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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浮生片羽

遇邪记 司馬中原 9214 2023-02-05
在茕茕的烛光下,夜是一朵徐徐开放的白花,雀羽般的花瓣是一些传闻和印象交织成的故事,人生的故事。每品尝苦涩的浓茶,我就会想起那些故事。也只有在夜晚,尤其是在檐沥叮咚的雨夜,我才有闲情为你述说罢? 放印子钱的老女人(故事一) 放印子钱的老女人,住在她古旧阴黯的红砖屋里,那幢屋子从外面看,红砖还有些隐隐的红,走进再瞧,红砖早就被长年久月的烟熏火烤弄成黑砖了。 她是那样一个古怪得有三分狐狸味的老妇人,一身青布衣裳洗了又洗,有些泛灰带白,衣袖很宽大,但并不长。她坐在那只被磨得发光的木椅上的时刻,总是裸露出她那两只骨嶙嶙的、黝黯多斑的手臂。皱得起褶的皮肤下面,暴起一条条青筋,像粗大的绿蚯蚓,活活的在那薄得像一层油皮似的皮层下游动着,仿佛随时会穿透皮肤游窜出来。

那老屋的窗户是用花砖嵌砌成的,几乎透不进光来,全靠天窗的一块黄光,映亮屋里的光景。她常常像一尊木雕的佛像似的,坐在那只椅子上,等待向她来借债的人。天窗的黄光映在她的脸上,无时无刻,使人觉得总像是黄昏。 黄昏的光,映着那个黄昏年岁的老女人的脸,不由得使人怜惜,这个没儿没女的、孤伶伶的老妇人,手里攥着大把的钱财能干嘛呢?人生就是那么怪异,当人把钱财打算得有千百种用途的时刻,偏偏手里单缺的是钱,而那快要进棺材去的老妇人,偏偏就有的是钱,她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她就是有。 从没有旁的人能进入她的精神世界里去,直截了当的问:嗳!老太婆,妳没儿没女,一个孤老婆子,要这许多钱干啥?妳死了,当真还能带进棺材? !

事实上,她是很老很老了!当这座红砖屋子还是一座新屋的时辰,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的年轻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既没有人作传,飘漾飘漾几十年的日子,若说留下一些痕迹,也只是在人传讲当中的星星点点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过去的毕竟过去了,古旧的红砖老屋,还能整修整修,而人?黄昏就是黄昏了啦! 天窗的黄光映着她皱得像桃核似的头颅,稀疏得似有还无的白发挽在后脑壳上,梳成一个麻饼大的小歪髻,半拖半坠着。一把青春的猛火,早就烧过去了,那只是一块灰白的余烬,甚至连一丝隐隐的残红也不见了。 当真是一切成灰了,却也未必见得。放印子钱的老女人对于钱财的计算,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她没有学过算盘,也不会记帐,她计算每笔利债放出去的日期和对象,使用的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她把她的现款卷成一个个的小卷儿,揣在小布囊里。她放款从不白放,对任何来借贷的人,她都要对方拿出金饰来抵押,比起一般的高利贷来,她所收取的利钱并不太高,但绝无倒账的风险好担,因为她会事先把对方拿来的金饰,送到银楼去鉴别,秤重和估定价钱,再按现值打八折把现款贷放出去,讲明对方若不按期清缴利钱,她就没收抵押品,以多出两成作为利钱,这样,不但蚀不掉本,连利钱也有了着落。

此外,她也有着很多纸折儿,请人替她写下借贷人的姓名和拿来抵押的金饰的重量、成色等等,每天,她都把那些纸折加上一个红圈来表示日子;至于收来的各类金饰,她会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把它们成串的拴系起来,塞到她床头的墙壁上的暗洞里去,那是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只要移开一块活动的砖头,就是她收藏金饰的宝库了。每到夜晚,她关起门来,都要就着灯光,反覆检视她搓成小卷的票子,放款的纸折儿,和收藏在暗洞里的金饰,要不然,她就无法阖上眼睡觉。 这种对钱财的反覆计算,至少可以阻塞朝回忆开着的心灵的空洞。也许是到了那种年龄的关系,她对过往的日子,能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云一块,雾一块,像是墙壁上的霉斑。 早先嫁给如今被她称做死鬼的丈夫,他年轻时就是一个痨病鬼,本身没能耐,又没有祖产祖业,让她忍受贫困的煎熬。死鬼死得早,只留下这幢狭小的红砖屋,挡得了风雨,却挡不了饥饿,为了糊口,她干过不少行业。推着车子,在烈日下卖冰;替人浆洗衣裳;在市场的小吃店里帮忙打杂;缝布鞋;编发网。时辰一分一分的过,钱是一块一块的积来的。一个姿色平常的女人,靠丈夫没靠得上,没儿没女的一个人,若不依靠一笔钱财来养老,日后爬不动挨不动了,怎么活?

