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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焚图记

遇邪记 司馬中原 21284 2023-02-05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楔子 你先点起烛火来,让夜色更幽黯一点;这一页落在历史之外的民间故事,也邈远得有些褪色了。它稀奇的情境,被嵌在历史的壁面上,但它不是历史,只是野叟们辗转相传的流言,亦真亦幻,似幻疑真,你既是听故事的人,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呢? 传说在清代,有一位癖好收藏古玩字画的儒士,也在这样摇曳的烛光下,对着他的三数知己,展开两幅卷轴来,先展开的这幅长卷,有三幅图像相接相衔。第一幅图上,现出漠漠的平沙,斑斑的衰草,风急,云黄,一片大漠穷秋寒草衰的萧条景色,衬映出远处地棱间凸涌的城楼,以及雁翅般展延的城齿,一瓦剌兵立在一座土阜上,仰首追角,无数瓦剌兵便挥动番刀,催着怒马,疾滚而前,去攻扑那座城关;马后的步队蚁涌着,扬起迷眼的尘沙,有的端着锐矛,有的扯着弓箭,那许多铁质的兵器,在斜阳的余晖里,炫映出一种近乎凄凉的光彩,一支蛇矛清楚的前探着,仿佛渴盼在一刹后吸饮人血的魔蛇。

依岭盘曲的城堡,遍插着大明朝边卫的旗帜。边卫军的守卒,林立城碟间,严阵以待;有的抬上弩机,有的搬运着滚木雷石。面对着蜂拥而至的瓦剌军,以及无数面被疾风卷荡的,镶有貂尾的瓦剌军旗,默立着。 在城楼正中更立着一位身材壮硕、盔甲鲜明的将军,按剑待敌,枣色的脸颊间,露出沉凝肃穆的神情关额间横嵌一方巨石,杀虎口三字,经风砂长年剥蚀,已隐约的看不分明了。但题署的字迹,在业已变褐色的卷角仍然清晰可辨,上题:将军待敌图,并引一节康诗代赞,那是: 大漠穷秋寒草衰,孤城日落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山关未解围。 落款是:大明正统十四年闻木土之变后京师李十郎泣绘,妻孟紫菡题。 接着展现的另一幅图景,题名是御边血战图。画面上呈现的,仍然是晋西北边城要隘杀虎口的城楼,尽管城上矢石纷坠,其密如雨,但蛮悍疯狂的瓦剌军,仍然争架云梯,冒险攀城,并以长矛镖射守军,一时血光崩现,双方尸积如山,激烈情状,不可言表。前图的那位将军,披发切齿,血染战袍,在擂鼓声中,砍劈一瓦剌跃登城楼的健卒倒地。城碟较远处,血战方酣,瓦剌军呈不支状,云梯倒地,残旗弃于血泊,散缰马群,拖尸奔突,溃卒曳兵四散,几不成军。

第三幅图景展现夜暗莽原,前图的那位将军,率众开关,驰骑袭敌,于瓦剌大军围困中,身中七箭,犹端坐马背,挥剑狂呼,其马前马后,旋风疾卷,将军头盔为一劲矢所贯,飞腾半空,他须发倒竖,双睛凸露,鲜血涌溢于口鼻间,威猛狰狞,而其周围,瓦剌军猬集,举长矛成阵,均不敢稍近其身。 这幅图除题名为带箭杀敌图外,并有李妻孟紫菡题记说: 公宣姓,字如龙,世为军籍,防守边塞,御寇有功,升任右玉守备,率军扼杀虎口要隘。英庙正统十四年,阉寺弄权,嬖幸当朝;瓦剌寇酋也先,趁机窥瞥中原,将寇军十余万众,四路入侵。宦奴王振,蛊帝亲征,驾次大同,因宣化告急而返。瓦剌重兵出阴山,直薄杀虎口。宣公身沐国恩,守土有责,乃尽集一卫之兵,力扼要隘,作卵石之敌。舍死无他,卫边土,保帝驾也。奈其副将林青,临危见弃,开关引寇,宣公于城破时,自引劲敌突入敌阵,竟夜搏杀,身中七矢,犹挥剑杀贼,喷血狂呼天佑大明,呜呼!感人忠烈,尽化悲风!设杀虎口未破,何来土木之变,使英庙蒙尘? !一将之折,足以崩天,此是谓也。蓟州孟紫菡泣纪。

在秋夜的叹喟声里,卷藏起这幅图来,你读完孟紫菡的题记,对图中的情状,也该明白个大概了。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也先入寇,英宗听宦官王振的怂恿,发大军五十万众,御驾亲征,军次大同,因敌情不明,中途折返,也先破杀虎口,挥军追击,至土木堡,大破明军,掳英宗,俘王振,这些事迹,都记载在史页上,为人所熟知。但杀虎口一役,守备宣如龙壮烈殉国,看样子,只有这幅长卷上,留下这点儿形像和这点儿记载了。 儒士接着展开另一幅卷轴,也是一幅长卷,由三幅图景相接相连着,不过,画的本身明显的遭过火劫,图景的大部份全已烧残了,只留下一些零碎的景象画里也有一位将军,白脸无须,端坐在一座帐幕里,胸前插着一把鞑靼人习用的弯刀,另两幅图,连这点残剩的影子也见不着了。题记原是有的,也烧成褐黑色,难辨字迹,但落款仍署的是京师李十郎和蓟州孟紫菡的名字。证其年月,知道这三幅图,是跟前卷那三幅图同一天绘成的,而那个被鞑靼人弯刀贯腹的白脸将军,就是传说中开关引寇的副将林青。

在这幅图的图角上,另有着一行草书字迹,一眼就看得出为另一人所书,上面写着: 十郎迂儒也,同为实事,何用焚图?后之视今,一如今之视昔否?姑存其残迹,质诸后世可也! 题署这行字的人,竟然会是被鞑靼人弯刀贯腹的杀虎口守关副将林青,他死在李十郎绘此图之前半个多月的光景,也就是说,那行字是鬼魂写的。 儒士弹弹烛芯,讲起那邈远的传说来。 夜雨萧萧的落着,沁人的寒意透窗而入,有人弄琴别室,叮咚断续,不成曲调。尽管那传说代代衍传,到今天已有几百年之久了,当我对着摇曳的烛火,为你重新述说时,我耳边仿佛仍能听得见那不成曲调的琴声呢! 盘石岭下之一 盘石岭迤逦着,相对迤逦的是蟠结的长城;红河从岭脚向西北流过去,流经屯兵的牧马营,再流向口外去;红河交叉的手臂上,是长城险要的城关杀虎口。红河与大黑河一样,是两条特异的河,它不循水向东流的惯例,反流向河套去。这儿孕育出的边将和边兵,也是头角峥嵘的。杀虎口统兵的守将宣如龙,就是这么一个有风骨的将军。连当朝的铁汉兵部侍郎于谦,都推许他力抗瓦剌的战绩,给他勇毅沉着,知兵善战的评语。

而宣如龙不过是隶属于九边重镇之一大同镇辖下的右玉守备,仅仅统率着一卫驻屯在当地的戍边军。他常冒着迷眼的风沙,按剑登城,神情肃穆的极目北望,即使战马不啸,伐鼓未鸣,他心里却凝重得有如压着一块积霜的冷石。 杀虎口在长城一线上,虽仅是一座小小的关隘,但它的形势太险要了。平野的那边,险巇的阴山横亘着,山下就是瓦剌的重镇西凉城,斜向西北,更有和林格尔与托克托,那都是瓦剌的牧地。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崛起大漠西部的瓦剌,在短短数年间,吞并了鞑靼阿鲁台原有的领地,尽有大漠南北。瓦剌老酋长脱欢之子也先,是个凶悍难缠的人物,他曾亲率大军,东服兀良哈,大破女真,又西讨哈密国,威凌西域各部。瓦剌是在寇酋也先的手里兴起来了,版图之大,前所未有。他的大阵马群,直压向各处边关,尤独是杀虎口这座城关,是瓦剌亟欲拔除的眼中钉,早晚他们会来的。

这可不是缅怀慨叹的时候,宣如龙还记得成庙老皇爷驾崩前,大明朝赫赫的边威,如今御寇的长城,和东西纵走的重墙,(内长城,又称次边。)全都是在老皇爷手上建立起来的,又一手开设了九边重镇,分驻戍边的屯军,兵是兵,将是将,有几个朝代能比得上?当初老皇爷迁都北上,以天子守边,前后五次亲征漠北,挫鞑靼,败瓦剌,使阿鲁台终生受制,那种惊天动地的气魄,业已随着岁月的流转,逐渐消逝了。如今,千里边塞,烽火不息,倒不是戍边军势单力薄,而是各有泛地,缺少呼应,又拿不准瓦剌的大军究竟攻扑哪儿?主动权一操之敌手,各处关隘,便都自感单薄了。 若想靖边,只有一个法子!他跟他的好友,右玉县的李县丞说过:要是朝廷能让于大人统率五军,开关出塞,跟瓦剌大军决战漠上,艰危的边势,真是一战可安!

