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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

十八里旱湖 司馬中原 15748 2023-02-05
黑色的山齿在远天略带灰褐的湛蓝里凸现着。鸽翅般的云块,绕住那几座挺拔的尖峰,翻滚着,涌腾着。云头的上面,有几只苍鹰,趁着风势展平翅膀,沿着山缺间洪水冲出的干沟子游弋,仿佛要从沟里散铺着的漂石中间,寻觅野兔之类的美味的猎物。 风是那样狞猛,绞起无数粗糙的砂粒,鞭刷着那些磨盘大的石块,长年久月的剥蚀,使石面上起了凹凸不平的孔穴,而砂粒仍然无休歇的鞭刷着,听上去像一阵阵斜飞的急雨,使这块荒天洼野,悬起一面浑沌沌的砂障。即使是晴天,也有一股子野性的凄惨,含蕴在那种荒凉的光景里面。 日头偏西了,风吼和沙吟变得更猛烈起来,干沟子两岸的山茅草刚劲的叶子互击着,发出一些单调的骚响,仿佛是一群受惊的人,在说着他们心窝里潜藏的隐忧。这时候,有几个疲乏憔悴的人脸,打草丛里探了出来。

再巴不着兴隆店,咱们就完啦!天爷。 也快到了。另一个安慰着:只要前头不遇上岔事,咱们爬也会爬到镇上,吃它一餐饱茶饭。 拨开草叶走出来的,是几个衣裳褴褛的汉子,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挑着逃荒的担子,还有的牵着牲口;一个穿了褪色蓝布衫子的年轻妇人,用黑布巾包着头,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子。压后走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儿,腰杆有些驼,穿着藏青大布的褂裤,拦腰勒着宽板带,胁间斜插着一根短烟杆;他身旁走走着个傻不楞登的半桩小子,担着两只小木箱儿。他们顺着干沟子,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漂石间摸索着朝前走,有时显出他们的背影,有时只见着一片浑沌沌的沙雾。 这儿那儿,不是荒就是乱;这群人全是逃荒避乱在路上遇着的。你也唏吁过,他也慨叹过,总觉日子艰难得不像是人过的日子;荒不怕荒,荒了今年荒不了明年,怕就怕在荒跟乱牵连到一起,那可够苦了。人这玩意儿也有主贱的地方,有些不安本份的忍不了饥寒,扯起枪铳刀矛,成群结阵的横了起来,胡天胡地的乱抢掠;你拉红枪会,他集小刀会,开初不是抢掠人的,只是张起势力保地方,但跟土匪霸爷们砍砍杀杀的起哄对阵之后,人便杀红了眼,只记着仇恨和报复。好罢,你结股儿来抢我,明儿我就拉枪去抢你,你在这儿惹出三条人命,我就得放倒你六条人命;这么一拉大锯,起荒的县份,乡野上的人家不久全变成了盗户,抢人的同时又是被抢的,一本烂账,没谁能算得清。也有许多安份纯良的住户,不愿意饿着肚皮在心里狂烧恨火,盲目搅混下去,便选着容易安身的乡镇暂且存身,等待混水变清,好回到往日那种和乐安详的老日月里去,重新扶犁扛耙过日子。但那种梦想的日月,仿佛被这一阵荒乱的狂风吹得很远,今天的饥馑和干渴,使人简直就打不起精神去谈说明天了。

它娘的,这种砂风,打烂人脸啦! 那个担木箱的楞小子挤着干涩的眼皮子,这么抱怨的叽咕着。 替我闭上嘴,省些吐沫罢,小葫芦!驼背老头儿说:人再苦,也只能怨人,用不着去怨天。 小葫芦偷望了年老的师傅一眼,舐舐干裂的嘴唇,不敢再说话了。师傅常跟人指说自己楞,其实师傅更楞,荒乱业已闹得使人纷纷抛下家业田地了,他还那么死心眼儿,说什么也不肯抛下这两只装着木偶戏行头的箱子。这年头,人常饿得直不起腰来,哪还有心肠花钱看木偶戏?自己饿得虚虚的,还担着两箱木偶人儿,实在没道理。尽管这样,小葫芦可不敢怨师傅。五年前,就在身后那道山齿那边的山原上,师傅像是捡野芋一样捡着了自己。那年也是闹荒旱罢,毒毒的太阳把干沟子里的石头烤得火烫的,远望生烟;山坡上大片的绿竹林,逐渐变成枯黄夹绿的斑斓色,叶面起黑点,叶尖也干枯卷曲了;山田没收成,山村里的人只好掘树根,剥树皮吃,一夏旱过去,满山的死树变得那样骇人,那哪儿还是树木?全是些冤魂般的白骨骷髅,成排的站在风里哭喊着。

直到如今,那可怖的影象还在自己心里烙印着。爹在外乡淘日子,自己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只有黄皮寡瘦的老娘带着自己在熬旱。一个灰冷的夜晚,黑釉的油灯盏吐出来的火焰,还忧伤的,一粒豆似的,炙在人深邃的记忆中,灯影描出躺在土炕席上的妈,紧闭着嘴,两眼的眼窝陷成两个黑洞,一床蓝印花布的单被,盖不住她瘦削得凸起的骨骼。她就在焰舌飘摇里去了。当时他以为是白骨般的死树作祟,用它们怒张的魔爪攫去了人的灵魂。便抓起一柄芟刀,哭喊着,咒骂着,跑在惨淡的月亮地里,挥刀乱砍那些死树的枝柯。他是昏倒在死树边,被师傅过路遇上的。五年的时日,他变成一个熟练的玩木偶戏的伙计,日子飘流浪荡,半饥不饱,过得并不算好,至少师徒俩还活着,比熬旱要强得多。木偶人既养活过自己,若真白白的扔了,当然也不妥当。