说到改嫁,当年倒也有过那种机会,只不过运气不好,动自己脑筋的男人,不是可靠的正经人,万一一步踏进陷坑,那岂不是又得坑苦半辈子? !邻居汤婶儿就这么热切的劝告过: 妳年近半百的人了,倒了一把撑天的伞,没儿没女的独活在世上,哪有贴心贴意,可依可靠的人?男人多半有狗性,吃了肉还想啃骨头,妳赔上身子不算,还得把多年辛苦积蓄的一点老底儿,拿去给他吃喝嫖赌,胡花浪费,妳有那么傻法? 听到积蓄钱财,汤婶儿的话可就更多了。 我说:妳积蓄钱财,真是第一要紧的事情,莫说阳世为人,人人爱钱财,就连下到阴司做鬼,也会为抢夺几个纸钱打得呦呦叫呢!从古到今,有几个当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就说靠子女罢,子女有孝顺的,也有忤逆的,只有钱财依着顺着妳。

敛聚钱财的癖好,恍惚就打那时起,更认真起来的,而且年纪愈大愈着了迷了。人在灯光底下数着钱,两只手臂干瘦多皱,像两根桑枝似的,不知哪一天,一口气接不上就要死了,每当心里有一丝寒意泛上时,她就立刻丢开那种念头,重新落到计算上来。人到七十眼不花,真算一宗开心事,她仍能看得清那一卷花花绿绿的票子,以及各种各类的,黄澄澄的金饰,她总是有钱贷放出去,才会有这许多抵押品的。一想到她有,她就满足起来。人生在世,坐着吃剩钱,要比当初在苦行业中打滚轻松多了,可不是?利滚利,像崩山落石一样的快当。 放印子钱的老女人并不隐讳这些,她的熟人都知道她视钱如命的怪癖,不单对旁人计算得苛刻,就是她自己也是一样。利债放了许多年,她该算很富有了,但她舍不得穿,吃也舍不得吃,花她一文钱,就像割了她身上的肉,再有人劝她,她也听不进耳。

她成天坐在外间那把椅子上。身后隔间的板壁上,悬着一个神龛,上面供着财神爷,整天承受大把的香火,把那张红涂涂的脸熏得像锅底般的黑了。她坐在那把椅子上,浑身显得很僵硬,仿佛真有财神爷在替她撑腰,她嘴里总叽咕叨咕的念着什么。 总有一天,她会为钱发疯的。邻居们这样担心着,也只是背地里悄悄的议论罢了。 没想到放印子钱的老女人真的很快就发了疯,她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嚷大叫,说是有人偷走了她一大串金饰。 那是最大的一串!她说:四只手镯,十七个戒指,用绿绳扎妥了的,昨晚我还拿出来数过,谁知今晚就不见了! 再找找罢,谁会偷妳的钱呢?门窗关得紧紧的,妳又呆在屋里没出来。 是啊!放印子钱的老女人也困惑得很,她睡在屋里,那秘密的暗洞就挨在枕头旁边,门是栓着的,外墙也没有破损,谁就会使隐身法,也拿不到那一大串金饰啊!自己想不透,可又不愿跟邻居多讲,怕说漏了嘴,被人知道她藏钱的地方。谁知那天杀的贼是怎么偷的?那全是借贷的人拿来抵押的东西,如今丢掉了,叫我拿什么还给人家? !

