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遇邪记

第7章 野庙的缘由

遇邪记 司馬中原 20239 2023-02-05
在中国古老的胸膛上,多的是奇怪的庙宇,那些非正流的庙宇,供的并不是佛经里提名道姓的菩萨,有的供人,有的供仙,有的供鬼,有的供妖;像蛇啦、狐啦、鼋啦、马啦,甚至山精水怪之属的邪物,几乎是应有尽有;民间对于这些没有僧侣的祠或庙,通称为野庙。野庙的信徒们,非儒、非释、非道,但它们却显示了民间的信仰和对于原始神秘凛惧的心胸。 一般说来,每座野庙的形成,都有它神奇怪异的传说存在。这些传说,经过衍转流布,变成众多大同小异的纷纭,它们就那样的密植在人心里,从流液般的童话,逐渐凝结成某种很难揭脱的黏性观念。 我们对那些野庙,若加仔细分析,不难发觉它有着很多类型,一类是感恩式的;像某些地方官吏造福一方,德泽长存,或为民舍命,使万众感泣,后有人梦着某官,自言已受封为城隍土地等等,民间便会为其集资建庙。即使对象是非人,像老鼋在旱年供水,马王在荒野驮人,树神指引迷路,使人免入虎口狼腹,狐仙为人逐魔治病等等,视传言流布的影响,都有建庙的可能。

另一种却是被迫式的:像一些河妖水怪,常常托梦示书,恐吓居民,逼其建祠建庙,奉若神明。而河堤一旦溃洪,洪峰高涌的惨剧,大多数人都曾亲身经历,惧怖万分,妖物既然贪求无魇,何不忍让三分,化钱消灾解厄,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像什么黑风庙,八大王庙,甚至九头乌庙,也都纷纷建起来,使若干邪物妖孽,也大派派的自居神祇,坐享人间的香火供奉了。 忘却自何时起始,我忽然关注起屹立荒凉旷野的那些野庙来。在山边,在水涯,在茅草丛生的叉路口,绿树荫覆的小村头,它们静静的立着,没有金碧辉煌的琉璃,没有庄严肃穆的红墙,没有晨钟、暮鼓和袅袅的梵音;那些野庙,多半是很久之前就建筑起来的,从瓦面黯色的苔藓,墙砖被盐霜剥蚀的痕迹去看,他们立在那儿,已不知经过若干世代了,它们像是满脸风霜的老人,驮负着许多荒缈的传说,向后世兜售着。

再也没有谁会认真的相信那些,现世代的人们似乎忘却了史册之外的民间历史的真容,传言从那些曾经活着的嘴里流出来,那些人也有过同样荒缈的心胸。而怎样去苛责逝者呢?如今他们是一撮民族的泥土了,谁能唾弃他所踏的泥土?正因有无数骸骨的滋润,我们的泥土才丰沃起来,不断迸茁新芽! 也正因时光不能倒流,对于往昔,我反而有一份特殊的憧憬,很想回到那些墨色的传言里去,揭起沉重的帷幕,一觇那些温柔敦厚,知所感恩,也深怀惧怖的心胸。 想听这一类野庙的故事吗?那就请点起蜡烛来罢,让我们一道儿融入传言,融入荒缈。你们不妨把它当成中国的童话看罢。 血光娘子庙 看守青禾的田家郎阿旺,独自坐在他搭在田陇上的看青的草棚子里,懒洋洋的望着棚外那片玉蜀黍田。黄昏时分,天上堆着许多浮动的云块,霞光软柔得带些湿意,使人拿不定夜来的天气究竟是晴是雨?

草棚子又低矮,又狭窄,地面上铺了一层半干的玉米叶子,棚顶挂着蓑衣和一盏没点燃的马灯。即使夜来落雨,他也得马上点灯,披上蓑衣,到黍田四边去转上几圈儿。遇上丰足的年成,倒不担心偷青的贼,但野獾狗总是很讨厌的东西,它们是偷青的高手,就算腰里插着短柄铳,也不容易打着它们。这儿离山脚较远,不常遇上山猪,万一遇上山猪,那可更麻缠了。山猪不是小贼,而是一群胡作非为的强盗,它们成群闯进玉米田,任性糟蹋刚吐胡子的嫩玉米,用蹄子和笨重的身躯撞倒玉米茎子,更用尖嘴乱拱一气,简直能把地面给刨翻。 原住山窝子里的阿旺没有田地,专靠替人打短工干杂活过日子,这回受雇替丁二叔家看青,丁二叔管吃住,一个月还送给阿旺六吊钱的工资。甭说得人银钱替人消灾的话了,丁二叔找到他,就是白干,阿旺心里也是乐意;丁二叔是个老好人,四十出头,还没见子息,二婶儿早在十几头里,替他生过一个闺女叫招弟,招弟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巴望她能招来弟弟的意思。

招弟呀,招弟嗳! 这样叫着盼着的盼了十来年,二婶儿好不容易才怀了第二胎,肚皮鼓鼓快临盆了,偏巧赶着这季庄稼极需人手的时候,哪能再让她里外两头忙?丁家老两口没把阿旺当外人看待,每年农闲季,都请他来打杂活,担担用水,劈劈柴火,磨磨粮食,喂喂牲口,事情极轻松,工钱又算得厚,吃饭一桌子,遇着好些的菜肴,二婶儿还会抢着朝他碗里夹。 阿旺,你多吃些,正是发骨膀的年纪!二婶儿她总这么说。 真是的,每年冬天都在丁家过,一盆子红红焰焰的旺火,一屋子的人语和笑声,比酒还要温热,过惯了那种日子,真有些怕起山窝子里的荒寒冷落了。 二婶儿她这一胎,要能生个白胖的男孩,该多好? !阿旺心里这么想着,一面便自言自语的说出来了。

逗着玉米快成熟的季节,黄昏时总是闷郁郁的散着湿热,阿旺觉得有些无聊,便伸手到瓦罐里去,抓起了一把盐炒的干豆子,慢慢嚼着。干豆是招弟亲手炒了送过来的,炒得迸脆的,粒粒香,竹筒里的竹叶茶,也是招弟烧的,招弟是个很可人意的好闺女,阿旺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现在,天逐渐逐渐的黑下来了,阿旺不愿再想什么,他微微闭上眼,半躺在他的南瓜枕头上,轻松的伸了伸腿,看守青禾的人,都在夜晚忙,他必得养养精神,等到天黑了好派上用场。 蚊蚋在他耳边嗡鸣着,远处有断续的蛙噪,阿旺倒巴望夜来能落场小雨,冲冲凉,把一野的郁热给冲掉。这样懒懒的,在等待中迷盹了一会,天真的黑定了。他伸了个懒腰,挺身蹦起来,走出草棚子。 回头望后面望望,座落在高高屋基上的丁二叔家还秀着灯火亮。二叔他半下午自己牵牲口去把收生婆接回家,说是二婶儿肚疼,转眼半天过去,也不知临盆了没有?更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阿旺心里有些着急。转念一想:着急也是干着急,自己在这儿看守青禾子,总不能扔开庄稼不管,跑回去看个究竟?