我说,老爹,脚下离兴隆店还有多少路程?牵牲口的汉子捶着后腰,半带呻吟的问说。 快了,快了,驼背的老头儿说:若不是砂烟障眼,再有个把时辰,就该望得见啦! 不要再哄人了,老爹。年轻的妇人绝望的说:这种话,你说过三回了。 驼背老头儿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人在这饥饿干渴的时辰,若不把前头的路程说近点儿,谁还能挣扎着撑持下去?不拿话哄着他们,也许就会有人倒毙在路上,做了喂鹰的材料。 这回我可没打谎,小嫂子。他说:兴隆店真的不远了。 天光逐渐黯下来,隔着沙雾的斜阳,变成淡而无力的影子,苍白里泛着几分橙黄,那光景,倒有些像初升的圆月。干沟子愈走愈窄,曲折的盘旋着。兴隆店这个镇甸的名字,像一盏初亮的灯火,在人心里照着光。

一个在黑色的大山原边缘的镇甸,原是个湮荒的地方,打从兴隆记纸坊设立之后,才逐渐有了兴隆店这个名字。几十年了,镇甸上的住户并不多,而兴隆记纸坊产制的各式纸张,却行销了好几个县份。兴隆记的纸,纸质好,靱力强,归功于纸坊主人郑兴隆懂得选取泡制纸浆的材料,郑家在大山原上的祖业大片的荒山,由他一手开拓出来,种竹种棉,这都是泡制纸浆的好材料。 由于纸坊生意鼎盛,兴隆店变成远近人们心目里繁华富庶的地方,也就成了人们逃荒避乱的好去处。郑兴隆郑大爷是条刚直的汉子,手底下有一支实力硬扎的保乡团队,是以附近的股匪霸爷虽望着兴隆店眼红,却不敢轻率的动手。 在干沟子里走着的这群人,全晓得这个。 就算巴着了兴隆店罢,咱们安稳又能安稳多久呢?牵驴的汉子这样说着。他瘦得皮包骨架,走路时有些颠踬,细长的颈子几乎经不住脑袋的重压,老是前扭后扭的,使他的头不停的点晃。

是啊!走在前头的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说:听人谣传,说是股匪头儿褚小昌那伙子人,跟大山原里那些穷凶的住户套近乎,怂恿他们烧棉田,刨竹山,先断了兴隆记造纸的材料,再递帖子威胁着要钱呢! 股匪威胁民户,倒是寻常事,另一个说:大山原上的住户要真这么做,那可就太绝了!他们早先全是逃荒户,靠郑大爷在兴隆店放大赈,才得苟延性命,后来郑大爷开拓山原祖业,安顿了他们几百户,有恩不报,反而倒打一耙,那还算人? ! 这很难说,牵驴的汉子声音沉沉的:一样是逃荒户,良莠不齐,流品复杂,其中只要有人一鼓动,那些不安份的,就起哄闹开了。 郑兴隆郑大爷也不是好欺的。穿黑衣的汉子说:听人讲,说他在兴隆店张贴子募乡勇,又进城备办枪铳火药,看光景,一场拼斗很难免得了。他总不能任人烧棉田,刨竹山,断了泡制纸浆的来源,大山原上那片祖业保不住,他的纸坊就完了。

风在人的头顶上怒吼,沙雾滑过沟沿,烟似的滚腾着,幸好人走在沟底下,风势略略收煞些,才有张口说话的机会。斜西的太阳落得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他们走出深凹的沟底爬到平野上来,阳光早已没了,只在黑色山齿的凹处,黄沌沌的暮霭里,露着一个黯浊的红轮。 大伙儿再咬牙撑持一阵。驼背老头儿说:脚下离兴隆店只有四五里地了。 刚离开了干沟子,穿黑衣的汉子忽然机警的停住脚步,朝后打手势招呼说: 快伏下身,有马队来了! 群马的蹄声果然杂杂沓沓的一路疾滚过来,不一会儿功夫,有六七匹马从他们伏身不远的地方飞掠过去。穿黑衣的汉子偷眼看看马上那些人的装束,回过脸去,低声的说: 没错,他们是褚小昌那一股子!竟然闯到兴隆店的大门口来了。

听话的心里全紧了一紧,褚小昌那股人,在各股土匪里头,最是凶恶无情,做起案来狠绝到极点,怨不得他会抢先来打兴隆店的主意,这是一块溅油的肥肉啊!按理说,像褚小昌这样的大股土匪,不该干那种拦路打劫的零票买卖的,但他手底下的那些家伙,一向连拎鸡拎鸭做小买卖的都不肯放过,假如叫他们瞧着了,只怕连一身的衣裤全保不住。他们伏在大块的漂石背后,耳听那阵马蹄声响到远处去,这才喘出一口气来。也许暮色转浓,沙雾遮掩罢,马背上的家伙并没发现干沟子里有人藏匿着。这样,他们仍足足蹲伏了半个时辰,等到四周除了风吼,再听不着其余的动静了,几个人才敢站起身来,招呼着,重新上路。 天,说黑就黑了下来,云缝里有几粒似有还无的疏星,一片模糊幽黯的微光,描出眼前石块的影子。俗说,不怕没得吃,不怕没得住,只怕石头地上赶黑路。那不再是走,而是边摸边爬,这么一来,麻烦事儿可就闹大了;先是毛驴踩着碎石,蹄下打滑,摔跛了后腿,再是那年轻的妇人疲惫过度,晕厥了。牵驴的瘦汉子只顾疼惜他那匹驮着行囊杂物的牲口,其余的几个都忙着救助那妇人。驼背老头儿在大伙儿为难的当口,咬咬牙跟徒弟说:

把箱子扔掉罢,小葫芦,你搀扶着这位嫂子,奶孩子我抱,咱们总不能把活人扔在荒野地上。 可是,师傅,咱们是靠这行当吃饭的。 甭说了。驼背老头儿说:行业总能改换,丢掉的人命却活不转来,咱们走罢。 那天夜晚,他们终于巴着了兴隆店。 驼背老头儿师徒俩清晨醒过来,卷起他们铺在街廊下的行李卷儿。狂吹了一日夜的风变得轻微了,在水洗般的明丽的曦光里,高天上的卷云一朵朵的,鸟一般轻快的飞着,一刹间飞远了,只留下一块深深的空蓝。住户都还没开门,街廊下躺满了各处逃来这镇甸避难的流民,展布出一片灰蓝带黑的,沾沙带土的颜色,仿佛把这个安谧的镇街也染得寒伧褴褛了。 总有好几百口儿,小葫芦望着说:真够惨的,好些人一醒过来,就哭得揉红两眼,谁晓得他们遇过什么样的伤心事情?

