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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记

遇邪记

司馬中原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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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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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遇邪记

遇邪记 司馬中原 18721 2023-02-05
遇邪记 天热。赶驴的孙二顶着太阳两头跑,即使戴着宽边的竹斗篷,瓢浇大汗也把浑身衣裳湿个透,像打水里捞上来一样。这条路从佘镇起,到临河渡口为止,扯直了算十八里,是孙二和他伙友做买卖的地段。他们在佘镇设有驴行,麕进了五六匹驴子,这些牲口也驮货,也驮人,只要雇主讲妥价钱,他们就赶驴起脚,把人和货送到临河渡口去,在临河渡口柳荫下的茶棚里,等着招呼过渡来的行商客旅回佘镇;这样辛辛苦苦的往覆穿梭,累是够累的,却也有些赚头。 在这赶驴的汉子里,旁人全有了老婆孩子,本份过日子,唯有孙二这个不肯收心的马浪荡,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赶驴的行业再劳累,也擒不了太多的钱,若果守着本分,一天三顿饭有得吃,总饥不着饿不着人。孙二呢?也不能说他不本份,只因为是个光棍的关系,难免爱喝上几盅酒,赌赌小钱,或是有些逢场作戏式的、小小的风流。

也正因这样,孙二不但手头上经常拮据,还欠了一屁股老是还不清的债。旁人遇上三伏天,宁愿少赚几文钱,晌午心把驴子系进树荫里去养息,但孙二不跑不行;今天跑一趟,他咬牙说是为找些赌本,明天跑一趟,他安慰自己说是为酒钱,再跑,他就该为临河渡矮屋里的老娼妓秋荷了。 秋荷的年岁不算大,假如她说的是实话,顶多不过廿七八九,这年岁放在一般女人身上,正是开花露蕊的辰光,可惜她是干那一行的,十几年前就蜂喧蝶闹开过了花,等自己跟她姘上,她早已不是粉色盈盈的荷花,而是一张虫蚀斑斑的荷叶了。 掉回头想想,为那样的残花败柳受洋罪,也真不值得;她那一脸黄黄白白的松皮,简直挂不住粉,搽薄了掩不住皱痕,搽厚了又脱落下来。她那一身白肉,细而不嫩,闭上眼摸,勉强可以,睁开眼着可不成,松垮垮的朝下垂,像一只瘪了皮的虱子,油腻得使人作恶心!有时当着她的面,也难掩得住烦腻的心思,哼,那婆娘不但精,也刁恶得紧。

怎么着?二半吊子,你嫌腻老娘了不是? ! 话头儿劈面抖过来,像一把又尖又利的刀子,自己只好耸肩缩脑袋,抓一把话去胡乱搪塞: 没有这回事,我孙二哪儿敢? 谅你杂种也不敢!那娼妇得意的笑脸,有一种使人恨得牙痒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 你得先撒泡溺照照你那影子,看你是个什么德性? !一个冬天睡草窝,夏天睡凉棚的穷赶驴的,矮瘦干瘪,像个毛脸雷公,能攀上老娘的床榻板,还算你祖宗三代有造化呢! 算了,妳这挨压的货,妳以为妳裤裆底下有糖,我孙二非伸舌头去舐不可?老子可没那种狗性! 人在窘头上,不得不硬起嘴舌来反唇相讥:你这老娼破壳子,老子一向没稀罕过,弄火了我,我恁情回去找草驴(即母驴),也不吃妳这一杯。

好哇,二半吊子!那娼妇更泼悍起来:有种是雄子,你就替我滚开,永远甭沾我的门!你不稀罕老娘,老娘更不稀罕你这只臭蛤蟆! 这种样的争吵究竟有过多少回,只怕男女双方谁也记不得了,一个是光脚桠巴,一个是双破鞋;光脚桠天生就是趿破鞋的料子,前一夜负气奔出去,二天买点儿吃的喝的再进门,那娼妇当然也假意推搡一阵子,一面找些话来搓揉人,一面进灶屋去温酒做菜,压尾儿还是落在一张床上,又有些无可奈何,又它娘一肚子窝囊。 心里反起潮来,孙二只有挥动赶驴棍,打驴骂驴出出怨气。 赶驴的孙二也认真想过,不是自己没志气,受婊子的窝囊气全不敢吭声,归根结底,毛病还出在一个钱字上,俗说:钱是英雄胆,又说:腰里没铜,遇事脸红。人它妈就是穷不得,假若我孙二有了钱,怕没人奉承得团团转?开口闭口孙二爷? !有了钱,嫩花鲜蕊多得很,哪还会赖着秋荷这种枯藤老树?但则怎样弄到钱呢?

孙二的身子弱,骨膀小,既不能强取,又不能豪夺,倒也没枉存过那种非非之念,但谋钱的心思总梗在心里。旁的驴脚伕晓得他财迷心窍,又雅好女色,一攫着机会就嘲讽他说: 孙老二,你真的想发财,咱们倒有些好主意!你干脆下到阴间做鬼去,纸钱论斗烧给你去,你不就都有了吗? 算啦!你们这些家伙,也甭门缝看人,把我孙二给看扁了!有一天,我活在世上总要发笔财给你们瞧瞧,时一来,运一转,嘿,走路全会踢着金砖! 一个人一旦沉迷到酒色财气里面去,身心陷住拔不脱,也只好依赖出奇迹,孙二平素听多了机缘巧遇之类的传言,打心眼里相信这个。就拿佘镇北街稍的屠户牛七来说吧,一个杀猪卖肉的粗大汉,听人说大乱葬岗子三更半夜闹鬼,好些人亲眼着见那些飘飘忽忽、白糊糊的鬼影子,回来生了病,全跑到巫婆宗二寡妇那儿去瞧看。牛七胆气极大,跷着二郎腿坐茶馆,听人说起这桩事,他摇头不信,翻起眼说:

真它奶奶活见鬼了!世人全信有鬼,独我牛七不信。我看那些见鬼的家伙,全得了疑心病。 跷着腿在这儿说大话不算数,牛七!说的人挑他说:久闻你牛七有胆识,你敢到大乱葬岗子去过一夜,咱们愿输一桌酒给你! 嘿嘿,牛七笑了起来:我敢跟你拍巴掌,你这一桌酒席输定了!我这就拎一瓶酒到大乱葬岗子过夜去,我可不信有什么鬼邪魔!若是遇上男鬼,我腰里有把杀猪刀,明儿我不卖猪肉卖鬼肉;若是遇上女鬼,我它娘就就地成亲! 牛七嘴上一说走,脚下就动身,真的腰插杀猪刀,手拎一瓶酒,到荒凄可怖的大乱葬岗子过夜去了。那夜正逗月黑头,又阴云密布的飘着牛毛细雨,天顶黑漆漆的一片,休想找着半颗星粒儿。牛七摸到荒冢堆当央,找块石碑座儿坐下来,无数鬼火团儿,绿荧荧的绕着他打转,尽管天阴雨湿,鬼火不但不灭,反而在雨地里腾跳飞舞,好像存心要斗斗牛七那份胆气。

牛七胆子也真大极,鬼火滚近他,他只消举脚一蹴,就把鬼火踢得飞滚,他用牙齿咬开酒瓶塞子,消消停停的喝着酒,朝那些鬼火骂说: 去你娘的蛋,单是鬼火吓不住我,你们若真是鬼,变个样儿让我瞧瞧,即便是恶形恶状我也不在乎,非等我弄清楚了才相信呢! 这话才说完,但听附近有个尖细的声音说: 是谁在这儿耍嘴皮?充大胆? 我是北街杀猪的牛七!牛七抗声说:听人说这儿闹鬼,我独独不相信,才赶来瞧瞧的。 年轻人,血气盛,这也难怪你。那尖细的声音说: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我就是个恶鬼。你也不用再瞧了,赶快回去罢,我真的现身,准会吓破你的胆囊,让你口吐苦水,据我所知,还没见哪个阳世的生人不怕鬼的! 废话少说,牛七说:灵不灵当场试验,看是你怕我?还是我怕你?你快现身罢,老子在这儿坐等瞧你的鬼形呢!

