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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靖乡(上)

十八里旱湖 司馬中原 51014 2023-02-05
当地的主匪头儿王四褂褡,背着一支独子拐儿,骑在那匹黑叫驴的背上,前后跟了廿几个小土匪;有的攒着长矛,有的抡着单刀,有的扛着火铳,沿着大六塘河南面的河岸朝东走。 天说亮还没大亮,河心和岸上,浓雾弥漫着,相隔二三十步地就看不见东西。河北岸,那五座大庄子上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而鸡倒是喔喔地啼着,那啼声飞至河面上,被浓雾给黏住了,抖抖索索,游魂似的飘荡。 河叉口的芦花洲就快到了。 我说,伙计们,王四褂褡在驴背上说:这一家伙,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非得把联庄会上几个领头的家伙摆平不可!尤独是丁化平那个主意罐子,有他在,咱们在河北岸连喝一口水的份儿全没啦! 是啊!左右有人接碴儿说:五个大庄子拧成一股,这馊主意就是到丁化平出的。徐卢姜郑四族,全替他抬轿子,所以上回才整得咱们鼻青眼肿,这个仇不报,你王四爷在六塘河一带就甭混了!

河叉口就在前头了,你们准备趟河罢!王四褂褡说:声音放轻些儿,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溜掉! 王四褂褡暗暗的挫着牙,他牙根痒痒的,恨不得立即攫住丁化平,活活咬下他一块肉来!不是吗?徐卢姜郑四个庄子,原都是肉头怕事的,王四褂褡虽是一伙子穷贼,手底下没有五子钢枪,但他们几年来也都不敢招惹。王四褂褡在河北岸那一带地方,爱抬财神就抬财神,爱绑肉票就绑肉票。谁知在几个月头里,打省城回家的丁化平父子俩,带回五六枝长短洋枪,硬扇起一把火,拉成了百十多人的联庄会,喊明呼亮的要把王四褂褡捆了送官去,送官只是说得好听一点,实在就是捆到衙门里去砍头。 大摇大摆闯惯了的,当时也没以为意。谁知那天就带着人经过丁家大庄庄外的大洼子,硬是叫丁化平带的联庄会包住了;五大支后膛枪,理平了猛盖,把人钉死在洼地上,连头全不敢抬。最后,人是顺着沟草溜掉了,但牵来的牛,捆来的肉票,全叫对方截了下去。这不光是栽筋斗,这简直是扒下了四褂褡的脸皮!

你丁化平面子要足了,放我王四褂褡一马又怎样呢?他不!他要追着打,非把人逼到河南岸来不可!不错,一切都如了你丁化平的心愿了,但我王四褂褡是玩命的人,只要有口气在,能轻易跟你们干休嚒?消息是昨晚上传到的,说是芦花洲上的卢家孤庄的老太爷做整寿,联庄会几个领头的:丁化平、徐耀西、姜逢时、郑季唐,全来卢家喝寿酒,几个人里头,只有丁化平和姜逢时带的有枪,要撂倒这些人,正是绝好的机会。 芦花洲在两条叉河中间,约莫半里宽,一里长的一座沙滩地,密密的生着一片野芦。卢家孤庄是洲上唯一的一个村庄,庄子不大,只有七八户人家,它不像徐姜郑丁几个大庄子那样,有枪楼角堡,土寨墙和护壕,它只是那种起在高屋基上的房舍,连防盗的围墙全没有。这个孤庄子上,姓卢的弟兄几个,是河北岸最大的庄子卢家老庄分出来的支系,仗着卢家老庄的势力,就没把防盗这回事放在眼里。王四褂褡是条地头蛇,没有谁比他把这些底细摸得更清楚。

初冬季节,久旱不雨,河水浅得漫不过人的膝盖,一卷起裤管就趟过去了。一群借着障眼的雾氛钻进芦材地的土匪,在王四褂褡调度之下,分成三四拨子,把卢老太爷家的宅子给包住了。 把火铣冲准卢家的大门口,王四褂褡吩咐说:我过去叫阵,诱他们出来,只要他们一开门,你们就冲着人头放枪,咱们是撂倒一个算一个! 他用脚跟磕磕黑叫驴的肚腹,那牲口就窜出芦材地,到了卢家孤庄庄口的行树林子下面;报信的告诉过他,说是卢老头儿昨晚上请丁化平他们来喝寿酒,喝完酒,起堂会,热热闹闹的闹到起更,然后他们几个坐上桌子打麻将,估量着如今正在补觉,不是吗?卢家的大门关得严严的,不像有人起来过的样子。 麦场上空荡荡的,场边柳树上,拴的有好几匹牲口,丁化平骑的麦色骡子也在那儿。由此可知消息没传错,这一家伙硬是瓮里捉鳖,他们想遁也遁不掉啦!

王四褂褡从肩膀上甩下他的独子拐儿,把枪托垫在腿上,朝天放了一响,接着,他大声喊叫说: 丁化平、徐耀西你们几个死肉头听着!你们几个月头里,在大洼子设伏,打你们四祖宗的黑枪,遇上你们四祖宗福大命大,枪子儿呼呼的,没打着我,如今你们四祖宗我,又送上门来了!有种的汉子,替我开门出来,见见阵仗,要不然,我它奶奶的就放火烧屋,要你们黑头黑脸朝外爬! 王四褂褡的破锣嗓子,够响亮的,何况乎又惊天动地的放过那么一枪,屋里那几个家伙,除非耳朵里塞上了驴毛,否则绝不会听不见。 但卢老头儿的宅子里,没有一丝动静。王四褂褡心想:这几个熊人,是怎么回事?硬它娘的充耳不闻?他把黑叫驴一夹,窜出林子,来到麦场边上,又扯开喉咙嚷叫了一阵,宅子里仍然一片死寂,没有回答。王四褂褡动了火,喊叫说:

前门替我包着,后门替我围着,一个也不要叫他们逃掉!伙计们,叠起柴火来放火罢! 火还没放呢,对方却响了枪,一粒平飞的枪弹顶飞了王四褂褡头上的帽子,吓得他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肚里去;对方三四杆五子钢枪一张嘴,枪音就像水浪似地波涌不停,一刹功夫,王四褂褡手下的土匪,已经挂伤带彩三四个,有一个家伙在地上爬着叫妈,那声音好像毛孩子闹着要奶。十个土匪九个要命,尽管王四褂褡不断地吆喝他们挺住,而那些家伙全都转脸拉合子了。 给我挺住,挺住!王四褂褡说:几根洋枪有什么好怕?你们这些饭桶王八狗操的!胆子像芝麻粒子似的,老子的鸟都给你们气弯啦! 尽管嘴上骂得挺硬朗,但他自己也没敢挺住;人伏在黑叫驴的脊梁盖上,翘着屁股跑。丁化平他们那几个家伙,准是趁乱拔闩子开门追出来了,子弹呼呼地尖啸着,伴和着隐约的喊叫。

把王四褂褡脑袋给留下来! 是雄的,昂头站住啊!你们这些贼秧子,算得什么鸟玩意儿? 幸亏日出前的雾氛很浓,王四褂褡才能脱身。不过浓雾也把他手底下的人弄散了,跟着他的还不到十个人,约莫是在芦材地里钻得太急,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白糊糊的芦花,那模样狼狈得可笑。但王四褂褡却笑不出声来,自己原以为趁这个机会,能把丁化平他们放倒的,谁知自己这边几十口子,敌不过人家三几杆洋枪,这块地方,怎还能蹲得下去? 算来算去,这本账还该记在丁化平父子俩的头上。他要不带这许多五子洋枪回来,哪会有今天这种局面?王四褂褡摸摸他肩膀上背着的独子拐儿,不禁唉声叹气地摇起头来了。 当年刚出道时的那种威风,是很难再回来的了!