原以为天会落场雨,冲冲凉的,如今起了风,把天顶堆积的云块都刮跑了,四野乳气腾腾的起薄雾,一亮虽然出来了,一野仍是朦朦胧胧的,天不落雨也好,阳气旺盛,二婶儿她极可能得个男胎,阿旺这样的希冀着。他侧过耳朵仔细谛听,丁家住屋靠田头很近,只隔一排低枝的桑树木子,假如婴儿落了地,他想他该听到啼声。 对了!他跟自己说:二婶儿要是生男胎,他会哭得很宏亮的。 一听了一听,只听见蚊虫的嗡嗡,蛙鼓的嘓嘓,和一阵风来,玉米叶子悉悉繂繂的擦着;却没听见婴孩啼声,敢情还没到时辰,也嘘了一口气,这样的转着念头。正在这时候,阿旺忽然看见一条恍恍惚惚的人影子,从那边弯路上走了过来,雾蒙蒙的像落着毛毛雨,他实在看不清来人是谁?是不是个偷青的贼?若说发声喝问罢,又嫌太冒失了,人家正正经经的走在路当央,又没踩荒下禾田,怎知人家是来偷青的?他只好闷不吭声的蹲下身子,看着那条人影子,等到看清他想干什么再讲。

人影拨着雾朝近处走,阿旺这总算看清楚了,来的是个扎着包头巾的少妇,雾里看不清她的面貌,打她的行姿和身段上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穿着一身印花布的衫裤,手臂间还挽着一个小包袱。 这是一条通到丁家住屋的叉路,除非她是去丁二叔的家,不该岔到这条路上来的?阿旺暗自纳闷着。丁二叔家的亲朋戚友,他都熟识,但他完全不识这个年轻的女人,他想不透,一个年轻的单身妇道,夜晚出来干什么? 那女人走到路边的一棵老柳树底下,忽然停了下来,踮起脚尖,朝亮着灯火的丁二叔住屋那边张望着,好像在打探什么动静?她这样鬼祟的行动,不禁引起了阿旺的疑心。看样子,她不像是个歹人,假如她真是丁二家的远亲,就该一直走过去敲门,用不着这样犹犹疑疑的呆在这里?阿旺决意不吭声,瞧瞧她到底要干什么? !

那女人望了一阵,把手里的小包袱塞到树边的草丛里去,蹑着脚步,慢慢的朝丁家宅院走过去。阿旺不愿惊动她,离她一截路,稍稍的尾随着她。女人穿过低枝的桑树林子,爬上丁家的屋基坡,站到亮灯的那扇油纸窗的外面,阿旺躲在桑林背后,偷眼瞧着。 不瞧倒还好,越瞧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难解? 女人所站的那间亮灯的窗子里,正是孕妇丁二婶儿的产房。二婶儿估量就快临盆了,屋里的灯火忽明忽暗的飘摇着,时见人的黑影在窗上忙碌的旋移,因为衣袖带风,才会牵动灯火焰舌的罢?侧耳细听,隐约还能听见二婶辗转呻吟的声音和收生婆唠唠叨叨劝慰的声音: 忍着点啦,二婶儿,孩子如今正在肚里头转头呢!再疼上三两阵,就会见头了! 而站在窗外的那个年轻妇道,竟然凑到灯火照亮的窗光里去,伸出舌尖舐破窗纸,用一只眼凑上去偷窥。若是在平时,阿旺火性一动,就会直奔过去,一把将她扯住,逼问个明白了。但他恐怕这样一嚷嚷,会使产妇受惊,转念又想起女人藏进草丛去的小包袱来,若想查明她的居心,何不趁她在屋外偷窥的时辰,先跑到那棵老柳树下,捡起她的小包袱,打开瞧瞧,看她那包袱里头到底装着些什么鬼东西? !

路熟腿快,打定主意的阿旺,很快就奔回路边那棵老柳树下来,从草丛里捡起那个花布小包袱,打开来就着朦胧的月光一看,我的老天!那包袱里包着的几样东西,该是人做梦也梦不着的,一个血淋淋的衣胞,一茎奇形怪状的黑树叶子,和一张像血光纸大小,上面绘着朱砂符咒的文牒。 一个老早就听人讲述过的恐怖的传说,像闪电般的掠过阿旺的心底。说是阴世各式各样的凶鬼死里面,有一种是因分娩而死的妇人,她们因前世冤孽,受了血光之灾,死后阴司不收,只发给她们一纸自找替身的文牒,她们便成了血光鬼,又有人称她们叫胞衣鬼,因为她们常在夜晚变为人形,寻找应劫的替身。 这些胞衣鬼尽管能变得和人一样,但她们总离不开这个花布小包袱。那张画满符咒的文牒,使黑白无常和夜游神不会阻拦她们,那个血淋淋的衣胞,是她们遭劫横死,准觅替身的证物,只有这茎奇形怪状的黑树叶子,阿旺不认得,也没曾听人说过。

不管怎样,有了文牒和衣包在,阿旺业已认定刚刚见着的那个年轻妇人,定是传说里的血光鬼无疑了,怪不得她在月夜里来,趴着丁二婶的窗口偷窥?原来她是想趁二婶儿满胎足月开产门时,拿她当替身,夺她母子俩的性命!阿旺这样一想,心里着实气岔不过,妳血光鬼找替身,损人利己,业已很不够意思了,妳就找遍这一方,也不该找到丁家二叔和二婶儿的头上? !两夫妻,一对老好人,遇寒施衣,遇饥施食,半生没有做过一宗损德的事,上天不替他们添福添寿,已经不公平了,哪还能容血光鬼来夺他们的子息,又取二婶儿的性命? ! 哼!阿旺冷哼了一声,咬牙说:也算是天意,今夜让妳遇上我阿旺,决不容妳在这儿沾半点便宜! 由于时辰追促,阿旺便拎起那个花布小包袱,奔回他看青的草棚子,找出一支锄头,在草棚子背后挖出个土洞,把那个包袱埋下去,再移块草皮,把上面铺妥,使人看不出新土的痕迹。 阿旺是个憨朴人,办起事来,可是快又当,又精细。埋妥小包袱,他到小溪里洗净锄头,又洗净了手,然后再回到看青的棚子里躺着。 既然遇上这档子关乎人命的大事,阿旺好把看守青禾的事扔到脑后去,专心筹谋着怎样对付那个血光鬼了。事实明摆着,那个血光鬼,收藏起她的小包袱,悄悄走近丁家宅院,是先去探路听动静,等到二婶儿产门大开,血光崩现前一刹,她定会转回来取她的鬼包袱的,世上事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血光鬼发现她的包袱不见了,一定会找这附近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头上来。 当然,人不必找着鬼斗,就是逼不得已,斗鬼也该斗男鬼,人鬼虽有阴阳之分,女鬼究竟仍是女流之辈,自己跟女鬼斗,不论动口动手都不方便,但情势把人逼到这个关口上,使他非想法子应付不可了! 阿旺想到的法子,就是尽量的拖延时辰,拖到那边的二婶儿胎儿落了地,过了难关,那女鬼就无法可想了!当然,这并不是最妥当的办法,只要那文牒和衣胞还回血光鬼的手上,她不害二婶儿,也会去害旁的人,他就这样的在黑里胡思乱想着。 时辰过了并不太久,在月光的乳晕里,那穿花布衫的年轻女人,飘漾飘漾的回到路边老柳树下来。她带着急匆匆的样子,探手到她的收藏包裹的草丛里摸索,东摸西摸,摸了半晌没找着她要找的东西,便很不安的站起身来,朝四边逡巡张望,不一会儿,她看见了阿旺所搭的那座看青的草棚子,便沿着杂草丛生的田埂,慢慢走了过来。 