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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闯将 司馬中原 17948 2023-02-05
不管遇着什么样的事情,萧金老拳师都独箇儿的撑住托住了!他督练五河原出会的各项节目,几乎日夕不眠不休,显出他的超常的镇静来。拿这宗事来说,他并不是怎样特别嫌恶费啸猴这个人,指他不配做自己的女婿,他实在气他和银凤两个,背着他先乱过了,尽管外间没人知道,他也觉得太失门风,太没颜面了。 一个人不怕吃苦,最怕吃了苦又说不出来,合上俗话所说的: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萧金明知长婿马万里和长女如凤都极力反对这宗婚事,连在他们面前,自己都无法说明,这实在是苦透了。 由费啸猴做出的这件事看来,萧金觉得早先是把姓费的料算错了。他年纪轻轻的,却有这么深的城府,这个人太不简单了!按理说,他当初也跟杨子高一样,常在风月场中走动,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他跟小叫天姘过,那雌儿也是五河原以风骚冶荡出名的尤物,他怎会平白无故的爱上面貌平常、生性沉默古板的银凤的呢?既然在这方面不合常理,那他必定另有图谋了? !

图谋些什么呢? 他不能不在心里研究着,说是产业罢?自己就只有一个慎武堂武馆,还是由师传徒,并不算是本身的私产,自己算是个没有产业的老人。说是想在慎武堂插上一脚罢?那是不可能的,同时也没有这个必要。按照堂规,费啸猴没曾叩头拜师,不算门里人,日后慎武堂由马万里接掌,决不会有姓费的份儿。他既是自己的次婿,根本不用插足慎武堂,徒众也不会把他当成外人看待的。 以上的理由都不成立,他究竟图谋些什么呢?他实在是想不透了。银凤竟然愿跟这种人,多么可怕? !闺女总是自己的亲骨血,他不能不为银凤担心着。事到如今,再怎样担心也没有用了!赛会一完,过不久对方就要择日子把银凤娶回去。自己活一天,当然会尽力保护银凤,但自己年纪老了,她的日子可长着啦!万一自己倒下去,有谁还能长期的照顾她呢?马万里可以照顾,但总差了一层,费啸猴翻起脸来,可以不听他的。

赛会的事,是他亲口答应下来的,他不能让几千户人家的五河原的街坊失望,尽管心里烦乱,他仍得强打精神来撑持着,筹备出会的事情。尤其是五个镇上的五条龙大赛,历年来竞争得异常精采激烈,他决不能使慎武堂班底耍的这条龙,在无数人的面前坍台。有了这层顾虑,他不得不暂时把费啸猴和银凤的这档子事暂时放在一边了。 赛会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各镇的会班子和无数看热闹的人,纷纷从水陆两路涌到这集镇上来,把五河原挤得到处全是水泄不通。 庙前的旗杆顶上,挂起了长幡,在风里猎猎卷荡着,风虽仍尖寒刺骨,但带着逐渐还暖的春意。为了和上元灯节配合,赛会在傍晚开始举行,锣鼓一响,万灯齐明,那种繁华的光景,真是难得见到的。 尤其是五个集镇五龙大赛,更是赛会节目中的压轴戏,也是最精采的高潮。

这五条龙,是按照五个集镇所居的五行方位,按照红黄蓝白黑五色来区分的。东边的原家集舞黄龙,旗幡和衣着,一律是金黄的颜色,锁着黄色亮片的龙身,更是金黄夺目,一片璀璨。南边的双杨集舞的是火龙,红幡叠涌,龙身像烧着了烛天大火一般。西边的卞家桥舞的苍龙,蓝色旗帜,苍蓝的龙身。居中的陈家堆,舞的是素龙,为了讨吉祥,素龙的龙身上仍然加缀了红绸。而偏北的五河原镇,舞的是黑龙,参加舞龙的汉子,全都穿了黑色的藤甲,蹬着轻便的麻鞋。天还没到傍晚。这五条龙便已聚集在庙前的广场上,依次焚香拜庙了。 亮灯啦,有人说。 广场四周的灯楼上,有人正在升灯。灯楼是用巨木扎成的,总有三四丈高,横木上钉有滑车,用麻索把点燃了的花灯吊升到半空去。各种各样的花灯,辉亮起来,影影绰绰的黄光和西边天壁的霞光交映,一片瑰丽堂皇的喜气,使人心的欢乐直漾出来。

急速的花鼓,打出流水点子,各种杂耍都亮出来了,人群也都拎着自扎的花灯,挤来挤去的看着热闹。全镇上,最苦的要算马万里所率的乡队了;马万里深知在赛会的场合,人潮汹涌,最易滋事,有时候有人丢失了孩子,有时候会有人打架闹事,他们必得保持警备和弹压的力量,也得居中调解各种纠葛,同时防范歹人趁这机会混进来洗劫。 各种杂耍玩过去之后,紧接着,五龙大赛开始了。这五条龙,依次要通过长街,到东河的狮子桥头的赛场上去,在那儿,看热闹的人纷纷爬上高耸的河堆,可以俯视那片桥头的赛场。这五龙依照抽签的顺序出场,施展浑身的解数,博取鞭炮和掌声。 斗龙的成绩高低,是由五镇公推德高望重的士绅来评定的,事实上,每个看热闹的人,也都能比较得出哪条龙技术高超,舞得精采。

