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遇邪记

第5章 暧昧的官司

遇邪记 司馬中原 11267 2023-02-05
一、楔子 阴雨天,我搭乘一辆计程车下乡去探望朋友,一路上,跟那司机闲聊天。司机是个粗壮结实的中年人,黝黑的脸膛子,浓眉大眼,绕耳都是圈儿胡的胡渣子,拿俗话来说,他完全是猛张飞型的人物。 话题是由我探询他的过去引起来的,他那么一想当年,就口沫横飞精神起来了,三字经全部出笼,简直粗鲁得可爱。也许我的含蓄的笑意引起他的敏感罢,他说: 先生,在您眼里,也许把我当粗人看,想当年,我在湖北拉游击打鬼子,当大队长,当地老百姓可比我可粗,可土。在那里,打官司找不着衙门,一找就找到大队部,我没办法,连法官的差事,也它妈一把抓,统统包办啦! 失敬失敬!我说:实在看不出来! 他扳着方向盘,呵呵的,笑得挺响。

我它妈头一回断的那个鬼案子,真能把人肚肠都给笑断了。他津津有味的咀嚼着说:横直逗上落雨天,我就说给您听听罢! 好啊!我说:只是请你开慢点,不要把车子冲下沟去。 二、 于家丝货店 在那个山脚边的鸡毛小集镇上,提到于家丝货店,没人不晓得。咱们的大队部,早先就安在那里一些时辰,后来才搬到镇北的庙里去的。 (你说,那丝货店怎么样?) 瞧它妈我这个人罢,说话来就是这个熊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打自己的岔!于家丝货店是于老头儿开起来的。不过,等咱们到那儿拉游击的时刻,那个于老头儿变成棺材穰子,埋下了土了。 于老头的老婆,五十来岁年纪,马脸高颧骨,样子有些凶霸霸的,小脚裹得像糯米粽儿一样,走路扭啊扭的,那就不必说了。咱们管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大婶婆。大婶婆有一个儿子,于老头儿就留那么一条独种命根儿,名字叫于少来。

于少来也有廿来岁了,那付长相,真它妈不太好形容,我倒不是说他面貌丑,我是说他长相单薄透了,浑身排骨架子,活像一根顶着衣裳的竹竿,至于那张脸,倒白净斯文有个人样儿,只是白得过份,有些像吸白面儿(吸食海洛英)的烟鬼。 镇上人告诉我,说: 大队长,您甭看于少来像纸糊似的一个人,他可是个风流人物。十五六岁起,就学会逃塾,偷他老子的钱,骑牲口到县城里去嫖姑娘,县城那些花街柳巷,明的暗的,没几年功夫,叫他跑遍了! 就凭于少来那个样子,也配做玩家?我说:把他骨髓榨干,也它妈榨不出一汤匙汁水来,只配打打干铺罢了! (干铺,宿而不交之谓。) 说的人就笑说: 打干铺也能打出一身花柳病来?大队长,您可把于少来看得太扁了!他这身骨架,是花柳病后留下来的。若不是大婶婆疼护她的命根子,拿出大把的钱来,把他送到省城去医,只怕早就没命了!

