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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闯将 司馬中原 18237 2023-02-05
杨子高被捉,当然该归功于马万里的设想周到,快马刘雄能够听从地方乡队长的主意,但对葛威正气凛然,不怯不惧,挺身协助县里缉凶,五河原的住户也都极为佩服。认为镇长葛大爷不在乎前任好几位镇长掉脑袋,仍对黑道人物不假词色,实在很有风骨。 杨子高也算是一时太大意,光想到乡队和刘雄联手对付他,没想到枕边的小叫天会来个迷魂阵和窝里反,一切依计而行,把他给捆住了。 当那天清早,杨子高被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正躺在街头的姚大烟馆里抽着大烟,他们听到消息,只是摇头叹息说: 杨子高只是运气不佳,匣枪怎会不发火的呢? 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叫天偷换了弹匣的秘密。由于马万里事先顾虑小叫天的安全,他和刘雄、葛威镇长三个人决定的计谋,没有一丝透露出来的。马万里把杨子高加上脚镣手铐,关在乡队部的地窖里,外面严严的加上四层岗哨,他不怕有人把凶犯劫持出去,却怕费啸猴救不了杨子高,反拿那可怜的暗娼出气。

一切都按照计画,刘雄请到了县里公文,在当地审讯录供后,把杨子高推到五河原的十字街口正法了。那凶犯挨了三匣枪不倒地,补上两枪仍没断气,一共发了七枪才算毙命,仿佛他对吃子弹的口胃很大的样子。 杨子高死后,费啸猴出面替他收尸,镇上的人,都看不出他有激愤的神色,只看出他的脸有些苍白,不言不笑的,仿佛塞了什么沉重的心思。他在收尸时,和葛威镇长、快马刘雄、马万里队长全碰过面,也都淡淡的打过招呼,他还对刘雄说: 这宗案子,你们办得真不赖!幸亏犯人命案子的,不是我费啸猴,要不然,躺在这儿的该换成了我,收尸的就该是杨子高啦! 好说,好说。快马刘雄向他拱拱手说:咱们吃公门饭的,奉命办案子,也是身不由己,费兄务请曲谅些儿。只要在公务上没冲突,咱们全是朋友,我刘雄怎敢招惹是非呢?

刘兄说的是实在话,马万里说:杨子高血案在身,苦主又追得紧,谁也没法子抗得住的,他只有认命罢了。 你们联手扳倒杨子高,我佩服之至!费啸猴说:我当初可没想到,杨子高会这么快就被你们窝倒,看来日后我该洗手改行了。 费啸猴是否真的打算改行,恐怕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有数,但打杨子高下土之后,费啸猴就没有离开过五河原倒是事实。费啸猴这个人,不像杨子高那样,长得横眉竖目,行动粗鲁。他是略感清瘦的中等身材,白脸皮子,五官清秀端正,看上去斯文雅致,有些像唱本上形容的白面书生。但知道他的人,都认为这是费啸猴更狠过杨子高的地方,因为他不但能狂,也更能忍。 葛威镇长特别看出来这一点,总是放在心里。 我这个镇长,晃眼业已干了快五年了。他感慨系之的对镇上老一辈的绅士们说:在任的时候,对维护地方,还算薄尽了一分力,也办了一些案子。如今我真的是倦了,日后若再起什么风波,还请诸位多仗义支持我,要不然,我跟马队长能否撑持得了,真还难说呢!

在座的人听话听音儿,都想得到老镇长葛大爷对闯将费啸猴留在五河原颇为担心,希望能借全镇之力防备着他。不过,葛威为人谨慎沉着,并没把话指明就是了。 马万里也明白镇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费啸猴年纪轻,嘴巴甜,跟黑霸天、百里张的关系拉得很紧,背后有这两个瓢把子做靠山,同时,他不温不火的在五河原镇上泡着,谁也弄不清他心里那把算盘算的是哪一本账?他没有节外生枝的闹事,乡队没有法子硬抓他,也无法长时守株待兔的一直看着他。马万里仅能凭着一股直感,断定日子弄久了,费啸猴不会总是装孙子,早晚会生出波澜来的。 费啸猴在他妹夫李如峰码头店铺里帮闲,说起来他是有行有业,不是浪荡的游民,其实他这个大舅老爷,在店里既不会打算盘,又不会划码子记账,连看秤都不会,每天掖着衣裳,端着小紫沙茶壶,叼着洋烟卷儿去转上一圈,找账房讨两块钱就溜了。

他在茶馆里跷着二郎腿,喝茶、听书、嗑瓜子儿;他到杏花楼去,叫两碟小菜,喝上两盅;有时他去泡澡堂儿,傍晚躺烟铺,天黑时,就找个相好的娼户落宿。他的腰里虽仍不离那管匣枪,但他很少拔枪出来亮过。从他的生活情形看,他不像一个闯将,倒像是个落拓的夹铜大少了,这家伙真的使人难以猜测得透了。 杨子高被正了法,费啸猴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有人猜测说:葛威镇长在办理杨子高这宗案子时,不惧邪势,算是立了威。他费啸猴强煞了也只是一个人,一管匣枪,他就是满心怨懑,恐怕也不敢发作,只能在卖狂装傻,等着机会罢了。 我看没有那么严重!有人说:你们甭以为费啸猴跟杨子高真有多深的交情!杨子高活着时,跟姓费的两个互相勾搭,狼狈为奸,对他们彼此都有好处,所以才显得那么亲热,俗说:人在人情在,人死断往来。又说:人情薄如纸,人死两分开。据咱们所知,费啸猴在石家潭老家,还有一个半瞎的老娘在,他妹夫李如峰在商场上混得还过得去,养活一个游手好闲的大舅爷不成问题,费啸猴当真不想活了,要自找死路?让他为杨子高卖命寻仇,他会干吗?