这五条龙穿过灯火辉煌的大街,来到狮子桥头的广场上了。看热闹的人群,拎着无数灯笼,或是执着吐黑烟的火把,纷纷涌上了河堆。赛场四周,插上了一圈火炬,把夜色点缀得异常美而神秘。在高亢的锣鼓声里,原家集的那条黄龙出场了,它随着急促的鼓点子,龙头引着龙身,疾风般的转成一个环形,然后,龙头一侧,全身来了一个大翻滚,在耍珠的红珠诱引下,不断的盘旋腾舞起来。 舞龙,是各地民间普遍重视的一种技艺,一条龙由几十个壮汉联手舞弄,如果技法不纯熟,其中有一个人在动作上不能配合,或是产生了岔错,使整条龙打了结,那就舞砸了!光是彼此配合,也只能算是舞龙所要求的基础动作,它还得进一步的要求熟练,而且能舞出多种不同的花样。

原家集的这条龙,是由他们的族主原承风领着,经过长时间的演练,一个个动作异常敏捷熟练,把一条龙舞得像活的一般。 比起原家集来,南边双杨集的火龙更是精采,它的龙身长有廿多节,参加舞龙的汉子几达百人之多。这条火龙的龙头,制作得特别精巧,龙角上亮有双灯,龙眼是琉璃珠镶嵌的,发出闪闪的亮光,龙身一律由红色薄纱扎成,里面自亮着灯火。它出场后,一面随着乐声舞动,一面盘叠着,眨眼之间,盘叠成一座灯山,然后,龙头在龙身间穿梭滚动,急速的矫腾着,远远望过去,龙身起伏如波,灯影高低闪灿,至为壮观。 卞家桥的苍龙和陈家堆的素龙也不甘示弱,各各施展出浑身的解数,舞得矫矫入云,激起一片轰雷般的彩声。 最后临到作为地主的五河原镇的黑龙出场了。

看热闹的人,都知道五河原的这条龙,是由慎武堂萧老拳师领着他的徒众作为班底的,这些舞龙的汉子,每个人都具有深厚扎实的武术根基,舞起来自然不同。 黑龙的表现,全在扣人心弦的技艺上,他们耍出龙叠塔、龙戏水、龙滚蛋和过龙门等等的花样,这还不算,最精采的该是龙抢珠了! 那一颗碗大的火珠,是由萧金老拳师亲自耍弄的。甭看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耍起珠来那股劲头儿,却不是一般年轻力壮的汉子能及的,何况他的足下还踩着高蹻,他在蹻上舞动火珠,龙头受了珠球的牵引,不停的舞动着,龙身和龙尾,也随着不断的翻腾。 忽然间,萧金老拳师引珠疾奔,整条龙张牙舞爪的一路追逐,仿佛御空飞行一般;萧金老拳师在这个时候,演出一项绝活,他飞身一跃,落在狮子桥石砌的桥栏上,那桥栏的宽度也不过六寸,一个人即使赤足在上面走动,朝下一看,也会吓昏!它距离水面至少有两丈多高,但萧金老拳师能够踩着蹻走在那上面,而且能随着锣鼓的节奏,一面耍珠,一面跳动,这可是其他四条龙办不到的。五河原镇上的人一看这种情形,就料准黑龙一定会被选为会魁的了。

正在大伙儿发声叫好,疯狂鼓掌之际,意外的事情出来了!萧金老拳师一步踏空,人便跌到河面上去了。当时河面是冰封的,萧金老拳师猛然直摔下去,使河面上响起清脆巨大的冰裂声。 这意外的事件一发生,舞龙的和敲打锣鼓的,全停了手,有人喊着: 快绕路下河,救人要紧! 一霎时,看热闹的也纷纷朝上涌,狮子桥头乱成一团。无怪大家吃惊,桥栏到河面有两丈多高,任何一个普通的人摔落到冰面上去,都很难保得住性命,尽管萧金老拳师有武功的底子,一来究竟是上了年纪,再则事出突然,他本身没加防范,同时他又踩着蹻,更增加了危险性,人已经是失足跌下去了,究竟如何?众多的人都关心着。他们飞奔下去,用火把照着。 萧金老拳师虽然失足飞落下去,但他究竟不愧是练武的大家,他虽然分神落足跌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半空里把腰一挺,变换了姿势,尽力护住了头部,使他踏蹻的足部先行落地,像两把利刃般的直插进冰层。当人们解开他缚在腿上的绳子,把他搀扶上岸时,这才发现老拳师脸色苍白,双腿都已骨折,尽管他额角滚着汗粒,他却咬着牙齿,连哼全没哼一声。

谁都没料想得到,一场大好的热闹,在最高潮上却以这种不幸的意外收尾,结果,舞龙的首位拱手送给了双杨集,萧金老拳师被人送去疗伤去了。 这宗意外的事情,惹起了五河原镇上街头巷尾的谈论,有些知道萧金老拳师武技的人,都觉得萧金失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踏蹻走桥栏,对旁人来说,的确是惊险万状的事,但在萧金来说,一点也不算什么,他走梅花桩如履平地,纵跃的功夫,更是无人能及,除非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出事,他会想些什么呢?也有人就很自然的提到萧家二姑娘银凤来,她最近经老拳师允婚给费啸猴,实在有些怪的慌,不过,这事是萧老拳师自己决定的,不管费啸猴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在五河原镇,他还不配威胁萧金老拳师,若说这事使萧老拳师受了委屈,那又使人很难相信了!

