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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翦恶记

遇邪记 司馬中原 28084 2023-02-05
缘起 长淮十八滩,最恶沈家滩,尤独是秋来洪水泛滥季节,滩前的河道上,水声急如牛吼,汹涌的黄色浊浪,一波叠着一波,像潮前蠕动的巨蟒的脊梁。奇的是沈家滩附近的地势平坦,但河面打弯处的水势却异常的险恶。水面上常见到不同方向的漩涡,一种是正漩,一种是反漩,这些漩涡随着溜头走,初起时,小而轻灵,但越卷越急,越卷越大,有些漩涡竟黑洞洞的大如小磨盘,行船的人把它称作鬼推盘,形容那种危机四伏的森寒。 据若干久在长淮行船的老船家说,沈家滩之所以水流湍急,是因为河床下面凹凸不平。有人传闻早在黄河夺淮的时代,一条潜禁在黄河里的孽龙断索逃遁,顺着洪峰涌进长淮的河道,就在沈家滩的河心下面打巢居,河水流经老龙窝的穴口,受了崎岖的河床的激荡,便汹然鼎沸起来。一般行船的人,驶经沈家滩前的老龙窝时,恐惧水程险恶,又不愿冒着身家性命之险开罪孽龙,往往在离滩三里处停船,将供物列在船头,焚香祷告,这样,才有希望平渡过险滩。

行船难过老龙窝,见着鬼眼打哆嗦! 单从老船户们辗转的流谚,就想像得出那儿险恶的光景。不过,沈家滩前老龙窝的水程险恶,并不能阻吓许许多多南来北往的船只,这些在波浪上撑篙摇橹,行船淘命的船仗伕,他们懂得忍耐和顺服,却也有一种原始的顽强的野性。在他们执拗的意识里,天底下还没有渡不过的险滩,闯不过的险峡,只是,遇上险恶的水程,使他们格外的小心谨慎罢了。 多少年来,若干可怖的传说,渲染了这座神秘的险滩。说是任何船只在停船祭祷之后放船过滩,那些鬼漩涡就会分列到激流的两边去,顺漩涡在前面拉纤,逆漩涡到后面加把劲,发力推船。不消多大一会,船就平稳的驶出那段使人晕眩的湍急水面了。船伕们相信每个鬼漩涡下面都有一个水鬼,那都是许多世代里沉船溺毙的鬼魂,他们沉尸于孽龙的窝窟,被孽龙役使,但凡有香火祭物的,他们就会帮着推船,若不,孽龙就会要他们把顺漩和逆漩推合在一起,托起船底,把船只弄沉。

但默默流动的时间,逐渐改变了人间诸种事物的面貌,当时的险滩和激流,随着长淮的淤塞,已经变成一片裂隙纵横的滩地,替沈家这一族增添了产业。若说还留下一些和过往传闻相关的影子,那就是沈家滩和老龙窝这两个地名,仍然被人们习惯的称呼着,没有更改。 提起沈家滩前的老龙窝,就不能不提起沈家这一族人。据说从北方迁到这儿来定居的,这一族的始祖叫做毛胡子沉三,这个沉三生得粗野蛮悍,一圈儿闹腮胡子,根根硬得扎人,胡梢儿乱蓬蓬的朝外上卷,像是谁在他那张褐黑的螃蟹脸上,倒栽了一把猪鬃。 毛胡子沉三练得一身好拳脚,又通习水性,年轻轻的在黑道中打滚,居然开山立万,单独闯出个局面。后来遇上专缉盗匪,大大有名的黄三泰,捣掉了他的巢穴,把毛胡子沉三降伏,留在身边办案当差;黄三泰在淮上办不蜡庙的大案子,毛胡子沉三很卖了些力,黄三泰便荐他到县里去当捕快头目,一干干了多年,手头有了积蓄,便买了一块滩地,营建广厦楼台,在长淮定居下来。

按理说,在县衙里当差吃粮的一个捕快头目,没品没级,只算是芝麻菉豆官,按照公俸计算,他甭说只干十年八载,就是这一辈子干到那一辈子,也买不起大片的田地,盖不起楼阁相连的大宅子来。但毛胡子沉三自有他脚搭黑白两条船的本事,凡事只要对衙门有交代,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宽有宽的条件,至于究竟是些什么样的盘口?局外人也就无法朝深里追究了。 毛胡子沉三死后,沈家族里的人丁发旺,分居在河滩附近好几座村落里。他们虽都有田地,有产有业,但其中仍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家伙,由耍枪弄棒,到包赌包娼,半黑半白,也亦黑亦白,像他们的祖宗一样。 无论这些族人是正是邪,对于他们移居的始祖,毛胡子沉三,却都引以为荣,那是因为他跟过黄三泰老爷。黄三泰和黄天霸父子两个,在民间传说中,是神话般的英雄豪杰,连皇上都赐过他们黄马褂。毛胡子沉三当年,即使只是跟着黄三泰牵马执镫,提壶倒溺呢,多少也总沾上那么一点英雄气味啊!

在沈家的祠堂里,毛胡子沉三的画像,张挂在正中的香案上,子孙们有意夸耀他们的祖光,把那个出生在前朝的人物,画成金甲红袍的武将,连那乱蓬蓬的胡子,也画成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美髯了。他们相信,当初毛胡子沉三公选择沈家滩买田置产,是大有缘由的,老龙窝既是龙窟,定是风水好,地气佳,日后不指望出个五爪金龙面南背北嘛,至少也会出个有头有角的土龙,独霸一方。 族里这种盼望,也许就应到了沈兆堂的头上。沈兆堂在沈家这一族系里,算是个贫户人家,他爹沈大扁头是个马浪荡,把产业嫖撇光了,替族里看管祠堂过日子。大扁头的老婆前后生了三胎,只存最后这一胎,就是沈兆堂这个野小子。 沈兆堂在父母遮覆下过的日子并不多,不到十岁,沈大扁头夫妻俩便先后撒手归西了。看祠堂的差使落在一个姓鲁的外姓人手上,沈兆堂管他叫鲁大叔。这根没爹没娘的苦瓜藤子,就由鲁大叔收养着,替鲁大打一打杂碎的零活。

鲁大跟沈家也是老亲世谊,他很喜欢沈兆堂这个孩子,觉得他的长相,有三分像是堂上供着的毛胡子沉三。他总觉得沈兆堂人很聪明,不进塾念几年书有些可惜了。正好沈家延聘的塾师就在祠堂设馆,鲁大特意买了纸墨笔砚,和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书本,备了束修,把沈兆堂送进塾去,谁知这个野小子,什么都喜爱,单单不喜欢念书啃课本儿。尽管塾师管束得很严。他仍然不断的打架闹事,结果被塾师勒逼退塾,交给鲁大领开了。 你这样小小年纪不念书,总不成整天打野啊!鲁大对他说:文的学不成,那就学个武的罢。 沈家祠堂西院里,设的有武馆,请来个落魄的旗人苗天盛教练刀枪棍棒和拳脚。沈兆堂被送进武馆,算是对了他的胃口,成天跟着苗天盛抡拳踢腿,显出极大的兴致。苗天盛见他是块练武的料子,便尽出所学,悉心传授他。沈兆堂在武馆里苦练了六年,到十六岁上,他业已长得横高竖大成了人了。有一天,和他师父苗天盛对阵比划,他出了一个有力的鸳鸯腿,竟然把做师父的踢跌了一个筋斗。

做师父的敌不赢徒弟,脸上挂不住,向沈家族里的执事辞了武馆教习,卷起行李走了。一时没请著新的教习,野小子沈兆堂便很自然的接着苗天盛,当起武馆的教习来。年纪轻轻的后生当教习,消息传扬开去,沈家滩附近有些练武的不服气,有几回找到沈家祠堂来,指明要向沈兆堂讨教几招儿,结果全被沈兆堂放倒了。因此,沈兆堂在很年轻的时刻,就有了点儿名声。 一般习拳练脚的人,在平时,几乎没有多大用处,沈兆堂固然有些武术功夫,除了团武馆之外,总不能靠着跟人打架过日子?正巧那年征集河工伕挖掘淮河,他就去报了名,跟他那一伙朋友去挖河领工钱去了。 淮河虽于淤塞了多年,人们仍然没忘记那许多有关沈家滩和老龙窝的传说。沈兆堂自幼就爱听人们讲古,对那些鬼眼,鬼磨子,没底的龙窝的故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当的是领工,所挖的那一段,正是俗传沉舟的险地,下面就是龙窟。

