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家渡这个临河的集镇上，金步楼该是个敲得响的人物。说起这个人，原是在渡口扛包出身，干过扛伕头儿，浑身那把力气，估量着赛过一头牛，一两百斤的麻包，他扛上肩膀就走，不用说脸不红，连腰杆儿也不弯一弯！
民国二三年的辰光，关家渡是北洋军直系的地盘，在那种乱糟糟的局面下，有金步楼这把子力气，可真管用得很，有人跟他说：金步楼，你腰粗胳膊圆的，只要到县城里去，朝北洋军的李团长面前一站，不用你开腔，管保他会给份粮你吃，十来斤重的洋枪，在你手里轻得像根灯草，那可比扛包轻松多啦！
嘿！你说当兵？金步楼说了：我要想当兵，早在十几年头里就当了。成天三操两点的烦腻着人，三文不到二文多的薪饷，不够老子逛趟窑子的，要我干熬酒瘾，穷赌炒豆？咱可不干那个！
你它娘不当兵也好，金步楼！船行的老账房跟他说：像你这种土匪长相，外加一脸麻皮，一穿上老虎皮，叉腰挺肚的，可不把老民百姓吓死？
老家伙，你不用蒜里蒜气的，把咱们金老大看扁了！一个扛伕说：金步楼不是当小兵的材料，他说过：要吃粮，总得捞个芝麻绿豆官儿干干，他那一脸的麻皮，粒粒泛红，不比朱洪武差到那儿去，他这只是在等着时运罢了！
你自己说说看，金步楼。老账房揶揄的说：你它娘那一点配比朱洪武罢？
金步楼可不在乎旁人揶揄他，反唇相讥说：旁的比不上，老子裆底下的这根鸟，总要比他长上几寸，硬上几分，老民百姓吓不着，你去沿河娼馆里打听打听去，哪个婊子不怕我姓金的？
也许金步楼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这个，扛伕群里全晓得他好喝、好赌、更是好嫖，站着扛包扛来的钱，冲着婊子下一跪，就它娘流水淌出去了。同行的有人替他诌出个外号叫天牌，也有人叫他做叫驴的。有人看见他蹲在草地上出野恭，形容他那物件比叫驴还长，总是拖在地上，不得不拣块土坷垃垫着，好像寨门上架子母炮似的；这虽然不是笑话，但关家渡的人，全拿它当作笑话讲。有时候，遇上草驴起驹（即母驴春情发动），一时找不着叫驴，人就会说：不用着急，把金步楼找来打驹也是一样！
有些爱打诨的汉子，甚至会当着金步楼的面，说他是天驴星降世，可惜生不逢辰，没遇上武则天，不能像薛敖会那样被封成如意君。
真的，金步楼，靠鸟吃饭，要比你扛包惬意得多了，信不信由你！
算啦，到如今，我跑遍沿河的娼馆，还没遇着一个兜得住的货色，老鹰占不了麻雀窝，小庙抬不进丈八金刚，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步楼这可是真心话，俗说：物极必反，一点也不错。在婊子们群里，没人不骇怕金步楼的，她们背后叫他金大鸟，提起他就伸舌头。有些挨千受万的老婊子接了他，还能皱眉隐忍着，勉强挨过去；有些初经风雨的雏妓，光景可就不同了。渡口左边有家娼寮，有个婊子叫小红的，接金步楼进房，关起门不久，就杀猪般的尖声嚎叫起来，那哀切呼痛的声音，连河上的船夫全听得到。小红十八九岁，鹅蛋脸，细腰身，模样儿生得挺俏的。金步楼尝得入味，跟小红说，下次还要找她，小红是被他吓跑了的。女人究竟比不得草驴，金步楼找不着用武之地，可真是不假，无怪乎有人提起那事，他反而有些郁郁的感慨了。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也就在那年秋天，一股子土匪窜扰关家渡，明火执杖的占了渡口，肆意卷劫。关家渡的乡团原也有十来杆洋枪，由年轻力壮的关二吉领着，但土匪卷过来太突然了，乡团有六七杆枪，在临河楼茶馆被人家窝住缴了械，关二吉带着三杆洋枪跟土匪开了火，被对方逼退到河岸边一条上架待烘的船上，弹尽援绝，给土匪拖出来乱刀砍死的。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乱里，金步楼算是走时运，土匪们乒乒乓乓打过来的当口，金步楼喝了几盅酒，正在娼馆里跟一个肥屁股大奶子的老婊子热乎着，枪声使他慌了手脚，从那婊子身上爬下来，匆匆忙忙套起裤子，把上衣和鞋袜抱在手里，夺门就朝外跑，一出娼馆的门，就见河堆上奔来一伙子土匪，有的端着洋枪，有的抡着亮霍霍的单刀，嗬嗬怪嚷着，追赶一个牵驴的，他瞅着光景不对，一缩脖子又退了回来。怎么办呢？看样子只好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再讲了。
娼馆后面有一只土瓮，他原想躲进去，但他身子太粗壮了，塞不进去。老鸨子告诉他，屋后有只梯子，他顶好爬到屋顶上去，土匪只顾卷劫财物，不会去搜查屋顶的；金步楼也觉得老鸨子说的不错，就光着上身爬到屋顶上去了。
土匪大阵的朝里涌，枪声像炸豆似的响着。河心里，有一条粮船起了火，船上的人抢着朝水里跳，扑通扑通的像下锅的饺子。有个土匪牵着三匹牲口在河堆上走，牲口背上全是箱笼和五颜六色的包裹。关家渡那一头的街梢也起了火，有几处屋脊盖儿上，冒出大阵浓浓的黑烟来。
脚步杂沓的，从娼馆屋后响过去，一群老弱的镇民为了躲避土匪的凶焰，逃到娼馆后的水塘边，一时没有更好的地方可躲，便拎着包袱，挨着墙角根蹲着。
老天爷，大天白日里闹土匪，早先我还没经历过。一个老头儿抖抖的说：关二吉的乡团，叫他们给盘掉啦！关家渡这块肥肉，算是上了砧板，任他们怎么剁就怎么剁罢！
城里不是驻着有兵吗？另一个说：那个什么李团长，平时也大模大样，耀武扬威的，催捐逼税赛过阎王，县城离这儿只有十来里地，土匪闹到门上了，他竟然闭上眼不管？这它娘也算得上是官兵？
嗨！你别提李世海了，他早先还不是土字号出身？原先那个说：后来北洋军贴了招安帖子，他就凭他那窝子原班人马，领了个番号，土匪头子就变成了团长。他名目上是一个团，实质上是七拼八凑，手底下也只百把条洋枪，卅多匹马，土匪不打他就算好的，他哪儿还敢挡土匪的财路？
算它不真的剿土匪罢，响几枪应应景儿，阻吓阻吓也好，难道就这么让土匪把关家渡给洗空？
