里,等到机会来时,再跟她打总结算罢。 瞧,月娇,妳家的那口子回来了!喏,药铺门口站的,可不是他吗? 月娇顺着金大娘的手指一抬头,不知不觉的就斜奔了过来,急切的叫说:

贵财,你这趟出门,整整半个月了,镇上出了这么大的血案,可不把人给吓死了! 嗯,贵财冷冷的说:我刚刚才听人说起。 你想想罢,就靠我们紧隔壁,只隔着一堵有缺的残墙,你说我害怕不害怕?大寡妇她死得好惨,去看的人都这样说,后事还是左邻右舍出面料理的,大家摊份儿,买棺材,我们也摊了三块银洋。 也是应该的。贵财说,用阴郁的眼神直瞅着她,像想从她语言背后挖掘出一些什么。 你不跟着送葬?月娇说:总是邻舍一场。 贵财摇摇头:赶了这许多路,我实在乏了。 那我跟你回宅去罢。月娇说:凶案发生之后,我就托人带信,把我妈跟月艳接来住。她们都还留着没回去呢。 好罢,改天再补烧些纸箔算了。 看你真的是乏了,月娇关切的说:说话嗓子哑哑的,没有一些精神。大寡妇家遭了这样的横事,你像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变化来了,谁也料不到。他把汤一剂说的话,照样说了一遍,说完话,跟着嘘了一口气,仿佛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其实贵财心里纳闷得很,每回自己都只能背着月娇发狠,见着月娇就打了盹,有烦有火,全都被一种无形的魔力锁禁着,想发也发不出来了。月娇简直是狐狸变的,那种难分真假的关心,烫得人发疼的热切,会在一刹间把人心底的纹路弄平,他虽说根本上怀疑这些,却没有办法从这种温柔的魇境里跳脱出来。 一路上月娇撒着娇,长呀短的念着,说她惊是怎样惊,怕是怎样怕,等是怎样等,好像巴望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出门。他跟她回到宅子里,心像干了的霉苔一样,他想过,像他这种样的人,原不该娶亲的,尤其不该娶着月娇这种容貌出众的女人,使他深受折磨,要不然,怎会多出那两口棺材?赌鬼王二不用谈了,大寡妇凭空挨了那一斧头,委实冤枉。说来全是月娇害的,女人是祸水,老古人的话总错不了。 人这样郁着,表面上还得好好的看待来此作客的丈母和小姨月艳,跟月娇也处得像是甜蜜恩爱的小夫妻。事实上,从赌鬼王二死后,他心底下一直厌恶着月娇,连到汤一剂那儿去配药的兴致也没有了。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命案虽然已经了结,但街坊上一直把它当成茶余酒后的谈资,绘声绘色的有之,夸张渲染的有之,经常刮进贵财的耳朵,每听着有人提起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名字,贵财的颜面就会扯出不自觉的怪异的痉挛来。 买点纸箔到后院子烧一烧,避避邪! 这种话,他在一冬季里,跟月娇提过三遍了。 冬天是卖布的旺季,四乡的庄户人家收了秋粮,年前节后,总得扯些布,添套把衣裳,贵财为了逃避那些对命案的议题,出门的次数反比平常更勤,丈母和小姨被月娇留着,过不久,索性把她爹也接来同住,两家合成了一家。贵财既然跑得勤快,交易又很发旺,手底下积赚的也就日渐丰厚起来,梁师傅没口的夸赞自己有眼光,能选中这样的女婿,并且当着人打赌说: 你们瞧着好了,不出三几年,陈宏记布庄就会复业,一样开得出当初那样的规模。 贵财只是身子太单薄,禁不得太多风霜。做丈母的说:寒天腊月出门,够辛苦了,闹咳闹喘,瞧着令人耽心,真能把布庄复业,那就好得多了。 也甭那么担心着贵财,他只是小时缺调养,多劳动,多磨练,反而对他好,若真成天窝在暖房里,不淋雨吹风晒太阳,那真才会像盆花一样的易枯呢。做丈人的说:他成家之后,自己贩布卖,这一年多来,身子不是比当年好些了。 委实是如梁师傅所说的,贵财经常在外卖布,那张原本浮肿透明的脸盖上了一层些微的黝黑,使他在外表上看来,不像早先那么苍黄。但则内里怎么样,外人看不着,只有贵财他自己知道,一阵喘息起来,眼前青黑青黑,金蝇子乱飞乱迸,一阵咳呛起来,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成碎块,一块一块的朝外吐。 