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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丝凤

红丝凤 司馬中原 23011 2023-02-05
如果你想听懂这个故事,你必须先把北方当铺里那些古老的规矩弄清楚,当然,你用不着像学徒那样:先吃三年萝卜干饭,从悠长的岁月中去打熬历练,至少,你应该懂得那种行业里古老规矩的一部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句俗语真有它的道理在,那就是说:无论哪一门行业,都有着它的奥妙,有着它的学问,典当这一行,尤其不简单。你可以静静的想一想,一家当铺,一旦竖起字号开了门,顾客就会拿了千种万种的东西来求当,衣物、器皿、皮货、古董、文物,有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是你一生从没听闻和眼见过的,但你没有拒绝他典当的权利,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好,容他典当罢?对方随口说了个价钱,对于你就是一个难题,一次硬碰硬的考验。

那些千奇百怪的当品,考验了你的见闻,你的经验,你的眼光,你的判断力、估计力一切的智力。假如一个顾客拿来一宗自称为宝物的古玩,求当一万银洋,假如你不知它的年代、出处、真伪,你该怎么断呢? 好,照他所要的数额开票罢,结果那宗宝物是假的,白损失一万银洋不说了,你还有脸再吃这行饭吗?要是你生恐受骗,还它一个最低的价钱银洋一块呢?结果那宝物确是真的,那,同样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人人会讥讽你孤陋寡闻,有眼无珠,错将稀世的宝物当成废物,那么,这行饭你也同样甭想再吃了! 但你也甭担心,这是朝奉的事情。 即使在一座繁盛的北方大城里,挂出斗大的当字牌儿的当铺有好几十家,但真正做到朝奉的人,难得有三两个。

通常,进当铺学徒,满了师之后,资质不高的,只能包一包当品,写一写当票;资质特别好的,才能容你升为三柜,三柜在当铺里的地位,只能说比学徒略高一点儿,有权收当一些极平常的、不值几个大钱的东西。 三柜干了一些时候,老师傅觉得你还有些见识,有些眼力,估值很准,没发生过什么岔错,也许会再提升你一等,叫你去掌二柜。 当然啰,二柜所看的货色,就要比三柜广得多也难得多了,假如你没有一套更深更广的学问,只怕你一辈子也只能干到二柜为止。 你要知道,进门来押当的,三教九流的人全有,有些不识货的人,会把宝物当成旧货当,你必须懂得,才能沾上便宜;有些恰恰相反,他们把假古董亮出来,存心要欺骗你,把它说成宝物,你得指出他的错误,看出货色的毛病,从一些些与历史不符的小地方,反覆鉴别研究,再定出正确的结论来,要把对方辩说得心服口服,自愿按照你所定出的合理价格开票。这类的情形常常有,做到正确的估价,说来容易,做得到却足够难的。

通过二柜这一关,少说也得五六个年头,再升一等,你就是个很有些名望的头柜先生了,头柜先生,是典当业界公认的重要职位,若不是半生浸淫在里面,不断的磨练自己,你休想得到这个职位。 在那些资本雄厚,颇具规模的当铺里面,除非有大票要开出去,二柜做不了主,要头柜亲自看货,作最后鉴定之外,一般的当品,是不用劳动头柜的。那就是说:一旦做了头柜先生,你就可以不要站柜台,只是舒适安闲的坐在账台后面,监督着二柜和三柜,必要的时刻,用你深厚的经验,广博的见识,略加点拨他们。 但一个头柜先生,未必就能当得了朝奉! 朝奉在典当业界的地位,真要比读书人里的状元还要高得多,也就是说,各地的头柜先生在集会时,认定哪一位做头柜的人,半辈子从没看错货色,估错价钱,而且他得要有各个头柜所没有的特殊学养,对于各种珍玩古物的出处、来历、真伪的鉴别,都有独到之处,那,他才够资格获得大朝奉的称号。

换句话说,一个朝奉,该是典当业界中的博士,有着他最高的地位和权威,对于各个当铺里一切有了疑难的当品,全靠他们的判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极少有产生错误的可能。 中国是个地大物博、历史悠久的国度,历朝历代,不知遗留下多少极有价值的稀世珍宝?包含了商周时代的名贵青铜器,史前时代的石器,历代的玉石、玛瑙、珊瑚,名匠名师的雕刻物,各种稀有的陶瓷制品,各类文物如金石、字画真迹、古砚、善本图书,甚至于名臣的朝笏,名将的佩剑,各种流散在民间的贡物,入谱的珍珠,蟒头上取来的夜光珠一切经过传说夸张但无法究其有无的宝物,都有在求当物品中出现的可能,所以,一个朝奉,必须要深入了解民族的历史和多种文化层面,他要有一个考古学家那种专门的知识,要有多方面的文与艺的素养,要有精敏、冷静的头脑,客观的科学态度,他才能应付得了那许多可能出现的宝物。

一般说来,朝奉绝少有上柜的,平常当铺营业的时刻,店铺的事务,全由头柜或二柜监督处断,朝奉只是端着擦拭得雪亮的水烟袋,在店铺后面的小暖房里躺着,跟一两位知己的好友或者是当地知名的书法家、画家、金石家,或者是古物鉴赏家闲闲的谈论著;也偶尔有别处没有朝奉的当铺,遇上稀奇不识、难以估价的当品,差人送过来请朝奉代为鉴别的;也偶尔有各地的士绅豪富,新买得的一些名贵的古董,下帖子邀请朝奉去鉴赏估评的。总而言之,一个著名的老朝奉,他的地位早已经超出了典当那一行业,而被社会上看成是一个鉴赏家,和文化、艺术,都有着密切的关联。 至少至少,你必须记得这一点,你才能欣赏这个古老的、曾经发生在一个颇有规模的当铺里的传说。

这是关于朝奉的故事。 金满成当铺,不但是北方这座大城里最知名的一家当铺,它的名气更播遍了北方六七个省份。这家资本雄厚无比、规模极为宏大的当铺,座落在十字街口,高石级,灰砖房,一排五开间的门面,正中悬着一面斗大的当字牌儿。 铺子里的陈设,是高雅而又辉煌的,鲜亮的红漆廊柱坐在扁圆的石鼓儿上,是有双人合抱那么粗法儿,挺挺的撑持着道座业已衍传了四个世代的老宅子,使它一点儿也没显出年深日久的沉暗和颓败;朝街的门面,被一条长长的雕花拱廊护覆着,海昌蓝的布帘儿下面,横陈着贯穿三个开间的四截相衔的长柜台;在营业的时辰,每截柜台后面,各站有一位年轻、和气、斯文气很浓的三柜,那几个笑脸迎人的年轻人,长年穿着蓝布的长衫,站得笔直的,正跟柜外的红漆廊柱成了显明的对比。柜台是紫檀木制成的,打磨光滑后,又加上一层闪光的褐漆,柜身和柜面,光亮得能映出人脸,柜端立着一面黑底金漆长招,上面写着恤贫济急四个龙蛇飞舞的大字。长招前的碎瓷古瓶里,常年供着不同的鲜花,使一种平和安详的气氛,播散到室内各处去。