你别再瞎指望了！老头儿说：你知道这股子土匪什么来历？他们的头儿独眼牛四，早先跟李世海争地盘，互相火拼好几年，算是血对头，李世海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要想退土匪，那只有看北边侯大爷领的联庄会了，侯方达侯大爷，是独眼牛四的克星。
金步楼趴在茅屋的屋脊上，正听着，忽见一大群土匪，簇拥着一个身穿横罗褂裤，腰里别着短枪的独眼汉子，踹开娼馆的大门，涌到院子里来。
呔，那老鸨子，一个生络腮胡子的头目叫唤说：咱们的牛四爷今儿大交财运，乐开啦，选中妳这儿喝花酒，妳当心侍候着罢先把各房各屋的姑娘，全替我叫喝出来，让四爷他挑选挑选，咱们也好各搂一个，消消火性。
老鸨子一见这些抡枪的凶神恶煞进门，早就吓得晕糊糊的，忙叫出那些惊慌失色的莺燕来。独眼牛四一把捞住的，正是趴在屋脊上的金步楼的老相好，那个细皮白肉，肥屁股大奶子的婊子。
呵嘿，他伸手一把，撕去了那婊子的衣襟，使她那两只嫩白抖动的大奶子，直迸出来；我的儿，这它娘活像是鲜葫芦，穰子里头带水的！
跟着独眼牛四的那一伙子，一见头儿选定了姑娘，便也强行拉拽，有的挑肥，有的拣瘦，一付饿虎馋狼的模样。独眼牛四吩咐就在院子里摆席，粗人粗吃法，有酒有肉就成。下面吃着花酒，猜拳行令闹嚷嚷的，屋脊上的金步楼却趴在那儿干耗着，又饿又怕，两腿软软的，浑身直冒虚汗，尽管不舒坦，可也不敢动弹。
土匪们闹着酒，大坛的原泡酒从外头抬进来，打开坛口，那股浓郁的酒香味儿，连屋上的金步楼也嗅得着。酒喝到兴头上，独眼牛四吩咐人把洗劫来的箱笼抬进来，打开亮宝，满院子全是衣物和叮当响的银洋。独眼牛四歪起嘴，搂抱着大奶子婊子说：我得进屋去，跟这个肉坛子结结缘去！你们马虎点儿，随意出溜出溜罢，完了事，咱们就拉合子了！ （拉合子，意即退走）
牛四一进屋，外头立时哄乱不堪，那些土匪平时钻瓦窑，宿土洞，别得久了，搂着这些水花白净，香喷喷的婊子，哪怕顾得什么繁文缛节？土匪多，姑娘少，真是婊子遇强盗，一场好热闹。金步楼一向雅好此道，把两眼全看直了，一刹时上，竟忘记自己是扒伏在屋顶上躲贼的啦！
正当不可开交的当口，忽然北边镇外响起呜嘟呜嘟的牛角声，接着是一片卷地而来的杀喊；很显然的，是外间起了什么变故了！那个满脸生着络腮胡子的家伙最是机伶，急忙拔出短枪说：也许是侯方达的联庄会扑过来了！你们再不完事，只怕等歇连裤子全来不及穿！那矮腿老八，你先去打听打听去！
矮腿老八还没下阵，一排匣枪的枪烟已经在他们头顶上炸裂开来了。金步楼看见百十来个赤着脚的联庄会上的庄丁，撒网似的踩荒奔涌上来，缨枪和铁矛的尖刺，在太阳下发出夺目光彩。有一些抡着刀的庄汉，业已截住河堆，跟土匪对上了阵，双方的洋枪和匣枪都张了嘴，闹嘈嘈的响成一片。
这些土字号的爷们，究竟是一群乌合之众，经不得硬仗，一瞅光景不对头，捡起钱财，拔腿就跑，连他们的头儿独眼牛四也不顾了。
独眼牛四喝得七八分醉，大奶子的婊子使他尝着了温柔乡的真滋味，一时没顾着外头有变故。及至发现外头起了慌乱，偏偏到了那种骑虎难下的节骨眼儿上，需得闭上眼享受，这当口，机缘凑巧的事儿就闹出来了。
原来金步楼所趴的屋脊正下面，就是独眼牛四在婊子身上销魂的地方。金步楼那种身段骨架，赛过一只大码的肥猪，娼馆的茅屋很简陋，原就有些招架不住他，金步楼若只老老实实的趴着不动，那些细木的桁条还不会怎样，谁知金步楼看着土匪退走了，就想下来，刚刚坐起身子，屁股底下咔唰一声响，茅屋的脊顶陷了个洞，他就从洞里漏了下去，不偏不斜的，恰好骑在精赤条的独眼牛四的脊梁盖儿上，大奶子婊子挺了几挺，金步楼倒是给了独眼牛四几拳，谁知那个一向凶悍的土匪头儿这回挺服贴，手也没还，就趴在那儿不再动弹了！天晓得他是怎么死的？酒后行房受了惊，脱阳死的人，在金步楼嘴里变了样儿，土匪退后，谁不知道金步楼是个精通武术的好汉子！他三拳打死独眼牛四，比得上水浒传里的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
俗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金步楼就如此这般的得着造化，在关家渡闯出道儿来了。
也不知是谁替他拿的主意，以铁钵般的拳头闻了名的金步楼，居然辞掉扛伕的差事，在关家渡开设了传授拳脚的武馆。这并不稀奇，更稀奇的是居然有好些游手好闲的二半吊子，投馆拜师，随着他学习武艺。
假如硬指这位金大麻子压根儿不通拳脚，那也未免太不留余地了。讲起拳术来，他也会黑虎偷心和天王托塔，论起腿功，他也会连环腿和扫堂腿，至少当初他看旁人练过，他是照着葫芦画瓢，比划出来，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俗语说是拳不敌力，别瞧金步楼那套皮毛拳脚不怎样，三分拳脚配上他七分蛮力，跟他那些徒弟比划起来，还是他行，故此，有人呼他金师傅，他也就安然受之，毫无愧色了。
这位天牌要是安份守己教拳混饭吃，那倒没话好说，日子一好过点儿，他那老毛病可就变本加厉的大发作起来了！关家渡有两个酒坊，他是老顾客，一三五七九，逢单他喝张家的酒，二四六八十，逢双他喝李家的酒，白喝也并非白喝，有钱没钱不管，他总是挂账；喝了酒，摇摇晃晃进赌场，输了欠着，赢了拿现的，要有谁摇头瞪眼，他就勒起拳头在谁的鼻尖上摇晃。
怎么样？想找我金步楼的碴儿？你先自量量力，你比不比得独眼牛四？
就凭这个，不由对方不低头，夹着尾巴开溜。久而久之，他竟忘记掉独眼牛四是怎么死的？一厢情愿的以为真是他三拳之功啦！当然，除了那种癞皮赌，他对色字仍是毫不放松的，进娼馆吓得群莺乱飞，他拎鸡似的拣着拎人，出溜完了照样挂账。
关家渡自打死了关二吉，余下的老弱全变乖了，遇着这块天牌，当面不敢顶撞，只有在背后偷偷议论的份儿，有人困惑的说：天牌越来越不像话了，想当年在河口扛包，他行事还不出格儿，如今兴波作浪的，讹吃讹喝，变成了横行的螃蟹，谁还能约束住他呢？
金大鸟这个骚货，见了年轻娘们，斜眼扭鼻，口水咧咧的那付德性，真令人作呕，常这么下去，那？正经妇道全不敢上街了。