宣兄,你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李县丞叹口气,寂寂的苦笑着:你可晓得?兵部侍郎于大人,如今保住这块牌子没摘掉,哪还谈得上引军出塞?他若是有机会和也先决战,一战成功,会挤得正在得势的太监王振站不住脚。王振那个老阉奴,哪会让他有这种机会?就算有一天,王振怂恿英庙御驾亲征,他也会自己随驾,把功劳记在他自己头上,到那时,只怕于大人连一块空招牌也挂不成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了!宣如龙锁紧双眉说:我不耐烦听京师的那些事情,我们做武人,食皇朝俸禄,只要日夜操兵练勇,拼死保住这道关口,求个心安理得就成了!你我处身边地,官卑职小,何必竖起两耳,把烦恼朝心里灌呢? !再说,李兄,这些话,也只有咱们在私下说说,边地哪一个卫所,没有阉寺的耳目?他们只是没有在京师那么嚣张罢了!

李县丞听着,把一心的悲愤化成了嘿嘿的笑声:知交谈论,若再不见性情,那可不把咱们闷死? !说实在话,这两年里,打京师逃来的人,在你泛地上投屯落户的不在少数,除了你宣大人敢用双肩硬顶着,换旁的参将游击,千总把总,谁有那样的胆子? 边地有边地的好处。宣如龙自宽自慰的:即使京师里厂卫相结,镇抚司以缉捕治狱为能事,他们对边镇仍是鞭长莫及;至少,咱们还有战死沙场、报国尽忠的机会,不至于蒙冤下狱,受阉寺鹰犬的凌虐! 这话说得好,不过李县丞说:不过,这几天里镇抚司却有专差到了右玉,说是要追缉要犯,也许很快就会查到你的军屯去了。 什么样的要犯?会遁到这么边远的地方来呢?宣如龙诧异起来;因为像镇抚司这种使人闻名惊惧的衙门,一向难得到边镇来,这回他们竟派出了专差访拿人犯,可见案情非常紧要了。李兄,你听说过是什么样的案子吗?

我也只约略听过,这回他们访拿的是李十郎夫妇。李十郎原是京师出名的画师,专绘人像的,李妻孟紫菡,精文墨,善诗词,常替十郎所绘的人像作赞。 听了这话,宣如龙吐了一口气: 我弄不懂,画师李十郎夫妇,怎会变成厂卫捕拿的要犯? ! 还不是开罪了那位权势炙人的王公公,李县丞说:听说王振久慕李十郎夫妇的名气,寻人去召唤他们,要李十郎为他绘像作赞。李十郎当时答应了,回去之后,夫妻俩一商量,认为王振阉奴迫害忠良,欺君罔上,劣迹昭彰,画师虽不是史家,一样举笔春秋,决不能迫于权势,颠倒黑白,当夜夫妻俩就收拾细软,逃离了京师。王振透过东厂和锦衣卫,密令缉拿,据说李十郎夫妻是逃到这一带来了! 哼!宣如龙冷哼了一声说:这真是名符其实的小题大作,天底下的画师多得很,见钱眼开的,见利忘义的,在在都有,他为什么单要苦苦威迫李十郎夫妻呢?

事情不是很明白吗?李县丞说:正因为李十郎有风骨,重气节,巨笔如椽,有了他夫妇的题署,不难传诸久远。谁知李十郎竟敢拒绘此图,使得那位王公公恼羞成怒了! 十郎先生真是个好汉子,宣如龙沉重的说:铁肩担道义,可要比马革裹尸更难!他若真避到这儿来,咱们拼了这条命,也得尽力维护他! 日子匆匆过去,没有听到李十郎夫妇的消息。镇抚司派到右玉县来的专差,在各处转了一圈儿,听传说也先大军业已引出狼山,外三关所属各隘口纷纷告急,他们吓破了胆子,回到大同去了。 宣如龙召集辖下的副将林青,商议怎样御敌?林青摇着头嗟叹说: 长城一线,关隘多,兵力薄,各都司卫所,守土有责,互不能援,而攻扑之权,操诸敌手;瓦剌马群飘忽,出没无定,边关坐困待敌,决不是办法。 情势如此,嗟叹无益,宣如龙沉痛的说:如今瓦剌犯境,如箭在弦,我们无论处境艰困到什么程度,也得舍命尽力。我早就料算过,也先的哨马压迫各处关隘,那全是障眼法,想淆乱视听,使人弄不清他的大军究竟从何处破关?事实上,我敢断言他必攻杀虎口! 林青脸色微变,战栗的说: 假如真的这样,咱们非得向京师请援不可!甭说右玉的标兵和塞上的屯卒不足应付,就是大同全镇的军力聚合起来,也决挡不住也先数十万骁骑劲卒! 十万火急的文书,早就进了京,宣如龙说:咱们能等着远水救近火?何况那些文书,能不能促使京里发兵都在未定之天,这是不必指望的了! 这样罢,林青沉吟半晌说:您自率步卒守关隘,属下仍领马军,屯驻马营,万一瓦剌破关,咱们还可退守盘石岭险地待援,暂挡也先西进。 但愿如此!宣如龙说:关内的万千黎庶,全靠着咱们这道坚壁翼护,只要咱们有一口气在,何忍使他们颠沛流离,如今只怕瓦剌军不经杀虎口,径破别处关隘,那,咱们可就无能为力了! 这样的谈论,结束在悲壮的黯然里。 雁阵越过高天,大阵的飞向南方去,转急的秋风以骠劲之势,扫扬起后套一带的黄沙,扑打着依山蜿曲的长城,塞上的秋天够荒凉的。局势紧张得久了,反而变成一种迫人呼吸的沉闷,也先究竟会在何时进犯何处?变成各屯处屯户们反覆的话题。游牧的瓦剌人在整个长城一线出现着,这些飘忽的牧者,也就是瓦剌大军的前哨,他们有足够的战马、军器,胡笳和一应攻城的用具。 守将宣如龙不理会这些,因为他断定瓦剌必攻杀虎口,早把屯军召齐了,分由千总把总带着,竟日操练,更把右玉的标兵聚合起来,让他们守御城墙。长城之内,各个世隶军籍的屯户村落,多年来,饱积御寇的经验,加上对守备宣大人勇猛善战深具信心,故多能临变不惊,誓作他们子弟兵屯军的后盾。而一般的边民、商贾,眼见风云紧急,全已纷纷向内地逃避了。 这时候,宣如龙的知友李县丞到了关上。 边镇大同府有人带来消息,说是京师就在早晚要起兵了!李县丞说:老皇爷五次北征,虽说时过境迁,但余威尚在,我相信,只要京师的大军一发,也先就会闻风北窜的! 嘿嘿嘿宣如龙豪情涌动,听了这话,不禁掀髯大笑起来:这该轮到我这武将笑你这文官了!你没想想,寇酋也先是何等人物?咱们京师的虚实他了如指掌,于公既不能挂帅,还有谁知兵? !也许瓦剌军就等着京师发兵,他们好出兵奇袭呢! 照这么说来,咱们还有什么好倚仗的? 宣如龙拍着胸前的甲衣说: 形势如此,只好倚仗咱们这一腔子的热血了! 李县丞点着头,钦慰的说: 难得有你宣大人这样的武将,但愿能浴血退敌,保全这一方疆土。可惜那位名动京师的大画师李十郎没在这儿,要不然,他定会把你的事迹画下来,传诸久远的了!俗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也先这次寇边,正是做武将的建功立业的时候! 