还会有什么旁的?做师傅的把行李卷儿卷妥了,拎着靠在墙脚上:有些庄宅被人捣毁了,有些人家连粮种全叫劫走了,有些家里叫绑了票去,有些人饿倒在半路上,在这儿的人虽算留了命,却得把辛酸苦楚背在身上,荒乱年成,做人难呐! 一声慨叹把昨天同过路的黑衣汉子惊动了,他踱过来,感慨的说: 好死不如赖活,老爹,巴着兴隆店,留命过荒年,苦还算有苦福的。 说得是啊!一个中年妇人靠在廊柱上说:在兴隆店,郑兴隆大爷开仓拨粮放大赈,一天有两顿赈粥,饿不死人。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应募当乡勇,更能安心活下去。只要大伙合力挡住匪盗不进镇来,这儿的人,就不会再遭大劫难了。 募乡勇,我去可成?师傅。小葫芦眨着眼,瞳仁闪出光采来:昨晚上我照您的吩咐,把那两箱吃饭的行当给扔在干沟子里去了,我当乡勇养活您,正如您所说的,换了新行当啦。 驼背老头儿蹲下身,稳坐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取出腰里的烟杆,装了一袋烟,一面打火吸着,一面摇摇头,皱脸上带着忧郁郁的苦笑说: 用不着你穷打主意,小葫芦。郑大爷他那乡勇队里,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凭你这半桩小子,手里多杆枪铳,就能挡得住滔滔乱世? 小葫芦被师傅这么一说,两眼睁得大大的,轻拢着眉毛,脸上泛着困惑的样子,傻傻的楞在那里了,他那半歪侧着的稚气的脸,像冰冻般的凝结起来。做师傅的多望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心里顶着撞着的那种思绪,并没能明白的说出来,无怪小葫芦不懂得,再想说几句什么,连自己也不知怎么说才够妥切?一时打不得那种锁结,便拼命的叭着烟,使那层浓郁的烟雾,在他眼前障挂着。 师傅,小葫芦楞半晌,还是别出话来:难道咱们也靠领赈粥过日子? 那也不至于,驼背老头儿说:让我好生想想,看咱们师徒两个,能干些什么更有用的事情? 铜锣在灰黄的街道上迸出金属亢烈的震颤,初露的太阳光映亮了西廊下垂挂着的红玉米的串子,和一些等着风干的葫芦;沉黯的,油漆斑剥的店招,被偶来的晨风鼓出些奇怪的声音。流民们纷纷赶到街口的空场子上去,等候领早粥裹腹。 招募乡勇的帖子,就贴在兴隆记纸坊门前的影壁墙上。驼背老头儿带着小葫芦挤过去时,正赶上郑兴隆郑大爷出来,亲自督理着放粥。 兴隆记纸坊,就要关门歇业了!他跟坊上的人说:昨天夜晚,股匪的马队送信来,他们拿捣毁我在大山原上的祖业棉田和竹山威逼我,要我一万大洋! 场子上的人群寂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有许多阴郁的,含怨带恨的火花,从许多眼里迸射出来;荒和乱把他们逼到这镇市上来,气还没喘定,黑沉沉的魔手又朝兴隆店伸过来了,人逼人,究竟要把人逼到那一步呢?事情明摆着,股匪们只要扯倒了兴隆记纸坊,他们放马兴隆店,就跟走大路一样方便了!事情逼到头上,郑兴隆郑大爷怎样处断呢? 我想过了!郑兴隆皱起浓黑的眉毛:我宁愿让大山原上的棉田和竹山被他们毁掉,也不愿忍气吞声,跟褚小昌和山原上的凶户们低头,撒出钱去增长他们的气焰!花钱事小,屈理事大,死活我不能让理字受屈! 人群被他这番言语激动了,引起鼎沸的议论来。 替我记住,小葫芦。驼背老头儿跟做徒弟的说:这话也正是我要说的!你日后处世为人,抱着理,远比抱着刀矛枪铳要强。 这儿不是官府衙门,列位。郑兴隆等到议论声略见平复了,又清了清嗓子说:当然治不了大荒,也理不了大乱,至少,咱们得保住这块巴掌大的兴隆店,让理法有个彰显!这儿的乡队,只管自卫,股匪所要的数目,我宁愿如数拿出来扩大乡队,人不犯咱们,咱们不去犯人,先把这阵荒乱熬过去再说。 凡是听着郑兴隆说话的,没有不夸赞这位年近半百的纸坊主人是万家生佛的,只有驼背老头儿寂寂的摇头,喃喃的说: 郑兴隆这样做,好虽好,但他抛开大山原上那片祖业,一个理字,业已委屈了半边。 一个玩木偶戏流转四乡的老头儿,又落魄,又潦倒,他的言语就是说给谁听,谁也不会肯听的。就算乡队整理得更硬扎了,一只巴掌也遮不住几十里外那片黑色的大山原,驼背老头儿说的,只是梦话罢了。 乡勇不需费力招募,凡是拿得动刀枪棍棒的,全报名列册,自愿守着这座镇店。驼背老头儿却领着小葫芦,取出小钱袋里积攒的钱,买了一壶酒,切了两条卤猪尾巴,坐在兴隆记纸坊前屋边的门廊下吃喝着。 我要见郑大爷。驼背老头儿跟看门的说。 甭说醉话了,你这位老爹。看门的汉子说:郑大爷他在忙着哪,您找他有什么事么? 没旁的,想跟他讨个差事。 