好啊,牛七!那鬼说:你既这等猖狂法儿,你可真的有得瞧了! 声音寂灭了一段时辰,牛七抬眼一搜寻,呵,就见对面的鬼火朝两边飞滚,阴绿的微光映出一个白糊糊的鬼影子来,那鬼显而易见的是个女鬼,一头黑雾似的长发四边披散着,发隙间露出一张怪异的鬼脸;鬼火的燐光太幽黯了,牛七只能隐约的看出那张脸,说它是骷髅又不全是骷髅,头骨还黏着一块块霉绿色的腐肉,深褐色的唇外,拖着一条黑色的舌头。她手里拿着一根须穗四垂的哭丧棒,上面满是星零的燐火;也亏是牛七,换是旁人,即算不吓死,也会吓晕。 那鬼影跳着,发出一阵尖厉的怪叫,风一般朝牛七奔扑过来,满以为一下子会把牛七吓倒,至少估量他会吓得连滚带爬的逃开。谁知鬼算盘打错了,粗鲁发横的牛七,压根儿不买帐;一瞧来的是个女鬼,急忙扔开酒瓶,醉乎乎的迎了上去,发声吆喝说:

我道妳恶成什么样子呢,原来也就这等的?老子对女人,胃口奇大,不管阴间阳世,疤麻颠丑,一向是来者不拒,老子今夜晚就让妳尝尝男人的滋味! 说着,一个箭步窜将上去,探手就抓,那女鬼怵然一惊,闪身躲过,挥动哭丧棒乒乓乱打,牛七肉厚皮粗,一点也不在乎,打几棒只当抓痒,两人纠缠不久,那女鬼力气不济,就被牛七捺倒在地上了。牛七一摸女鬼的身子,软软绵绵、温温热热,就凑着女鬼的耳根说: 我的儿,妳原来跟人没两样?今夜我越发放不過妳了! 仗着几分酒意,他一壁说着,手脚就放肆起来。那女鬼先是左遮右挡,仍是抗拒无力,不得已,出声央告起来说: 牛七爷,牛七爷,实跟您说,我不是鬼,我是人,我就是佘镇上的宗二寡妇,您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哼!牛七说:就算你是人,也脱不掉人干鬼事的罪名!朝后妳放乖儿点,跟我杀猪卖肉,学着做人,今夜妳想让我饶妳,那可不成! 这不是传言,这是孙二亲眼见到的事实。杀猪的牛七,硬是从荒冢堆里,把假扮女鬼的巫婆宗二寡妇给硬拖回来。宗二寡妇虽不是生米,可真让杀猪的牛七替她回锅炒热了,只好跟牛七过日子,牛七吃了她这碗油炒饭,宗二寡妇也尝了牛七的猪肉汤,算起来还是牛七捡着了便宜,不但娶了寡妇,还得了她多年积蓄的钱财。 每想到杀猪的牛七乱葬岗子找鬼,人财两得的事,孙二的心窝就会发痒,尽管自量没有牛七那份胆气,却一心盼望能有牛七那样的运气。 那天晌午,孙二替客人运货到临河渡口去,跟他一道儿运货的驴脚伕,有王小歪、陈豁嘴儿两三个人。天实在燥热得不成话,走在路上顶太阳,淌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还多。

几个人赶着牲口,走到半路的黄土坡,找处树荫凉停下来歇脚。黄土坡的地势高,风水好,两边全迤逦着墓场,那些大户人家的墓场真够讲究的,松柏围绕的护成一片又一片的黑林子。孙二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起来,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 咱们枉在世上为人,看来还不如做鬼惬意,伸着两腿躺在黑松林里,阴阴凉凉的。人生在世,若不发笔财,躺着逍遥逍遥,真是白活了! 你还没瞧那片新栽的黑松林子呢,王小歪说:那里头埋的是城里何户的姨太太。春头上她下葬,乖乖!那种样的排场我这辈子还算初开眼界,亏得她只是一个偏房,落葬时还弄得惊天动地,换是正房,那还得了?只怕要打金棺、造银坟了! 孙二,你若想发财,陈豁嘴儿也说:不妨在她头上打打主意,听说她陪葬的宝货,多得不得了,嘴里含的活玉,腕上戴的翡翠镯,全是稀世的玩意儿。你若有牛七那种胆子,不怕得不着。 孙二伸了伸舌头,扮个脸说: 你明知我没有牛七那种胆气,何必说这些,存心来吊我的胃口? 王小歪歪嘴出斜(邪)言,把何大户家的那个姨太太说得如何俏丽,怎样风流,一向好色的孙二简直听入了迷了。重新启程时,他嘴上不说,一颗心始终惦记在那座坟上。要是真有牛七那个胆子,这事实在值得干。世上三百六十行,挖穴盗墓照样算一行;孙二在赌场上也认识几个盗墓贼,虽然常干那种恶心事,但出手却阔绰得令人羡慕。赌钱这玩意儿,跟想发财一样,全它娘赌的是胆气,赌本愈是充足,胆气愈是豪壮,精气神十足,哪有不赢的? !自己这几个月,顶着大太阳赶驴两头跑,赚的不够耗的;秋荷像个贪而无魇的吸血鬼,赌场上手气不顺,又成了有输没赢的陷人坑,逼得人非打歪主意不可。 孙二心里一起了魔障,想停也停不了啦。当天傍晚,他一个人赶着驴回佘镇,半路歇下来,弯到何大户那个姨太太的坟上,绕着看了几圈;他心里想着王小歪形容的她生前俊俏风流的模样儿,拿来跟自己的姘妇秋荷一比,秋荷就被他比得不成人形了。 嗨,他叹口气,朝着坟墓说:像妳这种美人胎子,王小歪說妳死时才廿来岁,真它娘太可惜了!当初我孙二要是有钱娶着妳,把妳呵着捧着过日子,妳如今怎么会埋在这儿? 甩西的太阳收了火威,一寸一寸的朝下掉,一阵凉风吹荡过来,赶驴的孙二起了个情急心虚的寒颤。他计算过,黄土坡这一带靠近大路,白天人来人往的总不方便动手,要想发墓取宝发笔财,非得等到夜深人静不可。自己原不是干那一行的,胆气又不够壮,一想到挖墓掀棺,钻进棺里去摸触死人,心就寒得像喝多了井水。转转念头,又冲着坟墓说: 咱们俩皮虽没靠皮,肉也没套肉,但我孙二的一颗心,却已落在妳身上了,妳是个风流人,死后也该是个知情解意的鬼。我孙二如今混秋了水,不想妳旁的,只想向妳借只翡翠镯儿,好去赌场捞本,妳要肯答应,不妨起一阵小旋风我看看,过几天,我烧些纸箔给妳,夜晚也好来这儿取镯。 赶驴的孙二刚把话说完,黑松林子里,果然卷出一阵小小的旋风来,绕着驴蹄子打了一个转,又滴溜溜的转回去了。咦!孙二惊得脱口成声,我的菩萨妈妈老子娘啊!