另两个开间,除了空出一道前出的过道之外,用紫檀雕花的木角虚虚分隔着,水磨砖的地面,铺出古致的花纹来,沿窗设有几组堂堂皇皇的靠背椅,椅面是云母石板,垫上红丝绒的椅套,背板上镂刻着草书的诗词,那是专供顾客们休憩的地方,那儿有两只盛满烟丝的细扁子,有极品的香茗,有几幅意韵高远的山水条幅和几盆出色的盆栽。 店堂朝后去,连接着七八进屋宇和院落,传说当铺的主人金满成有数不尽的藏镪,都放置在各房各屋的地窖里,还没有谁拿出什么样珍奇的当品,能使得铺里动用那份藏金。 真实说来,金满成当铺确是做到了恤贫济急这四个字了:有许多贫苦人家,把别家当铺不屑一顾的破旧物品送到这儿来,金满成会笑着脸收下,开出当票来,给你一个满意的数目。变了色的皮毛筒子,生铜绿的手炉,古旧笨重的蜡烛台,锡制的龟形溺壶,暗褐色的山藤拐杖,使用过两三个世代的水烟袋,无论是什么,送到柜上去,那几个年轻的三柜都不会有一点儿讽嘲和不屑的态度。

使金满成当铺声名远播的,还不只是它恤贫济急的精神,而是那铺里有一位被典当业界认为是珍宝古物的权威判断者李老朝奉。 李老朝奉的原名叫李尊陶,自幼就在金满成当铺里学徒,从三柜,升二柜,再升头柜,最后做到朝奉,沉潜在这一行业里,足足有四五十年的光阴。他不单在眼见的珍宝、古物、文物上下功夫,使他由欣赏进入鉴赏,更游历各地,查考搜罗各类的图书典籍,拜晤众多古物鉴赏家,互相研讨切磋,以增强他的鉴赏能力。 虽说他只是个大当铺里的朝奉,他对这方面的学养甚且超过若干专研古董的学人。 有了李老朝奉这个人,各地的当铺都有了稳固的靠山,但凡有疑难不决的当品,连其他朝奉们一时也难以判定它的真伪和价值的,就会暂时不写票,只开出收据乙纸交给典当的人,一面就把收下的当品,差专人送到金满成当铺里来,央请李老朝奉过目,并且代定价钱。李老朝奉的话总是权威的,说值一万就值一万,若是哪家当铺资本短绌,可以用当品作押,票款由金满成当铺悉数代垫,所以说,金满成不单是当铺,同时又是当铺中的当铺。

李老朝奉之所以算得上权威,就因他这一生,在众多当品的准确辨识和估价上,从来没出过错误,这是比什么都难得的。 按照古老的当铺的规矩,三柜、二柜,甚至头柜,都允许犯错,唯有大朝奉不能犯错,因为凡是需要朝奉亲自过目的货色,都是价值极高的稀世珍物,一旦看走了眼,使当铺受到的损失极大,朝奉丢了大面子,非逼得拱手退休不可!那些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珍玩古物,时时都在考验着每一位朝奉,没有谁卖得老,充得内行,那考验是猛烈无情的。 大体上说,凡是当朝奉的人,都懂得这一行业里严苛的行规,他们无不诚恳虚心,时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钻研,一方面体认学无止境的真谛,一方面珍惜着自己已具的声名。但是,人的智慧学识毕竟有限,挑不起这种沉重的担子,所以当朝奉容易,能保住声名很难。多少年来,当铺里的朝奉不知出了多少,却没有谁能像李老朝奉这样年满七十还没有被难题考倒过。

当然,像李老朝奉这样的人物,是不需要上柜的;早年在金满成当铺里跟他学徒的一群人里,业已出了六七个朝奉,有的在陕西,有的在河南,有的在江苏,有的在山东,都经一等的大铺子延聘,有了他们各自的声名,但是,这位老朝奉还是像当年一样,整日的探究钻研。 鉴赏古物固然是难,体验人生更难。老朝奉常跟那些鉴赏家说:我们鉴赏古物,倒不是重在它的珍贵的价值,却是要借此弄清楚,为人在世,应该怎样求学问、做学问和用学问。 正因为李老朝奉有这个心意,一切珍奇古怪的物件,才会常常出现在金满成当铺的柜面上。 腊月里的一个阴雨天,寒进人骨缝里去的冷雨中,夹者一些稀稀落落的雪花,斜斜的打湿了灰青色石板铺成的街道,尖着脑袋的小风钻过雨丝的细缝,落在蓝布的门帘儿上,窝窝缩缩的躲雨,那一色海昌蓝的布,被它们踩踏得悬空摇曳着。 柜台里面,有一种凝固了的寒冷。 天寒昼短,再加上阴云低压,风雨连绵,天色说晚就晚下来了;阴晦的暮色从屋外来,压融入青着脸的粉墙,成一种黯色的苍凉,染着人眼,也染着人心。 亮灯啦!年轻的三柜韩光进朝后面喊着:亮灯啦,玉宝。那嗓音,又粗哑,又急促,仿佛带点儿不甚耐烦的味道。 韩光进是三个三柜当中年纪较长、经历较深的一个,在金满成当铺里苦熬了六年,才从学徒熬到三柜,总以为在金满成这样一家极有名声的铺子里,跟着李朝奉这种有学养的人物学艺,一定会学到很多;谁知六七年里头,李老朝奉没开口教过什么,训过什么,一切全任由做学徒的自己去看,自己去想,自己去做。 升了三柜了,每天也接过很多收当的物件,多半是些旧货,哪有什么学问在里面? !也许不该这样埋怨的,自己虽没学着什么辨识珍宝的智识,至少也从那些来典当的人和那些当品,学着了一些荒唐度日的窘困,以及穷途末路的艰难。 这城市在久远年月之前,想必经过一番辛苦的营建,那些海深的大宅子,高而威武的狮兽石雕,斗粗的抱柱和梁木,染着苍苔的院墙,古老清奇的园树,玲珑剔透的假山,别有风情的凉亭和水阁,重重叠叠的飞檐。那些营建家业的人,建这些,造那些,辛辛苦苦的忙碌了人半辈子,结果并没享受几年,两眼一闭腿一蹬,全把那些留给了后世,满以为子孙们不但能守着护着它,更能荣宗耀祖,锦上添花。 至少在韩光进的眼里,远不是那回事儿。 有些命运不济,穷愁潦倒,靠着典当为生的人,常会把祖传的宝物送上柜台,大模大样的夸耀他祖上许多久已过了气的光荣,为了挣得更高的价钱。也有些新近破落的人家,仍然顾全着脸面,进当铺不欲人知,都拣着入晚的辰光,鬼祟的沿墙打溜,瞅着附近无人,一头栽进铺子里来,连声催着柜上快些写票。更有些吸鸦片的,酗酒的,留连花街柳巷的,不但把家私物件典当精光,瘾头上来的时刻,恨不得把一张人皮都脱下来送上柜台。 当然,也有好些贫苦酸寒的人物,来当文房四宝,或是一领长衫,那简直跟古代卖马的秦琼,卖刀的杨志处境相同,使人整晚为他们难过,一文钱整死英雄汉,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亮灯啦,玉宝! 腊月寒天逢阴雨,正是求当的时刻,每到年根岁底,头柜先生总叮嘱着,要多站两个时辰的柜台,其实不只是金满成当铺,所有的当铺都是如此,一直要到起更,才上门打烊。 学徒的玉宝跑过来,手捧着刚刚擦拭过的煤油灯罩子,按照柜里柜外、门口和客房的顺序,把大朴灯、桌灯、马灯和垂灯分别点燃起来。 