按理说,这种分析颇有几分道理,五河原的街坊人等,大多抱着相同的想法,认为费啸猴不会怎么样,股目头子黑霸天和百里张都没管这档子事,他还会独自一个人强出头,既开罪官府,又开罪地方嘛? ! 费啸猴几个月都没有动,到了秋末,他反而跟暗娼小叫天要好起来,把她给包了。 什么狗屁交情?有人用讥笑的态度说:杨子高伏了法,费啸猴反而得着机会,接下了他那死鬼朋友的姘头,这就是闯将的义气,真让人笑掉大牙啦! 也犯不着笑,有人说:小叫天是万人压的货色,又不是杨子高的正房妻,谁出得起钱,谁就是她头顶上的一块天,费啸猴愿意端破碗,那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惊怪的。 虽然没有什么值得惊怪,时间一久,乡队对他的注意却逐渐的松懈下来了。

费啸猴在五河原卖傻,葛威镇长和马万里两个,打心底嫌恶着他,过了几个月,见他没有蠢动的迹象,也就不怎么介意了。本来这就是一个复杂的集镇,乡队要注意的人物,要防范的事件,要调处的纠纷,也实在太多。马万里抱定一个主意,不管是谁,只要不在镇上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不闹出血流五步的乱子来,乡队不多过问。 费啸猴轧上当初杨子高的姘妇小叫天,当然在不管之列了。至于街坊人等在背后所发的嗤笑和议论,那是另一回事,没有人真会把姓费的从那娼户的门里拖出来。这档子被人目为污秽的事,说多了还怕说脏了嘴,笑过了,睡过了,也就算了,没有人常常把它挂在嘴上的。 小叫天这个女人,是五河原娼家里顶出色顶风骚的一个,在跟杨子高之前,和许多黑道人物全上过床的。依照常理而论,费啸猴对她根本不会怎么认真,也不过是捡双破鞋趿一趿,但她确有一套风骚浪荡的迷经,好像硬是把姓费的迷定套牢了,费啸猴每晚必在她那儿落宿。

黑霸天对费啸猴迷恋小叫天这个娼妇,很不以为然。有天夜晚,他在杏花楼的暖阁里摆了酒,特意着人把费啸猴约到,他又请了百里张作陪,三个人嘻嘻哈哈的喝着酒,先谈了些旁的,等到酒过三巡,黑霸天才提起这桩事来,认真的对费啸猴说: 老弟台,自杨子高送命后,你实在有些颓丧反常,难道你当真被快马刘雄和葛威那红脸老头镇慑住了?这几个月,你过得萎缩糜烂,哪还像个闯将? 闯将该像什么样呢? !费啸猴歪吊着嘴唇一笑说:要像杨子高,叫人捆着开七枪,做朋友的碍着官府的面,躲在半边叹气吹灯?与其那样赔命,还不如干脆认栽,缩起头来装孙子还好些。 我知道,老弟,你如今说这话,还在呕咱们两个的气,百里张说:咱们全认为杨子高的胆量和枪法,足以自保的,谁知他被马万里和快马刘雄他们设计窝住,一弹没发就叫人给捆了,临到枪毙,再救人也来不及啦!这能全怪到我和黑霸天的头上么?当时你也在镇上的呀你也只有出面收尸的份儿罢了。

不错,费啸猴说:我在五河原混世,倒不在乎快马刘雄和他率领的六扇门里的那些家伙,葛威那老家伙更不算什么,但马万里是萧金的大徒弟,我自知不敢碰他,我的家窝在这儿,我不愿离开五河原,亡命到远处去,你们先打退堂鼓,怎能责怪到我的头上? 没人有责怪你的意思,黑霸天说:咱们何尝不知道,葛威上任时,就把马万里拖出来领乡队,根本就是拿姓马的来撑腰。马万里的师兄弟,遍布七八县,个个都是练家,何况乎他师父萧金,虽是年纪大了,他那身功夫还在,咱们又何尝愿意惹他。咱们今晚要谈的,不是过去了的事儿。我跟百里张都觉得,杨子高是在小叫天家里被窝倒的,杨子高当时手上抓的有枪,子弹虽是满匣子但却发不出火来,这使咱们怀疑小叫天这女人是不是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把杨子高给出卖掉了? !这种女人是白虎星,谁碰她谁倒霉,你又干嘛那么迷溺?

你怎会想到这一层? 嘿嘿,是我在躺烟榻时,穷思苦想悟出来的。百里张透着得意说:我跟黑霸天两个,再仔细琢磨,确认小叫天太可疑,这种生张熟魏的货色,她只认钱财不认人的,她也许受了葛威和马万里的好处,卖掉了杨子高。你想想罢,她既能卖掉杨子高,日后就能卖掉你,你轧上她,就等于在刀尖上跑马! 照这么说,我该多谢你的提醒了?费啸猴阴恻恻的干笑说:可是,张大爷,您甭忘了,我如今是码头店铺里的一个挂名伙计,没有命案,没有苦主,我没有杨子高那么有身价,她小叫天拿我去换烧饼油条吗? 目前当然不会啰!黑霸天说:听说你每月还送包月的费用给她? 不错!费啸猴说:我要把她养肥一点儿,天冷了,搂着她像搂只小火炉,有什么不对劲?请两位老哥放心,我费啸猴就是晕头乱撞栽了筋斗,也不会栽在小叫天她雌货手上的。

好!黑霸天替费啸猴斟上酒说:咱们等了半天,就是等你这句话,有你这句话,咱们总算放得了心,透得出气来了。你该晓得,古今多少厉害人物,栽在女人手上的,实在太多了。 黑霸天和百里张的这份情,费啸猴似乎并没领受。因为闯将们十有八九都有些性格上的怪癖,他们玩命的方式,远较股匪头领莽悍,他打心里看不惯以多为盛的黑霸天和百里张那么温吞,同时,费啸猴认为他们突然对自己套热乎,一定就要有事求着他了。他比杨子高富心计,不管对方说得多么热切,他根本没把心里的意思抖露出一星半点来,他决定自己干自己的,决不跟在黑霸天他们屁股后面打转。 黑霸天和百里张怀疑到的,有关小叫天出卖杨子高的那档子事,他早已怀疑到了。一个磨掉准星尖儿,开枪根本不用瞄准的出色的玩家,像杨子高那种把匣枪玩到随心所欲地步的人物,说他在任何旁的事情上,一时粗心大意,那都还有存疑的余地,唯独对于枪,枪匣和所装的枪火,他决不会有一丝疏失,那是保命的家伙,比命更为要紧的,哪会有扣下板机发不出火来的道理? 不用说,小叫天真的是找机会在暗中动过他的手脚了!