风流人得风流病,我说:吃过大苦头之后,于少来才懂得学乖的罢? 倒不是那个,说的人说:是大婶婆替他找了个好媳妇,婆媳俩把他给看牢了,不给他出门。再说,那场病过后,他打省城回来,只落这一身骨头架子,没有本钱的人,即使心有余,也是力不足了。 于少来就是那么一种人,于家丝货店在镇上算是富户,大婶婆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种宝贝,也许是自小过份疼爱,娇坏宠坏了,结果把身子糟蹋成那个样子。 说到于少来新娶的那个老婆,嗨,真它妈算是美人胎子,她那种标致模样,在乡角落里实在少见。北方乡下,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十个有九个都很怕羞,您该晓得的,所以,我虽见过她,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现在该说到于家丝货店了,那间丝货店,三间开的门面,前后的纵深极长,一共有五进房子,四个大天井,房子很古老,每进屋子里都黯沉沉的。前头的店面倒很像个样子,油黄色的山架上,放满了一络子一络子的五彩丝线,一边放着卷放生丝的架子。头进院子是收取蚕茧的地方,两边廊房里,堆满了蚕茧。对啦,您没见过丝货店罢?他们固说是收蚕茧,但那些蚕茧是不能久放的,收来之后,很快就要丢进煮蚕茧的锅里去煮,一边煮,一边用长竹筷子挑丝,一边踩动踏板,用许多旋转的丝络子抽丝,那些不成线的细丝,俗称叫生丝纰子。

(你说,那于家丝货店出了些什么事呢?) 哦,当时倒没出什么事,不过,于老头儿死后,于家丝货店的生意不怎么好倒是事实。店里的事全由大婶婆料理,大婶婆再强项,也只是个小脚老婆子,忙不过来。店里原有几个帮忙的伙计,辞的辞了,散的散了,只留下一个患脚气病的老账房,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 这两个人,我都见过,老账房姓程,我队上的人都管他叫程师爷。小伙计姓夏,咱们都管他叫夏小相公,这里的相公,也就是小学徒的意思。 (嗨,你的话头绕远了,兜了老半天的圈子,你并没有说到那宗案子上啊?) 先生,说话绕弯子不要紧,您耐着点儿就成了!如今我是开计程车的,我它妈要是开车绕路,存心多赚客人的钱,那就不成话了!刚刚我说到哪儿来着?对了,毛病就出在那个小伙计夏小相公的身上。

我不说您也会猜得着;于少来患花柳病,差点儿开天门,他就娶了媳妇,邻居们嘴里不说,心里也都认定他留不下子息,那也就是说:大婶婆这辈子想抱孙子,决计抱不着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于少来的媳妇,那个小新娘子,居然怀孕得胎,肚皮慢慢鼓胀起来。一条街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猜测究竟是谁种的种?当然啰,于家丝货店里,自咱们搬开之后,只落下三个男人,那就是老账房程师爷,于少来那个小痨病鬼,和小伙计夏小相公。 程师爷六十多岁的人了,脚气病重得不能走路,脓和血打脚心朝外淌,若说他跟那个小媳妇如何如何?那简直有些丧天害理。于少来本人是害过极重的花柳病的,照一般传说,不能再留种了。那么,余下来就只落那个夏小相公啦!

(这种风言风语的猜测,能算得了数吗?) 当然不算数啊,我大队里的那些兵,跟着凑热闹,把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来,我它妈还集合那些家伙,狠狠训了他们一顿,我骂说: 你们这些无聊的家伙,朝后谁都不许再提于家丝货店的事!那个小媳妇怀胎,关你们的屁事?人家上有婆婆,身边有丈夫,婆婆跟丈夫都不讲话,你们嚷嚷算它妈哪一门儿? 真的,先生,那时咱们拉游击,随时防着鬼子下乡,说打仗就得打仗,哪有闲心管那个? !游击队又不是官府衙门,管也管不着,可不是? (是啊,你接着讲下去罢!) 三、一只没剖开的闷葫芦 其实,我这当大队长的,虽然狠狠训了下面那些弟兄,可是自己的心里,也它妈一肚子好奇,我怕这种风言风语鼓弄久了,会生出旁的岔枝儿来。我手下那些弟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单身汉子,虽说我平时管肃得严,没人敢违纪犯法什么的,但,人头那么多,万一有那么一个牵扯进去,让当地老百姓说闲话,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是带人的人,总想暗中留神,把这事弄清楚,只要不牵扯到咱们头上,我才安得下心。

(不错,你这层顾虑,确实有道理。一泡鸡屎坏酱缸的事,有时候也会有的。) 可不是吗?我仔细看过那个夏小相公,十七八岁的孩子,样子长得老老实实,还带几分木头木脑的乡气。在我的眼里,他只是一只没开叫的小嫩鸡,翅膀拐上的大毛还没长得全,哪像是窃玉偷香的人物? 就算那小伙子对女人开了点儿心窍罢,若说暗地里动动情,起起欲念,那倒可能。若照街坊邻舍的推测,硬指夏小相公入室登床,和他的少东娘子干那回事,那就叫人很难相信了! 为什么呢?我说给您听听。就算我看走了眼,那夏小相公是色胆包天罢,他总得有个机会,是不是?于家丝货店里的情形,我很清楚,甭看大婶婆五十来岁了,又是裹小脚的女人,她的精气神可都旺盛得很,每天大早天色还黑青青的没大透亮,她就起床到前头来了。夏小相公在店里打杂,一举一动,都在她眼底下。好!咱们放开这个不谈。那小媳妇和她丈夫于少来,住在最后一进房子里头,那夏小相公住的是头一进的茧屋,家是家,店是店,两下相隔三进院子两个天井,彼此分得很清楚。小伙计没有事不能跑进后屋去,就是去了,一样没有机会,于少来自打娶了亲之后,从没出过门,有个丈夫看守在旁边,小媳妇就算想偷人,她哪有机会?