青青的粉壁墙,蓝蓝的布帘子,在一片寒意里被初燃亮的灯光推远了,柜台里面有些空荡荡的,三个三柜各守一截台面,板板正正的坐在高脚凳子上,二柜坐在三个人的背后,拢着小手炉烘火;头柜先生要舒服些儿,他半躺半坐的靠在账桌背后的太师椅上,脚下的宽边浅底的铜火盆里,有半盆升得很旺的祛寒的炭火,不用回头,能数得出他呼噜呼噜的吸了第几袋水烟。 今晚上有些反常,好半天没见有人了。那边的三柜胡才飞说:照说,阴雨天求当的人是很多的,当了寒衣换一壶热酒,冷皮不冷骨。 雨哗哗的,又夹着雪采儿,只怕没吃热茶饭的人,都钻进被窝喂虱子去啦!另一个三柜罗二伦搭腔儿说:没钱买肚肺,睡觉养精神,除非有急用,天落黑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来了。 韩光进没说话,却兀自摇摇头。 这大城里,形形色色的人很多,极难拿天寒阴雨判定什么,真有急处难处的人不说了,就是酒鬼、烟鬼、赌鬼、色鬼,一时想着来当东西,只怕天上朝下落刀子也挡不住他们。 其实来人不来人也无所谓,没有人来求当呢,几个人就坐着讲讲古,谈论些有关古物的传言,把一晚的时辰挨过去,倒也并不寂寞。自己初进铺学徒时,一心想看一看来求当的宝物,这多年过去,当初那份心意早懒了,早时不说,单讲这一年罢,头柜先生根本没上过柜,那些破旧伧寒的当品,使人不忍看,但又非看不可,这就是当三柜的痛苦,不是学着鉴赏宝物,却总是体会艰困的人生,六七年来,饱饱学着的就是这些。 客人上柜 随着玉宝的这一声叫唤,韩光进打沉思里惊醒了过来。玉宝挑起蓝布门帘儿,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破旧蓝布长袍的中年人,马瘦毛长,一脸的酸气,估量着若不是落第的文士,就该是团馆的先生。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儿,上面浸了不少的水珠,哈着腰走到柜台外面,把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长包袱卷儿放在柜台上。 韩光进仔细打量着他,发现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也就是说:他早先没到金满成来典当过东西。当三柜的人,就该有这种好记性,事实上,韩光进、胡才飞和罗二伦都具有这样的好记性,无论来客怎样多,哪怕是三年五载之前来过,他们都能记得,不单认识人,而且连他们曾经典当过什么东西,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而这位先生却从没到金满成来过。 敢问您这位先生,您可是?韩光进招呼说:可是来? 不错,那人说:拎了包袱进当铺,不是求当干什么? !雨冷天寒的夜晚,瓮里没粮,炉里没火,只有当东西,换几文钱回去暖身填肚了。 韩光进把那尚没解开的蓝布长包袱看了一眼,就已经估量那里面又是字画一类的货色,便虚谦的说: 敢情您要当字画?要二柜看货吗? 那倒不一定,那人说:你先看了再说罢! 韩光进笑着接过包袱来,却暗暗的皱了一皱眉头:通常在当铺里,三柜看货最怕看古董文物之类的东西,因为那些玩意儿有真品,有赝品,有值钱的仿制品和不值钱的仿制品,要得恰如其分的辨识它们,鉴定它们,估评它们的实际价值,更得要把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跟对方解说清楚,最好能让对方心悦诚服的接受柜上订定的价钱,这些,决不是吹牛打谎、信口雌黄所能办得到的,处处得靠真才实学。这对韩光进来说,算是一次考验的机会,他一面打开那个包袱,一面说: 是前人的字?还是画?哪朝哪代的? 是画。那个人说:却不是前人画的,如今,这作画的还活在世上,抱穷忍苦,挨饿受冻呢! 韩光进原打算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至少在金满成当铺,不能在没看货色之前随便开口得罪客人。按常理说,物以稀为贵,一般值钱的字画,多半是经过世代收藏的古物,很少有人拿当今之世的字画来典当的,即使有,也得看看是不是当代名家的作品?并不是自己想得太伧俗,一个抱穷忍苦,挨饿受冻的画家画出来的画幅,假如真能值钱,那么他就不该那样潦倒了!也许碰上一个终生郁郁的真才,书画可以传世,但这儿只是当铺,讲的是一般价值和眼前价值,即使这几幅字画真有点儿份量,只怕也当不了几文钱的了。 他带着些悲悯什么似的心情,缓缓的打开那只蓝布包袱,那里边露出三幅卷轴来。 客间看座,倒茶来,玉宝!韩光进这样叫唤着,一面捧起那三幅卷轴,走出柜台央那客人说:请到客间歇着用茶,待我把几幅画好生瞧瞧,好向您多讨教。 哪里哪里,那人说:不瞒你说,这几幅画,我也曾拿到别家当铺去过,有两家不肯出价,说是一文不值,有两家只肯出一斗米的价钱。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是怪我走错了地方,说是到贵铺来,这画的身价就不同了,我想,还是等你先看了画再说罢。 玉宝沏了茶来,又把客间的垂灯芯儿捻高了些,韩光进就着长条案,打开第一幅卷轴来。 那是一幅巨大的山水中堂,画幅中的山林、飞瀑、流泉、樵径,全是泼墨写意为之,墨色淋漓,或浓或淡,或晕或染,融刚于柔,兼师南北,笔情之纵恣直追八大,功力之深厚,不亚荆关(即荆浩与关左,均为五代时的大画家)。整幅画的技法新奇,意境高远,更有一股磊落之气,耀人心目,使他被逼得屏住了呼吸。 端的是一幅好画!韩光进的心里暗自赞叹着。即使是好画又如何呢?这么一转念头,可就是叹多于赞了!于今之世,一般总是崇古薄今,一谈到画,就是先谈历代名画记,谈到历代画家汇传,图绘宝鉴,画论和画鉴,好像只有王维、李思训、荆浩、关左、李成、董源、巨然、米芾、米友仁、范宽、倪云林、王翚、吴道子、项容、沈周、文征明、唐寅、石涛、王原初那几十个名字值钱,若是遇上他们的一幅真迹,成千上万的银钱豁出来抢购,假如不是这些大家,任你画得再好,摊在路上求售,人们也都不屑一顾了! 这几幅好画的题署,已经决定了它的身价,寒云,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姑不论画得如何,单凭这个生冷伧寒的名字,就怪不得别家当铺只肯出斗米的价钱了,倒不是画不值钱,而是时人不值钱。 这几幅画,你看过了?那人说。 我看过了!韩光进拱手说:我很佩服这位作画的先生,的确是大家手笔。您知道,我离鉴赏的程度还远,只能说它很有份量。 嗯,有这句话就够了。那人说:能否快些写票呢? 那当然。韩光进再拱手说:不过,为了尊重您的这几幅画,我想请二柜来过过目,也许您一时手上不方便,要多用些钱,二柜的话够份量些。 