因为杨子高的那管匣枪,外人根本碰也碰不到的。小叫天跟杨子高已然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了,在一个被窝筒里翻过滚过的人,她竟然会为了贪图几文钱卖掉他,这个雌货太阴毒了! 他又想到过,小叫天出卖掉杨子高,不光是为了外人给她那份赏金,杨子高这些年里,屡次作案,应该积下一笔数额颇巨的赃款,这些钱在他死时,官里并没追回,小叫天是否在除掉杨子高之后,把它悉数吞没了? 这些思虑,是他去轧上那女人的动机,他要套出那雌货的口风,虽然他有心为杨子高报仇,但那笔巨款,对他却是更大的引诱。 如果单是为了杨子高报仇,敲掉那个娼妇,倒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必转弯抹角的跟她姘上,反而不方便动手,但要想套出她的口风,挖出她藏匿的钱财,就非得换上笑脸,使用软功不可。小叫天也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女混混,很不简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唬得住吓得倒的雏儿。他既打算用软功,乐得把她先给吊上,这种女人,自己明知她很厉害,若单就某方面来说,她却是天生的尤物,很让人荡魄销魂的。 他确认这是于己无损的做法。他目前坐稳了不动,葛威和马万里再有能耐,一时也不会找到他的头上来。他想套取小叫天的口风,挖出她的秘密,并不急乎,不妨消停的泡着,太急迫了,露出底来,她就不容易上当了。 这种事情,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像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表面上跟自己混得很近乎,其实也只是混在一道儿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真正遇上事情,指望他们为朋友两胁插刀?谈都甭谈!杨子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他们对自己套近乎,不外是防而不备的想利用,其中多少还夹杂着一些惮忌和凛惧,假如自己得着一笔巨款,他们又何尝不想凑上来,图分一杯羹?要是自己对他们不利的话,一样会转眼成仇。 想通了这一点,费啸猴心底下根本没把黑霸天和百里张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当然,他做人心计深沉,也不愿意得罪他们,日后自有利用他们的地方。一个闯将,决不会总是缩着头蹲伏在五河原不动。杨子高的死,给他一个教训,那就是决不在家窝附近做出大案子来,要做案,便到远处去做,才不会自己伸腿把自己的窝给踢掉。 不过,对于快马刘雄,萧金和马万里师徒,以至葛威镇长,费啸猴有一股说不出的反感。刘雄这家伙早年也是江湖出身,一旦吃了粮,便对混世的爷们毫不留情,处处采用赶尽杀绝的手段办案子,踩在别人血淋淋的脑袋上朝上升迁,扬他的威望,有他在,县里各处的草莽人物,全都被压得不敢乱动弹;自己要想惊天动地的在黑道上扬名立万、出头露脸,非要扳倒他不可。萧金是个拳师,你就教人拳脚就是了,谁知这老家伙总以白道盟主自居,跟地方上葛威之流的士绅结为一伙,怂恿他们徒众出来管闲事,专门跟股匪和闯将作对。马万里比刘雄给人的威胁更大,若能得着适当的机会,自己也非扳扳他们的头角不可。至于葛威那红脸老家伙,把五河原看守得铁紧,只让水清,不让水浑,一块古板的木头,挡着人的前路,要是想闯想混,自然也非踢掉他不可! 正因为这三方面的力量太大,多少股的瓢把子们想动他们的手,却都迟迟着不敢动。黑霸天就曾在烟榻上明白的表示过:甭说三方面拉在一起,单就任何一方面来说,想扳动他们都不容易,不光是刘雄,萧金和马万里师徒,葛威镇长几个人,而是他们的根扯扯连连的扎得太深了,拔也拔不尽的。 黑霸天的这层顾虑,不能说没有道理,这也就是费啸猴暂时缩头隐忍的主要缘故。他明白自己一个人既不能盲目硬扳,只有等待机会,使用暗地里取巧的方法,分别采用不同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不留下线索和罪证,至少使官里握不住直接的把柄,这样才能显我费啸猴的高明来。 这些事同样要消消停停的筹谋,不干便罢,要干,便得谋得精,算得准,不露形迹,不落空,扳倒一个算一个。当然,要是能先挖出小叫天手里握着的巨款,以作万一图谋不成远走高飞之用。他想来想去,仍然决定先从小叫天身上下手最为妥当。 最先他找他妹子费小花商量,他说: 小花,老娘一直骂我浪荡不成材,杨子高这一死,做哥哥的总算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一个闯将再强项,犯下血案来,照样斗不过官府和地方,落得横尸街头的下场,所以我也寒了心,不打算再闯了。不过,在妹夫店铺里挂个名吃干份儿,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如今,如峰的手上宽松,妳能否跟他商量?替我凑一笔本钱,我想自己找间门面,开个茶馆什么的,勤苦些儿,自己积赚,日后也好替娘养老。 你说这话可是真的?小花说:我对你的话,不太敢相信了,这些言语,当年你不是都在娘面前说过?说了一回又一回,押尾你还是个拎匣枪的闯将,逞强施暴,改不掉你的老脾性。 天在我头顶上!费啸猴指着天说:我要哄妳,天打雷劈!