冬天出门的滋味很够受的,走在遍是冰棱的野路上,最先步步像踩着刀口,割得人脚板刺痛,过后不久便冻麻了,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搬挪两根沉重的木杵。龟伏在路外的村落,光秃的抱着霜花的树木,看在眼里都很近,走起来却非常遥远。即算是晴和的日子,风也薄利如刀,割裂人的肌肤,甭说遇上常临的雨雪了!但在这一阵子时光,他愿意这样的出门受苦,冰冻会使他心里觉着清爽一点,野原上耀眼的雪光,也会把他积郁在心窝的霉黯,洗上一洗,使他有一份无斑无点的安静,哪怕只有一会儿功夫也是好的。 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命案,已被街坊上的人讲腻了,无论有多少风风雨雨,总没沾着他贵财一星半点,这使他在惊恐中暗怀着侥幸;过了那一段昏沉的日子,他总算慢慢清醒过来,懂得精密的计算,计算着下一步该走的棋子怎样对待那个曾经背弃过他的女人。 他从来就没信任过她,那支簪子仍然是个谜,他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去揭发的谜,使他又起了凶心。贵财单独在静夜里盘算过很多回,强烈的妒意使他容不得一个已经不洁的妇人,他根据片面的疑心,作成那种认定,而那种认定,像果核似的长在他心里,至死也挖不脱了。 计算月娇,不像计算赌鬼王二那样容易,两人总是夫妻,总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的枕上恩情,他嫌恶她,却又贪恋她,她的温存热切,常使他陷进一种无能为力的魇境,连火气都发不出,甭说认真的动手了。 赌鬼王二的命案刚刚冷下来不久,两家紧邻,这边如果要再出事,唯恐旁人把两宗事情朝一宗上联想,再说,自己跟月娇有着正式的夫妻名份在,十分只要一分破绽,就脱不了牵连,要想成事,非得忍着等着不可。 即使摇响泼浪鼓在卖着布,这念头仍在他脑子里流动着。他拿起竹尺在量布,仿佛量的不是布,是他自己一分一寸的计算。他拿起剪刀在剪布,仿佛剪的也不是布,而是月娇的喉管,那嘶嘶的裂帛声,带给他一种报复性的得意的快感,好像有血点从剪尖溅滴下来,一花眼间,白雪上会显出许多夺目的鲜红。 而这并不是他想用的方法。 更多不切实际的方法,都像五颜六色的花布似的,朝他不宁的恶梦里乱堆乱掷。有时,他梦见他和月娇手挽着手,站立在狂风凛冽的山顶上,脚下是黑黝黝的,使人不敢俯视的悬崖,他伸手对准她后背轻轻一推,她就像一张剪纸似的飞身翻滚着,直落进幽深莫测的谷底,她尖锐的叫喊和他磔磔的狂笑绞合在一起,那样的响亮,那样的绵长,使他被一种快意的战栗挟持着。从梦中飞向清醒,怔忡一晌,才知道没有山,没有谷,只有黑暗包裹着他,躺在客栈的木床上。 有时他梦见仍用当初砍杀大寡妇的那柄柴斧,在自家的卧房里,猛劈着月娇的头颅,一斧劈下去,铿然有声,再看,根本没劈着人,只劈着一段人立着的坚硬的木头,那斧头的木柄断折了,斧头仍嵌在木段当中,晃也晃不下来,就那么的黏在那上面,自己的心也黏在那上面。 他为这些乱梦缠绕着。 新年前夕起风讯,贵财回到宅子里歇着没再出门,纷乱得像千万缕游丝的思绪,仍在他心里不断的朝外抽引。堂屋里生着红红的木炭火,二道院子里积有一尺多厚的雪,风在檐间旋动,一串长长短短的冰铃便发出尖锐的泼啸声,天色灰涂涂的像块盖板,低低压在屋脊顶上,一屋子都是那种死沉沉的黯光。 这宅子,开春该粉刷粉刷了!做丈人的跟贵财说:我总觉得房子太古老,有些阴气,生邪惹魅的。 贵财沉吟着,最后一句话生邪惹魅的,却棒似的把他敲醒了。 嗯,他应说:屋子不但太旧,我看当初风水也没看好,当初那宗惨案发生之后,我就有些觉得异样,一晃眼,又好些年了。 对方抹着山羊胡子,下巴变长,隔了一会儿说:不错,你父母当初那案子,跟隔壁赌鬼王二叔嫂俩的案子,情形差不多,说宿世的冤孽也好,说有鬼作弄也好,似乎都跟风水有关。 真的,假如有买主肯出价,我很想盘掉这宅子,贵财说:家里人口少,用不着这种二进院落的老屋,空着朽坏也是空着朽坏了!要是常住下去,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故来呢。 