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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狗尾巴草

十八里旱湖 司馬中原 22525 2023-02-05
一 扛红漆棍的乞丐头儿老钱,十几年头里娶了一个同行的瞎女人做老婆,婚礼是在小土地庙里举行的。一群端讨饭瓢,拎打狗棍的叫花子聚在一堆,杀掉一条癞皮老狗,大伙儿又凑合十几文压口袋的铜子儿,买了一份香烛,一串鞭炮,另沽四两掺花薄酒,意思意思。 香烛点燃在土地公公土地奶奶面前,居然也有些暖洋洋的喜气。所谓拜堂,就是按照神三鬼四那个数目,跪在芦席上翘翘屁股。老钱仅有那么一条绽了裆的破黑布裤子,屁股一翘,不消说,三件头的物事就在里头晃荡,颇有点儿迫不及待的味道。做新娘的瞎女人有眼无珠看不见,在后面观礼的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伙计们,甭吱牙,老钱说:这真箇是叫花子拜堂穷配,老子光屁股,日后我儿子不会光屁股,我是它娘灶王爷上天,有一说一。

老钱,你比咱们强,一个叫花子嗨叹说:咱们这群人里,就是这么一个瞎姐儿,这回叫你娶了来,咱们再没指望了!咱们好比是王寡妇进当铺,既没人,又没钱。 酸不溜丢的,说这些话也没有用。另一个说:狗肉已经煮得喷香,咱们喝喜酒要紧有酒有肉,今晚上咱们就比得过济公和尚!没有老婆,一样是逍遥自在的神仙。 放了那一挂小鞭炮,接着就开了席。大伙儿围坐在那张粗席上面,有人朝上端菜,这一盆是狗肉,那一盆也是狗肉,吃完了再添,当然也是狗肉,可惜四两酒太少了一些,只能倾在一只黄瓢里,递递传传的轮流着,每人喝一口润润喉咙。 镇上很富庶,小土地庙也盖得有些小庙的样儿,庙里原是花子堂,大伙儿挤一挤,勉强睡得下五七个人,花子头儿这一成婚,其余的叫花子就没法子再挤着住了,就算他老钱脸皮厚,也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生儿子的把戏。所以喝完喜酒,众花子便跟这对新夫妇道别,各自去找桥洞,觅廊檐,餐风饮露去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虽说没搬迁,既然受了老钱的香火,也只好视若无睹,让老钱跟他的瞎老婆在神龛下面行他们的周公之礼。

十几年头里,叫花子头儿老钱也真不惜工本,一共让瞎老婆怀了五胎,五个全是带屌的小小子,依次呼大狗、二狗、三狗、四狗、五狗。 我说老钱,有个老叫花子说:生了这么多儿子,真该去央团馆的塾师,引经据典,替他们取个好名字,你这么狗呀狗的穷叫唤,不把土地庙弄成狗窝了吗? ! 嗐,你不懂,老钱说:像我这种扛红漆棍的花子头儿,能把它当成官儿干? !小孩子以狗排行,粗贱些,容易养得活些,什么三关、七煞,狗头狗脑的,一冲也就冲过去了,你可不能说我这话说得没道理,狗比人容易养活得多了。 说是这么说,这帮狗头狗脑的小家伙,也许对他爹那根红漆棍没胃口,硬不肯等到日后长大了,接下那根穷棒子;大狗是雨天掉进水塘淹死的,二狗自暴自弃的生瘟,又回阎王爷那儿去了,三狗锦上添花,出天花夭折,四狗得的是水鼓病,死后一把皮包的骨,只有肚皮挺老高,仿佛吃得很饱的样子。

老钱五子登科的美梦做不成了,对四个夭折的孩子,他都悲切的懊悔着;说是大狗肥头大耳,日后明明会变成豪富,二狗两眼精灵,身子结棍,日后是武将的材料,三狗若把天花出出来,也许比得上朱洪武,四狗再差,靠一根祖传的红漆棍,也不会饿着。 架这些马后炮也没有用了!压尾他说:如今只有朝五狗头上看了,他的命硬,既能一连克死他这四个有出息的兄弟,想必更有他出人头地的地方! 钱五狗这小小子真不含糊,死皮赖脸的活下来。老钱巴望他日后发迹,破例找着团馆的熟师,替他取个正经名字,那塾师说: 他既是在土地庙里生的,干脆就叫他庙生好了!你不妨买一份香烛,当着土地烧一烧,把他拜给土地老爷做干孙子,日后就是有小鬼来打交道,总得看土地的面子放他一马,你百年之后,他这根红漆棍是扛定了。

好!我这五狗就叫庙生罢!老钱说。 庙生长,庙生短,也只有老钱这么叫他,镇上人却只知道这小小子呼钱五狗。自他那付嘴尖尖牙翘翘的长相,也真是狗气十足,由于两条腿走路的关系,他比四条腿的狗更要精灵,这当然是不在话下了。 五狗早先也曾子承父业,牵着他妈的棍头,在集镇讨过几年的饭。老钱瞧他聪明,不愿意再把红漆棍塞在他手上,让儿子日后也穿破裤子,就央人把他送到镇上一家规模很大的油坊里去做小伙计。他在油坊待了两年,吃得满脸油光,他那瞎老娘却没等着他更上层楼,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两年后,五狗不耐烦再待在油坊里替人打榔头,辞了工,转到镇梢尚秃子开设的赌场里去,替姓尚的帮闲跑腿。尚秃子是混世的地痞,好活动的五狗跟着他,简直是如鱼得水。道儿是闯的,人是混的,没用多久,钱五狗就混出点儿名头来了。他年纪轻,记性好,眼尖手快,一通了赌的诀窍,捞钱就像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尚秃子看出他精明来,便让他在大台面上唱宝,或独当一面的做宝官,总是进的多,出的少,很替赌场捞钱。要是有不相识的青皮恶少,想沾惹尚秃子,五狗就会拿出当年在油坊挥榔头的那种狠劲,替秃头老板卖命,这么一来,更得尚秃子的青眼,把五狗当成得力的助手了。

五狗十六岁那年,他那扛红漆棍的乞丐老子也死了,有几个老花子带信给他,说: 小五狗,你老子咽了气啦,后事你得打点打点。你这两年混得还不错,白木棺材得想法子弄一口,难道还让你爹睡芦席筒儿? 芦席筒儿有什么不好?上头露头,下头露脚,睡着很凉快,五狗说:他这样睡惯了的。人说:树死劈成柴,人死抬去埋,趁早办妥,免得生蛆。 几个老叫花子一别气,恁话不说了。回来大骂五狗这东西不通人性,周而正之是个狗畜牲,他老子死了他都不淌一滴眼泪,照样在赌桌上唱宝,红漆棍要真传到他手上,哪还有叫花子过的日子?他们商议着,老钱出葬,不再要那个忤逆畜性来拖哭丧棒,把红漆棍传给另一个年轻的乞丐,只当是老钱的儿子,披麻戴孝送老钱下土了事;五狗既跟尚秃子在赌场上混事,倒不稀罕他爹那根红漆棍和那张狗皮,至于叫花子们背后怎样议论他,他是更不在乎的了。