看样子真的有鬼啊!他把刚才说的话也给吓忘掉了,即使旋风出来鬼答允,那只翡翠镯他也不敢要啦!亏得天还没有黑下来,赶紧牵驴离开这个地方罢,再晚了,遇上怕人的鬼打墙,把人弄得晕淘淘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困在核心出不去,那不活活把人吓死? ! 他战战兢兢的站起身,牵着驴顺坡朝下跑,一直跑到路上,停住脚朝回望望,压根儿没见旁的动静,这才定下喘息,暗暗责怪自己太沉不住气了!真它娘的疑心生暗鬼,可不是? !就算有鬼又怎样呢?一个年轻貌美,娇弱如花的女鬼,看来又不会吃掉人,也许凶悍横暴还不及秋荷那个老婊子呢!何况旋风出来打个转又旋了回去,正是女鬼答应借镯子的意思,嗯,难道这个做姨太太的女鬼耐不住地下的寂寞,真的属意自己了?胆子小归胆子小,这只翡翠镯,却是无论如何要取到手的。 晚蝉的噪音歇下来,天逐渐的黑了。月亮没露头,星光下,眼前的路影子白沙沙的。 赶驴的孙二迎着夜晚的凉风走,身上收了汗,人比白天舒坦得多。走到朦胧的月亮初露头,离开背后的黄土坡有二三里地远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喘息着,尖声尖气的叫唤着说: 赶路的大哥,赶驴的大哥,你等等,我央托你帮个忙,把牲口租我骑上一段路,我实在走不动了! 孙二走夜路,心有些惴惴的,原待不理会,但那喘吁吁的、曼妙的女声,使他不由自主的勒住牲口停下脚,朝背后望过去。月光青幽幽的,仿佛扯起一层纱网,他见着一个年轻轻的妇道人家,穿着一身黑,怀里还抱着一个用披风抱裹着的婴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哎唷!妳这位小嫂子,孙二有些暧昧的说:怎么竟敢一个人抱着孩子走黑路来?万一遇着个不三不四的冒失鬼,不是吃了闷亏? 黑衣少妇仍然喘息未定的说: 嗨,我是白天就过了临河渡的,孩子闹惊风,烧得口歪眼斜,浑身像块红火炭,我慌躁躁的抱他出来,想赶到佘镇去,找佘老先生瞧看,半下午过了渡,却没雇着脚力,只有抱着孩子,走一阵歇一阵,怕他晒着,谁晓得走到半路天就黑了。 孙二是个游蜂浪蝶的心性,女人在月光下挨着他说话,他哪有不动心的道理?借着看探孩子,他挨身贴过来,鼻尖几乎触到那少妇的鬓发上,一股子爽鼻的幽香,更使他心猿踢跳,意马难拴了。 嗳嗨呀,我说,我的小嫂子,孩子真的烧得厉害,他说:千万不能再磨蹭了,我这就扶妳上驴,赶到佘镇去找医生去罢。 女人上驴不便当,孙二动手搀扶,少不了挨挨靠靠,摸摸捏捏,名正言顺的趁机占些小便宜。夏天天气炎热,薄薄一层纱挡不住什么,孙二的手指触着女人柔滑的臂膀和紧紧细细的腰肢,他觉得那跟秋荷松弛的身子全然不同,这种微妙的接触,使他的欲火从两胁间翻腾起来,旺旺的炽燃着。女人假如只上一次驴,那倒罢了,偏偏没在驴脊背上跨得稳,又滑了下来,她手里抱着孩子不好攀援,整个软绵绵的身子倾跌在孙二的怀里,孙二顺势一抱,手掌捺到女人胸脯上去,女人许是刚奶过孩子,衣襟没扣,吃他一把摸个正着,虽说只是一刹光景,也使好色的孙二掉了大魂,但他总是个赶驴的,虽然在夜晚,他还不敢过份,怕被旁的赶夜路的人撞着。 嗨,真是出门难。女人仿佛对孙二存心轻薄的举动一丝没觉着,怨艾的说:只好委屈大哥,你蹲下身子,替我打个脚蹬儿,让我踩着你脊梁盖儿上驴罢! 但凡好色的男人,一旦色迷心窍,没有不贱的,甭说要他脊梁朝天打脚蹬儿,就是要他变成一匹叫驴,让女人一路骑他到佘镇去,他非但不觉得委屈,反以为自家占了便宜呢! 女人踩着孙二的脊背上驴,孙二便只能跟在驴屁股后头跑路了,女人急着替患急惊风的孩子看病,不断催孙二把驴赶得快些,那匹毛驴一路飞奔,比平常快了一倍,好像它脊背上并没驮人的样子,可怜孙二拖着个被酒色淘亏了的身子,再加上连日奔波劳累,两条腿哪能跑赢毛驴的四条腿?跑不上一大会儿,业已两头喘到一头去了。 到了佘镇佘老先生的中药铺门口,女人下了驴,谢了孙二说: 赶驴的大哥,今夜真难为了你,黄土坡到佘镇十里路,该算多少脚力钱? 孙二原没打算要钱的,转念一想,今夜也太窝囊了,便宜没占着多少,这一阵跑得浑身大汗,为了这名不知姓不晓的娘们,几几乎把命赔上,到了明儿再碰面,她是她,我是我,彼此再搭讪不上,不如借机多敲她几文钱,找个地方喝酒去。 小意思,小娘子,妳就赏我五百文罢!他说:人要吃食,驴要草料,五百文不算贪。 黑衣的少妇一面笑说不算多,伸手朝腰眼荷包里一摸,就胀红了脸,为难的说: 不瞒你说,赶驴的大哥,我一心记挂着孩子的病,出门太慌急,忘了带钱了!不过,这样罢,我这儿有只镯子,先抹给你当押头,你只要告诉我你姓名和住在哪儿,改天孩子病好了,我再送钱过去赎镯子。 她说着,就打腕上抹下一只镯子来,硬塞到孙二的手上。孙二一摸那镯子,光滑滑沉甸甸的,也不知能值几个钱,但想到女人还会拿钱来赎镯,自己还有机会接近她时,也就笑眯眯的把镯子揣进腰肚儿里说: 我叫孙二,旁人全叫我二半吊子,卅出头了还打光棍,佘镇和临河渡两头跑,妳日后要雇牲口,到临河渡左边的小街上,秋荷家里找我就成了。 女人敲门叫医生,孙二牵驴走开,到街梢的老地方,找处树荫凉,拖条长凳,倒下头喂蚊子去了。梦里还见着那个穿黑衣的年轻女人,白脸上挂着迷人的媚笑,跟自己搂之抱之的著实温存,梦醒后再睁眼,又是辛苦劳碌的另一天啦。 事后他也回想过那次艳遇,但并没有把女人抹镯子的事情放在心上,总以为女人不会为区区五百文,抹给他什么大了不得的东西。他只想到如何去挖何大户那个姨太太的墓,得到那传说里陪葬的宝物发大财。 他把这意思跟秋荷去说,那娼妇摆下一脸不屑的样子,挖苦他说: 算啦,二半吊子,少做你的白日梦罢,你没请敲小锣的瞎哥算算你的命,你能有只毛驴替你苦挣一口饭食,业已算你祖宗积德了,你那条骚黄瓜,只配老娘我的黑窑碗,想发财?