挑土方挑下去四五尺深,他就发现了一条生了锈的铁环锁成的锚链,他着工伕顺着锚链挖掘,谁知那条陷在土里的锚链越挖越长,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对了!他想起什么来说:讲古的人不是讲过吗?早在几百年头里,那时,这儿还是一片水咧,说是有个弄船的老大,不信老龙窝深不见底,他便做了一个拖着长链的铁锚,存心要在老龙窝的急漩上停船,落下锚链去,丈量丈量龙穴究竟有多深? !谁知把一船的锚链放尽了,也没有量到顶底!压尾,连那条船也沉下去了。这锚链,敢情就是那条船上的。 锚链通向淤泥里,淤泥软得陷人,没法子再挖了,只有用铁凿子斩断它,转头再挖旁的地方。 挑河挑了十多天,沈兆堂领的这拨子工伕,可真挖掘出来不少东西,有破碎枯朽的船板,古代的磁器,大堆的骷髅骨,断折的船桨等等,沈兆堂把这些东西列册报上去,上面发下不少的奖金。唯一没有朝上报的,是一块好重好重的黑石块,这块黑石沉在河心深处,使工伕们挖断好几柄铁锹,沈兆堂纠集几十个工伕,用无数巨麻索捆住那块黑石朝岸上拖,折腾了好半天,才把那石块拖到岸上来,放置在一株老榆树的树荫下面。

这是一块什么样的鬼石头?竟然这么重法,咱们的腰杆,差点全叫它给坠断了! 石头哪有不重的,沈兆堂说:何况它有桌面大,河心里土软,得不上力,所以就更难运了! 一块不值钱的石头,挖出来就搁在那儿,没人理会了。大榆树旁边就是挖河工人的工寮,这些工人在一整天辛苦之余,常把那块黑黝黝的石块当成饭桌。不久,河工移向下游去了,沈兆堂说是这块石头扔了可惜,他便借了一辆双驾的牛车来,找人帮忙把它运回去,预备日后请石匠来家,把它改凿成一盘磨子。 河工做完了,近万的工伕也都散了,而年轻的沈兆堂却逐渐的发达起来,前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竟由一个穷武师,挖河的工伕头儿,变成沈家滩的首富。他的钱财,像水涌般的旺盛,使他大量买进滩田,又向长房买得了他们始祖毛胡子沉三建造的那所老宅子,重加整修,弄得面目一新。

人在乡间,一旦有了钱,自然也就有了势,不愁没人来呵奉你。沈兆堂发迹后,一口气买了几十杆枪,请了很多人来替他护宅,当地那些游手好闲的,也都沈大爷长,沈大爷短,把他当成一把护身的大伞。 沈兆堂究竟是怎样暴发起来的?一直是议论纷纭的谜团。慢慢的,才有人弄明白和挖得的那块黑石头有关:因为依据传说,前朝有一只北上进贡的船,沉在老龙窝的急漩下面,那艘船上,运有一块巨大的乌金,黑石头起土时,沈兆堂业已晓得那是稀世的宝物,但他却没讲出来。他瞒过众人,独得了这块宝物,家有金山,哪还有不发迹的道理? ! 发了迹的沈兆堂,若果是本本份份过日子,就靠那一大块乌金,任意敲凿下一点点,也够他丰衣足食过一辈子的了。但他天生不是安份的人,单单财富并不能使他满足,他以没角的土龙自居,做起道道地地的地头蛇来。他娶了姓刘的姑娘,替他生下一个楞傻的儿子,乳名就叫小傻子。婚后不久,他又连抢带夺,弄了三个偏房。他凭借财势,一面交结官府,一面又跟各处的江洋大盗换帖拜把子,卅出头,他已成为沈家滩的一霸。

在远近人们的心目里,他要比当年潜居河底的那条孽龙更为难惹难缠。 跑江湖的班子 那年,天闹旱,一个跑江湖的班子,路过沈家滩,歇下来响锣卖艺。这是一个极不打眼的独家班子,一共只有三个人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看来只有五、六岁,梳两条朝天扒角辫子的女孩儿。 即使在乡野地面上,三个人的卖艺班子,也是够寒伧的。那个汉子约莫有廿七、八年纪,身穿满是补缀的老蓝布衣裳,一头一脸,全是赶长路时留下的风尘。他用一支又粗又长的枣木扁担,挑着两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那个梳扒角辫子的小女孩,就坐在担子后面的那只木箱上,手抓着两边系箱的绳索,悬空踢荡着小腿玩儿,脸上挂着一付浑不解事的笑容。女的跟在汉子的后面,肩上背着一长一圆两只包袱。论起年纪来,她比她丈夫还要年轻几岁,顶多廿三、四的样子。她的穿着也极平常,上身是一领淡青的紧身小袄,黑滚边,下身穿着扎脚的黑裤儿,虽然赶长途路,她的脚步仍很轻盈捷便,仆仆风尘,也掩不住她娇美的面容和一身艳色。 这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夹在逃荒的人群里,经过沈家滩,夜晚就落宿在沈家祠堂的角屋里,二天傍午时,他们就在沈家祠堂对面,沈兆堂宅前的广场子上响锣卖艺了。那汉子响了一圈儿锣,希望多召聚些看热闹的人来,好多得一点儿采金。尽管锣声锽锽响,但场子上还是空的,只有十来个不大不小的村童,和三两个推车担担子的过路的客人,停上脚来观看。 那汉子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酸苦,凄凄迷迷露出一份在他的行业上不可缺少的笑容来,一样朝那些围成圈儿空眨眼的孩子抱拳作揖说: 诸位看客老爷,我夫妻两个,从没走过江湖,闯过码头,只因北地闹旱,才带着孩子,逃荒避难来的,腰里没盘缠,难以为活,只好把几套初学乍练把式,抖出来在诸位眼前献丑,也好混一口饭食! 对!咱们只求混一口饭食,不惜抛头露面,夫妻对打,饿着大人不要紧,饿着孩子,心里难安,那,小把戏,妳打鼓罢。 那小小年纪的女娃儿,点着头曼应一声,果真发力的擂起鼓来。随着急促的鼓声,那汉子先自耍了一套飞锣绝技。他用手里的一只锣锤,轻轻拨动那面铜锣,铜锣便在锣锤上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急,他改用食指的指尖顶着旋转的锣锤,再把他移到头顶上去,一晃头,锣锤落在左肩上,仍然直立旋转,一晃肩,锣锤又落到右肩上去,还是转动不歇,不一会儿功夫,那柄直立旋转的锣锤,顶着那面转动得亮霍霍生光的铜锣,业已从肩到背,从背到腰,从腰到两膝他能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控制住那锣锤的旋转,而且移位迅速,仿佛锣锤长了腿,自己会走会跳一样。 四面围观的村童们,从没见过这种又灵巧又奇异照把戏,眼见那汉子耍到精采处,便闹哄哄的拍打着巴掌喝起采来。但那俊俏的女人却在一边摇头。 咦!