要不然,钱五狗怎会变成狗五爷呢?凭他扛红漆棍的乞丐老子,混一辈子也只是老钱老钱的被人叫唤着,离爷字辈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可见得小五狗的那一套,硬是比他老子行。 二 跟着尚秃子混事,端的是尚家饭碗,五狗就不得不把尚秃爷的家世和脾性摸弄清楚。尚秃子原是北洋马班的班长,驻防在镇上,泡上了苏家茶食店的妞儿,后来在镇上落籍,开过膏子店(鸦片烟铺),又改设赌场。靠着混台面的经验,和手底下有几文流水钱财,倒也交结了一些萍萍水水的没根朋友,可惜他到底是外路来的,场面拉得大,根基并不稳实。 没牙的老虎吃不得人,尚秃子就这样的混老了,手边连一杆枪也没有,全靠赌场上养活的一些家伙,尚爷尚爷的簇拥着他。一身肥肉,虚松老迈的尚秃子,除了正房之外,另娶一个小老婆,比他自己的闺女还年轻一岁。小老婆姓颜,是尚秃子花钱从颜家豆腐店里买来的,尚秃子另在后街赁幢房藏娇。大小两房之间争风斗气是免不了的,老秃头心里虽偏着小的,但秃婶儿也不含糊,女儿虎姐顺着她妈,母女俩泼横起来,几乎把持了赌场,尚秃子不得不在表面上敷衍她们。

弄清底细之后,五狗便趁此钻空隙,在秃婶儿面前卖乖讨好,暗里又跟尚秃子卖力,替小颜姑娘跑腿办事,张罗琐碎,同时把精神放到虎姐身上。 替赌场打杂的小巴啦就劝过五狗: 咱们秃爷没子嗣,单只虎姐一个,秃婶儿揽不住汉子,这些年处心积虑的没命攒钱,秃爷几文老底子,全在秃婶儿手上攒着,你要能娶到虎姐,就算娶着了聚宝盆,日后这个赌场就是你的啦! 五狗虽说没进过塾馆,不通文墨,这种一加一的算盘还是会打。再说,虎姐的模样儿长得还过得去,十八九岁的大妞儿,只要不是疤麻癞丑,在五狗的眼里,都有一股子魅力。虎姐长长的一条大辫子拖到腰眼,细细的腰身,肥肥的圆臀,走起路来扭呀扭的使人两眼喷火,即使脸扁些,鼻塌些,唇厚些,也就没有什么好褒贬的了。

一加一的算盘只是五狗偷伦在心里拨,精明的秃婶儿却没把瘦得像雷公似的五狗当成挑拣女婿的对象。即算钱五狗有他的聪明,可也没有通天的本领改变他那种狗头狗脑的相貌。再说,也受着他死鬼老子的拖累,老钱扛一辈子红漆棍,镇上谁都知道钱五狗是后街土地庙里乞丐头儿老钱的儿子。女儿嫁给乞丐的儿子,秃婶儿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尽管尚秃子出身并不高,在哪儿,总比老钱要强一个头皮。 五狗是个乖觉的,明知秃婶儿这一关难过,表面上便丝毫不动声色,让秃婶儿根本不防范他。谁曾那样说过:好狗不空叫,癞狗乱汪汪,若把五狗跟小巴啦相比,五狗的心计就要此小巴啦强的多了。他算计过,嫁人不是秃婶儿嫁,还是做闺女的虎姐嫁,只要猛下功夫,把虎姐给团弄住,一旦闺女的心捏在自己手里,秃婶儿肯不肯都不算一回事了。

尚秃子赌场在镇梢一座孤宅子里,有条沙棱棱的旱河三面环曲着,五开间的一排前屋,后面接着内宅,门外原是一片牛羊市场,后来废了,仍有若干啸风的老树,用浓荫覆盖着宅院和空场子。来这儿聚赌的,有远处过路的商客,镇上的豪富,也夹有若干混世走道的爷们。虎姐认得这些人,专管接待和照应赌客,脸上总是挂着笑,露出一排略有参差的白牙,一手叉着腰,一手盘弄着辫梢儿,张爷李叔的叫唤着,一会儿叫: 小巴啦,打水给爷们洗脸,拿烟奉茶来! 一会儿叫: 二红眼,替牲口牵到槽上去,饮水加料。 赌客上台子,虎姐这房那屋,花蝴蝶似的穿梭着,尚秃爷陪着豪客躺在鸦片烟榻上,天南地北的聊天,差不多把里外零碎活儿都卸在虎姐的肩膀上;秃婶儿两眼骨碌碌的坐在一边,专等着收取水钱,一五一十的精打细算,全都收进荷囊,恐怕尚秃子会弄去送给小颜姑娘?五狗看着这些,尚家三口人就在这种奇怪的情形下生活着,热闹里透着冷清。夜晚来了,牲口在屋外踢腾嘶叫着,罩灯在这房那屋亮着,辛辣的烟雾各屋弥漫,到处是呼么喝六的喊叫声。有些带着枪支来的赌客,把那些枪支压在台角,为了输赢争执,开枪闹事的事情也曾发生过。当然也有些混世大爷赌得兴起,连枪带火推出去下注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尚秃子表面上轻松,骨子里一样是提心吊胆怕出岔儿,嘱托底下人随时调和赌场上的气氛,用郎中的手法,不要台面上有过份激烈的输赢,这样才能长期收入水钱,正合上细水长流的道理。

秃婶儿是整头脑瓜子,男人宠着小的,她只有朝钱上盘算。人说:钱是男人的翅膀,掐掉老秃头的翅膀,他就变成沙灰地上的蚂蚱,跳也跳不高的。日后不靠男人,还要靠女儿过日子,腰里没铜,脸上羞红,赖着吃女婿的丈母难做,多少要贴补贴补。 虎姐这个妞儿,乍看上去,精明强悍得像个男人,虽在男人堆里混着长大,唯独对那方面还差得很,虽不敢说是擀面杖吹火,究竟朦朦胧胧的知道得有限。五狗独记得有一回,虎姐大模大样的站在门口,看着一群公狗争爬一只母狗,乡野习俗,没出嫁的大闺女是不兴看狗交尾的,一见着这等事,满脸羞红转头就跑,可没见虎姐边瞧边笑,那种津津有味的神情。 五狗五狗你快来看,狗打架打得好热闹!两条打在一起,分全分不开了! 虎姐,他暧昧的说:这个,大闺女看不得的,它们不是在打架! 啐!它们明明是在打架,那个用汗巾儿抽打他说:刚刚我还看见它们在咬呢。难道看不得? 好罢,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膀,缩缩颈子笑说:妳說它们打架,就算是打架好了!怎样看不得? 虎姐有滋有味的瞧看了一阵儿,忽然又跟五狗过不去,嘲弄他说: 五狗五狗我问你,你为什么老老实实的站在这儿,不插上一杠子,也去凑凑热闹? 我为什么去凑热闹? 你叫五狗,也是一条狗呀! 去妳的,丫头。 你敢骂我? !虎姐把眼一瞪,一手叉腰,指着五狗的鼻尖说:丫头丫头该你叫的? ! 咦,凶成这样干嘛?他说:敢情瞧狗打架动了心火,也想学样儿跟我打一架? 走着瞧罢,五狗,虎姐一点儿也不知道五狗讨了她的便宜去,反而认真的发狠说:总有一天惹到我火头上,会找着你打一架的。 正因为虎姐在那方面嫩得很,使钱五狗对追逐她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他常常用瓦罐里摸螺蛳,走不了瞎爹的手这句俗话,说给他自己听,耳边一飘起虎姐那种娇嗔的嗓子:走着瞧罢,五狗,总有一天惹到我火头上,会找着你打一架的。他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吸了鸦片那样快意。 五狗算得很准,尚秃子对自己依畀甚深,不会像秃婶那样固执,他要是动了虎姐的手,只要尚秃爷不翻脸,凭她秃婶一个女人家,也拿自己没办法。使尚秃爷不翻脸最好的办法,就是说通小颜姑娘,她的枕边话比紧箍咒还灵验。打定主意,当他暗地里替小颜姑娘送钱去的时刻,就转弯抹角提起这事来。 