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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樱

遇邪记 司馬中原 11153 2023-02-05
一九○四年夏季,日俄双方的血战在辽东地区进行着,陆上的俄军节节败退,新义州、凤凰城撤守,由朝鲜登陆的日军,直指奉天。装备窳旧加上指挥的混乱,使败退的俄军很难获得喘息的机会。日军很快便围奉天,攻占辽阳,并且俘虏了大批的俄军。拖带着伤患的俄军残部,被逼退到辽东半岛的尖端旅顺口,他们把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由维特埃夫特提督率领的第一太平洋鉴队的头上。当时旅顺口周围布防的俄军仍有十余万众,分据黄金山、白银山、东鸡冠山、盘龙镇、小灵山、西大山、老北山、羊头洼、老铁山一线,以陆军提督的预计,只可阻挡日军,坚守待援。但他们给养不济,又极度缺乏弹药,非得依靠海军杀开一条海上的血路,绕过朝鲜半岛,闯过险恶的对马海峡,转往大彼得湾的海港海参崴去求援,那儿是俄罗斯在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基地。

一向自傲的维特埃夫特提督立即答应了陆军的要求,虽然他的舰队在一年前曾遭日海军的突袭,并且受到严重的损失,但他仍不把东乡帅统率的日本海军放在眼里。他相信由他自率舰队突围去海参崴,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他的舰队还没有和对方正式交过手。 陆军太窝囊了!这样的失败简直太悲惨!维特埃夫特对他的助手乌斯托姆斯基提督说:这样的败绩,即使日后能在海军的协助下挽救回来,但陆军当局怎样向尼古拉二世陛下交代呢? 是的。优柔寡断的乌斯托姆斯基提督说:我们单独出兵攻占东三省几年了,谁想到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整个丢光?由于陆战极度不利,才使旅顺军港岌岌可危,即使陆军不提出要求,我们为了舰只的安全,也非突围不可。若等对方布妥雷阵,把港口封死,那就成了瓮中之鳖,想走也走不了啦!

我倒不担心海上的封锁。维特埃夫特提督晃动他宽阔的肩膀,他胸前灿亮的金质勋章便跳起舞来。我们的第一太平洋舰队、波罗的海舰队和黑海舰队统合起来,实力是日本海军的六倍。东乡要硬想阻拦我,我就让他喝一肚子海水但照陆上的情形看,我们的窝囊陆军实在难以撑持下去了,所以非得很快出港不可。 对了!乌斯托姆斯基提督说。假如四周的要塞、炮台失守,对方控制了岸炮,居高临下的锁住狭窄的港口,我们的战舰连一艘也出不了港,何况港内还泊着咱们五十九艘商船。 我们这次突围,也算是替这些被困的商船开路,维特埃夫特提督以自信的语调说:同时也替这批不争气的陆军帮大忙。只要他们还能撑下去,预计不用多久的时间,我们波罗的海舰队就可以调到远东。那时候,汇合上在海参崴的巡洋舰罗西亚、格罗波依和柳力克号,不难把对方赶回他们的军港里去。没有海军的支持,日本陆军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可怕了!