亏得咱们还是夫妻,我耍把戏,人家在场子外面喝采,妳却在场子里面摇头,这那汉子做出发急的样子说:这不是在拆我的蹩脚吗? 算了罢,当家的,女的说:走江湖混饭,都要像你这样耍法,那可太容易了!你这不是在卖艺,是在哄孩子。 照妳說,该怎么玩法? ! 我说,得由我换耍一套略微像样儿的,女人说:然后,咱们得亮出真刀真枪,舍命打上一场,就算本事不济,艺业不精,也得摆出个样儿来呀? ! 就是我跟妳打?那汉子摇头说:不成!俗说:好男不与女斗,再说,天底下靠打老婆赚钱的男人,我还没见着过。 诸位瞧瞧,咱们这个男人好会扯谎,他打我打了半个来月了,还说他没见着! 本来就没见着嘛!那汉子理直气壮的说:出门在外,我根本就没照过镜子。 他们这样一对答,场外的人都笑起来了。在一片笑声中,那汉子捡起铜锣敲打着,女人取出一根枣木扁担来,把扁担朝天直竖在场子当央,男人掩住锣说: 妳这是干嘛? 这是略微像样的把式。女人说:这有个名堂,叫做悬空侧爬扁担,扁担悬空竖着不用人扶,我要头下脚朝上,用倒竖蜻蜓的架式,手抓扁担根,一寸一寸的倒爬上去。 好家伙,男的说:听她说得倒挺像样儿,那得要爬上去才算数,妳既在人前吹了牛,夸了口,妳就得替我爬!万一跌死了,我只好用这根扁担把妳挑去埋掉,背井离乡走在半路上,一口饭还吃不饱,我哪能为妳买得起棺材! 废话少说,女人说:响锣鼓! 锣鼓一响,那女的系起青布头巾,后退数步,一个倒竖蜻蜓,就抓住了扁担的根部,同时以美妙的姿势,一寸寸的朝上倒爬起来,这种简直近乎魔法的特殊技法,甭说是内行,就给一般人看,也一眼看得出它太不容易了!那根浮竖在地面的扁担,不比打牢在地下的木桩,真是吹口气都能吹得倒,何况乎一个人贴着它?也就是说,那女人倒竖上爬之际,她整个身子都要和扁担的重心配合,取得绝对稳定的平衡,不能有毫厘的偏失。再看那女人,完全是一付不介意的样子,很快便爬到扁担的顶端,以一只手的掌心捺住扁担头,身体仍在半虚里笔直的倒竖着,她这一套罕见的绝技,果真更胜过适才男的所耍出的飞锣,无怪场外的村童都如痴如狂的蹦跳嚷叫起来了!女人趁着采声初落,飞身画一个圆弧,跃落地面,她顺手捞住那根枣木扁担当作兵刃,朝男的摆了一个架式,那汉子急忙扔开铜锣,取了一支铁鞭,两夫妻认真交起手来。场外的过客和村童都不是行家,看不出门道,只能看出这一阵对打,打得非常热闹。 那根厚重长大的枣木扁担份量够沉的,莫说是蛮腰一握的女人,就换成彪形大汉,挥舞得久了,一样会累得气喘如牛,脚下松浮。但那看起来俊俏柔弱的女人,抡动如飞,在她周围一丈方圆,尽是虎虎的风声。男的使的那支铁鞭,出手更为快捷,身随鞭走,鞭随身转,轻灵快捷,像一头豹子。这一场假戏,却做得极为逼真,打了足有一盏茶的时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叱喝,各自跃回原地,朝场子拱手为礼。 正当采声纷起时,忽然听见有人用极宏亮的声音,连着喊了几个好字。两夫妻再一抬头,就见那大宅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穿缎面长袍的人,在左右好几支匣枪的扈从下,站到门斗子下面来。穿缎面长袍,显然是宅主模样的人,一手扶着磨石狮子的头,大声喊好,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嗳,小兄弟,敢问那位大爷是谁呀?那汉子走条一个村童问说。 那是沈兆堂沈大爷。村童说:他也是练武的,早几年里,还当过武馆教习呢! 正说着,沈兆堂业已率着左右,降阶而下走过来了,他微微提起袍叉子,把这对卖艺的夫妻仔细端详着,满脸堆下笑来说: 练家。两位真是好身手!沈家滩小地方,兄弟有很久没见到这等扎实的功夫了。 哪儿的话,沈大爷。那汉子连连长揖着说:在下奚伦,因携妻女逃荒避难,半路盘缠不济,才买了串锣鼓,厚颜献丑,区区末学,当不得沈大爷的夸赞!适才问起场外的小哥,才知我夫妻不懂规矩,不知礼数,竟然在鲁班门前弄了斧头,您不加罪,在下业已感激不尽了啦! 总不成这样站着说话,沈兆堂说:假如奚兄不见外,就请收拾收拾,进宅子说话,由我作个东道,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平白无故,哪敢劳烦沈大爷。奚伦又揖谢说:不过,您既这么吩咐,在下一定携同妻女,到府上去拜望,多多向您请益。 奚伦夫妻俩收拾了箱担,进到沈兆堂的宅子里,沈兆堂款待这对逃荒避难的夫妻,可说是非常的殷勤。他探问出奚伦夫妻是白马庙附近人氏,离沈家滩有四百多里地,北地的旱灾比南方严重,一夏一秋没见滴雨,土地龟裂,河塘全涸,连树皮都旱脱了。谈起武术,奚伦说是因为白马庙那一带连年荒旱,盗贼纷起,奚家是由南方北迁的一族,略具财富,盗首姚小刀子,宋皮脸几大股捻合了,一心要荡平奚家庄,奚家的族祖,也就是奚伦的大伯父,便各处张帖子,礼聘能人来保宅院。 说来是七、八年头里的事了!奚伦说:帖子张出去不久,一来来了个五十多岁的红脸老头,那就是在下的岳父,领着个姑娘,也就是我的内人。他到庄上要见我大伯,说他愿意留在奚家庄,等着收拾宋皮脸。在下这点儿皮毛拳脚,就是跟我岳父学的。 哦!沈兆堂啊了一声说:那么,令岳翁是? 家岳姓薛,原在徐州府开设武馆,奚伦说:他虽是习拳练武的人,却跟江湖道上的朋友素无来往。 沈兆堂点点头,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儿说: 我这个人,说来也是一只土蛤蟆,没出门趟过道儿,十足的孤陋寡闻,对令岳翁的名头,一点儿也不熟悉。不过,姚小刀子和宋皮脸这两个股匪头儿,老龙窝附近的人,倒是耳熟得很,他们曾抢掠过东边不远的集镇,只是没抢到这儿来罢了。后来我听讲,说他们在北地栽了个筋斗,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呢? ! 不错,奚伦说:姚小刀子和宋皮脸那个筋斗,就是在奚家庄,栽在我岳父手上的。家岳跟姚小刀子倒没有什么过节,但跟宋皮脸确有一本帐没结算。 情形是这样的,沈大爷。奚薛氏说:家父一向开武馆授徒,自以为与世无争,与人无忤,实在说,徒弟里头,大多数都能守着师门训诫,不踩黑道,不趟浑水。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不争气,他贪得钱财,勾引宋皮脸东抢西劫,官里抓不到宋皮脸,却追查到武馆里来,徒弟做了恶,要拉师父去顶罪,除非家父能按照期限,送那个犯法的徒弟到案。幸好家父人缘好,当堂具结,愿意依期限送人到案,官里才开释了他。后来,家父还是抓住了那个不争气的恶徒,送官砍了头,谁知这一来,又把宋皮脸给得罪了! 沈兆堂半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出神的听着,听到这儿,插了一句说: 听妳这一说,人真是难做得很! 可不是。