(嗯,按常理说,也极不可能,世上哪个丈夫是属乌龟的,甘心戴绿帽子?) 是啊!我它妈想也想不透,这些谣言是谁无事生非造出来的?摆在我面前,是一只没剖开的闷葫芦,您想是不是?先生,没凭没据的一些谣传,我就算把它当话听进耳了,也不好当着人家大婶婆和于少来的面去问。要晓得那时候的世风跟如今不一样,一个女人,偷汉子,怀野种,是桩了不得的塌天大事。哪像如今,奸夫淫妇相片上了报,进法院打官司,在千百只眼面前,还它妈肉麻兮兮的承认两人有爱情!有爱情也该先办离婚,不要偷鸡摸狗是不是?我这个人,直性子,总爱说闲话。 (不要紧,你尽管讲你的,车开慢点儿就行了。) 那时候可不然,不该讲的闲话,多说一句全不行!真的,万一于少来的媳妇是贞烈性情,压根儿没做过那回事,一听着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不吞红火柴头儿,吃大矾自杀才怪呢? !一尸二命放倒下来,谁扛得了? !

(你既不相信那小媳妇会偷人养汉子,那就得回过头去,查查那些谣言究竟怎样造出来的?平息那些谣言,让于家三口人活得舒服些。) 是啊!我当时确是这么想的。 我也曾踱到那些街坊那儿,借着串门子聊天的机会,探询过这些。嘿,当地那些老百姓也真怪了,他们不跟我谈道理,他们说: 大队长,空说没有用,等到儿子生下来,您看着像谁好了?您看那孩子是像于少来,还是像夏小相公?这该瞒不过人眼的。 那有什么好说?我说:既是于少来的儿子,当然像于少来了!假如不是于家的骨血,那大婶婆也不会认他。 大队长,这儿的人心,您这外路人是不容易摸得透的。不信,咱们打个赌怎样?那些人七嘴八舌的:您瞧着罢,起了脓的疙瘩,早晚会鼓出头的。

(那你究竟打了赌没有呢?) 当然,若依我这火烧鸡毛的脾性,一拍巴掌就会赌上了的,不过当时我却忍住了。我它妈究竟是个大队长,有自己的身份在,不能训了部下,自己再插上一杆子,管这些鸡毛蒜皮的闲事。我只要摸清于家小媳妇肚里那块肉,跟咱们弟兄没瓜葛,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这只闷葫芦,一直悬了几个月,于家的小媳妇就足月临盆了。巧得很,她头胎正好生了个男孩,于少来做了父亲,大婶婆也眉开眼笑的抱了孙子啦!您说奇怪不?外面人多嘴多舌的糟蹋于家,人家大婶婆却像吞了欢喜团子似的,认真办起喜事来了。又是三朝,又是满月,大婶婆都办了好多桌喜酒,撒帖子宴客。凡是街坊邻舍,连那些说闲话的,全在邀请之列不说,就连我大队里扛枪杆儿的,也都请到了。 就算那些谣言是无风起浪罢,也亏得大婶婆有度量,不管多大的风浪,她肚里有只船在撑着。 (有味道,你这故事,逐渐讲到精彩的地方来了!那么,大婶婆宴客,你是去了啰?) 那还用说吗?我这个大队长,在当地老百姓眼里,真还说得上是头号人物,要坐首席的呢!穷有穷面子,我凑合了一份厚礼去赴席,大婶婆笑脸相迎。她跟那些背地说闲话的街坊邻居,一样打招呼,话家常,显得极热乎,口口声声孙子长、孙子短,专说她的孙子。 说她是有心也好,无意也好,孙子是于家的孙子,做祖母的那么疼爱他,于少来本人也出来受人道贺。接着,大婶婆要媳妇把孙子交给她,亲手抱出来,让街坊邻舍、诸亲好友瞧瞧。 (嘿嘿嘿,你瞧他究竟像谁?) 嘿嘿嘿嘿嘿,老实说,也许我的眼拙,不敢十分确定他像谁,不过,那奶娃儿不像于少来倒是真的。喝,孩子打扮得真是堂皇,穿着一领连帽的大红披风,帽顶嵌着珍珠,帽檐上的福、禄、寿、喜、财五个银元大的字,全是十足的赤金打成的,那披风镶着白兔毛的镶边,底摆上满嵌纯银的小铃铛,就那如今来说,至少也值三五万块钱! 这都是废话,不必说了!就算那孩子不像于少来,又怎样呢? !祖母认孙子,父母认儿子,好歹成全了于家的家务事,甭说官府管不着,就把天王老子请了去,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了! 