陈家的祖业,也是你们小夫妻俩日后的根基,老头儿说:我可不敢轻易跟你拿这个主意,我总想,日后布庄复了业,人手多了,宅子自有旺象,能修整尽量修整,再请看阳宅的先生,仔细瞧看瞧看,万一有什么不妥,烦他施法破一破,也就好了。 等到过完年,开了春再说罢!贵财阴郁的说。 年倒过得挺像是年,贵财对丈人和丈母说多殷勤有多殷勤,知道丈人爱喝原泡老酒,不但每日供应无缺,还特意买了两小坛,算是送丈人的年礼;知道丈人爱吃活鲤鱼,便着宅后的渔家在冰封的溪河上砸出冰窟窿,在天寒风急的夜晚,擎着桐油火把,到冰层下去取鱼;丈母通身里外的新棉衣,全是贵财送的,把丈母乐得笑眯了眼,没口夸赞女婿是个孝顺人,除了还差个外甥孙,她简直没旁的话可说了。 月娇跟贵财同床共枕,也口口声声称赞贵财许多好处,婚后两人没拌过一句嘴,没呕过一场气,她说什么,贵财都会依着她,她没道理硬说贵财有什么短处,只有小姨月艳在冷眼旁观时,说她姐夫很怪气。 他低着头想心事的时候,那张脸最怕人了!她背地里跟她爹说过:脸额上的肉蚯蚓,扭来扭去的,两只眼珠从眶子里朝外凸,直钉在眼前的地上,偶尔抬眼看什么,人在他眼前他不见人,眼珠里郁着一盆子火,凶暴暴的,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甭犯那种疑心病了,丫头。做爹的喷着酒气说:善人恶长相,也没有什么不妥,妳到大庙里看看去,十八罗汉,有几个慈眉善目的?罗汉就是罗汉,不能单看外表,妳姐姐喜欢他就得了! 不动声色的贵财把棋子捏在手上,耐心等着机会。开春后天转暖,架上绿泼泼葡萄已然成荫,丈人丈母和小姨在宅里一住几个月,打算辞别回家去,隔一段日子再来,贵财一再挽留没留住,最后说:那就到这边来过端阳罢!我多养些活鲤鱼,再窖下一坛酒等着! 主意早就筹算定了,他想到了结月娇的地点那口高高的绿釉鱼缸。为了掩饰这事,他出门卖布留了很久,回来又特意去找汤一剂,使月娇有了她最后一个如鱼得水的春天。 端阳是个大节,风和日丽,寒伧的小集镇上,显得暖洋洋的。家家的门前插着艾蒲和柳枝,窗角上吊着彩绒扎成的小粽,和各种颜色艳丽的布饰,鸡、虎、兔、龙等生肖,在黯色的背景中,跳腾起一片节庆的光鲜。 贵财的宅子里,两个人也为过节忙碌着,丈人、丈母和小姨,说妥了要在过节当天赶来聚会几天,节前头几天,贵财就里里外外的打扫宅院,月娇自己裹着粽子,按照端节的习俗,贵财去桥头汤一剂的药铺,买了白芷、苍术、除虫菊和干艾粉,混碾成一大包,在房阴屋角遍撒着,借以驱除五毒,堂屋的碎瓷瓶里,也供上了盛开得像金轮似的蜀葵花,红得像焰火似的石榴花枝。 当然,去汤一剂那儿买药时,他也没忘记配他那种能在月娇面前称得起丈夫的补药,好在枕席上讨她的喜欢,这些细小的事情,他全安排得很妥当。他说不出他对月娇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他狂热的贪恋着轻纱帐里的日月,裸裎的月娇是细白温柔的,像一颗剥了皮的水梨,她笼雾的黑发,轻微的喘息,沁汗的肌肤,娇慵的情态,都会带给他一种飘升的快乐,那要比早先他关在黑屋子里的幻想要真实得多,也温暖得多。但他最贪恋她的时辰,也正是最厌恶她的时辰,仿佛她比五毒还毒,甚至连雄黄、艾茎酒都奈何不了她,这背夫偷汉子的淫妇! 他没有忘记那口绿釉的鱼缸,在葡萄清凉的绿荫下面,半缸新换的清水里,养着十多条透活的、筷子长的鲤鱼和鲫鱼,丈人最爱用活杀的鲤鱼和鲫鱼下酒。 过节那天大早上,贵财刚醒转,就见月娇在窗前的妆台边扎彩绒,编成一个网儿,网着艾枝和烤熟的蒜瓣儿,把它悬在房门口的横柱上。 嘿,有那么多的规矩?他揉揉眼,打着呵欠说:妳对过节的兴头,比我更浓。 庆节就得像个庆节的样子,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说:甭赖在床上,快起来,帮我去配雄黄酒去,等歇我替你扣绒。 算了,他披衣坐起来说:我还是孩子?五颜六色的扣那个,节后出门去卖布,伸出腕子,让别人瞧着了,不笑话才怪? ! 唷,瞧你!她噘起嘴,几些撒娇的意味说:怕人瞧着笑话,就不要扣在腕子上,我替你编个袋子,挂在裤腰带儿上,放些雄黄块儿和樟脑在里头,辟邪袪毒的,成不成? 