真实的原因,怕只有萧金本人明白罢? 萧金失足,落到狮子桥下去受了重伤,这件事使费啸猴乐得暗暗的龇牙,他明白萧金因为气他,才会在舞龙时失足落下狮子桥,这样一来,倒省得他再麻烦了! 事实的发展,极如他的意,萧金这一跌,不但是断了双腿,内部也受了伤,根本不能起床了。他躺在病床上仍然想到,叫费啸猴赶快择定日子,把银凤迎娶过去。在萧金的想法,认为闺女既然失身姓费的,不干不净在先,拖着夜长梦多,自己受了重伤,哪天一倒下身,谁知会有什么变化?那时候,又有谁来替银凤当家作主呢?与其日后出笑话,不如当自己还有口气时,把这宗心愿了掉。当然,他心里这层意思,连个商量的人全没有,鉴于事实,他也只有这么做了。 人说:老虎没了牙,虎威还在。萧老拳师虽然躺在病榻上,但他所作出的决定,还没人敢拗着他。择吉迎娶的事,全是由费啸猴的妹夫李如峰出面奔跑的,日子定在三月中旬,清明之后,一切迎娶的费用,都由李如峰掏了腰包,费啸猴却拣了个不花钱的新郎倌做了。 若说是姓费的娶亲,在五河原镇,实在摆不出什么排场;若说是萧金老拳师嫁女儿,光景可大不相同了。一般人看在萧老拳师的面子上,没接到帖子也会赶去送礼,因此,费啸猴这次婚礼,实在非常的风光。 把银凤迎娶过门不久,到了五月里,萧金老拳师伤重不治,撒手辞世了。咽气之前,他特别着人把马万里夫妻俩召到病榻前,交代他们两个,在他死后,特别要注意照顾银凤,他说: 银凤这个孩子,太憨厚,也太糊涂了,我不得不把她嫁过去。这话原是不该说的,要说也只有对你们两个说,你们自不会使家丑外扬,姓费的要找,五河原上得眼的闺女尽有,他为何选上银凤?她的相貌极平常,足见姓费的别有心机! 老拳师这么一说,马万里才恍然大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时他说: 您老人家放心,不论费啸猴过去为人如何,银凤既已嫁了过去,我总不会把他当成外人看,若说姓费的和萧家攀上了亲,就会得着什么样的方便,那倒不会,至少,我在五河原担任一天乡队长,我会秉公办理一切的事情。至于慎武堂,费啸猴更无插脚的余地,他不会施展出什么花样来的。 萧金老拳师的丧事,费啸猴披麻戴孝,克尽为人子婿之礼,使马万里根本无话可说。本来嘛,马万里这个萧家的大姑老爷,身兼五河原镇的乡队长,又是慎武堂撑门立户的首徒,在当地固然是个拔尖儿的人物;但费啸猴这个二姑老爷,年轻身子壮,当年拎枪混世,但他能改邪归正开了茶馆,也算是力争上游。费啸猴能言善道,人又生得俊挺,没人敢说他日后不会发迹,他只要没有做出大奸大恶的事来,马万里讲任何的话都不方便。 马万里没说话,费啸猴却先当着人说话了,他说准备把茶馆盘让掉,带着家眷,到城里去混去。这消息传到马万里夫妻俩的耳朵里,做大姊的如凤便先担起忧来。 我说万里,你该去讲讲费啸猴了!她说:他究竟是年轻,不定性,刚刚开了茶馆不久,又要盘掉它,这是为什么呢?他在五河原镇上,在咱们眼底下过日子,多少有些照应;他进县城,飘蓬浪荡的,不是让银凤跟着他去受罪吗? ! 妳为银凤担心,我知道。马万里长叹一声说:不过,银凤如今跟费啸猴过日子,人家是夫妻,俗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姓费的要到哪儿去,咱们能管得着吗?这个话,实在很难开口啊!除非妳得便让银凤劝劝费啸猴,劝他不要离开五河原。 算了!如凤说:银凤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种话,她决不会讲,费啸猴那白脸小子,在她心眼儿里的分量重得很,姐姐姐夫算得了什么? ! 这样罢,马万里不愿让如凤着急,咬咬牙说:我去茶馆闲坐坐,听听费啸猴的,要是能顺便劝他几句,他也许会慎重考虑考虑。 当晚马万里去坐茶馆,费啸猴对他这位大姐夫显出很客气很敬重的样子,可就是没提要盘掉茶馆进城的事,马万里忍不住了,只好先提说: 啸猴,我听人风传,说你要把茶馆盘掉,带着银凤搬进城去,可是真的? 不错,费啸猴轻描淡写的应说:兄弟确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呢?茶馆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姐夫,你不会指望我开一辈子茶馆,替人冲茶倒水过日子吧?费啸猴笑笑说:我没娶银凤之前,在五河原镇上开个茶馆,倒是很平静,也还能待得下去;如今我做了萧家的二姑爷了,还在这儿忙里忙外的侍候着人,我自己倒无所谓,我可不能总替死去的老岳丈丢人啦! 费啸猴这样一说,马万里的话头反而被堵住了。事实上,他们这襟兄弟俩相差一大截,外人难免会说话,费啸猴所想的不能说是没道理。 他这样略一犹疑,费啸猴便接着说: 姐夫,我不是妒你,从不敢拿自己跟你相比。天下大得很,我在五河原待一辈子,也是那么一回事,浅水里撑船一竿儿到底。我换换大码头,也许能混得宽广一点儿,日后回来,添些颜面,难得银凤她愿意跟我吃苦,我可没强著她。 我原想劝你一动不如一静的,马万里说:适才听你这一番话,很有骨气,我改了主意啦!你何时动身,你最好事先招呼一声,我这忝为姐夫的人,也好备桌椅,替你饯行。 日子还没有定呢,费啸猴说:不过,走,我是一定得走。你能谅解我的苦衷最好,我不愿留在五河原,让旁人说是我靠萧家裙带关系混的,是汉子,总不沾老婆娘家的光,尤其我这种出身,更介意这个! 费啸猴这样的坚持,马万里更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六月初,他把茶馆盘了出去,带着细软,雇了牲口,和银凤一道儿上路。马万里在送别的酒席上,送了五百银洋,费啸猴是一文也不肯收,还是银凤怕姐夫和姐姐难过,勉强取了十块钱的路费,算是给马万里的一个面子。 