在维特埃夫特提督的督导之下,突围的围划,缜密而快速的决定了;维特埃夫特提督认定东乡元帅所率的日本军舰队,舰只分散在广阔的黄海上,而俄舰集中驶出,以战斗纵阵猛冲,他们不可能正面抵挡,即使遇上对方少数舰只编成的战队,也不难用各个击破的战法取胜。 七月廿八日的黎明,实力强大的俄海军第一太平洋舰队的主力,冲破掩覆在海面上的薄雾,升火驶出老虎尾狭口进入黄海了。最先头,破浪而前的导舰,是飘扬着维特埃夫特提督将旗的巨型战舰杰沙里维齐号,紧随导舰之后,是乌斯托姆斯基提督的座舰勃里斯维特号,依次是战舰列特维然号、波见达号,装甲巡洋舰巴拉打号、瓦里亚格号、巴央号,还有若干轻巡舰、小型驱逐舰,一串儿跟在后面,成单纵阵行驶着。

维特埃夫特提督以这样的战列驶出旅顺口,用意极为明显,万一遭遇上日方舰队,他可以利用巨型战舰上猛烈的火火力,把对方的队形打散掉;这样一来,后面较陈旧的,较小型的,火力薄弱的舰只,可以获得足够的保护,不到必要时不必参战,以减少无谓的损失。 薄雾不久就消散了,夏日清晨的黄海海面是平静的,海风徐缓,并不燠热。日方陆军对要塞的攻击仍在进行着,不过,炮声听来不像在停泊港内时那么令人心烦了。维特埃夫特提督的影子,出现在高耸的旗舰舰桥上,他举着望远镜,朝前方瞭望着。海面上,灰蓝色的波浪温柔的起伏着,天色也很晴蓝,只有少许翅形云,横在朝鲜海岸那一边,染着朝阳的金辉。 舰队在航路上,以每小时九浬的速度,稳定的进行,庙群岛的影子,逐渐移向右方。维特埃夫特提督这才放下望远镜,安慰的嘘出一口气,然而,他对驻扎满洲的陆军,依然有着极大的怨愤。曾经有若干次,他在会议席上,对着驻满洲陆军总司令库罗巴特金,击着桌子吼叫起来,认定陆上严重的败绩,直接影响了第一太平洋舰队的战力。他举出过若干实际的例证,说明俄国海军优良的传统和战绩,远非陆军所可比拟的。日俄之战,只要陆上不迅速崩溃,给予海军决战的机会,立即就可以扭转整个战局,但那是没有用的,库罗巴特金是只笨牛,他连保住辽东地区最后的占领地旅顺口的能力都没有。一个舰队假如连一个港口也保不住,就好像没巢的鸟雀,不能总是飞着。舰队吞食大量的燃料正如饿汉啖肉一样,陆军却不能供给舰队的燃煤,使它无法生根,这一来,使他无敌之自夸落了空,想继乌沙可夫之后,成为世代相交誉的英雄人物的梦想也濒于破灭了!

若说还有机会的话,这机会就在眼前的一时一刻里面。自己如果能一举击溃日舰的一部,在对方海洋的封锁网上钻它一个窟窿,不但将使被困的陆军燃起希望,也将使自己的声誉鹊起,弄到一枚圣.安特列夫勋章;即使日舰不露面,自己这种穿越日方户的突围所表现的大胆,也会使莫斯科社会震惊,当然,能不冒险作战,是最如意的算盘了。 舰队的位置经过几小时后,到了东经一一五.三度,北纬三八.六度,也就是旅顺口外卅多浬的地方,云彩变得浓密起来,一团团镶着白边的乌云带着雨意,障覆在海平面上,一刹时,失去阳光直接照射的海,在色调上显得分外的沉郁了。舰尾的推行器绞动海水,髹成黑色的,看上去异常沉重的战舰默默的分波前进着,俄罗斯一向盲目自负的光荣,在这一刻仿佛黯淡下来了。

