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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闯将 司馬中原 22072 2023-02-05
快马刘雄把兵勇的尸体装棺运回县城。他本人却率着马班,直上北地去找丘老大去了。怪的是丘老大听说刘雄来查案。不但没排拒他,反而请刘雄在老洪庄他的垛子窑见面,把他的人枪全召聚拢来,让刘雄一一的查问。他洪洪的笑着说: 刘大爷,冲着您来这么一趟,我也得挖心剖腹的对待您。我手下的人分布在北八县各地。我不敢说他们没干这宗案子。但对二道林子的劫船夺命血案,迄今我并不知情。今儿我把在那一带混的大小头目都召聚在这儿,您尽管问,是谁干的,您尽管铐上带走!我要说二话,我就不算混人的了! 好厉害的封门方法!刘雄转念想道。 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抬起头来笑说: 兄弟吃的是公事饭,这种惊天动地的案子闹出来。兄弟不能不奉命办事,这点苦衷,还望丘大爷您多体谅;办案拿人,一切都得要讲证据,兄弟这次登门拜访,决不敢咬定这宗案子就是您手下干的,只求您能帮忙,使查案方便,我刘雄业已感激不尽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您刘大爷奉公办事,在我丘某的地虽上,决没人敢拦您的马头!丘老大说:我的人,您可以随时传问,或是带人来指认,是谁,您抓谁,该砍就砍,该杀就杀,就像您在五河原对待杨子高一样!杨子高是我的干儿子,我为那事咬过牙没有? !我对您刘大爷。该说是没有话说的了。 丘老大的话说得愈敞,刘雄愈觉得案子难办!到目前为止,他只是发现了押船兵勇的尸体。有的被刀砍的,有的被枪击的,究竟是谁动的手,他还没掌握住可靠的线索,问也是空问,得不着结果的。但是,人既然来了,多少得讯问几句,也许能在无意中捡拾着什么。 大当家的,您太客气啦!他说:我想知道,二道林子那一带地方,究竟是哪位老哥经常在那边呢? ,

是我,皮小刀子。 啊,是皮老哥。刘雄说:案发当天,您是在哪儿?什么时刻才听说的? 回刘大爷的话,皮小刀子说:二道林子西边。有个小河湾儿,沿湾都是低枝的桑树林子,当地人管它叫桑林湾,有些南来北往的船只,巴不上码头,就泊在湾里过夜,因此,岸上逐渐有了人家,变成一个小集镇,那就是桑林镇,街面上不外是烟赌娼那些行当,兄弟我带着廿多支枪,住在那儿。案子发生的地点,在河湾南边三里多地,劫的时刻是在傍晚,等到半夜,那条被劫的官船泊进湾,船家上岸买酒压惊,他才大惊小怪的吐露出来! 不错,你说的和案情很吻合。刘雄说:你听到这消息之后,怎样了呢?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外人在你的地面上做出这种案子,是最犯忌讳的。

案子不是我手下人犯的,皮小刀子说:我的火气可大了,当时我就着人备马,带着手下人绕路赶过去,到案发的现场去察看过。那段河面很荒凉,并不很宽,如果岸上有枪逼住船家停船拢岸,劫取饷银,并不是难事据船家形容,截船的盗匪,人数并不多,总共不到十个人,但他们牵有骡马,好像是早有预谋,追蹑下来的,决不是临时起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正好碰着运饷的船只。 皮小刀子把这话都对我说了,丘老大说:一般说来,像这类案子,通常在这个地面上混的人,是不会犯的,他们明知这样做了,本身脱不了干系,谁愿意日后被捆去砍头? !我猜想,这全是我得罪了谁,别人故意在我的地盘犯下重案,让我不得过身。我想,您这趟下来查案,正给了我一个洗刷的机会,您需要我协力的地方,敢不尽命?我也是力求开脱呀!

嘿,这跟黑霸天和百里张说的是同样的话,快马刘雄心里嘀咕着:究竟是哪边干的呢? ! 刘大爷,您是干家,皮小刀子说:这条官船打南往北,经过五河原,也靠泊过,准是船家无意中漏了口风,才被人缀上的。五河原是黑霸天和百里张的地盘,正巧月前咱们截留他们一拨子马,他们到二道林子来夺马,双方火拼过,他们被打得七零八落,会不会因此怀恨在心,才动手做下这种血案,想嫁祸到咱们头上的?您问问报案的船家,也许会找到新的线索。 船家老田我问过了,快马刘雄说:他说劫匪都是用黑巾蒙住脸的。我查察现场时,确曾在河岸边的湿地上发现过人和牲口的脚印,但路面上全是浮沙,蹄痕车辙太多,太零乱,加上风的吹荡,实在难以分辨他们的去向了!无论如何,案子还要追查下去的,我这就得跟诸位告辞了!

快马刘雄办案多年,这是头一回真正的遇上难题:五河原的黑霸天和百里张振振有词,说是案子不是他们干的;丘老大和皮小刀子也理直气壮,说是案子不是他们干的。报案的船家老田和他的两个伙计,被吓得有些错乱,经过一再讯问,除了说出案发的时间和地点外,其余的情景也都很模糊,构不成有力的线索。而上面只知道逼着人限期破案,期限十万火急,连明查暗访的时间都不够周转的,实在太使人为难了。 他是当夜从老洪庄辞出来,骑马转回五河原的,但他并没回到镇上。第三天,他的尸首被人发现吊在桑林湾南边的一棵老榆树上,头上套着麻袋做成的石灰包。他所率的马班弟兄,也都失踪了,有的尸首浮现在河里,有的根本连尸首也没找着。县里着人来验尸,证实他们在死前都是喝了过量的酒,醉后被人做了手脚的。

这宗案子,似乎比劫船夺命案更耸人听闻了! 按理说,像快马刘雄这种有身手,有历练的办案能手,还带的有七八个随同办案的人,人人都带有枪枝,几乎没有人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而且,刘雄离开老洪庄,不会在中途打尖,也不会喝这许多酒,醉得失去反抗,被人一个个整死。而他们的马匹,全被人给放了,他们的枪枝,也都安放在马囊里,这些马匹,都是被那附近的乡下人发现,撮回镇上来的。 越是议论,解不破的疑团越多。 我看,丘老大的嫌疑越来越重了!有人说:快马刘雄和他所带去的人,离开五河原到老洪庄去,是人人都见着的,但他们却一个都没有回来,谁见着刘雄辞出,在半路上出了岔儿的呢?也许他们把刘雄他们灌醉了,运到五河原镇的辖境来弄死的!

依我看,就不见得。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你没想想,丘老大会傻到那种程度,这样明目张胆的杀害刘雄和马班的人?那岂不是表明前一案也是他做的,公然和官里敌对了吗?十有八九,是另有旁人。 快马刘雄意外的丢了性命,葛威镇长和马万里两个,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县里失去了快马刘雄,知事发了火,责成各乡区联合侦破这宗案子,又从邻县借调了好几位办案有经验的人,率着大批军警赶下来,把劫船案和刘雄案合并办理。 葛威和马万里两个,在这宗巨案的办案人员当中,虽说仅仅处于协办的地位,但这两宗案子都发生在五河原地界上,他们为了地方安靖,为了使快马刘雄瞑目,也为对上面有个明白的交代,不能不用最大的精力,不眠不休的侦办。而葛威的宅子里,人头麕集,俨然成为办案的中心啦!