费啸猴夫妻俩走后,如凤替他们计算过,费啸猴盘掉茶馆,得了七百块大洋,加上银凤的首饰和积蓄,总共千把块钱的样子,到了县城,饿是饿不着,但想买房子安居,做一行像样的买卖,钱数还差得远。 如果啸猴肯吃苦,也够了,马万里说:假如他回到早先做闯将的时刻,甩手晃肩的吃喝玩乐,也许还不够他半年花费的! 你想他会放开银凤不管,仍然干他老行当吗?如凤说:不过,我看他不会的,他不是走得理直气壮,很有些气概吗? 谁知道呢?马万里兀自摇头叹息说:我跟着岳父许多年,又在地方上管事,见过的世面不算少,自问很会看人,但对费啸猴,我自承看他不透,摸他不清!老实说,岳父失足掉下狮子桥,结果丢了性命,多半是被他气的,这话如今再无追究了,但费啸猴在这宗事上,显出他的狠字来,他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仍一直在揣摩着呢! 嗨,你真也是!如凤怨说:是乡队长干久了,一脑门子的疑虑,把什么事情都当成办案,猜过来,疑过去的。费啸猴单身一个人,就算他能闯能混,也不会怎样,最好让银凤跟着他多吃些苦罢了,他眼见杨子高的下场,还会自选死路,去做第二个杨子高? ! 那就等着看罢,马万里说:好在县城离这儿并不算远,水陆两路,经常有人来往,费啸猴在那边怎样立住脚?会有消息的,我只巴望他好,谁愿意他做第二个杨子高呢! 费啸猴去县城不久,就有人带回消息来了,说是他在城里买了一幢颇有气派的宅子,又开设一爿南货行。银凤的日子过得很舒坦,出门有包车,常进戏园子,摇着花折扇,嗑着瓜子,穿的,戴的,都是一副巨贾太太的模样儿,要比她在五河原茶馆做老板娘时阔绰得多了。 费啸猴怎么样呢?忙着他的生意吗?马万里说。 没见着他。来人说:传说他买了马,重新佩了他那管匣枪,南货行他请有管店的,他本人在城里混得很四海,北地黑道上的人物,在他那儿作客的大有人在,但他本人并没有行动,只能说他是台面上的人物罢了! 马万里把这事跟葛威镇长谈过,他猜不出费啸猴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葛威想了一会儿说: 这很明显,费啸猴出身贫苦,肚里没有几滴墨水,他在五河原装过一阵子乖,那是逼于形势,他不敢动,这可是他比黑霸天和百里张强的地方,他能狠,也能忍。如今事过境迁了,他还是要混的,他要闯出名声来给咱们看,证明他比杨子高强得多,他有他一套闯法和混法,咱们奈何不得他啦! 其实他的心机算白费了,马万里说:我这个乡队长,只管五河原,镇外闹翻了天,我也管不着。他在城里混上了天,我也不会仰起脸去瞧看他,北边的丘老大又如何?他不犯五河原,我也不会动他半根汗毛的。 不过,看这样子,费啸猴会从外面混回来的!葛威说:要不然,他就不会花这么大的力气,下这么大的功夫了!来人说他已经有了钱,一个人要没有再混的意思,有了钱之后,他哪还会再拎枪? 七月里,费啸猴竟然重新在五河原镇上出现了。他骑着一匹青鬃口马,佩着他的匣枪,一股闯将的神气,但同时他雇了船运南货过来发售,亲自做他的买卖。他一到五河原,就去看望万里夫妻俩,他送给如凤的小礼物,有珍珠宝玉、鲜艳的绸缎,送给马万里一支极贵重的象牙柄小手枪。马万里少不了替他摆酒接风,闲谈的时候,马万里对他说:啸猴,看光景,你在城里是春风得意,混好了? 南货生意,利看得厚些,费啸猴说:钱赚钱,强过人赚钱,当然比在五河原宽裕些儿。 我说啸猴,我有几句很不中听的言语,既然咱们是兄弟,我就不能不说了。马万里说:你既有了钱,又骑马带枪干什么?一般生意买卖人,根本用不着带这玩意儿,黑道上的人物,你又何必再跟他们来往走动呢,那不是自己招惹是非嚒? 您未免把话说得太重了!费啸猴笑笑说:如今年头并不平靖,各地的乡队,也只能自保,我走南货,运北货,都是亲自押货,各地的人头要是不熟悉,我怕是寸步难行啦!我佩匣枪,纯是自卫你的乡队,哪个不带枪,真要空着两手把货给丢了,谁负责帮我讨回来?您说是不是? ! 费啸猴言之成理,马万里又为之语塞了。本来嘛,南北各地,出门带枪的,比比皆是,怎能说他姓费的独独不能带枪防身呢? 嘿嘿,他自嘲的笑说:如凤讲我当乡队长当久了,老是多疑多虑,想来真是有些穷紧张,你只当我说错话的罢!我也许是关心你关心得太过,总怕你再受人牵扯,趟进浑水里去,咱们虽是至亲,临到那时刻,公事临头,彼此都不方便。 您倒不必顾虑这些,费啸猴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说的话,哪天我真要犯在你的手上,你大可拿我当成杨子高办,七枪十四个窟窿,那时候,包管你比包黑子还出名!我这是在说笑话,您别介意。 两个人同时荡出响亮的哈哈来,但马万里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觉得费啸猴目光精敏,词锋极锐,一个年轻轻的汉子,锋芒毕露,总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事是费啸猴个人的修为,不是外人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了的。费啸猴在表面上对自己透着尊敬和热切,但在言语之间,多少总有点儿离骨离刺,自己的言语,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有了这样的暗疙瘩怎么办呢?只有暂时扔在一边不管了。 这回在五河原要待多久?正事不便谈,马万里便只能说说闲话了。 总得把货脱手,费啸猴说:得了货款,我打算再到北边去收些北货朝南带,一里一外两头赚。 主意倒是很好,马万里说:不过,丘老大如今在北边一手遮天,一般商客要通过他的地盘,多少有些麻烦! 我想,丘老大是响当当的混家,他本人倒不至于留难行商客旅,自己搬石头砸他自己的脚。