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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蹲的和混的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4572 2023-02-05
尖冷的西风扫着荒路边的干叶,蝶似的逐舞着,暮色加上沙烟,使郊野更显得混浊苍茫,就在这种苍茫中,荒路那一头出现一个赶路的人影,他伛偻着背脊,缩着脖颈,脚步有些虚飘,也有些颠踬,仿佛要被路面上浮沙黏住似的。按理说,在这种季节上路的,多半是客商负贩,有的骑着牲口,有的推车挑担子,而这个单身的路客,肩膀上只背着一个薄薄的老蓝布小包袱,连包袱都破出洞来,显见是个落魄的汉子。 那汉子走过一排光秃的行树林子,抬起头来,眯眼远眺着浮现在暮色中的集市参差脊影,多皱的三角脸上显得十分迟疑,他把一口热气嘘进冷风,喃喃吐出几个字: 嗨,一转眼,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是他赌咒发誓离开那集市的日子,他的拜弟做锡匠的陈宝贵,红着眼劝他咽口气重新埋头做起,那是夜晚,把兄弟俩泡了两盏茶,面对面坐在蔡家茶馆里,锡匠劝他留在家里,句句话都说得滴出血来,但却没能留得住他,当时有股气梗在心里:我朱羽隆天生是混世走道的材料,不是坐脚跟蹲家窝的老土,你蔡阳集为了我牵人一条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窝蜂的挫辱我,吊打我四十皮鞭不说,还要逼我敲更三年,有任何人家失窃,唯我是问,天下那有捺着人在地上踩的?连它娘泥人也还有三分泥性呢!不错,自己就是那样走的,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炷香,我朱羽隆若不扬名立万,绝不回头!

谁会料得到这十多年时不济,三番两次打信回来,请蹲窝的把弟接济款项,开过烟馆、设过赌场,全垮掉了不说,连吃两场官司,坐了六、七年大牢,临到开释的时刻,老狱卒冷冷丢下一句话:朱羽隆,你打那儿来,还回那儿去吧! 连它娘路费盘川,都是那老狱卒送的。两头落空,原想在树桠挂条绳,伸进脖子去了结自己的,偏偏遇上个拾大粪的老头不识相,硬把自己救了回来,一向自诩为混世大爷,混到这步田地,活着真是毫无味道了! 当年自己根本没把锡匠把弟陈宝贵放在眼下,他那种武大郎式的块头儿,老老实实蹲家窝的性格,应该是一辈子出不了头的,谁想到那个快乐的小矮子,居然成为百里方圆之内手艺最精巧的锡匠,听说他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不少田地,盖了一幢颇像样的砖包角新屋,更娶了老婆,生了儿女,做起富裕的财主来了!人比人,气死人,可不是?我朱羽隆亏欠他的人情,这回回来怎么见他?这可是人人有脸,树树有皮呀!

那怕心里结了满把疙瘩,有了天大的为难呢,总是另一码事儿,今晚总不能蹲在野地上过,让冷风把活人吹成一只风鸡,非得强打精神赶到蔡阳集去不可。 缩头一转念,像这么寒冷的夜晚,巷街里少见人踪,自己只要把毡帽的帽檐扯低,严严遮住眼眉,有谁会掀起帽子辨认?即使有人瞧见,又有谁会认得出十八年前的朱羽隆来?当时那个一心闯荡的人物早已死了,只留下一个空壳子在世上晃荡。 有了先埋头进镇的想法,落魄的汉子便不自觉的在腰肚子里摸索起来,不错,袋里还剩下一点钱,可供他买些热茶饭,住一宿客栈的,他这回回到蔡阳集,只有一处可以投奔,那就是把弟锡匠陈宝贵的家,他无法再混世走道吃排头了,宁愿跟锡匠打小工,做助手,讨碗安稳饭吃吃,借他的屋檐避避风霜。好在身上还有最后一点钱,能冻不死饿不昏的度过一两天的日子。锡匠的新家不在镇上,也不知门朝那儿?不过,这并不打紧,只要开口问旁人,集市上总会有人知道蔡阳集并没有第二个锡匠。