人越多,嘴越杂,对于办案的意见,也就五花八门,多得不得了啦!有人认线索最为要紧,即使是闯荡多年的江洋大盗,做案时也总有疏漏,总有线索可寻。饷银不会一口吞到肚里去,总会囤在某个地方?杀人的枪是什么样的枪?刀是什么样的刀?也总能从尸身上留下的弹头和伤口推测得出来。在这之前,也可以传丘老大、皮小刀子、黑霸天和百里张等涉嫌的人物来问话,如果谁虚心抗传,就下令通缉。 有人认为不必旁技末节费那么多的精神,干脆由县里的军警联合各地乡团,先抓起黑霸天和百里张,再围攻丘老大的垛子窑老洪庄,把这些股匪全数捉住朝县里一送,用严刑拷问,没有不说的。 有些乡镇认为这样不妥,因为丘老大如果拒捕的话,凭他手下几百杆枪,乡团即使能胜,也会有太多的死伤,替棺材店找生意的事干不得,死掉一个乡丁,家属的恤金就是一笔大数目,真要倒下三二十个,乡镇就破产了!而且办这种巨案是上面的事,乡团敲敲边鼓,帮着抓个把人犯,或是呐喊助威还差不多,叫大伙儿顶着枪口硬拼硬上,那就太划不来了。

有些乡镇长更泄气,他们有人站出来说: 我看上面追这案子,倒不是认为人命关天什么的,实在是心疼那笔巨额的饷银,咱们就算拼死拼活的抓住丘老大和黑霸天他们,逼不出饷银来,仍然不算破案。倒不如先由各乡镇长合理摊派,把饷银的数目凑出来交上去,马虎结案算了,咱们认倒霉,若是省里追究,县里找两个死囚,拉出来一砍,不就结了吗? 您这只是说气话,葛威镇长说:其实,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兄弟以为,案子还得要循正途去查办。丘老大这个人,据我所知,还不会蛮横到毫不讲理的地步。快马刘雄之死,他涉了重嫌,应该找人过去,听听他的说法,看他怎样自圆其说,再作区处。至于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如今仍在镇上,也可以传他们到案问话,留下笔录,再把两边所说的话,参酌对证,看看能发现什么。另一拨人,再到现场仔细查证,有了充分的证据再拿人,要让凶犯心服口服,才显出王法来!

葛威镇长的看法,确有见地,大家都同意分头去办理。到老洪庄去的,是葛威自己,他一见着丘老大,丘老大就指天划地,口口声声说他太冤枉。 葛大爷,您想想罢,我姓丘的混世,怎会这样混法,把来这儿做客的人给做掉? !老实说,我业已召聚手下人,发誓要追到底,找到意图陷害我的家伙,我能把他活活的啖掉!如今案子没破,我的嫌疑洗不清,我也没有旁的话好说。只有一点得要逼您答应的,那就是我要派人一路护送您回到五河原您要是半路上再出任何岔子,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葛威回来时,马万里也传问了黑霸天和百里张。 黑霸天说: 我是个老粗筒子,说话不会拐弯,我说过,丘老大跟我有仇隙,认定杨子高死在五河原,我和百里张眼看着没加援手,扣了我的一拨子马,又杀伤了咱们的人。杨子高是他干儿子,快马刘雄是使他干儿子送命的人,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杀掉刘雄。刘雄办案,去找的正是我的仇家,他算是帮我的忙,我还会杀他吗? 光像黑霸天这样说,还不算数,百里张说:事实是咱们和手下的人,在刘雄命案前后,每天每晚都在澡堂、烟铺、娼寮和茶馆里,没谁离开过,要查,到处都有人证,咱们又不是什么剑侠,能飞剑取人首级,咱们手捏鸦片烟枪,能要得刘雄和马班的性命吗?你们办案讲证据,我也不再多讲了,咱们颈子上没包铁甲,只要找到咱们一丝犯罪证据,这颗脑袋,你们尽管拿去,挂在旗杆顶,或是城门楼都无所谓,我死了还会笑给你们看! 两边都力称没涉及这两宗连发的案子,葛威只好着人把费啸猴找来了。 我说费老弟,葛威说:我知道你业已不带枪枝,改头换面,做你的茶馆老板了,但五河原出了这宗要命的案子,案子惊天动地,案情却扑朔迷离,咱们这不是拘,是请到案问一声,你对这两宗案子有什么看法? 回葛大爷的话,费啸猴说:正如您所说的,我业已专心开茶馆,做正经买卖,不管外间的事了,整天拎着壶,替诸位爷们冲茶倒水,无拘是谁只要付得起茶资,我就把他顶在,那还有精神管旁的事?我也听街坊茶客们谈论这两宗血案,只觉得凶犯该杀,我巴望五河原百年太平,再没旁的好说了。 我说,啸猴老弟,马万里说:一个出了名的闯将,对犯案的手法和哪些人物有关,论猜,你总能猜着一点儿罢?何必守口如瓶呢? ! 马大爷,您这就岔了,费啸猴说:凭什么我要胡猜测,血口喷人哪?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这是问案的公堂,我只能说:当初我单行独闯,跟哪一帮哪一股全没套过近乎。这两宗案子,不是一个人能办得了的。我又没离茶馆,我没有任何嫌疑,就是这样了。您若是说我早先混过、闯过,您就押人,要不然,我得回去照顾生意去啦! 费啸猴走了,到桑林湾查案的,也垂头丧气的回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案情毫无进展。葛威镇长的道理再充分,案子却仍无法办下去了。 省里以过期没破案为名,撤换了县知事,县里罚各乡镇集款赔垫出被劫的饷银,至于快马刘雄和另外十多条人命,换是谁也追不回来,只有当它丢下水了。案子虽仍悬着,也等于了结,没人再追,疑凶只有任他们逍遥法外,去享受们劫得的巨款啦。唯一不死心的,只有五河原的葛威和马万里,他们认为这案子,表面上毫无迹象,但内里暗潮涌动,那笔十多万银洋的巨款,会引起争夺,尤其当官里不再追查的时刻,它更会引起波澜的。 即使上面不再追了,咱们要守候到底,非把这两宗案子侦破不可!马万里发狠说:我偏不信,地方上就破不了这种各方为难的巨案,人只要有耐心,没什么事办不成的。 这话说了没有几天,五河原镇上出了事了!黑霸天的脑袋里被人嵌进一粒黑枣,他死在他的姘妇白荷的床上。据跟他同在一张床上睡的白荷的哭诉,说是凶犯是在半夜爬窗子进屋的,用一支火折子晃亮了,照着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黑霸天的脑门上,把搂在一道的两个人同时叫醒,不问黑霸天一个字,只对白荷说: 不准叫喊,朝边上睡一睡,免得他的脑汁弄脏妳那白嫩的胸脯! 说着就闷闷的开了一枪,白荷便吓晕过去了。 妳看清来的人没有?葛威镇长问说:他的身材貌相,妳能否形容出一些来? 我我只见一支枪口,哪还敢抬起眼皮? ! 声音呢? 很粗沉。女人说:像是中年人的嗓子。 黑霸天醒来就没开口吗?比如求饶。 没有!女人又哭泣起来,一副惊魂没定的样子:对方只对我说两句话,就开了枪。 对于黑霸天的死,镇上虽略有骚动,但人们心里,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五河原黑道人物火拼的案子,早先一直没断过,黑霸天既是股匪头目,早晚也会遭凶过铁的。