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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送阴胎

十八里旱湖 司馬中原 25696 2023-02-05
茅草山虽不甚高,形势可恶得紧,光秃的褐崖壁立着,许多条岭脊朝四面伸开,隔断了一些龟伏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在南山窝儿里,有两个小村落挤在一堆,中间只隔着一道红土的丘陵;西边叫做茅村,东边叫做柳家棚屋。其实,叫它们为村落实在勉强得很,茅村还有三四户人家,柳家棚屋只是单门独户一家人,叫背后的荒山野岭一衬映,越发显得寒伧。 寒伧的小村落也有热闹的日子,不过这一天两种热闹凑合在一道,却有些不甚调和。柳家棚屋柳大爷的儿媳妇毛嫂难产死掉了,拣这天出殡,茅村瞎姥姥的儿子金留儿偏也拣这天娶媳妇。金留儿家新娘子的花轿刚抬上红土丘陵,迎头就碰上柳毛儿嫂躺着的那口白木棺材。新娘子听见丧乐声,打轿缝里张望,抬轿的心血来潮多说了一句话:我说新娘子,妳认不得她?柳家棚屋的毛儿嫂,娘家也住山北的油壶店。

新娘子当时没讲什么,不过拜堂时,那张脸有些不甚好看。有人说:新娘子跟死去的毛儿嫂的娘家全在油壶店,两家紧隔壁,两人自小又在一淘儿长大的,一个刚嫁来,另一个则落葬,新娘子撞上了,心里自然不如意。有人说:是什么人,吃什么菜,金留儿那种样,只配娶个丑八怪。新娘子如花似玉个人,遇上金留儿,自然不称心! 按理论,像金留儿那种残疾人,实不该娶媳妇的;八岁那年爬枣树,头朝下倒栽葱,只一个筋斗就把金留儿跌走了样儿,脑瓜缩在腔子里,一戴斗篷就没了头;人是长足十八岁了,比他十二岁的兄弟么弟高不了两寸,腿又跛,人又傻,成天呆坐着像冬瓜。但婚是自幼订了的,金留儿家又算茅村的富户,家有十六亩田,两座鱼塘,半条红土丘和屋后一片荒石棱棱的山坡,就算她新娘子心里有点儿不如意也说不出口。

除了花轿碰着棺材之外,茅村倒还是喜气洋洋的;喜日头几天,邻舍们全被请来忙着办事,补墙洞,缮房顶儿,糊裱洞房。村里没有识字的,害得周二叔骑驴到油壶店镇上去央人写对联。山窝儿里虽说没有几户人家,喜酒还得办上两桌;塘里摘菱取藕,捞鱼摸虾,红土丘菜地里采菜拔葱,瓜田里摘瓜取果,另外拣口生病的瘦猪,几只有皮有骨生不下蛋来的老鸡杀杀,一样摆出四盘四碗来。 为了金留儿成家,瞎姥姥把正屋腾让出来,带着么弟挤到偏屋去,偏屋只两间,一间养着老黄牛,一间装着牛草,母子俩就困在牛草堆上。 虽说困在牛草堆上,么弟心里还是很乐意;不是吗?爹死后,跟着就跌废了金留儿哥,妈把两眼哭得半瞎,一只眼什么也望不见,另一只望什么全像隔着雾,走路全得手扶墙。金留儿哥吃那一跌,身子羸弱得禁不住风吹,三天两日,痰里总带着血丝儿,卖野药的郎中摇着手铃村头过,说:像金留儿这种病除非吃了他配的秘方,要不然,甭想活过十八岁。妈问药价,郎中的指头一伸就是半条牛。在茅村,有人苦一辈子怕也挣不起一条牛来,能落种的田地没几块,其余的,山前山后,只长得苦竹野树和大块狗牙一般尖锐的石头。金留儿哥没吃那种延命的药,一样活过了十八岁,一样要娶个嫂嫂来家了。冷冷清清一个家,来了个理得家,干得活的嫂嫂,该变成什么样儿呢?龙鞭一炸,么弟乐的心花都开了。

拜天呀,拜地呀,龙鞭噼啪的炸着,香烟游进正屋里来了。么弟挤在人丛前面,蹲下身,手胞着膝头看新娘子;新来的嫂嫂就那么美法儿!好白好白的一张鹅蛋脸,弯弯细细的眉毛配上一双杏子眼,常在凤冠前边垂悬的珠串子下面偷溜着鞋尖儿,石榴花红的缎袄,大红洋绸的扎脚裤儿,火红的满帮花鞋,把她衬得像一朵烧着了的榴花。金留儿哥站在她身边,身穿黑线春的长袍,宝蓝光缎的幔袍,厚底黑布鞋儿,头上戴不得铜盆帽(注:即礼帽),只好戴顶黑缎加红顶儿的小瓜皮,猴头猴脑缩在那儿,勉强也像个人模人样的新郎。 乖乖,盘丝洞的女妖遇上猪八戒了!根生说:么弟,你哥娶这么个标致老婆,不是福呢,你哥怕压不住她。 怎知不是福?大禄儿反驳说:茅村只几户人家,没人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就算金留儿压不住她,还怕她上山抱野猴子去?

其实呢,根本用不着闲言闲语瞎担心,新娘子也没上山去抱野猴子。新娘子动手一理家,么弟就觉得家变样儿了。饭是香的,菜是热的,水缸是满的,家前屋后打扫得没一根草刺,喂鸡填鸭拌猪食,连畜生也沾了光,乐得聒聒叫。甭说么弟高兴,瞎姥姥更逢人就夸媳妇能干。 嗨,金留儿正合上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啦!我们家金留儿,能娶到个这么好的媳妇儿,岂止他有福?俗说:一人有福,阖家受禄,这往后,我该享几年清福,不用再瞎着眼摸来摸去的操劳喽! 茅村的妇道人,也很快就跟新娘子合上了,新娘子除在喜日那天冷着脸,二天就有说有笑的了,那张嘴可真是,说出话来句句圆,人人听了人人喜欢。新娘子十指尖尖的两只巧手,不但做得粗细针线,更能剪出新奇的枕头花,鞋头花和袜底花,叫人看了伸舌头。新娘子虽是窈窕样儿,打起粗活却也不让人,打得柴,担得水,挽起衣袖赛得过男子汉。只是有样小毛病,三天两日就想回趟娘家。

背上红布包袱赶驴去罢,茅村的小伙子爱逗笑:没线的风筝放不得呀,金留儿,你那新娘子一放准跑。南山窝到北山窝,几十里荒路让她一个人走,只怕半路杀出个大马猴,把她抱了就走! 金留儿傻头傻脑坐在小凳上,谁跟他说话,他就直不楞登的瞪着谁。 要不然让么弟去也行,多少有个人钉钉梢。 么弟听了话就跑开了。嫂嫂初来乍到,想家也是平常事,根生大禄儿他们嘴皮恁薄,自然是敲不响的光棍,专拿嫂嫂开心叫什么话嘛?逗着五月天,大忙季节,麦后的田地要翻耕了,后山坡的竹子要砍了,大塘里也要起鱼了,请了工来,凡事都得嫂嫂去张罗;南风朝人身上吹火,井栏边的石榴树也烧着了,冒起一树红火焰,嫂嫂穿着单薄的红嫁衣,打里到外的忙着。井那么深法儿,她弯着腰,凸出圆臀,一桶一桶打水真够累的,好像非得在深井里汲些冰凉熄不了她身上的火,可是正反着,那把火越烧越燃得旺了。这么的苦着累着她,若不回趟娘家清闲两天,怕不把她烧坏了?说帮忙罢,一家子谁也帮不上忙,妈是泥塑木雕似的袖着手,金留儿哥坐在竹凳上拿乘凉的架儿,自己呢?算是郭二呆子帮忙越帮越忙了。

新娘子待么弟好亲热,一口一个么弟叫得格伶伶的,么弟打水做嫂嫂的拎,边忙着,边拉聒。石榴花罩在人头上,新娘子的脸颊红红的,叫汗水洗得奇艳,脑后的髻发儿有些松散,横簪上的野花半坠着,有些歪斜。 么弟你这小褂儿早该换一领了。新娘子说:大补钉,小补钉,把单衫补成夹衫了,入了伏,倒怎么穿法儿? 么弟望望自己的破衫子,小小年纪也懂得叹口气。 新娘子微喘着,手扶着井栏,一只手背到背后去,轻轻捶了捶腰:等这季忙过去,我到油壶店地摊上替你扯几尺龙头细布,缝一领好换身。 那真好。么弟说:我也不说谢谢嫂嫂了! 新娘子笑起来,抬眼去看榴花,黑瞳子烧得亮亮的,仿佛一朵朵红花全落进她眼瞳里去一样。 这回新娘子回去久些儿,连头带尾住了十三天,直把一家人脖颈都等长了,新娘子才回来。瞎姥姥本待说媳妇两句的,无奈媳妇先开口:妈您老人家牙不好,我特意替您选了两盒桃酥饼,入口就化的,您尝尝看!两块桃酥进了嘴,香甜美味,婆婆连自己的话也都咽回去了。媳妇这才抖开小包袱,取出几件衣料来:妈,您摸摸试试,这件是替您扯的,喏!又厚又滑,秋凉做件夹袄,好样儿的。这件是我允给么弟的白小褂儿,就要替他缝了好换身。

婆婆眼睛看不着,粗皮糙棘的老手摸什么都觉着光滑,甭说摸了,单闻着那种扑鼻的新布香也就心醉了。 哪生哪世修来的?瞎姥姥逢人就摊手:我说,就是亲生的闺女又怎样?自打金留儿他爹过世,七八年我没添过一件新布衫,难得她年轻轻的,想得这么周全。 井栏边的石榴花开残了,新娘子闲歇下来,端起针线扁替么弟缝小褂儿,举手牵针也懒洋洋的,低眉凝眼,也不知心放在哪儿。 么弟,你嫂子怕是有喜了隔壁的周二婶放下鞋底,使针尖擦着头发说:看她懒得像条脱壳的蛇,下半身沉沉实实,拖不动的样子。 根生他妈在那边噗嗤笑起来:想不到金留儿缩头缩脑,办起事来却这么爽利。我说,瞎姥姥,您早也望抱孙,晚也望抱孙,这个孙儿可抱定了啦!