费啸猴说:不过,他手底下那几个恶煞,实在不是玩意儿,要依我当年的脾气,不扭掉他们的头,连肝肠屎肚儿全拖出它来才怪了呢!如今缩头忍事弄惯了,不想再惹麻烦了,只要他们不故意刁难,我缩缩脖子过得去就成啦! 你说得不错,马万里说:做买卖嚒,跟混世闯道不同,犯不着争那种意气。但咱们在地方上管事,有些能忍,有些就不能忍了,拿皮小刀子来说罢,他带着人枪驻扎在二道林子,锁住五河原北边的门户,他紧一紧,五河原北路的生意就受他的影响,这我可忍不得了,我不能让人说:马万里身为乡队长,却畏惧股匪像惧怕豺狼!官里不动丘老大,我早晚总要动他的。 姐夫,您真的要动丘老大的话,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儿忙!费啸猴说:我如今若把改邪归正四个字挂在嘴上,旁人也认为是空话一句,我若能协助你,把丘老大给扳倒,使北边许多县份重见天日,你漏了脸,我也站住了脚,这不是很好吗?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马万里说:抛开丘老大本人的枪法和身手不说,他手底下的人枪,总合有一个团以上,官里都不敢轻易动他,各地自卫枪枝,跟他更无法相比,杨子高生前那么蛮悍,一样投帖认他做干爹,你一个人,怎样动得了他?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罢! 丘老大手下的人枪,说起来确实不少,费啸猴说:不过,他们全是无数小股拧成的乌合之众,根本就没有号令。皮小刀子一股在二道林子,疤脸狼那一股在卢家滩,石小麻子的一股散得更远了,丘老大本身的垛子窑,也不过十多支匣枪,六七十杆步枪,老洪庄并不是铜打铁浇的地方。 无论费啸猴怎样说,马万里始终信不过他,他不能怂恿费啸猴去冒险,事情成了,费啸猴居功,万一不成,银凤跑来兴师问罪,他实在担待不了费啸猴并不是乡队里的人,自己没有道理让他去冒这个险。 我看这样罢,费啸猴说:我是单行独闯弄惯了的,如今我经营南北货,跑南到北的时间很多,丘老大手下那伙人,对我总是个威胁,他们真要找我的碴儿,我是不会客气,话得先讲明,我要杀了几个土匪,您不会把人命官司加在我的头上罢? 不会,马万里说:咱们是追究报了官的命案的,丘老大手下若是倒了人,他会报官吗?他是决不会报官的。那些股匪,人人见着了都可杀,你要真有能为,你割了丘老大的头,官里还会发给你赏金呢! 两人闲谈一阵,事情并没有结果。费啸猴在镇上留了五六天,卖了货,揣起货款,一个人骑着马到北边去了。费啸猴来五河原会见马万里,原就是来掏问对方的口风,马万里采的是稳字诀,他认为以五河原枪队的实力,还不足以剿除丘老大手下的任何一股,所以隐忍不动。但他不同,他判定那笔巨额的饷银赃款落在老洪庄的丘老大手里,他要从丘老大手上把那笔钱夺过来,他等着这一天,业已等了很多日子了。在他要干的事情当中,以盘倒丘老大这件事最难,所以他把它安排在最后,这样,他少掉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对付。 他先到二道林子那边,去看了皮小刀子。皮小刀子跟他早就是吃喝嫖赌的朋友,费啸猴在五河原娶了萧老拳师的二闺女银凤,皮小刀子也知道,所以一见面就嚷嚷说: 嗳,驸马爷,你算混抖啦!如今你替马万里抬上轿子,是跑来谈判吗?马万里那个家伙,跟葛威一个屌熊脾气,他仗着他是慎武堂撑门立户的,就有几分不知好歹,当初黑霸天和百里张在镇上能混,难道容不得我皮小刀子有插足的余地吗? 我说,姓皮的,这些话,你大可径跟马万里说去,费啸猴说:你在我面前穷嚷嚷干嚒? ! 这么说,你不是替马万里来当说客的了? ! 关我屁事?费啸猴说:我早就到县城另开码头,重打天下去了。你们五河原之间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多过问,我这回是为我自己的店铺,到北边贩货去的。 这样就好了!皮小刀子说:我原先想带枪到五河原逛逛街,还对你略存顾忌呢,马万里是你的姐夫总没错,咱们丘大爷他也有些顾忌呢? 我顺便要到老洪庄去走一趟,把我的态度,当着丘大爷的面说清楚。费啸猴说:我娶银凤是事实,但我既不是慎武堂的弟子,又不是乡队里的枪丁,我跟马万里两个,根本不在一条道儿上,我可以没有那门亲戚,却少不了你们这些朋友。 他在河湾的小镇上,赌了半夜牌九,睡了一场懒觉,然后骑马到老洪庄,见了丘老大。丘老大见了他,竖起拇指说: 啸猴,真有你的!你一个人,连匣枪都没带,居然能在五河原镇上挺下去,娶到了银凤,使萧金和马万里都无可奈何,你混得够高明的! 您太抬举我了,丘大爷!费啸猴说:我只是胆子小,不愿跟在杨子高后面,去赴阎老西的宴,喝他那碗马虎汤!在当时,快马刘雄和马万里联手,我承认我一个人斗不赢他们。我贴上了银凤,是对付马万里的法宝,只要我没有人命案子背在身上,他马万里便无法动我。他怕旁人说他的闲话。 不瞒你说,啸猴。丘老大说:我在北边这些县份混了多年,县城沾不了边,我的手底下,也都在些小镇上混,想做大案子,找不着真有几文的大户头,小乡镇多半闹穷,打发不了。前些时,我要皮小刀子设法控住五河原这个繁盛的集镇,谁知皮小刀子插不了脚,马万里太硬扎了。 不错,费啸猴说:主要因为他是慎武堂的长徒,萧老头儿一倒下身,慎武堂便由他接掌,他的那些师兄弟们,散布各地方,有不少是带领乡队的,马万里当然不会让皮小刀子在镇上插脚的了。别说皮小刀子不敢冒失的踏进五河原,就连我也避到县城,另开码头去啦! 你的情形,我清楚,丘老大说:所以我并没把你当马万里的臂膀看待。 尽管您信得过我,我也该亲来老洪庄,当着您的面表明我的态度,我费啸猴绝不跟葛威和马万里站在一道儿!费啸猴说得很急切,又指天又划地,有些赌咒发誓的味道。 我说啸猴,你这趟到老洪庄来,姑不论是顺道路过,或是专程来看我,我总要借这个机会,跟你好生谈谈。