阿旺躺在玉米叶子上,枕着那只南瓜枕头,故意闭上眼,装着假寐的样子,两眼眯眦眯眦的留了一条缝,一径瞧着她,等她先开口。 年轻女人对着草棚门站着,乳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额上,很标致的一张鹅蛋脸,配上水盈盈的眼和弯弯细细的眉,真够称得上似玉如花。那张脸带着一丝勉强挤出来的笑意,但和她冷冷白白的脸色很不相称,两者硬是掺和到一起,便显出很僵凉的样子。 阿旺故意放松鼻膜,细声细气突发出微鼾来。 女人事急,实在没法子再按捺了,曼声开口叫说: 看青的小哥,看青的小哥!我我想向你问件事,我刚才藏在老柳树下草丛里的小包袱,小哥你有见着没有? ! 阿旺翻了一个身,希里哈啦的吐出一些梦话。女人更显出焦急的样子,走到草棚子门口,蹲下身,轻轻推搡着阿旺的肩膀,把刚刚说过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遍,不过,越加显得情急罢了。 这一回,阿旺不能再装睡了,他翻身,揉眼,打着懒懒的呵欠,装出刚醒迷的样子说: 呵?妳这位小嫂子,怎么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是摸迷了路了,敢情是? 不是。女人说:我是来找我的包袱来的。 包袱?什么样的包袱!阿旺站起身。惊讶的说:哎哟哟,小嫂子,这可就不对路了!妳的包袱在哪儿丢了到哪儿去找,怎么会这看青的草棚里来的呢? 年轻的女人急得直跺脚,有些心神不属似的,一会儿抬眼去望丁二叔家那扇亮灯的窗子,但遇着阿旺这样人,她只好耐着性子说: 我刚刚把小包袱放在那边的老柳树底下,找个隐秘的地方行个方便(小解之意),谁知也只眨眼功夫,再回来找包袱,包袱就不见了。 阿旺眨眨眼,嘴里没说心里话:这真是个伶牙俐齿的血光鬼,大睁开眼冲着人说鬼话,她明明是舐破了丁二婶儿产房的窗纸偷看动静,偏要说去行方便,如今,横竖东西在我手里,妳怎么来?我怎么去!也要妳晓得我阿旺这种人也不好对付就是了! 哎哟,小嫂子,不是我說妳,妳也着实太粗心了!他做出关切的样子,陪着她着急说:这儿庄稼要熟了,夜来多的是偷青的贼,过路时,一脚踢着妳的包袱,还不是顺手牵羊,拎了就走!没名没姓的,妳到哪儿找去?年轻的女人眼珠转动着,露出冷然的、狡黠的神情:如今是夜晚,旁的地方没见着半个人影儿,你要是存心跟我开玩笑,拿了我的包袱,就请赶紧还给我,我还要赶去办急事呢! 我没拿,真的没拿,小嫂子。 我不信,女人有点气恼了:这可不是逗趣的时辰,算我在这儿央求你,你拿了,还是还给我罢。 嗨呀!阿旺说:我真拿你没办法,我坐在这儿看守庄稼,跑去拿妳的包袱干什么?我这草棚子,统共就是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不信,我点起马灯来,让妳照着搜,怎么样? 那女人又抬眼望了一次透雾传来的灯光,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虎的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指定了阿旺,嘿嘿冷笑说: 我那包袱,认定了是你拿去的,你把它收藏起来,东一言西一语的戏弄我,你再不拿出来,我立刻就要变脸了。 我说没拿就是没拿,妳要变脸,我又有什么办法?阿旺死不认帐说:可惜这儿没有人,要不然,我们找人评评理去,世上哪有硬赖说人家拿妳的包袱的? ! 跟你实说了罢,年轻女人说:我是女鬼,我那包袱里,有要紧的东西,你不给我,我变了脸,可不太好看。 尽管她话里充满恫吓的意味,阿旺却是横下了心。 我也跟妳实说了罢!他说:妳那包袱是我拿了,文牒和衣胞,我绝不给妳拿去害人,我早知妳是血光鬼,我就是要等妳变鬼脸给我看! 话说到这儿,双方都已把话说绝了。血光鬼晓得撕破了脸,不给对方一点颜色,这看青的小伙子是决不肯把包袱递给她的了。于是,她朝天嘘出一口气,那雾和月亮,在阿旺的眼里,立刻变成惨绿的颜色,年轻的女人摇身一变,哪还是原先的模样?只见她披头散发,一脸青铁色,鼻孔,耳膜、耳眼和嘴角,全流出泛黑的血来。 她嘴里发出咄咄的尖叫声,一声冒绿火的眼,直射在阿旺的脸,她探出黑铁般的鬼爪子,直朝阿旺身上撕扑过来。 阿旺晓得在这种时辰,要是心虚胆怯的话,准会被当面的鬼物迷倒,他心里想到解救丁二婶儿母子俩的性命,胆气就豪壮起来。他弯腰抓一把湿土,朝脸上一抹,也变得黑不溜秋的像是一张鬼脸,他两眼灼灼的瞪着女鬼,吱起两排牙齿,鬼跳,他也跳,鬼叫,他也叫,那个血光鬼居然拿他没办法。 不过,人和鬼相持的时辰并不久,正在彼此纠缠时,阿旺忽然听见丁二叔的宅子里,传出宏亮的婴儿的啼哭,那个鬼忽然仿佛失去了力气,停住手,一步一步的朝后退,远远指着阿旺说: 看青的小哥,你,你太狠心了!让我错过这次找替身的机会,你可高兴了罢? 小嫂子,妳也得体谅我的苦衷!阿旺说:丁家二婶儿是天下第一等老好人,行善积德半辈子,我怎能眼见她受血光之灾? ! 这好了,血光鬼说:这你可如了你的心愿了,那包东西,你总该还给我了罢? 还?阿旺晓得血光鬼也不过这点儿伎俩,越发头昂昂的说:冲着妳刚刚那付恶形恶状的鬼模样,冲着妳刚刚要把我一口吞掉似的嘴脸,我可没那么好说话,就那么心甘情愿的把包袱还给妳。 好啦,我的小哥,血光鬼晓得无法再耍硬,声音立时变得柔软甜蜜起来:你不喜欢,我再变回来就是了,我不是向你讨包袱,我是在央求你。 一场惊涛骇浪总算过去了,阿旺坐回他的草棚子,血光鬼又变回她原先的俏模样,不,那要比原先更俊俏,更妩媚,坐在阿旺的身边,口口声声央求他,要他把包袱还给她。 可怜阿旺长了廿来岁,从没像今夜这样的接近过女人,尤独是像这样年轻,这样标致的女人。他把马灯光捻得小小的,多让棚外的月光照着她,那年轻的女人在月色映照中,更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嗨,阿旺听了她的央求,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的心狠,小嫂子,在世为人的人,总会为旁人着想,我若是把那包袱还给妳,妳有了文牒和衣胞,一定会去找替身,找着谁,不就是害了谁吗? 小哥,女人凄然的说:你光为人想,怎不为鬼想来着?今夜我是鬼,早年我可也是人,旁的鬼拿我当替身时,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不救我?