好罢。那人说:听你的话,请二柜看货就是了! 那玉宝,韩光进招呼说:请二柜看货! 二柜手拢着小小的铜炉,踱过透雕的檀木格扇,到了客间来,一眼瞧见那几幅摊开在条桌上的画,不由惊诧的咦了一声,接着又皱起眉头说: 看似南宗巨匠的水墨真迹,只不知这寒云是谁?时人里面,吴俊卿算是大家了,他的画,跟这几幅简直不能比,不能比! 我只求您快些写票罢,那人说:我这只是求当,不是来卖画。 那么,这位寒云是? 就是在下。那人声音僵凉的说。 啊!巨匠当前,我田恕仁太失敬了!二柜躬身长揖说:实不瞒您,您这几幅画,我还没资格品评,那玉宝,赶急请头柜先生来看货! 头柜先生手端着水烟袋过来,眯着眼把那几幅画端详了许久,开口就问起寒云来,二柜指着说: 就是这位先生。 头柜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恭恭敬敬的长揖到地,然后吩咐说: 摆酒待客,不要到日后被人讥笑,说当时在金满成站柜的都是瞎子,李老朝奉教过咱们:只认货,不认名,这几幅山水的意境、技法,都高!高!高! 在金满成当铺里,值得头柜先生点头称许的物件,可说是少而又少,说是摆酒待客的,几年来这还是头一日,玉宝一声传唤过去,不多一会儿,酒菜就摆了上来。 您的意思,想要用多少钱?放下酒盏后,头柜亲切的问说。 那人狼吞虎咽的吃着,一面伸出三个指头,含混不清的说: 能给我这个数,就尽够了。 敢情是三十块银洋?罗二伦低低的在一边插嘴说:每幅画要当十块钱? 你甭乱插嘴。韩光进用手肘抵抵他说:有头柜先生在这儿,不须咱们开口。 那么,一言为定,算三百块银洋!头柜先生用极为爽快的声音说:光进,你去写票兑钱来,二伦,你把这三幅画子用黄绫软套套上,送到暖阁去,请老朝奉过目后,按号入库。 金满成到底是金满成!那人感喟的说:不是那些只讲蝇头小利的地方!我一生没卖过画,也从没看见过三百块银洋。我不是因为你们肯出价才说这话,委实这多年来,我没遇着一个识货的人,画坛上尽多贪利争名的蠢物,倒在当铺里遇着懂得品评鉴赏的。 哪里哪里比起李老朝奉来,咱们差得太远了!头柜说:品评鉴赏不敢说,只能求其不负恤贫济急这四字罢了。 酒过三巡,韩光进三柜手捧一只大钱板进来,板上是三百块叠放整齐的银洋和一纸当票,那人正待伸手来接时,另一位三柜罗二伦忽然跑了进来,手掸着肩头的雨屑,慌忙的摇手说: 遵老朝奉的嘱咐,慢点儿写票! 那人一听,颇为尴尬的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连头柜和二柜都显出惊诧的神色。 过了一晌,头柜问说: 二伦,那三幅画,老朝奉亲自过目了? 过目了! 我的意思是说:老朝奉有仔细看过? 很仔细。罗二伦说:老朝奉架起玳瑁边的老花眼镜,把每幅画都看了半晌。 老朝奉亲自嘱咐你,慢点儿写票的? 不错,是他老人家亲口嘱咐的。 他老人家还说些什么?二柜说。 他说:三百块银洋不能收当!以这样的三幅画,出这样的价钱,是瞎眼人的做法,会把金满成这个金字招牌弄砸了的。 依他老人家的意思,该出多少? 三千!罗二伦说:整整三千块洋钱! 好罢,头柜先生毫不犹疑的说:光进,重新写一张三千块银洋的票子来,接着又转头问那人说:三千银洋太重了,您若需现款,请留下住址来,我当会即时着人专程送过去,若要少数急用,其余的,我可开出本地万利钱庄的本票,您随时可去提现。 不!那人站起身说:我忽然也想起一个主意,我的那三幅画,不能当了! 不能当了? !头柜朝后退了一步,简直有些难以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三千银洋,在当时实在是个吓死人的大数目,它足够买下一所宅院,或是开设一爿像样的店铺,也只有像金满成这种有宏大规模的当铺,像李老朝奉这样声名赫赫的人物,才有魄力开出这种价钱来! 三千块银洋还不肯当,他该讨价多少呢? ! 就烦头柜先生跟老朝奉致意罢,那人说:我寒云虽然落魄潦倒,忍饥受寒,这几幅画还送得起,老朝奉这般看中它,我就把它们奉送给老朝奉了! 他拱手说完话,径自掉头朝外走,头柜先生跟着留也留不住他,眼看他耸着瘦削的、微佝的双肩,走进那一片冰寒的雨地里去了。 嗨!他真是个了不得的画家!头柜转过脸说:老朝奉的境界高,他比老朝奉的境界更高,人生有此境界,无怪那三千块银洋不值钱了! 韩光进痴痴的坐回柜边的高脚凳上,回想着适才那一幕动人的光景,心里充满了感动,也满塞着欲悲欲泣的哽咽 一盏白地红字的当字灯笼,拢着一圈儿迸腾着雨屑的寒烟,不住的旋移抖索着,仿佛经不得这人间世上的凄寒,那穿经寒雨的背影,早已在夜暗里消失了,而那人的脸孔,却像铁烙般的印在这年轻的三柜的心上。 不是由于那种孤傲的、淡泊的性格,那人不会成为一个不为世人所识的画家,假如他不是这样一个孤绝的画家,他也就不至于在这样冰寒的雨夜里跑进当铺,他情愿跟不识货的人多挣三五块银洋,而当着识货者,却甘愿把那几幅卷轴奉送! 客人上柜!玉宝又扯着喉咙在那儿叫开了。 韩光进一抬头,那位客人业已到了柜台边,和他脸对着脸。那人的身材很高,几乎要高过韩光进一个头,头上戴着一顶很珍贵的熊皮筒子帽儿,帽缘的卷毛压着逐渐变为霜白的两鬓,估量他的年岁,约摸有五十好几了。 他的衣着很够考究:内穿天蓝织锦缎的皮袍儿,外罩深蓝直贡呢的幔袍,翻出两截洁白的水袖,那气派,简直不像是跟当铺结缘的。 您可是需要用钱来的? 那人瞟了韩光进一眼,把一只蓝缎的长方形包裹细心的轻放在柜台上面。 不错。那人说:请朝奉出来看货。 您是说:要请李老朝奉?韩光进一听那人的口气,简直大得骇人,不由有些不安起来,只管搓着两只手,他实在想不透那小小包裹里,包的是怎样稀奇的东西?非要李老朝奉看货不可。 好,烦你就去请李老朝奉出来看货罢!那人稳稳沉沉的说:我这宗东西,只有到金满成来才值价,我是冲着老朝奉来的。 韩光进笑着,在神色上微露出为难来。 这样罢,先生。他说:让我们先把货色看一看,要是估评得不合您的意,再去麻烦老朝奉罢。请头柜来看货怎样? 也许韩光进说话的嗓音略高了一些,头柜和二柜都走了过来。 您这位先生,请到客间用茶。头柜说:兄弟是金满成的头柜,许奇文,敢问您尊姓大名? 我姓童,来客说:我是打开封来的,目前寄寓在这儿。 啊,童先生,您台甫是? 童仲元,来客说:实在说,平素我也不是典当的人,一时手边缺着了,才把祖上留下的这宗物件送当,我是不识古物的人,不过听祖上传说,这宗物件倒是很值价,只有到贵铺来,求老朝奉过目,估评估评。 头柜把这位姓童的来客央进客间,吩咐玉宝沏上茶来,这才说: 老朝奉年纪老了,又遇着雨夜寒天,咱们作晚辈的,实在不敢多劳动他,还请您多原宥点儿,可否容兄弟先看看物件? 