你它妈得了大头瘟! 妳这烂货甭神气,孙二被她气火了,也骂说:等老子得了宝,发了财,妳就一丝不挂躺着等我,老子也踢块瓦片把妳盖起来! 好呀!那娼妇不但不气,反嘲说:我的孙二爷,大财主,你何必委屈自己,黏着靠着我,我多半碗饭喂只狗,它还懂得摇尾巴呢,你这就乌龟抱蛋连滚带爬的替我滚出去罢,哪天太阳打西边出,老娘就相信你真的发了财了! 哼!赶驴的孙二斗嘴斗不过她,灵机一动,想起那夜黑衣少妇给他当押头的那只镯子来,趁她没来赎回去之前,不妨把它亮给这个老娼妇瞧瞧,管它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一个土娼,能识得什么?亮出来唬唬她也是好的。他一摸兜肚儿,亮出镯子来,在秋荷的眼前晃动说: 妳替我睁大两眼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太阳没打西边出来,老子是不是发了财了? ! 秋荷不信的斜瞟了一眼,撇撇嘴角说: 呿,稀罕你拿三文不到两文小钱,不知哪儿地摊上买这个假货来哄骗老娘!我问你,你手上这行当子,究竟是打哪儿弄来的? 嘿嘿!它自有来处!孙二故意卖起关子来,穷吊秋荷的胃口:妳再瞧瞧,这镯子绿光闪闪的,映绿了人的脸,假货有这等光鲜? 秋荷再一瞧,不由她不信了;捏在孙二手上的那只碧绿的镯子,翠得亮眼,摇晃中,碧光乱闪,一屋子全被映成了绿的。 哎!我的爷,你当真发了财,存心来呕我来了!秋荷立时变了态,飞抛起她那双老媚眼,走过去跟孙二热乎起来:真的,你今儿非告诉我,它究竟在哪儿弄来的,你说了,我好歹也能帮你出出主意呀! 孙二一想,镯子原不是自己的,也无需瞒着她什么,当时就把前两天夜晚,在黄土坡路上遇见黑衣妇人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说: 她当时缺钱,把镯子塞给我权抵脚力钱,说是过几天有空,就拿钱来赎回去。我也弄不清这镯子值多少?我想过:她要拿钱来赎,这镯子就该值些钱,她要是不来赎,这镯子就该是不值钱的假货了! 我说你是个二半吊子,你就是个二半吊子,秋荷说:趁她没来的时刻,你为什么不到佘镇的银楼去估个价来着?要是假货,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要是贵重的东西,咱们就不需要那五百文了。 妳是要我把它吞掉?孙二说。 这还用说吗?秋荷说:哪有送上门的钱财朝外扔的?她说她夜晚给你这镯子,你就问她有人证?还是有物证?问她凭据在哪儿?问她,我是左手拿的?右手接的?没凭据就是诬赖人! 好狠的主意!孙二说:不过也有不妥的地方,假如那镯子太价值了,她势必会闹起来,官里认真一追究,我的驴脚伕还干不干了? 秋荷用手指点戳着孙二的额头说: 那你就换个主意,来它个更狠的,她来取镯子,你便把镯子给她,备起牲口送她一程,找处僻静的地方下手,灭了她的口,那,镯子不是变成咱们的了? 孙二翻起两眼,鼻孔出声说: 嘿,说得跟它娘唱的一样,妳这恶婆娘,道地是婊子心肠!人让我去害,钱财妳白分,那时我要不答应,有把柄抓在妳手里,只有任妳拎着我的小辫子耍? !妳若出卖我,报案抓我进官,那时,我它娘岂不是秤铊掉进鸡窝去砸蛋! 好罢!秋荷嘟囔起嘴来:你既信不过我,算我多管闲事,也许这镯子根本是假的,咱们全是鸡抱鸭子,枉费心机! 一盏幽幽黯黯的小油灯,一间屋顶低低的小屋子,装这对男女不嫌小,装他们的贪心可就装不下了。满脸厚脂粉的娼妇秋荷,半躺在那张红漆髹成的小床上,头靠着长枕,朝屋顶仰着头,眼珠不停的转动着。孙二歪身坐在床沿上,出神的瞧看着。在这只镯子真假没弄清之前,两人全定不下心来。 无论如何,明天到佘镇,我得把这镯子拿到银楼去估估价去!孙二最后说:不把这事弄清楚,空拿主意全没用场! 拿着镯子到佘镇的银楼去估价,对赶驴的孙二来说,可算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连估两家之后,这只镯子的价值,却把孙二给吓呆了。银楼经过详细察看,说它是极上品的翡翠玻璃翠的,这种罕见翡翠,民间极为罕少见,他们订不出价钱来,只说它是无价的宝物! 嗳,二半吊子,这玩意儿你是打哪儿弄来的?佘镇银楼里的人全认得赶驴的孙二,晓得他平素穷兮兮的,钉着一屁股赌债,怎会忽然亮出稀见的玻璃翠儿的手环来? !除非是偷来的。 在哪儿弄来的,不用你管,孙二说:不作兴是我的传家之宝? 真要是你的传家之宝就好了!银楼的人说:你若有意售出,咱们愿出一千现大洋买你的。 孙二一听,人像腾云驾雾似的,变得晕晕糊糊的了,一千现大洋?自己苦大半辈子怕也没赚着那么多。像佘镇这种地方,都有人肯出这么高的价钱,假如拿到县城里去,还不知要卖多少呢!早晓得这镯子是什么翡翠的,自己就不该跟秋荷那个臭娘们说长道短,把来龙去脉全抖给她听了;婊子嘴,不关风,上下一般松,日后自己为争这只镯子,无论怎么做法全瞒不过她。与其到时想甩甩她不脱,不如照着她的计谋,反用在她自己的头上,日后自己行事就畅快得多,用不着挂虑了。 暂时我还不想卖它。他跟银楼里的人说:过些时再讲罢! 揣着那只镯子出来,满头烧着兴奋的火,不行,这事得先冷下来,好生想想;他一个人躲到街梢的树荫凉底下,越想越觉得紧张不安;我孙二祖宗八代没出过财主,即使捧着镯子到银楼去估价,也该找个偏远陌生的地方才对,在佘镇亮了宝物,真是大错特错,无论自己再怎么扯谎,银楼里的人也不会相信的。究竟该怎么办呢?头一个得把秋荷给干掉,除了她,没人知道手镯是黑衣少妇交给自己当押头的。想动秋荷,顾忌也多,谁都晓得孙二跟秋荷是老姘头,她一有意外,自己总脱不了干系,必得要让她死得平平常常,最好是她自己寻死才成。