葛威镇长不同,命案就是命案,无论是谁倒下来,他仍然是要追查缉凶的。 传百里张!他对马万里说:黑霸天和百里张走得最近,黑霸天的死因,百里张应该清楚的! 马万里去找百里张却扑了空。百里张和他手下的人,全都夤夜离镇了,不但他走了,连平素跟随黑霸天的那些护驾枪手,也都走空了。 不妙!这案子不简单了!马万里说。 我也觉得不简单了。葛威镇长说:死了一个黑霸天,怎会走了两群人?莫不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两股人火拼上了?你得着人去暗中监视费啸猴,看这事有没有他的份儿。 结果费啸猴没有动,照样开他的茶馆。黑霸天的人,却回到五河原来了,马万里一查察,黑霸天脑袋上那粒黑枣,果然是百里张手底下的人干的。他们拎枪追出去,没能追得上,至于百里张为什么要着人打黑霸天的黑枪?那些黑霸天左右的人表示不很清楚,其中有一个人说: 极可能为了一笔款子,咱们头儿想分,百里张不肯,有一回,他们为了这个在屋里争执,我耳风刮着了那么一点儿,详细的内情,我可就弄不清楚了,当时只以为他们两个呕气,怎会想到百里张竟然下了毒手? ! 一笔款子?马万里为这个和葛威镇长私下猜测过:一笔什么样的款子,会使百里张干掉黑霸天呢? 是啊!葛威也皱眉苦思着:他们两个人如今正联手对付丘老大,若不是数目大得吓人的钱财,百里张决不会在这时刻动手除掉他的伙友的,不用说,这跟那笔被劫的饷银有关了! 您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马万里说:百里张瞒过了黑霸天,单独做了那宗劫船的案子,后来,却唆使黑霸天,合伙除掉快马刘雄,使劫船案头绪中断。黑霸天发现百里张可疑,力争要分享赃款,百里张便先发制人,动手把黑霸天做掉了,押着那笔钱,打算换码头啦!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不管怎样,葛威说:咱们得趁着百里张动身不久的时刻,带着人抢出去拦截,最好连人带款一道儿押回来,这样,不但破了案,也能使各乡镇垫出去的款项,有取回的机会,要不然,地方闹亏不知还要闹多久呢! 我这就去召集乡勇,全数出动兜捕!马万里说:我估计百里张不敢朝北经过丘老大的地盘,那等于自己伸头朝虎嘴送,他也许会从石家潭转向朝东,往东边的老程家集去了。饷银沉重,他走不快,也许有两天的路程,就能赶的上他! 百里张心计多!葛威镇长说:你得多多提防着,当心着了他的圈套! 马万里带了七十多人,廿几匹马,在阴云密布的天气,迎着朔风直扑石家潭,然后朝东转,一路追逐百里张。追到第二天的傍晚,离五河原七十多里地,从一个野店的店主口里,得到有关百里张的行迹。那店主人形容,确有一拨人,牵了驮负重物的牲口。在前一天经过这里。 有个细眉小眼长颈子的人领着,野店的主人说:跟着他的,有八九个人,全是带枪的,他们大都骑了马,另有四匹驮骡,骡背上驮有沉重的口袋。 不错。马万里说:那些正是咱们要找的人,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 朝东。野店的主人说:东河口有个曹家渡,他们会从那儿渡河的。 一切都如马万里所料想的,百里张确是官船劫案的主犯。他表面上在五河原镇上装孙子,其实暗中唆使手下人,在丘老大的地盘上犯下重案,分明是借官府和地方的势力去铲除丘老大,使他减去一个对头,这种嫁祸于人的手法,不露声色使出来,不能不说他用的很高明。致于快马刘雄,是因为查案查得太认真了,百里张怕他查出案情,干脆下毒手,把刘雄和他的手下一起做掉。目前凶犯虽没被擒,究竟怎样使快马刘雄饮多了酒,还不能弄清楚,至少,这案子是百里张干的,决错不了啦! 追下去!马万里决定拼命的追下去,必要得时刻,他要与其他地方的乡队连络,合力追缉百里张这个凶犯,哪怕追出县境,也不能让他遁掉。 那天动身时,天落了雪,光是落雪倒没什么,却是俗谓的雨夹雪,其寒入骨,一片泥泞,但马万里仍然冒纷飞的雨雪,追到东河上游得曹家渡口。遇着一群人擎着火把,后面还有一群披袈裟做法事的和尚,就在河口不远的林子边上,敲敲打打的围成一圈,像是出殡送丧的样子。马万里催马上去一问,对所有人说: 咱们是遇上霉星啦!一群人要渡河,有人从斜刺冲出来,昨夜在渡口打了一整夜,到了今天早上,另一群人撤走了,却留下八九具尸首,害咱们贴上几十张芦席,把他们卷起来挖坑埋掉。 咱们不但忙乎一整天,为了让这些凶死鬼入土为安,还得要请和尚来做法事,替他们安魂呢? 糟了!马万里转对左右说:咱们来晚了一步,百里张又被旁人统吃掉了!那笔款子,又不知落到谁的手上去啦! ?这案子命定办不成了,咱们只有带马回头罢! 倒不是马万里那么容易泄气,委实这个案子越来越大,案情也越来越复杂,远非一个地方团队能办得了,何况在权限上,也轮不到五河原镇上插手,也只能收拾收拾,打道而回了。 一般说来,外间这些风风雨雨的变化,对五河原本身不但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有诸多好处。首先,在镇上活动的两大股盗匪,黑霸天和百里张的党羽,经过这场激变,都已销声匿迹了,使镇上清静了许多。其次是黑霸天和百里张连着一倒,北边的丘老大就不再把他的势力向五河原了,一时镇上就太平起来啦! 在这一连串的案子发生时,马万里一直注意着费啸猴的动静,但从头到尾,费啸猴都没有插过手,他整天在茶馆张罗着,见谁都眯眯带笑,彬彬有礼,根本不像他当年做闯将时的样子了! 甚至连老拳师萧金,都觉得费啸猴真得是改邪归正啦。费啸猴这样的改变,使得做妹妹的费小花和妹夫李如峰,最觉得心宽慰,面子上光彩。费小花对人说: 我那哥哥,当年跟杨子高走一条路,我一直认为他们也会有同样的结局背插亡命旗子,押去砍头的!所以我把他的棺材和寿衣都备妥啦!没想到他会变得这样的老实,几次风风雨雨的大案子,他都没插手啊! 他如今茶馆生意很兴旺,算是有了根基了,李如峰说:只是单身一个人,缺个主内的,哪天再能娶房亲,那就更好,也能把我那半瞎的老岳母接的来侍奉!她老人家早先死也不肯离开石家潭的老宅子,认定啸猴不会学好,也不会养她的老的,如今,我得下乡去,在她面前多费一般唇舌,使她相信才好。 但当李如峰和费小花两个,去劝费啸猴娶房亲事时,费啸猴只管摇头说: 你们以为我打算开一辈子的茶馆?得要娶个老婆压着?老实说,我天生不是那种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 那你还打算怎样?再去趟浑水吗? 说不定!费啸猴说:只怕我自己也不知道,咱们都不必去想他罢。 费啸猴有他自己的算盘,他知道若想在五河原真正的混出来,他必得要扳倒黑白两道能够威胁他的人。黑道上的黑霸天和百里张,他业已不动声色的把他们扳倒了,他也猜准了那笔巨额的饷银落到了谁的手里?