当年在北乡这一带地方,庄户都只有火铳,他就有了这根独子拐儿,虽然是打一发填一发,不如洋枪威力大射得远,比那些蓬呀蓬的土玩意,不知高强多少个帽头儿还记得头一回抢劫丁家大庄庄头的丁贺喜家,自己抡着这支枪,前门放一枪,后门放一枪,丁贺喜就在宅里把银洋袋子扔了出来。从那之后,这根单发装填的后膛洋枪,就成了自己起家的本钱。丁化平是丁贺喜的族中兄弟,跟他儿子丁少贵两个,南来北往的做着跑单帮的生意,联庄会上所用的五子钢枪,全是他们从南边的大城市里带回来的。他们有了那种枪壮胆,就不会再畏惧自己手上这支过了时的单响枪了,这好像上牌桌赌钱一样,越赢越疯,越输越霉,自己一心想翻本,到头来弄成癞蛤蟆掏井,越掏越深。

王四褂褡逃过了河,追的人也追过了河,洋枪还在砰砰的响着,王四褂褡明白,自己能脱身,全靠眼前这场雾。日头业已露了头,雾就快要散了,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快跑,也许就会吃上黑枣。 要跑,你们腿底下就得放麻溜些儿!他说:紧紧跟着我的驴,不要再跑散了! 我说,四爷,您真懂得顾惜人?一个小土匪抱怨说:咱们只有两条腿,跑不赢您那四条腿呀! 缓一点,缓一点,一个年纪大的土匪呼呼噜噜的喘息说:我它奶奶的两头喘到一头去了! 在雾里,昏天黑地的,一奔子跑下好几里地,才算把追的人摔开。雾散时,他们到了一处野林子边上,听听背后不再响枪,王四褂褡才勒住驴,那窝跟随他的土匪才敢歇住腿。 这它娘跑到哪儿来了?一个说。

另一个把那林子看了看,疑惑的摇着头: 不对劲呀?四爷,咱们明明是朝河南岸跑的,怎么会一头栽到人家怀里来了呢?您瞧瞧,这不是上回咱们遭困的大洼子吗? 见你娘的鬼!王四褂褡说:当真我昏了头,把你们朝绝路领?等我找个人问问看,咱们这究竟是走到哪嘿来了? 正说着,就见那荒地上,来了个背着粪箕儿拾大粪的半桩小子,戴着一顶狗套头的破线帽,只露一双眼在外头。王四褂褡催着牲口上去,拦住那个问道: 嗳,拾粪的小子,我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拾粪的小子敢情有些楞傻,偏着头,把王四褂褡和那窝土匪望了一望,并没显出惊惧,反而硬顶硬撞的对王四褂褡说: 你们这些不拉尿的家伙,问路干嘛不客气点儿?凶霸霸的,倒像是一窝土匪。

嘿嘿嘿王四褂褡嚎笑起来说:你真会猜,咱们正是土字号儿,你不会不晓得,王四褂褡就是我,你四爷就是凶惯了的。 拾粪的小子听王四褂褡这么一说,丢掉粪杓,一把抓住王四褂褡那支独子拐儿的枪柄,猛力朝下拖拽说: 好呀!你这是不打自招,联庄会上正悬赏捉你,没想到今儿撞到我手上了,你这根枪,该我得,乖乖的拿来罢! 真它娘的人倒霉,骑蛤蟆也打蹶儿,王四褂褡燠恼的想:不但丁化平、徐耀西那帮人没把我放在眼下,如今连这拾粪的小子也竟敢来夺我的枪了? 拿来罢,你!拾粪的小子使着蛮力。 你想想,王四褂褡怎肯把枪给他?他用双手护着枪身,像拔葱似的朝上倒拔,一面嚷说: 你们都是死人啦?还不过来把这拾粪的收拾掉! 谁知一句话刚嚷完,连人带枪,就被对方从驴背上硬拖下来了。王四褂褡跌了个仰八叉,那小子一骨碌骑到王四褂褡的肚皮上,伸手打腰里摸出一把攮子,把攮尖指在王四褂褡的喉管上,对另一些土匪说: 你们谁上?谁要再逼上来一步,我就一攮子戳死他! 这么一来,那些土匪全吓得不敢动了,拾粪的楞小子说: 这才像个话。四褂褡,我问你,你究竟是要命不要命? 当当然要命!王四褂褡被对方捺倒了,只好充孬作甩,苦着脸求告说:你抬抬手,放了我,我那匹黑叫驴,由你牵去,这根枪,还求你还给我。 说得好听?那小子说:枪,我得拿去送给丁化平大爷,驴,我不要你的,我不是瞧不起你,没有枪,你王四褂褡在我眼里,还抵不上一泡臭屎!我放你起来,你就替我领着你这帮子熊人,滚罢! 那楞小子把独子拐儿的枪弹推上膛,放开王四褂褡,用枪口逼着他,王四褂褡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牵了驴上路说: 小哥,我走,但求你指条路,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丁家大洼子,你不认得?拾粪的小子说:上回你不是在这儿吃过联庄会的排头的嚒?怎么老是不死心,要朝这儿转?敢情是阴魂缠了你的腿? 王四褂褡,大魂全从顶梁冒出去了,结结巴巴的招呼他手下那些土匪说: 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当然,他连落在拾粪小子手上的那根独子拐儿,也算泡了汤了。 拾粪的小子真是个楞子,他是徐家庄徐耀西家里的小长工,这回捉住了王四褂褡,得了他那支枪,却又把人给放走了。徐耀西是五个庄子公推的联庄会的会统,也拿这楞子没有办法,摊手苦笑说: 你跟楞子怎么说呢?他硬说王四褂褡没了枪,还不如一泡狗屎。 这样也好。姜逢时笑说:让王四褂褡活在世上,留个笑话给人讲,亏得他还是混世走道的人物,竟会栽在一个拾大粪的楞小子手上。没了枪,他也不会再到河北来做案子,他还有这个脸再来吗? 嘿,王四褂褡是个反覆无常的家伙,丁化平说:他干事,全都不在理字上,按理去推断他日后如何如何,那可没准儿的。依我看,他也许三两个月内不会再来,过了段日子,他还是会来骚扰的。诸位该不会忘记,他是海匪赵大虫的应声虫罢,他如今虽说没枪没势了,但他勾人来卷劫总行。 一听到赵大虫这个名字,那几个全都郁住了;从灌河口到六塘河两岸,赵大虫是个出名的歹毒的人物,他领着的海匪,足足有上千人枪的实力,远非是王四褂褡这类的毛贼能比得了的。赵大虫所以得到这么个诨号,是因为他卷劫地方的手段,比得过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此地有人这样的形容说: 赵大虫踩过的地面,连草都不长! 事实上,这种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好些年里,赵大虫这股子海匪,多次卷劫过六塘河两岸的村镇。这个强盗头子自称是北五县的总瓢把儿,在这块地面,凡是混世闯道的,没有哪一股儿不在他面前拳蹄贴耳。赵大虫的腰里,别着两支连发的匣枪,不但左右开弓,两只手能同时发枪,据说他的枪法,也神奇得令人吐舌头。王四褂褡要真去勾引赵大虫,事情可就不妙了。 当然喽,徐耀西想了半天,脸色凝重的说:凭咱们五个庄子联手,对付王四褂褡,那是绰绰有余的。若说用这点儿人枪去抗赵大虫,实在还差得远,咱们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管他赵大虫有多强,我们也得豁命保住庄子。丁化平说:大伙儿全知道,庄子要被赵大虫扑进来会怎样?