这时候,像鬼灵般的日舰,出现在第一太平洋舰队的右舷,守望兵从双眼镜里看见它梭鱼般修长的影子,和烟突吐出的浓烟。得到这消息,维特埃夫特提督便在杰沙里维齐号的舰长陪同下,重新登上了舰桥。 提督对于日舰的出现,并不惊异。他知道,在这样的天气,第一太平洋舰队的进行绝难躲得开对方的侦察。出现在右舷的日舰只是单独一条船,由于距离太远,仅能根据舰体的形式,判断出是一艘航速极高的新型快整轻巡洋舰。至于它究竟是对方舰队的哨舰?还是单独行动的侦察船?那就难以断定了! 要来的,终必是会来的!维特埃夫特提督故作轻松的说:他们要侦察,由他们侦察去!咱们这些庞大的战舰,会让他们大开眼界。 那艘日舰和俄舰的纵阵采同一航路,并向行驶了一刻钟,并且不断的发出若干古怪难解的电讯,显然是向日方指挥舰只报告俄舰位置、航速、线路和阵形。这样不舍的跟踪,使维特埃夫特提督恼怒起来,命令他的旗舰杰沙里维齐号,以右舷的三门六吋炮瞄准对方,先赏它几炮!横竖早晚要开战,谁先开炮都是一样的了!舰长把提督的命令转下去,全舰起了一阵忙碌,等到右舷炮塔向对方瞄准时,那艘敌舰却变了方向,加足马力驶开了。

恼怒的维特埃夫特提督认真起来,他不欣赏东乡的狡狐作风,仿佛故意把气氛弄得很神秘,他决计要硬碰硬的显出力量来,和对方分个高下。因此,他调整了舰队的队形,把全队分为两个战队,由他和乌斯托姆斯基提督分率着。他以杰沙里维齐号为首,亲率战舰五艘,加速驶至右前方,这样,舰队便成为梯形双纵阵,也就是说,第一战队的六艘战舰,翼护了实力略微薄弱的舰只。维特埃夫特提督对乌斯托姆斯基下达指示是:当双方战斗开始时,第二战队仍按原定航路直驶,把对敌的任务,留给战舰担当。 当杰沙里维齐号战舰的桅杆上,飘扬起圣.安特列夫战旗,备战的钟声当当响起的时刻,日方舰队的影子在望远镜里赫然出现。各层甲板上的官兵,都能清楚的看见斜斜驶过来的日军舰队,水线之上的舰体低而长,舰身髹成浅灰色,分波前进像轻快灵活的梭鱼。

瞧,那是三笠号! 这好,咱们遇上东乡那只老孤狸了! 维特埃夫特提督也从望远镜里看见了,日本舰队先头的导舰,正是东乡元帅的座舰三笠,桅上飘扬东乡的将旗。紧随着三笠号,是战舰八岛号、初濑号、朝日号、富士号,这六艘新型战舰速度和火力,绝不次于自己所率的舰队。一场恶战业已无可避免。双方继续接近到相距五十加普尔的时候,日舰首先开炮轰击了。炮弹落在两舷外的海面上,在轰隆巨响中,激起冲天的水柱来。看光景,日舰是在用试射的方式,更精确的测定彼此的海上距离。 维特埃夫特提督当然不甘示弱,立即下令开炮还击。一刹间,各舰上十二吋的主炮和六吋的舷炮,密密的怒吼起来,海面上激起的水柱像不断鼓涌的喷泉。俄方各战舰以十三哩以上的战斗速率开行,使日方的轰击没有直接命中。但日舰所表露的火力是炽盛得惊人的,他们的炮弹射击速度异常快捷,而且装有高爆性的下濑爆药,爆发后,具有强大的破坏力。这一场远距离的激烈炮战,进行的时间并不久,双方也没造成严重的伤害,日方舰队便转变航向,以十六浬的高速脱离战场。

嘿,名声赫赫的东乡,也就是这点伎俩!在旗舰的舰桥上,响起维特埃夫特提督宏亮的笑声。 舰队仍以双线纵阵前驶,日舰的踪影业已消失了,在维特埃夫特提督的心里,通往海参崴的海上道路业已打开,东乡自率的舰队都没能拦阻得了他,还有谁能使这支气势浩荡的舰队改变它的行程呢? 在维特埃夫特提督率领第一太平洋舰队自旅顺口舍命突围的同时,日俄双方在辽东地区的陆上战斗,也在炽烈的进行着;被困在奉天的俄军总司令库罗巴特金,当天凌晨收到舰队突困的电讯,他立刻夸张了这个消息,把舰队驶出旅顺口的事实,描述为突围已获成功! 我们只要能有足够的给养和弹药,还有扭转战局的机会!他说:如今,我们该抽调兵力,克服辽阳,使奉天和旅顺口被切断的部队连成一体!