丘老大耳目众多,那会让百里张攫着那笔巨款到旁处享受去?对付丘老大并不急乎,而对付萧金和他的徒众,以及葛威镇长这些人,才是他目前要干的,他真要能扳倒他们,不怕丘老大不收容他,这是谋夺那笔巨款最好的方法。他要打到丘老大的垛子窑内部去,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凭他一个人,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办不到。 他把内心里的算盘珠儿拨定之后,便借着买茶叶的名义离开了五河原,到老洪庄来了。 我说费啸猴,你这个猴儿崽子,你不在五河原开你的茶馆,忙得像个人似的,你又跑来干嘛?丘老大老气横秋的说:如今黑霸天和百里张都倒啦,五河原再没旁人混了,正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你还用得着缩头装孙子吗? !你的脾性,我清楚得很,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我不是要装孙子,我是逼于形势,没有办法!费啸猴说:拿杨子高杨大哥来说罢,他闯得比我猛,混得比我长,他的经验、身手、枪法,那样不比我强?何况乎又有您这么一位干老子,把您这块金字招牌背着,结果一样栽在葛威和马万里手里。快马刘雄若没有他们帮忙,根本抓不住杨子高的。我自问斗不过他们,我讲的,句句都是实在话。 葛威和马万里不算什么!丘老大说:五河原那一小撮枪队,更不在话下了!我最忌讳的,就是萧金那个老家伙,若没有他在背后撑腰,五河原早已姓了丘了。 我就不懂,一个快朝棺材里爬的老武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他的拳脚再好,也搪不得子弹。 你怎会这样想的呢?丘老大说:萧金的徒弟,遍布上下十多个县份,一个个拔掉他们谈何容易?这可不是弯腰拔草!你要是放倒了他们的师父,只要有一个徒弟在,他也会舍命报仇的,你防得了?只要略一疏忽,命就没了。 哦,原来您是顾虑这个? !费啸猴笑笑说:不过这也难怪,您如今混得有头有脸,根基稳固,当然犯不着去动萧金了。但我不同,我站着一个人,睡倒也是一个人,我可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杨子高横尸街头的那口气,我可是一直郁在心里,没吐出来呢!您丘大爷能忍得了,我费啸猴可忍不了,早晚总要发作的。 我说,啸猴,丘老大的眼亮了起来:你要真是有种敢动萧金,我送你银洋五千,你可以躲到远地的大码头去,你一个人,他们追也追不着你,有五千银洋,够你花用几年的了。 我说丘大爷,您这样可就把我费啸猴看小了!我若要扳倒萧金,命全不在乎,那会在乎那几个钱?费啸猴说:咱们在黑道上混,有萧金那老家伙在,咱们很难动弹,当然,我要是实在遇上难处,会跟您开口的,您可千万甭把钱字放在前面。 费啸猴这番话,说得丘老大不住的点头。丘老大混了大半辈子,何尝不想扩大地盘?而五河原这个商业繁盛的水陆码头,是他首先要染指的地方,唯一碍着他的,正是萧金,如今有费啸猴这个初生之犊迸出来,替他来扳萧金,该是他最盼望的事。姓费的要是扳不倒他,事情由姓费的担当,牵连不到自己的头上,要是能扳倒萧金,五河原便成了姓丘的地盘。他自觉费啸猴是个莽悍的杀手,要比自己手下的皮小刀子、石小麻子、疤脸狼那几个都强得多,甚至要比死去的杨子高更有胆量,更有头脑,这种人,正是自己渴求的,若能收为心腹,倚为左右,那日后用得着他的地方可多著呢! 好!啸猴,咱们话就这么说了!丘老大说:我在这儿等着消息,只要能扳倒萧金,我有办法对付他的那帮徒众!你若有难处,我替你扛着就是了。 把丘老大这条线搭妥之后,费啸猴才到北边去备办茶叶,再从水路回到五河原来。这时刻,天已交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忙年了。 他仍然忙着他茶馆的生意,直至夜深人静时,他才一个人对着灯,静静的筹谋。 萧金老拳师望七十岁的人了,平常很少离开他的宅院,到街面上来走动,费啸猴在五河原待了好几年,也不过见着他三四回。当时,黑霸天和百里张见着萧金,吓得像老鼠遇见猫似的,当着他的面,把萧金形容成不得了的人物。他年轻气盛,心里老大的不服气,也曾对黑霸天和百里张表示过:如今年头不同了,他就有练金钟罩和铁布衫,照样搪不了一粒子弹,拳脚功夫,吓不倒人啦! 他说的确是事实,若想伸枪放倒姓萧的老头,并不是一宗难事,难就难在他的徒弟,在南北十多个县里,都扎有极深的根须,据说担任乡队长、联庄会首的,有卅七位之多,谁若放倒萧金,追缉的大网一张开,就很少有人能脱的了身了。 自己值得去冒这个险嚒? 打从前些时除掉小叫天,打她那儿得到杨子高半生做案留下的巨款,他就曾另作打算,他可以把这几箱藏镪挖掘起来,悄悄运到外埠去,能变卖的就变卖,能存进钱庄的就存进钱庄,人一有了钱,摇身一变,袖着手去过安稳日子,也够如意的。但他天生不是这种人,他的日子像撑着独木舟,航在波涛汹涌的河上,独自闯荡,不玩儿命就不过瘾。他要在这块地面上,取代丘老大,造成唯我独尊的局面。因此,拔掉萧金这老家伙,就成为必得要干的事了。 当然,干掉萧金之后,危险性极大,那笔藏镪可以帮助他远走高飞!不过他大可不必铤而走险,用硬拼的方法动手。他得要想法子暗地里谋算他,让这个老拳师自自然然的倒下去,而使他那些徒弟,无法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才行。 依照这个念头,他必得先从萧金老拳师的本身研究起不可了。萧金原是慎武堂的传人,也许因为当年江湖上杀伐的风气太甚,当地一位武术宗师刘荫棠,几十年前创设了慎武堂,专收各地正经人家子弟,传习技艺,以强国强身为号召,这些习得武术后,戒私斗,戒凶暴,纷纷投入乡团乡队,尽平生所学,绥靖地方,除暴安良,一时颇有成效,刘荫棠的名声也远近皆知。等到萧金掌理了慎武堂,慎武堂已经变成白道人物心目里的圣地。有些地方,正经人家的子弟,莫不以出身慎武堂萧老的门下为荣,家长备了厚礼,亲自把子弟送来习练武技的,为数颇多,萧金之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徒弟们打下的根基。 老拳师的妻子是赵老庄的赵氏,早在七年前就过世了,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萧如凤就是五河原乡队长马万里的太太,二女儿银凤廿出头了,还没许配人家。 萧老头儿不像其他的武师,把武术倾传给他自己的女儿,如凤姐妹俩,也只略通一点防身的拳脚。萧银凤是个面貌平常的大妞儿,留着一条粗黑齐腰的大辫子,一年到头,穿的都是没有变化的青布衣裳,看上去又沉闷,又古板,缺欠青春的味道。