马不留面,人不留头,那可全完了! 嗨,楞子究竟是楞子,他不该把王四褂褡放跑了的!郑季唐说:他要真去勾引赵大虫,这个纰漏可就闹大了!化平兄,你跑过的码头多,见多识广,总得想出个对付那毒虫的主意来,咱们好照着办。 我这脑袋瓜可不是主意罐子,随手一掏就掏得出主意,丁化平拍打着他的后脑勺说:好主意,总是要人慢慢去想的,你们得让我消消停停的动动脑筋。 这边在消消停停的动着脑筋,那边的王四褂褡可没消停一点儿;一个混世走道的人,最怕连二赶三的栽筋斗,尤独是压尾这一回,竟当着手下人的面,栽在那拾大粪的小子手里,把那根独子拐儿也玩掉了。这种仇要是不报,就算厚着脸皮赖活在世上,硬窝囊,也会把人窝囊死掉,因此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靠海匪赵大虫。 赵大虫当初是靠着三条海贼船起家,行踪飘泊无定,自打卷劫内陆之后,尝着了岸上的甜头,便在三岔口附近设了垛子窑,不再到海上忍受风浪去了。近千的盗匪占了三岔口那一带的好几个乡镇,活脱是一窝蝗虫。县里为了安靖地方,行文借调来整营的军队,前后也曾剿过几次。所谓剿办也者,只不过摆出阵势,乒乓放一阵子枪,把赵大虫拘束在原地,不使他乱蠢动而已。为了剿办不力,业已换了两个营长了。 王四褂褡带着他那窝小土匪,顺着河岸朝东赶,不到半天功夫,就离开了他们混了多年的老窝。 尽管是霉星当顶,离乡背井,但那窝小土匪仍然舍不得。在乡庄僻角里,原有好几处烟雾腾腾的小赌场,有专卖小叶子酒的土糟坊,一壶老酒下肚,红着脸上赌台,那种热闹劲儿真让人迷恋。甭看王四爷只有一支独子洋枪,早年他当令的时刻,他的垛子窑上,也有一番很过瘾的风光。 他们在一处野坟堆中间歇下来,经过大半天的折腾,一个个都饿软了腿,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尤独是平常有几口大烟瘾的王四褂褡,一犯了瘾,眼泪鼻涕齐来,死了亲娘老子也没有他那么伤心。 我说四爷,您这是立定主意,要去投奔赵大虫的了?一个说:您有把握让赵大虫收留咱们?如今他左右并不缺少人手啊! 现在我也没精神跟你们多说。王四褂褡不停的打着呵欠,挤出一串泪水来:我怎会把烟具忘了捎在驴背囊里,命全熬干掉了!你们谁带的有干烟泡儿,分两个给我嚼一嚼再讲! 幸好有两个老烟枪带的有干烟泡,王四褂褡压住了瘾,才说: 你们也甭以为咱们是一摊子破烂,地头蛇也有地头蛇的长处。徐卢姜郑丁这五座大庄子,在赵大虫的眼里,是透肥的一块肥肉,但直到眼下为止,赵大虫还没有扑打过这五座庄子,动虽没动,焉知他心里不盘算着?对这五座庄子的底细,谁也没有咱们摸得清楚,就凭这个,他也得收容咱们入股。 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刻,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仰承旁人的鼻息;王四褂褡何尝不明白赵大虫那种人极难伺候,自己虽是小股人马,毕竟是当家作主的头儿,一旦并到赵大虫那伙人里头去,甭说替人抬轿子,连它娘轿杆全摸不上。他早就打算定了,他这并不是当真去投靠赵大虫,只是把他勾到西边来,借他的势,把丁化平、徐耀西、姜逢时那帮人拉倒,那样一来,水搅浑了,自己脱不了还做土皇帝当然,也许算盘不会打得那么如意,但眼下自己混秋了水,假如不去投奔赵大虫,那只有散伙一途。 这年头,混世就是混人头;人头熟,枪火足,才闯得开,混得圆。自己这个人头班子,不是三天两日拉起来的,一旦散了伙,剩下一个光人和一匹黑驴,道种独角戏怎么唱法? 其实跟随着王四褂褡的那些土匪,一样不愿意散伙。这些家伙,用的是子孙钱,每人都有一屁股揩不干净的臭屎,成群结党还好混些,一旦拆了伙,自会有人找他们算老账。投奔赵大虫虽不是滋味,总要比送进官里去砍头要强得多。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浑水既然趟了,就得趟到底,散伙压根儿不是办法。 长长短短一议论,大伙儿齐声跟王四褂褡说: 王四爷,您是怎么说怎么算,咱们除了跟您走,也没有旁的法子好想了! 王四褂褡点点头,很受用的眯起眼说: 我这回栽筋斗,栽得鼻青眼肿,难得诸位好兄弟不嫌弃,协力扶我一把。俗说:顺风顺水好行船,这回,咱们只要能借上赵大虫势力,非把徐卢姜郑丁这五个庄子连根拔掉不可!总让大伙儿日后好混就是了! 空说没用,投奔赵大虫得用腿走,逗上大白天,这伙子土匪不敢走大路,更不敢挨近人烟稠密的村镇,一路踩荒,饿着肚子走到天黑。王四褂褡这回烟瘾再发,连那种羊屎蛋儿似的干烟泡也没有了,他一路上像得了疯魔症,一会儿破口大骂丁化平那些人,一会儿又呻吟不绝,喝辣汤似的抽噎着,及至后来,浑身软得连驴也骑不住了,那些小土匪没办法,只好抱他横着捆在驴脊盖儿上,他就是这样去见赵大虫的。 满把络腮胡子的赵大虫也是个瘾君子,晓得熬瘾的难处,他捏起横捆在驴背上的王四褂褡的眼皮察看了一番,吩咐左右松了绳索,把他抬到烟榻上去躺着,抹了一块熟烟膏在王四褂褡的嘴里,又跟他贴身的交代说: 把小炭炉子生上,替我熬一缸子烟土,让他闻闻烟味,过一晌,他就会好的。 一块熟烟膏和一阵阵烧熬烟土的浓香,把王四褂褡弄得清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要到的地方了。赵大虫坐在烟榻对面的椅子上,跟他说: 四褂褡,你是吃豆腐崩了牙了?弄得这么狼形狈状的,不怕人笑掉大牙? 赵大爷,甭提了!王四褂褡诉苦说:我栽在徐卢姜郑丁五个庄子拉成的联庄会手上了,家窝蹲不成,只好拉过来投奔您。 不要紧。赵大虫阔阔的笑着:我目前还在多方拉拢人头,六塘河北是块肥地,油水足得很,只要干上一两票大的,三五年也吃不完。 可是,您屯在三岔口,这几年从没朝里面去过。王四褂褡说:要是等到他们的联庄会成了势,再动手那可就晚了。 王四褂褡这样小心火烛,原有几分呵奉的意味,谁知马屁拍到马腿上。赵大虫翘着胡子,那张脸立即难看了下来,鼻孔出气,哼说: 他们五个庄子,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成多大的势?我就拔不掉它?也只有你这种一泡鼻涕似的熊人,会替他们虚张声势。 王四褂褡一见赵大虫动了火,连忙打着自己的嘴巴,陪笑说: 是我该死,赵大爷,当然,呃,他们即使成了势,也不能抗得了您。想当年东海边的潘家老圩,号称铁桶,经不得三个昼夜猛攻猛扑,一样被您砸烂了,徐耀西他们的联庄会,再强也抵不得半个潘家老圩呀! 嗯!赵大虫脸色松活了一些,点头说:这才像人说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卷劫徐耀西和丁化平他们那五座庄子嚒?