许是这番话点中了瞎姥姥的心,嗨嗨笑得像不歇气喝了碗凉粉似的。么弟枝头的石榴花,花瓣儿稀落后,露出许多黄黄白白的石榴疙瘩来,嫂嫂一身褪色的红嫁衣叫小风扫得飘漾飘漾的,仿佛也像榴花的残瓣,会叫一阵风吹落,长出鼓肚瓶一样的石榴疙瘩来了。 但在新娘子来说,不知哪儿不如意,成天锁着眉毛,唉声叹气,仿佛变了个人。周二婶劝瞎姥姥说:初怀的人,重活做不得呀,坐倒爬起的,当心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瞎姥姥没办法,自家眼不行,金留儿又是个废料,只好关照么弟说:朝后得多帮帮你嫂子,打水啦,晾衣啦,得做你就多做些儿。 就算么弟帮忙也不成,新娘子说病就病下来了。东邻西舍的妇道人,都跑来问长问短,新娘子手捧心口喘着说:也不知怎么的?上回回油壶店去。走红土坡上,不小心,一脚踩到桂英那丫头坟上丢了

桂英?周二婶说:桂英不就是柳家棚屋的柳毛儿嫂吗?柳家棚屋跟你们家,为争红土坡的地界儿,翻脸成仇好几代了,柳大爷把凶鬼的坟埋在你们家地边儿上,先就没安着好心眼儿,妳怎会冒冒失失踩在她坟头上? 也不知怎么的?新娘子带着自怨自艾的神情,还是抱定那句话啃:就那么阴岔阳岔的,一脚就那么踩上去了!当时,我身子那么一阵热,心里那么一阵跳,痴痴迷迷,冷热不定就病下来了! 哎呀!该打的。瞎姥姥责怪说:有病有疼妳不说,闷在心里谁晓得?人都当妳有喜了呢!这种病惹上身可不是玩的,柳家一向同我们家作对,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呢?那天大喜日子,柳家出殡,白木棺材迎着花轿,我就心惊肉跳好些日子,只是当着人没好说出口罢了!

也不怎的,新娘子说:桂英那个臭丫头,自小就怕我怕得像小鬼怕判官似的,我不信她敢把我怎样。 说起来怕人:新娘子好端端的,刚把这话说完,两眼朝上一吊,就昏过去了。亏得周二婶有经验,说是恶鬼附身了,一路嚷叫出去说:根生、八福、大禄儿哟!金留儿嫂叫恶鬼附着啦! 。快抄长矛来撵鬼呀! 根生和八福儿全在后山上砍竹,只有周二叔坐在门前修补鱼网,一听老婆喳喝出来,找不到响器,就抓了只黄盆,使烟杆乱敲。也许周二叔破锣嗓子比他老婆响亮些儿,后山砍竹的拥来七八个人,有的背着木棍,有的舞着镰刀,根生不知从哪儿拖来一支红缨枪,八福儿挥着一柄铁锈斑斑的单刀,大禄儿攒着一把大扫帚,尽管朝空里乱舞乱扑,好像在那儿扑蜻蜓似的,嘴里却叫嚷着:打鬼!打鬼! 么弟被吓慌了;鬼附身的事虽常听讲过,说是要打鼓鸣锣弄响器,不然恶鬼就会把人生魂带走,说是这么说,可没料到真有恶鬼突如其来的附到嫂嫂身上,一时哪儿去抓响器呢?忽然想到猪栏里刚生有一窝奶猪,就跑过去,一只手拎只奶猪尾巴,绕着嫂嫂兜圈子,奶猪护疼,嚎叫不歇,到底把病人吵醒了,幽幽吐出口气来。 菩萨!根生的妈叫说:这总算没叫恶鬼拉的去!我说,金留嫂,妳见到什么来着? 桂英!新娘子软弱不堪的说:披头散发扑过来,撕开我的袄儿,把个鲜血淋漓的东西,硬塞在我怀里,要不是外边一片嚷叫,她还死勒着我的脖颈不丢手呢! 绝着儿!周二叔隔着窗户,在院子里说:这是柳家的媳妇送阴胎来啦,早年在山北也听说有这么回事,说主生妖,有的脑后窝生着一张嘴,有的头顶上生着一只眼,生得奇形怪状;只要产门一开,妖落了地,见风再就长三尺,见风再长三尺六亲不认的抓了人就咬 天哟!想不到毛儿嫂会生那种毒主意来?瞎姥姥说。 话没说完,里边又是一阵乱,刚苏醒过来的新娘子把两腿一伸,头朝半边歪撂着,嘴角直翻白沫儿,又晕过去了。根生的妈扳着新娘子的人中掐,直掐出紫痧印儿也掐不开眼。事到这步田地,外面的人也顾忌不了啦,根生紧紧手上的红缨枪,枪缨抖出盆口大的花,泼吼一声就虎跳进屋来,东扎一枪,西攘一枪,把屋顶草洞里的麻雀全撵出去了。大禄儿横着刀,挺着胸脯,摆出一夫当关的架势铡着门,两个砍竹工手抄木棍隔断窗户,八福儿挤不进去,留在院心押阵,么弟刚把奶猪放回猪栏里去,只好就近在水缸里摸起个舀水瓢,拿柄酱杓儿敲。 惊天动地的,约摸又闹了一盏茶功夫,新娘子才又给闹醒过来,身子软得不能动,叫七手八脚的搀扶到床上躺着去了。醒虽暂时醒过来,谁能料准恶鬼什么时刻来附着她?七手八脚停下来,又得搬动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争着拿起主意来。 怨怎么结,要怎么消。周二叔说:要想毛儿嫂不来附身,得要请她老公柳大来,当面把两家旧恨化解了,然后备份香烛,扶着新娘子,亲到毛儿娘的坟头上去烧烧,咱们总不成丢着活不干,没日没夜的守着她? 瞧你缩头乌龟似的,说这种甩话!周二婶责骂她男人说:他柳家不但人不善,鬼也恶得紧,只有你这种人捏鼻子受得!你越呵呵的抬着柳家,他那脑袋昂得越高。依我看,怎么来怎么去,顶好请个道士设坛来降伏她! 东边山弯里不是有个苟道士?根生的妈插嘴说:去年油壶店黄家闹大仙,不就是苟道士仗剑撵走的?人家练的是祝由十三科(注:邪法),召得鬼,请得神,但凡什么起油火,收妖,封坟,诸种大关目全行得,像毛儿嫂这样的,只怕差个小徒弟来就行了。 新娘子是傍午得的病,到了太阳落,死去活来好几遭;茅村的几个男子汉轮流守在床面前,只要金留嫂一翻眼,就挥刀舞矛狂叫打鬼!周二叔把家里挂的驱邪符摘下来,挂在金留嫂的房门口,又用破鱼网罩住梁顶和窗户,说是张下天罗地网,也许会把鬼给吓唬住,这些也都只暂时搪一搪,一切都得等苟道士来了,才能设法伏鬼。 根生和么弟两个被差去请道士,黄昏时就伙骑着一匹青驴上路了。东山弯靠近新娘子的娘家油壶店不远,正当山路的口儿上,每年放车卖竹必经道观门前边,么弟记得道观,一排三间矮茅屋,屋前长着一排东倒西歪的松树,松荫下山风虎虎的,常有赶路人放下担子,坐在扁担上歇腿。那个苟道士心肠好,松下的木架上放只大茶缸和一些竹雕的茶杓,当路施茶供人饮用。 也是你哥金留儿命不好,半路上,根生找出话来说:好不容易熬到娶房媳妇来,进门不到两个月,却怀上了鬼胎。如今除了苟道士,谁能晓得那鬼胎像什么样儿? 么弟没搭话,一下午闹鬼把他闹昏了,只觉得新来的嫂嫂满可怜的,那么标致的姑娘嫁给金留哥没出怨声业已够委屈了,一进门就一肩挑起全家里外的重头活,把人累得歪歪的,苦经还没来得及念,半路偏又杀出个毛儿嫂来,真是好人多磨难,若是苟道士,这个野杂毛治不好,那不就吹了? 山路盘曲着,好像走在螺丝壳儿上,越盘越高,越旋越险。远处云缝里的星粒儿也像怀了什么鬼胎似的,不住的朝人乱贬眼,越看越觉得那种一明一灭的眼神有些阳阴怪气的了! 