我总以为,闷葫芦,剖不开,一直闷到底了! 四、蛛丝马迹 谁知看了奶娃儿之后,街坊上背地里的议论,更它妈的鼎沸起来了!我说,人这玩意儿,多少有些邪门。人家的事情,事不干己,他们非管不可,好像不把那只闷葫芦砸开,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是死也不甘心了!这种探人隐私的劲头儿,要它妈早用在当用的地方,只怕头一个上月球的不是美国佬,早换成咱们了! 后来我真的窝在大队部里,怕上街了!我一上街,他们就会拖着我,围着我,抢着跟我说个没完。 大队长,这回您亲眼见着那孩子,您心里总该有个底了罢? !有人说:难道您还瞧不出来?那孩子的眉眼、鼻子,五官七窍,不就是跟夏小相公一模活脱? 说这样屁话有什么用?我苦笑说:人家婆婆丈夫不讲话,捉奸也轮不到你们去捉啊!再说,大婶婆若是情急心虚,她会大摆筵席,把你们全都请了去,让你们人模人样坐在桌面上看她的孙子?依我看,这档子事,你们搁在一边算了!这又不像一泡屎别在屁眼门,非拉出来不可,何必呢? 您不晓得,大队长,竟然有个拖胡子的出来说:我们晓得这事跟我们没有什么,我们跟于老头儿都是好邻居,哪有巴望他绝后代、断香烟的道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于家就是没了后,自有他族人处断产业,我们恁谁也拿不走他半块破瓦片,一个锈铜钱! 依您是怎么说法呢? 那拖胡子的抹着胡梢,全然是理直气壮的样子: 您究竟不是当地人,不晓得于大婶婆是什么样的人。说假话,做假事,那是她的拿手好戏。可怜,那个小风流于少来,凡事都听她摆布,小媳妇究竟被她逼迫得怎么样?看来只有天晓得了!您不妨留留神,您看那个小媳妇,跟哪个外人说过一句话来着?就连那小伙计夏小相公,也都得看大婶婆的脸色。 我弄不懂您的意思?老爹!我说:这跟大婶婆添孙子的事,有什么关联呢? 我们这个小集镇,虽说是块偏荒小地方,拖胡子的人说:但则民风很淳厚,行事为人,总没离过大谱儿。当然喽,她大婶婆添孙子,是她于家丝货店门里头的事,我们管不着。至少,夏小相公和那个小媳妇之间的暧昧,我们想弄弄清楚,因为这里头,嗯,这里头,实在是大有文章! 我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也不懂得法律,当时也不便表示什么。回去之后,我找我的大队指导员,跟他谈起这桩事,大队指导员倒是一肚子墨水,不过,他也皱眉想了老半天,压后他说: 法律我只懂得点皮毛。我晓得,通奸的事,是属告诉乃论。也就是说,假如于家的小媳妇,真的背着她的丈夫于少来,跟那小伙计勾勾搭搭有了一腿,也只有本夫于少来出面告官才成,于少来不告,邻居喊破喉咙也不成,那才真是狗拿耗子呢。 他们说,里头还会有旁的花样。 大队长,您说呢?我那指导员说:通奸就是通奸,哪还会有什么花样?他们就是捧着廿四解本子照着图脱样儿,也还是通奸两字,也还是告诉乃论!一句话说绝了,与那些街坊邻舍毫无相干。 我是个粗脑瓜子,听到这么一说,就稳住劲不再开口了。不过,指导员又跟我说起,一本六法全书,在民间并没有什么大影响,民间有民间的古老习惯法,他们对某些事情执拗得很。我缩缩头笑说: 好在咱们也不是官府衙门,日后就是鼓出什么事,打官司也打不到咱们大队部里来,咱们来它一个静观其变好了! 嘿,那些街坊邻舍,偏不让我这个大队长闲着,硬把许多言语,朝我耳朵里灌。我它妈起初很有些不耐烦,不过,听到后来,竟有点儿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发生了。 (难道在通奸之外,还有什么旁的怪事?) 很难说,不过据那些街坊邻舍的看法,于家丝货店里,有些事正在酝酿着。大婶婆不愿让快嘴快舌的街坊邻居知道,索性把丝货店来个关门歇业,整天把前门关着,后门闩着,使宅里的人不跟街坊邻居碰面,那之后,出来进去,只有大婶婆一个人。 (嗯,真够神秘,还有呢?) 神秘确是够神秘的,不过先生,您不觉得大婶婆弄巧反拙,神秘得太过火了吗?正因她这样掩耳盗铃的做法,才更惹起街坊邻居的疑心来的。 据街坊邻居的推测,有几点确有几分道理在。那个拖胡子老头跑来告诉我说: 大队长,不是我这一大把年纪,爱多管这些闲事,我是街上的保长(保与里相同),于家丝货店在我的保里,日后若是闹出大案子来,我这当保长的有担子,会受拖累的。 什么样的大案子,会拖累到您头上呢? 当然还是于家丝货店的事了!拖胡子的保长说:您想想,外头风言风语传说成这种样,于家大婶婆既不瞎、又不聋,听不着也该看着,看不着也该听着,我就不信她就没有数儿? !若换平常人,早就有反应了,可是她偏偏装聋作哑不吭声,她不是那种能忍气的人呀! 不错,我只好敷衍说:您说的很有道理,就算她不吭声,又能怎样呢?她只是个小脚老婆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一个人反了常,什么样的事全干得出来,老保长说:您想她怎样对待那个小伙计吗?她明知她孙子是那小伙计的,为什么不撵走他?反而把他笼络着,她怕那小伙计出去之后嘴不稳,把丑事传扬出去。她不动声色,让他们男贪女爱,也许攫着机会,就会害掉他灭口。 他这么一说,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起初我还疑疑惑惑的不敢相信,但于家丝货店的紧隔壁的邻居告诉我,说是于家的宅院里,最近常听见大婶婆吼叫,也听见过于少来小夫妻两个磨牙斗嘴的声音,一会儿女的哭,一会儿男的求,隔着一道墙,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些什么? 嗨,你们把这些事告诉我,叫我怎么办呢?我说:我早说过,我管不着这档子事的。 大队长,您要是不管,咱自可要管了。拖胡子的老保长说:我有我的办法,俗话叫做挤脓出头,让大婶婆把关着门的事,开门闹出来! 五、突如其来 街坊上那些人,究竟怎样挤脓出头的?我也弄不清楚,而于大婶婆真的带着于少来,头上顶着状纸,告到我的大队部里来了。她这一来不要紧,街坊邻舍跟来上百口子,把那座破庙里外挤得满满的。 大队长,我是告状来了!大婶婆朝我下了跪,吓得我慌忙跳开,伸手搀扶说: 千万甭这样,您这么一大把年纪,有话坐下来慢慢讲,我这儿可不是断案的地方。 我原想把事情瞒下去的,她说:但则这些街坊邻舍全晓得了,纸里包不住火,逼得我非得把事情抖落出来不可!我告我店里小伙计夏小相公,他个小没良心的,勾引了我的媳妇,求大队长您做主,把他定个重重的罪名,让他晓得厉害。 我可真的为难了,大婶婆。我说:我只是扛枪打仗的,替地方上断案子,不适宜呀! 大队长,您甭推辞了,拖胡子的老保长跑上来说:这儿的乡保甲长,自愿替您当陪审的,如今逗上乱世,哪儿去找大衙门去?普天世下,一笔写不出两个理字,您按理断,就成了! 我一瞅那种情势,晓得再怎样也推不脱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允下来。说来不怕您笑话,什么六法全书,我连翻没翻过。我叫传令兵把方桌抬到庙门外的广场上去,人模人样朝那儿一坐,对大婶婆说: 大婶婆,我是个粗人,问起案子来,一派粗线条作风,这可是您亲自找着来的。您如今究竟是告您店里伙计?还是要告您的媳妇? 我吗?大婶婆翻着眼,气恼的说:我两个都告!他们通奸是事实。 好!我说:既然两个都告,差两个枪兵,到于家丝货店,把那两个被告替我押的来。 不用去了,拖胡子的老保长说:他们两个都跟的来了。 好罢,既然原告被告都在,我就一拍桌子,把那个夏小相公先叫上来问话。可怜那小子一见枪兵排列着,吓得浑身缩缩团团的直打抖,我叫他不用怕,有话实说,扯谎我就要他吃皮鞭。