我对虎姐很好,他说:那个老黄脸不会答允,嫌我高攀。颜姑娘,妳想想,虎姐日后总归要嫁的,老黄脸自己选的人进门来,哪会向着妳颜姑娘,万一尚秃爷有个三长两短,妳落到她们手里,会有好日子妳过?只有我钱五狗不会跟老黄脸通气,妳要是信得过我,日后有什么事,还望在尚秃爷跟前多成全。 小颜姑娘很爽快,一口就答应了。倒不光是成全钱五狗,她记恨着秃婶儿对她的逼迫,心想:妳整天巴望着好女婿,这好,我偏替五狗撑腰,让妳的女婿是个扛红漆棍的乞丐的儿子! 有了小颜姑娘在背后撑腰,钱五狗就有了他更进一步的打算。正巧有一天为了钱财的细故,秃爷跟秃婶闹了一场,秃爷到小颜姑娘那边去过夜,秃婶不甘心,也跟了过去,在那边大打出手,五狗留在宅子里,等到夜深,赌客全散了,老两口都还没回来。 虎姐不放心,她怕娘单刀赴会会吃亏,要五狗拎着马灯,陪她过去瞧瞧。 妳想帮着妳娘打架吗?五狗斜睨着她说:她们就是动手,还有妳爹在呢,妳就是去了,也插不上手,我知道妳是不会打架的。 啐!虎姐啐了他一口说:五狗,你甭门缝看人,把我给看扁了,不信你来试试? ! 当真要试吗?他说:万一妳吃了亏,可甭再怨我,架是妳找着我打的。 当尚秃爷和他的妻妾在那边打得天翻地覆的时刻,钱五狗跟虎姐两个,在屋外树林里用另一种方式打了一架。开始时虎姐是真打,她被对方紧紧的抱住,手脚没法施展,便张开她的虎嘴,啃了五狗的胳膊,不过后来等她懂得这种架是怎么一回事并领略到它的滋味时,她的虎威便收煞了。打那回起始,她跟五狗两个,只要攫着机会,便常常打架,柴房里,树林边,草垛背后都打过。五狗叮嘱她说: 虎姐,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妳知、我知,千万甭透露出去,妳娘一作梗,咱们就没戏唱了! 虎姐脸红红的理着发辫嗯应着,在五狗的怀里,她简直变成了绵羊。不过,嘴虽答应了不算数,虎姐的肚皮不肯答应,一天一天的朝高胀,绷得她扣不起钮扣来。秃婶儿扯住虎姐的辫子一审问,五狗就漏了底啦。 依秃婶的火性,就要逼着尚秃子把五狗给撂倒,再迫着虎姐去打胎,无奈老家伙先吃了小颜姑娘的枕边药,认为木已成舟,五狗也还不错,闹出去跟颜面有关,日后没脸混世,不如趁这机会,补行个礼算了。 妳甭以为这事是让五狗占了便宜? !他说:现成的孙子在她肚里,妳真有狠心把他给打掉?那也有妳一半骨血呀! 秃婶再数算数算,可不是一回事儿,她那么一点头,钱五狗就大明大白的做起尚家的女婿来了。什么小巴啦,二红眼,冲着五狗,能不尊称他一声狗五爷吗? ! 三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朝天子一朝臣;尚秃爷和秃婶过世之后,尚家的赌场就成了钱家赌场啦。狗五爷对小颜姑娘真是不坏,没让她这个小岳母娘当一辈子寡妇,尚秃爷入土不久,他就把小颜姑娘交给一个混世的土匪头儿程麻子做押寨夫人去了。条件是要程麻子给他两支七成新三分口的匣枪,每枪各钉卅发枪火。有了两支短家伙,谁还敢叫钱五狗?他的口头禅是: 人逢乱世精神爽,狗头狗脑狗大王。 不过镇上不是三家村,那些士绅们并不把五狗这种靠着一时狗头运起家的下三流小人物放在眼里。说起枪支实力,镇上有一股能立时聚起八百口刀的刀会,有一队全是洋枪拉成的保乡队,有镇住四面圩楼的红衣子母炮,更有充足的枪火费用。 赌场狗五爷有枪的消息,传到镇上主事的郑老太爷的耳朵里,当时就着人去把钱五狗给叫唤了来,抹着白胡梢子跟他说: 五狗,你到底比你那讨饭老子能干,混着两支匣枪了,又开设赌场,拉拢些三教九流的闲杂人进镇来穷赌,干赚水钱,很神气了罢? 实跟老太爷您回,五狗那敢充神气。这位狗五爷真是天生一双狗眼,会看人头的。集镇叫做郑家集,镇上十户有八户全是郑家的族人,郑老太爷是集主,乡长是他亲侄,刀会唯他是从,保乡队的枪支全是老太爷买的。老太爷主事,正气凛然,他狗五爷在郑家大门口只是一条狗罢了;老太爷找他一问,他便摇尾乞怜说:我爹在世,吃郑家的饭,五狗还不是郑家旧地里爬出来的,也只是混口饭吃吃。局世乱,买根把枪,好歹也替镇上添实力,防着土匪什么的。 话倒说的不错。郑老太爷说:如今鬼子要打过来了,四乡又闹土匪,听说还有朱毛贼党什么的。局世乱,这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我怕你年轻不定性,一旦有枪在手里,用不到正处去会坏事,所以才找你来问问,并没旁的意思。 老太爷您尽管放心,我钱五狗是土地庙里出生的,虽不姓郑,可也是镇上人。您吩咐什么,我听什么,若是保乡队出动,我豁着一条狗命打头阵! 堂而皇之一番话,把老太爷的心全给说暖了。无论如何,钱五狗还只是个初出道的年轻人,人朝高处走,只要他能乖觉些,肯听话,替保乡保土的事卖份力气,郑家集没道理给他颜色看。 从郑家门里走出来,钱五狗这个小人物更是满脸贴金,狗五爷算是做定了。即算升成了爷字辈儿,上头仍然冠上那个狗字,靠着赌场为生,说空话,爱打赌,成了典型的甩手光棍。跟虎姐两个生了一窝光腚孩子,早先那股贪着打架的新鲜劲儿过去了,这位五爷的心又有点儿猿猿马马的活摇活动了。 虎姐不是省油灯,血里有她娘的根性在,五狗那一套唬不了她,她狠着心,先就把钱给攒得紧紧的,不让男人有机会在旁的女人那儿扇翅膀。五狗即使有着风流习性,空心大老倌,离不开郑家集;再说,镇上姓郑的人家,有孤有寡,狗五也不敢招惹她们,有出路也有限得很。 她怕就怕世局乱下来,赌场开不成,那时男人不靠她过活,那就很难驾驭他了。 世局不世局,对五狗来说倒是无所谓;他连扁担长的一字也识不得,天不过是块圆圆的蓝盖儿,盖住他所知道的几十里地面,只要吃得饱,喝得足,有牌有酒有女人,他活得舒坦就成。不过,假如世局乱一点,对他也许会有些好处;甭说什么乱世出英雄那些话了,混水里头好摸鱼倒是真的。赌场上的二红眼和小巴啦两个,可是最怂恿他创出一番局面来的。 狗五爷,您在前头闯,我跟小巴啦两个,替你背匣枪当护驾的。二红眼说:你比过世的秃爷有能为,能言善道的,总不成老在郑家翅膀拐儿底下过日子,哪天把郑家气焰给压下去,才是你狗五爷真正出头的日子呢! 慢慢较,机会是有的。五狗胸有成竹的说:你们两个,得学着有心计一点,甭它娘替我在外头穷喳呼,乱张扬,你五爷我要是砸了锅,你们也跟着摔碎饭碗,那时大家没好处。 五狗盘算过很久,郑家的枪支实力太硬扎了,自己要真跟他们弄翻,那是拿着鸡蛋碰石头。正因为郑家起刀会,又拉起保乡队,在滔滔乱局里独撑这一角落的天,黑道上的人物都不乐意。