看门的汉子抱着缨枪,坐在石狮子旁边的枣木长凳上,有些懒散和忧烦的味道,半眯两眼,用微带嘲谑的眼光盯着门廊边的一老一小。 讨差事,您说?您身子板板硬了,还能干啥?您身边这个小子,浑身没脱奶腥味,叫他去乡队当差,他还差三年饱饭,依我看,你们还是安下心喝赈粥罢!话里虽有半分嘲谑,却还带着悲怜什么似的诚恳:刚刚您没听郑大爷说过么?开了多少年的纸坊,全要关门歇业了,原先在这儿的人,遣还遣不及呢,哪有新差事好讨? 嗯。驼背老头儿说:照你这么说,我只好干等着了? 也许。看门的汉子说:也许等到褚小昌那没心肝的强盗被咱们攫住,切下他的脑袋挂在栅门上,那时刻,也许有份轻松的老人活给您干。 你那么记恨褚小昌?驼背老头儿问说:他究竟是怎么个没心肝的人呢? 那人打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来: 甭提那家伙了!廿年头里,北边七县初闹荒年,褚小昌逃到兴隆店,一样喝过兴隆记纸坊的赈粥,郑大爷对他,有过救命的恩情!后来郑大爷开拓大山原,分屯户、立村落,他是七个屯户头儿当中的一个,落户落在黄叶庄,他娶妻生子,有根有绊,不全是兴隆记纸坊给的!谁晓得那家伙熬不住山原里清淡的日子,说是要改干他的老本行出关贩马。 贩马也不坏啊,驼背老头儿说:行业是由人选的,他不愿干庄稼活,谁也怪不得他。 这个老头儿简直是块带疤的死木头,劈也劈不动它。看门的汉子心里多了这么一层意思,两只眉毛便像蛐蛐咬架的斗上了: 他要真的去贩马,那倒没话说了!但他却当了股匪,混成了如今这等气候。您想想罢,褚小昌做卷劫的行当,手法那么毒辣,这阵子,各地乱成这样,归根结底,多半都是由他撩拨起来的。放开这些都不讲了,他恩将仇报,竟打起兴隆记纸坊的主意来了,这种人难道不该杀?还要您可怜他? 驼背老头儿喝着酒,远远的天边,黑色的山齿在横铺的云朵上凸现着,他沉沉郁郁的听着那看门的汉子讲说褚小昌过去的那些事情,眉头郁结起来,仿佛也有了很沉重的心思。 那种人,用不着我去可怜他。他用低哑的嗓音说:也许我是老了,倦了,总觉这天底下,像褚小昌那样的土匪霸爷多得很,论杀,是永也杀不完的,为什么不给个机会,让他自己去可怜他自己呢? 小葫芦望着师傅多皱的脸,觉得这些年来,师傅从没这样沉凝,仿佛被什么压着似的。他想问问师傅究竟有什么事挂在心上?可不知怎么的,也被那张皱脸上所现出的沉重魇噤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逗着平常没事的辰光,弄壶老酒跟您谈闲,倒是满乐的。看门的汉子把弄他手里的缨枪说:偏巧逗着这种吃紧的时辰,实在没有那份闲心。真箇儿的,老爹,咱们郑大爷业已回绝了褚小昌那股人的勒索,您看,股匪真会那么善罢干休嚒? 当然不会。驼背老头儿说:俗话说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世上的杀劫,全起在人的心里,褚小昌既拨动了这粒算盘珠儿,兴隆店这场杀劫,还免得了嚒?我料想只在早晚之间罢了! 不错,看门的汉子说:如今股匪里头,数褚小昌这一股气焰最盛也是真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儿毕竟是兴隆店,乡队上的人手枪铳,一点也不含糊,姓褚的若是硬打硬上硬来卷劫,嘿,他们走着来,若能爬着回去就算好的! 这可不用抬杠,驼背老头儿说:算你老哥的口气大,也许兴隆店上,人人全抱有你这样一口气,能让褚小昌那个恶煞懂得收敛收敛罢? 其实不用我夸口,看门的汉子虽说没闲心,还是把话说了下去:您瞧瞧镇上戒备的光景,就该明白了,咱们郑大爷,挖根刨底,把褚小昌揣摩过,断定他只是个疯人。 疯人,你说是? 可不是吗?那个伸着脖子说:他不安本份,认定他待在大山原里耕田耙地过安稳日子没发达,怂恿了黄叶庄上三五个穷汉,出门去干那种没本的行当,谁知他们贪了那份子孙钱,立即遭上了现世报! 黄叶庄驼背老头儿沉吟着。转脸望望他身边躺着的小葫芦,那个半桩小子经过多日的颠簸,一喝了两盅酒,困顿上来,倚在墙角就睡着了。 黄叶庄怎样? 啊!不怎样。驼背老头儿说:我记得五六年前,我走过大山原,经过那座低暗矮屋的庄子。 五六年前?看门的汉子说:不就是闹旱的那年吗?平地闹旱业已家家断了炊烟,何况大山原那种高地呢。咱们郑大爷念着那些屯户,差人装了七牛车的粮,火急运去救灾,谁知粮车运到干沟子,半途被另几股土匪把粮给抢了,黄叶庄饿死不少人,褚小昌的老婆就是那样饿死的,他儿子也失踪了,传说是叫进了狼嘴,连尸骸全没找得着! 报应,真算是报应!驼背老头儿喃喃的说。 您晓得就成了。