那也许是萧老头儿为人太古板,家规又很严,才把女儿管束成那样的罢! 他想:在正式对萧金动手之前,应该在某方面先做些试探,而最好的试探方式,就是打萧银凤这妞儿身上着手。费啸猴在这一方面,自承不如杨子高那样恶名昭彰,但到处不着意的风流,也使他阅历过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有良家妇女,有风骚的尤物,有年轻卖俏的寡妇,有开暗门的像小叫天那种娼妇。他觉得,愈是开门见山说话泼辣的女人愈不容易钓上,除非她跟你,她决不会吃亏;愈是看上去正经古板的女人愈容易哄骗,因为她们是整头脑瓜子,冷起来像冰冻,热起来像火炭,你只要把她们的心给扇热了,使她们对你动了真情,那就好办啦! 老实说,费啸猴对一个面貌平庸的妞儿,根本没胃口;不过,对萧银凤,想法可就不同了。按照他的计算,他如今开设茶馆,有了些积蓄,应该算是有行有业的正经居民啦!他廿六七岁还没正式娶妻,有资格娶五河原任何人家的黄花闺女,这一点,是谁都不能否认的;谁敢说费啸猴前一阵子揣着枪混世,凶过,霸过,就应该一辈子没老婆,断子绝孙来着? ! 当然,萧老头那些徒弟们,不会正眼看上自己,会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不过,这是托媒关说时会遇到的阻碍。如果自己凭本事把她给钓上,来它一个生米煮成熟饭,那就不同了。他萧老头儿再狠,也不能为这个把自己给杀掉,磨到最后,他为了本身的颜面和女儿的名誉,也非妥协不可。 娶了萧银凤,有一个绝大的好处,使他能从一个闯将,摇身一变而为萧家的二姑老爷,在萧金倒下去后,那些徒众对自己仍不得不投鼠忌器,自己便能利用这种兼跨黑白两道的身份大展宏图啦。 萧银凤是个沉闷古板的妞儿,平时不常上街,想借机跟她搭讪,得要等待适合的时辰。费啸猴知道她跟杜家酱园杜老板的闺女巧珍是手帕交,有时她会去找巧珍,两人一道儿刺绣,剪花样儿;她又极爱听乡野的小曲儿,遇到卖唱的来到五河原,她会和街坊上的姑姨姊妹凑份儿,包场听唱;凡是堂客们包场,一窝都是女人,没有男客,不过,有时候她们会借用茶馆的后屋,自己是茶馆的主人,借着冲茶倒水之便,接近她并不太难。由于场子上人多,三言两语的撘讪几句没问题,挑逗性的言语,说起来就不怎么方便了。 除去利用这些机会之外,费啸猴知道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那就是上元节五河原出会。 在五河原镇上,每年上元节除了出花灯,更有规模极为盛大的庙会。它汇集了附近五个大乡镇,举行舞龙大赛,斗舞龙,赛锣鼓,另加上踩高蹻,撑旱船,耍驴等等的热闹。舞龙大赛,每个乡镇出一条龙,五河原的这条龙,原都由慎武堂的萧老头领队,经常得到赛会的魁首。萧金这个老拳师,对于赛会一向极为热心,因此,爱听小曲儿又会唱小曲儿的两个闺女,也都是赛会里的要角了。 当时萧如凤没嫁马万里,她撑过花船好几年,她出嫁后,就由做妹妹的银凤接替。旱船通常是由四个人组成,银凤是船里的小姐,另两个妞儿扮撑篙的,船前有个反穿皮袄、插科打诨的丑角,俗称假大老爷。自己要是早点谋到这个角色,在赛前和银凤一道儿练习,那,彼此接近的机会可就多了! 正巧为了准备赛会的事,萧金老拳师约了葛威镇长和马万里几个人到茶馆里来饮茶谈论,费啸猴就在一边伺候着。他听萧金说:本年五河原这地方虽生了不少的风波,但如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黑霸天和百里张这两股人,为了争逐一个利字,先是起内哄,后是被旁人谋算,结果弄得两败俱伤,全都烟消云散啦!地方上也显得太平清吉,这不能不感谢菩萨护佑,所以,这次出会,更该显得隆重些! 岳父您说得不错!马万里说:我跟葛威镇长商量过,也觉得今年要及早准备才是。 其他四个集镇里,以南兴集的龙舞得最好,葛威欠身说:不过,比起咱们慎武堂来,在身手上,功力上,多少还要差些,这全是老师傅您的功劳。 哪儿话,我已经老了!萧金老拳师打着宏亮的哈哈说:不过,我还是不服老,今年我要亲自执珠出场,再替五河原镇争一个会魁来。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葛威也笑说:您若是亲自出马,这个会魁是稳得的了。 问题不在舞龙上,马万里说:倒是银凤二妹主撑的那个旱船,丑角杜小七儿前不久跌伤了腿,一时还无法找到适当的人选来替他,如今是腊月,一翻过年,会期就到了,这个人该找谁替呢? 机会来了,费啸猴极不愿放过,当时就笑着哈腰为礼,毛遂自荐说: 恕晚辈斗胆插口打岔。这个丑角,当年我在石家潭出会时也曾扮过几回,如今晚辈在五河原开设茶馆,能为镇上争面子的事,应该当仁不让的挑起来,不知老爷子您觉得如何? 费啸猴这样说话时,葛威觉得有些意外,马万里也怔了一怔,脸上微露不快的神色,但并没说什么,倒是萧金点头说:好!啸猴,你能自告奋勇的出来接替小七儿,当然很好,不过,赛前得要抽空常练习,茶馆生意不会太耽误罢? 不会的,老前辈。费啸猴说:我这儿有新请的账房,有四五个小伙计,人手尽够了,若不是您跟葛大爷、马队长亲到茶馆,我用不着站在一边伺候的。 那就好。萧金说:若要练习,我会着人过来通告你的。 就这样,费啸猴没费什么力气,便取得了接近萧银凤的机会了。在马万里的心里,始终提防着姓费的,他萧金既是师傅,又是岳丈,他亲自点头答应的事,使马万里不便再出语阻拦,但他却差出琴师来,在练习时暗自监视着费啸猴的言行,恐怕他会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来。 旱船练习的场子,分在杜家酱园的后院,那是个砌着青色方砖的方形大院子,院角立着落光了叶掌的梧桐树,风划过树枝,打着尖溜溜的唿哨。费啸猴跟银凤头一回练习时,他作揖打拱的对她很客气,口口声声尊她为二小姐,他说: 二小姐想必知道,我是南街码头边开茶馆的费啸猴,早先浪荡不成材,胡闯乱混,差点贴上命的,我说的都是实心话,万望二小解您甭介意。 不错,你是茶馆的费老板。银凤说:你不必那么客气,我听我爹说过,说你能改过,很有志气呢。 嗨,老萧前辈那真是太抬举我了。费啸猴说:弄下匝枪开爿茶馆,祗能说懊悔当初的孟浪,那能谈到有什么志气? 哪里,人朝高处走,总是好的。 这样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也就没再说什么旁的了,但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无意,心里的想法便自不同。费啸猴是闯过混过的,焉能不知听话听音儿?银凤虽只简单的说了几句话,费啸猴一入耳,就知道这妞儿对他的印象还不算坏,至少还不会憎厌。最初的印象实在是一扇门,门不紧闭,自然有登堂入室的机会。