如今疾风没起,您这话实在说得太早了一点。宣如龙微笑说:武人持节,最后方知,话又说回来,诗云: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即使尽忠心,成大义,求仁得仁,我也不介意十郎先生作画流传,史上的忠烈先贤,我哪儿敢比? 好!李县丞说:越是谦虚,越见气度,等我访着李十郎夫妇,这宗事我会办的!你一笑置之可也! 若不一笑置之,难道要我这区区武夫,也去学恬不知耻的王振吗? 两人这样说着,全禁不住的哄然大笑起来。 盘石岭下之二 盘石岭下的河湾上,有一个村落,当地居民管它叫百家屯子。屯里住着的,全是关内各地逃来的流民和一些开罪内府、发配充军的人犯。不过,在宣如龙的泛地上,对待他们极为宽厚,任他们垦拓荒田,牧养牲畜,或是从事渔猎自给,也有少数孱弱的,去马营照料马匹,这些看马的老伕役们,经常把一些风风雨雨的传闻带到屯子里来,使人们纷纷的议论著。 议论总是没有结果的,谁也不知道瓦剌何时会扑打哪一处关隘?左云和右玉两个县份里,能逃的全逃了,县城里家家关门闭户,几乎变成了鬼市。他们恐怕一旦瓦剌破关,会恁情烧杀、大肆掳掠。但接着又听人传说,说是京师业已调发五十万大军,要出塞征讨作乱的瓦剌了。 消息确是令人振奋的,引出居庸关的大军,由英庙御驾统领,这是像当年成庙老皇爷那样,御驾亲征,使人闭上眼也能想见那迤逦百里的旌旗。 马营里的老伕役刘恭五,不知在哪儿喝了几盅酒,醉里马虎的笑着跑出屯子,到山边一座土屋里去,一时没拿稳脚步,一跤摔在一块卧石上,跌掉了两颗门牙,但他仍然朝土屋里叫喊着: 李大爷,李大爷,这可好了,您不用再逃了! 随着刘恭五的叫唤,土屋里走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文士来,他眯眼望着刘恭五说: 老刘,你究竟怎么啦?满嘴全是血。 刘恭五舐着跌肿的嘴唇,咿咿唔唔的说: 李大爷,听说京师里发了几十万人马,业已出了居庸关朝西来啦,这么一来,瓦剌怕不望风而逃吗?得着这消息,我跌掉两颗门牙也不算什么了! 李十郎默默的点了点头: 不错,这真该算是大好的消息,假如京师的大军能及时赶至,免去瓦剌破关烧杀,也是这一方有福,我们这些人,遇上大乱,还能再朝哪儿逃呢? 老伕役忍住牙疼,又说: 您还不知道,这回英庙的御驾也出了关,督师亲征,说不定会把也先逐出西狼山,到那时,咱们也好多捡几年的太平日子过了! 嗯,太平? !李十郎沉吟着。 京师该算够太平的了,而那种日月并不好过,足见国泰必得民安才成;而宦官王振只手遮天,贬黜忠良,凡是刚正不阿之士,人人自危,不用说当朝人物,就连自己夫妻俩竟也为一幅画像惹下大祸,亡命到边塞来,这一路的劳顿艰辛,简直是不堪回首了!所幸百家屯子里,有几个被贬谪的京师旧友,能冒险协助,使自己暂时在这儿安顿下来,阉势不消,回京无望,一个人想过太平日月,实在太难了! 目送着老伕役刘恭五的背影离去,画师李十郎踱回土屋里来,嘴里仍自言自语的喃喃着。京师发兵御寇的消息传自马营,想来不会是假的。英庙御驾出关,宦官王振和厂卫的武阉必定纷起相随,上直卫的亲军护驾,神机三大营和五军尽出,这岂是王振能驾御得了的,他一味争功,蛊惑皇上涉险,未免把瓦剌太看轻了!自己不是武人,不谙韬略,如今时季业已临到秋天了,大军发向八月即飞雪的胡天,若无知兵之将,怎能擒服惯于严寒霜雪的瓦剌?无论如何,兵部于大人是没有领兵机会的,英庙这次亲征,是祸?是福?说来都还在末定之天。而王振借机绾握兵符,一旦兵临边土,若干不肯谄附的守正之士,又将重入牢笼了! 他把心里的忧烦,说给他的妻子孟紫菡听,孟紫菡停住缝缀说: 相公,画笔虽非史笔,同样可见春秋,我们费尽心机,挨过千辛万苦逃出来,恁情埋骨边荒,再也不打算重回京师了,还有什么可烦的呢? 嗨!李十郎叹说:感时忧国,人之常情,我们拒为阉奴王振作画颂美,这回万一再遭落到他爪牙的手上,又该怎样区处? 不会的。孟紫菡端容说:不管是瓦剌破关也好,厂卫捕缉也好,我宁随着相公殉身保住气节,也不愿颠倒黑白,谄附颂美。既有这样的打算,死活都会心安,不是吗? 说来还是妳想得开看得透。做丈夫的说:妻贤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虑的呢!这回瓦剌蓄意犯边,正是辨识忠臣的时辰,咱们若是历劫不死,也好洗妥画笔,替青史下留下几个人物! 随着紧张的日子,各处的消息不断传到屯里来;京师调发的大军,业已越过宣化直指阳和,不须多少日子,就可抵达大同了。而塞外的瓦剌军并无闻风遁逃的迹象,反而分兵数路,扑打长城沿线的各处隘口,使人摸不清对方的重兵究竟屯在哪儿?究竟会从何处破关突入?这时候,盘石岭一带,显出了许多使人震骇的异象。最先是晚霞火炽,把天上地下全烧得透红,百家屯里有些老年人瞧着这种光景,都说是烧天火,主兵凶,杀虎口不久必有血战。紧接着,夜有大星拖着长长的光尾,从东南斜向西北,坠落向杀虎口外的沙原。屯子里群犬惊吠,声如狼嚎,连李十郎夫妇,也觉得这是不吉的预兆,边塞这一带地方,怕要遭大劫了。 隔河的马营,更传出好些令人骇怪的事情来;那些久经调教的战马,常在夜深人静的时辰发出惊嘶,有一回,更像着魔般的,一匹又一匹挣断缰绳,冲毁马栏,沿河像擂鼓似的狂奔。据看管马匹的伕役说,平素战马深夜常发惊嘶的事偶尔也有过,但从没有齐声鼓噪,仿佛见着了什么怪物? ! 紧接着马惊之后,马营北边的地面生出几里长的地裂子来,裂隙有好几寸宽,其深无底,地隙间不断的腾出白白的烟雾。马营的兵勇说,地裂生烟前的那夜,他们听见地心传出一阵阵鼓响,俗传那是响铜鼓,动干戈的兆示。这还不怎么样,最怪的是深夜时,遍地冒出紫色的鬼火来,无数传鬼火,并不像平常的绿色鬼火那样随风飞滚,它们是稳稳的贴在地面上,一遇着巡查过路的人,便发出吱吱的叫声,直朝半空里腾跳,那种声势,真能吓破人胆,使人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这些传言带到百家屯子里,即使平素胆气豪壮的,也有些惊骇了。