看门的汉子说:等到去年,褚小昌率着他那股子人,打外乡混回家根,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苦果,他就发了疯,他打家劫舍胡乱发泄,总也脱不掉心上的苦楚,老天留着他,是要他活受罪,郑大爷说过,他不怕这种人。 驼背老头儿嘘了一口气,没再出声。 看门的汉子也起了晌午的困倦,歪起嘴,打了一个长长懒懒的呵欠。 空气暂时寂默下来。 太阳光照在驼背老头儿花白的头发上,他垂着脑袋陷进了沉思。当然他不会忘记当初他是怎样到大山原上来的?他苦练了一辈子拳脚,从没在江湖道上趟混过,甚至连开馆授徒都不曾有。傍着那条岗峦起伏的老龙河,他隐在一座小小的山村里,靠打鱼采樵过日子。宅前宅后,种了一片大枣树,单是每季大枣的收成,就够村子里的住户活得够宽裕的了。他不会忘记阳光照亮的茅屋顶,灰黄的亮鱼鳞般的风浪和雨迹,屋前弯曲的斜坡路,通向多雾的老龙河,那晨夕张起的,蓝汪汪又白腾腾的雾网,网住了河对岸密黑的林树,起伏的树影像一支徐缓的歌;屋后褐色的土崖壁立着,大枣树平伸着无数峭劲的枝桠,枣子成熟季节,稀疏落叶间垂下的果实,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红色灯笼。但这些,如今全变成梦景了。一股子明火执杖的匪徒,卷劫那山村之后,他能见着的,只有焦糊的石墙框儿和一些余烟没尽的断梁。 他费了不少日子,才查出那股人的底细。 后来褚小昌在老龙河混成了势,他所率的股匪,抢杀不说,行踪也极诡秘飘忽。他追踪了很久,得不着机会向他下手,无法翦除许多人恨得咬牙的恶贼。偶尔打旁人嘴里听说褚小昌不是叫褚小昌,他是打远地的大山原上来的,他的老窝巢是在黄叶庄。 他想过,翅膀再硬的鹰鹫,也总有归窝的时刻;与其东呀西的随着他打转,不如到他老窝去等候着他,也许能争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是这样,他才扮成玩木偶戏的,流落到大山原上。 世上事,总有太多的变化,太多的纠结;黄叶庄的那些庄户,没谁愿提褚小昌半个字,连妇人全那么说:咱们这儿没有姓褚的,也有几个不安份的汉子,全死在外乡去了!一年三次经过大山原,姓褚的没等着,却救了这个孩子,他傻乎乎的不懂事,只知他姓祝,难道小葫芦这孩子,竟会是?祝与褚声音相近,其中不无有推敲的余地。若不是看门的汉子这么提起,自己可没想到这一层。假如真的是这样,那,老天业已惩罚那个恶贼了,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去翦除他嚒? 贪得子孙钱,活受现世报,冥冥当中的造化,谁能料得到?褚小昌强过豺狼虎豹,也脱不出这种造化的安排,看门的汉子算是说对了! 他抬起头,望望逐渐斜向黑色山崖那边去的太阳,更抱定了他盘算过的主意,他不能老是羁留在这儿,得尽快办完这宗事,回到他根生的老龙河去。 天到黄昏时,兴隆店的探哨带回消息,说是股匪更多的马群,在干沟子那一带石棱地上,山原谷口附近,有他们盘扎落架子时生起的炊烟。同时,兴隆店的四面,都有牛角声此呼彼应的吹响着。这情势,明显的道出褚小昌那股剽悍的匪徒,因为威胁不倒郑兴隆,羞恼得动了火性,倾巢而出;把兴隆店包成饺子馅儿了。 不管郑兴隆郑大爷怎样的刚强沉着,一般温厚老实的住户和惊魂没定的流民,在面对着悍匪的时辰,多少有些过度的紧张和无措的惶乱。一刹时,镇街上人头乱奔乱窜,呼呼喝喝,吵吵嚷嚷,那光景,就像夏日雷雨前家家抢收门前晒晾的衣物一样。 郑兴隆掖着袍角出宅院,匆匆登上石砌的圩岗子,编拨人手护守街宅,街道上,街廊下,这儿一撮,那儿一簇,全是人头;有的扛起家伙朝圩垛上拉,有的在纷纷猜测议论著股匪可能的动作?妇人们打着颠栗僵凉的嗓音叫唤着逗留户外的孩子,黄昏时分惨红的光亮和那凄婉的嗓音,使人心里倍觉凄惶。 驼背老头儿要见郑大爷没见得着,天可又黑下来了。谁也没料着股匪会豁命硬灌,来得又像迅雷闪电那么快法,天一落黑,他们就呼喊连天的从四面围涌上来。黑糊糊的星夜,铳枪喷溅的蓝焰耀盲人眼,激烈的枪音又几乎震聋了人的耳鼓;人就是在这种突来的拼杀里,变成半盲半聋的怪兽,嗬嗬叫的冲进一向惧怖的噩梦。 厮杀进行着,街屋起了红毒毒的大火,浓烟薰得人打呛,这时刻,股匪的一股子马群硬冲了进来。 街道既然护不住,郑兴隆只好把老弱妇孺送进了有高墙遮护的纸坊,把四散的乡勇亟力拢聚到一起,退一步护守着纸坊了。纸坊的砖墙瓦顶房舍不甚畏火,股匪扔掷出的火把落在房脊上,烧出一片炸瓦声,但还没立时引起大火来,他们便集聚人手,抬着粗重的撞木去撞墙。 就在兴隆店的人自觉危急的当口,撞木连接几声巨响,把高墙撞出一段缺口来,郑兴隆也叹息着,说是大势已去,没法挽回了。