丘老大说:咱们到里面去,有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在私下说。 我是揣了笔钱,到北边贩北货的。费啸猴说:如今我自己开了爿店,做南北货生意,贩货早一天或晚一天都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 丘老大带着费啸猴,到他里间的密室里,靠墙有个铺陈得十分考究的烟铺,丘老大躺在烟铺上,费啸猴坐在他对面,丘老大一面烧捏烟泡儿,一面说: 不瞒你说,我它娘就算是一只大鹏鸟罢,有翅无毛,也是飞不起来的,我手下人头是不少,论股数,总有接近卅股人,他们有的有几十条枪,有些小股只有三五条枪,名为拧股,其实是各据地盘,各行其事,谁也不能真的管得着谁。有好处,笑脸哈腰跑来叫声丘大爷;缺子弹了,跑来找丘大爷帮忙;自己窝里鸡起摩擦了,找丘大爷拉弯儿作调人;我成天为他们背着永也揩不干净的屁股,一烦了就想躺烟铺。旁人不说了,就拿三大股里的皮小刀子、疤脸狼、石小麻子这三个来说罢,皮小刀子尖狠劲儿不能说没有,但他办事毛躁,小鼻子小眼的,拉不开大排场;疤脸狼是个赌鬼,成天赌得天昏地暗的,根本不能干紧要的事;石小麻子好一点儿,但却是个没主意的,脑子不敏活!三个大头目都是这样,小股的头目更是等而下之,上不得台盘了。 您的意思是要怎样呢? 嗨,要我怎么说呢?我手下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那就好了。丘老大感慨的说:你当真不混了吗? 您瞧我是不混的样子吗?费啸猴笑笑说:我到县城,只是安置退路,日后还要回到五河原去的。 那,这样好不好?我把五河原那块地方割给你,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一定帮衬你。你要是能顶掉马万里,担任五河原的乡队长,我这就很方便了。咱们谈的是联手合作,你觉得如何? ! 您说的话就算数,我哪还会有什么问题呢?费啸猴立即很爽利的答说:不过,要我顶掉马万里那个乡队长的职位,可不是一时就能办得到的,他如今不像萧金老拳师那种年岁,一个意外就倒下去。 嘿嘿!丘老大笑说:那咱们就替他安排几个意外不就得了? !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存心来暗的,我不信马万里不倒下去。 费啸猴明白丘老大的用心,五河原这块肥肉,他是非吞不可!他做黑货,他销赃,他购进械弹,都需要五河原这么个集散的码头,而马万里把他拖得很紧,他手下的人,也有到五河原去的,那只是鬼鬼祟祟的溜了去,连字号都不敢明报出来。假如换了个乡队长,只把表面糊弄过去,他丘老大就好活动了。 他早在心里把丘老大和马万里两人比较过,马万里不易与,丘老大一样的不易与。他单身一个人,任丘老大盘倒了马万里,再把他推到乡队长的宝座上去,自己岂不是变成木偶人,由他姓丘的牵着耍了吗?他凡事都讲现的,先仔细算算他能得到的好处,没有好处的事,他不干!但这种心意,他埋得很深,神色上丝毫不显露出来。他这次到老洪庄来,主要的就是为那笔巨款,他确信丘老大是从百里张手上劫夺来的。 按照黑道上的惯例,任何人,即使是总瓢把子,也得遵守那个惯例:水子淌出来,按照职份分摊,没有人有权把它独吞掉。而这笔钱,是丘老大领着他的心腹干的,悄悄的入了窖,连他手下的三大股都被瞒过了,可见姜是老的辣,丘老大有他的狠处。 老洪庄的枪枝人头并不算太多,但跟在丘老大身边的这些人,都是股匪当中的精锐,一个个身强力壮,有过对火的经验,见识过大阵仗的。费啸猴深深明白,丘老大所住的垛子窑,里三层,外三层,每一个角落都有枪口,甭看丘老大当着人笑眯眯的很和气,眉毛一拧就杀人。他不能久待在老洪庄,也找不到借口久待下去,即使有了借口,自己久不回转,也会引得马万里动疑。 两头都要抬得平,这种事就相当难办了! 在留在老洪庄短短的时间里,真是杀机重重,他谈话里不能吐出有关那笔钱的半个字,否则就会被横着身子拖出去喂野狗了! 既不能说,又不能问,更不能到处走动,去查察夹墙暗窖,弄清这笔钱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时间极为有限,即使摸清了底细,又如何放倒丘老大?如何把这笔款子带走,而瞒得过丘老大的这些党羽? 他和丘老大面对面的躺在烟铺上,琉璃的烟灯制作得很精致,六角形,有着凹凸的晶面,灯焰绿阴阴的,正和他阴沉的心思同一样的色调。丘老大正在过着烟瘾,他那张多胡髭的脸,埋在飘游的烟雾的那一边,仿佛彼此都看不透的样子。 饶是费啸猴极富心机,他也不能不自认是遇上了难题了。这些情形,他事先不是没想过,但事到临头,他发现想干成这件事情,要比他想像的更困难得多。 丘老大的垛子窑,安在老洪庄一家富户的大宅子里面,这片高墙大屋的老宅院,分成内宅和外宅,都是高大的青砖铲墙房子,看上去阴黯森冷,灰涂涂的一片。照例这些富家的老宅子,都设有地窖、夹墙、暗室等防御匪盗洗劫的收藏设施。外宅住着丘老大手下的枪队,那不必考虑了;内宅是他起居生活之处,他有将近廿人的贴身护卫枪手在保护着他,不用说,这些贴身的护卫枪手,都是他的心腹死党,休想凭几句言语能买得通他们。 当然,他有了和丘老大接近的机会,放倒对方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问题在于对那笔藏镪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他料想除了丘老大之外,知道的人必定极少,如果单是放倒丘老大而不知巨款的藏处,也是白干,那笔钱自有旁人得着,无论如何轮不到自己。 看光景,想一次就把事情办成,那太不简单了!既然急不得,那就得麻线头儿放长些,缓缓的图谋也成,俗话不是说过:放长线,钓大鱼么? 