让我带着胎走上黄泉路,我能怪谁?只怪自己命苦。 说着说着的,她就嘤嘤咛咛,伤心的啜泣起来。 甭哭,甭哭,有话慢慢好商量。阿旺被她哭得心慌意乱的。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年轻的女人怨诉着:你年轻轻的,在世上快快乐乐做人,哪能体谅到我们做野鬼的苦楚?喝不尽的冷风,吃不尽的露水,阴司不收,阳世不管,长年飘飘荡荡的,连个落脚的地方全没有,成天只巴望着能找到替身,这种苦跟谁诉去? 阿旺默默的听着,也点着头。 这样罢,年轻女人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阿旺的手说:小哥,你若肯把那包袱还给我,包袱里有三宗物件,文牒和衣胞对你没有用处,我愿意把那茎黑树叶子送给你,有了它,你很快就会发大财,用不着再帮着人家熬夜看青了。 有这么回事?阿旺好奇的说:就凭那张小小的黑叶子,怎样能发大财呢? 那并不是一般的树叶。年轻的女人说:那是打隐身神树上采了来的隐身符,人若把它带在身上,就是大白天穿房越户,旁人也见不着你的影子。 啊!阿旺连忙摆手叫着说:这不成,这不成!妳这是存心怂恿去偷人家?我阿旺恁情穷苦一辈子,凭力气混饭吃,手摸胸口心不潮,夜夜安稳的伸着腿睡觉,叫我带上隐身符,取那些不义的钱财花用,我是说什么也不干的。 嗨!这回该轮到女人叹气了:小哥,你那脑子是一坏死木头,斧头也劈不开你,谁叫你去偷人家的钱财来着? :我晓得世上有许多人,专取不义的钱财,我帮着你,把那些钱再取回来,让你去做好事,不成吗? 也不成。阿旺说:我的脑袋没那么多纹路,妳还是让我住在山窝子里,做个打短工的罢。 我求你求了半夜,话算白说了。年轻的女人怨诉的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永世做个孤魂野鬼,过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 我倒有个办法,阿旺想着说:妳不是说,妳常餐风宿露,没有落脚的地方吗?等我帮丁二叔忙完这季庄稼,我回到山窝子里去,搬石块,砍木头,好歹凑合着,替妳修一座庙,让妳能有香烛纸马,也有个遮风挡雨,落脚的地方。 啊呵呵呵年轻的女人激动得哭泣起来:我真没想到小哥你竟有这等的好心肠!我们初次见面,彼此名不知,姓不晓的,但,像我这样苦命薄福的野鬼,哪配进庙呢?那时刻,只怕土地爷过来,一拐杖就把我给打走了! 这个妳放心,阿旺理直气壮的说:普天世下,哪座庙不是人立的?就凭妳刚刚放过了丁二婶的功德,妳就能进得庙了!哪个土地敢找妳的麻烦,我就去砸烂他的破瓦缸,拔掉他的胡子! 这话可是你说的,年轻的女人站了起来说:你是世间至性人,能让我有块遮风挡鱼的地方,使我能领你一把香火,我情愿不再要那包袱,不找替身,也不再转世为人,历那些生、老、病、死的劫难了! 阿旺傻傻的望着她,女人逐渐退到月光里去,水溶溶的月色浸浴着她的全身,她的俏丽的鹅蛋脸发着光,含着泪的黑眼是那么莹澈,她全身的姿影,显得那样柔和,那样轻盈,这真是极为奇怪的感觉,当她说不再找替身,不再想转世为人的那一刹,化除了投胎欲望的鬼魂,哪还有半分鬼气?绕着她的那一圈儿阴森森的鬼气,立即消散无踪,月光把她的影子净化了,她真仿佛有了神的形象啦! 是风把雾氛吹动了呢?恍惚连月色也起了波浪,她的影子越退越远,越变越薄,薄到像月光一般透明的程度,在风中,在雾里,跟着那么一摇晃,便再也看不见了! 她消失之后,呆呆的阿旺,才想起一宗极为要紧的事,忘掉问她年里和她的姓名。 而庙,终归要有个名字的。 就叫它血光娘子庙罢!阿旺这样对他自己说。 丁二婶儿这胎生了个男婴。 秋收过后,打短工的阿旺卷起他的小行李卷儿,回到他那荒寒冷落的山窝子里去了。对于丁二叔家添丁,他一样兴高采烈的道喜,但他从没对谁透露过他看青那夜所遇着的事情。 秋风在山窝子里打着急劲的回旋,摘光了林木的叶子,使身后连绵的山峰,现出磷磷的、原始的容貌来。年轻力壮的阿旺,在山上走动着,立庙也得选个好地方,供她那样的人才不会使她受委屈。 最后他选了一块平台,正在他自己住屋的背后。 地既选妥了,他就忙着修平地基,虽说不是经营大庙,但他只是一个人,够他忙碌的。筑庙用的地面上,有好几块连根凸起的大石头,棱角尖尖的像是巨大的竹笋,阿旺只有采用笨法子,用大铁凿,一凿一凿的敲碎它。他用形状整齐的石头,混和着黏性的稀泥砌成石墙。梁和柱的木料,是他攀到更高的山上去,在野林里一株株砍伐来的,伐木容易运木难,为建这座庙,从高山朝下运木的滋味,阿旺算是深深的尝着了。 那种连皮的长木被伐倒之后,阿旺使手锯锯断它的杈枝,再用芟日草草修削了,按照长木倒下后附近的地形,分别使用杠杆撬拨,或是系以粗索拖拽,到了斜坡较陡的地方,再用横滚法把长木推落下去,有时候,一支梁木,得花费掉他一整天的时辰。 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野性的力量,横亘在阿旺的心窝里,使他发狂似的干这样的重活;天气变得更冷了,每到凌晨,山野间全铺上一层白白的浓霜,划过光秃秃的林木的枝桠,风声是一种尖尖细细的悲泣,仿佛仿佛的,阿旺总以为听着了发于幽冥的游魂的叫唤,他干得更加勤奋了。 遇着秋猎季的季尾,几个老猎手背着猎篓经过山窝子,瞧着阿旺那样干傻活,都估量他是为他自己筑新屋,一个笑着跟阿旺说: 敢情是忙着娶老婆过年啦,阿旺,瞧你忙乎的这个样子! 我不是在盖屋,阿旺说:我是在盖庙。 是啊!老猎手用暧昧的声音打趣说:你盖的是如意庙,参的是欢喜禅,供的是丁家的招弟罢? 他们说着,拍手打掌的哄笑着,留下一路的笑声,远去了。阿旺抬起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怔,又吸了一口气,拾起他暂时停上的工作来。 无论在什么时刻,他眼前总晃动着那年轻女人的影子,浸浴在水溶溶的月色里,她发光的鹅蛋脸,莹澈的黑眼睛,她那样柔和,那样轻盈的姿影,都仿佛在慰抚着他,使他忘记了辛劳。 而她怨诉的声音,也常在他耳畔回响着: 小哥,你年轻轻的,在世上快快乐乐做人,哪能体让我们做野鬼的苦楚?喝不尽的冷风,吃不尽的露水,阴司不收,阳世不管,长年飘飘荡荡的,连个落脚的地方全没有,这种苦跟谁诉去? 这声音化成如怨如诉的风涛,化成悉悉繂繂的落叶的低语,不断催促着他。