库罗巴特金的计划并没有错,当时从北满开来扼守奉天,待机增援旅顺口的俄军,几乎是俄方驻扎东北的全部兵力。几十个作战单位,统合不下廿五万人,至少在人数上,远超过由朝鲜入满的陆军。但在整个的战斗形势上,俄军的处境极为不利。精锐的日军以犀利的炮火迫压着他们,使众多俄军被装挤进奉天附近的袋形地区里。天气燠热闷湿,那些紧张、凛惧的俄军士兵,困伏在纵横的堑豪里忍饥受渴,有时被烈日熏烤,有时被暴雨冲淋,早已失去了斗志,有些人更感染了恶性痢疾、脓疱癣疥,非常狼狈的蜷伏着,而日军还不断施以重炮轰击。以这样的军队,在被围困中实施反扑,机会极端微弱自不待言。 即使如此,库罗巴特金还是把他们动员了起来。他盼望突围的第一太平洋舰队顺利抵达海参崴之前,他能在陆上造成一种有利的新局面。 俄军的反扑行动,终于在下午四时开始了,但海上的舰队,却面临严重的、即将溃灭的噩运! 经过一次未见损失的炮战,维特埃夫特提督有几分低估了对方的战力,他没有改变航道,实行必要的迂回,仍以梯形双纵阵朝南方行驶。下午四点钟,在朝鲜半岛西部海岸,也就是舰队的左舷,一只单烟突的二级战舰出现了,它迟缓的跟随着俄方舰队,驶过一段海面。维特埃夫特提督举镜瞭望过它,但没有下令开炮。事实上,这样一艘窳旧的四千吨级的家伙,根本没有攻击第一太平洋舰队的能力,甚至连骚扰作用都没有,他简直不愿为它浪费一发炮弹。 这样远距离跟进了约莫廿分钟,一队队形整然的日军舰队,在第二战队导舰勃里斯维特号的左前方约五浬的距离,以高速斜压过来。穿透稀疏云层的夕阳光,很清晰的映照在日舰的舰身上。这一列日舰共分几个战队,最前面,飘扬着片岗中将将旗的是装甲巡洋舰严岛号,依次是四艘新型快速轻巡洋舰千岁、鹿马、新高、对马,另一战队由小东乡中将的须磨号率领,依次是装甲巡洋舰盘手浅间、常盘、春日、日进五艘,它们运转灵活,速度远在俄舰之上。 第一太平洋舰队的左纵阵原是薄弱面,被强大的日舰逼得改变航路,成弯月行驶。这样一来,作为主力的俄方第一战队便被压入内环,被第二战队的薄弱舰只夹在中间了。日方舰队在造成有利态势之后,立即发炮轰击,猛烈的炮火几乎使得俄方第二战队无法保持阵形;维特埃夫特提督很容易被激怒,他站立在指挥塔上督阵,下达开火的命令,但日方的舰只很快速的超前,使俄舰的炮弹,都落进海里去了。 没有时间让维特埃夫特提督整顿了,他的舰队已成混乱的阵形。炮战仍在持续着,但维特埃夫特提督不久便发现,他的舰队的处境,越来越陷入危险。因为舰队的右舷,原已驶离战场的日方主力舰队,又出现在战场上,驶在弯月形内环的后方,这使得俄舰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即使是边行边打,也脱不了两边受夹,左右挨打的局面。 夕阳在渤海湾上空逐渐下沉,霞光呈现出阴惨的火红色,染着海面,破浪的舰身,和喷烟吐火的炮塔。黄昏时分的大海战,光景透出奇异的悲惨,硝烟弥漫着,云似的罩着发炮的舰身;迷人眼目的闪光和使人耳鼓嗡鸣的巨响不断迸发出来;炮塔在旋移着,混乱而匆忙的发弹。这场远距离单一的炮战,是双方相互狩猎。 夕阳在下沉,日俄舰队仍在战斗绞缠中并驶,炮战绵续下去。火红的霞燃烧到力尽的时辰,变成一片迷离的黯紫,晚风转劲,海上的波涛汹涌起来。战事并无进展,只是有两艘俄方小型舰只中弹起火,脱离了战列,另一些舰只行驶的位置略见混乱罢了。 这样延续到六点钟,日方主力舰队加速迫近,炮击更形猛烈。日方各舰的火力,似乎有计划的集中在俄方导舰杰沙里维齐号的头上,纷纷而来的炮弹构成一面密网,杰沙里维齐号变成活动的炮标。