有人主张不妨卷起行李,到旁边去避乱;有人犹豫着,压根儿拿不定主意;有人以为京师的大军业已趋近大同,暂时还是守在原地为宜,拖家带眷的流离道途也不是个办法。只有李十郎说: 就算大乱将作,劫难临头,咱们也不能光为自己打算,日夜费心于本身的安危进退!宣公是个肯舍死的硬汉子,他率兵稳扼着杀虎口关隘,咱们虽不知兵,多少也能运运粮,送送草,打些杂活,哪兴在临危的辰光离他而去? !诸位要走的尽管走,我夫妻俩是绝不离屯的了! 李大爷说的是,老伕役刘恭五说:民心跟士气,就像骨头和筋肉一样,是扯着连着分不开的,杀虎口不破,百家屯平安无事,杀虎口要是有了险失,诸位的两腿总快不过瓦剌的马群,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李十郎和刘恭五的一番话,使屯子里的人很受感动,一个个攘臂愤呼着,愿意留下来作边军的后盾。因为他们也深信着,京师的大军很快就会开拔过来,适时阻住瓦剌的。谁知大军始终不见影子,最后听人传讲,说是京师那几十万大军,军行极缓,耗费近月的时辰,刚抵大同,粮草不足,敌情不明,听信谣传说是也先将率军截断他们的归宿,便仓皇经原路撤回去了!边地的居民日夜翘首望大军,谁知却盼到这样的结果?消息传来,无异是晴天霹雳,使李十郎目瞪口呆,他捏紧拳头跟孟紫菡说: 大军如此,直如儿戏,看样子,杀虎口这一场劫难,终究是难免的了! 他把脸转望到窗外去,他紧锁的眉头上,压着盘石岭肃杀的山容。也就在那一天的傍晚,伐鼓怒鸣着,瓦剌的重兵屯列在杀虎口外的沙原上,也先着番兵用飞箭射书,逼令守将宣如龙开关献降,宣如龙也射书番营,题诗说是:羞为献降将,誓作断头人于是,血战便展开了! 而盘石岭下的百家屯子里,住民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隔河的马营寂然无声,林青副将所统的马军,正等待厮杀。 惊魂之夜 日子是漆黑又闷塞的,困在百家屯子里的住户,连消息也很难听得着了。也先统率的瓦剌大军,同时攻扑晋北长城各隘口,右玉西南的水泉营、白狼沟、大河堡,杀虎口东边的得胜口、廖家堡,全被瓦剌的前锋一举摧破,蜂拥烧杀过来。各关隘中,唯有宣如龙扼守的杀虎口,在瓦剌军滔滔滚涌的洪流里屹立着,像一块激起浪花的岩石。宣如龙这样的硬抗敌军,使也先酋长暴怒起来,授命偏将雅不帖儿,率近万骁骑,外加两万步军健卒,从四面围压,使右玉县城和马营的守军和地方衙门,全退到杀虎口一线,然后重重围困,反覆攻扑,好像不尽歼这支边军不能泄恨的样子。 百家屯这种漆黑沉闷的日子,终于被一队瓦剌兵的闯入打破了;那夜,山缺间的月亮打黑箍,月光异样的森令,望进人眼,不由得人不满心发寒,屯里的居民都隔着河遥看过瓦剌军夜袭马营的情形,那种摇曳的火把,泼响的马蹄声,野蛮的叫喊,使黑夜滚沸着。屯车的马队终究太单薄,撑持不久便撤向杀虎口去,那一片马棚子,全被瓦剌军纵火焚光。瓦剌军攻扑马营之后,百家屯的住户就料到对方早晚会来屯里肆虐,朝远处逃是无能为力了,他们只有挖掘地窖,或是躲藏到盘石岭的僻处去,等黑夜来临,再悄悄的溜回屯子找寻食物。谁知瓦剌兵早已窥伺着这个屯子,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趁夜直扑进屯里来了! 李十郎夫妇俩并没有离开他们的土屋,天黑时,两人见群犬吠月,心里就怔忡的觉出会有事情发生,究竟还会有什么事呢? !瓦剌兵已摧破多处关隘,沿路烧杀向大同去了;杀虎口宣如龙这标人马,变成被人四面围扑的孤军,掐指算来,已有半个多月了!百家屯子伏在荒落的山窝里,侥幸避过瓦剌军的窜扰,但没人想到会避过这场劫难,若说有事,也就是瓦剌攻陷杀虎口,或是闯来荼毒屯子吧? 过不久,屯里有人疾奔出来,敲响他的门户说: 李大爷,您得赶紧避一避!瓦剌来了! 声音显得那样喘息而惶急,没等李十郎拔闩开门,急速的脚步声便朝山里奔去。李十郎开门站出来瞧,河湾那边的远处,火把衔着火把,瓦剌的骑兵正盘马渡过搭在河面上的浮桥,朝屯子里涌来。黯青里带着病黄色的月光,和无数喷吐黑烟的火把,染成奇异的夜色,那光景也落在河上,摇曳成曲折的倒影。 杀虎口究竟怎么样了呢?李十郎心里嘀咕着。 打从京师的大军中途折返,夫妻两人就一直念着这个,这个关隘虽弹丸小地,但不屈不挠力抗也先的进犯,守将和边卒,都已显彰了大明朝武人的志节,即使在瓦剌重兵围扑下,玉碎身殉,单就这份精神,也足以摇动瓦剌军南犯的战志。自己夫妻开罪阉宦,亡命边关,若不靠宣如龙这位将军硬顶顽抗,只怕早就被镇抚司所遣的爪牙搜捕下狱了。不但是自己夫妻,就拿百家屯子来说,所住的,多是一代忠贞之士,换在旁人的泛地上,谁还有宣公这样的铁肩膀,敢承担这付担子?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悬心杀虎口的安危。 但瓦剌骑兵扑进了屯子,立刻纵起火来,把东边烧得血红,屯里还有些没逃离的,放大火逐出宅子,便成为瓦剌军催马追杀的对象。他几乎被这种景象惊呆了,若不是孟紫菡拖他进屋,他仍会呆站在那儿不知躲避;他们刚进屋掩上门,几匹马就哨过他们土屋前的弯路,朝西扑过去了。 嗨,人说盛世诗书乱世刀,真有道理。他感喟的说:遇着这种乱局,我们眼看同屯的老弱横遭瓦剌铁骑践踏,欲救无力,总不能拿着画笔当成枪矛使啊! 如今空是感叹也没有用了!孟紫菡说:瓦剌也许就要来搜宅子,我们还是到河边躲一躲罢! 两人用瓦盆遮挡,燃起小油盏,说是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一些书籍图册和一些画具罢了,夫妻俩看重这些,直比性命还紧要得多。东西刚收拾妥当,忽然听见有人轻轻的敲门。 谁?李十郎惊问说。 还会是谁呢?夫妻俩几乎全以为是瓦剌兵搜宅来了,唯一可疑的是敲门声那么轻,瓦剌兵不会这样。 请问这儿是李十郎先生的寓处吗?门外的人说:我是打杀虎口宣大人那儿来的,宣大人的好友,县丞李老爷有封信,要我星夜赶来,捎给十郎先生。 李县丞?李十郎心想:这就怪了? !自己夫妻避到盘石岭下来,根本没敢惊动衙门里的朋友,免得日后替别人添惹麻烦,这李县丞怎会知道自己的住处呢?