对!他心里有个声音:太急切了,事情也容易泄露。丘老大能混到今朝这等气候,也该算是明眼人,眼里揉不得砂子,他究竟对自己有几分信任,还很难说,目前使他对自己有信任,然后才能增加探得秘密的机会。 他立即又想到,缓图也是图,这跟按兵不动大有区别,事情再怎样棘手,他也不能不动。因此,他的脑子,便专一在一个图字上下起功夫来了。 一般说来,费啸猴认为凡是一个人,都必定有他人性上的弱点。像当初杨子高被捕挨枪,全坑在一个色字上面,他若不是迷恋娼女小叫天,他的匣枪怎会被对方在暗中做了手脚,连命都嫖掉了?丘老大这个人,不论是年龄和阅历哪方面,当然都比莽撞的杨子高强得太多,即使如此,想找他丘老大的弱点,还是一样找得到! 丘老大这个人,精明不能说是不精明,脾气也有些怪癖的地方,跟一般人不大一样,也许他干总瓢把子干得久了,他的个性,多少有些作威作福,也有些喜怒无常,很难捉摸。有些脾性强暴的人,喜欢下面人柔顺应承,俗说是驴脾气得要顺着毛抹,但丘老大却不这样。你越是在他面前做出乖巧逢迎的样子,对他所说的话,应声点头,直是(四)不五,他越会以为你是个酒囊饭袋草蒲包,或是怀疑你另有图谋;你如果对他据理力争顽硬到底,那也不成,他会恼怒你没把他放在眼下,也许在气头上呶呶嘴,要他贴身枪手把你揪出去放倒撂在那儿。因此,对待他就得随机应变,有时是不软不硬,有时是能软能硬,有时是硬中带软,有时是软里夹硬,套句粗俚的俗话说,这叫做驴X功。 费啸猴确信他有这套功夫在,会使丘老大另眼相看。 其次,丘老大跟杨子高有同一个毛病,素患寡人之疾,他中意的风尘女子,不管她是残花败柳,一样着人抬回来押寨。有时候,看中了掳来的花票,他也会来个上梁不正,根本不让对方家里备款来赎票了。 他好色虽是贪而无餍,但却缺少长性,没有哪个女人能使他长久迷溺的。他换他所喜欢的女人,像换件衣裳那么简单平常,他根本不把她们当成一回事儿;有时碰他高兴,会把她们叫唤出来,像送礼一样的把她们赏赐给他的手下,或是送给客人。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叫绿珠的女人,她跟从丘老大足足有四年了。丘老大没有一脚踢掉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绿珠的人长得如何出色,或是别有迷功嗲劲儿,而是在某一方面,他须得绿珠帮助他。据说绿珠是他绑票掳来的花票之一,是一个在北洋官府里很有影响的巨公的女儿,丘老大的手下不知深浅,动手把她掳来了,等丘老大查明底细,话也不敢递出去啦,干脆狠狠心,对这张花票用了强,使这个细皮白肉的闺女,再也抬不起头来,没有脸面再回去面对家人了。对方报了案,四处追缉过一阵子,没得着结果,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啦!绿珠念过塾,通晓文字,更精于理财和计算,因此,丘老大把一切纸面上的事情都交给她办,也把他的财物,都交给她保管,这样一来,绿珠除了侍寝之外,又变成他的文书兼金柜,地位便无形中显得重要起来。 他如果想用缓图之法,找出这笔钱的下落,他非得在绿珠的身上暗下功夫不可。 他前此来老洪庄,曾经见过绿珠,人长得小巧可人,十分的娇艳,若是和萧家的银凤相比,银凤应该打个洞,钻到地下去永不再露头。他虽跟绿珠匆匆的见过,从她过去的情形判断,绿珠确实通晓文字,善于理财管事,但他料定她并不是三贞九烈那一型的女人,假如她是那种类型的女人,当丘老大用强时,她定会不惜一死,而不愿委身事贼,即使当时求死不得,过后也该含恨悬梁了。 但他看到的绿珠,却是眉眼含春,活得颇为乐意的女人。费啸猴在这事上,花过很大的脑筋,他认为丘老大好色成性,年纪也已一大把了,跟杨子高年轻本钱足,根本无法相比,而且丘老大用情不专,绿珠再有稳固的地位,在这方面能分得到的,也只是残茶剩饭而已,这对一个春华正盛的女人来讲,无论如何是不会满足的。 他估计绿珠的这女人,也是个心计深沉,别有用心的。她跟着丘老大过日子,是屈于这个匪首的淫威,不得不尔,但她一定借机充实她的私蓄,暗作久远的打算,当丘老大一旦倒下头,树倒猢狲散了,她就会另有投奔啦!像这种样的女人,凭他费啸猴年纪轻,相貌俊,总要比丘老大强上八个帽头儿,假如他施出对银凤的那套功夫,不迷得她七荤八素才怪呢! 但这是在老洪庄,在丘老大的眼皮底下,情形又跟在五河原大不相同了。不过这些事情都急不得,要一宗一宗逐步的来,所谓缓图的妙诀,就落在这个缓字上! 丘老大才吸完一个烟泡儿。 费啸猴也才贬了几贬眼,但他的心里,业已天上地下的绕了好几圈儿了。他想,若果是正常无事,丘老大稳稳的躺在老洪庄的烟铺上,他是什么事情全干不成的!因此,他必得要吹起些小风,掀起些小浪,使丘老大把心用在外面,他才有趁虚蹈隙的机会。 费啸猴想来想去,对丘老大的图谋,既不能操之过急,只有耐着性子,逐步缓图了。他明白,想在丘老大身上动手脚,绿珠这条内线,固然很重要,但对他左右的这些头目,也得想法子做些安排,使丘老大内外交煎,他才能有较多的机会。 丘老大也知道费啸猴这个人,虽然年纪轻,却并不简单。他以闯将出身,而能在五河原镇一直混下去,杨子高、黑霸天和百里张,一个个都倒了,他却做了慎武堂萧老拳师家的姑老爷,足见他实在有他的高明之处。自己若想插脚五河原,而不用跟葛威和马万里正面相拼的话,费啸猴应该是一颗最妥当的棋子。能捏住这颗棋子,五河原镇早晚会成为自己的地盘。 如何能捏这颗棋子呢?当然得要下一番功夫不可。丘老大躺在烟铺上,脑上里就一直在这上面旋转着。伺候在身边的绿珠,看着他点头晃脑的样子,便说: 大爷,您是想什么?想得这样着迷? ! 我是在想费啸猴这个人,妳见过他的。丘老大说:我觉得他比死去的杨子高更有能耐,皮小刀子、疤脸狼和石小麻子他们,和他一比,更不知差了多少头皮。