它位居内环,后面有一列僚舰跟随着,根本没有旋回的余地。终于,有一发巨弹炸中了前舰桥,惊天塌地的一声巨响之后,舰桥被炸裂了,首当其冲的维特埃夫特提督,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焦黑的烂肉,但那只完整无缺的望远镜,还死死抓在他钩曲的手上。即使他想望见海参崴的希望也已经完结了。 但海战还没有完结,又一发炮弹击毁了杰沙里维齐号的舵轮,舰长也负了重伤。虽然如此,并没使这艘战舰完全失去战力,真正使它失去战力的,却是甲板上的大火。杰沙里维齐号两侧,大火腾升起来,它舐着了木质的吊艇和划艇,响出哔剥的声音,由于舵轮失去作用,它力不从心的载着一船火焰和无数惊呼,单独的从战列前面绕圈儿撞了出去,好像是灌多了酒的醉汉,一直踉跄着,直撞向日军的舰队。追随在杰沙里维齐号后面的战舰列特维然号,一瞧旗舰中弹起火,它脱出战列,反而自杀性的进迫敌阵,便也自动转舵,朝同一方向行驶。 夜色初临的海上,一艘中弹燃烧的舰只撞过来的威势极为惊人,日舰并不清楚杰沙里维齐号上舰队总司令官已经被他们的弹片撕裂,错把舵轮损毁无法控制行动当成勇敢,因此,他们就转舵后退了。 这一次薄暮海战,除了导舰动伤起火,退出战列外,其余的多艘舰只,也受到若干程度的伤害。夜幕垂挂下来,这些舰只都归并到乌斯托姆斯基提督指挥之下,另行寻觅他们的前途。 雾又回到海上来,初夜的海面裹着一层神秘的昏暗。一度号称无敌的俄罗斯第一太平洋舰队在没能通过对马海峡之前,已经溃不成军了。各舰为防对方以水雷夜袭,也都灯火全熄,靠仪器航行。按理说,在这种浓雾的掩护下,才正是突围的好机会,海面是这样的广大,各个突围成功的机会很大,但俄舰却起了混乱。 有些小型的航舰被海战惨烈的光景吓破了胆,舰长自作主张改变航路,驶向中立港口寻求庇护去了。而乌斯托姆斯基也没有再闯对马海峡的雄心,他率着六艘能连络得上的舰只,掉转头,又驶回旅顺口去了。 第一太平洋舰队突围失败的经过,被刊登在日方的各报上,他们用夸耀的语气,颂扬东乡元帅英勇的战绩,并赞美帝国海军是整个帝国的荣光,对于这一战中日方舰队的损失,只是轻轻的一笔带过。 但在直属东乡元帅的战队里,万吨级的战舰八岛号和初濑号,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八岛号的烟突被炮弹轰断,前舰桥破碎,舰体为穿甲弹贯通,多处进水,使舰身在行驶时向一边作十五度以上的倾斜。初濑号的损伤更重些,多层甲板被毁,上层架造物几被削平,多门巨炮已无法使用,而且火在下层舱底向上燃烧。 有着顽强狩猎欲望的东乡,是决不肯轻易放过败退的猎物的,他率着他的舰队,追赶着遁回旅顺口的乌斯托姆斯基提督的残部,一直到把他们赶进港去为止。即使这样,东乡还不够满意,对于俄方舰队竟敢突围这宗事情,他觉得气恼又十分困惑。第二天,他就在旗舰三笠号上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怎样把旅顺口狭窄的出口全部封锁?使对方连一条舰只出港的机会都没有!对于这问题,与会的官员发言非常踊跃,有些主张布置雷阵,有些主张经常派出快速船只侦查。而东乡说: 我所要求的,是绝对的封锁!尽管我们已有了决胜的把握,而我却不愿跟俄方这些困兽再作不必要的海战,使我们的舰只受损了! 绝对的封锁,东乡反覆提起它。他细心的描述旅顺军港的港口形势,高山环抱的港湾是天然形成的,在港湾的前方,老虎山像一只卧虎躺在那儿,那伸开的虎尾,就变成最好的防坡堤。