不过,边局乱到这步田地,地方衙门决不会再趋炎附势陷害自己,去博得宦官王振的欢心,再说,既是兵备宣大人的好友,必是个正直的人物,想到这里,大体是放心了,但不知有什么样的急事,漏夜着人送书? 我正是李十郎,他开门对来人说:县丞李老爷跟我素昧平生,不知星夜送书给我,有什么样的急事?刚刚瓦剌兵进屯纵火,有话进来说罢! 瓦盆半覆着的焰舌,实在黯淡得很,李十郎夫妻俩勉强看得出,来人穿着青衣,戴着小帽,脸孔瘦长尖削,苍白带青,几无人色;那人进了屋,掩上门,朝李十郎纳头便拜说: 十郎先生,小人是宣大人府里的长随,遵照县丞李老爷的吩咐,一路躲避瓦剌兵,差点送掉性命,总算把这封信给带到了! 李十郎接过对方呈上的信札,并没急着去看,却先急切的问说: 杀虎口被围多天,情形怎样?宣大人他还好罢?在百家屯子里,无人不挂念着。 他这一问,可把那长随问得哀泣起来。 宣大人他他业已为国捐躯了!那人泣说:瓦剌军越杀越多,关隘危急万分,宣大人扼守城楼,身中数箭,仍率着锐骑杀出关去,瓦剌兵齐张大弩猛射他,他,就那样去了!李老爷感于宣大人死事壮烈,着小人带信来给十郎先生,去为宣大人画影,但这一路上全是瓦剌兵,您这一去? 宣如龙将军的死讯,使李十郎夫妇心头如压重石,沉重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长随一直在哀哀的啜泣着。 你不用为我夫妇担心!李十郎看完信说:宣公忠勇为国,力保孤城,这等烈士不去画影,还该画谁?就烦你带路,我夫妻立即动身,就是为此舍掉性命,也是值得! 青衣的长随千恩万谢的叩了头,带领着李十郎夫妇出屋去。打黑箍的残月还在天边斜挂着,百家屯里的大火烧过去,变成一片黯色的残红。天不知什么时刻起了雾障,绿森森水蒙蒙的雾氛,在远近飘浮着。 青衣在前面拨着野芦走,弯弯曲曲的,李十郎也迷失了方向,反正有他领路,也只好跟着他走就是了。不到一个时辰之前,瓦剌兵渡过浮桥进屯子,杀人纵火的情景还深烙在心里,奇的是如今为一个舍身报国的英雄去画像,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骇惧了! 若说人活在世上还有些意味,意味正在这里,明是非,分黑白,一切都经由自己的良心判决。若果自己夫妇肯为宦官王振画像作赞,千金万金,立即可致,而也用不着逃离京师,千里迢迢的跑到边塞来,忍受这场劫难了。但人的良知不能渗进半分假,那种事,不干就不干,偏要在瓦剌兵重重围困之下,夤夜潜向杀虎口关隘,冒着生命危险,去替守将宣如龙画像作赞,说来无他,自己夫妻一向重视做人的意味罢了! 惊魂之夜二 水雾飘浮着,那个瘦削的青衣人引着李十郎夫妇,一路拨着野芦,曲曲折折的朝前行走;残月落下去,天更黑得可怕了,密密的野芦叶子,不断的刮着人的手和脸,使人觉得像刀锋划过一般的疼痛。偶尔,有火光从黑暗里亮起,亮火处飘来瓦剌兵野蛮的叫喊声,更使人心惊胆裂,瑟缩屏息。 这样辛苦的曲折蛇行了约莫一个更次,有几回,差点就被搜查的瓦剌兵发现,所幸有惊无险,终于接近了那座久被围困的城池。青衣人先自在护城河边的草丛间伏下身来,朝李十郎夫妇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要他们跟着伏身等候。 夫妇俩挨过去伏下身,抬头看过去,靠着地棱上极为微弱的天光,可以隐约看出齿形的黑影,在高高凸起的城楼两侧翼展着。黑暗之中,见不着上面有任何动静,寂然无声,像座死城。 这位大哥,咱们还在等着什么?李十郎悄声对青衣人说:趁着如今没有瓦剌兵,就该立即过去,叫开城门了。 不成。青衣人说:刚刚您没听见吹角?咱们的大队人马正在聚合,不一会儿,就要开关杀贼。咱们过去,若是撞下马队,准叫马蹄踩扁,两位得等着这阵兵马过去再进关罢。 李十郎侧耳细听,从死一般的寂静里,果然听见一阵角声,角声是极遥远又极微弱的,一缕细线般的,恍惚自地心被引发出来,散为悲切之音,飘荡在浓雾里,久久凝结着。孟紫菡也听着了这种奇异的角声了,她用冷冰冰的手,紧抓住她丈夫的手,掌心传来一阵僵索,她听得出,这不像是人吹的角声。 不俄顷间,更奇异的光景出现了;城楼上,城堞间,亮起无数吐黑烟的火把来,被水雾裹住的火光是一些闪着金红芒刺的圆球,它们照亮了更多寂举着的旗幡。城门打开了,一队队的兵勇踏过放下的吊桥,马队和步队,秩序井然,但马不嘶,人不语,一切的进行全没有声音。李十郎夫妻俩心底下分别纳罕着,睁大两眼,望着这些兵勇无声无息的走入火光照不亮的暗夜里去,那仿佛不是行走,而是在淡蓝色的夜雾里飘着。 这支无声无息的队伍,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才过完,紧接着,又有许多难民模样的人,趁着吊桥还没有扯起的时刻,成群结队的朝城门那边涌过去;青衣人站起身来朝李十郎夫妇一招手,李十郎夫妇俩,便恍惚不由自主似的,跟着他卷进人丛里去。 在一阵恍惚的混乱当中,通过了有兵勇列岗的城门甬道,再一回头,那两扇厚重的城门早已严严的关上了。城里的绿雾更浓,通街黑灯黑火的,见不着丝毫亮光,只有守城的爝火还隐约的辉亮着。混乱中一转眼,李十郎夫妻俩再也找不到那个引他们进城的青衣人了;一队巡查的兵勇呼叱而来,那些刚涌进城门的难民,全匿遁到暗巷里去了,孟紫菡牵着李十郎,也趁机溜进城脚边的一条小巷。绿色的浓雾把人黏着,他们的脚步踏下去,那些浓雾便涌腾上来,带着刺鼻的腥气,一种看不见的,血的气味。 两人沿着城脚边荒草没膝的小径朝深处走,这一带低矮的石屋全是关门闭户,不闻人声,不见人影,显出异常的荒落。按理说,在这座被围攻已久的边塞上,近城的地方应该有人麕进的,怎么走了好一段路,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呢? 青衣人跟咱走失了,李十郎说:哪儿是宣爷的住处?天这么黑法儿,乱摸总是不成的,得找个人问问路才好。 是啊!孟紫菡打着寒颤说:这儿越走越阴森,实在怕人。适才巡兵过来,咱们就该迎上去问路,离了大街走僻巷,才真不是办法呢。 两人停住脚,正在窃窃商议着,那边的廊影下,响起一阵嘶哑的苍老的咳嗽声,接着,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犹疑,问说: 三更半夜的,谁还站在外头?