他趿着鞋下床来,站到她背后,两手扳着她柔圆的肩胛说:成啊!我也替妳襟上扣一只雄黄老虎头罢! 这样打情骂俏式的调笑着,仍然是新婚小夫妻那股蜜劲儿,瞧不出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只有贵财自己,抬头瞧见梳妆镜里的自己的脸,笑虽笑着,笑容里常夹有隐约的面肌的抽搐,使那笑容看上去有些阴沉。 我爹他们该来了。她说:天不早了,干你的事去,甭在这儿消磨时光,我该下厨去了。 小两口儿配妥雄黄酒,刚吃罢早饭,前面有人在敲响门环,两人争着去开门,梁老头儿老夫妻俩带着月艳全来了,岳母拎着有盖的细竹篮子,月艳手抓着一大把五毒花,丈人端着一小坛封印没揭的酒。 我的记性还不坏罢?丈人呵呵笑着跟贵财说:说是来过端午,就来过端午,免得你们记挂,人多,节更过得热闹些。 我们的记性更不坏,月娇笑着去接那坛子酒说:什么全都准备妥了,单等着你们来。你们来就来罢了,大老远的,干嘛还要带这些? ! 当真是:做老人的,吃现成的?老头儿说:全让你们小两口儿忙?妳妈也不过炖了一钵子樱桃肉,替你们煮了一只栗子鸡。 里边坐罢,贵财也殷勤的接过丈母手里的细竹篮子,跟月娇说:甭让两老尽在这儿站着。起五更赶路来,该宽歇宽歇了。 老夫妻俩穿过通道朝里走,被太阳烤热了的风掠过天井,到处是白芷、苍术和雄黄混和的香息,砖地上打扫得光光敞敞,各屋也都清理过,显得那么整齐净爽,多少年来,古老沉黯的屋子,都没有像这样整理过了。 嗯,很有几分旺相。丈人满意的点着头,跟贵财说。 两人同心,黄土变金,贵财硬板板的背着俗话说:不是月娇帮着我,哪会有这样? 月娇鬓上插着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脸颊上流动着羞怯的晕红,仿佛是榴花滴汁成的,一直扩散至耳根。贵财也真怪,当着两老的面,扯这些干什么? !平素他笨口拙舌,今天反而变得口齿伶俐起来,她愈是偏脸低头,月艳愈是斜睨着她浅笑。把两老央进堂屋坐下来,贵财亲自奉茶,又赶着要月娇端上茶食盒子,梁老头儿捏些茶食进嘴,跟他老妻逗趣似的说: 还是我的眼光准,选中贵财这样的女婿,嗯,人说:女婿当得半子,贵财这是过了头了。瞧着这小夫妻俩恩爱和顺,我就乐,他们是咱老两口日后的靠山。 贵财脸上的气色,还是没转好,丈母说:身体要摄护,饮食要调节,年轻的时刻,就要多蓄本钱。 贵财笑着咽口唾沫,硬把咳嗽忍了下去,没让它咳出声来,身体孱弱的人,最讨厌旁人当面提这个,也只有丈人丈母这样说话,他还能隐忍得住,换是旁人,他会立即光火,他不愿任何人把他看成他爹那样。 老头儿吃着茶食,那些油酥酥的食品使他嘴唇也跟着滑溜起来,谈天说地的扯开话头,当然少不了谈到陈宏记布庄复业的事情,贵财装出很出神的样子倾听着,暗地里却在数算着时辰。 月娇,他说:天不早了!妳该下厨做饭了。 月娇正跟妹妹月艳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并肩坐着,谈她们的体己话,听了贵财的叫唤,便应说:不用急,菜饭都是现成的,你陪爹妈多聊一阵子罢,待会儿,我自会去张罗的。 爹他喜欢用活烧鲤鱼下酒,贵财说:我去买佐料去,等歇妳先到荷花缸,现捞两尾鱼,打理干净了,临时做,趁热端,免得冷了腥气。 你当真为你丈人准备了活鲤鱼?丈母娘说。 他早就买来养在荷花缸里了。月娇插口说:大大小小的鲤鱼和鲫鱼,够爹吃上半个月呢。 活鱼固然很鲜,贵财说:那得配上好佐料,我去杜家酱坊,买头抽酱油和一等好醋,煮出来,风味更好。 他端碗出门去买佐料,月娇也抽身到后院去捞鱼,小夫妻俩走后,梁老头儿不禁又夸赞起他的女婿来,当然会从活鲤鱼谈起做女婿的一片孝心。大朵的蜀葵花,黄灿灿的开得像太阳,石榴花的小红火,更把人心烧得温温暖暖的,在梁师傅老夫妻俩的感觉里,这许多年来过端午,都没像今天这样热乎过。 