奚伦说:宋皮脸认为家岳这样做,是存心撕他的脸面,就趁着家岳出门的时刻,带人把武馆的宅子纵火焚烧掉了,家岳母带着内人跑出来,她却中了烟火毒,不到三个月就辞世了。 啊,原来你的老岳翁,跟宋皮脸有过这么一段梁子?沈兆堂说。 是的。奚伦说:家岳回来后,查出纵火的事,是宋皮脸干的,一把火烧得他家毁人亡,便带着内人离了北除州,到处去追踪宋皮脸。家岳只是一个人,连徒弟全没带,他老人家觉得办这种事,用不着牵扯旁人,但宋皮脸手底下的股匪有好几百口子,有枪有马,越州过县,快得像是旋风,一时到哪儿找去?还好听说股匪要扑奚家庄,又见到我大伯张的帖子,他才到奚家庄落脚,一面教授庄上人的拳脚,一面等着宋皮脸来进扑时,好把他捆了送官。奚伦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才接着说:结果您也许听人讲过,宋皮脸那一个筋斗虽然栽得不轻,但家岳也没能捉住他,落了马被挠钩搭住的宋皮脸,却叫姚小刀子救走了! 说到这里,我可就明白了!沈兆堂说:据这边有人传讲,说是宋皮脸扑打北方一座庄子,手下人损伤过半,他本人遇上硬扎的对手,被对手用飞锤打中脊盖落马,庄丁伸挠钩搭住他朝回拖,姚小刀子把他硬抢出来的。不过,经过那一阵,宋皮脸虽没丢命,但也成了半残废了,他的脊背挨了铁锤飞震,吐了很多的血,一条腿的脚筋也在落马时被人挑断,也那一股子人,当初的声势原在姚小刀子之上,如今也被姚小刀子压下去啦!令岳翁还想找他算帐吗? 奚伦摇摇头: 不会再找他了,在下的岳父,他老人家业已过世了。他是生病死的,和宋皮脸无关。 不过,事情并没有完,奚薛氏说:宋皮脸栽在奚家庄,他并没想到那是他的报应,他不但记恨家父,连姓奚的阖族也恨上了。他晓得奚伦和我还在,迟早会找他算帐,一步也不肯放过。去年一年里,他纠众两次扑打奚家庄,坐在兜椅上面,指明要奚家庄交出咱们夫妻来,要不然,非把奚家阖族连根拔掉不可! 嗯,沈兆堂说:宋皮脸怕你们找他,报当初在北除州纵火焚烧武馆的仇。两位怎样打算呢? 其实,宋皮脸也太小心眼儿了,奚伦说:想当初他纵火焚烧武馆,只为争颜面泄忿,并没存心要闹命案,他烧伤在下的岳母,他自己也带伤成残,上一代的恩怨,已算了结。他卷劫州县,作恶多端,他那条命不用咱们取,自然有人取,他苦苦追逼在下夫妻,说来毫无道理,咱们逃荒离开白马庙,不已经是避着他了吗? 我看未必避得了!沈兆堂缓缓的说。 这个?还请沈大爷您多指点!奚伦说:您的意思是? ! 沈兆堂笑了一笑: 你们既有避仇之心,就不该沿途响锣卖艺的,像这样抖落功夫,岂不是明明告诉宋皮脸你们一路南下的行踪?宋皮脸是黑道上的混家,耳眼线密得很,他可不是聋子瞎子,就算你们夫妻俩有点功夫,如今年头不同了,铁巾衫、金钟罩又如何?一样挡不住枪子儿,你们想想,我的话是不是呢? 多谢枕大爷您的提醒,奚伦躬身谢说:咱们只顾混口饭吃,可没想到这一层。 谢我?沈兆堂连连摆手说:根本用不着,我也不能帮你们旁的,我想,你们夫妻既然逃荒在外,无处投奔,不如就在沈家滩待下来,替我护护宅院,办办里外的事情,好歹总算有个安顿。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他宋皮脸即使明知你们在沈家滩落脚,我这几十条快枪,也会使他多一层顾忌。 您还说不用谢呢? !沈大爷。奚伦夫妻俩早把谢字写在脸上了;奚伦说:咱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您竟这么热切,单就这一饭之恩,咱们业已够欠您的啦,何况您肯赏咱们这样的差事呢! 跟你们说实在的,沈兆堂哈哈一笑说:我宅子里也正需得着人,方才在场子上,你们若不亮出那几招儿,求我用你们,我还未必点头呢!你们凭本事吃饭,又没央人求人,你们能这么想想,不就心安理得了? ! 鬼漩涡 这个初走江湖的卖艺班子,很容易的,就被沈兆堂给留了下来。做成了这宗事,沈兆堂心里暗暗的得意,对方如果晓得自己跟姚小刀子、宋皮脸,都是换帖的把兄弟,这两夫妻还会杀肯留吗? 早在十天前,宋皮脸就吩咐手下,快马送来一封密信,信上面,要自己留意这么一对年轻的夫妻,把他们截留下来。自己根本没费精神去找,是他们俩伸着头送上门来的,不但如此,而且把原委吐得一字不留,可见他们究竟没有经验阅历,很容易受骗上钩的。 这好比鱼是落进网里了,该想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做法?烹吗?煎吗?炖吗?这些思索,像当年传说里的鬼漩涡一样,不停的打着转,一会儿顺转,一会儿又朝反转。当然喽,依照顺转,把人情全送给拜兄宋皮脸,这事就太好办了,只要依样葫芦,着人快马送封回信过去,悄悄的要他过来提人,洋枪逼住胸口把人提走,他爱怎么就怎么区处,爱斩草除根,他就斩草除根好了!假如宋皮脸嫌路远,托交自己代办呢?那似乎也不算难,三更半夜动手,还怕蒙在鼓里的两夫妻走脱掉? 不过,再朝反转,那可就复杂多了!姚小刀子和宋皮脸,说起来跟自己是把兄弟,其实并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彼此也都是瞧在有钱有势有枪有马的份儿上,互相勾搭,人在江湖上,哪能免得经风历险?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拉一拉援手,避一避风头。若说是一般的人情,卖卖这份交情倒也无所谓,可是,这一卖就牵连上三条人命,他宋皮脸能给沉某什么样的好处?摊开帐面算一算,不值得!何况白天听奚伦夫妻的口风,他们并没有再找宋皮脸寻仇的意思。 话又说回来,自己假如不存心帮着宋皮脸,当时即使看出这对夫妻是宋皮脸要找的人,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宋皮脸送密信,又不是单单送给自己一个人,自己不截住这对夫妻,旁人也会拦住他们,这叫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不得罪人,又不拖后尾,该是最妥当的办法。 那么,为何又把他们给留下来呢? !这才是沈兆堂心眼里要想的。当他站在高高的门斗子下面,望着奚薛氏当众献艺的时刻,心里的鬼漩涡就已开始转动了。她是个使人心猿意马的女人,她的身形裹在青布的衣衫里,丰满和纤细,配衬得那么均匀,她每一寸的肢节都那么敏活,又带着野性的娇柔。没见着她之前,沈兆堂常常夸耀她的三姨太太是绝色美人儿,但,拿来和这个奚薛氏一比,只配替奚薛氏做裹儿。若把这样出色的女人,交给宋皮脸去做掉,那就太糟蹋了。 鬼漩涡这样反覆的旋转着,天到起更时分了,沈兆堂还独留在后屋的外间,背着手,来回的踱着。人已经留下来了,假如匿着这对夫妻,不告诉宋皮脸,天长日久,总会被宋皮脸查察出来,到那时,反而坏了把兄弟之间的交情,也极不妥当。