瓦剌兵一阵乱箭射过来,人就变成刺猬了! 对不住,老大爷,李十郎说:咱们是打盘石岭下的百家屯子来的,您知道宣大人住处在什么地方?敢烦您指条路。 不成,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如今是夜禁的时辰,到处都是巡兵,你们往哪儿走全走不通,尤独你们两个是外地来的,若被当成瓦剌的奸细,那,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我们有急事要到宣大人那儿去,孟紫菡说:您还是替我们指条路罢! 你们听!那个老头儿走出来,扯扯两人的衣袖说:巡兵查夜来了!你们快跟我进屋躲一躲,再有急事,也得等到明天再说。 巡夜者杂沓的脚步声使李十郎别无选择,那老头儿的话确有些道理,夤夜不入宅,在街巷里游荡,遇上粗鲁的兵卒,也许不容你有分辩的机会,就会挥刀砍人。老人既这样好心关顾,那就随他进屋躲上一夜再说。 两人跟着那老头儿,在巡兵脚步声追迫之下,拐弯抹角的又走了一段路,那老头儿伸手推开一扇门,便把两人给带进漆黑无光的屋里来了。 那老头儿关妥门户,打火燃上了油灯,焰舌飘摇着转旺,照亮了这间古老简陋的石屋。屋顶上黑沉沉的泛着烟黄,四壁也空荡无物,壁角间留着雨迹,以及粘着灰尘的蛛网,屋里有一张木榻,一方木桌和几条长凳。那老人对着李十郎夫妇央说: 两位先请坐下歇会儿,待老朽去烧些热茶来给两位润喉。 李十郎刚解下盛装画具的包裹放在桌角上,外面业已响成乒兵擂门的声音。那老头儿一听,脸色突然一变,悄声对李十郎说: 宣大人有令,凡本城住户,一律不准收留外间行迹不明的人。刚才老朽领两位过来时,准是被巡夜的兵勇觉察了,两位最好暂时委屈些,在床下躲躲,等老朽来应付他们。 两人无法,只好匆促的钻进床下去。擂门声更急,那老头儿还没来得及去开门,就听轰然一声,巡夜的官兵业已破门而入。李十郎偷眼朝外看,从床肚的横向缝隙里,只能看见一列军靴、枪杆和斜悬的刀尖。 对不住,老大爷。一个哨官的声音温而不火的说:适才咱们发现巷里有几条可疑的黑影一路匿遁过来,敢问您这儿有没有外来的客人? 回哨官大人,那老头儿陪笑说:老朽晓得宣大人的规章,这儿不敢收留外来的客人。 慢着。那哨官刚要转身,忽然又转了回来,捡起桌角的那个包裹说:这包裹是哪儿来的? !替我搜! 不顾那老头儿的恳求,几个兵勇便动手查房,不一刹功夫,便把李十郎夫妇从床下架了出来。那哨官用明晃晃的单刀指着李十郎问说: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夤夜逗留城下? 我是京师的画师李十郎,李十郎说:这是贱内孟紫菡。我们因开罪宦官,逃离京师,托庇在宣大人的泛地上,暂借盘石岭的百家屯子安身。昨夜瓦剌马队烧杀屯子,宣公府有人莅舍投书,说是县丞李老爷要我夫妇赶来替宣公作画的。 我丈夫说的全是实话,孟紫菡说:这儿是县丞李老爷的亲笔函件,呈请您过目。 那哨官接过书信一看,急忙长揖到地说: 原来是名动京师的十郎先生,适才粗鲁冒犯,罪过,罪过。我们宣公以孤军力抗瓦剌,不幸为副将林青所卖,中箭踹阵,力尽而死,我们早就渴望十郎先生来为宣公作画了!敢烦先生立即动身,小人护送。 好罢。李十郎理理袍袖说:天色昏暗,路径不熟,只好劳驾引领了! 惊魂之夜三 那哨官率着巡兵在前面引路,李十郎夫妻俩跟着,刚跨出那座民宅,回脸再望过去,光景全在一刹之间改变了。那哪儿还是宅院?只是一片残石垒垒的荒墟,在摇曳的星光下面,朦胧影现着。而那盏油灯还茕独的亮在石上,原先那个老者,转眼化成一具腐尸,那张皱脸肿大变形,泛着苔绿色,双手痉挛如钩,交叉屈放在胸前,显得令人惧怖。但这光景,眨眼便隐没了,只落下一片烟蒙荒冷的残垣,包裹于黝黯之中。 李十郎被这种玄异的景象魇住了,恍恍惚惚的觉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场噩梦,即使这真的是梦,也太可怕了。夫妻俩在梦景般的夜色里走着,仍然看得见城堞间的爝火,况途都是七纵八横的尸体;有些血肉模糊,有些浑身猬集着箭镞,有些被飞矛贯穿胸腹,死事悲壮惨烈,是自己从没经历过的景况。说是这座城关已被瓦剌大军攻陷了吗?不会的,边官的哨官不是率着巡兵在前面引路吗?杀虎口虽久陷重围,情势危殆,至少,这支忠勇的孤军,还在苦苦撑持着。他在绿雾里走着,他的思绪像游丝般的远引,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幻化成悠远的历史的画境。是啊!这是画境,这些云遮雾拥的画境,是他平生从未经历也难以凭空想像的。他试着咬咬指甲,很痛,又觉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噩梦,它在朦胧中透着清晰,依稀里显著真容。他一路上重复的描摹这些画境,它像烈酒似的直透着他的心胸。 宣大人的府宅就在前面了,那哨官说:待我去通报一声。 绿雾里,那哨官和巡兵过去叩门,门开了,另一个青衣人迎上来说: 敢情是十郎先生驾到?咱们的县丞李大人正在担心着,怕您路上会有险失呢! 还好,李十郎说:只算有惊无险,但那位引路的大哥,在进城时失散了,愚夫妇又迷了路途,若不遇上哨官和兵勇,今夜就摸不到这儿来了。 青衣人领着李十郎夫妻进了那座府宅,立即,周围惨淡的光景使李十郎停住脚步。进门是一进通道,面对着一座大厅,中间是一方石块铺砌成的天井,大厅内灵堂上的烛光,隐隐透射到天井的方石上。灵堂是静寂的,三条长凳架起一具黑漆灵柩,灵柩前的供桌上,燃着两支白蜡,灵柩下面的海碗里,点着一盏阴戚戚的倒头灯,而将军那杀敌的佩剑,就横放在供桌上。 来的可是十郎先生?灵堂背后闪出一条人影,急速的步下大厅石级说:在下李治长,为宣公守灵,没能亲迎贤伉俪,万分失敬。 您就是县丞李大人?李十郎长揖说:愚夫妇接奉您的书信,立即就赶进关来。宣公生前忠勇卫国,愚夫妇钦迟已久。如今他力扼孤城,死事这般壮烈,愚夫妇就是粉身碎骨,能得亲到灵前祭吊也应无憾了! 李县丞叹息着说: 治长与宣大人结识多年,知之甚深。宣公义死边塞,血染黄沙,并非为勋名,实乃持节尽忠,守其本分而已。