他自认对于调情有他的一手,但有琴师和另两个女孩在旁边,他不愿意显露出来,他得再找更适当的机会。 费啸猴人原就生得很清秀俊朗,再加上三分装出来的斯文老实,恭谦有礼的样子,落在萧银凤的眼里,真觉得这个年轻汉子跟街坊传闻里的闯将并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凶横霸道的人物,红眉毛绿眼睛的,叫人看来骇惧;他比五河原一般的年轻汉子,看着都要爽眼得多。她不明白像费啸猴这样的男人,怎会揣上匣枪,过那种刀头舐血的日子,一过过了那么久?怎会和小叫天那种残花败柳般的女人,夹七夹八的纠缠不清?她越是听这些听得多,越对费啸猴产生一种近乎悯惜的情绪。 双方既都有了这些心理,在一道见练习撑旱船,自自然然的谈说几句,便都不觉得怎样了。费啸猴拿捏银凤的心理拿捏得很准,他知道这个面貌平常的妞儿,由于她爹的辈份高,名声大,家规又严,廿年来,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年轻的男人,也没有谁真的对她动过心,像这种情形,她的心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 练习当中,间歇休息的时候,费啸猴对她谈起石家潭,该到他半瞎的老娘,他饥饿贫困的童年,他的口才很好,又说得十分可怜,使萧银凤对他当初为什么拎枪混世,抱着最大的关切和同情。 一个人一旦趟浑水,旁人就都拿另一种眼光看你了。他说:二小姐也许听过关于我的种种流言,拿小叫天来讲罢,我确曾到她那边去过,杨子高死不足惜,但那女人没有道理出卖他,杨子高生前并没薄待过她,我恨她,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她,把她请到茶馆管账是假,我想弄明她是怎样把杨子高出卖掉的?谁知我没动手,她自己却失足掉下河淹死了,她做了那种亏心事,老天便让她受报应! 不要再讲你过去的那些了,银凤说:你如今正行正业的开了茶馆,辛苦积攒着,日后的日子越过会越平坦,你只要为人正派,那些流言,不久便再也听不着了,何必一定把它郁在心里呢? 练旱船不过练过四五次,费啸猴就使银凤对他有了倾心的感觉。她痴痴的托着腮听他说话,两眼睁着,连眨都忘了眨,她眼里样着异样的神采,一股浓浓的情意,几乎要从她的瞳仁里迸出来,使她整个的人,看上去要比平常添了些妩媚。依他的经验,他钓上她已经不成问题了,只是时间和机会该怎样把握的问题。乡间有两句俗话,说是:闺女犯猛,寡妇犯哄。它的意思不难理会,拿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成。通常,像萧银凤这个妞儿,天性憨厚古板些,要她把心里的情意化成言语,恐怕她挣粗脖子也说不出半句来;她既不说,只有看了,她越是喜欢某个人,她当着那个人的面,便越会害羞脸红,她又害羞又不避着那个人,那就差不多可以动猛了,费啸猴业已有了这种把握。 送灶前夕,五河原镇上一片五颜六色的年景,家家户户到年市上去买年货,热热闹闹的忙年,庙会的各种节目的练习,都暂时停止了。 费啸猴却没有什么必要干的事情,他把茶馆的杂事,全交托给账房料理,自己却穿得一身新,收拾得整齐又干净,在慎武堂萧金的宅子附近徘徊着。萧家宅子虽有些小徒弟做帮手,但宅内的事务多,担子都落在银凤的头上,费啸猴料定她必会常常出来办事,存心在暗中守候着。头一回银凤出街,挽着篮子,买灯草、五香、香烛和挂廊之类的物品,他在人潮里挨近了她,故作惊讶的对她说: 二小姐,这些杂事,也得烦劳妳自己出街来买呀?萧老爹不是有好些小徒弟,不能帮忙么? 平常倒有不少人能帮忙的,银凤说:年节前,我爹都放他们回去了,只还有两个远地的留在宅里,再说,这些事我做惯了的。你茶馆生意不是正忙着么?怎么得空出来的? 茶馆有账房在料理着。费啸猴说:我妹夫要我回他宅里去过年,我却打算雇匹牲口,赶回石家潭去,跟我那瞎眼老娘在一起过年呢。 这倒是应该的,你能有这份孝心,天会保佑。银凤说:要是生意好,积蓄多了,更该把你老娘接到镇上来,好好伺候她,让她也过一过舒坦的日子。 嗨,能饿不着她就算好的了!费啸猴说:我如今是单身汉,饭常在饭铺里吃,缺个媳妇,老娘在受照应上,就差得多了! 银凤的脸又有些泛红,很快斜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她自己行走着的鞋尖,过半晌才说: 以你月前来讲,娶房亲并不难。 那得看就哪方面来讲了。 这话怎么说? 不是我拿不出聘礼钱,费啸猴说:有些我不一定中意,真正中意的,人家又未必肯点头嫁给我。我说银凤,不,二小姐,打个比方说,换是妳,妳肯吗?姓费的在黑道上混过,声名狼藉的。 银凤更显得慌乱和急促了,甩甩辫子,把左手挽着的篮子换到右手,又有些无措的换了回去。她怎么都没想到,费啸猴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这样的用一层根本掩不住他心意的比方,略微转一个弯子,就这么单刀直入的逼了过来;这对她是一个滔天大浪,打得她浑身湿淋淋的,心忐忑的跳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气恼吗?动火吗?即使略有这么一点,却发不出讲不出来,因为对方言语里带着一股灼人的火焰似的,他根本不把人潮放在眼里,好像在人挤人的大街上,只有他跟她两个人一样。 来,银凤。他说:篮子我帮妳提着。 啊!不用了。银凤用手护着篮把儿,费啸猴的手恰巧伸过来,有意无意的一推一夺,他的手就抚着了她的,她只有把篮子让他去提了。 妳肯吗?他又低低的在她耳边说:假如我刚才说的,不是比方的话。 她不答他,碎步快走,但他紧紧的跟着,人又那么拥挤,她根本在感觉上甩不掉他了。 问我有什么用?问我爹去!也许他会点头的。 真要是那样,妳爹的头会摇成博浪鼓,十有八九是不成的。他说:要不然,我怎会这样忍心逼着妳?真的,银凤,这些年我苦够了,我眼里没装过旁人。 甭逼我,当着满街的人。 我不敢!他说:晚上得空吗?我在南码头栈房背后等着妳。 他把篮子交还给她,急匆匆的走掉了。这使银凤心里乱得像打翻了丝络似的,根本无法去理了。他像一阵旋风,丢下一句话。使她连点头和摇头的选择全没有。她想起一种曾听旁人叫过的名字:冤家!这如今,她真也该朝着费啸猴的背影啐上一口,这样的骂上一声。 而一条业已上了钩的鱼总是跃不脱的,煮熟的鸭子会飞,谁见着来?费啸猴在夜色初临时,等在他指明了的地方,果然把银凤给等到了。为了怕旁人见着闲议论,费啸猴三垃两扯的,便把她牵到一座空的栈房里去,先不说什么话。一阵猛火把银凤几乎熬化了,她喘息着,贴着墙,不断低唤他的名字,声音几乎是哀恳的: 啸猴,你饶了我罢!你知我爹那个脾气,他他绝不许我这样的,他要耳朵刮着了,会把我活劈掉! 