若真是丢了,妳空嚷也没有用。有人说:实在找不着,看样子只有报警啦! 警是报了警,不过却是邻居代报的;因为失主本人在当天夜晚就上吊死了,上吊的绳子拴在神龛的横架上,那老妇人脸朝下垂,半悬半坐在那把椅子上,脚没沾地,屁股也没沾板凳。据报警的邻居说,他们发觉那红砖屋整天没开门,扒着窗户朝里瞧看,才发现老女人上了吊,再等踢开门进屋去摸,那拖着长舌的尸首早就凉了。 放了半辈子的利债,她怎么算不过这个账来呢?邻居议论说:以她手下的钱财,就是赔了这些金饰也不会怎么样的!何苦伸着颈子,自朝绳圈里送,两脚一蹬,不是什么都没了! 这才真是守财奴呢!计算一辈子,既贴了本,又把命给赔上。 但,死人是救不活了,再多的议论她也听不着了。警局接办这件案子,够麻烦的,又得清理死者留下的财产,又得依照她放贷的折子计算账目,该收的收,该还的还,又得追查她所称失窃的那一大串用绿绳扎妥的金饰,四只金手镯、十七个戒指,那是她上吊的主因。

在反覆搜查下,那暗洞被发现了,一大堆金饰和一卷卷的现钞都被找了出来,独缺那一大串她生前所称失窃的东西。 若说那串金饰单独失窃,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主持办案的人员说:她既然是把金饰放在暗洞里,窃贼打开暗洞,就不会单单拿走那一串。 也许被老鼠拖去了也说不定,一个半开玩笑的插了一句说:要不然,怎么会不见了呢? 这句话给了办案人员的提醒,他便找人敲破墙壁,结果在一处老鼠窝里,找到了那串失踪的金饰,悬案总算了结了,而放印子钱的老女人的性命也了结了。她的钱财,经过清理之后,扣除掉她的丧葬费用,余下的,还有十多万块钱,每块钱都沾有她手上的汗渍。 她在一个阴雨天出殡,葬到镇郊的山野上去。她的一生,变成这么一个传奇性的故事,有一天,只怕连这故事,也像那幢古老的红砖屋一样,在流转的时间里,逐渐沉黯下去了。

在怒海上(故事二) 徐老先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脸饱经忧患的皱纹。几十年前大陆沦陷,他正在浙东滨海的县份里工作,为了不愿陷身匪窟,他花费若干积蓄,伙同几个经商的朋友,雇了一条渔船,各带自己的家小和细软物件,想渡海到台湾来。 这条船出海后,遇到匪的机帆追击,当时幸好海上起大雾,这些逃生者利用雾气的掩护,逃脱了魔掌。但是,但们很快就发现了新的危机,原来那条渔般贮存淡水的木桶二共有两只,全装在船尾,在被匪船以机枪扫射追击时,一弹贯穿了接近木桶底部的地方,使所贮的淡水,几乎全部漏光。全船大大小小共有十七口人,所余的淡水,根本无法支持两天以上,而航程那样遥远,即使风向好,也得十朝半月的工夫才能到达台湾。这样一艘小船,飘在茫茫大海上,到哪儿再能弄到足够的淡水呢?