月娇心里也是喜洋洋的,早先跟贵财结亲时,她自己心里木木的,从没热衷过,倒不是因为对方面黄肌瘦的那副长相,只因从那宗阴惨的血案传闻,使她自然产生了一份恐惧和厌恶,她实在害怕嫁到这座古老阴黯的宅子里来,跟一个病弱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 说来也很怪气,嫁来之后,她真的爱起贵财来,不错,正像月艳所说的那样,贵财那个人,初初瞧上去,真有些怪异的阴冷,平素不爱多说话,面肌常会产生一种令人寒栗的抽搐,但跟他在一道儿处久了,反而觉得他温厚朴讷,即使有些怪,也很难说出他怪在什么地方。也许那是由于早年受过恐怖的刺激引起的罢?最近几个月,他对待自己,比往常更体贴,从没有呕气、斗嘴等情事发生过,她没有道理不心满意足。 她去后院葡萄架下面的荷花缸边去捞鱼,那口缸太高了,她必得要站在方形的站凳上,上半身弯进缸里,才能伸手去捕捉缸里的活鱼;她在伸手入水前的一刹,望着平静的水面,光光亮亮的像一面刚擦拭过的明镜,映出她自己的脸和斜插着石榴花的鬓发,她身后天棚上疏疏大大的葡萄叶掌,泛着奇异透明的绿色,更显映出她脸色的嫣红来。缸底的鱼群,自由自在的,在她幻影中游动着,水面仍然平静,摊露出叶影,以及叶隙间蓝色碎布般的天堂五月的温柔颜色。 她疑疑迟迟的,冲着她自己的影子微笑,那娇媚的水面上的人脸,也用同样的微笑来回报她,水面上飘漾着的是一个很美的图景,梦的图景,她简直有些不忍用手触碎它。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足被人捉住,还来不及挺身回头,两脚就叫人猛力的朝上一掀,水面上的图景碎裂了,她的头埋进缸底的淤泥里去,她的呼喊变成一串噜噜上升的水泡。 这对贵财来说,并不是谋杀或是其他什么,只是一场快意淋漓的白日梦,虽说他早已盘算过,但在当时却很模糊,他举着月娇的双足,总有一盏茶之久,然后,他悄悄的从墙缺口那儿遁出去,去买他烹鱼的佐料。 买了佐料,打前门回来,做丈人的正兴高采烈的谈着活烧鲤鱼和酒。 好了,佐料买来了!他说:也真难为你,贵财,为我忙这半天,先坐着歇会儿罢! 贵财放下佐料,真的歇了一会儿,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跟小姨说: 月艳,妳姐去哪儿了?光景不早了,该下厨张罗饭食去啦。 不是去后院缸里捉鱼去了嚒?月艳说。 什么鱼这样难捉法儿?他说:一去老半天,不见人影儿。 月艳,妳去后面看看去,丈母说:厨房的事,妳该多帮帮妳姐的忙,甭再让妳姐夫劳动了。 月艳是笑着答应,动身到后院去的,回来时急急匆匆,蜡白着脸,嘴张很大,半晌没说出话来。 妳怎么了?月艳? 叫这问急了,月艳才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我姐我姐她栽进缸里去了!她带着哭腔说:只露出两只腿在缸口上。 糟!梁师傅说:缸里有水,只怕淹在那儿了!妳怎没拖她来着? 我拖了,拖不动,才跑来叫你们的。 那三个一听,全都抢着站起身来,忙不迭的朝后跑,梁老头儿胡子抖抖索索的,老太婆一边踹动小脚,一边语不成声的嘀咕着: 嗨,这是怎么弄的? !好好的人,怎会捞鱼倒栽进缸里去的?听那口音,好像在抱怨着谁似的。泪水噎着她喉管,吐出话来,也带一股苦咸味儿。 三个人奔到后院里再看,正如月艳所说,月娇头朝下脚朝上栽在缸里,两只粉红鞋朝天竖举着,像两只红辣椒结在绿干上。梁老头儿和贵财两个,抢步上前,一人攫着一条腿,老鼠窟里拔蛇似的倒着朝外拖,拖出来再看,月娇满头满脸全是淤泥,嘴角、鼻孔和耳眼,丝丝的朝外渗血,做妈的一见这光景,两腿一软瘫在地上,一口气没透出来就晕厥了,月艳慌忙去端木盆,朝她妈头上泼凉水,老太婆一醒转就哭着说: 贵财,你快去找鸡毛,试试她还有鼻息没有? 哪还会有鼻息? !做爹的摸着说:浑身都已经凉了!说着,捏出一把鼻涕,也埋头痛哭起来。 原本是热热闹闹的过节来的,这意外的变故使宅子里的空气僵凉起来,四个人蹲在月娇的尸体旁边,你也哭,他也哭,贵财更是哭得厉害。月娇死了,他妒恨她的那些原因都没了,一年多来,枕上的恩情还在,无论是出自她的真心,还是假意,总那么甜过、蜜过,不由不使他有些留恋;当然,他哭的并不是这些,他必得这样蹦跳号啕,才能掩饰住自己的真正面目,让旁人疑心不到他的头上,使月娇的死因变得单纯,她只是因为捞鱼不小心,栽进缸去淹死的。 门前插着的菖蒲和艾叶变软时,月娇出了殡。 