妳没想想,我若不改脾性,我费啸猴还会缩头蹲在五河原几个月?我会向妳哀恳着讨钱花?我把匣枪一拎,出去干上一票,要多少钱没有? !我能向妳伸手,业已说明我不想再做案了。 费啸猴这番话,言之成理,不由费小花不信。她当然不愿意她的哥哥再去做案,便答应说: 只要你真的想改邪归正,开个茶馆,正经过日子,我也不必去找如峰了,我这儿还有些私蓄,交给你拿去做本钱好了。 做妹妹的交给他一盒子首饰,一百四十块银洋,这笔银不算少,甭说租间门面开茶馆,就是买栋屋也够了。费啸猴拿了这笔钱,果然在邻近南河码头不远的闹市上押了一幢房子,开起茶馆来。他开茶馆是表示他有行有业,能够流水生财,使他在小叫天眼里成为信得过的户头,这样,他才能使用手段,把那女人拴住。 茶楼开了张,街坊上的人,看在李如峰的面子上,有送贺联的,有送条幅的,也有送匾额的,费啸猴也穿上长衫马褂,笑脸迎人,乐呵呵的当起老板来了。 当他再去小叫天那儿时,女人对他更亲昵了,她说: 真没想得到,一个横冲直闯的亡命徒,如今也会有了行业,干起老板来了?我的费大爷,从今而后,我对您可得另眼相看了! 我不改邪归正行吗?费啸猴说:难道我愿意变成杨子高,横尸街头,满身血窟窿眼儿? !甭看茶楼赚的是小钱,能日进分文,就能积少成多,安安逸逸的养家活口,绝无问题的。 你当了老板了,打算把我往哪儿搁? 妳想我把妳往哪儿搁?想当忙忙碌碌的老板娘? !费啸猴拿话吊着她说:但我知道,妳是干不惯那一行的,茶馆那些粗活,妳怎么干得来? 老板娘只是坐柜收钱,这我还不知道。女人说:老板娘若是一样的劈柴生火,提壶冲茶,干那些粗人活计,还叫什么老板娘? 妳的话是没错,费啸猴说:不过我也不瞒妳,我开张这笔钱,还是我妹妹小花帮我张罗的,我说过,我是改邪归正了,既不偷又不抢的,哪儿来的钱?因为本钱又限,押房子、买桌椅、起炉灶、添茶具,全都花光了,哪儿请得起多少帮闲打杂的?妳要有心当老板娘,恐怕要委屈一点儿了。 女人叹了口气说: 跟你说实在话,早年我跟杨子高那个闯将,早已知道只是露水缘份,不到头的。如今我的年纪慢慢的老了,女人是过一日老一日,即使如今不老,日后也脱不得人老珠黄那一天。你要是不愿要我,趁早一脚踢,我呢,我也不敢巴结你这个老板;你要是不嫌破烂,让我有个窝,我倒还有点私蓄,可以拿出来贴补的。 快甭这么说,费啸猴一本正经的说:我姓费的即使一时短缺,还不至于困到那种程度,我用妳的私蓄,算哪一门儿?消息传至街坊耳里,我还能抬起头来混么?妳想做老板娘可以,那得等我茶馆积赚了钱,能够供养妳了,花花大轿不敢说,至少也得用顶小轿把妳接过去,点一对红烛,请两桌小酒席,有那么一回事才成。我也不是金童,妳也不是玉女,咱们正好配上,一家一道的过日子,我是这么打算过的。 哎哟,你这个耍舌头的,你真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小叫天叫说:像我这种女人,哪会梦想坐什么花花大轿,坐进去怎么敢出来?脸不羞成大红布才怪了呢!你真有这份心,我走过去都成。我宁可受些委屈,可不愿意再拖再等。 话是这样说了,小叫天果然很快就坐到茶馆的柜台上去了,如她所说,她是自己走过去的。在她的心里,认定费啸猴这种人跟她最适合,他既改邪归正,她就安分从良;费啸猴年轻力壮,人也长得挺俊,好些方面都能满足她,她并不真的想在五河原厮混下去,她有钱跟费啸猴换个地方,远到人们弄不清她的出身来历,那时候,她才真的能变成老板娘。如今在这儿,满座茶客里,有好些人曾经上过她的床,即使费啸猴不介意,她也很难抬得起头来的,她没打算在五河原长久定居落户。 费啸猴居然开了茶馆,又居然把小叫天接来当了老板娘,这使葛威镇长和马万里都觉得宽慰不少,认为费啸猴也许真的是听了他妹子小花的劝告,改邪归正了。万威更认为费啸猴能悬崖勒马,不失是聪明的举措,谁说世上坏人不能变好?费啸猴不是开了个例吗? 费啸猴这一变,可把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气坏了。因为这两个人,得罪了在北边地段上混世的魔王丘老大。丘老大手下的实力,强过他们太多,套句俗话说:拔根汗毛也粗过他们的腰眼。黑霸天的人,被丘老大在四处整得抱头鼠窜,百里张的人,在外边被整得七零八落,害得两个人缩伏在五河原惶徨无计,满心指望费啸猴这个煞手,能帮帮他们的忙,费啸猴若真的洗手,那两个就没有好混的了。 他们把费啸猴约出去谈心。黑霸天说起他们和丘老大为争地盘反目的事,以及受了丘老大的逼迫,情形很艰困,希望费啸猴能伸出援手。 我说过我不混了!费啸猴说:两位把这些事说给我听也没有用。你们再惨,总还有百儿八十支枪跟着你们,我呢?老实说我早把那管匣枪用油纸包妥封窖了,我拿什么帮两位?挺着那话能当枪使吗?用得不在地方呀! 甭提了!黑霸天懊闷的说:你窝囊就窝囊在那话上,咱们可是早就劝告过你,要你甭沾小叫天,你偏叫她给拴上了,让她夹着那只破碗,猴在你茶馆的柜台上,人模人样的做老板娘!你真的就打算冲茶倒水过一辈子? 有什么不妥的?费啸猴反问说:那总比趟浑水,被快马刘雄捉去砍头枪毙要好。我若有一天身上钉着血案,像杨子高那样,你们把脖子一缩,谁又能帮得了我姓费的?嘿嘿,两位,我是看透了。 不不不,老弟台!百里张有些着急了,连忙摇手说:你跟杨子高全不一样,今天你要答允出头助咱们一臂之力,咱们就叩头上香,结成生死弟兄,尔后,你的事,也就是咱们的事,豁掉老命也得护着你的。 话倒是说得很动听,费啸猴说:若依我的性子,以及我跟两位平素那份交情,你们受了姓丘的逼迫,我实在应该帮帮两位的忙的。不过,如今小叫天她明着跟我过日子了,那娘儿们勉强算是安分从良,她还会肯让我再回到刀头舐血的行当里去打滚吗? !