金留嫂要是真怀上了鬼胎,根生又说:那就得怪金留儿火焰太弱了!要是房里有个拳大胳膊粗的男人在,头上刚阳的火焰直迸迸得像座山,什么样的鬼怪妖魔敢沾身?我说么弟:你看你哥那付瘟样儿罢他媳妇闹鬼闹了大半天,他端张小凳儿坐在偏屋门口,连脑袋也没伸一伸,男人家这样羸弱法儿,鬼不来欺才怪了哩? 么弟还是没说话;天这么黑法儿,山路又这么险,山风掀动山茅草,呼呀呼呀的,好像黑里有个大魅物蹲在那儿哺气,好不怕人。山腰的林子里,有只夜猫咭格咭格的哭得十分伤心,连身下的青驴也吓得撒下溺来了。黑里赶夜路,一里抵得过三里长,半夜才赶到东山弯,就见松树底下有个小道士,拎盏灯笼迎风晃,伸着脑袋东张西瞧,好像在那儿等人似的。青驴那么一叫,小道士就蹩过来说:嘿,我说这位骑驴的大哥,您敢情是南山窝儿里茅村来的罢,那边的金留儿嫂闹病,恶鬼附身,我师父算着今夜要差人来,吩咐我在路口等着啦! 撮着驴缰绳的根生猛楞住了:您师傅,他会算? 小道士笑笑:要不会算还算修真练道的?瞧,我师傅不是在观里等着了吗? 小道士拎着灯笼,把根生和么弟引进茅屋去。茅屋的墙上吊着两盏大油灯,各戴着空心的葫芦帽儿,灯焰扯得又直又长,见风不摇;那个黄皮寡瘦的苟道士,头上戴着金漆道冠,嘴上留两撇八字胡儿,泥塑木雕似的端坐在迎门的椅子上,没等那两个开口,就兀自点头晃脑说:嗯哼,你两个来意,我全晓得了!像这种阴魂作祟,用不着我去,让我徒弟骑驴走上一趟,约摸也就成了!说完话,把手一摆,人就进暗间去了。 有毛选毛,没毛选秃子,苟道士请不来,请个徒弟来也不错了,五更天回到茅村,一大窝人全在等着呢!老远看见两匹驴和一盏灯笼,都跑到村口来迎接,没口的叫着说:这就好了!苟道爷叫请的来了! 及至根生下了驴,那个手拎灯笼的道爷还骑在驴背上不肯下来,大伙儿上去一瞅,原来是苟道士的徒弟,背着个偌大的法囊袋儿,萎头軃颈的迷盹着了,嘴角的口涎拖有三寸长,好像梦见什么好吃东西。 哎,我说这位小道爷,请下驴罢。根生摇着他说:这业已走到地头啦! 小道士吃根生摇得两面晃,晃了半天才松开驴缰去揉眼,呵欠连天的下驴说:甭乱喳喝,大惊小怪把恶鬼给吓跑,待我先察看察看再说。这阵子闹得怎么样? 喔!恶得紧!恶得紧!周二叔说:一夜闹了四五回,金留嫂哼呀哼的眼一翻,恶鬼就附了身,恶言恶语像放连珠炮似的。连声音全变成柳毛儿嫂的声音您听!您听!宅子里又闹翻了,病家又蹦又跳,几个妇道人全降不住她! 根生和周二叔一干人簇拥着小道士,么弟接过灯笼在前引路,人离宅子老远,就听见一条尖尖的嗓子,夹七夹八的骂出来了:周二,你夫妻俩拿的鬼主意?要把东山弯的狗道士请来吓唬你祖奶奶!那个臭牛鼻子晓得厉害,不敢出头,差了个乳臭没干的小牛鼻子来应卯,你告诉他免了罢,凭他那点儿鬼画符,在我眼前还显不出来! 小道爷您听罢,听她泼成什么样儿了?周二叔说。 里面又传出一声惨叫,根生妈捂着胳膊奔出来,嚎叫说:天哟!她动咬了!一口下去,差点带下肉来!她在屋里待着,怎知外面来人是谁?毛儿嫂附在她的身上是万万没错儿的了! 打鬼!打鬼‼里面又传出霍霍的舞刀声,精赤着上身的大禄儿,狂舞着那柄铁锈斑斑的单刀片儿,舞得灯焰飘摇。么弟朝里再看,看见嫂嫂站在房门口,两个妇人架着她的胳膊;邪病才不过闹了一天,人就闹得不成人样儿了,披着头散着发,活像披毛五鬼一个样儿,眼睛鼻子左歪右扭,扭来扭去全不在老地方,两眼抖战着,牙骨抖得格伶伶的响,原先红馥馥的一张脸,早就变得黄里带青,青中夹暗的晦气色了! 大禄儿你别逞强!有一种怪异的声音从新娘子鼻孔里挤出来:你就耍上天,耍入地,也吓不着我,我要是惧怕你们茅村的几个毛人,我也就不来了贱婊子她初到茅村就犯上我,臭丫头是她骂得的吗?柳家祖宗三代埋在红土坡上,金留儿家却担着钱儿走六扇门,打赢了官司,占了柳家的地去;我到阴司见家祖,怂恿我送阴胎,要他金留儿家怀着柳家的人,要他家也见血光,破血盆,一尸两命抵着我,雪雪霸占祖产的旧仇! 柳毛儿嫂,不!桂英!妳这才叫无情薄义没良心!瞎姥姥数说道:就算他柳家跟我家有过旧仇隙,那也是上几代老人结下来的一笔老账,妳再怎么说,跟新娘子她是一淘儿,合稀屎长大的,隔壁老邻居,妳忍心陷害她?让她一尸两命死在妳眼前? 哼!瞎老婆子少嘀咕,新娘子咬牙切齿说:阴阳相隔不认亲,别说什么街坊邻居了,我也没空跟妳多噜苏。你!她手朝门口睡眼惺忪的小道士一指,骂道:你这个小牛鼻子,祖奶奶等你等得久了,你打开法囊显本事罢!大禄儿耍狗熊似的耍刀也耍累了,该你来换换口味了。 大禄儿也真争不上,空长个傻大个儿,一趟刀耍下来,人累成雨地里的公鸡耸住肩膀,手按着刀柄儿牛喘。鸡叫三遍之后,门外的天色说着说着也就转亮了,各人熬了一整夜,个个都垂着脑袋跟腌瓜似的,你一个呵欠我一个呵欠转着打,只有金留儿还是老样儿,端端正正的缩头坐在一边,两眼白果似的乱翻。 小道士左张张,右瞅瞅,大伙儿全闷而不吭的等着,只好硬着头皮打开法囊,捧出一叠灵符和一把画满神符的桃木剑来。捧剑当胸静立着,剑尖正好跟眉心一般高低,忽然大睁着眼,脸对着金留嫂说:妳在这里作祟,我师父在观里全都晓得了,妳现下不及早离身,难道要我师父亲来妳才肯走不成? 哼!新娘子鼻孔出气,冷笑一声:你休想拿一柄小小的桃木剑想来吓人!吓吓后山的野狐精,路口的老魅物,那些个见不得天日的小妖小怪还差不多。你祖奶奶我阳世为人,阴世作鬼,去得阎罗殿,进得枉死城,头顶上留着判官亲点的朱砂笔印儿,也不是邪魔诡祟,怕你什么?我跟他金留儿家阴状告着,鬼官私打着,冤有头,债有主,门神全不拦我,用得着你牛鼻子道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小道士唬了两唬才唬得下脸来,一声喝道:好恶鬼!等我作法后妳再嘴强罢!只怪到那时妳后悔不迭就是了!说罢,吩咐上香。周二婶忙不迭把香给上了。小道士使剑尖挑起一道灵符,就着香头火焚化了?接着又焚第二道,同时,嘴里不清不楚,叽哩咕噜的念起咒语来;三道灵符焚化完,咒语也念了六七遍,新娘子喉咙管发声,格吉格吉的笑说:你祖奶奶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你拿这套对我,算是蜻蜓摇石柱儿白费力气。你祖奶奶我等不得,要到梁头上睡觉去了! 恶鬼一离身,新娘子眼睛鼻子一还原,人就萎顿下来,幽幽一声长叹就倒在根生他妈肩膀上。过了一晌时,被人扶上床去才睁开眼来,眼泪汪汪的抱住床边的人,哭说:求求妳们,不要离这房子,我我怕,哎哟!