自家寻死?嗯,像投河啦,上吊啦。跳井啦什么的对了!跳井!临河渡左边村口上,就有一口浇菜园子的井,自己只要把她诱到那儿一推就完事了! 接下来该轮到这手镯原来的物主那个黑衣少妇了,那只手镯既是真翡翠的宝物,她没道理为了区区五百文不来赎回去,自己在秋荷宅里坐等着她,她来后,自己不妨把镯子假意先还给她,然后找个借口诱她跟自己一道儿上路,找机会在荒郊野外做掉她!这回跟做掉秋荷不一样,得把她埋得深深的,让她的家人没法子找。只要能顺顺当当的过了这两关,宝物就是自己的了,那时再大明大白离开佘镇,到远处去卖掉宝物,过过自己渴盼已久的有钱的日子去! 不成不成!人到着急的辰光,眨眼又是一个念头!翡翠镯子既这么贵重,能戴上它的,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家里骡马成群,奴仆如云,哪会一个人抛头露面出门来,连个伴随的人全没有? !再说,临河渡那边,据自己所知,还没有这样的富豪人家,她是打哪儿来的呢?嗯,这里头原就另有蹊跷,她会大方到那种程度?肯为一点脚力钱,抹下宝物朝我孙二手里硬塞,而又一过过好几天不来赎么?我孙二自问没有发财的好运,这这也许是遇着什么魔障了! 魔障,真是的,宝物已经在两家银楼亮过,消息难保不传扬出去,估量过不多久,全佘镇的人都会晓得孙二这个穷赶驴的手里有了宝物。这消息传到官里,他们好奇,来个追根刨底的查问,自己还是瞒不过也吞不下这只镯子,非但空欢喜一场,而且说不定会遇上什么祸殃? 最大的祸殃,怕就是怀里揣着这样值钱的宝物,惹得旁人打起我孙二的歪念头了,这可是防不胜防的麻烦事,自己没谋算到旁人,反叫旁人谋算到自己了!这么说来,动也不成,不动也不成,没有这只镯,只是穷些苦些,有了这只镯,反弄得进退两难,逼得自己不是谋害人去占宝,就是被旁人给谋害掉! 这它娘不是魔障是什么? ! 越想到后来,越不敢再朝下想了!孙二决意先不动手,稳下来等等再说。谁知事情的发展,由不得他稳下来等,当晚在赌场上,他又遇着了王小歪。 我说,二半吊子,你它娘真干了那回事了?王小歪一把攥住他,劈面就这么问了。 孙二被他问得发傻: 你说是哪回事?小歪,你这么没头没脑的盖下来,我实在弄不懂。 呵!反穿皮袄,你倒是会装佯! 孙二叫他激得跳脚发誓说: 你这是什么话?谁装佯谁是狗操的! 赌咒发誓不算数,王小歪说:你把两只手伸出来,让我数数你还有几个手指头? 喏!你瞧罢!一边五个,没多也没少。孙二说:这回你该反转葫芦倾药了罢! 这么一来,黄土坡被盗墓的事,十有八九不是你干的了?王小歪说。 盗墓? !孙二悚然一惊:盗谁的墓? 除了何大户姨太太的墓,还有谁的墓值得盗呢?王小歪伸手一扯孙二,两人出来到了僻静地方,他才接着说:墓是前天才发现被人盗了的,传说鬼魂回去托梦,何大户放心不下,领人下乡来瞧看,才瞧出了漏子,盗墓的从坟尾挖了一道地窖进去,棺盖没动,棺尾被铁撬撬开了。正巧我赶牲口经过那儿,远远瞧着一堆人聚在新栽的黑松林子那儿,赶过去一瞧,心底下就以为是你孙二干的好事! 嘿!孙二强笑笑:我它娘要有那种胆子,半夜三更爬进墓穴,跟女尸脸对脸,我早就扔开赶驴棍,改行去做山大王去了!你刚刚说是怎么着?那些陪葬的宝物被人盗走了? 说来真是骇怪煞人,王小歪脸上抽筋说:棺尾被撬开了,棺里的女尸许是有宝物护身,一点也没见腐烂,何大户一查看,死人手上戴的翡翠镯叫盗墓贼抹走了。我听旁人说,那只翡翠镯,原是前朝宫里的宝物,散落在外,被何大户买得,送给他姨太太的。那只镯子通体碧绿透明,俗说叫玻璃翠,盗墓贼就是盗了去,也不得安稳,何家业已报了案,盗墓贼空拿着稀世宝物,怕也卖不出手。 啊!有这等事? !孙二呆呆的自语着。 这档子事也太凑巧了!该死的盗墓贼,早不盗墓,晚不盗墓,为什么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闹出事来?自己手里拿的,既是一只真翡翠的手镯,难道同时有了两只不成? !无论如何,事情对自己大大的不利,盗墓贼既然风闻这坟墓里有宝物,冒了风险开棺盗宝,他们是识家,宝物到手自会隐藏不露,自己呢?不是盗墓的,才会把镯子亮出去到银楼估价,日后官里追查,银楼的人会说:孙二手上有这么一只镯子,何大户再一口咬定,说自己手上这只镯子,就是他姨太太陪葬的宝物,那,那岂不是硬栽到自己头上,有一百张嘴辩说也脱不了嫌吗? 就在念头盘旋的这一刹,孙二的额头上,业已渗出大粒的冷汗来了。 王小歪瞧着孙二说: 二半吊子,你甭尽发呆,骇怪人的事情,我还没讲出来呢!我早先不是跟你说过,何大户那个姨太太陪葬的宝物,除掉她手上戴的翡翠镯,另外她嘴里还衔着一块活的宝玉吗? 孙二这才眨眨眼,没精打采的问说: 是啊,那块活宝玉怎么样了? 盗墓贼抹去死人腕上的镯子,又伸手到死人嘴里去挖取那块宝玉,王小歪说:谁知墓里的死人竟然咔嚓一口,咬断了盗墓贼的中指、食指,盗墓贼也许被吓昏了,把盗墓用的尸兜也扔在墓里不要了。 甭骗你的儿了,孙二说:我不是三岁娃儿,任由你信口开河的胡哄乱骗!死人还会用牙咬断盗墓贼的两只指头?天底下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听多了,可没听说有过这种事情? ! 王小歪认起真来: 我要骗你,我才是你的儿呢!有人说那块活宝玉作祟,护着死人,不让盗墓贼称心如意。何大户着人把棺木抬出来,掀开棺盖,发现死人嘴角四周全是鲜血,觉着奇怪,着人挖挖看那块宝玉还在不在死人嘴里?结果,宝玉还在,另外多了两截血淋淋的断指! 经王小歪这么一形容,孙二惊骇之余,又宽心了一些,他嘘出一口大气说: 若真有这回事,事情就好办了!