是的,冬天转眼就要到了,不论在平原旷野,或是山窝子里,人归家,畜归栏,兽入洞,鸟回巢,天地之间,只留下一片冷漠荒寒,一个留在幽冥里的孤魂,倒是怎堪忍受啊? ! 蓝色的晨雾渐消,初阳的金辉射在高高的林梢上,阿旺更发力的做着工。他砌妥石墙的墙框,再钉起两边的山架,重活干起来异常的费力,尽管他只穿着单薄的衫子,一股热腾腾的汗气,还是穿过他的衣衫蒸发出来,看似蒸腾的白雾。 一座看上去极为粗糙,但却极为笨实的野庙,终于在天落头场大雪时造妥了。石墙、木架、山茅草缮成的顶子,庙里也有石砌的神台,石凿的香炉和烛台,却缺少一座血光娘子的雕像。 找谁呢?这一带乡野上,根本找不着雕刻匠,即使能找着,打短工的阿旺也出不起那样的价钱;真的,阿旺想: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动手罢。 有了这个主意之后,阿旺就冒雪上山去,找着一棵酸枣树,锯下一截树身拖运回来,用钉锤和铁凿做工具,慢慢的雕凿起来。他从没学过雕凿这一行,做起来笨手笨脚,他认真的雕着,心里想着那女人的影子,他尽力想让那影子在这块木头上面逐渐凸现出来。 若是在往年,到了这种户户围炉的时候,年轻的阿旺早就下了山,到丁二叔家帮忙去了,他过惯了那样温温暖暖的冬天。但今年,阿旺决计不下山,他要把那年轻女人的木像雕妥,安放在神台上,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时辰,领一份纸箔,受一把香火。 为着一个名不知姓不晓的女鬼,整整卖了一秋一冬的力气,阿旺一点儿也没懊悔过,反而觉得非常快乐。逢着雪霁天晴的时刻,他就把作凳(一种做木工用的长凳)放到庙前的阳光下面,用铁凿挖刻那个木像。阳光照着积雪的树梢,欢快的三喜鹊儿,喳喳喳喳的,这个雪枝追逐到那个雪枝,啄下的碎雪,常飘到他的手背上。 阿旺分不出心神观赏阳光下的雪景,他仍然专心的凿打着,叮叮的锤击声,一波一波的撞向远处去,和远处啄木鸟的啄木声相和相应。 雕像就快完成了,那是一座刚好有一个人那么高的立像,脚下嵌着一块方方的木座。阿旺把它竖立在太阳下面看,那是一尊看来可笑的木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粗糙的棱角,那些有凹凸的表面,看似许多斑点。 看来只好让妳这样了。他对那雕像说:我没有那么好的手艺,只有一片心意。 说着,他就扛起那座雕像,把她放在神台上。 那天傍晚,为了驱走那种雪后的尖寒,阿旺在自己的屋里生了一盆荆棘火,独自烤着。庙总算建成了,雕像也有了,阿旺想着想着,觉得还差了一样要紧的东西,一方题有庙名的匾额,而这个阿旺没有办法自己动手了,他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 是谁在外面轻敲着他的柴笆门?一个声音在叫唤着他:阿旺,阿旺可在家?明明是丁二叔的声音。 是丁二叔?阿旺说:我就来开门。 拎着灯笼的丁二叔,一进门就埋怨起阿旺来: 我说阿旺,今年你是怎么了? !难道非要我亲自上山来请你,你就不去帮忙?你二婶儿有了奶孩子,更分不开身,里里外外杂事,都得麻烦你去照应,头场雪落过了,不见你的人影儿,害得我们全家都在念着。 不是的,二叔。 没等阿旺出口解说,丁二叔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我晓得你在干什么?丁二叔说:我早听着有人跟我讲过,说你在盖新屋,后来又听人说,你不是在建屋,是在盖庙,你好好的怎会发疯邪盖起庙来的? 二叔,您就是不问,早晚我也会到您那儿去,跟您说明白的。阿旺说:庙盖妥了,只差一块匾,我不识字,也不懂得这血光娘子庙五个字是怎样写法。 什么血光娘子庙?你这是在替血光鬼立朝?丁二叔跺脚说:血光鬼是专门害人的东西,难道你没听说过? 为了消解丁二叔的疑惑,阿旺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跟丁二叔讲述,压后他说: 二叔,您想想看,世上有不少劝人为善的,我若能劝鬼为善,也是一桩功德,她失去文牒和衣包,永也不会再去找替身了,我总该给她一个地方,使她得一份香火罢? 阿弥陀佛!丁二叔闭上眼,宣着佛号,双手合十说:经你这么一说,血光娘子庙这块匾额,该我来献才是,鬼能脱去恶业,就是地仙了! 岁月不息的轮转过去,人们一代一代的凋谢,一代一代的成长,丁二叔一家人和短工阿旺都不复被人记忆了,但那座古老的血光娘子庙,仍然立在荒凉的山窝子里。庙身屡经修筑,还保持着当初那种粗糙笨实的样子,庙里仍供着那尊由短工阿旺手雕的神像。正因为听来荒缈的传言,还在民间普遍流布着,当地多数的人还热切的信奉着这位改邪归正的血光娘子,相信祭祀她,可以保佑产妇的平安。 八头鸟庙 在乌树岗子那种荒冷的地方,人们都在传说里长大的,很古老很古老的年代,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总在黑黑的夜里辗转着,那些传说像滚滚滔滔的黄河之水,没有谁去追溯它的源头。 年轻的义官儿还记得当初祖母讲过的那些故事。荒冷的地方,天仿佛也黑得很早,祖母坐在土墙边的灯光下,瘪着没牙的嘴,缓缓的吐出声音来,那些声音,化成许多透明的泡沫,在义官儿的心里浮荡着,荡出许许多多的形象来。也都是墨沉沉的底色,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和古怪的精灵们,总在活动着,使他难以忘记。 乌树岗子上,长满了绿森森的树木,岗下的田野是荒凉的,一眼望到远处的天脚,再也找不到另一个村庄。义官儿和老祖母,住在岗脚下唯一一座村子的村头上。乌树村说来并不算小,原也有五六十户人家,也许日子过得太贫寒,太劳苦,又接二连三的遇上灾荒和时疫,村里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使许多村舍变成无人居住的废屋,人烟更显得稀落起来。 义官儿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传说会那样的凄苦,那样的恐怖?祖母讲过流寇的故事:说是流寇是天降的妖魔,流寇初起时,天惊地变,夜夜听得见地心响铜鼓,流星拖着好长好长的红尾巴,一颗颗的,像雨一样的落着,那是主刀兵的兆示。说是献贼闯贼大起叛乱,杀人如麻,当地百姓恨极了,促使官府挖他们的祖墓,毁掉墓里的妖异,让他们不能再兴风作浪。