要劈,让他先劈我!费啸猴说:我这人,旁的没有,这付肩膀还能担担子,我是非要妳不可了! 情势业已成了这样,费啸猴的态度总使银凤略微宽心了一些,说的言语,也就跟着缓和起来。 在五河原,俊俏的人多得很,你为什么单单挑上我呢?银凤说:你这是活活磨折人,不是当真的。 老天!费啸猴说:我有天大的胆子,敢骗萧金的闺女?妳该想到的。我若不是疯了,狂了,我决不曾冒着掉头的大险来逼妳的。还信不过,要我指天划地的赌咒发誓嚒? 他再要张口发誓,银凤慌忙伸手把他的嘴唇掩住了。 缘!挡不住的。谁想到撑旱船会撑出这等的事故来呢?是生,是死,是荣,是辱,我费啸猴都认了。费啸猴断断续续的说:缘捆住了咱两个,谁也逃不掉的。 这仿佛是一种魔法,一种魇咒。把银凤禁住了,朝后的一切,她的心都在空里悬看,仿佛是一场火炽的,羞人的梦境,梦醒时,一朵黄花已在黑里落了。 作为一个闯将,这就是费啸猴的得意处,他能把一个预定妥了的恶毒的阴谋,掩盖得一丝不露,先给银凤一场美梦,一切都按照他事先筹算的。庙会没出之前,银凤业已到了手啦。甚至他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过,银凤这种妞儿,初经人事,隔夜都掩不住的,假如她娘还在,以一个女人家的细心,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萧金老拳师也许就会因为忙碌而粗疏些,尤其是年前这段特别忙碌的日子,使她比较容易掩饰,他正需要时间来进行下一步。 事后躺在潮湿的麦草上,他揽着她说: 银凤,火已烧进骨缝了。人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早挽会挑明的,妳爹若是知道了。妳该怎么办?想过没有? 我恨你!她无力的说,有些茫然:全是你惹的,你害的! 不错,责任全在我头上,费啸猴说:但我也是逃不掉。妳先甭抽抽噎噎的,眼泪救不了咱们。 你说叫我该怎办? ! 这宗事的一根绳头握在费啸猴的手掌心里,他爱抽紧就抽紧,爱放松就放松,银凤只有任凭摆布的份儿了。费啸猴紧过一阵,又放松话头说: 没主意也得拿主意,妳也得静下来,才能有主意。我得把我的看法先告诉妳,不错。以妳爹的地位和脾气,他决容不得这事,但他是慎武堂的宗师,不论办任何事,都不能照他个人的脾气办,他要真把妳我两个都逼死了,那他朝后怎样拿宽容两字去教诲他的门下? !我姓费的在这事上,虽说犯错在先,但并没始乱终弃,总是罪不至死罢?何况他是个顾虑颜面的人,真的逼死咱们,失掉的脸面仍然找不回来,这是我和妳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关键。到时候,他不会宣扬。 你想得这样周到,原来你是存心的? 不不不,妳怎能这样冤我,这全是逼出来的呀!费啸猴说:妳爹要是知道了,私下逼问妳,妳最好朝地下一跪,全都认下来!他必会着人叫我去问,我到场后,二话不说多朝妳旁边一跪。不说他也就明白了!实在他要问到底,咱两人异口同声,愿同生共死,求他老人家一力成全,没有不过关的。 想得多么如意?银凤幽幽怨怨的说:你们野狗似的,日后消息传出去,伤不着害不着你,但叫我在五河原怎么抬起脸去见人? 不要紧,费啸猴说:等到消息传出去,咱们业已拜了堂啦!妳实在怕人议论,咱们就远走高飞,到外埠去另开码头去! 两人前前后后的计议了一番,把一切的说法都议妥了,他才让银凤回她的宅里去。 事情业已做出来了,费啸猴挑了个阴雨之夜,单独出门,到后街土地庙边,把杨子高那笔藏镪挖掘出来,挑回茶馆,二天他雇妥一艘船,到县城去办货,顺便把这笔巨款分别存到各钱庄去了。 没有谁在大年节下的忙碌中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费啸猴在他妹夫李如峰宅里过年,一样嘻嘻哈哈,兴高采烈的推牌九,掷骰子,玩得很尽兴,年就这样的过了。 初五开了财神门,初六五河原参与赛会的班子,就分别的恢复了赛前的演练。费啸猴在路上等着了银凤,开口问她说: 咱们的事,妳爹没瞧出什么破绽来罢? 没有,银凤说:他怎会想到这些呢?但我真的担心死了,有一天,他听到这消息,会气死的。 他早该想到:女大不中留,留了惹人愁。闺女嚒,早晚总有这一遭的,他会生气是事实,但决不会气死!费啸猴说。 你走开罢,银凤说:你是怕五河原的不知道?你让我一个人走罢。 不,费啸猴说:我回去之后,认真的想了一想,也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太孟浪,累妳烦愁,心里翻上搅下的很不安。我想,与其这样彼此提心吊胆的拖下去,不如干脆设法让你爹知道,早点作个了断。 我怕极了!银凤颤索的说。 人说:长痛不如短痛,费啸猴说:这事是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会烧出来的,不如早些揭开,该打该罚,咱们一道儿承受了。在外间人不知道之前,便由妳爹作主,把妳正式许配给我,这样,既不失什么面子,对咱们又好,妳看如何? 求你不要追问我,我连想全不敢想。银凤说:依你说,你怎样让我爹知道呢? ! 我想过了!费啸猴说:明儿一早,我备了礼物,专诚跟妳爹去叩头拜年,妳爹不会不见我,我笔直跪地,叩了磕头,自称有要事相禀,请他老人家摒退左右,我便把咱们的事,当着他老人家的面,和盘托出,毫不相瞒,不管妳爹怎么反应,妳便从里面出来,跪在我旁边,听候他老人家区处就得了! 这办法实在并不是好办法,但别无其他的路好走,银凤也只有依了他。他们在白天练完旱船,银凤心惴惴不安的回去,整夜翻侧着睡不着,好像睡在针毡上。 要来的,终归是会来的。第二天早上,费啸猴真的穿着整齐,备了礼物,登门给萧金拜年来了。萧老拳师很和谦,请他到客堂落座,着人端上传盒细点,奉茶待客,但费啸猴坚持不肯落座,趴在地叩了三个响头,对萧老拳师说: 老前辈,在下这次过来拜年,实在是叩头请罪来的,在下犯了大罪,您若不饶恕,在下就死在这儿了! 哪的话,萧金说:你有话请起来说好了,我很喜欢爽直的人。 请老前辈让在下跟您单独谈,费啸猴说:要不然,在下实在无法启齿。 好罢!萧金挥挥手,旁边的人都退了下去。 费啸猴咬咬牙,把他跟银凤的事情全都抖出来了。萧金听了,脸孔有些青白,直僵僵的,但他坚熬着,并没有发声怒吼,他两面的腮帮不停的抖动着,眼露出愤怒的光来。 你说的都是事实? 这种事,怎敢有半句虚诳的?您不信,问银凤就知道了! 萧金的胸膛,激烈起伏着: 我说,费啸猴,我活了这一辈子,头一回瞎了眼,看错了人啦!你若真对银凤有意,为什么不托人来说媒?你这是先造成事实来强迫我? 不敢,费啸猴说:在下当时可没想过这些,两情相悦的事,不能按常理讲的。事后我觉得对您十分悔愧,不能再瞒着下去,等日后风声传入众耳,您的颜面受损,银凤更没脸见人,在下想来想去,觉得唯有立即赶来,当面请罪,任凭您区处。 