打赌场上某些赌客的嘴里,他早就探听得出话音儿来;找个适当的机会对外搭线,暗中扒扒灰,来它一个窝里反,土匪一破郑家集,郑家的势力就散了板,这不是不可行的,郑家大户多,底财足,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红眼,程麻子就是其中的一股,这可是绝好的借刀杀人的计策。 有了这主意之后,五狗暗里约程麻子的人来谈过。 只要你们同道的捻一捻,捻成大股头儿,就能灌得进来。五狗向对方献计说:镇上有多少枪支实力,怎样分布法儿,一本帐全记在我心里。 狗五老爷,你是财迷心窍,还是寻咱们开心?对方皱起鼻子说:八百口单刀,拿人剁肉圆儿,好玩的呀?郑家集要是能踹得,这些年来早就动手了,哪还用你今天来献计? 五狗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咽口吐沫忍着。 机会总归会等着的,不是吗? 赌场开设一天,外头的风传就没断过,有人说,鬼子真的要打过来了;有人说,程麻子正在捻股儿,想拣透肥的集镇动口猛噬;也有人说打着朱毛旗号的那股子,正在出高价收购枪支枪火,大盘交易很有些赚头。五狗迷迷糊糊的听着,他一向对远地的行情弄不清楚,有一回他问过本乡的乡长郑子良: 嗳嗳,良大爷,你们老说鬼子鬼子,这鬼子究竟是啥玩意儿? 狗五爷,你真狗得很!郑子良说:东洋来的人,打都打到咱们国里来了,你还不知他们是啥玩意儿呢!亏你还开赌场混世。 五狗嘘了一口气,心想这也算不得什么,自己不过随口问问,只要来的不是鬼,是人,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后来听说鬼子称兵百万,还有飞机,铁虫和机关炮,他就心悬悬的吐着舌头骇怕起来了。 传闻习惯是雷声大,雨点小,像郑家集这种偏荒的小地方,也许那种大土匪瞧不上眼罢,五狗习惯把外头有枪支有人头的人们,都看成土字号的大爷。 大乱没乱的来,小乱也只在旁的地方乱着。黑道上的人,谁都知道郑家集的枪支实力强,没有谁愿意到老虎嘴里来拔牙。微波算不得大浪,五狗只好缩头干等着。 外头风声一天比一天紧,郑老太爷又着人来把五狗传唤了去,跟他说: 五狗,我记得你说过,要替地方上尽力的,可不是?他说话时,抹理着花白的胡梢子,两眼盯视着五狗的脸。五狗叫他逼视得有些发傻,楞了楞才摆出一付笑脸,哈着腰说: 不错,老太爷,我要尽力,呃,一定尽力。 如今四乡不甚平靖,郑老太爷说:俗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人趁火打劫,动本镇的念头,这保乡队的人手枪支,还要加强。 是是是,您老人家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实在是,呃,实在是要加强,要加强。 打明儿起,咱们要封圩子了,郑老太爷这才把话说到正题上来:闲杂人等,无事不让他们进镇来,恐怕你那赌场,暂时得歇一歇了。 五狗倒抽了一口冷气,苦下脸来说: 可是,老太爷,您知道我是靠它混碗饭吃的。 不要紧,郑老太爷说:怎会让你一家大小饿着?你不妨带着你那一干子人,在保乡队里补个名目,俸给钱粮,由公账上支付,乡长保举你当队附,你觉得怎么样? 五狗眼睛珠儿滴溜打转一计算,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队附没大没小也算是地方官,队附干啥事儿五狗虽然弄不太清楚,不过这玩意确实很新鲜,不妨干它一干,于是他回告说: 老太爷要我干,我干就是了! 他回去把这消息告诉虎姐,虎姐乐得像吃了欢喜团子。她男人到底做了官了,做官就得像个做官的样儿,她不惜拿出些私房钱,买了新衣料,皮筒子,请裁缝来家,替五狗做了好几套冬夏衣裳,五狗从头到脚穿戴起来,人五人六的满像样儿。接差那天,他带着二红眼和小巴啦这哼哈二将,一左一右替他背匣枪,狗五爷改变成钱队附,五狗走在街上,自觉一街都是春风。 接了差,干些什么呢?保乡队里的乡丁,全是些老土,拿枪像扛烧火棒子,连闭上一只眼吊线全不懂,偏偏五狗跟他们爹儿俩比屌一个样儿,什么操练也者,一概是四两棉花免弹(谈)了。 既然当了队附,就不得不跟他们团在一块儿,夜晚困草铺,白天穷赌。倒是刀会起刀时,聚在平场上演练刀法,呼呼喝喝的声势慑人,跟五狗领的这帮子成天呼么喝六,成了强烈的对照。 五狗这个队附没干上多久,忽然有一天,锽锽的响锣,说是要开拔。五狗纳罕着,保乡队不是正牌子兵,还会开拔到哪儿去呢?开拔前,郑老太爷找他们去讲话,说是鬼子已经要攻打县城了,中央有一支队伍被陷住,要靠各地的民团民队合力去解围五狗一听说真要开出去打鬼子,臭屁吓得砰乓响,脸色变成蜡渣黄,急急切切的想出话来说: 老太爷,鬼子固然要打,全走光了也不成呀,万一土匪趁机会踹过来,镇上就成空壳子了。 那你就带着些老弱和半桩小子留下来罢,郑老太爷说:子母炮抬上圩楼去,巡更巡得勤些,镇上外有旱圩墙,里有水圩墙,棚门拉下来,只要有几杆枪认真挺住,土匪扑不进来的。 郑老太爷一把白胡子的人,为了打鬼子,自己率着刀会和枪队,带了饮水和干粮开拔离镇了。五狗被留在镇上,十足的开心,好像没有猫的家宅里的老鼠。 早也等机会,晚也等机会,这一家伙,大好的机会可是送上门来了。镇上枪支单刀大都拉出去,变成没有伏兵的空城,自己只要连络上程麻子,拉人朝里一闯,就能把郑家的老底子卷得干干。郑老太爷在外回不来,把它娘诸葛亮刨出来竖在圩楼上也没用,哪还找得着常山赵子龙? !自己是明里守圩子,暗里扒灰倒水。土匪人多势大,集镇守不住,他郑老太爷日后就是回来,也捏不着自己的把柄。问题只是在于程麻子肯出多少价钱罢了! 程麻子倒是满爽快,大洋两千算是付给五狗扒灰倒水的价钱。不过有一个附带的条件,必得要先抢了集镇,然后再给钱。这种鼻尖上抹糖,闻着舐不着的条件,很使狗五爷为难。不过,两千大洋实在是一笔使人动心的大数目,狗五爷还是答应了。 四 扑打郑家集的日子是双方暗中约妥了的,六月廿三,月出弯一弯,这对狗五爷来说,该是转运发财的大日子。按照平常赚法,活足百岁也它娘赚不着大洋两干,程麻子可不就是送宝的财神吗? ! 为了替日后找遁词,狗五爷把守集镇的事做得很像一回事。红衣子母炮架在四面圩楼上,火药桶垒有人头高;每晚敲锣巡更,每人都轮着一支线香的时辰;五狗是夜猫子习性,骑上队上一匹骚骡子,到处去查更,查更是假,只是借此让镇上人瞧瞧,我钱某人受了郑老太爷的托付,算是卖了力的。 镇上留下的这伙子人,实在说,连摆摆样子都摆不出架势来,五狗既在队上,哪还有摸不清楚的道理? !老的老掉了牙,小的还没有枪高,连子母炮的榔头全不敢碰一下。所谓巡更守圩子也者,也不过是风流寡妇戴孝聊尽人事罢了,土匪一来,巡不巡守不守都是一样。 