几乎没有谁议论这宗意外的事故,月娇死后,她娘家全留在那宅子里,帮着料理她的后事,她父母都没有话说,旁人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了。 梁师傅老夫妻俩,失去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固然悲痛,反过来看失去妻子的贵财那种痛不欲生的模样,却更可怜起这个女婿来。 自打月娇死后,贵财就有些傻傻的,口口声声要跟着月娇下地去,不愿单独的再活了。老夫妻俩没办法,反而要强忍住悲痛,转劝贵财不要过份死心眼儿,人死不能复生,哀伤过份了也没益处,劝慰他不说,又怕贵财真的一时想不开,便留下来陪伴着他。 嗨,说来这意外的事,全怪在我身上。梁老头儿说:我要不是有着贪吃活烧鲤鱼的毛病,月娇怎会栽进缸去溺死! 我看这宅子怕真有些妖魇在,做丈母的说:要不然,怎会连二赶三的出岔事?你得想法子,请人来看看风水。光是埋怨自己,也是空的,苦命的月娇死了,贵财他还得打起精神来撑持。 日子过得阴阴冷冷的,天气却越转越炎热了。梁师傅夫妇俩带着月艳,在贵财的宅子里住到月娇满了七,贵财不但没重新振作起来,反而发了病。发病的原因,依照梁师傅老两口的看法,当然跟月娇遭受意外死去有关,女婿的身体原已很单薄,哪还经得了这种打击? 满七那天,做丈母的要月艳帮着,清理月娇的衣物和饰物,在妆台的一只抽斗角上,找着一支簪子,隆昌银楼打制的簪子,实重三钱七分五的那一支。姐夫,你看看,这支簪子要是早找着,就该让她戴了下葬的。她把那支簪子递在贵财的手上。 贵财手捏着它,一声不响的楞在那儿:世上真的有鬼,敢情是,这明明是捏在赌鬼王二手上的那一支,无论是形状,式样和花纹,都是一样,难道自己真会看走了眼? !难道王二那支簪子是从大寡妇那儿窃取的? !难道月娇清清白白,跟赌鬼王二毫无瓜葛? !天哟!难道这三条人命全是冤枉送掉的? ! 他忽然觉得脊背发冷,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那支黄澄澄的簪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插进他的心窝。一连串的难道盘结着,把他给紧紧的锁住,使他像投落在蜘蛛网上的苍蝇,连振翅也振不起来了。 错以为他是睹物怀人,母女俩呆在一边没作声,直等瞧着贵财脸色不对,做丈母的才摇着他,劝说: 又在痴想什么了?贵财,人,总免不了意外。 贵财没听见似的,簪子从他颤抖的手里落在地上,他想稳住自己,不让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浪击倒,就从眼前一片青黑中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坚固的东西,结果却搭在小姨月艳圆柔的肩膀上。黑山在眼前朝上涌,喉管间漾起一片腥甜,这一回,他在剧烈的呛咳之后,吐出来两口鲜血,人就那么变软了。 贵财病倒在床榻上,丈母和小姨都没了主张,梁老头儿说: 月娇虽已死了,贵财仍然是我们的女婿,亲情浓厚,他病倒下来,理当由我们照应他,假如短期内,他的病能痊愈,那自然更好,要是一直拖下去,不消说,我们只好留在镇上长期看顾。 快甭这么咒贵财罢,年轻轻的人,一时郁着了,哪有久病不愈的道理? !正因为女儿没了,丈母娘更心疼起女婿来:一边找人看风水,清宅子,一边找医生来替他瞧看毛病,病痛钉在身上,误不得的。 梁老头儿到处找人来看风水,清宅子,又把桥头的中医汤一剂接的来,替贵财诊病;看风水的先生说是阳宅起在五绝地上,家主遭凶,日后难有子嗣,解破的法子,要在屋后野溪上架一道木桥,少不得要破费一大笔钱财;汤一剂来宅替贵财搭脉,说是他五脏亏虚,郁火上犯,还是要补,当然是依样葫芦,还开那种单方。 这样拖过了一夏天,贵财的病毫无起色,整个宅子里,连一丝生气也都涤荡尽了。 老夫妻俩商议过,贵财委实是个好女婿,跟月娇若没有那么深的情份,怎会为她病成这样?假如他能好转,为了亲情不断,打算再把月艳许给他作为续弦,就因贵财的病没好,不便把这层意思透露给他听。 