萧金半晌没出声,叹出一口闷郁之气来;他一方面极恼恨费啸猴,一方面气做女儿的银凤,怎会委身给这种人?可见自己连女儿都没教好,哪还有脸去责骂别人? ! 他极度懊恼着,银凤却抽抽噎噎的进屋来,什么话也没说,朝做爹的脚边一跪,萧金一瞧,心全凉了,这表示费啸猴没说谎,这两个真的干出不可告人的事来了。他能把这跪在眼前的人怎样呢?杀了他们,事情也已挽不回来啦!假若依照当年的性子,他真想伸手把费啸猴给劈成两半,或是把他吊起来抽打,但这都没有用的。两个矮了半截的人,直是磕头哀告,求他成全。萧金任由他们跪着,又过了好一阵,他才哼说: 起来!两个不知羞的,都该去投河上吊了,还有脸来求告? !庙会前,两个人不准再见面。姓费的,你回去立即找媒婆,登门来提亲,我会答允这门亲事。旱船那个节目,照样的出会,银凤那个角色换掉,另找旁人去练。庙会一过,你就择定日子迎娶,一切按古礼办。旁的话我不用说了,都替我走开! 费啸猴虽说叩头叩肿了额头,但他这着棋却是毫无讹误的走对了路了。萧金果然顾虑闺女的名节和本身的颜面,没有张扬和追究,他这个萧家的二姑老爷算是做定了。经媒婆说合那一套,只是一种障眼法,用它来遮盖事实,费啸猴一做就通,萧金便当着徒众,答允把二女儿银凤下嫁给姓费的了。 这消息传开,五河原镇上没谁不惊异的,连费啸猴的妹夫李如峰一家人都不敢相信,但萧老允婚是不争的事实,也不由得人不信了。 萧老爹大概是老糊涂了,怎会肯把闺女允给一个闯将的呢?银凤嫁给费啸猴,不是害她一辈子? 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费啸猴改邪归正开了茶馆,把匣枪都封窖了,不能说他曾经做过闯将,就判定他一生没有发迹?老拳师也许看他知过能改,才把闺女答应嫁给他的罢! 外间的议论都是闲言语,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但马万里和如凤这对夫妻,对这宗婚事,极为不满。尤其是马万里,他认定费啸猴这个人,阴沉狠毒,极有心机,他娶面貌平庸的银凤,实在是别有用心,也许要借用萧家二姑老爷的名,坐定五河原,对抗北边的丘老大?也许想谋夺萧老爷的遗产?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他才肯把银凤娶了做他的挡箭牌。 不信你们就瞧着好了,银凤嫁给他,等于是睁着两眼朝火坑跳,萧老爷在世,他不敢把银凤怎样,等他走后。银凤的后半辈子,可有得罪受了! 葛威镇长劝过马万里: 老兄弟,这话你只能放在心,不宜到处去说了!婚事是你岳父亲允的,唯一有资格摇头的,只有银凤一个人,因为事关她自己的终身,她自己都愿意嫁了,要你们做姐姐和姐夫的说什么?他如今是你妹夫的身份,你说多了,日后见面反而不好相处。 我会跟费啸猴相处?马万里摇:即使日后我跟他是襟兄弟了,但除了拜年贺寿走岳家,见面点个头之外,我实在是无法跟他交往。我什至于在想:假如费啸猴日后和杨子高一样犯了案,我这个做乡队长的人,该怎样的禀公区处他?这婚事给了一个难题啦。 处与不处是另一回事,葛威镇长说:话还是不宜多讲,免得使人以为你容不得人,存心忌。事实既然改不了,何必空喊着不乐意呢?如凤和银凤两姊妹,还是会走动的。 那只有搁着罢。马万里说:葛大爷,其实,我心的这个意思,只有对您说,日后的情形,您会看得见的。 马万里的太太萧如凤,为妹妹银凤这门婚事,气得饭都吃不下。她跑回家去,原想跟她爷说几句什么,但老拳师先开口对她说: 我知道妳回来想说什么,如凤,但爹业已允了婚,受了聘,银凤她本人也愿意,有话妳也就不必说了,总不成要我悔婚?那是办不到的! 如凤看着爹那种凝重的脸色,不敢再开口了。回到后屋里,扯着银凤,狠狠的责怨了一顿,她说: 妹妹,不是我說妳,这可是妳一辈子的事,妳怎会愿意嫁给费啸猴那种人的?他曾经是不要命的闯将,到处拈花惹草的风流鬼,我猜他准是在登门说亲之前,就用花言巧语哄骗了妳,妳就是这么实心眼儿,把他所说的话,都当成真的?妳不是自己挖坑,睁着两眼朝里跳罢?害得我们想拉都没法子拉了! 我说大姐,如今亲也定了,妳不要再说我啦,银凤说:我既点头,我就只有认命,日后我跟姓费的过日子,是好是坏,我自己承担。 好罢,如凤说:妳既把话说到这样,我就不便再讲了。尽管我们亲姊妹,不过银凤,我跟妳姐夫反对妳嫁费啸猴,不是存心为难他,全都是为妳好。 这我知道,银凤说:我决不会怨到妳和姐夫头上的。 有关费啸猴的事,朝后我们也不会再提了。如凤说。 其实关于他的闲言闲语,早先我也听过,银凤说:依我看,不论他早先如何,如今他开了茶馆,早起睡晚的忙着生意,倒蛮刻苦的。我不敢讲他日后有什么大的发达,至少日子还能过得去,他并不像一般人形容的那么歹毒。 但愿妳看人没有看错就好了。如凤说:世上不乏坏人改好的例子,他费啸猴又何尝不能?我也拿这话劝過妳姐夫,他一直不敢相信,他以为等妳嫁过去,他仍然一直像如今他表现的那样,那才能算数呢! 姐夫的看法也没有错,银凤说:人不是说改好就改好的,也得要看上一段日子。我盼望我日后能劝勉他,使他更朝高处走。 银凤是这样的痴心,一副死心塌地认命的味道,如凤暗暗吁口气,把话头勒住,不再朝下说了。回去把这情形跟马里逐一说了,马万里仍然叹气摇头,显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这件事,到此为止,朝后不要再提了!他说:岳父在一天,他会做主,用不着咱们多说话。费啸猴这个妹夫,我不能不认账,但我如今做这个乡队长,有安靖地方的责任,他费啸猴老实开他的馆,我跟他是亲戚,他要是想打什么歪主意,犯在我手上,我决心禀公办人!誓不宽假。 在马万里郁着心事和懊恼的同时,费啸猴却正在得意着,钓上萧家的二闺女银凤,硬将萧老头儿一军,逼使那老家伙白着脸让步允婚。这头一着棋走得十分顺当,萧老头儿再有多大的涵养,这记闷棍可敲得他受不了,他没有当时气昏,也能把他气病倒。 对于马万里夫妻俩的不满,费啸猴完全料得到,但他并不在乎。马万里是慎武堂的首徒,在堂里,对于其他的徒众,他这大师兄有半师的权威,但他这做妹婿的,并不是门里人,马万里那套权威,在自己身上,根本用不上。再就在地方上说,马万里是乡队长,有惩凶缉匪的权限,但自己不犯刑案,他一样奈何不了人!除此而外,马万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他计算着,上元节出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要安闲的等着看热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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