她要是听着这回事,她会又跳又叫,闹得四邻皆知的,那时我还没有张起枪来,只怕马万里就会把我攫着了。 若嫌那个娘儿们坏事,那倒很简单!黑霸天说:你碍着跟她的情份,不好动手,让我替你一脚把她踹下河去,你不就没有顾忌了? ! 笑话,费啸猴说:你知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那雌货是有身价的,你踢掉她,拿什么来赔? ! 嘿嘿,瞧你一个出了名的闯将,怎会变成这般小器巴拉的? !黑霸天也半真半假的说:照你所花费的,加上一倍,另外我再买个南方的俏货给你,包管比小叫天那朵土烟花强上百倍,我敢跟你拍巴掌! 我看还是算了罢,费啸猴的话头儿,多少露出一些并没决绝的缝隙来:两位今晚替我画了个梦,真让我像喝多了酒,有些飘飘然,恍惚飞进天云眼里去了,我回头想想,人还是安分点儿好,这事,咱们不妨搁一搁,日后再谈罢。 老弟,咱们是火烧屁眼门儿,急得坐全坐不住了,你还在一边烧慢火,不是存心熬人么?百里张站起来,来回踱着,忧急的说:你究竟要搁多久呢? 你忙个什么劲儿?费啸猴用暧味的鼻音说:你们还在乎十朝半月的吗?旁的不说,我那茶馆总得要收拾收拾,万一要是搅和上了,我在五河原不能留下尾巴让人踩,我是按理说的话。 费啸猴披起衣裳,晃晃荡荡的走了。 他回到屋里,见着小叫天,掩上门,很恐慌的对她说:我是打算改邪归正做好人,才辛辛苦苦张罗一笔本钱来开茶馆的,谁知道黑道上有仇家来逼迫我。我若是打算硬拼,就得拔枪杀人,犯下血案来;若是打算避,就得收拾细软,带着妳一道儿远走高飞,茶馆,我打算盘让给旁人了。这两条路,妳以为该走哪一条? 小叫天有些发呆了。她知道像杨子高和费啸猴这类的闯将,平素难免结仇,如果一个仇家,能逼得他在当地站不住脚,不用说,对方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这些日子,她跟着费啸猴过日子,觉得他不像杨子高那样,把自己当成破鞋趿,他要真单枪匹马的和仇家拼命,不论他杀了人或是被杀,都是她不愿见到的。 我看,咱们收拾离开五河原,到远地闯码头去算了。不跟仇家去缠,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动身呢? 当然越快越好。费啸猴说:我这就得找人帮忙,把茶馆悄悄的盘让出去,收一笔现金带着。到了外边,做生意要本钱,开门七件事,处处都得钱,我能凑合的钱很有限,只怕日后多少会使妳受委屈了! 这你放心。小叫天说:我手边还有些私蓄,大多是死鬼杨子高留下来的,我没敢动它,也一直没跟你商量,如今既打算走,也用不着瞒着你了。有两口箱子,除了现洋,都是珠宝首饰,我想总能折合上万的银洋。日后咱们到了通都大邑,用它们来做买卖,日子是不用愁的,但这事可不能让旁人知道。 杨子高这个老混家,真说得上是积案如山,费啸猴说:要不然,他哪能积下这许多钱?我跟他,虽同是单行独闯起的家,其实根本不在一条道儿上。他做案做得多,手段太毒辣,到头来尸横街头,浑身窟窿眼儿,这笔钱,妳留着倒也罢了。 分什么是我的你的?小叫天说:实在说,杨子高如今是伏了法啦,要不然,我连一文也落不着。当时,县里来的快马刘雄要捉他,马万里所率的乡队帮忙,杨子高在我屋里擦枪,我骇怕得要死,他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他夸说凭他的枪法,刘雄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我实在没料到,他会被人家很快的踢倒了捆上的。 是啊,这事我也透着奇怪,一直没问過妳。费啸猴说:我的仇家是杨子高的朋友,他这回冲着我来,其实也是来找妳的。 找我?小叫天脸色微变,叫说:平白的找我干什么?杨子高又不是我杀的。 当然不会是妳杀的,费啸猴说:妳可曾听到外间的传言?说是杨子高在被捕时,匣枪发不出枪火,他的弹匣被人偷偷的换掉了,而动手脚的人是妳!他们說妳受了葛威的好处,为贪一份花红奖赏,暗中把杨子高给卖了!我那仇家知道我跟妳在一起过日子,要我把人交给他们,另外就是杨子高积下的做案得来的钱,也要如数交给他们!我当然不会肯,他们却也不会罢手的。 他们知道了?小叫天的声音有些抖索说:天哪!他们怎会那么快就知道的呢? 那么说,妳真的是做了? ! 我怎会知道,小叫天说:是马万里队长着人把我带去的,带到葛镇长宅子里,他们都要我乘机换弹匣,说是怕杨子高开枪拒捕,滥杀无辜,我怎敢不干?他们又说,我做了这事,有奖赏,他们还担保我在五河原性命安全。 那是瞎话,费啸猴说:妳真要被人伸枪打死了,他们能捐口薄皮棺材给妳睡就是好的了!如今只有咱们两人自己想法子,才能救得了自己。连黑霸天、百里张那伙人,全都靠不住啦。人说: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他们若风闻有这么一笔巨款藏在妳手里,他们就算看我的面子护着妳,也是要分钱的。 我明白,小叫天说:不能找旁人。 咱们要动就得赶快了,费啸猴说:晚一步,咱们就会被人吊住,走不了啦!盘掉茶馆,至迟明天就能办妥,妳的那两口箱子藏在什么地方?也要趁早起货,不然就来不及啦! 箱子是杨子高埋的,小叫天说:在我宅后小土地庙边,老榆树根底下,我从没动过,要起货,得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带着铁锹,摸黑去起。 好。费啸猴说:我得先雇妥一只船,咱们带着这许多货,走旱路不方便,也太显眼了! 事情究竟是怎样办的?除了黑霸天、百里张和费啸猴,不会有旁人知道! 