事情虽很为难,他总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人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奚伦,然后,再缓缓的设计弄上这个女人。 甭瞧沈兆堂是个粗野汉子,色心一动,什么样刁恶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二天,他差心腹的长随替宋皮脸送了一封密信,告诉宋皮脸,说是奚伦夫妻俩,路过沈家滩,业已被好言好语的哄着,软留下来了。不过,他提出男的可交给宋皮脸,女的他打算留下来,这件事情,信上说不明白,他得跟宋皮脸当面谈谈。宋皮脸回了他一个口信,约沈兆堂到邻县的灵官庙见面。 沈兆堂借故出门,到了灵官庙见着宋皮脸,这股匪拍着他肩膀说: 兆堂兄弟,你这样的打算,担的风险太大了!薛老头儿的闺女,可不是寻常的妇人,你既见她出过手,亮过招,定然晓得她的身手,比她丈夫更强,为着一个色字,拿不起,放不下,日后会惹火烧身的。 这些我全想过了!沈兆堂说:我要用的,是不着痕迹的方法。我先差奚伦于某日某时,带着两个长工,放车到县城的钱庄去取钱,你派得力的人手埋伏在他必经的地方,装成散股子盗匪去抢钱,趁机把他给做掉,我有办法让这宗案子变成悬案,让那奚薛氏变成小寡妇再说。 就算她成了寡妇,你有把握使她心甘情愿的跟你过日子?顶你沈家四姨太的名份? 嘿,这个你甭管,那就看我的了。沈兆堂说:十个寡妇,九个犯哄,我只要捏起哄诀,还怕弄不上手?一旦她跟了我,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 好罢,宋皮脸还是不很安心,但是人在沈兆堂的手里,又不愿把对方激翻了脸,只好闷声的说:我可是有言在先,好生劝过你的,万一日后弄不妥,黏了你一屁股臭屎,我没法子替你揩干净。 鬼漩涡一旦成形,便越旋越急了。沈兆堂和宋皮脸把细节谈妥,便离开灵官庙赶回沈家滩的宅里来。他跟平常一样的不动声色,奚伦夫妻俩仍蒙在鼓里。 沈兆堂让奚伦夫妻俩护宅子,对待他们很好,说着说着,四野的青纱帐起了;有一天,沈兆堂召奚伦到客厅里去,跟他说: 奚兄弟,我有宗事情,想托你替我办一办,我在县城东关外设了一爿钱庄,近时有笔积存的款项要提回来存放,逗上这季节,怕路上不平靖,想烦你去押押车,我比较放得下心。 沈大爷放心,奚伦说:这事我办得了! 好罢,一切全委托兄弟了!沈兆堂又递给他一封信,要他到钱庄去找夏掌柜,他看了信,便会如数拨银。事情交代妥当,奚伦便关照了妻女,押着骡车进城去了。事儿确是按照沈兆堂的料算进行的,他跟宋皮脸连系过,在奚伦押款押到半路上,歇在茶棚里打尖的时辰,预先埋伏着的人拉枪动了手。奚伦再有拳脚功夫,也敌不得对方的匣枪,双方经过一场激烈的拼斗,边打边逃的奚伦,赶着骡车撞在茶棚边的一棵大树上,伏在树顶的人,掷下一个打开了口的石灰包,虽没套住奚伦的头,却迷住了他的两眼,奚伦身上中了三枪,埋伏的人怕他不死,又把他拖下车来,挑断脚筋,挖了舌头,正待举刀补切他的颈子,突然枪声大作,那些截击奚伦的家伙便扔下骡车和一个血人,慌张逃遁掉了。原来那儿靠近一座近水的村子,叫钱家圩,一小股土匪在那儿劫掠得手,附近各村子集聚枪铳,一路追赶,宋皮脸手下不清楚情况,以为是官军对着他们来的。 奚伦这条奄奄一息的命,总算被钱家圩的钱老爹给救了下来,着人把把抬回庄里,请医救治,同时把案子报进官里去。事情被打了岔,多少有点出乎沈兆堂的意料,不过,他仍然在奚薛氏面前表露殷勤,亲去钱家圩把奚伦给接了回来。一瞧奚伦虽没丢命,却叫整得不成人形,沈兆堂反而更觉如意,因为奚伦业已完全残废了,口不能言,脚不能行,浑身也瘫痪得无法动弹,充其量,仅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这样,年轻的奚薛氏只是不担寡妇之名,事实上也跟做寡妇没有两样,而自己借刀杀人,并没闹下命案,岂不比原先的设想更为稳妥? ! 鬼漩涡愈旋愈深了,头一回事情办得很顺手,谁知第二回就办砸啦!正如宋皮脸所说的:薛老头儿的闺女,可不是寻常的妇人。奚伦受伤成残不久,沈兆堂就对她百般勾引,逐渐露出土豪的嘴脸来,这使她怀疑起丈夫遭人伏击的事情,背后另有跷蹊?一把疑团结成心里,她也不露声色,暗暗的等待着。 事情发生在当年八月里,那天夜晚,沈兆堂多喝了几杯,跑到奚薛氏所住的侧院里纠缠,奚薛氏起初一直耐着性子不愿翻脸,只把他当成醉汉看待,不加理会,谁知沈兆堂得寸进尺,也不管残废的奚伦在屋里,竟对奚薛氏动起手脚来。 沈大爷,请你放尊重点儿,奚薛氏忍无可忍,作色说:我是看你喝多了酒,才一直让着你,你这样子拉扯,太不成体统了。 我的小嫂子,我是不忍看妳整天伴着那个残废,守活寡,我才妳可甭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肚肺看。沈兆堂一时朦胧,话说溜了嘴:再说,妳男人那半条命,还算是我替他留下的,呃呃当初我若是答允了宋皮脸,你们夫妻俩,只怕早就下了土啦!我留妳跟我过日,不会亏妳。 是吗?奚薛氏挫着牙齿:当初你是跟宋皮脸勾结妥了的? 嗨呀,过去的事,还谈它干什么?沈兆堂醉里马虎的:若依宋皮脸,妳早就没命了!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怕连沈兆堂自己也记不真切了,他把奚薛氏逼到一张长凳上,在紧要关头,女的抓起一把剪刀,只是那么一剪,沈兆堂就断了势,再也不算是男人了:这种事,想瞒也是瞒不过的。奚薛氏备妥一辆骡车,背了残废的丈夫,带了孩子,连夜出后门逃遁了。精赤条的沈兆堂晕厥在那间屋子里,直到四更天,巡夜的经过侧院,听到有人呻吟呼痛,这才把他给救起来的。 说来跟他当初谋算奚伦的结果差不了许多,奚薛氏并没有存心夺他的性命,只是也让他成了残废,使沈兆堂最痛心的残废。因为从此之后,对于色字,他是再也沾不上边了。 等到沈兆堂养好了伤势,再着人去追查奚薛氏,哪儿还见得人影儿?鬼漩涡那样旋转着,到头来,转沉了的却是他自己。 断了势的沉兆堂,在旁的事情上,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凶狠阴毒。带着一股子怨愤,恍惚他记得奚薛氏那张仿佛隔着波纹晃动的脸子,曾像一盘磨石般的贴近他,她的话仍在耳边嗡嗡的旋转: 沈兆堂,你这个笑着脸的贼!我今夜姑且绕过你一命,你若日后再敢猖狂,我会给你更厉害的教训! 哼!话倒说得挺硬的,能让那女人逃得性命,她业已是走了天大的运了!每想起这些,他就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攫着奚薛氏那个女人,割了煮肉吃! 这消息远近轰传着,传到宋皮脸的耳朵里,宋皮脸曾经亲到沈家滩来看望过沈兆堂,他怕宋皮脸笑话吃亏在好色上,便先自摊开手说: 好毒的婆娘,老了给了她半斤,她竟即时还来一个八两;不论哪一天,她只要犯到老子的手上,我非一寸一寸的割她不可!