港口在老虎尾和黄金山麓之间,那是一条狭窄的水道,它的水深平均在十五浔上下,正可容得巨型舰只的出入。像这样的港口,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达成绝对封锁的目的,那就是使用一艘巨型舰只,出其不意的驶入港颈最窄的地方,然后转舵横过舰身,让岸炮尽情轰击,最后炸舰自沉,以舰体作为障碍物,堵塞水道。如果这计划能成功的话,俄方所有船只都将溺死在港里,等着被俘了! 计划总归是计划,问题是谁去执行呢?这问题在一个军国主义的国度里是不成问题的,两艘在海战中负伤的战舰初濑号和八岛号的舰长,都愿意以他们已经残破的舰只,去完成这宗任务。 东乡选中了损伤较重的初濑号。 谁都明白这计划绝对有利,但这项任务的遂行却非常艰巨。因为这种牺牲的行动,必须要在航道最窄的定位上完成,才能达到封锁的效用。如果在港外的海面上,就遇上俄舰,或是被要塞炮轰沉,那只是白白的牺牲罢了! 初濑号的舰长是完全懂得东乡的意图,他挺胸保证说: 报告元帅,为了帝国在满洲的利益,属下愿意与初濑号共存亡!属下一定会把初濑号驶到港颈,横过舰身,把它炸沉! 好,东乡元帅嘉许的点着头说:帝国的光荣,系于你一身,日后我们占领旅顺口,全掳俄舰,你该居极大的功劳。初濑号即使炸沉,还有打捞修整,重新编队服役的机会,而帝国像你这样的勇士,只怕难以多得,我会惦记在心的! 面对着威名赫赫的舰队统帅,亲聆他嘉慰的言语,所有与会的日本海军官佐全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然,这计划的实行任务,便确定的落在伤舰初濑号的头上。 计划是狠毒而周密的,遂行前,陆上部队切取连系,先由陆上发动极猛烈的攻势,扑打西大山、老北山、羊头洼和老铁山一线,陆军攻势的目的,在牵制俄方要塞,分散其针对海上的监视,好让初濑号悄悄逼进老虎尾半岛的尖端。另外,东乡元帅更调集舰队,巡航于旅顺口及大连间海面,以巨大舰炮轰击黄金山和白银山要塞,使那些要塞炮台无法以火力阻止初濑号的进逼,这攻势一直要持续到初濑号航至计划中的定点为止。 夜晚,浓雾在昏暗的海面上弥漫着。计划的遂行非常顺利,陆上的牵制性攻击早在黄昏就已经开始了,几个旅团的日军得到重炮单位的火力支援,对西大山、老北山之线猛扑。入夜后,日海军舰队,也开始对黄金山和白银山轰击,地毯式的轰击,一遍又一遍轮覆着。 自第一太平洋舰队突围失败,维特埃夫特提督丧命之后,扼守旅顺口四周山地和要塞炮台的俄军,等待增援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这样,反而激发出他们豁命搏斗的勇气。对于日军陆海夹攻,他们顽硬的抵抗着,西大山麓的每条壕堑中,浴血的肉搏在进行着,而巨大的岸炮也开始向多雾的海面盲目还击了。 这时候,受伤的战舰初濑号,正穿透雾壁,悄悄的驶近老虎尾半岛的尖端。留胡子的舰长,曾在出发前把全舰官兵集合在甲板上训话,他令饬他的部下,无论冒多大危险,也得把初濑号驶到命令规定的位置,但在抵达之后,横过舰身,就该立即放下划艇,尽快划到港口礁石岛屿上去逃生。 至于本人,决不离开本舰!他用激昂的语调,万分坚定的神情说:炸舰的火药,将由本人亲手引发,以与本舰一体存亡! 舰上的官兵自然明白初濑号在下一时刻将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为获得在满洲的利益所起的日俄之战,它成败的关键,全系于制海权的争夺上。