蔡阳集的夜晚冷落萧条,秋风把人们都扫进屋里去了,只在门缝和窗隙间,透出一丝油黄色的灯,朱羽隆像只饿鼠般的溜到街上来,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沿着街檐的廊影走着。集市上的蔡家茶楼是全镇最热闹的,盖碗茶,翘起二郎腿,跟地面上一些青皮二流子闲扯,那时虽也飘流打浪的一个人,没枪没马,但要比当地那些地头蛇多走过一些路,多见过一些码头,只凭一张嘴皮儿胡吹乱盖,他也能把黑的说白,死的说活,当初不是就这样跟锡匠陈宝贵叩头拜把子的吗?如今茶楼的灯火像一条条噬人的蛇,咬中他心里的痛处,使他急速的弯进街角一条小巷里来了。 他在一家小饭馆里叫了两碟小菜和一壶老酒暖暖身子,一面喝着酒,一面算着他怎样和把弟陈宝贵见面?陈宝贵是个一棍打不出屁来的老实人,这些年一直帮他的忙,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他再是混得秋了水,对方也不开口嘲笑他,不过,自己再不争气,也总兄为大,囊空如洗跑来投靠,一身破烂,满把虱子,见了从没见过面的姪儿姪女,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手,那真也太没有脸面了,朱羽隆混得好混得歹,总还是个混人的呀!

看光景,非弄笔钱充门面不可! 嗨!钱从那儿来呢?朱羽隆心里明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做案,十八年前偷牵人家的牛,那是他头一次在蔡阳集做案,出师不利失了风,这些年一直走霉运,十有八九是那回失风种的根,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在外地两次被捕,坐六、七年的大牢了。 不过,朱羽隆总有些不甘心,人背时不会背一辈子,人生像个赌台,谁赌输了不想翻本?这一回得要好好的计算计算,当初做案,只想学传说里的独脚强盗,贪得无厌又不自量力,所以才弄出漏子来,假如小心选个地方,最好是选个四边不靠的孤庄子,先放话威吓,再耍上一点花样,对方一吓,也许乖乖的把成袋洋钱扔出来,那可就轻松简便多了! 对!找妥客栈,出去溜溜去!他这样对自己说。

找妥客栈,洗了把脸,朱羽隆真的出门溜达去了,他一个人,既没有枪枝,又没有马匠,更找不到帮手,想做案谈何容易,至少在蔡阳集上他根本无法动手,他趁着晕蒙的月色走出北街梢,走到一条野河边,发现那儿有个孤单单的三合院,宅子四围都是野芦和老柳,看样子,这家人家分明有几文,通常有钱的人多半怕事,只要狮子大开口,开口要它三、五十块银洋的过路钱并不为过,但一味软讨是不成的,必得虚声恫吓才行,光是虚声恫吓也不一定就灵验,必要时得响上一两枪才奏效。他绕着这所宅院走了一圈,到底被他想出方法来了。 嘿,瞧明天夜晚吧!他喃喃的说:弄到了钱,老子得做一套新衣,去见我那把弟,也好给姪儿姪女一分见面礼! 二天夜晚,朱羽隆又转到那所宅院旁的柳丛里来了,他这回带来了一些应用的物件一条火绳,一串大炮竹,一只空的煤油箱子,等到天起更的时刻,他扯开喉咙叫唤说:

屋里的,替我竖起两耳听着,老子是西口的黄大爷,率领一般兄弟,途经这儿,缺少路费盘川,只好开口募上一笔,为数不多,有三十块大洋也就够了!你们宅子前后左右,都叫咱们把着啦,限你们一炷香的时刻,把钱装在袋里扔出来,要不然,休怪黄大爷翻脸,要你们这宅子地塌土平! 他开口叫唤前,屋里透着灯火亮,他这么一叫唤,屋里的灯火突然熄灭了,没有人回话,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朱羽隆究竟是混过世的,等了一会儿,觉得光景不对,一般说来,黑道上的人既已叫出盘口,屋主如果胆小怕事,就会立即出声回应,或是如数答允,或是求请略减,至少还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有些屋主心里骇怕,表面上尽量夸大,说他有护院的枪枝,不畏惧开火,压尾却转转话头,卖足人情,说是看面子,送少数路仪,意思意思,免得彼此伤了和气。凡遇这两种情形,叫出的盘口不会落空,多少能得到一些,最怕的,就是灯火全熄,死不吭声,使人弄不清宅里的虚实,因为屋主不吭,已表示他决心周旋到底了。