谁能把他怎样呢？他不偷不抢，不是土匪强盗，充其量你说他粗鲁下流罢了！老账房说：不过，他要是再遇上得意事儿，日后总会变成一条大毒虫的，不信你们就瞧着好了！
也许老账房的话，还是说得太早了一点，金步楼虽粗，却是粗而不傻，他晓得自己没枪没马，根基不固，眼下还没混出大气候，也明白关家渡是个大族系，跟北地侯家老庄的侯方达他们，都是老亲世谊，他一时还没有这个力量开罪他们。所以，他只占些小便宜，并不端关家的老根；凭他打死土匪头儿牛四这笔功劳，不愿惹闲事的关家一族人，当然不至于赶尽杀绝撵他滚蛋！在这点上，他算是料透了。
河渡上沿堆的横街西尽头，有处很热闹的茶馆，每到夜晚，金步楼就会像一只缩颈的蛤蟆似的，蹲在那儿听说书，或是听卖唱的姑娘唱小曲子，他手底下的那些虾兵蟹将，也都在左右留连着。金步楼坐茶楼，并不是专为喝茶听书，一来因为茶馆里人头多，各方各面，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既有混世闯道的心，耳目就不能不放灵通些儿，在这儿，容易打听着各方的消息。再者是他迷上那些小曲儿和卖唱的姑娘，心眼儿里带了一把钩子，总想在色字上头占些便宜。
便宜没占着，却有几宗他不愿意听着的事儿，使金步楼烦恼不堪。他三拳打死独眼牛四的谎话，虽使他有了点儿声名，想不到却惹火了独眼牛四手下那帮子人，扬言要摆平金大麻子，替牛四报仇。金步楼明白自己的份量，假如土匪要干掉他，他是防不胜防的，关家渡人来人住，土匪头上又没写字贴帖儿，背后打黑枪，谁能料得准他们拣着什么时辰下手？
其次是侯家老庄候方达家里的护宅师傅赵金牛，听说金步楼在关家渡设馆授徒，便当众嘲笑说：那匹黑叫驴也配做武师？鸟棒子能当花枪耍吗？哪天我自己倒要上门，掂掂他有几斤几两！
这话经过辗转相传，还是由金步楼的小徒弟郑弟告诉他的。他没见过赵金牛，但却听很多人传讲过他的功夫，说他的气功练到那种程度能把一根腰带抖直了，戳穿一块石头。他做梦也没想到赵金牛找到他的头上，假如自己真跟对方比划起来，不用说，自己定会当场现相，砸了摊子，混不成了！
赵金牛真它娘岂有此理，我金步楼在关家渡混世，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何苦要掀我的尾巴根儿，存心让我难看？尽管心里懊恼着，惧怕着，金步楼可是不愿意在嘴头上认输的。他召聚王五、小七麻子、郑弟一干子徒弟，跟他们说：这它娘正是趟浑水的年头，谁想独霸一方，弄出个小局面，谁就得要有一份狠劲，人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们既然闯了，那就益发闯得大一点儿，你们跟我到李世海李团长那儿当差吃粮去！
说是这么说了，金步楼并没有真的带着那些虾兵蟹将到县城里去，道理很明显，他跟李世海毫无瓜葛，几个赤手空拳的人，能不能挣到一份有名目的差事？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也许金步楼走了狗头运，一天他带着徒弟在河堆上练拳踢脚，遇上两个驴驼贩子，赶着七八匹驮了粮的驴子来关家渡赶集。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一个，正是独眼牛四那帮土匪里的小头目曾在娼馆屋顶上见过的那个络腮胡子，他不动声色，悄悄的把这话跟徒弟们说了。
无论如何，咱们得捉住这两个家伙，把他们捆送到城里去，向李世海报功，驴和粮，不用说咱们先留下来了！他说：咱们三五个对付他们一个，出其不意的动手，这两个家伙决计跑不掉的！
他们在河堆上动的手，果然把两个土匪给逮住了，不但落了驴和粮，还有两件他没想得到的好礼物，两支带烤蓝的新匣枪。那两个土匪把匣枪藏在裤袋里，没来得及掏出来，人被捆住之后，金步楼搜身才把匣枪搜了出来，每枪还带有几十发枪火。
把土匪朝县城里一送，李世海可乐昏了，立刻委了金步楼的差事马班的班长。着令金步楼仍驻关家渡，就地设卡子，替李团长收税。这一家伙，金步楼有了旗号，就从武馆的金师傅，摇身一变，成了北洋军马班的金班长啦！不过，金步楼这个班，只有两支匣枪，七八匹驴子，名为马班，实在只能算是驴班，因为他连半匹马也没有，天底下既没有驴班的名目，只好叫马班凑合凑合了。
它娘的，黑叫驴竟然当了班长。关家渡的人在私底下窃窃议论说：他为虎作伥帮了李世海，你们瞧着罢，包管比它娘土匪还要麻缠得多！
该他交狗运，咱们有啥办法？只好暂时隐忍着。他要是逼人逼过了火，北边侯老大的联庄会自会修理他的，两支匣枪，谅他也蹦不了多高，不过仗着李世海的势力替他撑腰罢了！
金步楼何尝不明白这个，正因为这儿是北洋军的地面，他既打上了官字旗号，就算得了天上的王大，地上的王二了。接了班长没几天，他就挨家逐户的叫人去收税，人要人头税，狗要狗头税，猪头羊头鸡头鸭头都有税，过往的船只，要纳行船税，走旱路的商客要纳过路税。这些税款虽要解缴到李世海那儿去，但他是经手三分肥，不到半个月，他为他自己买了一匹马，又替他手底下的虾兵蟹将买了五杆洋枪。
除此之外，他把娼馆里那个大奶子的婊子给包了。
怎么样？他跟他的徒弟也是他那些骑驴的马兵说：这它娘好比是顺风行船，快当得很！
还是师傅不，还是班长您行！王五呵奉的说：咱们得热热闹闹的庆贺您当了官班长不大，好歹也是个长字辈的人物呀！
不错！小七麻子说：找个唱野台子戏的班子，唱它几天的戏罢要镇上人凑份子，花不着咱们半个子儿！
好！金步楼点头说：唱它娘三天的荤戏，我看戏，不荤不过瘾！
戏班子是王五和小七麻子两个家伙守在路上硬拦来的，讲定七斗麦子一天，由班主到关家祠堂去取钱，关家族里虽然不情愿，也捏着鼻子答允了。乡镇上的风俗，唱野台子戏不是求神还愿，就是贺年贺节，不年不节唱三天的戏，这是发骚发狂。不过，王五硬说金步楼当官该庆贺，大伙儿不愿得罪金大麻子，有话也都咽下去了。