鬼在那边;在梁头上,浑身血淋淋的朝我吱牙呢! 喳!杀!根生掂着红缨枪,抖擞精神朝空戳将过去,新娘子手指又移到佛柜那边说:跑了!跑了!跑到香炉背后去了!根生还没来得及顺过枪杆儿,新娘子手指又移到窗台上去说:变了!变了!变成一只黑蝙蝠,一双肉翅扇乎扇乎的,要朝外钻了!小道士拿起桃木剑,临空乱画着,大禄儿奔至窗台边举起单刀找蝙蝠,一阵混乱,新娘子却又叫说:糟了!外面天罗地网没拉好,空了个角,鬼就从那个破洞里飞走了! 好个机伶的东西!小道士趁机说:一看我画了五雷符,念了擒鬼咒,它就滑得像条鳝鱼似的溜掉了!看样子,我只能在这儿守着,你们得另外差人去请我师傅,商议着设法拿它,但则病人身子要紧,恶鬼离身时,得好生补上一补。 我们暂时松口气,告个便,回去歇歇去。周二叔挤着眼说:这边得劳道爷您多费心了! 邻舍帮忙,终究不能没日没夜的常帮;闹鬼闹了一整夜,满盏灯油全熬干了,人能有多少精神?一个说告便,个个全争着拔腿,溜回去睡觉养精神去了。么弟也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脑袋蒙蒙的想睡,无奈小道士要拖香案,设法坛,不住把人支使着,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忙。整整忙了一上午,法坛才设妥了,小道士披发仗剑,家前屋后转了几个圈儿,咒语念了无数遍,每道门上全贴满了灵符,这才算完事。 茅村地处乡角儿里,张罗不出好的来,瞎姥姥还是杀鸡取蛋,把小道士当做神佛一般的供奉着,房门外铺起板门铺,请小道士歇着。小道士大约也是倦极了,倒下头一直睡到太阳衔山。 不知因为符咒灵验?还是恶鬼闹倦了?这天白天倒满平静。新娘子不言不语的躺着,隔一晌,细声细气像应景似的哼上两声;浑身还是虚软着,不甚能用饭,只能喝些鸡汤,啃些鸡腿。一到晚上,茅村的一窝人吃饱了饭,养足了精神,半看热闹半帮忙,不请自来,又把金留儿家的老堂屋挤满了。 道爷既作了法,我相信毛儿嫂的阴魂定不敢再来了!周二叔说:要是这位小道爷力能降得恶鬼,我看咱们也就不必再到东山弯麻烦苟道爷去了! 可不是嘛,瞎姥姥说:这位小道爷就灵得很,他在这儿待一天,鬼就一天没来,要不是符咒镇着,有这等便宜吗? 快来人,快来人!瞎姥姥正说没事,事可就来了,根生的妈又在房里慌叫说:金留儿嫂又在这儿翻白眼了! 大伙儿还没涌进房门,又争着倒退出来,金留儿嫂从床上跳起身,嘴咬着一绺散发,两眼翻得圆鼓棱棱的,摆着骑马步儿蹦跳出来了。一面跳着,一面指着小道士骂说:我把你这个歪鼻斜眼的小贼道!你以为下法坛,贴几道鬼符烧纸在门楣上就能把我禁住?那你算霉到李王八国去了!瞧你祖奶奶撕给你瞧瞧!说呀说的,伸手就把那些灵符全给摘了。 正闹到不可开交的辰光,门口听见驴叫;神气活现的金留儿嫂一听驴叫,那张脸就变得畏缩起来,一步一步的倒退进房门里面去了。么弟抬脸朝外看,黑里撞进来的正是那个黄皮寡瘦的苟道人,肩膀上也搭着个法囊袋儿,袋口上凸出祖师刀的刀柄儿;也许骑驴赶路得急,下了驴还气喘咻咻的,吹得老鼠胡子直动。 当时只怪我大意了!苟道士落坐后摇头说:这不是通常的阴魂作祟,我差遣的这个小徒入门不久,也只学点儿杂事,怕降不下恶鬼,就亲自骑驴来一趟。总要把鬼给驱掉,耽搁久了,怕病家身子薄弱,抗不住折磨。 说的是呀,道爷。周二叔说:您要是不来,我们也正打算着人去催请哩。茅村这穷角落,大伙成天忙着做活,金留儿嫂一病,得要人没日没夜看守着,日子拖长了也不是办法,难得道爷您费心劳神,亲自赶得来 喔!也是巧!嗯,也是巧。苟道士说:今早上,我在大十八庄周家瓦房拿妖狐,周家瓦房闹狐不是一天了,附近几十里谁不知道?巫家、法师请遍了,也没驱得走,白花了钱财,白费了精神!压尾还是请到了我,我手到擒来把那妖狐给拿了,本想回观去养养神,又搁不下这边,周家准备了午饭我也没用,空着肚子骑驴赶得来 去看看厨上有什么好张罗的。周二叔忙不迭的催着周二婶:妳瞧瞧,道爷他空着肚子来的。 隔着花布房门帘子,金留儿嫂细声细气的啜泣着;一阵夜风扫来一阵后山竹叶儿沙响,灯头火乱摇,满墙全晃动着奇幻的人影,有点儿里应外合的凄惨。周二婶平素是省俭人,杀起金留儿家的鸡来倒满大方,么弟听见头一只沥完了血落地挣蹦,第二只又在她手里扑翅膀了。 苟道士两手撑着膝盖,耸腰驼背,大模大样坐着,听小道士诉苦。那个小道士愈把那鬼夸张得凶恶,苟道士愈神态自若,等小道士说完了,才把手一摆说:慌张什么?这种鬼我见过的可多了!你先着人准备干柴跟大油锅听用,等我用了酒饭,消停起油火(注:道家法术之一)拿她! 苟道士,你这老牛鼻子听着。金留儿嫂在房里抖擞着说:我柳家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柳家祖产被占是真,阳世官司没打赢,阴曹地府里递了阴状,是好是歹,自有不贪钱的铁面阎王管事,用不着你施毒法儿逼害我这女流之辈你用得着起油火,施大法烧我?你能这一辈儿不离他金留儿家的门? 我说,毛儿嫂,妳也着实刁蛮!周二叔替苟道士帮腔说:苟道爷他没来的辰光,瞧妳施凶发横的那付嘴脸,这如今,妳竟又耍起赖来了,妳若是识相的,晓得苟道爷法术厉害,就该早早离身,甭拿金留嫂作践。 跟这种恶鬼,好话说多了也没用。苟道士说:只有施法,她才晓得谁弱谁强。 周二婶张罗了菜饭来,苟道士啖得旁若无人。吃完饭,在饱嗝声里谈起周家瓦房的那只妖狐来。 咳!说起那只狐狸,也除非碰上我早先那些法师上门,在后屋里设下法坛,你知那邪皮货胆大到什么程度?你设你的坛,你念你的咒,它在天花板顶上稳受香烟,慢条斯理的踱着八字步儿,格登格登过来,格登格登过去,油壶店的道士朱独眼去拿它,香炉蜡烛台平白的飞起来,把朱独眼打得抱着脑袋跑,连法囊袋儿也不敢要了。 么弟正听苟道士口沫横飞的大吹法螺,那边的小道士支使根生和八福撤去八仙桌子,大禄儿背进一口大油锅来,就在外间当中的空地上,使石块架起那口锅。么弟没见过道家起油火,却听周二叔他们讲述过,晓得那是道家极厉害的法术的一种。行法时,锅里要倾进几十斤棉子油和一些桐油,(按:在湘、赣诸省,有以用茶油者。)锅下积起干柴,烧起烈火,行法的道士披发仗剑,绕着滚油的大油锅,画符念咒,等到锅里的油烟四起,划火能燃的时刻,道士就泼进一杯冷酒。周二叔形容七八年前有一回小十八庄李家驱鬼说:我亲眼看见油火一起,满屋里全是火星儿,烟气蒙蒙的好像下了一场大雾,伸手不见五指,道士喝了一声疾!