幸好我先已有了个傻儿子在,断势不断后,要不然,真它妈被她弄得断子绝孙了。 我说,兆堂老弟,这些话不必再讲了!宋皮脸带着烦心的样子:当时她还算对你客气,只卸下了你那骚筋四两,若真割了你的大脑袋,你还能坐在这儿发怨火吗?听你的话,苦的是我,自打听到她逃掉的消息,我夜夜都阖不上眼,你甭忘记,我跟她还有一笔老帐没结啊! 我顾不得你怎么样了!沈兆堂恼怒的说:总而言之,她这一剪刀,使我跟她之间,这一辈子没完没了!这个仇,我是非报不可! 他不但对着宋皮脸,咬牙切齿的发过这个大狠,就是在夜静无人的当口,沈兆堂也常把这种发狠的话,反覆说给他自己听。 但,剪断了的,再也接不上了,心余力绌的沈兆堂,空自发着狠也无济无事,只有把这份心思,移到他那逐渐长大的傻儿子的头上,盼望小傻子能早点儿娶上一房媳妇,好替自己抱个孙子。让自己的亲骨肉,去续一续他被剪断了的春花秋月。虽然有些变调,至少,在事隔多年之后,沈兆堂无可奈何,也只有这么想了。 傻子娶亲 提起沈兆堂那独种宝贝儿子小傻子,有八成跟他爹一个模样;黝黑的螃蟹脸,微凹的环眼上,盖着一对扫帚眉毛。不过,也的眼珠有点儿对视的小毛病,俗说叫做斗鸡眼,配上两只獠出唇外的大暴牙,使他更有些像野猪。 小傻子也并不太傻,总比白痴要强一点儿,只是他那个笨蛋的脑蛋仿佛经过碰撞,使他整天显得晕迷迷的。人长到十五、六岁了,一张总是阖不拢的嘴,嘴角常垂挂着腥气的黏涎,拖出尺把长不落地,而且伸缩自如,随时可以吸回嘴里放着。 说他并不太傻,倒不是毫无因由的,小傻子偶尔也听得懂别人说的话,比方旁人拿他开心,叫说: 小傻子,把黏涎拖长点儿! 他把斗鸡眼一转,果然把黏涎给放长了几寸。 若是说: 小傻子,小傻子,把黏涎替我吸回去! 他也会把嘴角一歪,朝上略微一抽搐,秃的一声,那条像鸡蛋清般的黏涎,就会像耍戏法似的回到他的嘴里去了。 除掉会听一些话,他也能扳着手指头,数出几个不相连贯的数目字,能分辨出陌生和熟悉面孔,沈兆堂认为最要紧的,而且颇为得意的一点,就是小傻子能分得出牲口的公母。按照他的想法,只要这个傻儿子能分出什么是公的,什么是母的,事情就好办了,也就是说,他傻归傻,至少还不至于傻到不懂得怎样生儿子。 多年前,挨了奚薛氏那一剪,把他生机剪得断绝了,没办法再要一个不傻的儿子。如今之计,他只有巴望这个傻儿子能为他生出个不傻的孙子来,要不然,这一大片产业,日后撇给谁?既然想抱孙子,就得先替傻儿子找媳妇;娶媳妇可不比买鸡买鸭,闭上眼尽拣肥的拎。最初,沈兆堂只是嘴上说说,并没亲管这档子事,小傻子提亲的事情,全交给傻子他妈刘氏去办的。刘氏也请了媒婆,明查暗访,到处物色媳妇儿,她只看到自家的家业大,却没计算过自己的儿子傻,不想想旁人要不要挑女婿,只想着自家要挑儿媳妇。 刘氏挑儿媳,这一条那一款的,花样还多得很,她不要大门大户的,说是大门大户人家的闺女,太娇生惯养了,光是细针细线,绣花绣朵当不了饭吃。她也不要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说是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样,小家寒气的缺欠福泽。这样,只有在中等人家的姑娘里挑选了,一样是跟小傻子年岁相当的,刘氏要挑肥屁股大奶子型的闺女,说是:大屁头子,才肯养儿子,有了那型,还得皮肤不太白,说是,芦一千,黑一万,白鸡好看不下蛋,她拿鸡来比人,顺口背出来,倒是满即兴的。 不过,这可把那些媒婆给坑苦了,有的跑肿了腿,有的跑大了脚,也没找到哪家姑娘是如式的,即使有一两个勉强如式,人家却不愿意把女儿配给那个傻子。 这话叫沈兆堂听着,他可发了急又光了火了。 笑话? !我沉某人的儿子娶不着媳妇? !他跺着脚吼叫着说:弄得好便罢,惹火了老子,论抢,我也要替小傻子抢一个回来! 罢了吧!三姨太在一边笑话他说:你正是越老越不上路那种人,天底下,打光棍的抢老婆的事,多得很,可没见做老公的,去替儿子抢媳妇的,除非你是爬灰精变的。 一提到这个,沈兆堂的脸就变长了,有句话他说不出口来,他连爬灰的格都没有了!既不用担心爬灰老公的名声,为什么不能替儿子抢媳妇? ! 正巧那年的初夏,有个瞎眼老头领着一个闺女路过沈家滩,歇下来弹琴卖唱。沈兆堂看那女孩的年纪正好和小傻子相仿,她生得一付俏生生的好模样儿,鹅蛋脸,尖下巴,弯弯的一排前刘海,发梢儿贴在眉毛上,微眯的两眼在抬眼望人的时候,不笑也有些笑的样子。他把脑筋动到这女孩头上,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出色,而是,而是打他栽在奚薛氏手里之后,他便从心眼里厌恶这些走江湖的人物,多少带着一份盲目的怨意,仿佛这样便报复了什么。不管小刘氏和傻子愿不愿意,他就着人带了枪,把瞎老头子和他的闺女召了来,话虽说得客气,客气里却带着几分威迫,逼着那瞎老头把他的闺女,半卖半嫁给小傻子做媳妇。 我这算是当面提亲,他说:在沈家滩这一带,我沈兆堂的家道,管打听。我就是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人长得憨厚傻气,吃喝嫖赌不沾边,决不会亏了你的女儿,你尽管放心。 我倒不是不放心,沈大爷。瞎老头说:我呢,也就是这么一个女儿,父女俩飘流在外,相依为命惯了,莫说如今她还小,谈婚嫁还早,就算到那时,我,说句私心话,我还打算招女婿呢!俗说,嫁出门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嫁到您这种大门大户的人家,我瞎子连门槛儿也摸不着,日后靠谁养活? 这倒是小事情,沈兆堂说:你要钱,我把钱给你,你要嫌没人照应,你就留着,在我这儿,总比你飘流打浪强得多,咱们日后成了亲家,我还会让你忍饥挨饿,受那风吹日晒的苦楚? 我说,沈大爷,您就抬抬手,放过咱们父女罢。瞎老头着急恳求说:您家大业大,门当户对的人家多得很,何苦要找上我这没门没户的流浪人! 不成!沈兆堂攒下脸来说:老瞎子,我替我儿子挑媳妇,挑上了你的闺女,该算是你的造化,你总是推三阻四是什么缘由?难道我儿子配不上你的闺女?你既不给我面子,我就要替儿子当家,硬娶了!说着,朝左右一呶嘴,就吩咐押人。 沈兆堂存心要把苦戏当成乐戏唱,哪怕瞎老头儿顿足捶胸,呼天喊地也没有用了,只是那姑娘倒沉得住气,不但没哭闹,反而叽叽咕咕的低声劝慰着她爹。对于小傻子的婚事,沈兆堂不愿意张扬却讲究快捷;硬留下那闺女的第二天,沈家宅子里就张灯结彩,简单的办了喜事,把个穿新衣戴新帽的小傻子簇拥到洞房里去了。 旁的事情,沈兆堂都能替儿子作主行强,捺着牛头饮水,唯独当小傻子进房之后的事,却使不上劲,帮不了忙,只能寄望于能分出牲口公母的小傻子他自己了!至于小傻子怎样做法?沈兆堂夫妻虽说帮不上忙,却也急于知道下一回如何分解?这样,唯一的办法就是听房。 