我倒不在乎他们拉起联庄会,只因为那儿离县城太近了,县里驻军的那个朱营长,跟早先那些驻军的官儿不一样,那家伙不是一盏省油灯。 一提起那个朱营长,王四褂褡就不以为意的摇头说: 朱营长?人不全传说他瘟得很,替他取个外号叫朱大瘟嚒?人家早先的驻军,虽说人生地不熟,也还常常拉下乡,威虎威虎咱们,自打他到了差,队伍哪还像是队伍?操也不出、靶也不打,他那营里的弟兄,有的下乡替人阉割牲口,有的跑赌场,有的摇起货郎鼓,串庄子作买卖,他自己更妙,扎了个桌面大的风筝,用细铅丝代线,成天放风筝玩儿,您会怕那种瘟神? 老实跟你说了罢!赵大虫挫着牙说:十年头里,我就在他手上栽了的。我被他在山东撵得存不住身,逼在海上打浪荡,如今冤家路窄,咱们一明一暗又撞上了!三岔口地位适中,是个可进可退的地方,在这儿,我不必怕他。假如我领着人枪朝西去,攻扑五座联庄,他会趁机会捣了我在陆上的老窝,到那时刻,祗怕我连海上也回不去啦!朱大瘟?只有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蛙子们这么叫他! 王四褂褡挨了一顿排头,尽管心里纳闷着,却不敢再说什么。赵大虫把他带来的小土匪编散了,王四褂褡因为身子瘦弱,手上又没有枪,赵大虫分派给他一个很适合他干的差使熬烟土和烧烟泡,名义上是客人,骨子里业已变成海匪头子的跟班,只差没有洗尿壶而已。 倒它妈的血霉,我算是 王四褂褡心里这股怨气,发又不敢发出来,也只常常顶着他的喉咙管儿罢了。 联庄会上,丁化平脑筋动透,脱不了还是去县城,请驻军的朱营长帮忙。朱营长蛮爽快,自骑一匹快马,带了两个随从就下乡来了。 五个庄子为这位白面书生型的瘦瘦的营长摆筵接风,酒席筵前,丁化平把王四褂褡逃离家窝,可能勾结海匪赵大虫前来卷劫的事,源源本本的说了。徐耀西接着说: 您是晓得的,我们这五座庄子,上千户人家,全是些安份守己的农户,王四褂褡要不是闹得太凶,我们也不会买枪购火的拉起联庄会来了。赵大虫的实力,能吞卷州县,他若听信王四褂褡的怂恿,真的扑打这儿,我们很难挺得住,因此,不得不借重您的大力 朱营长淡淡的笑了笑说: 如今的赵大虫,不再是当年的赵大虫了!早在十年头里,那时我还只是初当排长,驻扎在山东日照,那时刻,赵大虫就已在安东卫那一带黑道上闯出了万字,明火执杖的打家劫舍,县里也拿他没有办法,上面差我带一排弟兄缉拿他,我费了半年的功夫,才把他的人头班子拆散,最后还是被他遁出临洪口,做了海贼。你们想想,当初他手上只有五七条枪,我却有二三十条枪,如今我这一个营,打总算,不过二百七八十条枪,他手边却有近千人枪的实力,真说硬对硬,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能赢得了他。当然啰,剿匪安民,是我的本份事,还盼诸位乡绅不要过份依恃,把我看得太高。我得告诉诸位,赵大虫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贼,他狡猾得赛过狐狸,机伶得胜过老鼠,那就是为什么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缘故。 原来您跟赵大虫之间,还有过这么一段?丁化平举酒敬客说:您要是不提,咱们可从没听人讲过。 讲不讲都是一样,朱营长说:横竖赵大虫跟我两个人,彼此明白。四乡百姓都管我叫朱大瘟,我果真那么瘟吗?一点也不!三岔口那地方,傍着灌河岸,赵大虫的廿多条盗船,就泊在河里,他能进能退,当然有恃无恐。我按兵不动,还是要诱他出来,到他不能退上船的地方,先截断他的后路,再跟他拼搏。他手下的人头虽多,毕竟是些怕死贪财的乌合之众,吃不得硬火烧熬的,只要去掉这个贼,上八县就不会再有大乱子了! 不愧是老保定出身的武将,卢大老爹夸说:真是见识高明。但则,怎样才能把赵大虫诱出老巢呢?据咱们所知,他卷劫东海岸,只到三岔口为止,这一两年里,他从没到西边来过。 朱营长又笑了笑说: 有了王四褂褡,只怕光景就不一样了。贼不卷劫生地,即使没有暗桩子,他总得有个引路的人,不信么?今年年根就有得瞧的了! 您对剿除赵大虫,有什么成算没有?丁化平说。 如今说成算还太早。朱营长说:那家伙既然变化多端,我只好说是见机而作,这好像走棋,得看对方怎么来,我得一着一着的制他! 朱营究竟会怎样去制赵大虫?在徐耀西和丁化平他们的心里,仍然是个谜。不过,朱营长并没回县城去,他在丁家老庄住了下来,联庄会上的几个头领,也弄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河北岸的五座联庄的形势,朱营长暗里详细看过。五座庄子沿着河岸,展布成龟形,丁家老庄是龟的头部,徐家老庄位置较高,在中间形成拱起的龟背,其余几个庄子,是龟的四足,两河当中的浮屿芦花洲,就是龟尾。这儿虽比不得县城那样,有深沟高垒,但还算得是利于防守的地方。 他明白赵大虫不敢深入的缘故,完全是惮忌自己这一营的实力。要是自己把队伍拉下乡来,拨弄他的虎须,把那只大虫激怒了,他还是会采用太山压顶的方法扑过来一拼的。当然,光是激怒他还不够,自己早就把能打的牌,全都打出去了。 头一张牌,是让第一连的连长刘贤甫在四处设卡,封锁住烟路,不让烟土流进三岔口那一带匪穴去。不但赵大虫是个老烟枪,他的那些属下和喽兵,十有七八全是有几口烟瘾的家伙,旁的事,他们能忍能熬,唯独熬不过烟瘾,一旦烟土缺乏,这些人定会坐立不安,一心拼出一条出路,要不然,他们就会没法动弹了。 第二张牌,是差出第二连的连长高侉子,带着他属下的弟兄,扮成各种行业的人,混进赵大虫盘踞的那些乡镇里去;有的贩酒,有的驮粮,有的做货郎,有的跑码头,零零屋星,形形色色的布下了耳目线网。 第三张牌,是要第三连的连长秦赞先,扮成码头上的扛伕,用鸦鸟捕鱼的渔人,水路上的商客,预先伏在灌河口一带地方,跟赵大虫的盗船牵牵搭搭的裹混在一起,预备在必要的时辰,毁去赵大虫赖以逃回海上去的船只。 打出这三张牌之后,营长手边留下来的,只有一个警卫班和从各连抽调下来的精壮廿多人。不过,这廿多个弟兄都是久经战阵、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汉子,每人都是双跨匣枪,六只手榴弹和一柄单刀,他就打算用这最后一张牌单调赵大虫。至少他这样计算过:只要把对方诱引到西边来,尽量拖延,造成双方僵持的局面,他打出去的那几张牌,就会捣掉赵大虫的老窝,再回过头来,从后面夹击,那时刻,赵大虫再强悍,也难以支持了! 主意这样的决定了,朱营长把几十人枪调下乡,驻守在丁家老庄,并暗中着人出去传播着这个消息。 消息很快就传到躺在鸦片烟榻上的赵大虫的耳朵里。