那小伙计朝我磕着响头说: 大队长,我是吃于家的饭长大的,大婶婆她一向待我很好,我怎敢起邪心,动淫念,跟少东娘子搅混到一堆去?所以有那回事,全是大婶婆和少东硬逼的。他们跟我说,事后我不说,他们也不朝外头讲。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活放屁!大婶婆气呼呼的指着小伙计骂说:容或我这做婆婆的替媳妇拉纤,世上也没见过做丈夫的替自己老婆拉纤的,你是在瞎嚼蛆,谁会听你的?她又转朝着我说:大队长,他刚刚不是招认了吗?您还有什么好问的?一顿皮鞭,把他打杀算了! 大婶婆,我劝说:您不要急,等我一一问清楚了,一并了断。 接着,我把于少来的媳妇传了上来。那标致的小媳妇怀里抱着孩子,两眼业已哭得红红肿肿的,朝我面前一跪,放声大哭说: 婆婆既然不顾脸面,我也只好撕开脸直说了!当初我嫁进于家门,做梦也没想到,于少来是这样的人,他害花柳病,竟然严重到把那个都烂掉了,根本不能人道,我虽跟他同床共枕,却是为他守活寡,婆婆明晓得他儿子不成,偏偏硬逼着我怀胎成孕,好让她抱孙子! 啊!我点头说:我明白了!妳是被逼得不得已,才找上夏小相公的? 不是!小媳妇咬着牙,一脸的羞红: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怎肯干那没廉耻的事?是我婆婆和我丈夫串通一气,把我灌醉了,人事不知,抬到小伙计屋里去的。二天我羞愤得要跳井,婆婆拦住我,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死了也落个不孝的大罪名。 这样说起来,我转朝小伙计说:你就不对了,这种事,你不该干的! 我也是被逼的!夏小相公叫屈说:先是少东来求我,我不肯,后来,大婶婆冲着我下跪,央我行行好事,借个种给他家,接续香烟,她那样苦苦哀求,不借行吗? 问到这里,闷葫芦总算当众剖开了。你听罢,四周围的人,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也有擦眼泪的,也有大笑的,嗡嗡嗡嗡,满耳都是议论的声音。 我又转朝大婶婆说: 妳听見妳媳妇和小伙计说的话了?你儿子没有了子孙棒子,妳为什么要瞒着人,把人家姑娘娶进门?害人家守活寡,又逼她让妳抱孙子? !这事儿是妳母子俩弄出来的,却又反告人家通奸,照道理,就说不过去了! 我儿子有没有那个,我并不晓得。到了这时,大婶婆竟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将起来:儿子早先不学好,得过花柳病是真的,我拼命花钱,把他送进省城,治好了病回来,儿子这么大了,我一个老婆子,怎好查验他。我替他娶了媳妇,怕她不得孕,央托小伙计帮忙借种,确有其事,向人借种也犯法吗? 好,我跟于少来说:事情闹成这种样子,归根结底,全是你罪过。你当初要不寻花问柳,乱糟蹋自己的身子,把好好的子孙堂砸烂,你妈怎会逼着你媳妇向旁人借种?我要查验查验你,好让街坊四邻心服。 (啊,你老兄直粗得可以,你竟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查验他了?) 嘿,那是开庭问案子,有什么好客气的?我先大声关照在场的妇道闺女暂时背过脸,一努嘴,两个枪兵就上去扯下于少来的裤子,我它妈仔细一瞧,平塌塌的,不是烂断了根怎么的?我指着于少来说: 你真是差劲透顶了,你的名字叫少来,我看实在有点挂羊头卖狗肉,你媳妇不怕你多来少来,单怕你压根儿不能来!你根本没有东西,怎么来法?我看你干脆改名叫于不来,倒还名符其实呢! 我这么一说,满场人都笑,嘿,笑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法子形容了。 (我还不是笑得心里发慌,劝不住,你得讲快点儿,我就快要到了!) 笑归笑,我的烂摊子摊在面前,总得想法子收拾才好。