不。童仲元固执的说:还是请老朝奉他自己来看货罢。 头柜无可奈何的吸了一口气说: 光进,烦你到暖阁去一趟,看看老朝奉安歇了没有?要是还没安歇,我就陪这位童先生带着物件到暖阁去,麻烦他老人家估评估评。 老朝奉还没睡,韩光进去了转来说:就请陪童先生过去罢。 店铺后面的暖阁,实际上就是一个陈设雅静的大书斋,两边靠墙列放着高与梁齐的紫檀木书橱,橱里放满了线装书,一式水磨方砖铺嵌的地面,走着米字形的花纹,一面放着四把牛皮软椅,相间着金漆小几儿,几面的瓷瓶里插着带湿的梅枝。 室中升着一整盆旺旺的炭火,火盆边有一只铺着块虎皮的躺椅,那李老朝奉,手捧着带棉套儿的锡烫壶,半躺半坐的歪靠在那儿。 屋里很静寂,只有大自鸣钟摆锤的律动声,伴和着紧一阵慢一阵的敲窗的雨声,融合成一种冬夜特有的情致,炉火、暖室和窗外凄寒强烈的比映。 这该是童先生罢?请坐,童先生。来客进屋后,李老朝奉欠起身来,笑着招呼说:真得谢谢您,大老远的冒雨到敝铺来,赏给我一个观摩古物的机会,我虽说沉浸在古物堆里过了一辈子,但终是野气没脱。 您不必这样谦逊,童仲元说:现如今,我打开包裹,把带来的物件奉请您过目罢。 要二柜和三柜来,一道儿见识见识。李老朝奉站起身,放下锡烫壶说。 童仲元解开蓝缎的包裹,里面露出一层油纸包儿来,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层油纸包儿放在膝头上,再打开,里面又是一层油纸:他一连打开四层油纸,里面才露出一只紫檀木的站盒儿,他就把这只站盒送到李老朝奉的手上,笑着说: 盒儿里,装的物件很薄,极易碰碎的,还请老朝奉小心些儿。 老朝奉点点头,打开盒盖,打里面取出一件物件来,几个人一瞅那东西,不由同叫出一声:啊咦来!原来捏在老朝奉手上的,是一只极白极细的瓶子,约有一尺六七寸高,瓶身直径不过四寸左右。 这只瓶儿稀奇的不在于它的白,而在于它白得透明,它似玉非玉,似瓷非瓷,并且具有一种神异的吸光作用,使瓶心里仿佛亮起了一盏灯。 瓶在李老朝奉的手里反覆旋转着。 我的老花眼镜。他说。 戴上了老花眼镜的李老朝奉,足足把那只瓶观赏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面,站在一旁的头柜和二柜都没有开过口,至于几个年轻的三柜,更没有开口的份儿了,鉴赏古物是一宗大学问,那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没有弄清这古物的来历之前,开口就会闹出笑话来的!别家当铺可以不讲究这些,金满成却不能不讲究。 看着李老朝奉那种审慎的态度,三柜韩光进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 这只瓶儿看在自己的眼里,有好些奇特的地方:首先是它的质地,究竟是玉呢?还是瓷呢?简直很难分辨清楚,说它是玉罢?它不是和阗玉,不是蓝田玉,近似古汉玉又实非汉玉,连产地都弄不清楚;说它是瓷罢?它不是出于景德御窑,不是出于龙缸窑,龙泉窑,哥、章二窑,即使是蒋起所造的枢府窑的精品,也难以比匹于万一,它的真正价值,远在自己浅薄的智识之外,甚至远远超越了自己的听闻。 头柜一直深锁着眉头,仿佛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二柜用手背抹着额角上沁出的汗水 众人的眼光,都由那只瓶上移到李老朝奉的脸上,希望能从他的神情变化,测出一些眉目来;一分一秒的挨过去,李老朝奉那张严肃的冰结的脸,逐渐被一丝缓慢升起的笑容融化了! 嗯,是它!就是它!他喃喃的自语着。 您是说,您弄清它的来历了? 嗯。李老朝奉嗯应了一声,转脸跟那位童仲元笑说: 童先生,您打算用多少钱? 童伸元也笑着,有意无意的伸出两个指头来。 李老朝奉却郑重的点了点头,吩咐头柜说: 替童先生写票,拨银洋两万! 我的天!三柜韩光进暗想着:什么样不得了的宝物?能值得上这许多洋钱? !两万银洋甭说买这些玉瓶了,就是珍珠玛瑙、钻石珊瑚,也能买它几箱呀! 您是要现金?还是钱庄的票子?头柜写票后,拐来问说:要现金,我如数拨了,着人使钱担子挑去您点收;要票子,我立时就开妥。 开张票子罢。童仲元说:典当以一年为期,到时候,我会来赎的。 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使韩光进有些浑浑噩噩的感觉,直至那个姓童的揣走了一纸当票和两万银票,他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那只瓶子究竟有什么不寻常的来历呢? ! 而终于有了解答。 就在当天夜晚,当这宗极不寻常的当品要编号入库之前,李老朝奉把金满成当铺的主人从私宅接到铺子里来,更着玉宝召集了铺里的头柜、二柜和三柜,为大家解说这宗稀世宝物的来历。 暖阁的火炉加添了木炭,四盏添满了油的座灯全都点亮了;那只瓶子下面加垫了一层红丝绒,愈显得洁白晶莹,光彩夺目,果然像是神品。 李老朝奉最先并不说它的来历,只是让大家先观赏它,他说: 东家一向相信我,这一回,我终算有幸遇上这宗物件,花区区两万银洋把它留了下来。事实上,这瓶是无价的神物,举世找不出第二只来的。你们先瞧着,心里若有什么疑难,尽可问我。 您老人家提起疑难,头柜先生说:我心里的疑难可多了!首先,这瓶的质料,我就弄不清楚。照说,它看似透明,又能吸光于瓶腹,它该是美玉雕成的。 嗯。李老朝奉嗯了一声,转朝二柜问说:恕仁,你以为如何? 晚辈也以为它是玉的。二柜说。 你觉得怎样?光进。 韩光进被老朝奉一指到,不觉吃了一惊。 学生不不知道他说:不过,学生以为它不是玉的。 为什么你会以为它不是玉的?老朝奉一听他这么说话,便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反过来追问着。他脸上堆着亲切和祥的笑容。 韩光进被那笑容鼓励着,便放胆说: 学生这不是任作鉴赏,只是一时兴出来的怪念头,这怪念头,还是由您老人家的话引起来的。 啊!李老朝奉说:我说了什么了? 您不是指它作神物吗? !韩光进恭谨的说:学生在想,凡是神物,必定有迥异寻常的地方,这只瓶子,看似玉的,很多人也都以为是玉的,如果它真是玉的,充其量它只是个宝物,不会是神物了!学生私意是,玉是天生的,不过由人把它掘发出来,加以人工的雕琢,这价值终算有限的,真正值价的神物,应该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才是。 喝!