接着又听见哀哀的鬼叫,那声音又长又惨,活像快剥了皮一般么弟心里又有些骇怕,又有些好奇,望望那口大油锅,又望望苟道士的脸,那个苟道士一些儿也没理会,只管理手划风的谈论那只狐狸。 昨夜我到大十八庄,周家瓦房一家人都说:这位仙家闹得全宅不安,自把独眼朱道爷轰走之后,越发蛮横不堪了,成天摔盘掼碗,连灶上的几口锅也给砸了!我说:砸了也是活该,你们要是早到东山弯去请我,哪能容它这等猖狂? !你们说,那妖狐住在哪座屋子?我今夜就要歇在那边。周老头儿吓得面无人色,指着后面说:就在老堂屋后边的阁楼上,自打闹仙家,这些年没人敢进去过,您着意要去,我这就替您点烛,可没人敢陪您。我笑了笑,径接了烛台,跨出门到后进院子去。周家瓦房的后院子荒得紧,方砖走道两边一片荒草,脚底下磕磕绊绊的,全是残砖碎瓦。我走进老堂屋,借着烛光,想找那道通上阁楼的扶梯,忽然间,烛焰好像看见什么邪物,缩成绿豆大的小点儿,什么也全照不亮了!我晓得是那妖狐弄的玄虚,想试试我的法力。我也不理会它,更朝里边走,到底找到那道扶梯。嘿,我上梯子的时刻,事儿又来了!我手里的蜡烛被冷风吹动,烛火变成惨绿色,叫吹成一尺多长,活像吊死鬼的舌头! 大禄儿蹲在地上,两眼直楞楞的,把嘴张着。根生和八福儿也都听出了神。周二叔空燃着一袋叶子烟,却一口也没吸,弄得烟气呛人。小道士伏在法坛上专心一意的折着黄裱纸。除了房里的新娘子细声细气的哼哼,和法坛下有一只饿极了的耗子在啃鸡骨头之外,就只听苟道士那么鸭嗓子不住的呱呱。么弟没命的使牙齿咬着舌尖儿,大禄儿告诉过他:那物怕血光,么弟,要是一有什么邪物迷吓你,你咬破舌尖喷它一口,管比砍它一刀还凶!苟道士讲得这么神龙活现,使人觉得脑瓜后头凉风飕飕,非咬舌头不成了。苟道士也真可恶,你越怕的慌,他越皱眉竖眼的夸张,么弟竖了竖后面的衣领,一连打了两三次寒颤。 我还是没理会得,仍旧爬梯子上楼。苟道士总口不提捉鬼的事,只管七拉八扯的讲他的狐狸:楼梯十三层,我上到第八层,就听呼嗤一口,它把我手上的蜡烛吹灭了!我停住了,我停住脚抬头一瞅,黑洞洞的楼梯口,只离我两三步远,亮着两盏鸡蛋大的绿火,那正是妖狐的两只眼睛。它一股劲瞅着我,还磔格磔格的笑哩! 我的菩萨妈呀!那不是吓死人了,道爷。周二婶说。 换旁人,我就不敢说了。苟道士说:我举手捏起一个诀,那东西不笑了,冲着我骂说:毛道,你真有一手!我笑笑:我要是没有一手,我也就不来了!我紧一紧手里那诀,那东西竖着毛退后三步,犹自抗着我。那时天有四更的样子我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念你千载修行也不是易事,我不请五雷来劈你!你要不立即搬开周家瓦房,我就依法行事了!那妖狐刁顽得很,一面运功抗着,一面想抽空儿脱身。 它脱了身了?根生说。 我会让它脱身? !苟道士说:最多也不过盏茶功夫,那妖狐叫我逼得哺哺牛喘,千哀告,万哀告,磕头碰得楼板咚咚响,我才收了诀把它给放了。所以我说苟道士扬起嗓子朝房门里干叫说:妳这恶鬼自问比那妖狐如何?如今油锅架在这儿,我不愿马上施法,只为替妳留条退路,我留下一个对时,让妳想想。明夜此刻,妳若坚不离宅,也不能怪得我使妳肉烂皮焦,重受那十八层地狱之苦的了! 房里边没有答应,坐在墙角的金留儿露出两只白果眼,黑眼珠横着逡了几遍。那只贪嘴的耗子胆子真大,竟伸着鼻子闻嗅苟道士的鞋尖。 没有恶鬼不怕油火的。周二叔一厢情愿的猜想说:说不定早叫吓跑了! 苟道士摇摇头:只怕也没有这等轻松,姑不论它来是不来,也得把一桶桐油和一篓棉油预备着,既打算驱鬼,免不了花消破费。 吃,吃吃吃吃房里的金留儿嫂这才笑出声来:我不是那妖狐,斗你不过,怕损了它的道行。我只是个凶死鬼,你就是熬化了我,我也不会放过金留儿这家人。如今我的阴胎结在她身上,除非你把金留儿的媳妇也熬化掉,算你姓苟的是个能人! 苟道士暂不言语,举手捏起一个诀来,朝空喝了一声疾!说来也真怪,房里的金留儿嫂在床上翻身打滚,嗷嗷的嚎叫,那声音初起时惊天动地,越嚎越弱,越叫越微,也不过顿饭功夫,变得像蚊虫振翅一样,渐渐的听不到了。苟道士松开那诀,朝周二叔一干人抱拳笑说:这鬼魂实在难缠得紧,我适才请当方土地使拐棍敲它一顿,暂时驱它归坟,它发起横来,一头撞得土地爷也栽了个筋斗。今夜算是没事了,列位请回去安歇,明夜我起油火,施大法,再看能不能降得下她。 天到三更了,人在紧张忙碌的时刻不觉着,等苟道士说出恶鬼业已归坟,一颗心松将下来,每人全呵欠连天,两眼出水,巴不得早点回去困觉。么弟强把眼张着,眼皮又干又涩,重得老觉着费劲,许是过份困倦加上恐惧的兴奋,人站起来,脚踩在地上总觉地面不落实,软棉棉的好像踩的是半虚空的云彩。抬眼看灯,灯焰是双的,抬眼看人脸,人脸全变了形,奇形怪状的飘浮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黄,一会儿青,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那是周二叔吗?那是根生和八福儿吗?一些摇晃的灯笼把他们引走了。一只鸡哀切的啼着,一只鸡在远处应和着。牲口在偏屋的山头刨蹄子。从开着的门望出去,月亮青黯,一些闪晃不定的星颗子,像后山草丛里的萤火。 大禄儿在法坛边上架门板。苟道士那张黄脸松下来,也在打呵欠了。小道士把朱砂溶在一只碗里,没精打采的使手指搅拌着。房内很静,适才又蹦又跳的嫂嫂,如今睡得很沉,隔着房门帘儿,不时听见她细微的鼻息。 去睡罢,么弟。仿佛是大禄儿的声音说。 么弟没有动。苟道士脱了鞋,盘坐在大禄儿架起的板铺上跟妈说些什么。大禄儿在那边狠命的摇晃着金留儿哥的肩膀,金留儿哥也真是,就坐在竹凳儿上睡着,大禄儿尽管摇得他翻眼望人,翻来翻去不见黑眼珠。妈在那边翻起褂子,在贴身的肚兜儿里朝外掏洋钱,那些洋钱是春天的一塘鱼和后山一季竹换来的,妈平常每晚都要掏出来数数,一块块油光光灼亮亮的钱,全放到苟道士的枕边去了。我不能让柳家那个小贱x害死我这媳妇,道爷。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婆子,耳聋眼废的,还能留在世上看几年?金留儿,一个残废,娶房亲不是易事,道爷。若不是这一闹,明年我就能抱抱孙子我还想旁的嚒?您道爷大法力,无论如何救救她 妳去睡罢,妈。么弟说。贬了眨眼,又觉自己没说话。大禄儿却把金留儿哥给背走了。风吹着,后山的竹叶子全在套着人耳朵讲鬼话。