六月廿三那天晚上,月出前的黑地里,突然响起一片惨惨的牛角声,跟着是遍地应和着的枪声和呼吼: 大爷们闯圩子啦! 捉着狗五夺匣枪呀! 狗五爷和衣躺在北门的圩楼顶上,大睁两眼,等就等着这个时辰。土匪没上来之前,他冲着子母炮的炮口,哗啷啷的溺了一泡溺,把火药弄得透湿,几个管炮的小小子睡在圩楼底下一层,根本不知道。等到睡得懵懵懂懂的,被牛角声、枪声和呼吼声吵醒,吓得浑身打抖,鬼急慌忙爬上楼,叫说: 狗五爷,快熄灯,土匪不知在黑里涌来了多少?您听听外头这等天崩地塌似的动静! 嘿,等着拿洋钱的五狗沉着得很,翻眼骂说: 亏得你们还干保乡队,鼠胆也比你们大得多,既知土匪来了,不掀开炮衣轰它,跑来这儿鬼叫干嘛? !二红眼,把你五爷的匣枪给掂上来,我放一梭子给他们听听,看他们哪个敢闯圩子? 接过二红眼的匣枪,狗五爷撩起衣叉,跨到垛口,朝天泼了一梭火,实在那是双方事先议妥的暗号,意思是:我狗五在这儿接应着,你们放开胆子猛冲罢!一梭泼完,牛角嘟嘟的响得像开了锅,杀喊声贴地卷过来,真的要闯圩子了,狗五爷扭头喊说: 楼底下的,替我炮轰这些龟孙! 平时不敢放炮的,这回也顾不了那多了,挥动榔头猛砸发火炮儿,炮像哑巴似的,就是不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炮瞎了,退罢! 一个撒腿跑,大伙儿盔歪甲斜的跟着撒腿,旱圩子丢了,水圩子也不守了,只有南门几个姓郑的还在死心塌地的猛拼,但那是于事无补,程麻子已经带着人,在街里面抢开来了。这种土匪扑进集镇洗劫的事情,多少年来还是头一回。狗五爷带着的那些人,早叫冲散了,圩子既守不住,只好朝外面跑,大家谁都找不着狗五,一个说: 人家守北门,还真有胆子,只怕陷到土匪手里去了,老太爷日后回来,咱们交代不过去,自己光顾逃命,把领头的乡队附全给丢了。 不要紧,狗五爷精得很,另一个说:匣枪在他手上,左右还有二红眼和小巴啦跟着,早晚会冲出来跟咱们会合的。 土匪打着千百支火把在街上挨家逐户的搜劫,狗五爷却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回到赌场的宅子里补觉去了。程麻子这回也真狠,着人把街上的门户全给捣开,抢着的财货什物,就从门里朝街心乱扔,土匪弄来卅多辆牛车,没有一车不是装得满满的。白花花的银洋,一坛一坛朝外抬。箱箱柜柜抬上街,挥斧劈开,尽拣新鲜细软的拿。有人打进酒坊去,白脸进去红脸出来。有人去牵驴,反被受惊的驴子拖得在地上打滚。虽然只闹了一个更次,街上像踢翻了摊子那样乱法;青花的瓷器叫砸成许多碎片,很多名贵的字画也叫拿出来撕揉了,比较陈旧些的衣裳鞋袜,叫土匪们踢来踢去,踩踏得一片泥污,除了几个老人预备着的寿衣寿材没人碰,其余的被洗劫一空。 狗五爷睡醒一觉出门,正碰着喜气洋洋的程麻子,前呼后拥的走过来,火把跟早霞映衬,天上地下一片毒红颜色。 嗳,财神老爷,狗五叫说:这家伙你算发了! 哪儿话,程麻子笑笑:还不是你这扒灰匠帮衬来的,郑家用你狗五爷留守,算他们瞎了两眼,要不然,咱们会这样赶集似的晃进来? 您答应的那个数怎样? 什么数?程麻子眼翻牛卵子大,扭头吩咐说:来人,把咱们在南门死了的那两个,给抬过来! 两具死尸放在门板,直腿直脚的叫抬过来,放在狗五爷的面前,程麻子指着那两具死尸说: 凭良心说,钱五狗,这玩意,一具值不值大洋一千?我算打九五折卖给你了,是你的人打死的,你不能不买口棺材,替他们埋到乱葬坑去罢?二九一十八,二五得十,扣去你一千九,你干进干得,还该拿大洋一百整,棺材该由你买。 这这真为难我,五狗失望的说:只拿你一百块,还得帮你料理死人。 怎么样?这是看在小颜姑娘的份上,没要你赔命还算是好的,人要识相点儿,这回共事没如意,再看下一回好了! 虽说二千跟一百压根儿不能相比,五狗可不敢说一个不字,光棍不吃眼前亏,这回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人在矮檐下的当口,也只好装狗了。 程麻子真的丢给他一百块银洋,比起他这回洗劫郑家集所获的数目,简直连九牛一毛也不到,他对五狗大慷了一次他人之慨。 日出之前,他们放火烧了几间屋子,匆匆的退走了。这时候,五狗把两具土匪的尸首合放在一张门板上,叫二红眼和小巴啦两个抬着游街,自己拎着匣枪,神气活现的押在后头。 都出来帮着救火罢,土匪叫咱们打退啦!他这样扯嗓门儿喊叫着。 有人听出五狗的声音,壮着胆子出来一瞧,可不是他,拎着匣枪,前面门板上抬着两个血淋淋的土匪的尸首!狗五爷一面吆喝着人们出来拎水救火,一面叫小巴啦找绳索,把两个匪尸高吊在木栅门两边的大树上。他找得出很多借口,把土匪冲进集镇洗劫的责任,全部推落到那些保乡队的身上。 要不是我带着小巴啦、二红眼,拼命硬顶着,程麻子那股人,只怕未必退得那么快。他说:其余的一干人,没有几个中用的,土匪一扑上来,他们就撒腿跑掉啦。土匪大股儿冲北门,我势单力薄,边打边退,叫困在赌场宅子里,跟他们僵持了半夜,总算撂倒了两个,替镇上争了口气。 其实,狗五爷就是不圆这番谎,也没谁责怪得了他。土匪来了几百条人枪,远不是镇上那几个老弱残兵挡得了的;土匪趁着镇上枪队和刀会拉出去的时辰偷袭,这只能归诸命运注定,镇上该遭这场劫难,哪能怨得了五狗。他能放翻两个土匪,又抵死不退离集镇,在一般人心目里,还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由于这次扒灰倒水获得的一百块大洋,狗五爷更相信他自己交上了狗头运,能在天翻地覆的局势里投下赌注,也许飞黄腾达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如今他担心的是郑老太爷再回到这劫后的集镇上来,万一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这灰匠受不了。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这担心是多余的。开拔出去的民团民队,拼着血肉之躯硬顶东洋鬼子机枪大炮的结果,牺牲惨重,没有几个人生还。郑老太爷率着刀会,在一处洼地上往覆冲打,也惨烈的殉难了。姓郑的在这一火硬拼中十死九伤倒下去,山中无大树,茅草也为尊,这该是姓钱的出头机运,五狗心里那股子乐劲,就甭说啦! 五 县城换上太阳旗,平素躲在黑角里的爷们都混抖啦。程麻子不知钻它娘哪条门路,也许是花钱活动,领了番号,干起维持会的大队长来了。狗五爷一心活摇活动,也想进城去瞧瞧,想找找平素赌场上那些老面孔,也在鬼子面前说项说项,看看能不能捞着一点名目? 