李老朝奉听他把话说完,这才捻着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的点头赞许说:你真的有些见解!你的话,也真颇有几分道理。 它究竟是玉还是瓷呢?东家迫不及待的问说。 正如光进所讲的,它不是自然的纯玉。李老朝奉说:要是玉,它就不值大钱了!实在说,这瓶子非瓷非玉,也可说是亦瓷亦玉!它仍然是从窑里由人工烧炼出来的,那人工太精致,太神奇,而且只烧成那么一次,所以我说它是神物 东家显出大惑不解的样子,甚至连头柜先生也皱眉沉思起来。 敢问老朝奉,它的来历究竟是? 来历吗?直至如今,仍然是个谜,虽然也有人追索探究过,有过好几种不同的论法,但在学理上,都不一定能站得住脚!我为这几只瓶子,少说也下过二十多年的功夫了!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听的人都有屏息的味道,只有大自鸣钟滴答的摆锤,配搭在窗外的雨声,使这夜晚充满了古老的神秘感觉。 一共有八只质地相同、纹式各异的瓶子,它们出现的年代并不太早,大约是南宋理宗宝佑年间的事,按照年代推算,要早于枢府窑一段时期,后来极负盛名的鉴赏大家鲜于枢,曾经钻研过它们。这八只瓶子,事实上是由一个终生研究陶瓷的文士鲁坤,花费毕生精力烧制的,他碾玉为屑,研屑成末,就使用这种玉粉掺和一种透明的瓷土做原料,制坏形, 这是一个在感觉上极为遥远的事情,书页上从没有记载过,也许是经由传说的流布,贯穿过若干年悠长的岁月,李老朝奉就根据这传说,广加搜证,执着了某些考据,才弄清它们的来历罢? 八只质地相同的瓶子,烧制出来之后,有八种不同颜色的透明的花纹。李老朝奉指着那只晶莹透亮的瓶子说:这只瓶子,是八只当中的最后一只,也就是烧得最奇妙的一只,它是鲁坤一生心血的结晶,简直可说是天下第一瓶了。 也只有跟着老朝奉,才能听着这样的奇闻,认识这样的宝物,要不然,我们只能算是睁着两眼的大瞎子罢了!头柜慨叹的说:您想必还记得这八只瓶子的名字罢?说给我们听听,也好增长些见识。 李老朝奉捧起他的水烟袋,取一根火纸煝儿,就着炭火引燃了,吸着说: 这八只宝瓶,全是按照花纹、颜彩的不同取名的,依照顺序是金麒麟、紫云雀、褐斑鹿、黄飞龙、白额虎、火鹧鸪、水鸳鸯、红丝凤。 那么,这一只是? 红丝凤。李老朝奉说:以玉粉为原料塑坯制瓶并不为奇,奇就奇在每只瓶烧嵌在里面的花纹上!你们瞧,这只瓶迎着灯看上去,它是通体纯白的,可当你侧面背着灯再看,瓷面下边,可不是有一只鲜红的凤凰,它的颈纹、羽毛、长尾,甚至爪鳞,都纤毫毕露,如绘如雕。它决不像一般瓷器的烧青,涂蓝、使用彩釉,它是在瓶身里面,借着透明的瓶体影现出来!这种烧制的方法,只有鲁坤懂得,他之前,没有人懂得,他死后五六百年,也成了绝响! 我真弄不懂,东家问说:这瓶上的花纹鸟兽,究竟是怎样烧上去的? 我看过红丝凤,推断鲁坤当年烧制时,是用玛瑙末先撒成图形在坯里,然后再撒上玉末,总之,这是一件精致到极点的功夫,由制坯到成瓶,非得两三年的时间不可!李老朝奉长长的叹息一声说:自从明代朱彝尊之后,就没有几个人知道鲁坤和他这八只宝瓶的了!几百年的寂寞,几百年的沦落,如今,据传八只宝瓶里的金麒麟,已落到东洋一个收藏家的手上,紫云雀毁于金辽战火,褐斑鹿和水鸳鸯落到阿拉伯王宫,黄飞龙和白额虎叫冯玉祥从清宫里夺去,吞为己有。火鹧鸪到了英国的博物馆,只有这只最名贵的红丝凤,一向不知下落,想不到今夜会出现在咱们店铺的柜上!我半生钻研这八只宝瓶,可说是耗尽了心血,总算在垂暮之年,眼见着它了!若论陶瓷古物,唯有这八只宝瓶。八只瓶儿当中,又推红丝凤最好,它的真价值,又岂是区区两万块银洋所能比得了的? ! 在三柜韩光进的记忆当中,李老朝奉从没像今夜这样欣慰过,激奋过,从没一口气不歇的说过这许多话,当他用低哑的声音,痛惜着国宝的散失,感慨着制瓶文士寂寞的时辰,他捧烟袋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抖索,他那双包裹在松弛皱褶当中的老眼,也有些凄然的潮湿,那饱含泪光的湿润,像扩散的苔迹般的印在人的心上,使人有感于历史的霉黯和荒冷。 说完了这番话,李老朝奉显得很疲累的样子,咻咻喘息着,重新躺回垫着虎皮的躺椅上去。 我不知该怎样感激老朝奉,东家说:您能识得这宗宝物,指出它的来历,我没道理吝惜那区区两万银洋,甭说是受当,就拿来看这宝瓶一眼呢,总该算是够了本了!像这种宝物,千古难遇啊! 您老人家也该安歇啦,头柜说:这只宝瓶,让我来亲自编号送库罢。 慢点儿,慢点儿,奇文,李老朝奉闭了闭眼,又睁开说:让你们仔仔细细的多看几眼,多看这种宝瓶,是升高人的眼界的。 借着这只稀世宝物入库前的短暂的时辰,三柜韩光进一直眼看着它,那只或现或隐的凤凰,仿佛浸浴在半透明的乳河里,它的颜色,有时被瓶面的白雾和反光掩住,有时却看得异常分明,它不是一幅平面的彩釉画,而是凹凸的活嵌,它的头、翅和尾羽,在瓶颈到瓶腹之间旋转绕缠着,双爪踩在瓶底的边缘上,在它通身鲜红绝艳的颜彩中,仍然分得出深红、浅红、丹红、洋红、紫红、橙红、桃红、粉红各色来,羽纹细密如丝绒,羽毛呈点状,恍似樱桃,各色时而相映,时而浑融,时而交闪流变,漾呈一种神异的华彩,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夺取了天地造化的神工。 是梦嚒? 明明知道这不是梦! 鲁坤一个酸寒的文士八只由他终生心血结出来的宝瓶,千年的寂寞三柜韩光进的心里,一直在盘旋着这样零星的意念,直到他入睡的时辰,那只鲜红如火的凤凰的影子,还像在眼前闪烁着晕华。 几个月在平静里流过,又是风暖春浓的时刻了。 春,在金满成当铺的大院落里,总是很艳很浓的;李老朝奉是个勤垦的爱花人,院落的四角植有好些翠竹和园树,两边花坛上,种的有各类葳蕤茂密的春花,它们在老朝奉恒常的栽培灌溉之下,总是热切的妆点着春日的美丽的容颜。 而几个早起的三柜,都是老朝奉浇花摘叶、分枝捉虫的好帮手。 这天,李老朝奉在浇花时,看了看在一边帮忙的韩光进说: 韩三柜,麻烦你请东家到铺里来,我心里有点事情,想跟他说一说。 东家请来之后,李老朝奉又跟韩光进说: 光进,烦你再请铺里上下执事的人,一道儿到暖阁来,我也有几句言语,要叮嘱他们。 三柜韩光进听了话,敏感的觉出事情有些不寻常,因为他摸得清老朝奉的脾气,这许多年来,他从没跟铺里的人说过关于当铺里的事情,诸如对各类物品的鉴别、估评、衡值什么的,正因如此,才会使人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只是弄不清将有什么事故发生罢了。 等到众人来齐了,李老朝奉才朝东家拱手说: 东家,这话到如今,我可不能不说了!