要添淡水,只有一个法子,船家说:只有趁夜返回海岸,摸到近海的渔村,找当地百姓帮忙,不过,这样太冒险了。 我们宁愿干死在海上,也不愿再回头了!徐先生说:好在还有一点淡水,咱们尽量节省,也许半路上遇着一场雨,只要遇着一场雨,咱们就有救了! 几个朋友心有余悸,也都抱定宁死不回头的想法,船家没办法,只有升满了风帆朝前航行。余下的那点儿淡水,根本谈不上饮用,只能用毛巾润湿后,干极时,每人挤几滴润润喉咙罢了。 这样怀着一丝近乎空幻的希望,撑熬到第四天,甭说没遇上一场雨,连一片带有雨意的乌云也没有见着,海是一片蓝汪汪的大荷叶,和天脚相连着,而仅余的一点淡水也耗光了。 人到那种时辰,反倒横了心,把怕字给忘记了!徐老先生每跟人谈起这段往事,两眼就迸出一种稀有的光彩来说:怕有什么用?愁又有什么用呢?那当口,连焦灼全是多余的了!太阳恶毒的晒着,晒得船板上起烟,舱里有个孕妇晕了过去,还有好几个孩子病着,发着高烧,缺少淡水,连一天也没法子撑持!真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啦。 就在两难之中,又有一艘帆船出现了,它从福建南方海岸那个方向驶出来,逐渐接近了我们的船,我看得出,那艘船并不是匪船,不禁高兴得大叫起来。 瞧罢!我说:这艘船,敢情像咱们一样,是逃难出来的,他们一定带有充足的淡水,咱们哪怕是花再多的钱买呢,只要他们肯匀出一桶,哪怕是半桶淡水,咱们也有救了! 说也怪,尽管咱们没命的挥舞着手巾和被单,那艘机帆船却一直远远的尾着咱们,并不靠过来,这样,又熬过了大半天,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才驶近了。等他们朝天开枪,喝令咱们全数站上甲板,咱们才弄清楚,那是一艘盗船。若是在平常时日,遇上海盗,总是很怕人的事情,因为他们搜劫财物,一向是很不留情的,不过,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咱们宁愿把全舱的细软财物,全数用双手捧献出去,只求对方能给咱们一点淡水。 果真那是一艘海盗船,由南方海面上有名的海盗首领董小麻花领着。那艘机帆船追上咱们的船之后,立即抛出飞爪,钩住咱们的船头,然后伸出长长的挠钩,搭住了船舷,七八个大汉,在两船相接时,纵身飞跳了过来。海盗头儿董小麻花带头,站到甲板上,亮出枪匣,摆出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说: 舱里有枪的,快把枪给扔上来!咱们这是最后一笔买卖,不希望见红。 您甭紧张了,董大爷。我说:咱们都是些拖家带眷,逃难的人,哪有枪枝?几天头里,初初出海,不巧遇着匪的机帆船,一阵机枪扫射,把咱们船尾的淡水桶打穿了,淡水几乎漏光,硬熬命,熬了四天,如今全动不得啦!您要什么东西,您尽拿罢! 用不着装可怜相!董小麻花说:咱们登上每条船,全听的是这个,听都听烦了!这是咱们最后一笔买卖啦,干完了,就得散伙另找出路,咱们也是在逃难,沿海靠不了船啦!他说完话,朝左右一呶嘴,立即有人来,用枪口抵住了几个在甲板上的男人,另外有两个下了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咱们一心逃离匪窟,偏又在汪洋大海上遇着了海盗。 董小麻花看来是个冷酷无情,又没有心肝的家伙,他的老巢也被共匪捣掉了,仅靠着几艘盗船,在海上飘流,大伙儿都算同病相怜,他不该光顾着贪财,硬是用枪口和刀尖逼着人开抢? !但这只是心里话,怎敢当着他说出来,不顾自身,还得顾着一船家小呢! 董小麻花的手下人下了舱,正像饿虎扑进羊群里,攫着包袱和箱匣,只管朝上扔,凡是扔上舱面的,就有人把它扔到那边的船上去,除了钱钞、首饰,这些贪心的海盗连女人小孩的衣物也要抢走,这简直不像是抢劫,却像是大搬家。 女人在舱里哭嚎着,跪地哀求,董小麻花把脸抬得高高的,听见只当没听见,他们抢完了一舱细软不算数,又进入后舱抢食物,这时刻,小麻花的副手,一个脸生朱砂记的汉子说话了,他说: 算啦,舱里有一大窝女人孩子,吃食东西,留给他们好了!这条船上缺水,咱们抬一桶来送给他们,这不算抢劫,算是一场交易,算他们拿财物换水!他转脸朝着我,问说: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和那几个经商的朋友,没口的答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如今,诸位肯赐咱们一桶水,就等于活了十七口人的性命,咱们哪有不愿意的? ! 