小巴啦,依你说,五爷我该不该到城里去逛一趟,弄份新差,朝后好接着混下去? 说来小巴啦和二红眼都比狗五爷跑的地方多,小巴啦起先当驴驮贩子,到过好些城镇,二红眼也在县城里做过扛包的苦力,只有狗五爷是个井底的蛤蟆,从来没到远地方去过。 当然该去啊,狗五爷! 小巴啦那张能说善道的嘴皮儿是出了名的,五狗一问,他就锦上添花,把县城如何繁华如何热闹,加油加醋的吹嘘一番。说到县城的妓院和赌局的排场,直把狗五爷那颗心搔得痒痒的,没个抓捞处,忽然想起什么来,压低嗓子说: 替我当心点儿,在你五娘跟前,千万甭提这些,她要是问你:五爷我为什么要进城?你就回她为活动新差事去的。 这个您放心,我自理会得。 仗着腰包里有那一百块大洋钱,狗五爷决定到风花雪月的县城里去碰碰运气。二红眼帮他撮着骡子,小巴啦帮他背着钱袋,一进县城,小巴啦要帮他找客栈投宿,他却要小巴啦带他去妓馆。 那是花大钱的地方,五爷。 跟你五爷我在一道儿,怕什么?五狗得意洋洋的说:钱就是花完了,咱们去赌场走走,伸手不就捞回来了!俗说:狼行千里吃肉,你五爷逍遥惯了,不会把亏给你们吃的。 既然有人撑腰,小巴啦就把狗五爷领到东关外最出名的一家妓馆去。三人在路上商议,狗五出主意说: 干这一行的雌货,有钱就是爷,你们不妨把我当成郑家集的集主,喊我做集主老爷,呃,你们两个是跟着听差的,这样,她们热乎劲儿就大,咱们也乐得风光风光。 成,就依你五爷的主意,二红眼说:到时候没钱付账,你五爷可甭拔腿溜了,拿咱们当做押头:在窑子挨打受骂,会晦气一辈子! 好了好了,甭唠叨了!五狗说:到时候,一切自有区处,决不至于拖累到你们头上。 县城确像小巴啦形容的那样人烟密集,只不过在太阳旗子底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得有些阴森冷落,大概是鬼子带来的一股鬼气罢!不过东关倒还是有些畸形的繁荣,大都是些维持会里打混的家伙,狗五爷一路遇着的全是陌生脸孔,也不知程麻子在哪儿? 五爷,好不好先找找熟人? 不急乎!五狗说:我会打听得着的,实在那个什么,到赌场去等,也会等着程麻子他们。 一头栽进妓院去,狗五爷简直的乐糊涂了,平素只知平头塌鼻的虎姐是美人儿,这回再一瞅,我的天,五狗这些年算白活了,这些莺莺燕燕好比白面馒头,家里那个黄脸婆娘只是黑乌乌的荞麦饼,抱着她穷啃多年,未免太它娘的老实了。 贵客初来,不知该怎么称呼法儿? 五狗落座之后,老鸨过来探问说。 嘿,亏妳还长着两眼,小巴啦喳呼说:这就是郑家集集主老爷的儿子,小集主,郑大爷! 了不得,我真的是眼瞎了!老鸨慌忙赔罪说:县里最富庶的集镇,可不就数郑家集?小集主难得光临,我们算是接着活财神了!姑娘们,财神老爷临门,全过来接财神罢! 做婊子的有几个不见钱眼开?一听说郑家集的小集主来了,妳推我挤的朝上拥,生怕小集主选不上她们。老鸨问五狗: 集主爷,你瞧我这些闺女,哪个好? 狗五爷一瞧,眼花撩乱的,没有一个不好,既然难挑难拣,就它娘一网打尽罢。 都好,都好,他狗兴大发说:我就从头到尾的排日子轮流好了!我来城里办事,一时两时还不会走,选妳这儿落脚,妳好生伺候着就得了! 老鸨是干什么吃的?好容易把财神老爷接进门,哪有不鞠躬尽瘁的道理?顿饭成席不消说,姑娘轮流陪着他消遣,连穿鞋脱袜都不用他弯腰伸手。可怜他狗五爷祖宗八代都没享过这种艳福,就连猪八戒进了盘丝洞,比起他这番享受,还得差上三五个头皮。人到这种光景,浑身软瘫瘫,满脑子晕淘淘的,动弹全懒得动弹,还是小巴啦提醒他说: 狗五爷,你来找差事,可不能总窝在这儿,该打听打听程麻子啦! 我知道,五狗说:他既当了维持会的大队长,在县城算得是出头露脸的人物,我改天去找他就是了! 正如五狗所料,程麻子一找就找着了,有人带着狗五进那个设在庙里的临时大队部,程麻子正在赌桌上坐着呢。自打洗劫过郑家集,麻子不再是穷土匪了,花钱买了鬼子放的官,更它娘神气碌谷,不但满脸红润润的油光,连每粒麻子都红得发紫。 五狗吗?你也想赶来凑一份热闹?程麻子见着狗五爷,老气横秋的说:正好三缺一,你来凑搭子,有话牌桌上讲罢。 五狗这些天嫖软了身子,正要拿赌来换换口味,屁股一歪便就了座,开始掷骰子扳风。程麻子替他介绍同桌的那两个,无非是一鼻两眼的鬼官。 跟咱们打牌,你得规矩点儿,不要绰什么花枪。程麻子说:耍郎中骗不了我。 狗五爷掏出从程麻子那儿得的现洋,笑说: 麻老,大不了你再把它赢回去,这一百块,够你赢的。 你来城里多久了?麻子说。 五狗切着牌,心不在焉的说: 好几天了罢,我住东关那家妓院,先嫖后赌,乐过了,赢钱去还风流债,不动老本。 嘿嘿,你算狗到家了,麻子说:那家妓馆,价钱贵得吓死人,吓不死我麻子嚒,至少吓得昏你五狗呢!就凭你这一百块,够资格泡那儿? ! 你说一天得多少? 不是特别招待嘛,一天得要廿来块 廿来块?我不是乐过了头了嚒?狗五爷算账说:我之外,还有两个听差的。 甭大惊小怪,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麻子说:廿来块之外,再加两口肥猪,人肉比猪肉贵得多,是不是呢? 狗五爷没接腔,心口有点儿慌躁躁的不自在,我钱五狗多年头一遭进妓院,一嫖就嫖冒了,老鸨还没算账,只因为自己还没走,嘴头上跟二红眼和小巴啦打过保单,出丑也不能出给他们看? !当真靠在牌桌上赌钱?耍郎中也没个伴当,再说,在这种生地方,自己背后没靠山,无论如何耍不得花枪,万一失风,怕不把狗命给贴上?为嫖窑子丢命,这种风流鬼做不得,万万做不得 人说:心不定,神没命,这句话一点也不错,狗五爷心里一有心事在盘绕,精神自然很难集中在牌上,这场牌又打得太大,两圈没和牌,一百块大洋就飞掉六十多。等到惊觉过来,想捞本,既要捞本就得死命做大牌,无奈心情太急躁,五张想做一条龙,做到压尾,饼子半条龙凑上万字半条龙,变成它娘的没头没尾的二龙啦,二龙抢的不是珠,全是自己堆上的银洋。 一场牌做梦似的打下来,狗五爷面前屌蛋精光,一百块钱还给它二舅妈了,程麻子留他吃晚饭,他没精打采的闷着灌酒。 我是找你活动差事来的,他提起正题说:能不能帮衬帮衬呢? 鬼子这口饭很难吃,麻子说:我好不容易打扁了头,花大钱,买门路才攒得来的,你要活动差事,总不能空口说白话,你打算出多少? 我我要有钱会当扒灰匠? !五狗哭丧着脸说:实跟你说罢,我混秋了水了,才到县城投靠你来的。 好罢,麻子想了想说:我打算在郑家集上,开设个良民娱乐所,你就帮我的忙主持一下,水钱杂费你分一成就是了。 良民娱乐所是啥玩意儿? 只不过名字新奇一点,说穿了,就是烟馆加上赌场,这两样全是你的老本行。