我李尊陶大半辈子都在金满成,匆匆几十年过去,我也是古稀已过的人了,这些年里侥幸没出过什么岔儿,不过,这一回我却有眼无珠,犯下了一宗大错那只宝瓶红丝凤,经我仔细诘究,证实当初我估量有错,它它实在是一只假瓶! 假瓶?怎会呢?经老朝奉您亲自过目了的东西,多年从没出过一丝差错的。三柜罗二伦在一边说:何况那只瓶子,是经您一再品评过的。 嗨,李老朝奉摇摇他银丝闪灿的大白头,平静的叹息着说:人的见识总是有限的,古人说:做到老,学到老,即使学到老,又能学得多少? !我只是浸淫在古物堆里的时辰久些,却不是什么古物鉴识的权威,拿有限的见识,去挑这付沉重担子,哪能不出岔儿? !今天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按照咱们这一行的老规矩行事,打今儿起,我辞掉朝奉,不再做了! 老朝奉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却带着一份抑郁,一份苍凉,仿佛令人感觉着一股汹涌激越的民族历史巨涛,轰轰然的奔腾过悠远时空,直打到人的心上。李老朝奉一生浸淫在籍册里,在生活的薰陶和环境的培养中,得到了饱满的智识,当他面对这悠远民族广博无伦的文化创造时,他尚且自认浅薄,倍觉谦冲,何况不及他万一的人呢? ! 空气僵凉了一晌,东家抬起头来,安慰说: 正如老朝奉您自己说的,人哪能没错? !您呢,也甭把这事放在心上,您是大半辈子,替金满成创出了信誉,立下了这样难得的名声,几十年来,替金满成挣来的岂止是区区两万银洋? !这宗事,您忘掉它也罢! 东家说的是,头柜先生接着说:您老人家是金满成的一把红罗伞,有您在,咱们才有荫凉,以您如今的这种声望,只要您不说这瓶子是假的,任谁也不能指陈出它是假的,何苦自己呕苦自己呢? 不!老朝奉绝决的说:我觉得,不论是为人、处事、做学问,都要诚实,要敢担当,从古到今,没有人骗得了天下人耳目的。 您您当真就这样离铺嘛?韩光进的声音是抖索的,充满了凄楚的情感。 李老朝奉被这份情感染触了,黯然的点了点头,又转向东家说: 不是尊陶不愿意再留,委实是没有法子再留,我不愿在这宗事情上原谅自己。那两万银洋,以我目前的家境,当然一时垫还不起,不过,请东家宽限一段日子,我李尊陶就是毁田拆屋,也要分批奉还的。 这样罢,东家在执意挽留不成之后,转圜说:您即算执意离铺,也不必三天两日的急着就走,那位出当瓶子的童先生,当票的期限写明一年,到时候,人家要来赎当,这瓶子也许不是假的,谁会拿两万现银换回一只不值钱的假瓶呢?假如到期他不来赎当,您再离铺也不晚。 不必了,东家。老朝奉说:烦您发些帖子,把北五省的朝奉都请的来,容我把话说明白,错了就是错了,何用再等一年? ! 金满成当铺里面,上自东家,下至学徒,谁都晓得李老朝奉的脾气板上钉钉呆的!他一旦把话说出口,决定怎样,任谁也说不转他。 事情就这么定了。 尽管李老朝奉怎样怨责他自己,而东家却没批断过他一个不字。为了把这事办得慎重,东家决定按照老朝奉的意思:遍请北五省所有的朝奉,约期到金满成来,跟李老朝奉话别,同时说明,李老朝奉并不是长期离铺,只是年事已高,身体偶感不适,想暂回乡间去养息养息,等到身子复元了,还会再回金满成来的。 而韩光进心里却很明白,令人衷心敬佩的李老朝奉,一旦离开金满成,根本就是不会再回铺的了。 酒宴开设在金满成中堂的大厅里,北五省的朝奉,一来来了几十位,大厅里席开八桌,在典当业界来说,这算是空前的聚会,一来因为金满成当铺的地位,一来也因为李尊陶这三个字在同业中的声望,他们才不惮远途上车马的劳顿,纷纷依时赴约。 宴席正中有一张巨大的圆桌,桌面上铺一方红色的丝绒,却没摆出一双杯筷,这使那些远道的来客都暗中纳罕着,弄不清是什么缘故? ! 李老朝奉还没有来,由金满成的老东家亲自款待客人,也没有谁好问起这事来;金满成的老东家,以及头柜许奇文,二柜田恕仁,三柜韩光进、罗二伦、胡才飞,都避着不提这个,只是说:老朝奉在验库,立时就会来了。 朝奉们聚在一道儿聊天,总会把珍玩古物、稀世文物当做话题,从金碧山水谈到李思训,从各类林泉谈到郭熙,从北京瓷窑谈到景泰蓝,从今古名砚谈到高凤翰,从冶印谈到西冷八家 经过好一晌,三柜韩光进才把李老朝奉搀扶到大厅里来。 老朝奉手里捧着一只紫檀木的匣儿,进厅后,先把它捧放在正中那面方桌上,然后才拱手招呼说: 若不是东家一番诚意,我李尊陶决不敢劳动诸位朝奉,就请入席罢。 老朝奉不是有病的嚒?一位朝奉低声跟另一位朝奉说:看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抱病,那么,老朝奉为什么要离开金满成呢? ! 我想,也许出了点儿岔事,那个呶呶嘴说:你瞧见那边桌面上的檀木匣儿了罢?要没有事情,金满成就不会凭空发帖子,把咱们从大老远的地方请来了!我知道老朝奉他的脾气,等歇他会说明白的。 肃客入座之后,李老朝奉并没说什么,只是劝大家多喝几盅酒,多吃些菜,显出颇为兴奋快慰的神情。直至大家酒过三巡,他才站起身,举着酒盏说: 韩三柜,烦你把那只檀木匣儿打开,把那只瓶儿亮出来,我有话要跟诸位朝奉说。 韩光进打开那只木匣,使那只奇异的瓶子在众多惊诧的眼光注视下,放立在桌面的那方红色丝绒上。那瓶子在大厅的暗色光线里,迸发出万千华彩,更使瓶里的那只凤凰栩栩如生,有振翼欲飞的模样! 这哪儿会是什么假瓶? !甭说是在同行的眼里,即使是一个外行人,也会一眼看出它是真正的宝物,它是任何年代的名窑烧不出来的。 年轻的三柜这样痴痴的想着。 姑不论韩光进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以他的年龄、辈份,三柜的地位和短短的阅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只有把这个想法,暗暗的埋藏在心里。他退开几步,背靠着一支立柱,静静的等待着李老朝奉开口,盼望听听老朝奉指陈这只瓶是假瓶的道理,按通例,辨别一宗古物的真伪,都要有充分的证据的。李老朝奉举着酒盏,缓缓的踱到大厅中间,手指着那只瓶说: 还请诸位多看看这只瓶罢!我想? !也许诸位有更高的见识,让我有个聆教的机会,使我在这最后的辰光,改变我的念头。 啊!原来老朝奉请我们看宝来了!河南盛丰当铺的朝奉说:这只瓶子能吸光,真是稀奇,好像是乡野上传讲的八只宝瓶当中的一只,可惜我记不清那些瓶子的名号来啦! 我听说,几个月前,金满成收当了一只宝瓶红丝凤,老朝奉出了吓死人的高价,两万银洋,这瓶子里有着一只透活的火凤凰,敢情就是它了? ! 