赵大虫手底下的副手范小猴子和三把头牛劲府,都认为这是个难得机会,怂恿着赵当家的急速纠合人枪,扑到五联庄去,把朱营长给放倒。 您想想罢,赵大爷!牛劲府说:姓朱的是您的血对头,有他在一天,咱们就窝在这儿,不敢朝西挺。三岔口这种荒凉地,一点油花儿也见不着,您当真想让咱们饿松裤腰带露出垂头軃脑的鸟相来? 老三说的不错,范小猴子说:姓朱的手边只有一排人,实力有限,咱们抽冷子猛扑上去,来它一个瓮中捉鳖,跑不了的。 嘿嘿。赵大虫鼻孔里喷烟,冷笑一声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姓朱的真要这样好对付,有十个我也早对付掉了,哪还用得着你们在这儿聒噪? 依您看,该怎样呢?范小猴子困惑的说。 他是在那儿钓鱼!赵大虫说:可惜他那法门儿瞒不过我,我发誓不再上他的当了!除非他找的来,我不出三岔口,他就有插天的本事,也使不到我的头上!真说对付姓朱的,我可比你们有经验得多。 范小猴子最晓得赵大虫的脾气,不愿再出言顶撞了。但牛劲府是个粗野的汉子,退到外间发怨声说: 断了翅膀的蝗虫,填坑的料子!他要是缩头不敢出去对付姓朱的,咱们只好拉枪散伙,老子可不愿这样束手束脚的,受他的鸟气。 这话听到王四褂褡的耳朵里,可算得着机会了。王四褂褡业已弄清楚,赵大虫手下这些人枪,是三股辫子编起来的;范小猴子原是灌河口一带的霸爷,牛劲府是鹰游山的海盗,三股人拧合到一起,论年齿,推赵大虫做头儿,暂时坐上了头把交椅。牛劲府对赵大虫一向不怎么服气,若果没有一个范小猴子夹在中间打圆场,两下里早就闹崩了。王四褂褡并没存心怂恿他们拆伙分家,委实窝在矮檐底下作客,太不是味道;他宁可跟牛劲府一道儿朝西撞,眼见他把徐耀西和丁化平那个联庄会砸得稀花烂,这是退而求其次的算盘。 我说,牛三爷,王四褂褡说:我最佩服您这种脾气,一硬到底,赵大爷他要自困在三岔口,等人来收拾,决不是办法。您要是拉枪去扑五座联庄,那边的地势我最熟悉,我愿跟着您,当个领路的。 四褂褡,你就不开口,我也会找上你的。牛劲府说:等我扑进那五座庄院,捉着姓朱的,水子(黑话,即钱财)淌出来,少不了你一份! 那倒不必,三爷,王四褂褡笑说:那时刻,您若肯分我几杆洋枪,让我在当地好混世,我这就感激不尽了。 好罢!牛劲府说:咱们就这么办! 牛劲府这个家伙,道地的驴鸟脾气,说干就干。早上说的话,到了下午,他就把他那股人拉出三岔口,屯在河岸边,准备朝西挺过去了。 这一来,赵大虫心里就太不是滋味了,牛劲府是个粗人,脑瓜子里没有几条纹路,不知道姓朱的厉害。对付他那样的人,就算三股辫子绾在一起,也未必占得了上风,讨得了便宜,哪能在这种辰光拉枪打伙闹分家? 我说,范老二,牛劲府这个馊主意,准是王四褂褡那家伙替他拿的。赵大虫眼范小猴子说:你替我派个人,先把四褂褡颈子上那个主意罐子,给拎了来!没有他在当中挑弄,牛老三不会这样任性的。 赵大虫就有这么沉着法儿,人躺在烟铺上,两眼眯眯的,拧转银签烧着烟泡儿,一付宽心惬意的神情,仿佛即使头顶上塌了天,他也不愿抬起眼皮来了。碧绿的烟灯里的焰舌,透过六角形的琉璃盏罩凹凸不平的晶面,把一圈玄异的黯光,泼在他那张松弛多皱的蟹壳脸上,表面上有些迷里马虎的那张脸,骨子里却含蕴着一股神秘的慑人的威权。范小猴子望着对方,嗫嚅半晌说: 老大,王四褂褡是被五联庄丁化平他们逼出来的,当然一心想回老窝去。劲府他是急躁性子,你就让他去打头阵,受些挫磨也好,您犯不上动这么大的火。 我哪儿是动火来着?赵大虫打了个哈哈说:牛劲府再有什么不是,我不怪罪他,咱们总是朝天一把香,叩过头,盟过誓,折过鞋底的好兄弟。正因为是好兄弟,我才不忍见他用血肉脑袋朝钉板墙上去撞,没有四褂褡从中捣鬼,事情不会弄得这么僵法。你用不着维护姓王的,先照我的话做,把他脑袋切下来再说。 可是,老大。范小猴子为难的耸耸肩膀:四褂褡他如今跟牛老三去了,牛老三怎肯把他交在咱们手上?我看,您还是捺捺性子,把这事交给兄弟我,等我去说说老三,看看能不能转圜?您这个时辰派人去剃姓王的头,惹得牛三反脸,捣起窝包子来,更不是办法,您说是不是呢? 赵大虫的两道浓眉,像蛐蛐斗架似的咬到一堆,用烟签儿指着范小猴子说: 你不用推三阻四,你心里要是不信服我,就不必捏起鼻子,勉强跟我拧股儿混,你也可学着牛三,拉枪散伙,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这些道理,我听烦了! 好罢,老大。范小猴子说:我不像牛三那样莽撞,您既不肯听我的,我当然得听您的,无论事有多么难,我也照您的吩咐办妥。 嗯。赵大虫把两眼阖上了一会儿,再睁开说:这才像是兄弟说的话,我等着听你的回信! 范小猴子退出来,兜了一心的难题目。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三股人里,数人头,论赏力,当推牛劲府最硬扎,赵大虫虽说比姓牛的弱些,但他是个有威名有手段的,牛劲府得依靠赵大虫,才不致瞎着眼乱跨大步;赵大虫也得依仗牛劲府的猛冲猛撞,才能显出他的手段,闯出他当当响的名头。如今决不是散伙分家的时辰,两下真要闹迸了,双方全没好处。看赵老大那种态度,为了要切王四褂褡的脑袋,非把牛三激反了不可;自己要是不干这种事,又没法子跟赵胡子交代。想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到赌场上那群人的身上去了。 土匪窝里,也有许多外路来的,混世走道的人物;有的跟王四褂褡一样,是地方上的霸爷,有的是犯了重案,把赵老大当成一把护身伞,抗风躲避来的,更有远处黑道人物,经过三岔口,投过路帖,就逗留下来的。他们不是三股里头的人,但在赌桌上,一样是你兄我弟不分家。自己假如能买通这些人里头的一个,把王四褂褡用黑枪打掉,牛劲府决不至于记恨赵大虫。王四褂褡一死,牛劲府对五联庄那一带的形势不熟悉,受点儿挫辱,不怕他一意孤行不回头。 对!就是这个办法!他跟他自己说。 范小猴子在烟雾腾腾的赌场上转了两个圈儿,遇到几个熟悉的赌友,悄悄的一把拉到旁边,跟他们说: 我有点小事,拜托你们 二把头,您甭这么客套了,其中一个姓董的侉子说:咱们这伙子人,在三岔口您的翅膀底下受庇护,一向蒙您照顾,有事,您吩咐一声,咱们敢不尽力? 事儿虽是小事,不过,干起来也不见得太顺当。范小猴子说:咱们当家的,想弄掉一个人,又不方便出面,那家伙现在跟牛劲府牛三爷。 您这一说,咱就明白了!董侉子说:您是指西边跑来的王四褂褡?我就弄不懂,赵当家的为什么要那个窝囊货的命?他,太不值价了! 这个,你们都甭管了,范小猴子说:谁把四褂搭脑袋切的来,我送一支新匣枪,外加一百块银洋,你们在赌桌上,谁有手气赢过这么多的? 不错,董侉子说:有这个价钱,倒真值得赌一赌了!