鸡还在叫着,远得好像在山那边一样。小道士也和衣倒在对面的板铺上打起呼来了。油灯的灯焰绿阴阴的,比豆粒儿大不多少。一股儿鬼气森森的样子,不是吗?苟道士那张脸也全变成惨绿的了。 把这个,嗯,除妖化邪的灵丹,悄悄的裹在这张符里,让病人立即吞下去。 一个纸包捏在妈发颤的手上,转身进房去了。苟道士那张惨绿的脸又打了个呵欠。么弟望着望着,一切都没有意思,朦朦胧胧,飘飘摇摇的。忽然有冷风吹在脸上,才知是在大禄儿的背上,月亮和星颗子在人头上跟着人走,起起伏伏好像腾云。好冷好亮的月亮。鸡不叫了。大禄儿的肩膀上一股难闻的汗腥味。月亮没了,自己叫大禄儿扔在草上。跟你哥在偏屋困觉罢,么弟。我得歇歇去了,明天大早,道士托我去油壶店买油,得跑上一整天。 慢点,大禄儿哥。么弟忽然觉得自己又像是自己了:我想想有点儿怕。 怕什么?大禄儿哑哑的笑笑:那个能降妖捉鬼的道爷就歇在堂屋里,你哥就睡在你旁边,你伸手摸得着,有什么怕? 你说苟道士真能捉鬼吗? 不要乱讲。大禄儿声音很认真:你刚刚不是亲眼见过,他在外间一捏诀,毛儿嫂在里间就像杀猪似的嚎叫,你能还是我能?我单刀舞得霍霍响,鬼也没怕我半分。道法究竟是道法,连我也头一回见过这般厉害的法术。 大禄儿脚步空空的响过院子,走了。 么弟好像是醒着一样的做起梦来,梦见太阳像块烤黄了的麦饼,照亮井栏边一片盛开的石榴,一朵朵吐火的红。梦见嫂嫂穿得一身鲜艳,和看上去像没有头的金留儿哥站在一起。忽然,金留儿哥变成一块长满黯色青苔的狗牙立石,嫂嫂扳着他摇也摇不动,她嫁衣被榴花燃着了,烧得旺旺的。那边来了黄皮寡瘦的苟道士,举手捏诀喝了一声疾!她身上的火焰就暗下去了。妈的银洋从天上滚落下来,滚进苟道士肩上的法囊袋里连声音全没有。鬼呀!鬼呀!嫂嫂那样叫嚷着。自己不知何时站在红土丘的坟场上来了。好像是在夜晚,满天的星,满地的萤火,夜猫子蹲在一座坟头上叫,叫得人不知要怎样伤心才好。有一年春天,风筝掉在坟场里,自己去过那儿,后来放牛常到那边去,红土丘的茅草要比后山肥嫩。那时太阳金亮的,软风兜着草叶子,一点儿也不骇怕。这不同,天黑得墨染似的,星光也照不亮什么跟什么,便喊叫着奔跑起来,跑得浑身是汗也跑不出一圈儿坟头,夜猫子穷凶极恶的跟在脑后,刷刷的抖着翅膀 么弟!么弟!谁在叫了。谁呢? 么弟睁开酸涩的眼,太阳打破笆墙上照在干草上,一块块耀眼的黄,像谁摔了一地的鸡蛋。昨夜散掉的那伙人,重又聚在院子里,窃窃的议论著什么,那情景,仿佛昨夜谁家失窃的样子。 这就好了,瞎姥姥去掉了阴胎,她毛儿嫂有什么能为?她柳家再谋算不着人了! 全亏苟道爷他法力无边 大禄儿呢? 去油壶店买施法的绵油去了!么弟听得出是周二叔的声音:大早他动身,我业已关照他替道爷捎酒。 么弟转脸望望,金留儿哥蜷伏在草上,还呼呀呼的睡着呢。金留儿哥也真可怜,那一跌硬把他脑瓜跌成木头了,在家里闹鬼闹得天翻地覆,他只管翻眼坐着,再不然就这么拳腰缩腿的困着,嘿,金留儿哥!么弟死命的摇着金留儿,那个被摇醒了,举手揉着堆满眼屎的眼角,黑眼珠从白眼珠里出来溜了一圈,带点儿迷迷盹盹的味道。 嗳,我说,道士拿灵丹把嫂嫂的阴胎打掉了!么弟说:你信那是阴胎? 金留儿费力的伸着脑袋,想把嘴从腔子里伸出来,好把话说得清楚些,但他的话再怎么也说不清楚,么弟侧住头听了两遍,也不懂他说些什么。 你信吗?金留儿哥? 金留儿点了点头,这一回,么弟听清了这么点儿意思嫂嫂没让金留儿哥上过床。么弟!么弟!谁又在院子里喊叫了。么弟拍拍身上的碎草,应着,心里却有一份说不出的烦恼。嫂嫂在么弟眼里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人,要不是这样好,到她病下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热心热肠的邻舍来帮忙了。等她病好了得跟她明讲,她这般对待金留儿哥,实在不甚公平。 找把铲子来,么弟。周二叔扯了他一把:跟你二婶儿去后山,把阴胎给埋掉。 等么弟摸到铁铲儿,周二婶端着木盆出来了,盆口上盖着大叠黄裱纸,看不见纸底下的阴胎什么样,只看纸上渗着一块一块的殷红。 能看吗?谁说。周二婶慌忙使上半身护住盆口:阴胎一落,道爷就使符咒封住了!道爷他怕女儿来寻胎,吩咐说:谁也不能看,吩咐连木盆一道儿埋掉 周二婶颠颠踬踬的走在前面,么弟扛着铁铲子跟着她。身后的法铃当当响,苟道士又不知在施什么法术了,么弟没回头,一路闷闷的踢着石头。两人沿着斜坡爬了一阵,爬到褐色的立崖下面,周二婶把木盆放下说:找块软土地,刨坑罢,么弟。 么弟指一看木盆,二婶,妳看见这黄纸下面的阴胎吗? 周二婶惊诧的望着他:别触碰着它,么弟。你年岁虽小,也是个男子汉,别犯这种污秽。说来真怕煞人,这阴胎,嘴大得连着耳朵,后脑窝里还看着一排白米似的小牙,你二婶我刚望它一眼,根生他妈就拿了道爷的灵符来把它盖住了要不是那道灵符压着,谁还能端木盆?上古传流的老话妖落地,不能见风见太阳呀! 么弟没敢触碰那只木盆,吐口吐沫在掌心里,抡着铁铲挖起土来;土里的碎石碰着铲头,叮叮当当响。从山坡上望得清家院儿,法铃的声音很响亮,一直撞到崖壁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回声。苟道士一面摇动法铃,一面领着小道士在院心里像摆阵一般的转着圈子,院心正在焚化什么,不时滚卷起缕缕的青烟。 好歹就看今夜!周二婶坐在坡上望着说:毛儿嫂今夜要是不来,显见她骇怕苟道士的法力,要是来,定会比平常更凶更狠,怕不是道家能制得了的了! 汗水滴在么弟的眼里,这只木盒仿佛扩大起来,变成一片血池。么弟摇摇头,驱走眼前的幻象,仍然使铁铲刨下去。等埋了阴胎下山,天到中晌时了。看热闹的邻人散去了,只有疲累不堪的周二婶和根生他妈还在里外张罗着。苟道士师徒俩在外间吃鸡,虚弱的金留儿嫂在里间喝汤,么弟抱着膝盖蹲在房门口,饿得想起昨夜啃鸡骨头的老鼠。 虽说是在白天,房里却黯淡得紧,油纸窗被几层鱼网罩住,一片苍白无力的淡光落在妆台上,床头壁洞里,那盏少芯无油的菜油盏强打精神在那儿干熬,瞌睡沉沉的吐着黑烟。金留儿嫂背后垫着长枕头,半倚半靠歪在床头的墙上,根生他妈坐在床边照顾着。 累坏你了,么弟!做嫂嫂的说,浑身透着虚软,眼皮松垂着,万分费力的抬起来,眼光深凝在么弟的脸上,有着一股蜜意,就像平时她对么弟一样:我的命不好,把霉运牵进门,连累一家人不说,还烦劳邻舍,我我也没想到她丢下调羹,举手掠了掠一绺松垂的鬓发,一朵干枯的石榴花的花叶落在被面儿上。