我两人尽打如意算盘,老太婆跟她丈夫说:这事没跟贵财提出之前,总得先问问月艳,看她愿不愿意,要不然? !即使贵财答允了,她不肯,也是空的。 笑话了!梁老头儿说:当初许月娇,也全是我一句话说定了的,并没问过月娇,父母替她们挑拣的人,哪还错得了!贵财跟月娇成亲之后,还不是恩恩爱爱的,甜蜜得很,如今落得这样,只怪月娇福薄,在陈宏记布庄复业前,凄凄惨惨的撒手去了。 我也懒得跟你争执这些,等贵财病好了再说罢,月艳若真肯听你的话,那当然更好。 贵财如今有病,还不都是月艳在照应他,姐夫续弦娶小姨的,世上也多得很,改改名份,更亲热一层就是了!梁老头儿说:强如日后贵财再娶旁的人,那可就算断了这门亲。 商议尽管商议着,始终没机会提起,汤一剂哪怕改名为汤十剂呢,对贵财的病也毫无帮助。早先月娇在世时,他偶尔吐了血痰,还可以掩饰掩饰,不让月娇知道,如今他躺在床榻上,月艳替他在床沿踏板一端放了痰盂,一口一口的血块落在清水里,是再也瞒不过谁的了。 一连多天的连阴雨,把满院子的苔痕泡成一片阴绿色,贵财靠在榻端的软枕上,失神似的,成天朝窗外望着,虎头瓦下的檐沥,淅沥淅沥的滴着,从撑起的油纸窗里看出去,正好看见后院子的那一角:墙缺口,葡萄架和那口绿釉的荷花缸;灰云低压着,绵绵的雨丝裹着一层雾气,使那些景象蒙上一层阴阴的鬼绿色,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些噩梦直接通连着。 自从发现月娇的遗物那支隆昌银楼打制的金簪子,一种由悔愧而生的犯罪感就沉沉贴压在贵财的心上。 尤其到了黄昏时分,屋里还没点灯,那种阴森的冷黯,一直逼上人的眼,雨天的黄昏光,灰里揉着绿,说多惨淡有多惨淡,简直跟他心头的噩梦一样颜色。赌鬼王二的脸,大寡妇和月娇的脸,就在那片颜色里浮现出来,悬空晃荡着,初看是活人的脸孔,眨眼又变成七孔流血的鬼脸,一直飘到窗子前面。 那片黯黑是无数绳索,把人捆缠着,他遁不脱,也推不开那几张悬空飘荡的鬼脸,明知那不是真的,只是心里溢出的幻觉,但仍使他感到惧怖。 灯啊灯贵财会不自觉的这样呻吟。 总是小姨月艳赶进房来点灯,用那点儿黄黄的光焰剪破屋里的黑网,那光亮揭开他胸脯上恐惧的重压,使他能换得过气来,由痴迷变成清醒的虚软。 外头还在落雨?他说。 落落停停,月艳说:这阵子,又小些儿了。你刚刚是做恶梦来?一头的虚汗。 恶梦嚒?也许真的是做着恶梦,那几张扁大的、扭歪的鬼脸,一度要扑进窗来,俄尔又遁进窗外的黑里去了,贵财相信它们仍然会再回来,使他仍然陷进那种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魇境里去。 我我没有睡。他掩饰的说:只是有些乏得慌罢了。 汤药在熬着。月艳说:你可要先吃点儿什么搪搪饥,灶上有现成的饭菜。 小姨月艳的姿容模样,在较早的日子,曾使贵财暗暗动心过,就好像他贪恋过月娇的姿色一样。她们姐妹俩,原就像打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酷肖,尤其当她正面笑向着自己的时候,更和她已经死去的姐姐一样的分不出谁是谁来,如今贵财突然怕看她这张带笑的脸,她使他常常想起月娇的生前。 我不要吃什么,他低垂着眼皮说:妳到外间去歇着去罢,不用为我操劳了。 病了,总得有人照应着。月艳站在床榻前,并不急着走开:姐夫,也许你自己不觉得,我爹和我妈为你的病怎样着急,你一天不痊愈,我们就得留在这儿,总不成把你单个儿扔下,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我怕我的病不会好了。他软弱的说:空自吃了汤一剂的药,不见一丝效验。 你能不能把心放宽些儿?月艳说:我姐姐她若不死,你不会忧急得发了这场病,不是吗? 窗外的雨声又变大了,风舌吹鼓着窗篷,使屋里的灯焰摇曳着,满墙都晃动起人和物的奇幻的黑影子。贵财闭了闭两眼又睁开,眼前站着的不再是月艳,简直就是月娇,活活生生的月娇。他脸上的肌肉,不能自禁的强烈抽搐起来,恐怖逼着他,使他像离了水的鱼样的张阖着嘴唇,发出粗浊的喘息。 幸好在这时候,小炭炉上的汤药滚沸了,月艳才掀起布帘儿走出去。真的不行了!