挖开献贼祖墓,墓穴里尽是黄蚂蚁,成团的密结在一堆,足有柳斗那么大。闯贼的祖墓在山峰子的乱山里面,穴里留着盘大的灯盏,棺里的尸骸已变成骇人的怪物,浑身黑得像炭块,额头上生着一撮子白毛,后脑盖上有个钱大的窟窿,窟窿里爬出一条小蛇,一见到天光就昂起头来,咄咋有声的尖叫着,工人用铁锹打死那条蛇,竟发现那条蛇头上有角,腹下有爪,遍身鳞甲,极像染血的土龙。 既是天降的妖孽,屠戮善良仿佛就是该当的了,在更古远的朝代里,造反的黄巢也正那样,杀人杀得不够数他便不会封刀。老祖母每说起这一类宿命的故事,便会满怀颤栗的哀叹着: 唉,黄巢杀人八百万,在数难逃啊! 听着那衰老的哀叹,便有一些景象,像水纹似的,在眼前晃动起来,说黄巢作乱时,杀人盈野,有个当初对黄巢有恩的人,自觉黄巢或可念起旧情,不会杀到他头上;一天,他站在门前看望黄巢的乱兵过境,遇着一个披袈裟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朝他望了一眼,便对他说:施主,贫僧看你印堂青暗,转眼就有杀身之祸。那人摇头不信说:有这回事?老师父,黄巢杀人几百万,他可不会杀到我。那可不一定。老和尚说:走到劫数上,躲还躲不过呢!那老和尚说了这些,头也没回,双手合十,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走掉了。那人想想,觉得老和尚说的话也有道理,黄巢手下乱兵那么多,成天杀人杀红了眼,哪能分得清谁是谁?还是小心谨慎,找个地方躲一躲稳当。他找来找去,找到路边一颗空了心的古树,便躲到树洞里去,心想:恁是什么地方,也不会比这儿更稳当了!谁晓得黄巢盘马过来,一见这儿是恩人的家乡,便下令禁止屠杀,他四下瞧瞧说:人是不杀了,我就拿这颗古树试刀罢!说着,抡起他的金背大刀,猛然一挥,古树拦腰分成两段,树洞里吉里谷碌滚出一颗人头来黄巢是错杀了他的恩人,才发誓封刀的。 这一类恐怖的、宿命的故事,像一缸陈年的腌菜的卤汁儿,把无数人心浸在里面淹泡着,泡得酸酸苦苦的。乌树村这一带若是遇了旱,人们便会想起遍身长红毛的旱魃;若是遇上蝗虫,人们便会想起蝗虫神;起瘟呢?那是瘟神爷松了瘟虫袋的袋口;五谷不丰,怕是罪恼了青禾神不论人们遇上什么样的天灾地劫,冥冥中都有着神怪妖魔在主使,没有谁会怀疑那些,言之凿凿的传说,早就做了详细的解释。 死心塌地,就已死心塌地到那种程度:连嗨叹一声,都是愚昧多余的,旁人会说: 这都是命苦,有什么好怨叹的? ! 在乌树村里,这种凄苦的命运,业已变成一朵朵压在人眉梢额际的乌云了。 连着好几年,乌树村遭遇过太多的灾劫,在荒旱缺雨的日子里,火毒毒的日头晒得遍地生烟,满山的乌柏树都焦卷了叶子,空气干燥到那程度:划火就能点得着。好容易挨过大旱,接着又闹起大涝来,传说雨后挂龙尾,山里龙起蛟,蛟穴有磨盘大,穴里的水朝上涌起,足有三丈来高。水退后,瘟疫蔓延,各种怪病都滋生起来。 义官儿的一条腿,就是害了穿骨疽残废了的。 传说说了些什么呢?它好像只说从古到今,人的日子总活得很艰难,天灾和地变,都是魔劫,人,必得顺顺服服的忍受那些。像这一回落到乌树村的灾劫,有人便说是妖异的八头乌带来的。 日子像封了盖口的深井,漆黑无光,苟活下来的村人,尽量把自己团缩在低矮的小茅屋里,八头乌的故事,却挂在人们颤栗的唇上。 说八头乌原本是九头鸟。早在极古老的日子里,就有这么一种妖禽,它只有一个身子,却有九个头,它的羽毛是漆黑的,眼里暴射着绿光;它的每一头,都像是鹰头,有着铁硬的钩喙,这种妖禽,身体硕大无朋,总趁着黑夜,从极高的天上飞到人间来,觅人为食。及至后来,它所吞噬的人骨骸,堆成一座白色的骷髅山,怨气直冲霄汉,上界的玉皇知道妖禽为虐,差了一郎神去捕拿它。那妖禽全不畏惧,仗着它的鹰嘴利爪,和二郎神交战起来,幸亏二郎神手下的神獒上前助阵,一口咬破了九头鸟的一个头,使它负创滴血。从那时起始,九头鸟便变成了八头鸟,不敢再像当初那样肆无忌惮的害人了。 人们仍然相信,这妖禽并没被捉上天宫去伏诛。它只是暂时受了伤,逃匿到九天之外去,但仍会趁着黑夜,飞回人间来,发出极为不祥的怪声啼叫,并且它那受创的颈项仍在滴着血,那血迹更为不祥。谁要是听着八头鸟怪异的啼叫声,那个人一生都会走霉运,谁要是不当心踩着了八头鸟断颈间滴下的血印子,那,更会患染温疫,没法子医治。 生了病的老祖母相信这种传说,也最忌惮不吉的八头鸟了。在很多个黑夜里,她反覆的跟义官儿讲述它,她埋在密密皱折里的老眼,充满了茫茫然的恐怖的神情。 奶奶还怕什么呢?义官儿,她平静的、缓缓的吐话说:奶奶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业已是快进棺材的人了,奶奶是替后世人担心哟!你想想,二郎神有那么大的神力,加上神獒犬助阵,也没能把那妖禽拿住,有一天,那妖禽治好了它的断头,人,又要遭浩劫了! 老祖母这样说时,义官儿只能眨着眼听着,他是用古远传说哺喂着长大的人,他不能不相信这些。世上有很多事,对义官儿来说,都是黑漆漆的,解不破的谜。爹是那一年冬天,上山去采樵失了踪的,有人说:怕是遇着豺狼虎豹了;有人说:多半掉进雪窟窿里去了!而妈是害瘟病死的,是她夜来听见八头鸟的叫声?还是她踩着那妖禽洒落在山野间的,不祥的血印了呢?爹和妈死时,他还不能记事,爹和妈的影像他也记不起来。老祖母红着眼说起他们来,义官儿觉得那是一个故事,跟那些古老传说同样沉黯凄惨罢了。 黑里究竟有多少妖魔鬼怪,瞪大灯焰的绿眼,窥瞥人世呢?几乎每一个夜晚,他把多汗的、潮湿的手掌掩在忐忑的心上,都在苦想着这个。 乌树岗子从三面围绕着这个荒寒的村落,逗上秋冬相交的季节,夜来降浓霜,一片苦寒,尽管山里有扫不尽的落叶,使每户人家的黄泥火盆里,都能保有一盆炉火,但那盆多烟的死灰,却烤不热寒透的人心。老祖母睡着了,义官儿仍常独醒着,听着呼呼怪吼着的风声,远远近近打着回旋,在那一刹间,义官儿会骇惧得把瘦小的身躯紧缩成一团。那风的泼吼,干叶的悉繂,一切的动静,都仿佛是妖物扑来的声响,那些妖物化成黑暗,黑暗又化成遮天盖地的牙齿,格格作响,要把乌树村整个村庄,连人带屋给一口吞噬掉。 黑夜有流不尽的那么长法儿,非等极度的恐惧把人磨得麻木了,自觉人已不是人,只是一些被捆绑在黑夜里等待妖魔的活饵,那时刻,鸡的啼声才会招回人被吓得离了窍的灵魂。而白昼来时,义官儿总咬牙忍耐着,没把这种感觉跟老祖母说过。 换是白天又怎样呢?村上人也没因得着暂时的喘息快乐过。