戏班子是在晚上开锣，欲圆没圆的月亮初出头，河堆上搭台子，地势开旷，又很风凉。戏目是金步楼自己挑选的，镇上人事先并不知道演的是什么戏？他们也曾议论过，认为既然挨家出了戏份子钱，不看白不看，便宜了金大麻子，对自己也没好处；乡下人十有八九都很吝啬，花一文冤钱出去，会疼惜得三天睡不着觉，何况那些男女老幼，全是爱看戏的。
对于金步楼来说，人越多，场面越大，他姓金的越有面子，戏总是为庆贺他当了官才唱的。月光底下开野戏，热闹的锣鼓声把远近的人全给引的来了，金步楼坐在台子前面一把靠背椅上，挺着鼓隆隆的大肚皮，龇起门牙，眯起两眼，恍惚自己这个马班班长，真是关家渡这一带地方高高在上的人物头子了。
这个戏班子也找得好，班主筱丽红是名满四乡八镇的红旦角，远不是那些寒伧兮兮的草鸡毛的戏班子所可比拟的。筱丽红的戏，不但在四乡使人着迷，她更能唱进县城的海京大戏园子里头去，和正正式式的大戏（即平剧）分庭抗礼。当然，场子上满坑满谷的人群，多半是它娘冲着筱丽红来的，管那么多！只要场面大，顺便替姓金的充充脸面，也就罢了筱丽红昨天捧着戏目本儿，来要金步楼点戏，金步楼脸上每粒麻窝子全笑得红红的，倒拿着本儿端详半天，字不识他，他不识字，只说：妳报给我听听，嘿嘿，我只爱看荤戏，越荤越好！好歹图它一个过瘾就得了！
年经的女戏子，脸窘得像它娘桃花开，红艳艳的，真是名符其实的丽红。敢情她是名角，不愿意演唱那种荤戏，支支吾吾的扯了一堆，又是荤戏多半演给社公看啦，又是乱演犯忌讳啦，最后说：金大爷，我想这么着罢，比着平剧的大戏码儿，咱们就奉承您几台略略沾荤的如何？像打面缸啦，马寡妇开店啦
那多没味道。金步楼说了：妳道是来个陈妙常偷香，桃花庵，肉蒲团什么的罢！
人它娘真是贱皮子，金步楼自打那回趴在屋脊上，眼见那群土匪在娼馆的院子里演出那种撩人心火的春戏之后，满心全是葱、韭、蒜的味道。筱丽红即使不愿意在台子上卖弄色相，可也不敢开罪这位新上任的班长，戏目还是按着金步楼的意思贴出来了。
到了上戏的时刻，场子前面黑鸦鸦的，一片滚动的人头。卖零食的担着担子，在场边叫卖着，担头上摇摇晃晃的灯笼，照乱了人的影子；空气里流荡起一般蒸郁人的热风，混和着脂粉味、烟草味，汗酸味；娃子们喊爹叫妈的，在人裆下乱爬乱窜；一些年轻的姑娘们，手牵着手，拉得紧紧的结成脂粉阵，怕被人给挤散了。
假如唱的是忠义节烈的正经戏，那还好些儿，台子上一演起桃花庵来，好些邪皮汉子可就捺不住火，调戏起那些闺女来了。
不用说，金步楼手下的那些虾兵蟹将，最是色胆包天，借着人挤人的当口，偷偷的上下其手占便宜不说，遇要在嘴头儿上油腔滑调的穷吃豆腐；王五和小七麻子两个，拖住一个挤落了单的闺女，拉拉扯扯的夹缠着，小七麻子对那闺女说：大姑娘家的，也敢来看桃花庵？看了桃花庵，妳动心不动心？
废话！王五搭上腔说：尼姑都会动心，她还有不动心的？怎么样？咱们也去演一台荤戏去！
死不要脸的，你们少没廉耻！闺女挣扎着。
不要假正经了，小七麻子说：十个女的九个肯，只怕男的嘴不稳。
这妳大可放心，王五说：咱们的嘴可稳得很他说着伸出手去，也许捏着了什么不该捏的地方，被侮辱的闺女恨极了，咔唰一口咬在王五的手背上，王五护痛，反掴了她一巴掌，闺女便尖声的喊叫起来。
金步楼正在桃花庵那台戏里神游着，等到事情惊动了他，那边业已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啦！架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也摸不着头脑。他拨开人群去看时，就只看见一个穿黑褂子的后生小子，一个人独斗着他三四个徒弟，小七麻子和郑弟敢情是挨了几家伙重的，趴在地上哼着，那后生一脚踩在王五的胸脯上，骂说：杂种狗操的，你们仗的是哪个泼皮的势？有了几根烧火棒子，就它娘的充起螃蟹来了？
好小子，金步楼脸上挂不住了，手捺着匣枪把子抢过来骂说：你它娘连金大爷的马班也不买账了？你的脑壳想透透风怎的？
喝！黑衣后生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金步楼说：你以为你这一身新穿起来的老虎皮就能吓得着人？你不是在河口扛包的金大麻子吗？你以为你脑袋硬得像根鸟棒子，我就认不出你？
金步楼麻皮也有麻脸面，顺手就摘出匣枪来，嚷叫着说：你既然认得就好，我能打死独眼牛四，照样也宰得了你！
戏台子上头，照样演唱着荤戏，但底下这场铁公鸡，也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他们起先瞧着王五和小七麻子调戏人家闺女，被半路杀出的黑衫后生打得水流花落，正在心底下暗呼过瘾，谁知金步楼赶了过来，一见面就摘出匣枪，摆出豁命的架势来了！看热闹要担上赔命的风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金步楼一拔枪，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拔腿就跑。
黑衣后生冷冷的望着金步楼，用脚尖踢踢王五说：替你撑腰的金大爷亮了家伙，你就爬到一边去罢，免得在这儿碍事绊脚！这儿业已没有你的事了！说着，又朝金步楼瞟了一眼说：你不是摘出枪了么？有种你朝这儿打！他指着胸脯说：姓侯的一点儿也不含糊，躺下也不会赖你一口棺材！
金步楼原已发狠要放倒这个后生的，一听说他姓侯，枪口就犹犹疑疑的不敢抬了。侯家老庄在此地是最野悍的一座村子，侯方达独力拉起联庄会，势力蔓延几十里地面，变成北洋驻军李团长肉里的倒刺，钉着又痛，拔又拔不掉它。自己如今刚刚混出头，极不愿开罪姓侯的，先前歪打正着弄倒了独眼牛四，业已使人忧心忡忡，生恐土匪来打黑枪，不过，遇着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尽管不取他的性命，朝天放一响空枪，把这小子吓跑也好，要不然，自己岂不是塌台丢脸？