她叹了口气,窗光把她那张脸照成石蜡的黄白色。 嫂嫂那样好,这使么弟心里有些歉疚,恨自己不该为金留儿哥睡榻板气愤,金留儿哥实在是个楞傻人,配不上她,说什么也配不上她。嫂嫂的声音又软又热,能把人饥劳困顿全化掉,使人两眼发潮。 我的身子软弱,不能照应你用饭。嫂嫂说:饥呀寒呀的,你自己得当心些儿。 我晓得。么弟说。怔怔的咬着嘴唇。也不知怎么的,两边鼻槽里蠕蠕的痒,一摸一手泪。嫂嫂望在眼里,又幽幽叹了口气,调羹在汤碗里轻轻搅动着,半晌没说出话来。外间的苟道士吃完了,推开椅子,嗯嗯啊啊的伸了个大懒腰。根生的妈从金留儿嫂手上接过碗,一边走,一边把病人喝剩的鸡汤给喝了。 么弟,金留儿嫂忽然细声的叫唤说:嫂嫂怕就要走了。嫂嫂走后,你会想不?会骂不? 么弟眼全吓圆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怖掠过他全身,连放在膝头上的手都颤动起来。是毛儿嫂跟妳說的吗?是吗?么弟张口结舌的说:苟道士不是设法坛,等着起油火吗?妳千万甭怕,恶鬼拉不走妳。 做嫂嫂的用手扯着被头,呼吸有些急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哦了一声说:毛儿嫂没说过,我觉得浑身好虚弱,我我不知怎样才好。 妳累了。么弟说:淌了血,掉了胎,妳该好生困着。周二婶说:怕恶鬼夜晚还会来 别跟你嫂嫂多话了,么弟。周二婶说:趁着外间桌上的菜还热,好歹刨碗饭困觉去,道爷夜晚要行法,有你忙的。 么弟刚到外间用完饭,就听进房去的周二婶喳喳呼呼叫起来说:不好不好,苟道爷!恶鬼说来这真的就又来了!恶得紧,恶得紧!金留儿嫂她眉毛立着,两眼朝上吊!我的妈她两手像鸡爪,我的褂子,褂子,我的妈! 里面乒里乓当一阵响,紧接着布裂的声音,周二婶一手捂着脸,一手护着胸,狼形狈状的从房门口逃遁出来。周二婶跑得太仓皇,叫门槛儿绊了一交,人在地上翘着头,拖坠着髻饼儿,扭头朝回看,脸上恐怖得使鼻子眼睛全离了原位。在周二婶背后,花布门帘儿无风自动一飘摇,哗琅一声,么弟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打碎了。不久之前那么温存的嫂嫂竟会变成那种模样,长发罩住脸,披着肩,上身的花袄没扣一个扣儿,两眼吉里骨碌乱转,一口白牙这边挫到那边,挫得格叽格喳响,两腿大分着,两只胳膊像老母鸡翅膀那样悬空虚垂着,两手痉挛着前翻后转,整个身子颤硬颤硬的,像传说里的僵尸儿那样,要跳到房门外来抓攫周二婶。 这当口,手肘支撑着下巴,歪在椅背上假寐的苟道士才被周二婶的惊叫声闹醒,吸回口水,伸手抓起供在坛上的祖师刀,在半空里龙蛇飞舞的划下一道灵符,然后使刀尖朝病家一指道:呔!我把妳这个不知死活的恶鬼,竟然当着我撒起泼来了! 病家吃那一指,登登的退后三步,周二婶这才连滚带爬的翻起身,裤子吓湿得淋淋的朝外狂奔,叫喊的声音又惨又厉,足足能惊动半里路外的人。么弟何尝不想跑,只是两腿吓软了,手不扶着桌子人就要朝地下蹲。 苟道士一道灵符逼退恶鬼,那鬼猛可的双手反捂住脸,借着金留儿嫂的身子,咆哮也似的泼风泼雨的号啕起来,边哭边骂说:鼻歪子斜眼的!狼吃你脑子狗啃你心肝的贼道!你若是好言好语逼我走,我也不是硬赖着不走的!你不该施毒计,谋害我没见天日的一块肉哟! 我说,妳哭也不是个办法!苟道士冲着鬼说,声音反而有些软活了:事到如今,妳怪谁也怪不了。假如当初妳不来,如今我怎会逼妳走?无论如何,金留儿家不是妳待的地方,妳若是明白人,妳就该哪来哪去,把这段冤孽了了! 鬼也不说话,呜呜嗷嗷的,哭得好不伤心。 么弟定定神,从桌肚底下爬出来,奔到门外去。外边经周二婶鬼喊狼叫的一阵吆喝,全茅村的那几个汉子又都来了。磨蹭到黄昏时,那鬼越哭越伤心,嗓子全哭哑了,任他苟道士怎么劝,怎么说,也不理会。根生看了气不过说:道人您是怎么了?昨晚您还说跟这种恶鬼没什么好说的,今朝您自家却先跟她泡起蘑菇来,大禄儿约摸也快回来了,您还是起油火罢! 油火总算在天黑时下了锅,干柴烧得火苗迸射,十步之外,人脸都是惨红的。人在房子里抗不住火热,汗粒子成串儿朝下滚,叭哒有声。烧火的根生大赤着膊,浑身叫烤出一层油来,一旁的小道士还不断的吩咐添柴。也不过顿饭时辰,大油锅里的棉油滚沸起来,无数泡沫鲁鲁的升起,旋即翻落下去,栽进锅心;锅沿上更是翻翻滚滚,好像有许多狺狺的臼牙想把油锅撕烂,最先黯色的棉油和黄亮的桐油还不肯融合,不到一刻功夫,两股油就在沸腾中变得难分难解了。 法坛上通明的烛火也叫锅下的烈火映黯了,锅里油烟骨突突的朝上冒,在屋顶散开,一刹时,满屋遍浮着呛人的烟气。油火初起时,屋外的人听过几声凄厉的鬼叫,然后时起时歇,一声比一声黯淡。苟道士退出来,坐到院心石磨旁的椅子上,磨盘上搁着一盏灯笼,碎光映亮他那张瘦脸,额头挂着汗,显出十分萎顿的样子。周二叔过来,替他倒了半碗酒,苟道士举起碗,拿当茶来喝了说:烦劳您找个人,到后山砍支酒杯粗细的苦竹来,从头至尾,要有七个节,一头替我削尖,好派用场。 好,我这就着人去办。周二叔说:道爷还要什么旁的吗? 我要一只竹筛儿,一碗米,一只活鸡,一双童鞋。苟道士想了一想说: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童男子。 都有,都有。周二叔说:我马上替您备齐。你!周二叔指着么弟说:你正好合用,甭走远了。 么弟也只眨了眨眼。这夜晚,这是什么样的夜晚,灯火幢幢,人里人外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苟道士划东指西,把村上几个精壮的汉子都忙成了歪瓜。相隔老远,就见烟雾腾腾的上屋里旺烧着那团眩人的烈火,小道士半身全叫烟雾遮盖住了,只剩下两条腿,疾绕着油锅转着圈子,法铃啷啷不绝,震得人头昏。 鬼叫声是听不到了,但么弟忽然看见嫂嫂卧房的窗口,微弱的红光映亮的油纸窗前有一个奇幻的影子静立着,头发散披在肩,分不清脸朝外边,还是背朝外边,么弟知道,那影子就是嫂嫂,鬼附在她身上,她为何颤颤直直的站在那儿? !么弟摇摇头,法铃声仍像贴在耳朵上,弄得人定不下心神来。头顶上的星星那么密法儿,心怀鬼胎似的朝人眨眼。夜风软软的兜点儿露寒,离月亮出山还得好一会儿呢!