谁知凭空来了个老头儿,白头白胡髭,手里亮着一把大光刀,跳出去独堵住那个豁缺的地方,仿佛是一块挺立在汹涌激流中的石头。他那样回脸朝外站着,脚下是塌墙迸落的碎砖堆,他身后还有个抡棍的半桩小子,看着虽不打眼,但也沉着不动,够硬的。 股匪声势汹汹的朝上涌,天上地下的红火,把那两个人的影子抖动着,看上去是那么孤单无助,但涌上来的股匪只要跟那背脊微驼的老头儿一交手,就像草把遇上三股长叉,东飞西跌,摔在砖堆上哼爬,连还手的机会全没有。驼背老头儿顶住那个缺口,单用那柄大光刀的刀背打躺下五六个大胆的贼人,大声叫说: 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惹得我动火,一片两片,把你们送上肉案去当猪卖! 股匪平素虽是刀里来枪里去的乱逞凶悍,只怪没见着更强的对手。红火光晕里挺立的驼背老头儿,哪像是个凡人,他那飘动的白发,倒挂的长眉毛,他手里那柄亮霍霍的大光刀,刀口不见半滴血,周围爬着喊着就倒下一大片人去,这简直像是路口瓦缸盖下的山神土地显了灵。后来的匪徒望着了,立时腿软胆寒,只是拐头朝旁处溜过去,不敢再撄试对方的那种锋芒。 混冲乱杀的股匪群,也像是一群呷呷叫着的鸭阵,前头一转方向,后头就跟着转,大溜般的从高墙外滑过去,这么一来,使得郑兴隆得着了喘息和整顿的机会。 兴隆店的乡队,枪火实力都不弱,只因股匪来得太快,他们四面防守,人手分散,才让对方的马队冲破单薄的防阵,一旦有机会集聚到一起,定下喘息,火力又炽烈起来了。混战延续到四更光景,股匪又作了两次硬扑,没能得逞,便留下话来喊说要去大山原刨毁竹山,烧光棉田,又在火烧的街上,掳去十几个花票(女人俗称花票)和童票,鸣角退走了。 纸坊的主人郑兴隆先不顾旁的,拎着灯笼赶过来拜谢驼背老头儿说: 在下算是瞎了眼,没识出您老爹是个大有能为的人,错把高山当成土阜看。今夜晚,若不是仰仗您的大刀,兴隆店只怕全被他们烧光杀绝了。我郑兴隆这算是替全镇的活口余生,在这儿跟您磕头谢恩了! 嘴里说着,当真屈膝就朝砖齿棱棱的砖堆上跪下去。驼背老头儿急忙扔开大光刀,一把抄住郑兴隆的胳膊,拖起他来说: 郑大爷,您甭这样折我的寿!我身强体壮的,还想在世上多活几年呢! 我的老爹,郑兴隆说:咱们的活救星,您是打哪儿来的? 北边的老龙河。驼背老头儿说:我那个贫困的小山村,也是毁在姓褚的手里。 你说是化名褚小昌的股匪头儿?郑兴隆说:他不姓褚,他叫祝海昌。早先贩马时犯过命案,才改了姓名,他在纸坊当过伙计,没谁比我更摸清他的根底。 郑大爷,驼背老头儿说:股匪初退,很多事情待理,您先去招呼着去罢,有事咱们明儿再说。 好,就照您的嘱咐办。 他们分开了。街上的余火等着灌救,受伤留下的股匪等着收押,死尸也等着装殓认领,被掳失踪的人口,等着查点计数,太多的纷乱,都得急速整顿;股匪虽是退下去了,他们初扑未逞,谁敢料定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呢? !二天,郑兴隆才又在宅子里重见了驼背老头儿,他说: 老爹,我忙乎了整夜,才想起来,竟没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驼背老头儿摇摇头说: 您不问也罢,一个玩木偶戏的老棺材穰子,从没有在世留名的想头,我倒想问问,镇上的情形怎样? 对方执意不肯留名道姓,郑兴隆虽很为难,却也无法勉强他。提到镇上的情形,他的眼便激忿得泛红了。 真的,老爹。他说:血债不该拿血偿嘛?像祝海昌这种心性,留着他就像留着豺狼老虎!昨夜这一火,流民住户死掉十多口儿,不算带伤的。被他掳走的肉票一共有七张,看样子,事情还有得纠缠呢! 不要紧。驼背老头儿胸有成竹的说:难得有机会跟您面对面,恕我老头儿不自量力,跟您讨个差事您也甭客套了,我想,最妥当的法子,是您差几个人,押着被咱们截留下来的股匪,跟我去山原上他的窝窟去,让我指明找姓祝的说话,把肉票给换回来! 这这成嚒? 当然成。驼背老头儿说:如今这世道,不能再造杀劫了。您若依我,我会让姓祝的封刀散伙,也没谁再毁您的祖业,保住那片竹山和棉田! 话说得太神奇了,郑兴隆不禁困惑的摇起头来: 不,老爹,我没道理让您去涉这个大险,再说,祝海昌那种狡狯的心性,最是反覆无常的。 算我自己愿意去的,成罢!驼背老头儿说:甭说是险了,连惊全惊不着我,早点儿办完事,我还得赶回老龙河去呢! 郑兴隆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让他去办这宗极难办的差事。于是,他挑拣了十来名最精壮的乡勇,每人都带上最好的火器,押着那几个股匪,跟驼背老头儿到大山原里去了! 