您究竟是什么时辰要货呢? 当然越快越好!范小猴子说。 董侉子笑一笑,暧昧的说: 总得要赶在那位牛三爷把他那股人拉出去攻扑五座联庄之前,是不是?要不然,那水包皮的货色,会跌价的。 你们倒真是旁观者清。范小猴子说:三股辫子捻合起来并不容易,如今,王四褂褡怂恿着牛老三盲动,三股若是去了一股,辫子编不成,只能算搓麻绳了! 其实呢,另一个姓陆的马脸汉子说:咱们倒盼着牛三爷去扑五联庄,他在前面吃油水,咱们鸡零狗碎的这一群,跟在后面跑跑龙套,好歹也捡些油渣儿! 算啦罢,董侉子说:咱们先不妨认准这一支匣枪和一百块大洋,还有范二爷您的面子,一言为定,咱们这就豁命去! 不过,事情真如范小猴子所说的那样,并不怎么顺当,性急的牛劲府,业已把他那股人,在当天傍晚之前就朝西拉过去了。 通常,股匪们大举拉出去猛攻一个油水充足的地方时,本身都是很混乱的;因为一路上都有当地的小土匪、霸爷、青皮、二流子,跟着去捡油渣子。这些人并不入股,也不打硬仗,只是跟着和稀泥,抢二道,沾点油腥味儿就心满意足了。按照惯例,股匪也没法子拒绝他们乱哄哄的起哄,至少,这些家伙总是些有鼻子有眼的活人头,虽说不能过硬,摇旗呐喊助长威势绝没问题。所以牛劲府几百人枪朝西一拉动,跟在他后面的零散人枪,少说也有几百,董侉子和姓陆的马脸,也都顺上趟儿了。 牛劲府只用半天的工夫,拉着人朝西挺了四十多里地,入夜后,把人枪屯扎在临河一座光秃的土丘上。天寒得紧,风头呜呜的扫起尘沙,使人不能临风张嘴。 砍些柴来,生火过夜。牛劲府跟他手下的一伙头目说:甭它娘缩头缩脑的装人熊,明晚咱们就进那些庄子去喝油,每人全铺褥子盖被,搂个没鸟的,暖和暖和。假如在三岔口,跟赵大胡子过一辈子,也只是那种咸不咸,淡不淡的日子。他怕那姓朱的营长,愿当缩头乌龟,咱们不干;姓朱的再强,也只在县城里有威风,如今他离了营盘,只带穷鸟一排人在身边,咱们正好灌进去,缴了他的械,也好让赵大胡子明白,他白坐了几年的头把交椅! 可是,咱们那些船只,都全留在灌河口一个小头目说:那可是咱们的退路,赵当家的他 他怎么样?牛劲府翻着眼说:真要翻起脸来,谁也不怕谁。老实跟你们说了罢,事是人混的,这回咱们能灌进五座联庄,砸掉那个徐耀西、丁化平他们的联庄会,窝倒了朱大瘟,他赵大虫倒过来跟我当三把头,我还不定就答应他呢!他要退,那些船留给他好了!咱们扒着油缸喝油,让他扒着船帮子喝咸水! 吃他这么一说,股匪们全都喝醉了酒似的,疯狂的大笑起来。牛劲府望了一眼坐在野火边的王四褂褡,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 四褂褡,你这张脸,怎么有些像死了娘?我这回跟赵大虫使拗,拆股朝西拉,有一半是你出的主意,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三爷,四褂褡说:你可以不顾你的那些船,我可记罣着我手底下的那些人。我那小小的人头班子,全叫赵当家的编在他那股子里头去了,日后他也许记恨我,窝住我的不放手,我愁着没了班子,独角戏怎么唱法呢?没有人,我在当地还是生不了根! 那你可用不着穷担心,牛劲府说:咱们身后,多的是吃浮食的土字号儿,你不妨去招呼招呼,把他们搓搓捻捻合在一道儿,那不就是你的本钱了? 王四褂褡的两眼亮起来,他真想不到,牛劲府这种粗人也有细主意。如今牛劲府攻扑五联庄,凡事要依仗自己这条地头蛇,趁这机会去游说后面那些吃浮食的杂碎,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自己虽说胆气不行,一张嘴还是尖利得很,说动他们该是毫无问题。 您这主意太好了!他说:我这就去试试。若能绾拢一些人,我带他们走在前头开路,也添几分神气劲儿呢! 记着早早过来傍着我,牛劲府说:明晚我扑打那些庄子,你是我灵活的耳眼,要不然,我眼见生人,脚踩生地,瞎打瞎撞的,怕吃暗亏, 明儿大早我就回来。王四褂褡说。 牛劲府可做梦也没想到,靠他引路的王四褂褡在野火边站起来一走,二天就没能回来。他着人去找,人是找到了,手脚齐全,躺在河边的沙岸上,只差一个很会出主意的脑袋。那具没了头的尸体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王四褂褡自己腔子里的血,草草的写着: 朱营第二连连长高侉子借用此贼脑瓜。 这还不算,牛劲府又接到探报,就是跟在自己背后那些吃浮食的家伙,全是朱大瘟手下第二连改扮的。他们业已在沿河高丘那一边掘壕,把自己的退路封住,使自己这股人和赵大虫、范小猴子那两股,整个分开,被割成两段了。 糟它娘的大糕!牛劲府跺脚说:老子遇着鬼了!哪来的这个高侉子,耍出这种花招?看样子,赵大胡子那种乌龟主意,硬是有些道理。姓朱的营长太不简单,在这种辰光,打老子手心里,把王四褂褡分了家! 三爷,少了四褂褡,咱们没的玩了!一个小头目慌张的说:您得趁早拿主意呀! 我看,最好是绕路退回三岔口,另一个说:您跟赵当家的,低声下气赔个不是,谅他在这种辰光,不会计较的,三股人合力,也多些仗恃。 算了罢!牛劲府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姓赵的脸色,我绝不要再看了。咱们枪火充足,人头不少,姓朱的既然冲着我来,咱们冲着他直撞!硬对硬的打一场猛火,分个高低!朝西挺过去! 成嚒?前后都是他们的人了! 不成又怎样?你们这些傻鸟!牛劲府骂说:大寒的天气,咱们不能在露天底下,靠喝风燃火过日子,两面夹攻,咱们一点干粮用光,怎办?饿到扛不动枪,叫他们攫去砍头,一个个全像王四褂褡那样? 对!也有人附和说:横竖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先扑占它几座庄子,站住脚再讲,假如一冬留在野地上,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三岔口那边的消息怎么样?牛劲府这股人没法子知道。他们顺着河岸顶风挺了一天,落黑时,和联庄会的哨站接触上了。当时天昏地瞑,牛劲府看不见前面的形势,一路上,他连抓个带路的乡民的机会全没有,沿河岸几十里,那些零星的小村落全是空的,想见他们都已经汇进徐卢姜郑丁五座联庄。 联庄会的哨站,设在洼地边缘,一道突然壁立起来的土崖上,这道褐黄色的土崖前,横着一条旱河,打弯斜入大六塘河去,正好把牛劲府的去路给斩断了。牛劲府这股人枪站脚的地方,正是丁家老庄外的七里大洼子,王四褂褡当初吃足霉头的老地方。 这块洼地,大体上看是平坦的,有很多处稀落的野林子,大片的旱芦苇和斑斑的草地,也有好些地裂子和水冲的沟泓纵横其间,洼地当中,有一座很大的乱葬坑,数不清有多少座坟头。 