有人说是在岗子上见片铜钱大的血点子,以为那就是八头怪鸟流下的血,要不然,怎会使整个村庄染上瘟疫呢? 灰云背后的太阳,淡淡的一片白,照着茅屋的屋脊,和一些圮颓的土墙框子。有些生瘟疫的人家,檐前挂着筛子,上面贴着黄纸符咒;有些人敲打着黄盆,在屋后的林子里,用哀泣的声音在喊着什么;义官儿晓得那种关目,他们是想喊回病重的家人的灵魂。他扶着自己钉的木拐棍,一跳一跳的走着。土墙框子外面,留下许多滩焚化纸箔后的黑色纸灰印儿,贴地的小风吹起黑纸灰,在人头上滴溜溜的打着盘旋。又有人家出殡了,薄薄的白木棺,只有四个人抬着,家人走在棺后,一路喃喃的撒着纸钱,没有喇叭,也听不见哭泣。人打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仿佛就是那么一回事,死人也死的太多了。 那边的墙脚下,蹲着几个人,在窃窃的谈着什么。义官儿走过去,看见说话的吉家老婶儿,眨着她的烂红眼,一脸难过的样子。 我想不会的,老婶儿。一个姓柴的男人说:天下这么大法儿,九头鸟这种妖禽,怎会偏偏拣上咱们这一方? 说了你们不相信吗?吉家老婶儿又眨起红眼来了,她那烂红眼左边的上眼皮上,有个核桃大的肉疙瘩,一眨眼,那肉疙瘩便跟着摇晃起来:这几天夜晚,我总在梦里,被什么一种怪声音惊醒,极像恶鸟的叫声,又仿佛像是人语。 妳是听着九头鸟的叫声了? 吉家老婶儿用衣袖擦擦她见风流泪的眼: 哪里是什么鸟叫来着? !窗外乌漆墨黑的,我打窗缝朝外看,哎哟,你们知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黑影子,拎着一盏晕糊糊的灯笼,随风飘荡着,它一面飘移,一面这么叫唤:给我一点锅灰,给我一点锅灰啊!那声音,哑哑幽幽的,像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叫魂一样。 九头鸟变的,敢情是!姓柴的男人说:谁都晓得,整圈的锅灰印子,能治那妖禽的伤口,它要是能骗得那种锅灰,治好伤口,只怕世上的人,又要遭大劫了! 整圈的锅灰印子,它是永远也骗不去的。一个老头儿说:谁都晓得铲锅的时候,边铲边踏,把锅灰踏乱掉,不让那妖禽采了去疗伤。 你能不给,它能硬讨,该怎么办呢?吉家老婶儿忧急的说:不信你们夜来放警醒些,留神听着,那怪声音还会来的。 自从吉家老婶儿这么一说开头,紧接着,更多附会的传言就把乌树村的人心搅乱了!有人跟吉家老婶儿说的是一样的话,硬说三更半夜,听到半虚空里,有声音这样幽幽叫唤着: 给我一点锅灰,给我一点锅灰啊! 有人梦见九头鸟伸着八个头和一只血淋淋的断头,对着他大声喊叫,逼他献出一圈完整无缺的锅灰。有人更以为乌树村遇着的灾劫和瘟疫,都是由这只妖禽带来的,若不及早设法,全村很快就会死绝了。 这该怎么办呢?有人犹豫起来。 是啊!吉家老婶儿骇惧得有些昏乱了,在这一连串的灾变中,她算是受害很深的一户,一家五口,都已先后入了土,只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咱们在世上为人,命当忍受灾劫,哪能斗得赢那些妖魔鬼怪? ! 这当口,村里年纪最长的胡老公公摸着胡子说话了,他咳着说: 斗得赢斗不赢是一回事,就算乌树村的人死绝了,咱们总不能把一圈儿完整的锅灰拿去,让那妖禽治好伤口,兴风作浪的去害普天下的人。 老爹说的不错。姓柴的男人说:不过,妖禽有她的妖法,咱们委实斗不赢它,何不退让一步,替它盖个野庙,供给它一份香火,我这个折衷的法子,并不是缩头怕事,只是花钱消灾罢了! 对啊!姓柴的几句言语,立即就有许多人嚷着附和起来。 慢点,慢点,你们听我说!胡老公公大声说:妖魔鬼怪这类邪门玩意儿,就像世上的恶人一样,你越是退让,他越是得寸进尺,咱们能跟豺狼虎豹讲退让罢?那妖禽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物事,咱们就不能拿它当作神佛看待,让它进庙,为它焚香燃烛,叩头膜拜。 但人们无心再听胡老公公的话了。灾劫和时疫,磨蚀了人们的心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尽在商议着为八头鸟立野庙消灾的事,使喊哑了喉咙的胡老公公用拐杖顿地,气晕在背椅上。 年轻残废的义官儿,只有白着脸听话的份儿。他从没眼见过那些活跃在传说里的鬼怪妖魔,尽管无数形象,早已刻印在他的心上,仿佛那些非人,都藏匿在流液般的黑暗背后,也都是像由黑暗所化:黑暗把人心染透了,浸蚀成一个黑窟窿,一切传言,全从人心的黑穴里流溢出来,反覆浸染他们自己。能怪得那些为八头鸟盖野庙的邻舍吗?他们早已忍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灾劫了,算是胡老公公的话有道理,他们却再也没有跟那传说里的妖禽敌对的胆气,他们只求退让苟活。 就这样,一座怪异的八头鸟庙,在乌树岗子上被人立了起来,正像无数荒僻的乡野上,供奉那些威迫民命的山精海怪一样。 看来是极不打眼的一座小野庙,泥墙草顶子,不过半人高,庙前安奉着一块粗木牌位,刻上八头鸟神之位的字样,两边放有香炉蜡烛台。庙不高,但比起低头屈膝,顶礼膜拜的人来,它毕竟还高了一截儿。 而乌树村的灾劫,并没有因为人们向那妖禽低头略微减少一些。在冰封的腊月里,朔风和大雪把人锁在沉黯的小屋里,每夜义官儿入睡时,总会怀着颤懔,侧耳听着风号,那仿佛已不是风声,却是八头妖鸟得势时所发出的狂笑,那是使人胆战心惊的笑声。 即使到了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季节,盘旋的瘟疫仍然在村里蔓延不绝,早先死了人,还有一口薄木棺,后来只能使芦席卷了。饶是这样,老祖母还坚持着她那种宿命的论调,认定人生在世上,就是来经殃历劫的。 胡老公公说的再好,有谁相信呢? 天交四九,老祖母的病变得更沉重了。裹在破棉被里的干瘦的身子,不停的抖索,一盏缺油的小灯,睁眼熬红的倦眼,一眨一眨的望着她那张皱脸,一张蒙了一层皱皮的活的骷髅。 义官儿怕祖母冻着,他得去抱些湿柴回屋来,把炉火升旺些。里外奔忙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把带雪的湿柴燃着了,再看老祖母的那张脸,业已逐渐的变得僵硬,仿佛就要凝固了,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微含湿润的盯视在义官儿的脸上。 