兴隆店上所有的,全伸着颈项等待着,事情会有怎样的变化呢?谁都极度关心,谁又都不敢预料。太阳升起来,太阳又斜西沉落了,每当黄昏来到的时辰,一双双朝西望着的眼,都会瞧见那一列黑齿般罗列的群峰,那仿佛是一只蹲伏在绿色云层下的怪兽,怒张着狞恶的嘴,狠狠的想吞噬那落山的太阳,那白头白须的驼背老人走进山齿,会不会再平安无事的活回来呢? 这样等到第三天傍晚,那些跟随驼背老头儿进山去的乡丁,兴高采烈的带着被股匪掳去的肉票回来了。郑兴隆问及那老头儿师徒两个,他们说是回老龙河去了。其中那个替纸坊看门的汉子,跟人说起这回事的经过,他说: 驼背老爹领咱们到大山原去,股匪们正在刨竹山泄愤,一共总有好几百口人,一见着咱们,就打四面合围上来了,他们里头,也有尝过驼背老爹大光刀的滋味的,晓得厉害,是以光把咱们围住,却没人敢扑上前来,只在嘈叫着说: 褚大爷,褚大爷,那个厉害的老头找着咱们来了!您自己来对付罢! 股匪头儿褚小昌分开人群,踏步走了上来,他是明眼人,晓得驼背的老头儿既然敢直闯他的窝巢,必然不是好招惹的人物,抱起拳来揖了一揖说: 您这位老爹,尊姓大名?打那条道儿上来?找褚某有何贵干? 甭装着笑脸来这套了,祝海昌,驼背老爹背袖着两手,手里捏着的旱烟袋晃着,用粗哑的嗓子,开门见山说:昨夜晚,我在兴隆店见识过你的阵仗了;黑乎乎的一大阵乌鸦!我这是押着你的人,找你换肉票来的,你掳来的那些流民住户,遇着这种荒年,吃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来赎票?何况你手底下的家伙不争气,也陷在咱们的手上呢! 嘿嘿,见面就谈论交易,您倒是满爽快的。那祝海昌暴起笑声来说:正因我的弟兄伙陷在兴隆店,我才掳了些人头,料定你们会来交换,这样,彼此不吃亏,算是扯平了。 那你就把那些无辜给带来罢。驼背老爹说。 我要是眨眼变了主意呢?祝海昌说了:您就相信在这块山原上,您能带着你的这撮人活出去吗? 那不要紧,驼背老爹说:你得先把掳来的妇孺老弱,放过我这一边来,我要等他们走出山口,过了干沟子,我才会放开你的人,我要乡勇们举枪瞄定他们后胸窝,你要敢耍花招,我只消咳一声,你的人就先没命! 您倒是精打细算过来的,祝海昌说:看光景,我是没便宜好捡了!那看票的,去替我押票过来,当他的面开释掉。老爹,冲着您这把年岁,我这可是头一回好说话! 不用卖乖,姓祝的。驼背老爹说:我不领你这份情。 那时天到傍午时了,太阳直照在黑土地上,山峰上蒸腾着云气,我瞧瞧绿森森的老竹山和大块的棉田,实在有些伤心的感慨。想当年,郑大爷他带着咱们,怎样费心安置屯户,怎样置竹,怎样开山;一情一景,都在眼前。没想棉田产棉,绿竹成竹的时刻,屯户里竟有祝海昌这种人,持强把横,硬要毁人祖业。 看票的押来肉票七个,确是当着驼背老爹的面前开释掉的。这事办完了,祝海昌说: 交易业已成了,您若没旁的事,不妨在树荫底下多坐一会儿,吸袋烟,喝碗茶,消停瞧着我怎样刨郑家的竹山,烧郑家的棉田!我要让他郑家兴隆记纸坊再开业,我就把祝字倒着写。 慢着。驼背老爹说:我得问问你,郑兴隆这个人,跟你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要这样咬牙切齿的对待他?据我所如,你当初逃荒到兴隆店,喝过纸坊的赈粥,当过纸坊的伙计;移屯到这片山原来,郑家白送田地,没有收过你们一粒麦的田租,一升粮的地价,你们采棉伐竹,纸坊也没短过一文钱的工资,他哪样对不起你? 祝海昌听着,脸色忽地阴沉下来说: 我当你是局外人,你晓得的事可真不少!敢情你也是喝了兴隆记纸坊的赈粥,专意来帮他说话的?你既问着了,我不得不告诉你,当初我祝海昌到口外贩过马,也犯过命案,被官里缉捕过,要不然,也不用打起褚小昌的名号混世了,俗说:好马不进驴槽,我闯荡惯了,守不惯这苦寒的山窝,该罪嚒? 不该罪。驼背老爹说:但那宗命案又怎么说?人可是你杀的? 不错!祝海昌挺身认说:外人只晓得我惹了人命,却不晓得那家伙拐过我的钱财,反诬陷我进牢房,我不是那么宽厚的,我是有仇必报! 祝海昌不知哪来的一股怨毒之气,一说起当年,双脚便跺迸着,倒竖起眉毛,两眼睁圆了,口沫横飞的咆哮着;紧紧勒起的拳头,几乎要擂晃到驼背老爹的脸上,而驼背老爹没介意那个,反而淡淡的夸说: 好个有仇必报,有恩你可一笔抹掉了! 又提兴隆记纸坊不是?祝海昌说:钱财小惠若算恩,那,我卷劫过的人,全它娘成了我的恩公啦!兴隆记纸坊有的是钱财,荒旱济贫,积他自家的功德,算不得恩惠。到这儿的屯户,不错,是领了他几块荒田,把生土替他垦成熟地,谁也不欠谁,我抹过谁的恩情? 你有理,但郑家跟你有什么仇呢? 