贵财心里响着这么一种声音,对于小姨月艳所说的话,他无法答出什么来,他永也不愿透露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是怎样在一种盲目的疯狂的疑妒中谋害了月娇的。他很恐惧这事一旦被人发觉后,他要担当的罪名;但他又觉得,像这样延宕着活下去,也真够痛苦的。 白日梦是一扇开着的门,他时时踏进那扇门去,又时时从极度恐惧遁逃出来,这样的进进出出,每天总要占去一半以上的时辰。那是很古怪的经历,阴和阳两个世界轮覆的替换着,使他发烧、晕眩、呓语,更加疲弱下来,那些疑真疑幻、似有还无的情景啮食着他的血肉,使他只落下一副松皮包裹着的骨头。 死亡,是一缕寒森森的细风,嘘嘘的吹进他的脑缝里来,那正像干缩变褐的葡萄叶子脱离了枝干,飘飘的落到地面上,再叫另一阵风卷入泥泞;阴雨停了,秋也更老了,贵财心里再没有疑妒的火焰烧烤,变成一片空漠,只有了无生趣的寒冷,嘘嘘的,像幽灵吐气。 说是责怨自己嚒?已经太晚了!花团锦簇的轿子抬着青春美貌的新娘,在腾进云端的鼓乐声里抬进宅来,那也曾是多年向往的,那时他并没想到要用鱼缸来了结月娇!前世的冤孽,也许只能这样自圆其说了,但他明白,所以会有今天,跟他童年时目睹的那场血案互有关联,那是不会错的。 每一天总有那样惨淡的黄昏,每个黄昏之后,总有那么黑暗绵长的夜晚,那比传说里的刀山剑林还难捱过。他常常瞪大微凸的眼珠,失神似的痴望着后院的一角,墙缺口,葡萄架,和那边深绿色的鱼缸,望着望着,一条白糊糊的鬼影子就在眼底浮现出来,飘漾飘漾的逼到窗口,用灼灼如电的鬼眼逼视着他。 同时,他听见仿仿佛佛的那么一种喊声: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月娇的影子刚刚隐去,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鬼影又出现了,他们是无所不在的,他望着霞云,他们的脸就现在霞云上,他望着院墙,他们的脸就浮陈在苔迹,他闭上两眼,他们的脸就悬挂在空无的黑里。 灯啊!灯啊! 开初他还能用被恐怖逼细了的喉管,这样微弱的喊出声来,后来,当那些鬼灵在他周围出现时,他的喉管被什么一种力量紧紧的勒住,再喊也喊不出声音,使他只有在孤独和绝望中忍受那些,忍受鬼灵的咒骂和口口声声索命的折磨。 贵财心里的秘密,都是在昏迷的呓语中,一点一滴的透露出来的,即使在大白天里,他也会闭上两眼,在喃喃的朝空招供着,源源本本的供出他的罪行;他怎样斧劈大寡妇,毒杀王二,谋害他自己的妻子月娇。他一忽儿作人声,泣诉、求饶,一忽儿作鬼语,吐冤索命,但没有人会相信这些。 贵财真可怜,他不知遭什么妖物迷魇住了!梁老头儿说:赌鬼王二叔嫂俩的凶案发生时,他明明不在镇上,那事怎会是他干的? 他没有道理害死月娇,做丈母的也帮着说:他跟月娇小两口儿的恩爱,我们知道。 妖孽作祟!全镇上的人都是这样认定的说。 既然是妖孽作祟,就不得不花钱去请僧道来作法降妖,又是锣,又是鼓,各种法器敲打得震天价响,但那对贵财是没有用处的。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见一炉红毒毒的焚化纸箔的红火亮在他的床榻前面,很多陌生的人脸被火光烤成奇异的红色,其中有一张披散长发的白脸月娇的脸,直逼向他,他摸着那支金簪子,用簪尖刺进他自己的喉管。 等月艳的叫声惊动旁人,贵财已经完了,一道血流像是拖散的红绒,从他的枕角直挂到床踏板上,一直到他断气为止,凶手的罪名并没落在他的头上。 不过,陈宏记布庄的那幢宅子,从此就荒颓了,任它在传说之中老去,遍生着野草。 从传说的瓦砾堆里,重新刨出这种霉斑遍布的故事,究竟会有怎样的意义呢?至多说是它比当今莽汉杀妻的新闻多一番曲折罢了,没有人会从那些行为背后去另寻隐秘,找出这类精神异态的人心理上或意识上的牢结究竟起自何处?这样说来,古老的跟现代的,又有多少分别呢? 任何传说都只是一阵风,自会吹过去的,它吹过去,不再留下什么痕迹,故事永远只是故事罢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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