俗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做朋友的眼见知交尽节,五内俱焚,因想到您巨笔如椽,以宣大人这样英烈死事,该可入画了罢? 哪儿的话,李大人。李十郎说:十郎愚拙鲁钝,忝居画坛,却也深知守份,要不然,也不会开罪阉奴,隐遁边疆了。举目当世,那些持戈环甲的将帅,能如宣公这般带箭杀敌,神勇精忠的能有几人?十郎能以丹青绘成宣公死节,足慰生平了! 敢烦李大人为我们备一份纸箔,使我夫妇在宣公灵前致祭一番。孟紫菡说:关于宣公溅血沙场的事迹,也得请李大人详述,使拙夫得以逐幅成图。 李县丞一面答应着,一面央李十郎夫妇进入那座大厅。十郎夫妇都是性情中人,虽然弱不知兵,一样能体会到浴血守关带箭杀敌的悲壮情怀,想像到守将宣如龙鸣角开关,引军踹阵的光景。故当踏进大厅的灵堂时,夫妇俩呆立灵前,再也止不住满眶的热泪了。拜祭之后,李县丞引着他们到廊房的静室去,吩咐青衣人摆上酒饭来说: 瓦剌围城甚久,关里缺粮,薄酒无肴,不成礼数,就连这点食物,还是宣公阵亡前,夜踹敌营抢来的,贤伉俪只能委屈些了。 瓦剌地域出产的土酒是浓烈的,李十郎心多感慨,饮不上几杯,便已有些醉意朦胧了。静室里烧着羊脂烛,黄亮的焰舌上迸着彩晕,李县丞的脸,在那种摇曳的光晕下,恍惚逐渐飘浮起来。 青衣人擦拭了长案,孟紫菡站起身,替丈夫铺展画纸,取出画具。李十郎索兴微阖起眼,单听着李县丞述说的声音。对方用激忿悲楚的声音,说起瓦剌偏将雅不帖儿率着近万骁骑围城来的景况,他们用机簧大弩猛射城楼和城堞间的守卒,又抛射火箭,使近城一带民宅起火燃烧,变成一片焦黑的残垣。瓦剌兵昼夜连番的攻打,使这座关隘处处险象环生,甭说是石砌的城墙,就是一块铁,也被这种攻扑熬红了。 雅不帖儿围城十八昼夜,城墙被他们掘坑安装的火药桶炸毁,但宣大人仍然带人堵塞了缺口,把蜂拥而来的瓦剌兵击退。李县丞说:古代的张巡许远,死守孤城也不过如此。难得宣公这样忠烈,他并非国之重臣,只是边塞的一位守备,大明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边将,不该留名后世吗? 李十郎旋着酒盏,一心火烧的疼痛。 李县丞止住了哽咽,继续说下去: 十八昼夜的苦撑苦熬,瓦剌兵越杀越多,城里人缺粮,马缺料,住民多有饿倒。瓦剌射书招降,宣大人折箭焚书,召聚士卒说:瓦剌烧杀成性,屡屡侵边,如龙受朝廷恩典,食国之俸禄,自无临危开关,忍受羞辱之理,如今处此危境,只有力拼到底,以全名节了!士卒倒都是深受感动,愿意舍身奋搏的,谁料到副将林青,暗怀异志,率着他的马军,开关引寇,宣公就是在那一战中驰骑袭敌,中箭殉身的。 李十郎听着,那从空里洒落的声音是历史的上的雨,每个生于乱世的生灵,都将蓬头跣足自其中穿过。孟紫菡略略卷起衣袖,傍案磨墨,沙沙的磨墨声融混着叙述声,一幅幅浅浅浓浓的画,业已在他心里显现出来。 画罢! 他这样略一思索,便走到摊开素绢的长案前,握管挥毫,认真的作起画来。李十郎这回作画,仿佛不是用笔尖蘸着颜色绘在绢上,而是剖开了心胸,把肺腑摊出,成一片绛色的淋漓。那些京师人士梦也梦不到的天地,黯沉沉的卷云,黄沌沌的风沙,在那种杀气腾腾的边荒背景中滚迸而出的,绵长亢锐的角声。箭急的长风吹起了城齿间挺竖着的旗幡,戍边的兵卒们眯起两眼等待着,他们等待的日子里,没有富贵荣华,没有功名利禄,而是等待着和强弓大弩,怒马弯刀,常来犯边的瓦剌人展开溅血的杀搏,野蛮的杀喊分出俄顷的死生,这情境显示出来历史的悲惨,从根摇撼着他的灵魂。 他画着,危城中一切的景象都在心底重现了,他仿佛看见了盘马执剑的宣如龙,带领着戍卒踹入敌营。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歌赞的,这座要隘翼护着左云右玉一带万千黎庶的性命,尽管关隘处境绝望,至少可以暂时阻滞瓦剌东进的兵锋,以牺牲换取黎庶们逃命的机会。 三幅图绘起来毋需多少时辰,孟紫菡提笔作赞更是一挥而就。绘事完毕,李县丞立即拱告说: 孤城危境,蒙十郎先生贤伉俪夤夜奔波来此,治长万分感激。现已备妥脚力,仍着人引领贤伉俪出城。 如今瓦剌兵马,遍野皆是。李十郎摇头说:百家屯早被乱兵纵火焚烧,愚夫妇与其逃窜郊野,匿伏榛莽,不如留在此地,与守城将士同当劫难了。 先生文弱之士,留此无益,李县丞说:俗云:盛世诗书乱世刀。屯军戍卒,地方官吏,均系守土有责,不得轻离,您可无需涉险。再说,这三幅画,还得托贤伉俪带出保存,免得毁于兵变,等日后遇上有缘人将其留诸后世,这全系于先生了。 既然如此,愚夫妇不再坚留。李十郎说:至于这三幅图,请大人放心,只要在下留得三寸气,即使图有失,一样补得。 梦一般的和李县丞道别,跨上马,那座府宅便又像适才那样的隐没了,哪儿还有灵堂?哪儿还有静室?哪儿还有李县丞和青衣人? !一样是焦黑的残垣,影影幢幢的竖立着,残垣滚动着碧莹莹的燐火。 这真的是在作梦了,十郎。孟紫菡说:多怕人的梦境。 妳瞧,三幅图还在这里,哪会是梦呢? ! 李十郎摸出三幅折妥的画像来,一口咬定说是真的,他又指着马说: 这两匹脚力驮着咱们,总该是真的,无论如何,咱们得摸出关去,等到天亮再说。 绿雾仍在各处弥漫着,天已交到三更之后了。两匹马驮着李十郎夫妇,无声无息的走着,又恍惚飘着。关隘的外面,不时兴起人喊马嘶声,金铁交鸣的杀搏声,断续的角咽声,也不知道是远是近?忽然间,那边有一路火把的光亮,飘飘摇摇的逼近了。李十郎收缰勒马,惊疑的望着,雾里的火把幻迸成一圈圈彩色的晕轮,使他一时着不清来人的服饰和形貌,他只好跟孟紫菡打了个手势,两人拨转马头,退进一道狭窄的暗巷。 您您不是十郎李爷吗?暗巷里有个声音说。 李十郎抬眼一瞧,原来是曾到百家屯送信,又引着他进关隘来的青衣人。看光景他是受伤了,他躺卧在巷角,双手抱着膝盖,说话时带着痛楚的呻吟。 你是怎么了?李十郎下马说。 小人进城时遇上马队,不当心叫马蹄踢中了膝盖,爬起身再找您,就不见影儿了。那瘦削的长随说:您不是要出城吗?您得赶快躲一躲,来的这拨马队,是叛将林青那一股,他们若是找着您,那可有了麻烦了! 叛将的马队竟又开进关来? !孟紫菡也下马趋前,摇着那长随的肩膀,急切的问说:这儿业已被瓦剌兵破了吗? ! 