祝海昌晃动结实的肩膀,冷笑一声: 大山原上闹旱,没饿死兴隆店的一条狗,却饿死黄叶庄好几口,他郑兴隆可曾想到过屯户?我家破人亡了,不愿再见他那付假慈悲的面孔。 姓郑的不好? !你们跟他无亲无故,他还运过七车粮,不巧在干沟子被劫了,你怨不得人,只能怨命。驼背老爹说:你怪姓郑的,怎不先怪你自己?大山原闹旱,你又替老婆孩子顾到什么?你在外乡趁火打劫,贪图没本暴利,还有脸责怪旁人没养活你的老婆孩子,你哪一点够混的? 这番话又尖又厉,砍得祝海昌脸上挂不住,连脖颈全粗红了。驼背老爹没理会那些,转脸招呼咱们放开那几个被质押的股匪。等到股匪一放掉,祝海昌就不像方才那么和缓了。 这好。他说:如今你们是攒在我的手掌心了!老家伙,祝爷我是不受人的气的,你当着我这些属下弟兄,耍嘴皮儿挫辱我,我就要把你留在这块地上,你还有什么绝招,尽管使出来罢! 我哪有什么绝招?驼背老爹面不改色说: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有几句话我得说明白!你若脑瓜没生黄锈,该记得老龙河岸的那座村子,临去时还奉送一把火,我就是打那儿来的! 找我报仇? 不错!驼背老爹说:闹旱那年,我来到这儿,打算等你归窝时宰掉你,等你没等着,却等着那场大旱。一个夜晚,我在黄叶庄口剥光树皮的柳尸下边,捡着了一个孩子,我救活了他,养他这多年,直到前几天,我才弄清那孩子的爹,就是我要宰的人你! 驼背老爹缓缓的举起旱烟杆,直指着祝海昌,一步一步的逼过去。那凶横的股匪头儿,立时变得惊怔畏怯起来,他半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那叫小葫芦的半桩小子嚎啕大哭着,奔过去跪抱住驼背老爹的腿说: 师傅,你甭这么说,我没有爹!我怎会是没心肝的股匪强盗的儿子? 不!小葫芦,驼背老爹叹了口气,幽幽缓缓的说: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爹!这可不是认贼作父,这是人伦!去,孩子,过去替你爹磕头!祝海昌,我可把你的骨血还给你了,你得让你儿子,能在人面前抬头! 那光景真是奇异的,在场的股匪几百口儿,全呆在那儿目瞪口呆,像被钉下地去的木桩;当小葫芦冲着祝海昌跪下去呼爹的时辰,祝海昌却痛哭流涕直挺挺的跪在驼背老爹的脚前,他只说了一句话: 老爹,你不是要我这条命嚒?我当场奉送了! 说着,他飞快的拔出缠红的攮子,亮光一闪,攮身就没进他心窝里去,只留下一截缠红的攮柄,还随同他最后的呼吸起伏着,他这才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儿子。 黄昏初起的时分,所有的股匪全伏身跪拜下去,只有白头白须的驼背老爹,在那山原的当中站立着,那不像是一个人,却像是一座山 当然,看门汉子所说的这些情形,结尾很悲壮,也很凄惨;至少,股匪头儿祝海昌刀插胸膛之后再认儿子,这举措颇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他死后,股匪也跟着崩散了,没有谁再忍心苛责这个幡然悔悟的江湖人物。但那个白头白须驼背的老爹,却悄然离开大山原,不知去向了,他做出许多事情,保全了这一方,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日子流淌过去,兴隆店上的人们,总深深记忆着这个故事,经过好几个世代的流传,难免有人添枝添叶,把它升华为一种近乎荒谬的神话了。有些孩子们,会在黄昏时,指着西边凸露的山齿,说那高的一座立峰,就是驼背老爹,矮的那座黑峰,就是股匪头儿祝海昌,峰腰那棵横生的大松树,就是插进他胸膛的匕首,当然,不必去听信这些无稽的说法,但它总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兴隆店的人们对传说中的人物的怀念。尤独当隆冬雪后,立峰白了头的形象,正跟传说里驼背老爹一样,这使他们有一种安心的依恃,当继起的邪恶人物出现时,他们会说: 看他能横行多久?骆背老爹看得见,有一天会来收拾他的! 即使像驼背老爹这种不动武的豪侠不来呢,他们也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大山原一带神秘荒凉的夜,总会过去的,不但在大山原,换成任何地方都是一样,总有另一些太阳从另一些传说里升起来,温暖着人们寒冷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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