麻子说:你那老赌场,领不着登记证,开不成了,只好委屈点儿,替我帮忙,烟土由我供应,本轻利重,你能分一成去,不坏了! 不坏吗?五狗吱起门牙苦笑着,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举措,结果是发了他程麻子,亏了我钱五狗。这等于是说:赌场和烟馆由我来开,程麻子推销他的烟土不说,还要另分九成干份儿,硬剥人的头皮。不过,鬼子既已来了,多少得沾着靠着点儿才好继续混下去,吃亏也只好捏着鼻子吃了。 好罢,良民娱乐所,就良民娱乐所好了!他说:我回去先打点干着再说,不过,一切都得要本钱,你能不能先凑合个数目给我 事儿八字没见一撇,光知道伸手要钱,程麻子说:五狗,你这种老脾气得改一改,如今我要各方面应付,手底下紧得很,哪儿有那多闲钱? ! 连程麻子都这样刻薄法儿,旁的地方更没有什么好沾好靠的了。狗五爷满心疙瘩回到妓院,跟小巴啦咬耳朵,商议着脱身之计,无论如何,他不能被困在这座妓院里,每过一天,就得多背上一笔风流债。 你先回去,待上三两天再回来,狗五爷吩咐小巴啦说:如此这般,尽管照我交代你的话,包管没错,咱们白吃白嫖,拍拍屁股就走! 小巴啦走时,老鸨倒是问过: 小集主,您的小管家怎么先回去了? 乡下有乡下的事情,五狗说:也许家里要运牲口和粮食进城来卖,他回去料理去了。 狗五爷来了这些日子,老鸨已经贴下去不少钱,接待这样的豪客老爷,只要对方没走,可不便当面提着一个钱字,不过这位集主爷也真不会为人想想,他这么一待半个月,院里得贴多少钱?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盘算着。 再过三两天,卖了猪和粮,我就得动身回去了!五狗装模作样的说:院里有我多少账,准备着结算结算,至于姑娘们的赏钱,我照例是加倍给的。 那那就先谢了!老鸨满脸堆笑,欣慰的嘘了口气说:您随意赏赐就好。 院里的婊子们知道这位豪客三两天内就要动身,更争着穷灌迷汤,好贪图多得点儿赏金,狗五爷得着机会尽量揩油,更是不在话下。过没两三天,小巴啦满头是汗跑了来,老远就嚷说: 集主老爷,家里运粮到西关来了,一整船的肥猪走水路,泊在河口的二号码头,您骑牲口去点数罢,猪、粮的买卖,还得您自己作主。 来了多少粮?这么大惊小怪的。五狗在屋里稳坐着,一付漫不经心的神情。 不多。小巴啦说:聚合了各集镇的驼贩,一共四十二驼,每驼一担二斗粮,另外还有十七牛车已经起运中晌时才能到栈。 猪只呢? 猪只倒是数过了,小巴啦说:一百二十六口猪全是大码(即最少百斤以上一条),起脚时毛重粗算过,总共两万七千多斤。 小巴啦这样报话时,老鸨乐得合不拢嘴,那些等着赏赐的婊子更是眉眼开花,一个个的催着五狗说: 快去办正经事去,集主老爷。 小巴啦,你去替我卖掉算了,日头火烤似的热,甭为这点儿小事麻烦我。五狗装成不乐意的样子,皱了皱眉毛。 可是我老爷,我连数儿全数不周全,那懂得卖猪卖粮,这事,非得您亲自跑一趟不可。 我不想去。 小巴啦为难着,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老鸨瞧着劝说: 小集主,您就备上牲口,自己去一趟罢,这种大笔买宝,交给下人做,万一算错了账,他们不敢担待。码头跟西关,离这儿不算远,转一圈儿回来用晌午饭。 嗨,我简直懒得动弹,这么大的热天。 去罢,小集主爷,我替您打井水来洗脸。 我去端点心茶食,您吃了点心再走! 婊子们都在为五狗一个人忙着,一致催他动身。 嗨,妳们催我去,有什么好?五狗说:办完了事,一两天之内,我就要动身回去了,爷心里要舍不得离开妳们这些小肉儿呢。 舍不得,日后就常来呀,老鸨说:您要怕来回奔波,一个个都娶回去也行,只怕您眼界高,瞧不上我这些闺女呢。 好罢,五狗说:妳们都要我去,我只好去一趟了,晌午饭替我准备着,鳝糊是我最爱吃的,要爆得再嫩些儿,鱼一定要拣选活的,不然腥气。我去点过数,交代了就赶回来,二红眼,他叫着:替我把牲口备妥。 狗五爷就是这样堂而皇之走出妓院大门的,什么猪呀、粮呀,都是他耍的障眼法。三个人走东关,奔西关,一去呜嘟嘟,哈哈笑着说起这回白吃白嫖的经历。至少坐在摆妥的筵席旁边,等着活财神回去用晌午饭的老鸨和婊子们,在等不着人的当口会怎样咒骂他,那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回进城,虽没捞着理想的新差使,至少在嫖妓饮酒这些乐事上,五狗算是增加了一份阅历,而且没花一文小钱。所以五狗在半路上,用自豪的声音跟他的哼哈二将说: 世上多的是讹吃骗喝的,可少见咱们这种白嫖的,可见得老古人不及五爷我聪明。 六 自以为聪明绝顶的狗五爷,真的干起良民娱乐所的所长来了,赌场外带鸦片烟馆,热热闹闹的大开张。他买了一顶新礼帽沐猴而冠戴上头,又搞了一支白藤的卫生棍在手上,更显得他有派头。 由于鬼子独吃程麻子,程麻子又独吃他钱五狗,他就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子吃烂泥的哲学搬弄出来派上了用场。其实把戏人人会耍,各自花样不同,只消把它更改成鬼子吃麻皮,麻皮吃我,我吃老百姓就成啦!无论如何,五狗仍没忘记他是在镇上土地庙里出生的,非到必要时,他不愿开罪镇上的人,自毁根基。何况还有若干镇上的汉子,在洼野抗日之战后活出命来,结伙遁入荒乡,汇成一股地下的游击势力,不定哪一天会卷土重来?为了替日后留退路,五狗采用软吃的方法,尽管吃人不吐骨头,始终还是摆着一付笑脸。 良民媒乐所的生意清淡,也正是狗五爷软吃地方的原因之一,当然,做老婆的虎姐关起门来骂五狗不长进,不能拿出私蓄来供他挥霍,也是他说不出口的苦衷。狼行千里吃肉的人物,一时手边短缺碍不着他,到处挂账就是了。好在狗五爷脸皮厚实,有债多不愁的本领;茶炉子、饭铺、酒坊、烟店、布庄、茶食行,狗五爷他是有店必赊,有行必欠。旁人办红白喜事,狗五爷不请自来,先画个灰账,吃了再讲,而且一吃再吃,仿佛新郎和孝子都是他的至亲。旁人卖田折产,做中人的自然少不了狗五爷,有嘴有牙,吃了再拿。至于买空卖空,耍耍郎中,那更是他的家常便饭。 靠这样胡赊胡欠,穷打秋风过日子,活虽活得,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北边有个赌客张长庆就替他另拿了主意,怂恿他说: 嗳,狗五老爷,团赌养活他程麻子,肥透了麻皮,饿瘦了你自己,背后还落人批评,何苦来呢? 谁它妈敢批评我?不怕我使匣枪砸烂他的脑袋? !狗五爷说话虽是怒勃勃的,终究有点儿心虚,回问张长庆一句说:他们背后怎么批评我来着? 