匣枪在手里掂了一掂，还没来得及放呢，对方飞出一脚，正踢在金步楼的手腕子上，手腕子一麻，匣枪被踢飞了。匣枪一松手，英雄变成狗，金步楼那股子神气劲儿一家伙卸了下去，转脸想去拾枪，对方却抢过去，伸手刁住了金步楼的腕子。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这叫张飞卖肉！对方说：你起来！
后生这么一说，金步楼一声哎哟还没叫得出口，两脚已经离了地，在人家头上倒划着了。
你下去！对方又说。
金步楼浑身肥肉，照理说，不该怕摔跤，不过这一跤没摔得好，脑袋朝下，硬碰硬敲在地面上，两耳嗡嗡响，晕得像喝了两壶原泡老酒。对方究竟是怎样走了的，金步楼不晓得，只知道醒来后脖颈痛得厉害，戏台上那个不识相的年轻戏子，还在那儿幸灾乐祸似的，咧开嘴笑着，而咚咚当当的鼓锣，也它娘在一边穷凑热闹。金步楼摸摸脑袋，还好没有破，只肿起一块烧饼大的疙瘩。
好罢，姓侯的，咱们总有一天要算清这本账的！他咬着牙说。
对！王五说：若说替咱们出气，全得看您的了。那穿黑褂子的后生，您晓得是谁？他就是侯方达的亲侄儿，跟他家的护宅师傅赵金牛练武，咱们得罪不起他呀！
那小子叫什么名儿？金步楼护痛，嘶呀嘶呀的朝里吸着气说：我是因为人多地方窄，伸展不开，一时遭了他的暗算了！
什么名字，咱们也不清楚，小七麻子过来说：不过您请放心，咱们早晚总会打听出来的。
其实那两个也只是嘴头上说说，吃亏已经认了。
马班班长刚上任，就它娘一个筋斗栽在姓侯的后生小子手上，金步楼心里那种恼恨不用谈了！那天晚上和那小子动手，也怪自己太大意了一点，对方很刁滑，手脚快而伶俐，一花眼的功夫，自己连出手都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他给撂倒了；窝囊，可不是？金步楼始终相信：假如换成白天，脸对脸的过招儿，旁的不说，单凭自己这副块头和这身牛力气，硬压也会把对方压倒，正因输得不甘心，心里那股子火就烧得更旺了！
要想对付姓侯的，凭自己手底下这点儿实力，那还差得太远，必得想法子，把李世海牵下水去不可。为了计算这事，他先请了关家渡街上的算命瞎子老汤，替自己卜算过。
老汤跟他说：不错，金班长，您脸上的麻子生得很好，粒粒都是财窝，您靠了它混起家，在关家渡真算是一张天牌了！不过，您要晓得一句俗话，那就是：天牌独怕猴王对！这姓侯的，您可千万惹他不得，惹了必输！
哦！金步楼倒抽一口冷气，但仍不甘的追问说：那何以见得呢？
道理不是很明白吗？汤瞎子说：侯，跟猴同音，这侯家叔侄俩，一个是大猴，一个是小猴，正好配成猴王对儿，吃定了你这天牌。
金步楼摇着头，犹犹疑疑的不愿相信说：就算输罢，又能输成怎样？难道还会把我这条命给赔上？
那倒不至于。汤瞎子说：输到最后，你晓得会怎样？那也许连裤子全当掉，光着屁股滚蛋的！抱歉，我不该这样对您说话，我只是劝您不用再打姓侯的主意。
嘿嘿，金步楼迸出嚎笑来：你真是瞎人说瞎话，老汤，我这个人，是专爱看人家演荤戏的，那有脱掉裤子，演荤戏给旁人看的道理？实跟你说了罢，姓侯的，我算是找定了！
行！汤瞎子说：话，我先说在这儿，日后你就是混脱了裤子，旁人看您笑话可以，我这瞎子也看您不着，只盼您记住我的话就好了！
我它娘好好的怎会脱裤子？金步楼说：除非他侯家招我做女婿，临到那辰光，我会请你老汤来喝盅喜酒呢！
拖出李世海来对付侯家老庄的歪主意，是金步楼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他把他从关家渡压榨来的税款解缴到县城去，半路上暗嘱小七麻子把税款背回去，自己却进县城求见李世海，谎报税款在中途被侯家老庄的人夺走了。
团长，您不晓得侯方达有多猖狂！他加油添醋的说：他们不断的添枪购火，扩充实力，扬言要把您这一团人困在县城里，不准下乡，这些年，侯家地盘里，全不纳北洋军的税，该是事实罢？
这！这太可恶了！李世海是个把钱当成命的家伙，一听说税款被夺，七窍喷烟，骂说：
侯方达好没道理，哪算是混世的光棍，你不纳咱们的税，咱们已让步了，还要把关家渡已纳的税给强夺回去，挡人财路，哪有这样挡法的？我这就差人过去向他讨去！
您想想，他会承认吗？金步楼说：您真有一份忍劲，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了，依属下的意思，顶好给他个下马威，要不然，有一必有二，还有下一回！您晓得金步楼不是怯懦怕事的人，早些时，赤手空拳，我也摔倒过独眼牛四，假如不是侯方达的势力太大这宗事就无需烦您的神了。
你是要我动武？李世海说。
是啊！金步楼说：假如您愿意吃下这个闷亏，日后麻烦可大得很，谁不愿意省捐省税？只怕消息一传扬，各乡各镇都拉枪归到侯方达那边去，他们会说：李某人吃硬不吃软，硬起来，他并没办法。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李世海横下心来说：我要亲自带队伍下去，把侯家老庄给捣掉，要是任他坐大，我连饭全没有吃的了。
金步楼这帖激将法的膏药真灵，又恰恰贴在李世海的痒处。他回到关家渡没几天，李世海就带着百十来杆洋枪，驻进了关家渡。
金大麻子吞掉那笔税款，就怕李世海和侯方达两方面先文后武，谈了再打，因为那样一来，他的栽诬落了空，李世海追究到自己头上来，便会弄巧反拙。要想让李世海一径跟联庄会开火，只有先把李世海用酒色围住，暗地里差王五和小七麻子他们，去打侯方达的黑枪，成与不成暂且不管它，至少会挑起联庄会的火来，让他们先找李世海，这样，不怕李世海不陷进去。
侯家老庄离关家渡不过十来里路，中间隔着两道黑松林子，一片一里多路方圆的乱葬岗子。金步楼打听出侯方达爱养鸟，几乎每天大五更，他都会拎着鸟笼子，到野坟头上去放溜，要打他黑枪，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只要王五和小七麻子他们沉得住气就成。
打黑枪的人手，业已差了出去。在夜晚，李世海由金步楼伺候着，正坐在河口附近的茶馆里，听一个姓余的姑娘唱小曲儿呢。
比起县城来，关家渡是个寒伧得不打眼的小地方，茶馆就成了李世海临时的团部。李世海这个人，是根出了名的老烟枪，出门到哪儿，头一宗事就是打烟铺，先躺下身来烧它三五个烟炮，把精气神提足了才兼及其它无外乎是饮食男女那一套人之大欲。