换句话说,哪一方取得了充份的海上控制,哪一方就能在陆上转变到居于攻势的地位。而绝对完成旅顺口的封锁,不让俄罗斯残存的战舰出港,就可以一举决定全面胜负。无怪乎留小胡子的舰长是那么慷慨激昂了。即使他牺牲掉了,也能获得日皇陛下赏赐的樱花级的勋章! 浓雾帮助了他们,一直到初濑号驶至港口最狭窄的颈部定位,防守的俄军才发现日舰狠毒的意图。等到岸炮移转炮口,初濑号已经进入岸炮无法射击的近距离死角,开始卸下划艇,舰上官兵,也纷纷离舰登艇,准备逃生了。留胡子的初濑号舰长立在前甲板的尖端,目送他的部下一批批的遵照他的命令离去,他这才从容的引发火药。 这位随舰同沉的舰长英勇的故事,全是由最后一只划艇上的水兵河野,以及他的几个伙伴讲出来的。河野说是:当他所乘的那只划艇划离本舰时,他确实看见舰长穿着极整齐的官服,立在前甲板的尖端。划艇离开本舰约莫一千五百公尺的样子,舰上火药爆发了,热风和爆炸,震动了港口外的海面,吐着黑烟的红火,从舰体内部迸射出来,不一会儿功夫,全舰便烧成一条红毒毒的火龙,缓缓下沉去了。 光是述说当时惨烈的景况,那倒不算什么,使人难受的是当划艇挣扎离开时,离着惊天动地的爆炸,有一块肉被那样的爆炸掀腾到半空中去,而那块已经烧焦的肉,恰巧落在水兵河野的膝头上,河野紧紧抱住那块肉,确认那是已牺牲了的舰长的残骸。他当时便脱下军服,把那块被认为是为帝国的光荣而捐躯的英雄的残骸包裹起来,呈送到他们的最高长官东乡元帅的手里。 东乡元帅不忍打开检视,他已经昏花的老眼,盈满了感动的泪水。尽管,他在辽东整个战争过程中,从没为无辜的中国平民的死亡悲叹眼湿过,他却为那块忠于睦仁天皇的碎肉哭泣了很久。并且带泪挥毫,写了一首词情并茂的英雄的悼诗,独立凭窗,以颤栗的声调,反覆吟诵了多次。 那块英雄之肉,立即封入一座磁瓶,写了初濑号舰长的阶级姓名,经过隆重的海上悼念仪式,由海军遣舰专程送回国去。而这位舰长炸舰自沉,完成旅顺口绝对封锁任务的故事,被夸张成帝国光荣的神话。天皇睦仁颁给他樱花级的勋章,并且令饬臣属,将这只磁瓶供奉京都的寺院里,供人凭吊和瞻仰。 战争仍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着,一块被蔑称为东北支那的荒凉的沃土,是另一块可以吞噬的肥肉,俄罗斯趁着出兵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时,顺便侵占了它,英国为保持其在山东半岛的利益,怂恿并挑动日本出兵干预,仗就是这样打起来的。积弱不振的满清皇朝即使不愿意,却没有却虎驱狼的能力,只有划辽河为界,退据辽西,宣布中立,冷眼看着双方你来我往的拉锯。 拉锯的结果,显然对俄方不利,驻扎了将近十万陆军,悉心经营出坚固的要塞,并且囤积了大量作战物资的旅顺口,没有经过主动的攻势战斗,在圣.尼古节之前,就被日军攻陷了。日军在占据最高炮台后,立即用巨炮采俯角轰击,把被困在港内无法动弹的第一太平洋舰队所明残存的舰只,一律击沉。处在那种情况,那些舰只不再是钢铁镕铸的战斗体,而是漂浮在洗澡盆当中婴儿的玩具积木。它们只要经过打捞修整,重新上漆,刷上一个新的东洋风的名字,便使东乡的舰队增加了吨位数字。 奉天的俄军守备,在库罗巴特金提督的乌龟战术下,拖延了较久的时日,二年春天,它终于陷落。这一役的悲惨情况,足可和旅顺口的陷落互为辉映;廿多万日军,有三万人战死,四万人被俘,九万多人负伤,其余的仓促逃向北满,而库罗巴特金也被召回,换了绫涅维齐。