在习惯早婚的北方,尤独是乡角落里,那些半桩小子,糊里糊涂被穿戴起来做了新郎,他们虽然不傻,但在这回事上,也跟小傻子差不多。做父母的关心太过,多半有整夜把耳朵贴在洞房窗外听房的,要是头一天夜晚,做新郎的不得其门而入,那么,第二天,做父母的就得扳着嘴教他,夜晚再听听到底教会了没有?直至听见帐钩儿叮当碎响,十成心才勉强放得下八成。余下的,还要等到二天早晨,妯娌们去替新夫妻理床,抱着殷红小褥出来讨采,那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感谢周公。 沈兆堂夫妻俩当然晓得这个,不过,他们的儿子是名符其实的小傻子,因此,他们要比一般做父母的更多担一份心,恐怕傻子压根儿不懂那回事,把大好的春宵给浪掷了! 小傻子新夫妻的洞房设在侧院的后屋里,沈兆堂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就在那屋里挨了剪刀的。他这回择定那屋给儿子做新房,硬逼着另一个走红湖的女孩做新娘,是巴望儿子能济得事,满足他变态的报复心,尽管这个媳妇和奚薛氏无关。 天到起更时,他跟刘氏像做贼似的,一路摸到洞房外面,隔着油纸窗,看得见那对红烛还在烧着,烛焰摇曳,窗光影影绰绰的跳动着。两个老夫妻侧着脸,挨着窗子,这样认真的听起房里的动静来了。 房里先是静静的,听不着半点儿声音,刘氏听得半边颈子发酸,诧异的悄语说: 这就怪了? !难道小傻子今夜真的是福至心灵,忽然开了窍?这才进房没多久,船就入港啦! 不不不!沈兆堂摇摇头说:两个人,若只有一个怕羞,事情还好办,逗上两个怕羞怕到一对去了,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皮不靠皮,肉不沾肉的呆坐一夜,那才难受呢! 是啊!刘氏埋怨说:若真那样,真叫活作孽。这全是你当初没干好事,又风流过了头,娶三个不够,又要糟蹋奚薛氏,老天嫌你报应得不够,连累儿子也不能什么,你说该怎么办?这个媳妇,可又是你作主行强硬弄来的! 嗨,妳那碎碎叨叨的嘴,老提那些老话干什么? !沈兆堂说:替儿子抢媳妇也算是作大孽? 你光顾着抢媳妇,我问你,你教过你那傻儿子怎样做新郎没有?鼓槌儿不动鼓会响? !刘氏说:看光景,光听不成,我得要舐破窗纸看看才成了! 看又有什么用?戏是他们两个唱,唱得好,轮不着咱们喝采,唱得不好,反而瞪着眼干着急。 我不管!刘氏说:他们这样不声不响的,多闷人!我叫闷得心慌,连气全透不过来了! 刘氏正待去舐窗纸,忽然听见屋里的两个说起话来了,她停住动作再听,屋里这两个,终于打破了闷葫芦,一敲一搭的小声谈着什么,她听见儿子说: 妳是谁?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你爹把我抢来,给你做媳妇的,你叫小傻子不是? ! 是啊,妳怎么晓得我叫小傻子? 我会算。女的说着,咭咯咭咯的笑出声来。 沈兆堂夫妻俩原以为小傻子既已跟女的答上了腔,两人总会携手登床的,虽说在夜深风露里站得久了,仍得按捺着性子等下去。谁知里头那两个说话一说开头,越说兴头越大了,那做新娘的,不知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不宽衣,不解带,也不登床,竟教小傻子唱起小调来,她曼声的唱着,小傻子便跟她学着,唱得荒腔走板的不成曲调,但小傻子却拍手打掌,显出乐呵呵的样子。 嗐!真是岂有此理,太莫名其妙了!沈兆堂为之气结,跺脚说:小两口就是愿意唱着过,什么时刻不好唱?偏要拣在今天晚上?这可是洞房花烛夜,按规矩,是不兴空房的! 你在这儿干着急,有什么用?刘氏说:这种事情,只有想法子点拨,让小傻子自己开窍才成。你这个做老子,明天得把小傻子叫去,亲自教他,他若还是不开窍,就是你没教透澈! 刘氏心里也急得像蚂蚁爬,说了话,想想还是不放心,终于把窗纸舐破了一个洞,朝里头偷看起来了。嘿,外头的两个等得不耐烦了,里头的两个却像没事人,唱唱唱了一个更次,刚一停歇,那做新娘的又变了个新花样,教小傻子站成骑马步式,跟着她打拳踢脚,左一招,右一招的练起武来了。 糟!糟!刘氏说:这可糟透了! 又是什么载事,让妳这样埋怨来着? 你自己瞧瞧,刘氏闪身挪了一步,让出那个窗孔来,朝里头指戳着说:你只管巴着小傻子娶媳妇成亲,这种媳妇可是你一手挑拣了硬抢来的。我看,她要比咱们家那个还要傻,这哪儿像是洞房?简直成了武馆!她哪儿又像新娘,简直成了教习啦!文的教过了,又来教武,这不是傻到一堆去了吗? ! 沈兆堂眼贴在洞上一瞧看,刘氏说的没错,小傻子掖起袍角,跟着新娘子抡拳踢腿的弄了一头汗,新娘子教他的那套拳脚,根本没有路数,只能说是胡七倒八的傻人拳,空耗时辰罢了。 这可把我给搞糊涂了? !沈兆堂困惑的说:妳想想罢,瞎老头带着他这个闺女,走江湖卖唱的,她既能跟她爹到处跑码头,就不会是个傻丫头,再说,妳瞧她这付眉清目利的模样,也决不会是傻子呀! 我不管,刘氏说:我急得火烧心,也没闲跟你谈这个了。总而言之,这种媳妇不能要,咱们能让他俩这样夜夜在房里耍猴? 娶都娶进门了,怎好又不要呢?沈兆堂说。 那还不简单? !刘氏说:多给几个钱给瞎老头儿,要他把女儿领走就是了,你望能硬抢亲,就能硬退亲! 我看,这事得压一步,放缓几天,等我教了傻子再讲罢。沈兆堂说:好样儿的一个媳妇,找来不容易,若把她交给瞎老头儿领走,一时又到哪儿找去?我就是再有枪枝势力,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在沈家滩附近动手,硬抢人家的闺女来配给傻子,打起官司来,总是麻烦事,理字上站不住,只有花钱塞洞,假如落了笑话给旁人看,这种事这可再也不愿干了! 沈兆堂虽是蛮悍无理,但也好像被当年奚薛氏那一剪刀剪破了胆子,干了事,又有几分畏缩犹疑。 两人在洞房外,一直听到四更天,好不容易等到里头两个不打拳了,但还不上床歇息,又接着扮起戏来。这一回,可真的扮的是耍猴儿,做新娘的手里拿了一把鸡毛掸帚儿,小傻子头上顶着红漆马桶盖,一跳一跳的做猴子,新娘打他一掸帚儿,他就跳上一跳,呦呦的叫上两声。 你瞧,这还能再看下去吗?刘氏气得有些发晕,人靠在墙上,举手轻拍脑门,闭上眼说:刚说他们耍猴,他们果真就耍猴,天都快亮啦! 我这一急,倒被我想起一宗事来了!沈兆堂说:是不是平素我得罪的人多,有人存心跟咱们作对,在新房里使了手脚,布了恶魇了? 对呀!刘氏一听,急忙睁开眼说:我光是著急,可也把这宗事情给忘掉了!瞧他们这个样子,真像是中了恶魇似的。 布魇这档子事,在此地的传闻里很多,不由沈兆堂夫妻不信。不单是小夫妻新婚时有布魇的事情发生,就是在起造宅子上梁的时刻,也有各种布魇的方法在,尤独是施术的人布下恶魇,更和受魇者全家的性命有关,魇物有邪力,往往会使作法破解无效,非得把那魇物找出来,放火烧掉,否则便不得宁静。 这样罢,沈兆堂想了一想说:咱们先回去歇一会儿,等天亮后再说。