不错,由山东济南大通当铺来的朱朝奉说:咱们也听人传说过,说是这瓶子要是真的,能值十倍于两万银洋的高价,我真耽心北洋军里这许多附庸风雅的将军师爷们会来硬讨呢。 传言太可怕了!李老朝奉有些愤慨的说:假如因我收当这只瓶子,连累到金满成,我怎能对得起东家?我无法止得住传言,还不如把它砸了的好! 砸不得,砸不得。山东的朱朝奉说:身价两万银洋的瓶子,即使是假的,也值得留着,供人研探一番,我总觉一只能令老朝奉看走了眼的货色,一定到了几可乱真的程度了!何况老朝奉看货,一向没出岔儿,这只瓶定是真瓶呢! 由于这只宝瓶太稀罕了,大伙都不愿错过鉴赏的机会,纷纷离席而起,围定那张桌面,议论著,品评着,没有谁敢说它不是宝物因为经过李老朝奉鉴识过。等到大家都说过一番赞叹的话,李老朝奉理着胡子,用沉呛的语调说: 实不瞒诸位,我李尊陶这回算是瞎了眼,栽在这只瓶儿上了!这瓶是后世人仿制的,不再是鲁坤当初烧制的红丝凤,也就是说:它是假货! 当真是假货?老朝奉。一个说:多少年来,凡是经您过目的东西,从没出过岔儿的。 不!老朝奉说:几十年不出岔儿,并不能保险最后不出岔儿。这就是东家他约集诸位来的原因,我花费了东家两万银洋,结果却收当了这么一只假瓶!朝奉这个职位,即使东家挽留,我也没脸再干下去了。 说着,他伸手攫起那只瓶,猛力的朝柱角摔了过去,众人在惊怔当中,只听见哗啷一声响,那只瓶已经被他摔碎了。 那,韩三柜,老朝奉说:越发央你帮帮忙,把碎片捡拾了罢,打今儿起,我离柜了。诸位朝奉在这儿,请为尊陶做个见证,碎片我带走,我欠东家两万银洋,虽说一时偿还不起,日后卖田折产,总要清还的。 这事就这样的了结了,各处来的朝奉,把李老朝奉砸瓶离柜,折产赔钱的事情,带回去传诵着,使北五省的民间,广传着这个消息。听到这故事的人,大多责难那姓童的,不该拿假货来骗人,竟然骗倒了一位道地的大行家,使一生没出岔儿的李老朝奉黯然离柜;也有人赞许李老朝奉,称道他处事、为人、做学问的态度认真,在这宗事情上,更显露了他棱棱的风骨。 但在金满成当铺里,气氛却够沉默,够哀伤的! 三柜韩光进尤其痛惜着李老朝奉的离去,虽说老朝奉离柜后,还留在这座城里,但是,一道柜台使里外分明,朝后去,这位老朝奉却不会再来教诲自己了。 老朝奉离去后,日子在三柜韩光进的眼里,空虚、黑暗而又冗长,他常常面对着飘曳的蓝布帘儿,帘沿下的街景,痴痴迷迷的打着楞登,思绪恍似风里摇漾的游丝,恍惚在想什么?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想着些什么?熬过一串寂寞,又到了残冬苦寒的时分了。 同样是落着雨丝,带点儿雪花的黄昏时分。 学徒的玉宝刚把门前的大灯笼点燃起来,就大声的朝里面传告说: 有客上柜。 不过,他立刻又加了一句说: 赎当来的。 三柜韩光进闻声一抬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发出一声几乎是无声的惊呼。除非自己看走了眼,柜外站着的那个人,正是一年前来典当宝瓶红丝凤的那位童仲元先生。他还是戴着那顶熊皮的筒子帽,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深色哔叽的长袍儿。他站在柜台外面,朝自己笑了一笑,随即转身朝外做了一个手势,叫说: 顺序抬进来罢! 那边的蓝布帘儿一掀,哼而哈之的钱担子就接连着挑进店铺里来了。 我来赎当来了。他这才转朝柜上的韩光进招呼说:这一向,李老朝奉他还好罢? 嗯,还好,呃,还好!韩光进支吾着。 来人把一张由金满成开出的两万银洋的当票取出来,压在台面上说: 请朝奉来验票点银,我要依限赎当,把我那只瓶儿赎回去,喏,他指着说:这边是本金,这边是利息钱,全是现金,分文无缺。 糟!糟!糟!简直糟透了!韩光进的那张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变化着。当票是真的当票,银洋是真的银洋,谁也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种人,竟有这种事? !居然出钱来赎一只假瓶回去,糟就糟在那只瓶早已被李朝奉砸碎了,如今哪还有一只瓶儿好给他? ! 虽说事情糟透,事到临头了,可不能不应付一下;韩光进转了转眼珠,硬着头皮摆下笑脸说: 啊,您可是去年来当瓶的童先生?客间请坐,嗯,请坐,我这就请头柜来待客 把客人暂时安顿到客间,韩光进抽身把这消息跟头柜和二柜一说,那两个都发昏第十一章,只管用手摸脑袋。头柜额上沁出冷汗来说: 不得了,这事假如弄不妥,金满成就整砸了!那要比当时老朝奉砸瓶砸得更惨,拿什么赔给人家?宝物是无价的,人家的原货也是无价的呀!哪怕假到只值三文小钱的货色呢,他坚持要原货,你就没门儿了! 当今之计,我看只好拖宕时刻,一面软搪着他,三柜,你赶急备车到老朝奉府上去,把事情告诉他,瓶子是他砸碎的,这个烂摊子,也只有等他来收拾了! 好!头柜咬咬牙说:也只好这样办了! 于是,头柜和二柜连袂出来,忙不迭的敬烟奉茶,吩咐摆酒待客,一面又找出话来,跟那位童先生寒暄着,一忽儿说地,一忽儿谈天。 三柜韩光进趁此机会溜出门,叫了两辆黄包车,一路疾奔到李老朝奉的门口。进屋时,业已一身是汗,问及老朝奉,偏说到茶楼听书去了。赶到茶楼,又说到庙里跟老和尚下棋去了。赶到庙里,说是刚刚回家,这么兜了一大圈,到底在老朝奉门口追上了老朝奉。 呵哈呵哈,老朝奉韩光进气急败坏的说:我总算把把您给找着了。 啊,是光进。老朝奉说:什么事这样急法?累你冒着雨出来找我? 您不是说过,那只名叫红丝凤的瓶子是假的,被您亲手砸碎了么?韩光进说:谁也没料到,物主竟然拿了当票,备足本利银洋,到铺里赎当来了!头柜说:这事若弄不妥,金满成整砸啦,老朝奉。 哦,老朝奉淡然的说:我可得要去一趟? 铺里的那人,正急等着呢! 好。老朝奉点点头:你跟头柜说:留那位童先生吃顿饭,我立刻就到。 韩光进刚回铺回了话,李老朝奉也赶的来了。手里拎着个小包袱,一脸眯眯的笑意,见了面,他说: 童先生,您的票可带的来了? 这就是。董仲元双手把当票递了过来说:就烦老朝奉验一验,是否是贵铺开出的,当期一年,到期一次结算本利,票额本金银洋两万,我全着人挑来了,想请您点收过后,取回我那当品。 好。李老朝奉打开那小包裹来说:也请您验一验,这包裹里的瓶子,是否是您当初典当的原货? 这话一出口,头柜以下的人都吃了一惊,除非老朝奉找来一只假瓶,要不然,砸碎了的宝瓶怎能还原呢?那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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