龟缩拖宕的结果,只是凑上日本樱花节的庆祝而已。 吞进嘴的肥肉,被人拎着耳朵,踩着尾,迫得吐了出来,尼古拉二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立即编组第二太平洋舰队,绕道好望角驶来远东。数十艘俄舰,经过八个月的行程,到一九○五年五月十四日,全军覆没在对马海峡,这一次战争便结束了。 战争和对于战争的记忆,总会被时间的浪潮冲淡,不再成为人们心灵里的主题。只有那块所谓英雄之肉,和他所留下的神话性的故事,经过新闻的夸张和渲染,久久被人谈论著。 日方在对俄战胜后,贪婪的伸出魔爪,对南满地区横加侵占。他们向满清王朝强迫租借了旅顺和大连,控制了南满铁道和附属煤矿,更使日浪人黑龙会的气焰嚣张万分,肆无忌惮的深入内陆,横行侵夺。悬着血樱的磁瓶当初牺牲的原意,就在鱼肉东北的边民罢? ! 旅顺口南边的老铁山麓,有个小小的贫穷的村落,一个年轻的赶牲口的贩子叫铁柱儿,有一天救起一个泅泳抵岸,力尽昏迷的家伙,那人穿着一套中国的破旧便服,却留有一撮看上去不伦不类的东洋小胡子。铁柱儿所住的那村子,在日军攻打俄方占据的炮台时,饱受轰击,损失惨重,当地的居民全把鬼子和毛子恨得入骨。当傻里傻气的铁柱儿,把个水淋淋的人,用他的小白驴驮回村里来的时候,村里人立刻认出他是鬼子来。 铁柱儿,你真是个傻鸟!村里有个叫锁爷的说:东洋鬼子和俄毛子,仗着炮利船坚,到咱们家窝来,这样折腾咱们。鬼子到处拉伕,替他们运粮草抬担架,俄毛子逼出上万的工伕人役,替他们挖壕坑,筑炮台,到临了,还把咱们家窝给捣弄成这样,你还把这种披人皮不干人事的畜牲救回来? 是啊!有人附和说:锁爷说得没错,这种家伙,都该下海喂鲨鱼,我要是遇上他,不扔石头砸死他业已算好的了!也只有你这傻小子,有这等的菩萨心肠!狼是养不得的。 咱们也不用使石块砸死他,锁爷说:把他抬到后荒山,扔进狭谷去算了,生也由他,死也由他,总不能说是咱们害他的。 这这可不成啊,锁爷,铁柱儿说:我老娘交代过我,遇人急难,就得救活他,就算他是东洋人,他身无寸铁,也不会把咱们怎样的。 尽管铁柱儿这样说,大伙儿还是不肯,亏得铁柱儿的老娘硬把众人排开了,将这昏迷濒死的家伙扶回家去,给他调养活命的机会。这个东洋人会讲些支那言语,但他并没说出,他就是被认为壮烈捐躯的初濑号舰长。他的便服是早就悄悄预备妥了的,他早就不愿意把他的性命卖在荒辽的中国海上了。 后来这个人离开老铁山麓的村庄,到大连去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改了个中国的名字,没没无闻的做了中国海岸村落里的渔夫。 当然,有很多理由使他无法再回到扶桑三岛去,报纸上正喧腾着对于初濑号舰长的狂热庆祝,昨日的那个他早已死了!使人嗤鼻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但他只有永藏在他自己的心里。 那磁瓶里封起的肉,被尊为帝国光荣的英雄之肉,实际上只是一块冷冻猪肉而已! 每当这个孤独的渔人想起这事时,想笑,可又想哭泣。那些挺高胸脯活着的尽忠于侵略军国天皇陛下的猪猡们,那天能省悟磁瓶里的秘密呢?他们只是想望着颜色鲜血的樱章罢了!而他却用从支那人手里救回的生命,完完全全的中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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