张长庆躺在鸦片烟榻上,咧开嘴,闲闲的烧着烟泡儿,嘴唇噏动着说: 他们说,你是小颜姑娘的拖油瓶,程麻子是你挂角的老子,你可甭动我的火,这话是程麻子的上司说的,我要是你,就不愿这种名声背在我头上。 狗五爷缩缩脖子,强忍了这口气说: 你知道,我这空心老倌,越混越秋气,只落个壳子了!我要再得罪程麻子,转脸就得饿饭。 事是人混的,路是人踩的,张长庆慢吞吞的说:北边这玩儿,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枪火生意俏得很,你跟他们搭搭线,多做几场交易,一定大有赚头,总归比依靠程麻子好些。人说:要想混得团,脚搭两条船,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讲的! 打着朱毛旗号的那伙人,我跟他们没共过事,狗五爷说:你说说看,究竟他们是怎么回事儿? 叫什么,呃,什么共产的,一切讲共,人都说共产共产共妻,想必连老婆也共的。他吱起一口满是烟油的黄牙笑说:管那多干啥?你只是要做枪火交易,有钱赚就得了! 我何尝不知道枪火交易有赚头来?五狗说:但则一时找不着大来路,譬如程麻子,他是靠枪杆儿吃饭的,搂枪搂火还怕来不及,哪儿有出的? ! 民间的枪支枪火有的是,但看你脑瓜纹路朝哪儿转罢了!张长庆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拿这镇上来说罢,郑家这一个房族,仍然集得起百十杆枪来,老虎死了,皮毛还在,你多动点儿脑筋就成了。 五狗想想,张长庆说的不错,这镇上的枪队虽经洼野那场火差不多煮光了,零碎枪支,尤独是最值价的短枪还是有的。如今镇上人明里抗不了鬼子,暗里都向着中央游击队,他们即使有枪有火,不是进了暗窖,就是偷运走了,想挖这些零枪,还真够难的。不过,白花花的洋钱在臆想里更是诱人,值得动这个脑筋。 脑筋倒不是不能动,他说:那边我可一时接不上头。 这个你放心,张长庆拍拍胸脯说:改天我带个人来跟你见见面,说起来你也许见过,脸上有疤,常穿破灰布褂子,早先常到你赌场上来的,人都叫他,疤眼徐六,还记得罢? 哈哈,弄了老半天,你说的是他呀?五狗耸着肩膀暴笑起来:老哥,人人都说我五狗七分赖,他比我五狗还要赖三分,共产党就像他那付德性? !疤眼徐六,诨号叫推屎蜣螂,当初在镇上干掱手,叫郑老太爷用烟袋杆砸脑袋,一路爬出去的,四乡八镇的人,听到他的臭名声就捏鼻子! 话可不能这么讲,疤眼徐六走了时运,如今听说当上贫农队的队长了,手底下有枪,臭也得说成香,人是不能比的,人比人,气死人的例子多得很呢! 算他走时运也就罢了!五狗想想说:他既能爬,我又何尝不能打滚,早先的事儿,折折收起来不谈了,你说哪天带着他来见面来着? 多则三五天,张长庆说:你等着好了。 其实没用多等,第三天晚上,趁着月黑头,疤眼徐六就跟着张长庆来了。同来的五六个,腰里都暗带着短家伙,隐隐绰绰的露着枪穗儿。 你真有几分胆子,五狗跟疤眼徐六说:这儿如今是程麻子的地盘,叫他遇上了,你这几根枪会叫他拿掉的。 程麻子吃我?疤眼徐六笑笑:老公鸡下蛋,根本没有那回事。你先问问他,烟土是打哪儿来的?他在各乡镇开设烟馆,没有烟土,他喝西北风啊? !鬼子是没钱贴补他的。 哦,我明白了,你们真种鸦片? 你明白就好。疤眼徐六说:我们跟程麻子约定,鬼子在城,咱们在乡,井水不犯河水,合力去挤中央,蹲在乡角落里,不靠烟土赚钱,哪能添购枪火? 既不打鬼子,要那多枪干啥?五狗有些被弄糊涂了。 遇上这种局势,谁还会嫌枪多胀手疼?疤眼徐六坐下来说:张长庆他受委当咱们的乡长,咱们要在郑家集站住脚,很需要得力的人在暗地里活动,当然喽,枪火交易是要做的,。 又要我当扒灰匠,拆程麻子的台?五狗说。 不不不,灰匠这名字多难听,你当乡队长如何? !但凡没产没业的,上头就说是呃,说是什么来?对了,叫无产阶级。嘿嘿,自己没产,拉人共产,换句话讲,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你也甭推辞,这是上头的意思,这个乡队长非你不可! 我倒恁情扒灰倒水有钱好拿。五狗说。 钱当然有,疤眼徐六说:只要你能弄到枪火枪支,咱们收烟款照付,自己人,更好说话。程麻子那边,不用你对付,你能挖出镇上的民枪,那就好了。 五狗和疤眼徐六、张长庆三个,热乎乎的计议着;疤眼徐六探听出镇上退出去打游击的一伙人,屯在卢家洼子的上卢家庄。 中央的势力,如今在这儿只落那一小撮儿了!疤眼徐六说:六七十杆大枪,十几支匣枪,由姓郑的郑英杰领着。这批枪支,咱们不得,早晚也会叫鬼子扫荡掉,你能趁机会窝着这些枪,就该尽尽力,要不然,日后他们回来,哪还有你混的?依靠程麻子搞良民娱乐所,汉奸罪名是一帖烂膏药,贴上头去,洗也洗不清爽。 五狗被推屎蜣螂这番话说动了,但他压根儿想不到,用什么方法能弄到这些枪? 怎么弄呢?他说:凭我这两支匣枪,扑上去顶黑枣? 嗐,你怎么转不过弯儿来呢?疤眼徐六说:你不妨带着你的手下,离开集镇,到上卢家庄去投奔郑英杰,就说得罪了程麻子,镇上不能混了,带枪加入他们,暗中卧下底去,把他们的动静,偷偷告诉咱们攫着机会,咱们夜晚打缴械,把他们脑袋给切了,事儿就完啦!简单不简单?你说罢! 说来说去,要我扒灰倒水就是了!五狗说:世上三百六十行,这倒是我老本行,瞧在这个乡队长名目和大洋若干的份上,我就依着你们,到上卢家庄去,狠捞这一票就是了。 算盘倒是很新鲜的如意算盘,狗五爷带着二红眼和小巴啦,是在跟疤眼徐六、张长庆分开之后第三天赶到上卢家庄去的。谁知一踏进上卢家庄的寨门,就叫人给绑上了,五狗反翦着双臂还在嚷嚷着: 郑英杰,你这是啥意思?我钱五狗不是镇上的人,带着枪来投靠你,你竟拿人当畜牲? ! 甭嚷了!狗五老爷,一个用枪托捣他一下说:扒灰只能扒一次,可扒不得第二回!上回你引进程麻子,已经让镇上钱财尽失,这回你竟又找着推屎蜣螂,咱们要是信了你,还有回镇的日子吗? ! 你说什么推屎蜣螂?狗五爷一听这话,虽已两腿发软,但仍极力沉住气说。 你说呢?那个嘻嘻的笑着:实在告诉你罢,疤眼徐六跟张长庆前脚走出你的大门,后脚就叫咱们给捆上了。恭喜你这乡队长上任,郑英杰队长关照咱们请你一次客。照请他们两个一样办。 请请什么客?狗五爷浑身抖索着,知道出了大纰漏了,两手朝地上一趴,哭了起来。 那个摸摸缠上红布的刀把儿说: 问问你看,是要吃刀片儿?还是洋黑枣?你狗五爷打出世混到今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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