姓余的姑娘十八九岁年纪，银盘似的一张脸带着些红馥馥的羞红，尖尖的素手会打响板儿，又会弹琴，这在李世海的眼里，处处透着新鲜，何况她那尖怯怯的会拐弯儿的歌喉，一开始就把这位团长大人给缠绕住了。
好！这个妞儿不但长得俏，唱得也好！他拍手打掌的荡出一串哈哈来说：等我整垮了姓侯的，我可要花些钱，包了她，成天听她唱曲儿呢！
算您有眼力！金步楼呵奉说：在这一带地方，听说除了小金牙，就数她最红了，可惜小金牙目前不在这儿。
你是说：小金牙长得比她还好？
那倒不见得。金步楼说：我也是听人传说，小金牙较她大几岁，阅历多，人也比较风骚些，她是唱荤曲儿唱出了名的，十八摸是她最拿手的曲儿，唱得人心里痒痒蠕蠕，像虫爬似的难受。
那妞儿！李世海对姓余的姑娘说：不用怕羞，妳也照葫芦画瓢，来它一段十八摸给咱们听听罢！
听唱听到深夜里，也许那淫靡的唱词点着了李世海一心的欲火，他扯着那姑娘进房去了。金步楼离开茶馆，心里不放心，骑着他那匹驴大的小川马，带着另外两个徒弟，去黑松林子接应先差出去的小七麻子和王五。
星月无光的夜晚，不打灯笼摸黑，四五里路抵得二十里走，足足摸了一个多更次，才摸进头道林子，摸着叫唤了一阵，压根儿没找着小七麻子和王五两个；说着说着，天就到了五更头啦！
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金步楼骂说：怎么不见影儿了呢？
也许他们栽在哪条草沟里埋伏着去了，一个骑驴的马兵说：管它呢，咱们只要理平枪口，瞄着那边的坟茔摊子就成！姓侯的也该快来了。
只好这么办了！金步楼说。
他掂着二膛匣枪，蹲在一棵树干背后，闷不吭声的等待着。天亮前这阵子黑暗真够浓，不见天，不见地，人会觉得大睁两眼全是多余的。
渐渐地，东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模模糊糊的黑影在金步楼的眼前显露出来；那边正是一片广大的乱坟冢，近处清晰，远处朦胧，温温湿湿的地气，奶白奶白的，像雾一般的横浮在坟顶上面。
这样刚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侯方达没见着，但隔着那种雾氛，却听见了一串百灵鸟的叫声。不用说，侯方达业已到荒坟头上溜鸟来了。倒霉的地气遮住人眼，使人见不着他的影子，金步楼急得搔搔头皮，转脸吩咐说道：
跟我来，贴近了再开枪！
您可得当心点儿，一个马兵紧张的说：侯方达不但会武术，他的匣枪听说也有十成十的准头。早年他单身闯进土匪窝，被土匪十来杆枪围住了，他边逃边开枪，背着脸，听身后的脚步声反手伸枪，一样射中，太贴近了，也许吃亏的会是咱们！
笑话！金步楼溜出林子，匿在一座坟头背后说：咱们有心，对方无意，一梭火认准他泼出去，他哪还有还手的余地？
百灵鸟的叫声越来越清楚，估量着侯方达就该在不远的地方了，金步楼绕着乱坟冢爬了一阵子，正打算在坟顶子后面探出头窥看，刚一伸头，就听见必溜必溜两枪平平的打过来，其中一枪正打中土坟顶子，坟顶子碎落下来，溅得他一脸全是碎土。王五跟小七麻子开枪了！
侯方达他人在哪儿呢？
尽管觉得那几个徒弟有些毛躁的慌，但这不是抱怨的时候，他们既然开了枪，这边也开枪罢！金步楼横掂着匣枪，乒乓五四的就打出一梭子火，人打没打着？不晓得，但却惊起许多鸟雀，拍翅飞过头顶。
瞧，那不是侯方达？马兵眼尖，指着叫说。
金步楼这回真的看见了：那里一条颀长清瘦的人影子，身穿着青布长大褂儿，手里托着个鸟笼，从这座坟头跳到那座坟头，忽然之间隐没了！使他泼出去的第二梭火，全部打空。
他刚低头抽换弹夹，那影子又飞将出来，三蹦两跳，遁到更远的坟后去了！
追呀！金步楼大声一嚷，林子后头的虾兵蟹将全露了头，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追出去，在荒坟堆里再找，哪还有侯方达的影子？
这家伙太机伶了，咱们全没打着他！王五说。
不要紧。金步楼说：咱们这只是烧它一把野火，侯方达脾性暴烈，怕他不去找李世海？联庄会只是人多，论枪枝实力，根本比不上李团，双方开起火来，准是姓侯的吃大亏！ 。
金步楼这回可是算错了账。
联庄会螺角吹得嘟嘟响，找着李世海来的不错，李世海一发火，带着人冲出关家渡，联庄会就退走了。李四海经不起撩拨，领着他手下的百十杆枪直追下去，追到乱葬坟附近，埋伏着的刀会亮刀反裹上来，把李世海的那股北洋军困在头道林子里，一天三次猛扑，打得北洋军破财受窘，子弹大都报销光了。
侯方达也真怪的慌，当胜不胜，把他的刀会和枪队全撤进庄子里去了。所以这一火，表面上还是李团赢了，不过略微有些缺憾的是李团长本人挂了点儿小彩，虽说子弹只擦掉他的鼻尖一块皮，究竟是损了颜面。
这位一向骄横的李团长枪火不足，因而也就缺了捣破侯家老庄的后劲，他收拾起一举剿灭联庄会的念头，吹起洋号，窝窝囊囊的奏凯回县城去了。临走时，把一肚皮火气发泄在金步楼的头上，金步楼腰上挨了两马鞭，屁股上吃了一皮靴，但他安然受之，至少这一拨的税钱，他是吞下来了！
说是姓侯的难缠吗？那倒未必！一计没整倒侯方达，他又想出了新的主意来了！李世海走后没几天，卖唱的小金牙到了关家渡。金步楼接着徒弟的密报，说是小金牙名是卖唱的娘们，实在是个大盘的枪火贩子，她跟侯方达有勾结，但凡是联庄会所用的枪枝枪火，全都是小金牙在各处张罗来卖给此地那些庄户的。金步楼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认为假如实有其事的话，那么，小金牙在他侯方达的心里，一定有些份量，自己只要把小金牙窝住，着人放出风声，说是要押解进城，侯方达一定会来搭救她；利用小金牙做饵，诱对方上钩，只要能逮住侯方达，还怕李世海不升自己的官？
小金牙住在河口的三合顺客栈，金步楼别着匣枪，到那儿就把她给找着了。两人原先就认识，不过没有特别一点儿的交情；她见着金步楼戴上硬帽，披了虎皮，便带着些肉感的亲昵叫说：