那时,天已黑下来了,盗船上挑起马灯,搭上一座跳板,几个红尾毛绿眼睛的海盗,果真把一大桶水,用滚桶的方法滚了过来。你说奇怪不奇怪?若照一般情形来说,遭到海盗洗劫,原是一宗不幸的事,咱们随身所带的财物原不在少数,被劫之后,真个是囊空如洗,一文不名了;但意外的得着那桶水,救活了几家人的性命,当时,我眼见那桶水滚了过来,真比看见斗大的金元宝还要欢喜呢! 那艘盗船抢掠之后不久,就趁黑驶开了。咱们失去了钱财,却有了食物和水,就那样,顶着惊涛骇浪,熬过好多日夜,总算平安驶达了一座由国军驻守的前线小岛。小渔船过大海,算是一宗奇迹,海盗船劫财后送咱们一桶水,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谁知更奇的是那只盗船的遭遇,这是后来咱们才听讲的。 原来,董小麻花率着的那只盗船,劫得了咱自们的财物之后,因为争分赃起了大争执,又因拆伙的事,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在海峡里,他们又遇上了反共救国军的巡艇,董小麻花不听劝告停船受检,反而先开了枪,他的那个脸生朱砂记的副手,被对面还击的枪火打中左肩落了海,当头就被驶过来的巡艇捞救起来了! 海战在黑夜里进行,巡艇的火力很炽烈,盗船抵不住,只好掉转船头朝西逃,巡艇开枪追击,也把盗船的淡水桶打穿了。 那只盗船没了淡水不说,连马达也被枪弹击坏了,只好横在海上飘流打转,那滋味,怕比咱们还惨得多。有一天,另一条巡艇发现这艘盗船,把它拖了回来,盗船上的人,连董小麻花在内,都已经干死了,仅余下两三个奄奄一息的被救活。救国军问明他们的原委,没收了那艘船和他们所携的枪械,又根据朱砂记的汉子的供述,把他们劫得的物品送还到咱们手上。 真的,我不愿意谈论古老的因果,如今相信因果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事实是那个脸生朱砂记,肯同情咱们落难,送水给咱们活命的汉子,只是臂膀受了点儿擦伤,立时就被捞救起来,没吃干渴至死的大苦头,同时,盗船上得能活命的那几个汉子,正是那夜替咱们送水的人,即使扯说这只是巧合罢,也未免太巧了! 徐老先生的两个孩子,如今已经大学毕了业,在社会上做事了,他本人闲着没事,常把他本身经历的故事讲给人听。讲到那脸生朱砂记的汉子,徐老先生管他叫老郑,老郑这个曾经是海盗副头目的人,几家逃难的,却把他当成了活命的恩人了。 你说老郑吗?他被巡艇捞救后,押送到支队部去,他坦承是干海盗的,愿意改过自新,再不为非作歹。救国军便收容了他,当了突击兵,干了好几年才退役,回台后卖过两年估衣,也帮人磨过两年豆腐,如今也老了,在一座庙里帮人扫地,他信了佛了。 即使不过份认真,也能听出这故事里有些禅意,一些和生命密切相关的神秘的根须。有时候,一桶淡水能抵得过万两黄金,有时候,为贪些许银钱,又赔上了性命。这人世原就是一支迷人眼目的万花筒,值与不值,就得看各人的慧根和慧眼了。徐老先生说得好: 我不会劝人信奉什么,至少,经过那一回,我确信我和我的朋友,几家十多个人的性命,是凭空捡来的,假如不遇上海盗船,不得着那一桶淡水,那片汪洋大海,不早就成了咱们的坟墓?我哪还会坐在这儿,慢慢吞吞跟你们说这个故事? 他这番话总是真的。 吝啬(故事三) 谁都知道那个背着竹篓子拾荒的老头儿很穷苦,又很孤独,他住在一条潮湿又脏乱的小弄里,一间自搭的小竹屋,还不及较好的猪棚那么宽敞。一般论说,都把富人过份节俭当成吝啬,像这么一个穷而孤苦的老头儿,即使对他自己很吝啬,旁人也都把他当成节俭了。 实在讲起来,这条狭巷里,原有许多户拥挤着的人家,这些人家都对拾荒的老头儿很好。穷苦是一回事,若说孤独,多半是他自己有意造成的,那是一种积习很深的孤独的怪癖。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背着他的竹篓,手里拿着竹夹子,出门去捡拾破烂,这条街,那条巷的穿梭着,飘荡着,一直到天黑亮灯时,才背了满筐的破烂,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回来。 他不太爱理会那些邻居,连点头招呼都显得极为勉强,这样久而久之,一座孤独的墙便筑成了。