我若想扩大地盘,非得借重他不可,却又恐怕拴不牢他,所以才在这儿大动脑筋。 我看,费啸猴要比杨子高有心计得多,绿珠说:他在五河原站脚,也有他的野心在,他为什么要到老洪庄来拜望你?他何尝不想靠你的实力,去跟葛威和马万里去争?有了这样的情形,你不用拴,他也走不了的,何必为这事去费脑简呢? 妳說,他真的要靠我? 我看是如此。绿珠说:不信你可以装着不知道这么一回事,看他怎样?他反会处处迁就着你,你趁机会略略给他几分好颜色,那就成了。 嗯,丘老大说:妳看事,真的看得很透,我想想,硬是有几分道理在。这几年里,小费对我着实在套近乎,依妳看,我会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著咧,绿珠说:大爷想想罢,像费啸猴这种年纪轻的闯将,不论他怎样收敛,您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野心来。费啸猴既能混得和杨子高一样的出名,不用说,他是有一套本领的,但他在五河原镇,被葛威和马万里压住了,就为这个,他也得借重您。 那可真巧,我也是为这个打算借重他呢! 第二天,丘老大摆了酒,宴请费啸猴,同时着人把他手下三个主要的头目:皮小刀子、疤脸狼和石小麻子都请来和费啸猴聚面。以丘老大在黑道上的地位,这样做,表示出确实给了费啸猴极大的脸面,也有曲意结纳这个年轻闯将的意思。在桌面上,丘老大说: 啸猴,你如今混得不错,也在县里置了产,有了赚钱的行业了,这对一个混世闯道的人来说,该是最好的结局,我当然不会劝你再趟浑水。不过,你的老家在石家潭,你是在五河原镇混出来的,那个码头却没有你的份,人会以为你是被你姐夫硬逼出去的,你听了有什么感想?马万里当真瞧不起你? 他瞧不起我是事实,费啸猴说:我没拿正眼瞧他也是事实。我这回把家眷安顿在县城里,下来的意思,就是要争五河原这个码头。我来老洪庄的意思,是求您相助一臂之力假如用得着您帮忙的话。 费啸猴说得开门见山,丘老大听了很受用,不禁笑呵呵的摸着胡子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呢,跟我的这几位,都在这儿,你朝后有什么难处,即使不来老洪庄找我,找他们三个也是一样。尤其是皮小刀子,他的人枪靠五河原最近,首先就会出力协助你。 皮老哥,朝后得多靠您啦!费啸猴举酒说:为这个,我也得先干上一杯呢!他接着,又举酒到疤脸狼和石小麻子面前,一一的干杯,显出一副极诚恳的样子,使得这三个原怀有些妒意的头目也都觉得很受用。 没问题,皮小刀子首先大拍胸脯说:咱们丘大爷既然说了,日后你随时找上咱们,要帮什么样的忙,只要咱们能力所及,绝对帮你到底。 目前暂时还用不着。费啸猴说:诸位都知道,我跟马万里尽管处得不好,但还算是姻兄弟,我不愿意翻脸在先,不过灵河这个码头,我还是会要的。 事情慢慢来是对的,丘老大说:咱们当然希望早点儿簇拥你上台,使咱们在那个码头上好做生意,那要比如今马万里把持得紧紧的要强。如今的五河原是一只加了箍的铁桶,滴水都泼不进,我要硬把马万里扳倒,并非是难事,但慎武堂出去的人,散在各地,也不能轻易开罪他们。即使是你,跟马万里立即翻脸,也没有什么好处。你虽是萧家的女婿,却不算慎武堂的门人,和把持着慎武堂的马万里相比,老拳师的那些徒众,当然都会向着他们的大师兄了! 不错,丘大爷,费啸猴说:您想到的难处,也还是我的难处。老实说,若光是对付马万里和葛威镇长,我一个人都应付得了,难就难在慎武堂的根须太深,一时很难拔得掉。 我呢,混了半辈子,如今也老了,不再像当年那么野性了。丘老大说:但你们哥儿几个,正该结成一把儿打天下,你们的人枪实力,合起来要比马万里手下的实力强过几倍,我想,你们总不会耍砸了的。 对!皮小刀子说:适才丘大爷您提到一把儿,如今费老弟在座,咱们何不摆香案,叩头折鞋底,拜成一把儿,彼此的关系,不是更贴近一层了吗? 酒饭后,皮小刀子、疤脸狼、石小麻子和费啸猴四个,果真拜了把兄弟,而费啸猴在第二天就辞了老洪庄,去做他的北货生意去了。 跟丘老大这股人套上近乎之后,费啸猴的北货生意做得很顺,他单只是一匹马,一管匣枪,走遍北边各个县份,没有人会冒失的拦住他的马头。 不久,他在五河原闹市上买了幢房子,开起一爿新的北货商号来。他所用的店伙,有的跟皮小刀子沾亲,有的跟疤脸狼带故,有的是打石小麻子那儿借来的;费啸猴并不隐讳这些,他和那三个股匪头目拜把子的事,也逐渐的风传到马万里的耳朵去了。 马万里也在茶馆跟费啸猴谈起这件事,费啸猴说: 万里兄,我跟你不同。你有慎武堂,兼干乡队长,可说是一半公门的人。我如今不偷不抢,混光棍,做生意,三教九流为何不可多搭一搭?当年黑霸天和百里张,一样在五河原作常客,难道皮小刀子他们就不能来吗?他们并没在你管辖的地面上做案。 我当然管不了那许多,马万里说:我问话的意思,可说全是为你着想,皮小刀子他们倒不怎样,而丘老大阴险深沉,我敢说,他是想用你做垫脚石,到五河原码头上来,大干黑货买卖,日后万一有事牵连到你的头上来,我就很难区处了。 我说,万里兄,我费啸猴虽说年纪轻些,这些利害,我自信还看得出来,我只要保住自己不干那种事,任谁也扯不到我头上来。不管是他丘老大也好,皮小刀子也好,他们干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拜把兄弟确有其事,我也没瞒着谁,那是因为我在北地跑生意方便我能把你的乡队全借了去替我押货吗? 马万里想想:他单独到北地跑生意,为了货物安全,和股匪套套近乎也属常情,自己问起来也只是关切,当然不能由此怪罪他,想到这儿,便把待说的话给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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