啧啧，扛包扛出个官儿来啦？金大爷，您是官星罩顶，该请客啦！
请客是赖不掉的。金步楼一屁股歪坐在床沿上说：但得请妳帮忙，我想问妳一桩事儿。
说罢！小金牙倒是落落大方：只要我晓得，没有不告诉您的。她边说着，边挨身坐在金步楼旁边，那股子脂粉幽香，弄得金步楼有些心猿难禁，意马难收。
他态度缓和下来，伸手搭在小金牙柔滑圆润的肩膀上说：
讲真箇儿的，小金牙，妳纯是卖唱呀？还夹些儿旁的行当捞钱？
小金牙斜睨他一眼，媚进人骨头里：
金大爷，您真会开玩笑，我这种飘荡江湖的女人，只要有赚钱比卖唱还容易的行当，您想我干是不干？皮又不破，肉又不绽，提起裤子就吃饭，疤麻癞丑，我是向不挑拣的。
不嫌我这麻脸？
什么话，人说：十麻九风骚，像你这样本钱足的男人，正对我的胃口。乖乖，到底是走江湖的女人，听她说的比唱的还甜！金步楼简直有点晕头转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他咽了一口吐沫，强自镇定的，且把风花雪月放在后边，问起正题来说：
小金牙，我跟妳說真的，有人告诉我，妳贩卖枪枝枪火，常跟侯方达打交道，可是真的？
不错。小金牙答得出乎意外的爽快：这有什么好瞒人的？侯方达出钱买，我卖。您金大爷要是肯出价钱，您要什么枪，有什么枪；要什么火，就有什么火。做起生意来，只问有没有钱赚，我更是不论人的了！怎么？你倒吃起醋来了？金大爷，我跟侯方达做的是床下的交易，又不是床上的交易，呕这种气，犯不着呀！
我倒不是呕气。金步楼笑笑说：我要是用私贩军火的罪名，把妳押送到李团长那儿去，妳觉得怎么样？
你说李世海？她放肆的笑出声来，捏了金步楼一把说：我不稀罕他，那个满肚皮烟膏的空壳子，他怎能跟你这种货真价实的人相比？
我可不是跟妳說笑话，小金牙！
我也没跟您金大爷说笑话呀！小金牙说：难道你是外强中干？
好了，好了！金步楼说：我要用妳做饵，抓住侯方达，妳明白了罢？
算啦！小金牙说：我还不值那个价，姓侯的跟我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他会来救我？金大爷，您全想左啦！咱们谈谈床上的交易如何？
没想到小金牙会来这一套，金步楼全它娘陷了下去，抓人没抓成，反而玩起十八摸来了。摸完之后，滋味无穷，金步楼又改变了心意，宁愿赔掉那笔黑吃来的税钱，把她给包了。
他跟她既有了皮挨皮肉套肉的交情，也就毫不隐瞒的，把他想捉住侯方达图功的念头，说给她听，最后他说：
妳是聪明人，脑瓜里纹路多，好歹替我拿个主意怎样？我要是升了官，妳少不了是个官太太呢！
好个有情有义的麻皮！小金牙说：我不妨说个主意给你听，关二吉家的小寡妇二吉嫂，她是侯家老庄的姑娘嫁过来的，侯方达跟她是亲兄妹。你只要放话出去，要强抢那个小寡妇来成亲，侯方达非出面阻拦不可；他只要一来关家渡，您抓他的机会，不是来了吗？
绝，绝！金步楼说：这真是个绝主意！大猴让他坐板凳，稳稳当当算他是猴儿鳖十！嘴上这样夸着小金牙，心眼儿里还怀着七分的邪淫念头，不过没脱口说出来而已。他在关家渡渡口扛过包，对于二吉嫂的姿色，早就垂了涎的。二吉嫂是全关家渡顶尖的美人儿，扛伕们没事评头论足，全说她是女人当中的女人。金步楼这个邪气十足的骚包，暗里早就动过心，不过，当时有关二吉在，他不敢胡打歪主意罢了！
没想在小金牙的嘴里，探听出她跟侯方达还是兄妹俩！乡野的流风，小寡妇人人爱得，能抢寡妇到手，还算是桩积德的事儿救了孤单冷落的半边人，那么，这二吉嫂真是一物两用，除了自己占便宜，还好拿她钓出侯方达这条大鱼来呢！
你不要太把算盘打得如意了，小金牙说：侯家出来的闺女，都有一套功夫，惹火了她，施出绝招儿来，甭瞧你横高竖大，也未必能对付得了！
笑话了！金步楼拍拍腰眼的匣枪说：女人不怕我腰里的硬家伙？家伙一亮，她就乖啦！
你这么大的男人，好不知羞！小金牙说：对付一个小寡妇，也好意思捎枪带棍的？你少在那儿丢人现眼了罢！
找郑弟来。金步楼说。
郑弟这个十六七岁的半桩小子来后，金步楼跟他交代说：
郑弟，你不用带枪，替我到斜街关二吉家去，把那个小寡妇二吉嫂的裤子替我剥下来，告诉她，我要用用她，她丈夫死了，她那块田，荒也是荒着，我替她耕耕耙耙，你敢不敢去？
只要您吩咐，我有什么不敢？郑弟说。
好！金步楼手揽着小金牙说：杀她那只嫩鸡，根本不用我动手，我的小徒弟郑弟就能把她剥光，又转朝郑弟呶呶嘴说：你去罢，不准带枪，我一会儿就到，你要是连这点儿事也办不成，当心你的屁股就是了！
郑弟走后，小金牙也笑了起来，指着金步楼的鼻子骂说：
好啊！我出主意要你拿她当饵，你却打算吃那寡妇的水豆腐，你这是在当着关家渡的唱荤戏嘛！
我它娘天生是个荤人，唱就唱荤戏才够过瘾，金步楼说：正本戏没上之前，咱们俩先来一堂闹台的锣鼓罢！
这边的闹台锣鼓敲得震天价响，斜街口小寡妇二吉嫂的宅子里，郑弟跟寡扫却演起铁公鸡来了。
俗说：跟什么人，走什么路，又说：什么样的师傅，教什么样的徒弟。郑弟这个小小子，原本不算邪，自打跟着金大麻子混了两年，连它娘天也敢啃了，何况乎吃寡妇的豆腐？他一踏进寡妇的门，就嘻皮笑脸的开起二吉嫂的玩笑来。
嫂子嫂子妳好啊！
我怎么不好？郑弟。寡妇有些诧异。
脸色有些黄，眼圈有些黑。郑弟说：敢情夜晚没睡好，抓席子，郁闷出来的！
没事就请你出去，寡妇放下脸来：不要在这儿风言风语，小鬼头！
谁说没事来着？
有什么事？你说。
我师傅他想向妳借两样东西。郑弟说。
你是说金大麻子？他要借什么？
郑弟扮了个鬼脸：
借妳贴身穿的裤子，还有左腿右边，右腿左边脐眼下边这个骑驴的小马兵正挤眉弄眼的说到得意的地方，冷不防寡妇伸手就给了他一锅贴，打得他两眼冒金星，寡妇打完他的耳光，又用双手奋力一推搡，把郑弟搡得跌坐在地上。
那个千刀砍，万刀杀的麻子！她骂说。
郑弟滚身站起来，笑嘻嘻的说：
他麻我不麻，妳要嫌乎他，换我也一样，妳那东西，闲着也是闲着
寡妇的脸全气得青白了，喘息着，又挥过一巴掌，这回郑弟躲闪开去，指着她说：
好，文借你不借，我只好武借了！