案子报到官里,只消查出谁丢掉两只手指头,谁就是那挖穴盗墓的贼,不怕他不把宝物吐出来! 说是这么说,孙二的心里,总结着一把解不开的乱疙瘩,无心再跟王小歪多聊,打了一个转,牵牲口离开佘镇,直奔临河渡找秋荷去了。人心里的念头千百种,眨眼不同,王小歪说的怪事,使孙二心里疑惧不安,再没心肠去谋害秋荷和那黑衣少妇了。一路上反盼望那黑衣的妇人赶快找来,用五百文把那只翡翠镯赎回去。她来后,自己必得问清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一切盘究清楚了,日后,即使那盗墓的案子牵扯到自己的头上来,自己的镯子有来处有去处,也容易推脱掉。 就在赶驴的孙二揣着那只翡翠镯赶去临河渡的那天夜晚,官里很快抓到了盗墓贼。 盗墓贼刘独眼,是断了手指去求医时被攫住的,在这个行业里,刘独眼算得上老手,但是这一回挖墓盗宝却豁了边。也许他认定鬼魂不肯饶过他,官里捉住他一盘诘,他就照实供认出来。 不错,盗墓的事,是我领着小徒弟臭头去干的。他供说:我早就听说何家这座坟里,有陪葬的宝物,筹算很久才拣个日子动手,臭头先替我挖妥地穴,撬开棺尾,我爬进棺去,用尸兜把尸首吊得坐了起来,我祷告说:何家小娘,我独眼刘今天夜晚特地来拜望妳,向妳借用陪葬的宝物,等我哪天发了财,多烧香烛,多焚纸马报答妳。钱是阳世钱,宝是人间宝,妳既用不着,还是借了好,我一壁念着咒语,一壁动手去摸,死人的两只手腕摸过了,并没摸那只翡翠,它根本没戴在死人的腕子上。 大老爷甭听这刁贼胡说,原告何大户说:小妾朝云的丧葬事情,有多人帮着料理,那只玻璃的手镯,是我亲自替小妾戴上的,哪有平白不见的道理?望大老爷明断。 嗯,在公堂上,他狡赖不了的。堂上说:刘独眼,那只翡翠镯子你藏到哪儿去了?快替我从实招认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独眼刘把前额直朝方砖地上碰撞,咚咚叩着响头,哀声求告说: 老爷老爷,您就打杀了小的,我也说不出来。委实那女尸上的腕上并没戴镯子,我摸不到那只翡翠镯,才动手去挖女尸嘴里衔着的宝玉的。谁知刚撬开女尸的嘴,伸进指头去,那女尸忽然咔嚓一口,我的整条手臂就一阵麻,耳边只听臭头在叫唤我,我就那样吓昏过去了! 嗯。堂上不愠不火的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敢发誓你说的话全是实话? 实话,老爷。小人说的,字字句句全是实话。独眼刘磕肿了前额,战战兢兢的说:不信您传小徒臭头来审问,就明白了! 堂上正要说话,忽然文案趋前禀事,跟堂上附耳说了些什么,堂上点点头,转朝独眼刘问说: 刚刚文案告诉我,说是佘镇有两家银楼告密,说是有人业已捧着那只翡翠的手镯,到银楼去估过价。如今我要问你,你跟佘镇上的驴脚伕孙二,有没有往来?因那镯子就是他捧到银楼去估价的。 独眼刘回话说: 禀告老爷,那个孙二外号二半吊子,小的确跟他同桌赌过钱,不过私底下却没有往来。那只镯子怎会落到他手上?小的全不知道。您捉孙二来审问,就知小的没有扯谎了。 用不着你担心,事情总会问出端倪来的!堂上说:天色不早了,这两个盗墓贼,先替我画供收押下去,另外着人快马下乡,捕拿那个驴脚伕孙二到案。 快马放出去捕人,候在临河渡娼妇秋荷宅子里的孙二全然不晓得盗墓的案子已落到他头上了。他给些零钱,吩咐秋荷做几样下酒的菜,沽来一壶老酒,借酒浇愁闷喝了一阵。秋荷心贪嘴臭,没有一时一刻肯停住她的唠叨,孙二按捺不住,走到灶屋里摸了一把菜刀砍在桌角上,大声吼叫说: 妳这烂货,妳那嘴闭上了不说话,难道会生疔害痔?今夜晚,妳若再吭声吐出一个字,老子就把妳剁成方排块儿! 秋荷从没有看过孙二这样凶横,他紧皱着眉头,眼里暴射出凶光,使她真的噤住声不再说话了。要她一时按捺着不开口,可以;若说要她就此服输却难。她斜瞟了孙二两眼,拉下冷脸,负气倒在床上,转脸朝里,把个屁股朝孙二撅着,那意思是:姓孙的,甭冲着女人发酒疯,老娘我懒得再理会你了! 孙二独喝闷酒,越喝心里越闷得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许多不如意。估量着天快起黑了,与其闷在屋里,热脸冲着这娼妇的冷屁股,不如到屋头蹓跶蹓跶,吹吹凉风去。看光景,那个黑衣的女人今夜是不会来的了! 临河渡口的路两边,全是高大的树行子,坡上有些露天的野茶棚儿,高高挑着灯笼,做着临时靠泊的船家的生意,孙二带了三分酒意,觉得口有些干,踱过去要了一盏茶,打算喝一阵消渴。茶棚位在坡顶上,又高又爽,正是纳凉的好地方,露天座位上,麕集了好些人,在那儿听一个卖唱女唱曲儿。孙二刚落座,就见着那天夜晚遇到的那个黑衣妇人,在灯笼光里朝他走了过来。 你说有多巧,她朝孙二招呼说:你不是赶驴的孙二哥吗?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那天雇您的驴,多多劳累,几百文脚力钱,一直拖着没跟你送过来。 哪儿的话,孙二说着,拖条长板凳央她坐下说: 为那几文钱,还累妳跑的来,那天我一时疏忽了,没问妳家住在哪儿,照理说,我该自己跑到府上去取的。 女人取出五百文钱,塞在孙二手里说: 白天我就出来,想找你赎回我的手镯的,找到那个什么秋荷的门口时,村上人告诉我,说那不是正经人家,我就犹疑着,没进去。 不错。孙二赧然的说:我是个光棍,有时候总难免每到临河渡,我多半歇在她那儿。 我的那只手镯,你可带在身上?女人说。 在,在!孙二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打腰肚里把那只镯子给取了出来,递给那雇驴的妇人:妳瞧瞧,这是不是妳原先给我的那一只? 不错的。