那天晚上,南河码头不远的戏园子里有新来的戏班子上戏。小叫天浓妆艳抹,离开茶馆去听戏,费啸猴仍然留在茶馆里招呼生意。但小叫天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几天后,有人在下游发现她起了水的尸首,浑身没有一点外伤,证实是失足落水溺毙的。 葛威镇长到茶馆来查问过,费啸猴并不隐讳小叫天确实和他姘居,她失踪那天,他在茶馆里一步也没有动过!一切的事证都对他有利,费啸猴更指天划地的说: 葛大爷,我姓费的如今在五河原生根落脚,开了茶馆,我会坑害跟我姘居的女人,天底下有这样笨的人嚒?小叫天是个烟花出身的女人,我就是混世闯道,也不会找上她,您办案讲公平,可不能冤我! 葛威和马万里确也非常卖力的追查过,毫无迹象证明小叫天是被人谋害的,只好把她当成失足坠水溺毙,由镇上捐出一口薄皮棺把她给收葬了。 这时候,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到茶馆后屋跟费啸猴见了面了。 如今你该没有牵挂了罢?啸猴,黑霸天说:我决没忘记,我欠你一个女人,等我物色妥当了,会替你送过来的。 你们两个,也太辣了!费啸猴淡淡的笑了笑说:我并没要你们这样干,我原打算雇条船,把她送走了事的,我跟她,多少有点露水情份在,你们逼我出头帮忙,也不是这样的逼法啊? ! 那个尤物,真太迷人了!百里张眯起眼来说:我要是你,我也会埋怨的。不过,南方的好货色多得很,咱们决不让你老弟吃亏。 事情过去了,就不必再谈了!费啸猴说:如今咱们谈正经的,你们要我帮忙对付丘老大,你们不妨把结怨的经过,全摊在桌面上,咱们一道儿研究研究!这个忙,我该怎样帮法? 事情是这么起的,黑霸天说:我跟百里张两个,在五河原这一带混世,他丘老大盘踞北地好几个县份,咱们可从没犯过他,也许这回快马刘雄下来办案,和乡队合力捉住了杨子高,在五河原当地枪决了,丘老大认为咱们没伸援手,不够朋友,因此迁怒到咱们头上来啦!我跟百里张两个,差了人到北地去买马,一共有卅多匹口马,全被丘老大给截了! 当时我还以为是双方误会,百里张说:我跟黑霸天写了帖,备了礼,着人送过去,希望丘老大能看在咱们兄弟的面子上,把那些马还给咱们,谁知他反脸不认人,根本不加理会,告诉去见他的人,说是不准咱们踩过他的地界一步。老弟,你知道的,北边几县不让咱们通过,咱们只能缩伏在五河原啦! 然后,下面就闹开了!黑霸天说:丘老大把截留的马匹留在二道林子那边的红泥庄,咱们纠合全部枪枝,想把马匹夺回来,但他的人手和枪枝都多过咱们,那一火打下来,咱们没顶得住,前面五个集镇,全都给姓丘的占去了。咱们的人要是被他攫着,全叫整得面目全非,这几天,抬到镇上来求医的,有七八个了。 丘老大是北八县的总瓢把子,费啸猴想了想说:他的身价、排场,可要比两位大得多,杨子高当年跟他磕过头,认他做干老子,他的干儿子死在五河原,两位没伸援手,他心里怎会不记恨? 他记恨咱们有啥用场?黑霸天说:人是快马刘雄,伙着葛威和马万里办的,他丘老大真的有本事,也该先找他们算账,怎么找出咱们头上了呢? ! 我怎么会知道?费啸猴摇摇头说:事情的经过始末我算弄明白了,两位打算要我帮什么样的忙呢?我只是一个人,一管匣枪,若论对付丘老大,我可连边儿全沾不上。 目前咱们不会求你拔枪的,百里张说:你跟杨子高是走在一道儿的朋友,他是怎么犯了血案伏了法,你也很清楚,当时咱们不是不帮忙,而是不能动,快马刘雄来了个就地正法的绝招,咱们事先可是全不知道!丘老大若是为这个怪罪咱们,你不妨出头说句话,消解消解,咱们只求他不要再误会下去,把那些马归还,就成了!你没卷进这场是非,说话要好说些。 百里张说着,取出一纸银票来,递给费啸猴,带着笑说: 这点儿不能说是酬金,只能算是一点路费,一千块钱,只能算是使咱们脸红的数目,不过,我跟黑霸天两个,最近是霉运当头,实在太拮据了。 费啸猴把那张银票看了看,伸出指头,可有可无的弹了两下,吹口气,折妥了揣进怀里去说: 钱不算少,事不算大,冲着两位这份诚意,我去替你们揩这次屁股去。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去求见丘老大,负责当面把话给说到,至于他怎么说法,我只能照话传,我不敢保险能摆得平。 那当然,黑霸天说:只要老弟你肯答应为咱们跑这一趟,咱们就感激不尽啦! 费啸猴是买茶叶的名义,坐船离开五河原的。事情办得很快,连来连去,不过四天的时间,他回来跟黑霸天和百里张碰了面,摇头说: 事情可不如你们所说的那么简单,丘老大认为两位常住五河原,跟拳师萧金那伙人有默契,又跟葛威镇长混在一道儿,卖掉五河原这座重要的码头,前不久,他的一船黑货,在这儿被快马刘雄领人截获了,他认定这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你们却放手不管,坐看他的笑话,他才着人截留你们的马匹。他说:你们要马可以,他要那船货,若果没有货,割了刘雄的脑袋送过去也可以,至于杨子高杀人偿命,他认为他会直接处断,和两位无关,你们当初的猜测,算是猜错了。 你算带回一个难题目了,黑霸天说:黑货被官里没收掉,咱们怎么能追得回来?至于割掉刘雄的脑袋,去换那几十匹马,咱们恐怕也很难办得到。刘雄是这许多县份里,最精明干练的办案人物,萧金老拳师散在各处的徒弟们,都跟他有交情,也就是说,他到处都有帮手,咱们真能在暗中放倒他,当然没有话说,要是没放倒,让他踩案踩到咱们头上来,五河原这块地方,咱们就再也蹲不住了! 其实,想除掉刘雄,并不算太难。费啸猴说:有快马刘雄这号人物人物在压着,咱们在县里不敢做案,不敢动弹,混世混不出脸面来,倒不如像我这样,缩着头开个小茶馆算了!