他这样劳苦奔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说,也没人知道。 拾荒的老头儿在他本身的这个苦行业上,显得异常的刻苦,异常的勤快,无论是起风、落雨的日子,无论是炎夏或是寒冬,他从不中辍他拾荒的工作。夜晚他挑着灯,在他的小屋门外,把他捡来的破烂细心的整理和归类:瓶归瓶,罐归罐,纸归纸,铁归铁,他的小屋里外,都堆满了这些东西。 照理说,他这么勤快,一个人赚的,只供他一个人花用,怎么算都该够了!邻舍们背地里难免窃窃的议论著,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关心。 是啊!看他终年没吸过烟,喝过酒,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他总不会吝啬到连他自己也不顾罢?活了这么一把年岁,快要入土的人了,省给谁呢? 节省到吝啬的程度,这种人就是笨人!一个略有些程度的先生,摇头晃脑的作结论说:他眼前都已经没有路了,若不是真穷苦,那就是个整脑袋瓜子,人生在世,穿吃二字,他难道真想抓着钱财进棺材? ! 但拾荒的老头儿听不进这些,他的日子仍然那样,像刻在板壁上一样的没有变化。他头上戴着一顶缺了边又破了洞的灰毡帽,穿着灰黄的打了补钉的衣裳,佝着腰,早出晚归,像一只蚂蚁般的忙碌着。早上一付油条烧饼,中晌和晚上,照例是一碗阳春面,他喜欢在路上叽叽咕咕的自言自语,夜晚回来时,沉重的竹篓坠歪了他的肩膀,但他仍会故作轻松,幽幽的哼上几句什么,有时仿佛是京腔,有时仿佛是俚曲,但也只是没头没尾的那几句,中间夹着他疲乏的喘息。 议论不出结果的邻居们,只好把他当成怪人看了。 他信奉些什么呢?他既不烧香,也不拜庙,教堂的传教人扯着他散单子,他反而白人家一眼。他长年咳咳喘喘的,连一付药也没抓过。他只是白白的在挨日子罢了! 不过,拾荒的老头儿似乎全没有挨日子的意思。在一个落雷雨的夜晚,他就发了病,躺在他的床上咽了气了。一天之后,邻舍没见着他背上竹篓进出,跑去探望,这才发现他业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死后,有关机构会同处理他的丧葬事宜,这才发现他床底下的积蓄。 他的积蓄放在一只破肥皂箱里,分装在两只有盖的奶粉罐里,大罐装有整整齐齐的六叠百元大钞,一共是六万块钱,上面有张纸条,字迹是他自己留的。歪斜笨拙,但并不潦草。纸条上写着:第三回捐献款十万元,无名氏捐。小罐里只有六千块钱。上面也有一张他手写的字条,写的是:这是本人丧葬费,本人死后,请仁人帮忙,即用此款办理埋葬,葬法火土不计,唯火化较为便宜,若有余款,祈并入捐献款内送出为祷。 啊!原来是这样的? !早先下过结论的那位邻舍红着脸说:我只见到他生前吝啬,没想到他他竟然是一条吐丝的蚕? !富人用钱赚钱容易,不像他用手去捡破烂,积钱是一毛一毛的积,积到这个数目,有多难! 这回算你比方对了!另一个说:你没见着字条上写的第三回了吗?那就是说,这些年,他业已捐出两个十万啦!蚕吐丝,不吐完了不止。 天啊,两个十万,他竟然全拿去捐掉了!一个低矮又肥胖的妇人,在一片低戚的谈话之中,单独扬起了惊诧又似乎惋惜的嗓子:这这真是想也不敢想啊!廿万,好样的一幢房子、冰箱、电视、什么全都有了!他若是早几年就亮出这许多积蓄来,甭说成家难,论买也买得一个人,如今怕连儿子全有了! 算啦罢,大嫂。爱下结论的那位先生又昂起头来,带着一付鹤立鸡群的先知的意味说:妳没听老古人说过,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他要是跟妳抱着一个想法,他,呃呃,他就不是一条吐丝的蚕啦! 夜朝深处走,白花一朵采的羽放着,尽管我有这份闲情,这些故事却是说也说不完的。若把每一个人生缩成一朵羽放的花,让它开在夜初起时,复在夜央落下,那么,这世上真是个落英缤纷,不忍践踏了。谁没有一段经历,经历尽管不同,而终结都是一样,一样的气化春风肉作泥。但有人明知,却不看那些,只重在生时的那份不同,人生的意味,就系在那些不同的颜面上罢? 我的镜子,是一面锈蚀的古铜,即使勤加拂拭,也只能映出一片自我的朦胧罢了。我在哪儿?而你又在何处呢?夜末央。花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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