那女人说着,就把那只碧光闪闪的镯子戴到她雪白的手腕上去了。孙二瞧着,忽又觉得很懊悔,不怪旁的,全怪自己的胆子实在太小,一只价值上千大洋的翡翠镯,只换回来区区五百文?难道王小歪传说的,那宗盗墓的案子,真把自己吓住了? ! 天太晚了,再迟就怕没有渡船啦。女人戴上镯子,跟孙二说:渡口黑得紧,我一个人有些胆怯,好不好烦孙二哥送送我? 行,行!孙二说:小嫂子,妳就是不讲,我也该送一程的,妳是住在河南岸的哪座庄子上? 我吗?我不是本地人,女人说:我丈夫的姑妈住在河南岸的二道湾子,我是暂时寄住在她那儿。 从坡顶的茶棚走到河渡口,并没有多长一截路,女人有些怕黑,老是朝孙二身旁挨靠,孙二乐得借机搀扶,伸手抓着她丰腴的膀子。 小嫂子,妳丈夫在哪儿得意呀?他探问说。 嗨!甭提他,他是浪荡人,靠赌钱营生。女人带着幽怨说:赌就是他的命,常天不进赌场去赢钱,他就会害大病。 靠赌营生? !孙二重复说了一遍,这才意味出来:那不是郎中吗?他们是只赢不输的。 是啊!女人说:他就是那种人。 嗨!孙二真心叹出声来:怪不得妳戴得起真翡翠的镯子,像咱们这样,一辈子跟在驴屁股后头跑,财神爷也不会瞧我一眼。 孙二哥,你真是个老实人,说话也说的是老实话。女人说:你要想发笔财,那倒容易,我丈夫那套法门儿,我也懂得。你去牵驴让我骑,我跟你一道儿去佘镇赌场,我教你怎么下注,你就怎么下注,只要赌上一夜,你赢的钱就够你花半辈子的了! 嘿嘿!孙二一听,开心的笑说:那敢情好!只是妳今夜不回去,妳那亲戚会担心罢? 你说我丈夫那个姑妈?女人也笑说:她是出名的女郎中,我丈夫那一套,全是她传授的,如今她正在县城里豪赌呢! 孙二一想,这个娘们怨不得伶牙俐齿,媚态横生,原来她是赌场郎中的老婆。瞧光景,她那赌棍丈夫光顾着捞钱,硬是把她给冷落了,自己能有个美人儿陪着赌上一夜,就算不赢钱也是好的,实在值得搅和搅和。 妳在这儿等等我,我这就牵驴去。他说。 驴子拴在秋荷屋后的枣树底下,孙二牵时,没去惊动秋荷,他朝屋子瞧了一眼,窗内黑灯黑火的,估量那娼妇跟自己呕气先睡了。管她呢,等自己明儿赢了一块银洋回来,朝她面前一摊,怕那娼妇不马上换张笑脸,跪倒身搂着自己两腿喊亲爹? ! 他牵了驴去,依样画葫芦扶着那黑衣少妇骑上,自己少不得又跟在驴屁股后头跑。整整跑了十八里地,把他累得软塌塌的像一滩鼻涕,幸亏佘镇那些通宵达旦的赌局没散,看在捞钱的份上,累他只当累儿子的! 临进赌场时,女人忽然扯扯孙二的衣裳说: 赌这种钱,你进场时先得自备些母钱,你腰里有钱没有? 孙二伸手一摸说: 旁的钱没有,妳还给我的那五百文脚力钱,够不够当母钱的? 女人摇摇头说: 不行,母钱越多,赢得越快。如今天到三更了,你没有太多时辰好赢,再说,我帮你只能帮这一回,你要只打算赢一点,五百文够了,想赢大钱,那可没办法! 有了!孙二急急出法子来:我这匹毛驴牙口好,膘也足,我牵去卖给赌场老板,也能卖它十块八块现大洋。 毛驴说卖就成交,卖了十块大洋做赌本,他就跟女人踏进赌场里来。这家赌场是佘镇最大的一家,大厅堂里,摆了十多个桌面,每个桌面上空悬着一盏吊灯,那些赌钱赌迷心窍的赌徒,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有,响出各种豁命似的喧哗。 咱们赌什么呢?孙二说。 女人想想说: 赌宝输赢最大,你独押一门,押着了一赔三,我打手势你下注,每回你得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一直等到你把现大洋装满褡裢为止,到那时,你就该歇手了! 当然,我全照妳說的做。孙二说:小嫂子,妳不会存心坑害我罢?万一押不着,我可连那匹毛驴也砸进去了!甭看它是个畜牲,却是我的衣食父母呢!输掉钱,我只有抹脖子的份儿了。 你尽管放心,二哥,女人说:旁的事,我不敢保险你,今夜你赢足,这事包在我身上。万一你输了,我这儿还有镯子呢,立即抹下来赔给你,这只真翡翠的镯子,抵不上你那匹毛驴吗? 女人这么一说,孙二不得不相信她真有一套法门儿。事实立即就证映出来,女人打出的手势真灵光,宝官在一层厚厚的黑绒布下面装宝,她仿佛能隔着布看清装的是哪块宝牌子?宝官连装七次三,她便怂恿自己攘三、冲三、独押三,七次押下来,现大洋业已叠得一尺多高了,宝官一换么,她立即跟着换点子押么,孙二就这么把现大洋推来搂去的赌到五更初起。开宝的庄家砸了堆,钱全叠到孙二的面前来了。孙二数着洋钱的数目朝褡裢里装,扣去卖驴得来的十块母钱,他净赢九百九十块现大洋,母子一合计,整头整脑一千块,这数目,恰跟当初银楼想买那只翡翠镯的出价相同! 还好没贪占这只镯子,没去谋杀人,如今赢来的钱装进褡裢多舒坦,多神气!没人再为这笔赢来的钱找麻烦了,谁也找不出岔儿,这笔钱是老子凭本事赢来的,敢敲锣喊到大街上去,即使是官府衙门,也不能把自己怎样了! 走罢,小嫂子。孙二拍拍装满洋钱的褡裢说:亏得妳帮大忙,让我这穷光棍一夜之间发了大财,我要雇辆骡车送妳回去。 那倒不用了。女人淡淡的说:孙二哥,有句老话你得记着,人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凡是该你得的,你不求,它也会送上门;不该你得,你求也求不着,得了也保不住。谁知你有了这一千块钱是祸?是福?只有你自己明白。我走了! 女人究竟是怎么走的?孙二也没留意,他是叫满满一褡裢的银钱冲昏了脑袋。他在镇上雇了一辆骡子,讲妥五百文脚力钱,直放临河渡口。在车上他仍做着他自己的美梦,梦见他抖开褡裢,把银洋摊在娼妇秋荷的面前,那娼妇果然换出一付全新的笑脸,跪在他面前,紧紧搂着他的两腿,不但喊他亲爹,还哀求他不究既往收留她,而他翻起两眼,鼻孔朝着她,伸腿把那破烂货踢开,他有钱的孙二爷,不能再赶驴,再姘凶巴巴的老土娼,他得把心窝里酒色财气的念头全抖出来,自在风流过日子。 