那青衣人点点头说: 宣大人力战阵亡,各处都陷入乱战,您还是快快走罢! 李十郎还待问什么,嗖的一支箭嵌进那长随的胸口,那人嗒然垂头。火把的光亮逐渐逼近,李十郎再看,那长随身上的青衣,转瞬化尽了,一个原是血肉的身躯裸露出来,变成一具白骨燐燐的髑髅。 好啦!画师李十郎夫妇在这儿啦!他同时听见有人这样喊叫说:咱们把他请回营帐,好向林将军交差,快过来扶他们上马! 不容李十郎夫妻俩分说,那群马兵就一哄而上,把他和孟紫菡簇拥到马背上去,一路吆喝着出了关隘。旷野上夜风猛烈,绞得那些火把把焰舌飞扬,变成阴惨的褐色,一种凝血的颜色。云层是那么厚重,抬头不见半粒星芒。马队卷行而过,轻轻飘空荡荡的,根本听不见蹄声。至于这些马兵究竟是人是鬼?李十郎夫妇早已无心再去计较了,他只想到杀虎口要隘,十有八九已被瓦剌攻破,那些边兵戍卒和黎民百姓,也遭着了玉石俱焚的劫数,内心惨恻,更激起对叛将林青的愤恨来。我倒要见见这个临危开关的叛贼,看他还有什么脸见人? !他心里只是翻腾着这样的声音。 阴惨的火光照不亮四边的沉黑,只有马匹行经处的乱石,旱芦的影子,不断出现着。 啊!咱们得走快点儿,天飘起雨来了! 不妙,另一个骑马的兵卒说:真的落起雨来了呢! 李十郎仰起脸来,发觉天真的飘起细雨来了,雨丝细而密,挟着一片冰寒,但他仍然弄不懂那些马兵为什么会怕雨?就在这辰光,他觉得座下的马匹突然像失了蹄似的软了下去,再看前后的马匹也都这样,他这才弄清楚,原来自己夫妻和那些马兵所骑的并非真马,而是一些纸糊的扎物,这些扎物一经雨淋,便东倒西歪的现了原形。至于那些马兵呢。纷纷抛却火把,抱头鼠窜的尖叫着,化成一团团绿莹莹的燐火,朝四面飞开去了。 夜风陡然转紧,使那密密的细雨更落得大了,雨点打在那些纸马身上,沙沙的响成一片。李十郎捡起一支尚未熄灭的火把,牵住孟紫菡说: 梦倒不是梦,咱们遇着的,都非生人,如今雨势转急,得找个地方避雨才好。 喏,那边黑影幢幢的,不是营帐吗?孟紫菡指着说。 不错,那真是一片营帐,一片寂然无人的废帐,李十郎牵着孟紫菡奔了过了,用火把照出那正是副将林青所统率的,传说是开关降敌的马营。很显然的,叛军叛将,非但求荣未果,反而被野蛮的瓦剌人大举围袭,扫数歼屠了。营帐四周,尽是些腥臭扑鼻的腐尸和腹肚肿胀的死马,在这些尸体间,散布着被践踏过的残碎旗幡,刀矛之类的兵刃,又是一片触目生悲的惨景。 两夫妻走过去,绿雾中隐约透出灯火的光亮来,那分明是中军大帐,帐里燃着羊脂蜡,一个白脸无须的将军,穿着重铠,两手抱剑,坐在一把交椅上。 十郎先生,贤伉俪终于来了!那将军发声说:末将林青,在这儿等候多时,天阴雨湿,正好与贤伉俪煮酒长谈呢。 你可是临危弃城,开关降敌,使主将宣如龙陷身敌阵,带箭而亡的马营叛将? !李十郎昂然入帐,用火把指着对方说:叛臣贼子,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 对方听了话,并没有动怒,反而摆手说: 先生误听传言,即加责难,足见先生忠肝义胆,热血如潮,但仍略见鲁钝也!末将敢问先生,所谓开关引寇也者,系传言?抑为眼见?为何不容末将申述? 李十郎朝天荡出个哈哈说: 听林将军这说,愚夫妇听信传言,盛气而来,反而显得孟浪了!十郎开罪阉宦,亡命边关,既非法曹,又非史臣,听话的胸襟,该当有的。 来人,那林将军击掌吩咐说:为十郎先生备酒驱寒。 又是一种梦般情境展开了,那仿佛不是鬼域,中军帐里,人来人往的忙碌着摆下筵席来,白面无须的副将林青侃侃的说起他的遭遇来。按照林青的说法,宣如龙宁为玉碎,誓死守城是英雄本色,他除钦仰之外,无可置评;但他之开关,并非降敌,而因关内绝粮,且不利马战,使他必得引军而出,欲求与瓦剌决战于旷野。 当时关隘多处残破,敌我混战,林青说:末将所统马军屯于城东,而宣公所率步卒屯于城西,情势危急,难以连络。李县丞弱不知兵,以余开关而出,致生降敌之疑。但以讹传讹,使末将沉冤事小,马军忠义,殉身而受屈,实所不忍。夜来闻说李县丞接引先生入关,为宣公绘影,故此亦差马军迎护,一吐衷曲! 哦,原来是这等的?李十郎困惑起来。 马军于关外平野扎营,林青说:射书番营,以求一决战,末将曾正告瓦剌偏将雅不帖儿,不须为难关内百姓,两军对阵,尽可歼屠,先生适间于帐外所见,即为战后光景了。 夜风摇荡烛影,真与幻实在难分,李十郎酒意上涌,不禁废然长叹,深感史笔之重,既已为宣公绘影作赞,焉可舍弃副将林青所统的这支孤军?当时就呼唤设案,一样铺展画具,作了三幅画,但长案一端,正升起驱寒的炉火,李十郎一边画着,一边移动纸笔,画幅一端垂入炉中,便熊熊燃烧起来。 副将林青误以为是李十郎居心如此,不由变了脸色,伸手抢出没曾焚尽的残图说:真迹湮泯,案疑千古,先生迁执如此,忍人也! 忽然间,烛生光转绿,满眼阴森,一切幻景都凝寂了。废帐里端坐着的,不再是白脸无须的将军,而是一付加在白骨上的铠甲,有一把瓦剌人惯用的弯刀,穿胸贯腹,挂在那付铠甲上。 尾声 故事说完了,而夜雨还在萧萧的落着,叮叮咚咚,不成曲调的琴音,仍在别室流响。那儒士叹息说: 我国治史,往往有空而无地,今人只知读史,哪能分得出史的真容? !宣如龙与林青间的疑案,当时已难分辨,况乎后世?更何况边关一隘,这些不入史的人物之有无尚待考证?当做荒缈的故事听,也就罢了! 考证?考证!另一个老者恨声说:为何当世之人,不能把史实详留后世?使咱们子孙万代修史的人,光是在考证里打转,陷身一辈子,考出来的也许仍是讹误的一面,这些害人的史籍,倒不如付之于火,反而活得轻松,没有牵累呢! 你瞧,你这又在说梦了。那儒士说:真真幻幻,谁可分辨?一代一代的人,既活着,就得找些事干!你管得着千秋万世吗? 嘿嘿,老者豁达的笑说:要不然,哪会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诗句来着? !我虽已斑鬓老耆,究竟还活着,算是这一代人呢!先天下之忧而忧,难道不是做人的本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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