牛劲府何尝不明白,这块大洼地不是搭架子屯扎的地方,它正展布在那道土崖的正下方,洼地上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的眼里。不过,他一时没摸清对方的底细,不愿趁夜攻扑那道土崖,只好把人枪布在坟岗上,打算先稳住阵脚过一夜,天亮后,再占土崖崖顶。 谁知当天夜晚,联庄会就用猛火把他们熬上了。 乌漆墨黑的天,寒风盘旋怪吼着,偶尔有疏冷的雨丝飘打在人的脸上,冰刀般的割人。尽管那些股匪们冻得发抖,牛劲府却传话说不准生火。透骨的尖寒使他们一簇一簇的挨挤在一起,困倦不堪,但又没法子入睡。隔着那条旱河,他们听得见笃笃的巡更的梆子声,看得见游移的灯笼的黄光,由此想得到对方防范很严密,对于即将来临的大股人枪的攻扑,一点儿也没显出惧怯。 而牛劲府也沉得住气,他召集手下的头目,吩咐说: 明天一早,就着人砍树,绑木梯,先得一鼓作气,把当面这道土崖占住,咱们必得有个居高临下的地方,才好攻扑那些庄子。 这话刚说了不久,四周黑地里的牛角,就喔嘟嘟的吹响了: 真它娘的怪气!牛劲府说:咱们没去剃他们的头,这些不怕死的联庄会,竟然想找上门来送死?打算趁黑上来端热锅,不怕烫手吗? 牛角响后不久,怪气的景象就出现了。股匪们一抬头,就见半虚空里飘起一个笆斗大的红火球,晃晃荡荡的罩在他们的头顶上,既不掉落下来,又不随风飘走,那火光,影影绰绰的描出他们的影子来。 这是它娘的什么鬼东西?连牛劲府也叫这神秘的火团子困惑住了,一时想不出这团怪火,是怎么飞上天去的? 红火球在燃烧着,四面的牛角转着吹,一刹时,天上地下都鼎沸着那种原始凄怖的角声,紧接着,锣也鸣了,鼓也响了,无数支火把在洼地四周摇闪,风里传出无数喊杀的声音。不管牛劲府再怎么吩咐,那些股匪仍有些惊惶失措,纷纷伏倒在坟堆背后,拉机子顶火,端平洋枪,等着对方来攻。 火把是那样的耀眼,使四野染上那种火烧的颜色,一瞬间,联庄会攻扑的人群在火光中出现了,他们分成好几个方向,一群群,一簇簇的奔涌上来。尽管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他们有许多却豁开棉袄的袖子,斜斜裸露出一条胳膊和半边胸脯,抡着单刀,攒着长矛,嗬嗬叫的朝上跑。火焰的色彩,奔涌的人群的形像,被撕碎的黑夜,卷腾在风里的牛角声,交织成一种魇境,股匪们捺受不了,轰里轰通的开起排枪来了。 奇怪的是一排枪响过了后,股匪就觉眼前一黑,火把不见了,奔涌的人群不见了,牛角声,杀喊声,全没了,只留下乌漆墨黑的夜,留下呼呜呼呜的寒风,留下那团子摇曳在半虚空里的火球,把地面映得像血泼的一样!这种令人难解的、玄异的变化,把牛劲府的头也搅晕了,他咬着牙骂说: 鬼变的东西,凭空会入地三尺! 他们地形熟悉。一个小头目说:也许选好了地裂子,咱们一响枪,他们就跳进去了! 即使真的这样,牛劲府也没有旁的办法可想。联庄会就用这种方法,一会儿牛角齐鸣,火把罗布的朝上涌扑,一会儿偃旗息鼓,沉寂无声,虚虚实实闹了半夜,把股匪围压得密密聚在一起,浪费了近千发枪弹。第二天五更时分,他们退走了,仿佛从来就没有闹过,洼地四周一片死寂,见不着半条人影。 凭着联庄会上那几个土人头,决变不出这种花样来。牛劲府对他左右说:这一套,显然是朱大瘟教出来的。他们那些人佯攻佯扑,耗掉咱们的子弹,这个当,咱们只能上一回,今天咱们就得趁白天把土崖拿下来,挖沟挑壕,不再理会他们那种装模作样的骚扰。 股匪们扑打那道土崖,倒是出乎意外的顺当。他们用临时绑扎成的长梯,搭靠到崖壁上爬攀时,崖上居然没有抵抗,前后不一顿饭的功夫,牛劲府所率的人枪,就占住了那块原以为联庄会必守的高地。 我弄不懂,敢情那个朱大瘟,真的是生了瘟了?牛劲府说:换是我,只要想守那几座庄子,再怎样也不能轻易放掉这块高地,如今,咱们拿下这座土岗子,五个庄子,就算是敞开了大门。干脆趁热打铁,先把前头的这座丁家老庄端了再说。 天到傍午时,丁家老庄居然也被拿下来了。 牛劲府进了庄子,才发现这座庄子是早被搬空了的,牲口、家禽、粮食、细软,没有剩下一点儿,阖村的妇孺老弱也都迁走了。 原来玩的是空城计,它奶奶的!牛劲府说:这种老招数唬不了我,咱们偏它娘来一个不退兵!他们有七十二变,让他们在老子眼前尽数变出来罢!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怪不得牛劲府任性,自从朱营的第二连横着切断他们的退路之后,捣开五联庄这把锁,就变成股匪捏起鼻子也得走的路了。即使联庄会在这条路上掘出个陷人坑,牛劲府也非跳不可,他没法子把他这股人放在露天地上过寒冬。 而对方的圈套并不太紧,敞开丁家老庄让他们扑进去,高侉子那个连,却尾着他们,占住了那道股匪放弃掉的土岗子,挖掘地窖屯扎了下来。 占了丁家老庄的牛劲府,一时顾不得攻扑另一座庄子了。他必得首先设法张罗吃的,填满他们饿得咕咕响的肚皮;当然,几百人一冬的粮食,太不容易筹算了,这种使人猛抓头皮的难处,是牛劲府这种莽悍的家伙当初没有想到过的。绳圈业已套上他的脖子,对方只是没抽紧而已。 替我派几十根枪出去,想尽办法弄粮食。他咆哮着:一等粮食到手,咱们就攻扑第二座庄子。 人派出去一天,入夜回来时,要抢的粮食没抢着,却抢来十几坛子老酒。 三爷,没有粮,咱们只有宰杀随行的牲口了! 好罢。牛劲府强忍着说:既有酒,也叫他们分着喝点儿,暖和暖和身上。倒霉的天,快起风讯了! 风讯来时,龟缩在三岔口的赵大虫和范小猴子的处境,比牛劲府还不如,老烟枪断了烟土的来路,那种滋味,比断了粮挨饿还要难受。再加上通风报信的不断回来送消息,说是朱营长手下的连长刘贤甫,在三岔口三面拉了封锁,每条路上全设上好几处卡站,专门拦截烟土;又说是朱营第二连的高侉子,带着百十条枪,铲断了牛劲府的退路,把朝西扑打五联庄的那股人枪,软困在那儿不能动弹了。 朱大瘟冲着咱们显颜色了,老大。范小猴子动火说:不是我催逼您,委实牛老三那股人枪,处境太危险,您若不早拿主意,那股人早晚会被姓朱的吞掉。 那可是活该!赵大虫轻描淡写的说:我没叫他朝西拉,他偏要听王四褂褡的挑弄,要去五联庄喝油。这好,如今非但油没喝着,连它娘水也没得喝的了!他眼里要有我这当家的,会豁着拉枪拆伙,一心想去发那种洋财?他就是叫万刀剁碎了,也不关我的鸟事。 我说老大,这可不是闹意气的辰光,范小猴子说:人哪能没有错?尤独像牛三那种毛躁脾性,您千万得包涵点儿。其实牛三这回朝西挺,还不是去找姓朱的,替您争口气,咱们一把子弟兄,不是外人,您这回在他危急时伸把手,扶搭扶搭他,还怕日后他不一步一个头,磕到您面前来请罪吗?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度量,笑着脸任人摔来掼去的,赵大虫说:你以为救牛三那么容易?