村里人当真替那妖禽盖了庙了?义官儿。她喘息着说。 义官儿点了点头: 除了胡老公公,旁人都愿意花钱消灾。 那是没有用的。老祖母说:那妖禽只要疗伤的锅灰,不要香火,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会变成神的!人若供奉缭,只有越供越遭殃。 打着尖锐唿哨的寒风,像蟒蛇般的游过来,风头扫下林木枝桠间积着的雪块,霹啪有声,气如游丝的老祖母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几句话,便寂然阖上了眼。义官儿惊呆了,双手紧紧扭绞在胸前,直楞楞的望着这幅景象。老祖母像被冰冻在那里,她那张没了牙的,曾吐出许许多多传言的嘴紧抿着,看上去是一个已经被封塞住的洞穴。她一辈子总是那样深信传言,那些古老的传言如果是一条在黑夜里流着的黑河,她就该是黑河里的一道水流,但在最后,她却说出她心里的话来,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会变成神的!就那恐怖的八头鸟来说罢,尽管有人为它盖野庙,供奉香火,但它仍是一只与人为敌的妖禽!这种朦朦胧胧的思绪,在义官儿心里像游丝般的飘荡着。 半明半灭的灯焰不时发出跳动,义官儿只是麻麻木木的站在那里,在这一刹间,空间和时间也都凝固了。他站着,没有悲哀,没有惊惧,传言的黑水滔滔,黑夜滔滔,他是被泅溺在里面的一个,黑水已漫过他的颈项,就要封阻他的呼吸,他是溺者,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脱溺攀登。 他终于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用破棉絮扯盖住老祖母的脸,摘下土壁上挂着的套头风帽,拾起他的拐杖,一跛一跛的开门冲了出去。 冰雪的世界里,夜风带着透骨的奇寒,残废了的义官儿一出门,寒风便把他扁瘦的身子逼得打颤,他没有带着灯笼,仅靠微弱的雪光照路,朝屋后的乌树岗上爬过去,我偏要捣毁那座庙!他心里有着这么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谁得罪了你,乌树村还会坏到什么样子? ! 雪早落过了,积在地面上,没有融化便接上了另一场冰寒,先被朔风旋到凹塘里,变成一滩滩斑斓的白,面上已结成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了。义官儿心头梗着一股气,低着头,哈着腰,一步一步的,顺着乌树岗岗脚朝上升引的斜坡,费力的攀爬着。 好在他熟悉这座岗子,晓得那座泥墙草顶子的八头鸟庙砌在什么地方。尽管单靠雪光照路,也不会迷失在乌柏树的林子里。 岗子不很高,也并不很陡,但它朝后绵延得很远,一直和背后的大山牵结在一起。那座八头鸟的野庙,盖在乌树村正背后的岗腰上,算来也不过相隔百丈远,换在天气和暖的白天,换是个好腿好脚的人,爬这段路并不算得什么。但在朔风怒号的深夜,四野是一片凛冽的冰寒,义官儿拖着一条废腿,靠木杖撑持着,脚踩溜滑的冰面爬起来,那可是步步艰难了。 他朝上攀爬着,落山的风迎面扑来,像一堵塌墙般的迫压着他瘦小的躯体。结成冰的雪壳儿又不把滑,他有好几次滑倒在地上,差点儿把拐杖滑脱了手,但他仍紧咬牙关撑起身子,继续攀爬着。 究竟为什么要像发了疯似的,夤夜去捣毁那座供奉妖禽的野庙呢?义官儿自己跟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来,只是抱着那种强烈的感觉和强烈的意愿罢了!这些年来,他活在沉黯的小屋里,怕饥、怕寒、怕灾劫和春荒,但那些总还能撑得过,只有老祖母的那张脸,他很难失去。每夜,展现在小灯下的那张顺服忧愁的皱脸,不知带给他多少安慰,多少勇气? !黑暗化成无边无际的汪洋,那张脸上偶露的笑容就是一块礁石,使他虽触及那些恐惧的传言,并不会沉溺下去。 如今,那张脸就要埋进泥土去了,他不能被黑夜的妖魔鬼怪捺住头溺死,他不愿像上一代人那样,不顾一切的只图退让苟安。假如人人都像胡老公公那样明白道理,传言就不会压到自己这辈人身上来了。 他走进落了叶的乌树林子,风扫落的枝桠间的碎雪,不时打在他的头和肩上。他抬头去看,深铅色的天盖,被纵横的枝桠割裂了,那些枝桠露出狰狞的形状,像钩曲的鹰爪,就要攫食猎物一样。 那边不远就该是那座野庙了。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四肢逐渐麻木起来,只有心窝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保有一丝温热,他抖索得那样厉害,简直无法自己左右了,走不上一会儿,便一跤跌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直很明白,像积雪一样的洁白明亮,最初,他用手掌捺着冰冻的雪面朝前爬着,爬到乌树林子边缘,能借着雪光,看见那座供奉妖禽的小野庙,他极力喊了一声,便停在雪地上不动了。 。 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发现村梢小屋里发生的事情,老祖母僵死在床上,义官儿却不见了。人们循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找到乌树岗腰的林子边缘,紧挨着那座野庙,才觅着义官儿那孩子冻毙的尸体,他两眼大睁着,一支拐杖,仍紧紧的握在手里。 议论和传言,又从许多张嘴里悄悄传递起来,大半都和那断颈滴血的妖禽有关,但大都属怀疑和推测。真是的!那可怜的孩子,拐着腿,在他祖母后离开他那生着炉火的宅子,一个人摸到八头鸟庙去干什么呢? 但这些总必会过去的,一代一代的人一样会过去,野庙经风历雨,自然也不会长存。问题是藏匿在黑里的鬼怪妖魔,永远侵蚀着人心,使人心烂出一处黑穴,流出若干可怖的传言来,像八头鸟之类的,怪异的野庙,曾经被人立过,并且膜拜过。 当大伙儿向邪恶退让的时候,抗争总是非常艰难的,尽管艰难,但从不会断绝,义官儿就是个例子,义官儿究竟为什么要爬到那座野庙前去?只有胡老公公懂得,那些对八头鸟膜拜的人,是不肯相信的。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