刘雄枪新,马快,会动头脑,都是不错的,但你们忽略了一层,因为他太有仗恃,行动也就很大意,在县境里面,他绝不会想到有人敢动手对付他,你们要真找妥适当的机会把刘雄盘倒,立刻就有了大名声啦!县里失去刘雄,就像失去了眼,再没谁追案追到你们头上了,这不光是为了跟丘老大修好,也是为了两位日后混世,好打开局面呀! 费啸猴这番话,显然把黑霸天说动了,他眼睛眉毛乐得直动说: 对啦,百里张,这主意咱们早该想起来的!如今咱们不单被刘雄压得透不过气来,连葛威和马万里的脸色,咱们都得看,葛威和马万里咱们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外是跟刘雄拉得紧,除掉了刘雄,再没有人替葛威和上面搭桥,一个小小的五河原镇上,三五天换一任也不算一回事,我的护驾枪手都能干,那时候,这个集镇全握在咱们手里,打起地方的旗号混世,才好明白的招兵买马。 不错,百里张一乐,两眼就眯成一条缝,跟黑霸天形成明显不同的表情的对照,他说:要真是能一举除掉刘雄,再把葛威和马万里拔除,使五河原落在咱们手上,我敢说不出三年,咱们的实力就会强过他丘老大多多,即使有冲突,也不会买他的账了。 除刘雄的事,我只出出主意,费啸猴说:日后真要对付葛威和马万里,我会出力的。 丘老大究竟是怎么说的?黑霸天和百里张并没当面听着,只能听费啸猴传话了。但费啸猴言谈间挑动他们去对付快马刘雄、葛威镇长和马万里队长三个人,却说到黑霸天和百里张的心眼里去了。 本来,黑道人物和官里的立场不同,就这么彼此迁就现实的相处在一起,双方都觉得有些别扭。快马刘雄很明白的表示过他的立场:只要他不奉命追办案子,他决不会随便办人。葛威也表示只要五河原当地不出命案,保持地方平静,他并无意开罪谁。这样的态度不算紧,但却在无形中给黑道人物一种约束想在县境之内做案,只要有人告,有人追,刘雄便会六亲不认的追捕。杨子高伏法,业已成为典型的例子,对黑霸天和百里张这两股规模不算大的股匪形成极大的威胁。 两人不愿意拆班子散伙,又不敢冒险做案,怎么办呢?便差人去贩马,走单帮,运黑货,暂时维持着,这样赚钱,当然没有明火执仗的卷掠过瘾,他们想动刘雄的心思,是早就有了。 费啸猴一直冷眼旁观,摸得清清楚楚,正好丘老大托他递话时,多少有这么一层意思,他便略微加点儿油和醋,便在暗中扇了几扇子,使那两个心里的暗火烧成明火罢了。 除掉他想除掉的人,却不必由自己动手,该是最如意的事情。他和杨子高虽同是出名闯将,他自觉他比杨子高更混得高明,不会像他那样有勇无谋。而且,他觉得百里张在黑道上一向是以机智闻名,但也要比自己矮上两个头皮,何况百里张有谋无勇,必得要靠黑霸天和他配合起来才能动得了。 嘿嘿,让他们去设计动手去罢!他对自己说:事情真的干成了,得利,我费啸猴算一份儿;事情出了岔儿,快马刘雄总会先找他们,一时还找不到我的头上! 使他最感到得意的,是他用借刀杀人的方法除掉了小叫天那个女人,得着了杨子高多年做案积下的钱财。杨子高丢了命,钱财归他独得,有了那笔钱,情况好时,他可以放胆在五河原闯下去,混下去,情况若是不利,他随时可以远走高飞,走到哪儿,都不愁衣食,这种有进有退的想法,又岂是丘老大、黑霸天和百里张之流的人物能想得出来的? 这样看来,我费啸猴才真是能左右五河原一带风云的大混家呢! 当然,费啸猴这种深沉的心计,是不会流露出来的。当百里张和黑霸天苦心积虑的设计磨算快马刘雄的时刻,他请来一个唱梨花大鼓的妞儿,每晚在他的茶馆里响鼓开场子,因为唱得精采,茶客们麕聚着,场面异常的热闹,连葛威和马万里也都成为座上客了。 费啸猴一点都不搭茶馆老板的架子,他亲自拎壶,替客人冲茶倒水。葛威看了,对马万里说: 真是想不到,费啸猴这个家伙,果然改邪归正,老实勤快起来了! 很难说,马万里说:这个人心计深,凡事不形于色,单看目前还是不够的。这些闯将的性格,我很清楚,他们都有过满手血腥,才混出闯将的名头来的。想当年,闯王李自成在起家之前,也在他老家卖过傻,后来不止一回归顺过,咱们仍得牢牢的看住他,要不然,五河原是不得平静的。 尽管马万里心里对费啸猴极不信任,做了茶馆老板的费啸猴却一直循规蹈矩,长衫大褂的一股斯文气,连匣枪都不带了,这样的人,你无法说他早先如何如何,就硬指他如今还是亡命徒。也许他有改过迁善的心,真的变得规矩老实了呢? !葛威镇长做人宽和,他是抱着这种想法的。镇长和乡队长的看法有了出入,那只有等着瞧了。 马万里只管注意着费啸猴,五河原镇北可又出了大案子啦。这次案子出在二道林子附近的河面上,船被洗劫了,上面有一笔数目大得惊人的饷银,光是劫银还不打紧,押船的兵勇也被掳走了。 这案子发生的地点,恰巧在丘老大和黑霸天他们地盘交界的地方,一时不敢断定是哪帮人动的手。由于那地段也正挂上五河原辖境的边儿,马万里便不得不管,这当口,快马刘雄又被逼出来办案了。他来到五河原时,没有带着手下,只是一个人,一匹马,径自拴在葛威镇长的宅前,进屋找葛威和马万里谈话。 黑道上的这些家伙,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说:敢情是咱们上回翦除了闯将杨子高,他们心里不服气,存心要显显颜色,拿这种平常人挑不起的大案子来砸我?想敲掉我的饭碗? 兄弟业已初初的查过了!马万里说:在五河原这个地面上,只有两股人的势力,那就是黑霸天和百里张。根据他们过去作案的情形判断,他们两个还没有这么大的胆气,敢公然截住运饷的船只,掳走兵勇。如今他们两个,也还在镇上混,不难召来问个明白,至于丘老大那边,由于不在镇界之内,情形我就不熟悉了。 无论如何,案子既然闹出来了,这个担子,兄弟就得一肩挑。