只要拉枪出去,一家伙就能把围给解了?姓朱的真是这么容易对付,我也不会这样小心火烛的防着他了! 办法总是人想的,是不是呢?范小猴子急了:说句老实话,牛劲府那股人枪要是被对方吞掉,对咱们可没好处。您若是不愿动,请准我纠合几十杆快枪,追过去反夹高侉子,彼此别别苗头,也许能保得住牛三那股实力。再拖下去,只怕再想救他也来不及了! 明知范小猴子着了急,趟大虫还是懒懒的垂着眼皮,清理着喉咙里的黏痰: 老二,听不听是一回事,我不能不先把话说了放在这儿。姓朱的是料算妥当才动手的,如今他正眼巴巴的等着咱们拉枪出去,交冬数九的天气,一动就陷在冰雪里,拔不动身子,他早把牛老三那股人,当成活的诱饵,你甭在那儿做梦了,想拉枪出去救人,没有好果子给你吃!不信你就去试试,牛劲府是个样儿! 范小猴子是个浮躁的猴儿性子,就是满心着了火,也吃不住赵大虫这几瓢冷水淋泼的,呆呆的发了怔说: 依您怎么办呢?还是那个老主意,缩着头窝在三岔口,干等着人家来收拾? 我也没有那么老实。赵大虫笑笑说:我要等到姓朱的跟牛劲府拼到声嘶力竭的时刻,再出面收拾他!牛劲府虽说斗智斗不赢姓朱的,究竟有几百人枪抓在手上,俗说,困兽必斗,这一火熬下来,姓朱的本钱势必全上了台面。那时,咱们掷出个好点子,来它个一把抓,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您说是范小猴子困惑的说。 赵大虫这才抬起眼皮,望了范小猴子一眼,淡淡的吐话说: 牛劲府跟我把兄弟一场,总不好意思翘起屁股,把他那一屁股臭屎让我替他去擦?他走错了棋,不用我替他背那名声,这难道不美?假如要我自己动手,坏了兄弟的交情,那就不怎么利爽了! 范小猴子一听,暗暗打了个寒噤;在这种辰光,三股人拧还怕拧不紧,赵大虫竟然忍心坐视被困的牛劲府垮杆,这不是借刀杀人嚒?当然,冲着赵大虫的面,他不敢把声色露出来,仍然强笑着说: 这样也好,横直牛劲府离了王四褂褡那条地头蛇,他是很难遁脱的了。 嗳,你提到王四褂褡,我倒忘了问一声,你请人拎了他的头来了? 我倒没拎着。范小猴子说:朱营的那个连长高侉子,他快了咱们一步,在半路上就把王四褂褡的脑袋割了,要不然,他们怎会这么快就困住牛老三呢?老大,您知不知道?高侉子就是跟您递过访帖的董侉子,常在这儿赌场上露面的,朱大瘟卧底来的人。咱们事先可连一个也没认得出来,但咱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人家吊得一清二楚,要不然,设卡子截留烟土,这种绝主意,他们怎么会想得出来?我疑心他们早已查清咱们这伙人里,一共有多少根老烟枪了! 一提到烟,范小猴子就歪着嘴打起呵欠来。 趟大虫沉吟着,这种事,也是打早没料算到的。按理说,官兵总是耳目不灵,从没有化装卧底这种事的,而这个该死的朱大瘟,竟然用自己常用的法子来打自己,这这可就太难防备了。 所以我说老大,范小猴子又说:你手边还剩得有多少包烟土,趁早分配下去,让有瘾的哥儿们全过足烟瘾,先抛开旁的不管,拉出去打刘贤甫,占卡子抢烟土要紧。要是这玩意儿不足,大伙儿熬了瘾,哪还能拎起枪去打火?只怕横倒身子,连站全都站不起来了。 论起烟土,我手上倒还有些存货。赵大虫说:等到节骨眼儿上,我再用它,如今分配,还不是时辰,底下缺烟,要他们自己想法去! 尽管赵大虫把底牌勒在手上没打出来,范小猴子却一点儿也不乐乎,不是吗?这股近千人枪的实力,横行州县,从没像眼前这样窝囊过;朱大瘟这个名字,像一张镇邪的符咒,把人给魇噤住了,天上地下,到处仿佛都是他的影子,当家的自己也先缩了头,怎怪得底下人惶惧不安呢?三岔口原就够荒寒的,低矮的茅棚子,拱腰驼着满天的块云,在风里细声哼叫着,闲散无事的股匪,蹲在屋里烘火驱寒,一股子死沉沉的味道。 范小猴子在好些地方走动走动,底下那些人见着他,纷纷的怨说: 二爷,咱们当家的犯瘟啦,不拉动做买卖,油没油水没水的把咱们搁在这儿干耗着,转眼近年根了,不分些彩头回去,哪还有脸掀老婆的骚被窝? 晒在这儿喝风,还不如回到海上捞鱼去呢!范小猴子自己手下的那股子人更有话说了:二爷您怎不学学牛劲府,拉枪散伙,咱们宁可单打独撞去,姓朱的封了咱们的烟路,再待下去,这儿不再是跺子烟,要它娘的变成禁烟所了! 马虎点儿,把残年团弄过再去讲罢!范小猴子只能这样糊弄说:姓朱的要踹咱们的窝子,这么紧峭的风声刮不进你们的驴耳?你们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它娘挺尸晒鸟? 可是,咱们的二爷,没有烟土,咱们有几口瘾的怎么熬法?能自己捆起身子吊在梁头上?咱们发起烟瘾来,当街学癞驴打滚,实在不好看相。 当家的要咱们自己想办法。范小猴子说:少不了要朝外头伸伸爪子,能盘掉刘贤甫的一两处卡哨,就不愁没有烟抽。 范小猴子打的是如意算盘,股匪群里的一些老烟枪,也纠合了几十条枪出去找过刘贤甫的卡哨,但刘贤甫手下那些兵,总跟他们捉迷藏,非但不响枪,连照面也不打。只有一回,股匪群趁着一个夜晚,盘掉对方一个卡站,搜着两大包还没缴上去的烟土,可是等他们生起炭炉熬土的时刻,才发现那些全是葵杆里汁水熬成的假烟土,甭说烧泡子吸,就是论盆吃下去也不能过瘾。 刘贤甫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发起瘾来的人,骂人也骂得狠些,一个股匪拎着熬假土的烟罐子,摔出去骂说:老子们要是攫住你,连骨髓全都要放进烟罐去,熬成灰吞掉! 咱们甭说空话,这就找他算账去! 这些烟鬼根本弄不清刘贤甫那一连人都在哪儿?他们离开三岔口的老窝朝北摸索,最多走出十来里地,太阳就大斜西了。有些人半路上发了烟瘾,两腿一软,也不拣地方就蹲了下去;有些胆子小的,望望天色就浑身发毛,嚷着要撤回窝里去;其中有几个带来了干烟泡儿的,偷偷吞了那种红丸子,振奋起来说: 哥儿们,干事最怕半途而废了,咱们这回鼓足了劲出来,要不从刘贤甫手上,夺几包烟土回去,那不是冤枉了这两条腿,白忙乎了一整天? 对,有人附和说:前头那几座庄子,也许就有他们的卡站,这回咱们出其不意的猛扑过去,也许能弄着几大包真的烟土,只要过足了烟瘾,凡事就都好办了! 拖拖拽拽的奔到庄子上,庄子是空的,再想走,天又黑下来了。早发烟瘾的,业已涕泪交流,躺在麦草上打抖,不能动弹;晚发烟瘾的,只有咬牙切齿,朝空里发狠骂人,其中有的骂说: 刘贤甫,你这个狗爹生的,狗娘养的,你来罢!你要是不给老子的烟抽,你就干脆把老子毙掉!你封锁烟路,存心让老子们熬瘾,老子一鸟冲翻你祖宗亡人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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