若真有人施魇,那倒好办,咱们只要毁掉那魇物就成了。 两夫妻回房去睡至大天四亮,正待起身去新房去搜寻魇物,谁知事情又起了大变化;新房里,做新郎的小傻子,搂着个枕头,在床塌板上睡得像条死猪,而新娘子却不见了。再去找那瞎老头儿,瞎老头儿也不见了,沈兆堂着人遍搜沈家滩附近,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儿。 这种事情,终究是遮盖不住的,用不了几天,远近便轰传着小傻子娶媳妇落了空的事;沈兆堂强留那闺女跟小傻子拜堂,但他那傻儿子不争气,不但没占着半点儿便宜,反而被那闺女团哄得顶了一夜的马桶盖。为了这样,一向爱撒泼的刘氏跟沈兆堂大吵大闹,把听的看的,全给抖露了出来。人说:屎不拨不臭,这对夫妻偏把一泡稀屎当成泥浆来踩,哪有不臭得人人掩鼻的? 对于那个瞎老头儿和他的女儿,传说更为纷纭,但没有谁确知他们究竟什么来历?什么路数?只觉得他们神秘莫测,其中必有文章。沈家的宅院那么大,护宅的庄丁好几十,瞎老头儿和他的闺女若不是有一套,怎能顺顺当当,从从容容的逃离那座宅院来? !有人揣测说,瞎老头儿父女俩,也许是哪一股股匪差到沈家滩来探路的,因为远近黑道人物,都知道沈兆堂手里,握有那一块桌面大的乌金。对于这种猜测,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沈兆堂本身也是混世的,跟此地几个主要的股匪头儿都有暗线相通,而且沈兆堂手底下的枪枝多,人手齐全,还不至于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有人想过,沈兆堂是否有什么仇家?但那瞎老头儿父女,显然不是姓沉的仇家,那闺女除了戏弄了小傻子,并没有复仇的举措,这种猜测,一样的站不住脚。 甭说旁人猜不出所以然来,就连沈兆堂自己,也掉到五里雾中去了。这宗事看似平常,但却带给他一种不吉的预感,不光是个使人掩鼻的臭笑话而已。 照着葫芦画瓢 丢了媳妇的小傻子更傻了,沈兆堂扳着嘴教他,小傻子也只是歪嘴瞪眼,一味的傻笑。沈兆堂的心情被弄得很污糟,但又不能就此放手不管,听凭傻子一辈子打光混到底,总得再替他找个媳妇才行。 不过,笑话业已闹出去了,小傻子成了有媳妇的人,谁还肯把闺女再嫁给他?附近既然找不到,沈兆堂只好把脑筋动到远处去,希望能靠媒婆的花言巧语,撮合成一门亲事。 媒婆里头,有个叫刘大脚的,她不但脚心像抹了油似的,跑得勤快滑溜,一张利嘴,更是能言善道,能把死人说活,活人骗死。沈兆堂夫妻俩找到她,大把塞钱,托刘大脚费心,到远处去,替小傻子另行物色个媳妇。 沈大爷,沈大娘,你们尽管放心,刘大脚笑着说:承两位看得重我刘大脚,就是再难办的事,我也要尽心尽力,把它摆得平平的,弄得妥妥的,让你们两位,心像熨斗熨过一样,半个褶印儿也没有。 说来妳是晓得的,大脚婶儿,刘氏说:我们家的傻子,其实也不能算太傻,牲口的公母,他全认得出来,其实其实人带三分傻气,有什么不好?俗说:傻人有傻福啊! 就是嘛,傻哥儿一屁股坐在这一大片滩地上,穿不愁,吃不愁,谁家女儿嫁过来,不就是享现成的福?可惜有些人家不透气,和尚的大襟左着来,这一回,我得去找个想得通的门户,包妳有个好儿媳妇进门就是了!刘大脚说。 刘大脚是大拍胸脯包了的,她晓得近处已经没人愿把女儿许给沈家的傻儿子了,只好放长麻线头,到远处去钓那愿意上钩的。她干媒婆几十年,路径和人头都熟得很,一钓竿摔出几十里,正好摔到钱家圩,找上了肉头财主钱老头儿了。 论起行事为人,钱老头儿算得上是老好人,只是多年吝啬成性,过份看重钱财;他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嫁给钱庄老板,二闺女嫁给银楼的小开,第三个闺女还没许配,只因钱老头儿心里偏着老幺,存心要替她找一户比她两个姐姐更有钱的人家。 刘大脚腿大脚大,跑的真够快当,晓得钱老头儿急着要嫁女儿,立时就跑进了钱家的门,钱老头儿问起对方的门户,刘大脚便说。 能做得了钱家女婿的人家,掐着指头数算,在这几十里方圆之内,能有几家够得上格的?我要说的,是沈家滩沈兆堂大爷的儿子。也许路程远,您不甚清楚,他那份家业,变成黄金,十个八个也休想抬得动,您没听说,他们家连吃饭桌子,都是乌金打的。 嗯。钱老爹说:妳若是提到旁人,我或许不清楚,提起沈兆堂,我却清楚得很;早在十多年前,我在茶棚里救过一个人,那是替他当护宅师傅的奚伦,后来姓沉的谋夺人家老婆,挨了一剪刀,这个笑话,妳再走远一点,也没人不知道。 嗨,这有什么要紧呢? !刘大脚说:你的小姐只是许给他的儿子,沈家夫妻俩,膝下就是这么个独种宝贝,没人分他家业,夺他田产,日后两个老的一伸腿,那片家业,还不是归你家小姐掌着吗? 听说沈兆堂的儿子是个傻子。钱奶奶说:长得粗手大脚,夯里夯气的,一张鲇鱼嘴,终年淌口水,那种女婿,我不稀罕。 钱奶奶,妳又没亲眼见着,光听人传说怎么成呢?媒婆刘大脚陪笑说:男人不比女人,手大脚大主富贵的,妳没听人说,手大拿钱稳,脚大把地稳,嘴的吃四方,口水汪汪,米烂陈仓吗? 照妳这么说,沈家那孩子简直是十全十美了!钱老头儿说。 这可不敢说,刘大脚流水应着:他也不是没有欠缺,比方说:他爹那种风流习性,他就连半点儿也没有,他呆板厚实,有三分傻气倒是真的。 禁不住刘大脚拼死命的游说,钱家老公母俩竟然就把这门亲事,糊里糊涂允了下来,刘大脚打铁趁热,掇弄沈兆堂立时下聘,双方把亲给定妥了。不过,定亲还不到半个月,钱家弄明白真相,晓得是受了媒婆的骗,不愿把闺女许给小傻子这种白痴,又把聘礼给退了回来。 这可不成!沈兆堂眼见事情裂了缝,便火说:你们没弄清楚,为何当时收下聘礼来着?如今闹着退聘,叫我摘下脸朝哪儿挂?退聘是万万谈不上的,既定了亲,你闺女就是我沈家的人了,我高兴哪天放轿抬人,就在哪天放轿抬人,天王老子,挡不得我娶儿媳妇!我这可是一句话说绝了! 我也一句话说绝了给你听,钱老头儿也固执得很:今天聘是退定了,我的闺女不嫁给白痴。 事情终于弄得很僵,钱老头儿想扔下聘礼,转身就走,沈兆堂拍着桌子,吩咐枪队送他,再把那份聘礼,原封不动的押送回钱家圩去。钱家一族,也是有门有户的人家,当然吃不下这一杯,有人主张由钱老头儿出面告状打官司,有人主张就是不嫁闺女,看他姓沉的有什么方法来抢?假如沈兆堂真敢放枪抢人,这边便也纠合枪枝,兵来将挡的豁着干一番。 哼!凭它钱家圩那几个杂凑的人头,也想抗我姓沉的?听说钱家圩想玩硬的,沈兆堂便又竖起钳子学了螃蟹:老子上一回能玩硬的,这一回,就来它一个依样画葫芦好了。言下之意,不用说就是要硬抢亲,先把钱老头儿的闺女抢来,和小傻子圆房,把生米煮成熟饭。 沈兆堂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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