骡车在天刚亮时放到秋荷家的矮屋门口,他背着褡裢下车去叫门,秋荷把门一开,门后立即飞出一根铁练套住他的颈子,紧跟着,三四个官里的兵勇围上来,把他上了手铐脚镣。 这这是怎么弄的?诸位爷们?孙二哀声求告说:请先放了我罢,我只是驴脚伕孙二呀! 咱们晓得你是驴脚伕孙二!一个衙役说:咱们不冲着你,还不出这趟差呢!你有话,到堂上讲去,咱们只管公事公办! 秋荷,妳这个老娼妇!孙二骂说:准是妳捣的暗鬼!诬我去做牢犯,妳好另换腰里响、裆里硬的新户头?妳这淫贱的东西! 哼!没料到你还有脸骂我?秋荷嗄声嗄气的回骂说:老娘早先瞎了眼,只把你当成驴脚伕,谁知你竟是挖穴盗墓的贼!那只翡翠镯,是你打何大户姨太太的尸首上抹来的,害得我也被加了窝藏贼犯的罪名,要陪你上堂去受那种洋罪!你这杀千刀的砍头鬼,良心喂了狗的短命畜牲,老娘恨不得咬下你一块肉呢!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为首的衙役说:跟咱们到渡口去上骡车罢,几十里路程,你们在一个车子上,够你们吵倒了嗓子的。他说着,一捏孙二背着的褡裢,楞了一楞放声笑说:喝!有你的,你真它娘的够快当,业已把盗来的镯子卖掉,换成现大洋了!堂上若不差咱们连夜赶路,晚一步,你们就远走高飞逍遥去了! 您,您弄错了,老爷,孙二几乎要哭出来:这笔钱,是我昨晚通宵达旦赢来的! 去你妈的蛋!那衙役转脸就是一个嘴巴,掴掉了孙二两颗门牙:你替我乖乖的闭上你的鸟嘴,不会生疔生痔的!一夜能赢一褡裢的现大洋?那,咱们还该拜你为师学着改行了呢? !你它妈这种话,只配到乱葬岗子里去哄鬼! 孙二原想把带血的牙齿吐出来的,又怕衙役误会是在啐他,只好苦脸皱眉,一伸颈子把它给吞咽了。 到了县里的公堂上,赶驴的孙二抵死不认盗墓的事,堂上传盗墓的独眼刘跟孙二对质,刘也不承认把那只翡翠镯交给孙二。 孙二照实供认那只翡翠镯的原委,说是那天赶夜路,怎样先在何大户姨太太的坟墓边动邪念,怎样说了些占便宜的言语,后来怎样遇着那个抱着婴儿去求医的年轻妇道,赶着叫唤他,雇驴去佘镇佘老先生中医药铺,脚力钱一共五百文,女人没带钱,抹下那只镯子塞给他暂作押头。再后来,那女人送来五百文取回镯子,怂恿他去佘镇赌钱,她出手势教他赌宝,本钱十块大洋,是他卖驴得来的,赢的钱他数算过,共合九百九十块大洋,连本带利,整整凑成一千。孙二这番话,不但堂上觉得惊异,连两边的衙役人等都听呆了。 堂上没动声色,只着人先把一干人犯收押下去,另差办案的照着孙二所供各节,下乡去逐一查证。办案的衙役先查老先生的中药铺,问及某天某日的深夜,有没有这么年轻的妇人,抱着急惊风的婴儿来求医? 佘老先生想了一阵,摇头说: 没有这么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夤夜求医的事,那夜,守在柜台里的小徒弟们,听到门响,以为有人急病求诊,及至揉着眼拔闩子开门,除掉一阵风吹进来之外,什么也没见着。 查案的人再去查赌场,赌场主人供说: 不错,孙二那个半吊子货,前天夜晚三更天,喝得醉乎乎的,央我买他那匹毛驴,他自说是手痒,想下场赌钱缺赌本,卖驴碰碰运气。驴是我买的,给了他十块现大洋,如今,毛驴还在槽头上拴着,通身黑毛白叠叉的那一匹就是。 他说在你的赌场赌宝,一夜连赢九百九十块大洋,可有这回事?查案的人说。 有!赌场的主人说:那夜做宝官的,是东街祥泰布庄的少东,他那四乡收账回镇,没进店先来宝,谁知他把收账收来的钱,全送到二半吊子的褡裢里去了!二半吊子平素赌小赌,从来没赢过,那夜他押宝,全是拼命的押法,不押单双撑,红黑杠,一味独冲,但每押必中,事后有人议论说,他准是走了魔运,有鬼替他看宝点子。 查案的遍询那夜在场的赌客,问他们有没有见着一个穿黑衣的年轻妇人跟赶驴的孙二在一起,结果被问的全说只有孙二一个人,没见着有什么样的妇人跟他在一起? !查案的人又查到临河渡南边的二道湾子,因为孙二供说那妇人寄住在她丈夫的姑妈家。到了二道湾子一瞅,那儿根本是一片荒郊,远近几里地没人烟,最后,总算找着了一座黑松林子,一座坟墓,墓里埋着的何户,就是何大户死去的姑妈。 案子查到这儿,无法再查下去了,查案的把这些事逐一录了卷,回县呈堂。堂上再行开审时,把原告何大户传到,当孙二重述供词时,何大户惊叫起来说: 老爷,这驴脚伕形容的那个年轻妇人,就是小妾,言语,貌相,没错一点儿,我相信他是邪惹鬼,被鬼给戏弄了!有句话,我还没有跟您禀告,昨儿我重新备妥棺木,替小妾重新装殓的时刻,她腕上那只翡翠镯手镯,又凭空出现在她腕子上啦! 嗯。堂上听了,也自一惊说:有了那只镯子,就可结案了! 案子是这样判的:堂上责怨何大户富而不敛,葬事招摇,以国之珍宝,殉其小妾之葬,致遭宵小盗墓,全求自取。独眼刘及其徒臭头,盗墓开棺,贪心损德,当依律治其应得之罪。驴脚伕孙二,浪荡成性,贪欲由是而生,所赢赌资,有诈赌之嫌,除拨出部份修损毁之墓外,其余充公入库,其中十块大洋卖驴所得,如数发还。土娼秋荷,与姘夫合谋占有翡翠镯,心贪且鄙,合当杖廿,以示薄惩,杖后开释。 案子原是平常的案子,只因有了神奇怪异的传闻夹在里头,一时便轰传到各处去了!案后,孙二又回到佘镇来,另买了一匹驴,不过,比早先卖出的那匹要瘦弱得多。他还是跟秋荷姘在一起,但绝口不再提想发财的事了,他怕讨得便宜财(柴),再烧夹底锅,到那时,只怕连这么一匹瘦驴也保不住,那只有死路一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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