快马刘雄说:两位在地方上管事,兄弟只盼望在必要的时刻,能鼎力协助,那兄弟就感激不尽了!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要是方便的话,我倒盼葛大爷您能出面邀约一下,让我跟他们见个面,若用传唤问话的方式,那就太唐突,也太惊动了。 这很简单,葛威说:我这就安排一桌酒席,着人送帖子过去,约他们来宅用晚饭,您有话,不妨在酒席上谈,这样,不会惊动旁人的。 葛威一散帖子,便把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约到了,这两个见到快马刘雄,一脸意外的神情。 刘大爷,该不是五河原又出了案子了?黑霸天说:要不然,您怎么在这种大冷天赶的来? 不错,刘雄说:二道林子那边官船劫案,丢了饷不说,几个押船的兵勇也叫扣啦!这案子你们两位难道没有风闻? 哦,您说二道林子!百里张说:那该是北边丘老大的地盘,他手下的皮小刀子、石小麻子和周一棍,常在那边活动。前不久,为了丘老大截留了咱们的一拨马匹,咱们手底下人去夺马,被对方打得很惨,五河原以北,咱们再站不住脚了。 咱们窝在镇上惶惶无计,哪还敢做这样的案子!黑霸天说:我敢保险,这宗案子,十有八九是丘老大手下人干的,即使他本人没参与,他也该知道! 嗯,但愿两位说的是真话,刘雄说:尽管他丘老大势力盖过半边天,但这案子还是要破的。两位今晚上所说的话,要是有谎,那日后我刘雄可就扛不住了! 您放心,刘大爷。黑霸天说:咱们得罪了丘老大,如今是在葛大爷和马大爷翅膀底下缩头避难,案子真要黏到咱们头上,您随时可以留人,走不了的! 咱们看到您刘大爷下来办案,心里可真是透着欢喜呢!百里张说:丘老大真要犯下重案,被扳倒了,咱们才有出头的日子。您若是信得过,咱们愿意帮您查察,耳朵刮着任何风声,都会一五一十告诉您的。 这样很好,刘雄说:难得两位这么热心诚恳,咱们不妨把案子暂时放在一边,好好的多喝几杯。等到日后真有用得着两位帮忙的时刻,我自会开口的。 一顿酒饭吃罢,刘雄把黑霸天和百里张送走了。 葛大爷和万里兄,你们觉得怎么样?刘雄说:他们所说的话,可信吗? 他们为了马匹的事,确跟丘老大那边有了摩擦,马万里说:在二道林子那儿,双方为夺马起过火拼。黑霸天和百里张的两股人合拢,也敌不过丘老大手底下的那几个煞星,死的人不少,但他们决不会报官的,至于受伤抬回五河原就医的,总有七八个,我曾经盘查过。按照这种情形,他们在二道林子附近河面上截船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他们今晚说的话,多少有几分可信,当然,这只是按常理推测,深一步追查仍然很要紧的。 我打算明天一清早动身,快马刘雄说:先到二道林子附近走一趟,察看案发的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想侦破这宗案子,线索最要紧了! 不成,葛威镇长关切的说:你想一个人单独去,那太担风险了。二道林子那边岗峦起伏,地势复杂,黑道人物既能横下心扣留兵勇,难道不会对付您这个办案的人? 镇长说得不错。马万里说:我可以调出十多匹马,我带着人陪您一道儿去走一趟。 用不着。快马刘雄说:我的人业已在石家潭那边在等着了,我倒盼望万里兄替我看守着镇上的这几个混家,包括如今开了茶馆的费啸猴在内,在案子没侦破之前,对谁都不能信任! 快马刘雄不愧是各县里办案的高手,他到案发的现场去转了半天,就有了新的发现。他在河堆附近不远的柳树行子下面,发觉有些新土的痕迹,他着手下挖开那些新土,一个一个,像拔萝卜似的拔出四个押船的兵勇的尸体来。不用说,做案的人把饷银截走了,又来了一个杀人灭口,使这宗案子,显得更严重了。 这些兵勇的尸体,被运回五河原装棺,再雇船经水路运回县城去。临到这当口,二道林子劫船案才沸沸扬扬的传了开来,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著。这些年的局势不算安稳,但像这样的案子还很少见过,大家都睁着眼,等着看快马刘雄怎么办这宗案子?怎样找出凶手来? 黑霸天和百里张两个,显得很安逸,夜晚出现在费啸猴开设的茶馆里,叼着烟卷儿,跷起二郎腿听人唱小曲儿。这种案子不是他们干的,快马刘雄当然找不到他们的头上来,他们乐得冷眼旁观,先瞧瞧刘雄怎样跟丘老大去斗法?刘雄若是扳倒了丘老大,他们威胁没有了,便能乘机扩展地盘。刘雄若反被丘老大整倒,他们就不必亲自动手,再去央请费啸猴出面,跟丘老大取得调和。总之,这宗凭空而起的案件,对他们是有利的。 你说,费老弟,黑霸天对费啸猴说:你说这案子是不是丘老大着人干的? 这还用说吗?费啸猴笑笑说:快马刘雄办案太神气了,竟然把杨子高开了刀,他是存心杀鸡儆猴,让黑道上的人不敢动弹!丘老大干出这一票惊天动地的,分明是要出快马刘雄的洋相,这可是明摆着的,刘雄即使知道是谁干的,他又能怎样?他手边那点儿人,能奈何得了丘老大吗?没有确实证据抓在手里,他怎么去捉人犯?丘老大来个死不认账,刘雄一样没办法。 案子若是办不成,百里张说:快马刘雄的差事,恐怕就保不住了!你还要咱们动手吗? 暂时不必动了。费啸猴说:坐山观虎斗,不是很舒坦吗?我原就没打算出头插脚管这档子事的,马万里正派人钉着咱们。两位老哥既没事,你们也就不必在人前晃荡了,找个烟铺躺着去罢!万一刘雄背后有了硬扎的靠山,能办案拿人,咱们再另想法子对付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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