而上屋里油锅滚到顶儿了,烟雾浓得分不清火焰,只看见浑浊的黄烟里裹住一团红,烧火的根生也退出来了,只留下小道士和他越响越急的法铃,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么弟楞望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凄惨紧压在他心上。苟道士屈起手指数算时刻。倦脸上透着紧张焦灼的神色。上屋里简直像是著了火,极浓的烟雾从门窗中卷腾出来,在院心弥漫着。这时刻,大伙儿都围着苟道士问长问短,仿佛怕大油锅里的热油会被烈火烧着,真惹起一场大火。那边的窗光忽然亮了几分,么弟猜想房门帘儿被人挑起来了,使外间的火光直射到油纸窗上,嫂嫂的影子似真似幻的还贴在那儿,另一条黑影在她身旁闪亮一下,也只眨眼叻夫,就见小道士裹着一身烟狂奔出来,喘气八岔的叫说:不!不!不好!师父,油火起不起来! 有这等事?苟道士拿起酒壶,怒冲冲的说:我不信一个女鬼刁恶到这种地步? !待我亲去泼酒!说完话,撩起袍子,抢在小道士前头,大踏步冲进上屋去。 一刹间,么弟就听见呼的一声,千千万万红红绿绿的火星儿从锅中迸射出来,有一些迸射到院心里面,有一些迸升到黑黑的半空去,火星儿那么多,密过牛毛细雨。火星迸发后,苟道士踉踉跄跄的退出来,朝小道士大喝一声:还不封门? 吱呀一声,上屋的大门叫小道士关严了。 苟道士转脸朝周二叔一干人拱手说:劳累诸位,劳累诸位,适才贫道仰仗祖师爷大力,业已起油火,施大法,把刁蛮的恶鬼给驱退了!不到三天两日,病家就会痊愈,诸位请退罢! 您吩咐备办的,也都备办齐了。周二叔说:您随时需人使唤,咱们随时就到就是了。 邻舍们一退:夜就显得分外的深沉了;苟道士当着瞎姥姥说:常言说:怨仇宜解不宜结。这次柳家的媳妇儿附到妳家媳妇身上,全是你们上几辈子结怨兴讼种下的根。我虽说仰仗祖师爷的法力,起油火烧得她焦头烂额归了坟,但到我走了之后,难保她不再来,故此嗯,这事嚒,着实有些棘手呢! 道爷,道爷!瞎姥姥近乎哀求说:您是有法力的人,既能把恶鬼驱走,就能设法让她永不临门,您救人总要救到底,能保住我媳妇,我是不吝花费的。 初更天,远处的鸡在不该啼的时刻啼叫起来,啼声幽幽的,仿佛看见了鬼魂。么弟听得出鸡啼声是打柳家棚屋那边传出来的,当真如苟道士所说毛儿嫂叫油火烧得归坟去了? 法术倒不是没有,苟道士把脑袋歪歪的伸着,踌躇说:只是太狠毒些了,话又说回来,也只有这么一法,嗯,能使她永不再来。 您说说看,道爷。瞎姥姥搓着手说。 苟道士东张西瞧望了一阵,脑袋伸得更长,有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斩钉截铁的:封坟! 哦!菩萨。瞎姥姥怔了半晌才换了口气,低声叹说:您是说去封毛儿嫂那恶妇的坟?这若叫柳家父子俩晓得,官司又打不清了啦。 嗯,苟道士说:我也知道这事棘手,妳要是骇怕呢,我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备牲口回观去。妳若想斩草除根,非封坟不可。我准备了七节竹杖,每节上全贴妙灵符,趁半夜三更,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刻,到他柳家的坟地上去施法,把竹杖从坟顶钉进去,这么一来,使她毛儿嫂的阴魂再也不能出棺作祟。妳参酌参酌,看看做是不做?我不过是为妳家好 瞎姥姥沉吟了一阵儿说:就做罢,道爷,就算这事做狠些,也是她毛儿嫂先狠着来的,她既无情,怎能怪得我不义,我总不能眼看着媳妇被她磨死! 好!苟道士说:我们走后,这上屋的门户千万不要碰触,怕封坟之前,恶鬼又来打闹,等明早太阳出山,万事妥当了,再进屋去调护病家。千万千万! 要我跟着去封坟?么弟说。 苟道士拿眼瞅瞅么弟,点了点头。 二更天,苟道士打发小道士备妥那两匹牲口,挑着一盏灯笼到红土丘上去。小道士走在前头,么弟头上顶着那只竹筛子,筛上放着一只捆妥的鸡,一碗米和一双童鞋,筛底下贴着符咒。一到屋外的旷野地上,灯笼的碎光就黯得可怜了,小风鬼鬼祟祟的,摇得一地黄斑打转;牲口的蹄影儿像几根长长的黑棍,揣来捣去的发出空洞的蹄声。么弟双手举在头顶上,扶住竹筛子上,苟道士叮嘱过,筛上碗里的米不能泼撒出来,童鞋也不能变地方,要不然施法就不灵了。 说不信吗?事到如今,不信也得信了。嫂嫂是根竹扁担,把一家老小挑起来过日子,一个瞎眼一个残,自家又没长高长大,不全亏嫂嫂成天燥劳吗?么弟,么弟这个苦就算为嫂嫂吃的吧,只要她能好起来就好了。一路上,么弟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那边就该是红土丘了,黑不楞登的影子呈现在黝黑的星空下面。小道士勒住牲口,把灯笼高举着,苟道士下了驴,把那根封坟的竹杖和法囊袋儿拿在手里。 你晓得毛儿嫂的坟吗? 么弟轻轻点点头,脊骨有些发麻。 走罢!苟道士说:当心筛上的物件儿。 么弟领着苟道士,顺着弯曲的茅草路朝土丘上走。风走在草头上,凄凄的响着,草棵里飞着些火萤虫儿,尾上的绿光一闪一闪的,恰像昨夜梦里的情境。灯笼光慢慢的拉长人的影子,越长越淡,只落下什么也照不亮的星光和萤火,在人眼前闪着。幸亏有个苟道士,要不然真能把人吓得发疯,一些零散的坟墓耸在坡顶上,就像些怪物趴在那儿。么弟很快就摸到毛儿嫂的坟了,几根纸糊的阴幡还插在坟头上。 苟道士从法囊里拔出祖师刀来,踩八卦,按五行,绕着坟茔划了个圈儿,然后,搬去压坟的泥顶儿,把七节竹杖插进坟里,跟么弟说:你记着三更一刻我封坟,七节竹仗打进土里去,童鞋压在杖头上,杀了鸡,沥血绕坟撒三匝,这碗米,我端着,洒在阴魂踩出的脚印儿上,你端着筛子脸朝东,不看见月亮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也不可回头要我再说一遍吗? 不用了!么弟抖战着说。好像叫魇住一样。 苟道士端过那碗米,一路撒着,念着,念着,撒着去了。么弟像根钉似的被钉在那里,时辰过得那样长,那样慢,好像等上一辈子月亮也不会出了,等上八辈子天也不会亮了。竹筛子在手里轻轻筛动着,被捆的鸡不时的煽动翅肪,好像不甘心就这么窝窝囊蠹的等着道士来收拾。 鸡呀,鸡呀!么弟心里想:要不是有你作陪,我真的要站不住了。风吹着,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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