真的,遇上这种暧昧的官司,我不知如今的法官怎么断法,在当时,断起来实在太为难了! (那你就绕个圈,慢慢开,把它说完好了。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断的,我照表付钱!) 六、结局 我把话反覆一问,总算问清楚了。 原来事情是三个人说妥了的,小媳妇在被灌醉后,成了一块待耕的田地,说好了由小伙计代耕田代下种。二天小媳妇哭闹着要寻死也是真的,不过被大婶婆和于少来伙着劝服了。这样,小媳妇就有了两个丈夫,明夫和暗夫,明夫只是打干铺,暗夫有其实, 当然啰,一回两回,不敢包着落下去的种能发芽,大婶婆就催着小伙计再多多播几回,直到小媳妇害酸为止。 问题是生了孩子之后,大婶婆要送夏小相公一笔钱,把他打发到远地去。谁知媳妇尝着了甜头,一颗心全落在小伙计的身上了。她跟做婆婆的争执,说是她跟于少来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根本不算是夫妻。她跟小伙计虽然没名份,事实却是夫妻,他们愿意感谢大婶婆的撮合,白送一个头胎儿子给于家传宗接代,两人却不愿再活活的分开。 对于媳妇的要求,大婶婆倒是愿意答允,她只要有了孙子,不在乎媳妇。 (请让我插句嘴,既然这样,又何必来打官司呢?) 嗨,你听我说嘛,大婶婆那个宝贝儿子于少来偏偏不肯答允。尽管他没有那玩意,却仍爱着他的媳妇,不愿把她放走了,让他一个人睡冷被窝。 这时候,于家丝货店关起门,吵吵闹闹的争持不下。外头的拖胡老保长,又叫许多孩子在于家门口唱歌谣,揭露这宗事情。大婶婆一急,就只好撕破脸告状,求我来解决了。 (你究竟怎么解决法的呢?) 简单,我跟大婶婆说: 我看夏小相公这孩子聪明伶俐,人也挺乖的。他既在丝货店里学手艺,正好是妳的好帮手,妳何必要撵他出门?横竖事情都已抖明了,媳妇不是于少来的媳妇,还是旁人家的大闺女,是经你撮合,跟姓夏的成婚的。我如今替妳作个主,叫夏小相公替妳叩头行大礼,正正式式改姓于,做你第二个儿子。大媳妇改作二媳妇,孙子当然名正言顺是妳于家的后代。假如一个不够多,叫他们替妳多生几胎,男花女花绕着妳都成!妳愿不愿意? 愿意!大队长,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你们两个怎么样? 小伙计跟小媳妇当然没话说,立时就跟大婶婆叩了头,亲亲热热叫起妈来。 我又指着于少来说: 你落到如今,不能,也不配讨老婆,全是你自己害的,总不能不拉屎硬占毛坑,你把媳妇让给你兄弟,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于少来那个傻鸟,他说话结结巴巴的,他说: 不是我不肯,我是一个人害冷! (有趣极了!他害冷你怎么回他?) 我它妈也禁不住发了笑,说粗话开他的心说: 横竖你没有那话儿,算不得男人,害冷,你就钻进他们小夫妻俩的被窝看热闹去!只怕他们被窝里风呼呼的,还不如一个人裹着被子聚气呢! 事情,我它妈就是这么了断的。大婶婆带着她的一家人回去之后,立即抬了礼物来了,两口肥猪,一坛子老酒,还有一块金字匾,说我是个青天! 先生,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它妈这个青天,连六法全书见也没见过。后来,远近传说,我这个青天可大大的出了名啦!附近几十里地,找我断案子,不知多少,我它妈一概是粗里粗气,快刀斩断麻,把他们摆平了事,可不像如今那么咬文嚼字转大弯儿。案子太多,没时间跟您多聊啦。 车钱一共四十八块五毛。 谢谢。 (我也得谢谢你这个大队长,四十八块五毛,又坐了你的车,又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实在太便宜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