郑弟一派流滑的言语，把二吉嫂激怒得泼吼起来，她气哺哺的追逐着郑弟骂说：
你这个小顶炮子儿的，生瘟害汗病的挺尸鬼！你那ｘｘ上还没长毛，也敢跑来厮混你的老娘？我非叫你当街见不得人不可！
寡妇追扑过来，郑弟跟她一拉扯，才知道这位二吉嫂力大无穷，没那么简单。他敌不过，只好跑，一跑跑到大街上，被二吉嫂一把揪住衣领，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把北洋军的硬帽也打落到阳沟里去了，寡妇边打边嚷说：
左邻右舍的，都出来评评理，我好端端坐在家里，这个小马兵郑弟，金大麻子的徒弟，无缘无故跑来羞辱我。
郑弟光有挨抓挨揍的份儿，毫无还手的余地，被打得满头冒火了，也骂说：
妳这娼妇贱东西，妳敢把我怎样？妳又不是没脱过裤子开过怀，装什么假正经？
好！二吉嫂发疯似的说：我这就脱掉你的裤子，让街坊邻舍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敢这样凶横，不把人当成人看！
妳敢？敢脱我？小马兵郑弟说。
我有什么不敢？
一向沉默文静的小寡妇二吉嫂，这回变成另一个人了，三拳两脚把郑弟撂倒在地上，不是脱，是乱撕乱扯，把郑弟的裤子硬朝下扒，郑弟也觉得情形不妙，两只手死命的抓住裤腰朝上提，嘴里用他所能想得到的荤话，骂着寡妇，谁知不骂还好，越骂寡妇越疯狂，终于咔嗤一声，郑弟的裤子被寡妇剥了下来，那个脸孔挣得通红的半桩小子，这家伙像泄了气的皮球，不但骂不出声，反而哭了起来。寡妇一松手，他两手捂着裤裆，低着头直跑，四周看热闹的，哄哄的笑了起来，有人笑得直不起腰，有人笑得肚子疼，有人更笑得就地打滚。
寡妇取来一根竹竿，把郑弟的长短裤子挑在竿头上挂在门口，一言不发的进屋去了。
那边的金大麻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徒弟当街亮相，卖了黄瓜。他跟小金牙敲罢闹台锣鼓，纠合了手下的一帮子徒弟，浩浩荡荡的扑向斜街口，刚转过街角，就瞅见郑弟嚎哭着，光着屁股，一路飞奔过来，那种狼狈的光景，古之未有，金大麻子见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是怎么弄的？郑弟！金步楼说：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郑弟蹲在地上哭说：
叫寡妇剥去了，在她门口长竿上挂着呢！
真是天大的笑话，金步楼笑得咳呛说：走罢，我去替你要裤子去！咱们一报还一报，瞧我也把她给当街剥光，替你出口气！
郑弟没了裤子，居然也懂得羞耻，硬是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金步楼没办法，说：
那，你只好委屈点儿，先在这儿蹲着，等我讨回你的裤子，着小七麻子替你送来，你穿上裤子，再去看寡妇的好戏！
金步楼率着七八个徒弟来到斜街口，抬眼一瞅，郑弟的裤子正挑在长竿上头飘漾呢。寡妇二吉嫂家的两扇黑门关得严严的，一街全是瞧热闹的人，笑声使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恼羞成怒的喝叫说：
那王五，替我擂门，她既然爱吃荤的，正本荤戏就要登台！老子非要剥掉她的裤子，押着她，要她光着屁股在街上走三圈不可！
门是擂了，咚咚咚地像打鼓，寡妇硬是不理睬，王五飞脚踹也踹不开，看光景，不但闩上，而且加上了拦门杠子了！
她不开门，咱们进不去，怎么办？
我有办法，金步楼说：你们全替我扯开嗓门儿，用荤话戏辱她，她只要受得住，咱们就骂她一整天吧！
他这么一说，那些虾兵蟹将果真荤天糊地的骂开了，骂一阵荤话，唱一阵荤曲儿。刚刚被扒光的郑弟，又穿上裤子跑来帮腔，看热闹的人不敢开罪这群小鬼，全远远的站着，交头接耳的议论著什么。
一骂骂到傍午时分，有人过来说：
金大爷，您不用骂啦，您听这牛角声，侯方达的联庄会，业已到了河口，把关家渡围上啦！
金大麻子一听，可不是牛角声，呜嘟呜嘟地，在四面吹着，他立刻低声说：
不妙，有人给侯方达漏消息了！要不然，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当，咱们得赶急回去抄家伙去！
一群奔回去抄家伙，再一瞧，不但枪枝没有了，连牲口也不见了，小金牙更走得不见影儿了！
糟！金步楼脸色灰白，颓然的说：小金牙这个贱货，她把咱们混世的本钱全拐走了！
这话说过不到盏茶工夫，金步楼和他的徒弟全被侯方达给窝住了，带到街上，他赫然发现小金牙和寡妇二吉嫂站在人群里说话呢！
小金牙！金步楼恨声的说：我是瞎了眼，栽在妳手上了！我的枪跟驴呢？那匹小川马呢？
哎唷，金大爷，小金牙说：你是讨了便宜柴（财），烧了夹底锅。你明知姑奶奶是干什么吃的，你能在床上占了我的便宜，姑奶奶在床下就得讨回来，你那些家当，算是夜度资，于我不损，于你也不亏呀！
打死淫棍金大麻子！
吊死这帮家伙！
人群越来越多，齐声鼓噪着，有人把刚刚那台戏，告诉了侯方达，侯方达却说：
不要那么血淋淋的，好不好？
依您该怎么办呢？侯大爷。
依我，很简单！侯方达说：金步楼这家伙，只是个淫心邪性的骚瓜，并没杀人放火作大恶。他不是喜欢荤戏的吗？咱们叫他自己演一台，剥下他们这伙人的裤子，套在他们自己的头上，让他们现现原形，把他们押进县城，送给李世海，让他们物以类聚去罢！他抹下脸来，跟金步楼说：这还是宽容你，下回再逮住你们，我会剥掉你们上下两个脑袋！
笑话吗？可不是笑话。
这一场旷古未有的荤戏，真的在北方演过；一群用裤子套住头脸的家伙，以金步楼为首，光着屁股行船过渡走了四五十里，绕着县城附近的村庄转了一个圈儿。有个老头儿看了金步楼的货，后来跟人说：
无怪那家伙骚狂，爱荤戏，那毛嘟噜软拖拖的行货子，田驴见了都惊得打蹶子呢！
笑话吗？横竖事过境迁了，你就拿当笑话来看，也无可厚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