他十多年没回蔡阳集,对当地的情形不熟悉,这宅子里的屋主是谁?是什么样的出身来历,匆促间他根本没有打听过,既然骑到老虎背上,想下来就不容易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撑持下去,僵了一会儿,他又喊话说: 嗳!屋里头的,怎么老子的春风灌不进你那驴耳?一炷香的时辰早已过啦,快替我把钱袋扔出来!要不然,老子可没那份耐心!那前门的李七,后门的张四,替我拉闩子顶火,响两枪给他们听听! 他一面这样的喊着,一面取出一颗大炮竹,点燃了,扔进煤油箱子,轰的一声巨响,听声音,果然和放枪差不多,前门放一颗,把煤油箱扔到后门再放一颗,表示响枪威吓,催促屋主扔钱之意,满以为这样一来,等不多久,就可以拎着钱走路了。 谁知正当他拎着煤油箱在月光下奔跑的时刻,他听到一声真正的枪响,巨大的枪响哗朗朗的朝四野传开,活像掀翻了一块天;同时,朱羽隆自觉左面大腿桠又麻又热,又黏又湿,伸手一摸,老天爷,满巴掌都是血!原来屋主有枪,一枪就射中了自己。情形糟到这种程度,却是始料未及的,临到这种辰光,钱可以不要,命却不可不保啦!这一枪打得不轻,子弹斜斜穿贯大腿。朱羽隆跑是无法跑了,只有一路拖着腿在地上爬。

二天上午,锡匠陈宝贵骑着一匹小毛驴到镇上来,进了蔡家茶馆,泡了一盏茶,一口没喝,跟茶馆的老板蔡大爷谈起他的遭遇来。 您说怪不怪,不知那来一个毛贼?昨夜跑到我宅子外面放声恫吓,他冒充是匪头子,迫我送三十块大洋的路费,我没理会他,他又用煤油箱放炮竹吓我,我气不过,放了一枪! 打得好!蔡大爷说:打中了没有? 我想是打中了!锡匠说:早上我出去看,火绳、炮竹、一只煤油箱丢在屋外,地上一路洒着血滴,那个贼是逃到蔡阳集上来了! 有这等事?蔡大爷说:那他是逃不掉的,他挂彩带伤,咱们只要顺着血滴,就能找到他藏身的地方了!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大胆的毛贼,敢在蔡阳集附近闹事?咱们把他捆了送官也好。 走走走,咱们跟你一道去!好些好事的茶客,也跟着起哄说:自打十多年前,朱羽隆走后,咱们这儿一直都没闹过这种事了。

他们在锡匠带领之下,从北街留有血迹的地方,一路朝南又转朝东,找到德春中药铺门口,血迹不见了,蔡大爷便问德春堂的掌柜说: 朱老,您可见一个汉子,负伤来求治的? 有啊!朱老爹说:天还没亮,他就没命的擂门,说是他被强盗劫了,又打了他一枪,我替他止了血,如今正躺在暖房里睡着呢! 嘿,他真会说谎,他本人就是个强盗!蔡大爷说:他昨夜空着手想劫锡匠,却倒挨了一枪,咱们打算把他捆了送官去呢! 还能送官吗?朱老爹摇头说:锡匠,你用什么枪打中他的? 是独子拐儿。锡匠说。 这就是了!朱老爹说:独子拐儿,用的是圆形的铅头子弹,铅里含有剧毒,见血封喉,这个人被和尚头的子弹打中,无药可医,最多维持到天黑,你们进来瞧瞧吧,他的伤口都变黑了!

大伙儿一哄进屋去,锡匠一瞧就傻了眼,大声叫说: 嗳,你不是朱羽隆朱大哥吗? 啊!朱羽隆躺在那儿,两眼湿湿的望着来人说:你是宝贵老弟,我总算是见着你了!你是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嗨,这可不能提了,朱大哥,昨晚上挨枪的原来是你!你知道你要抢的是谁家正是我的宅子呀!锡匠说:你回来该先找我的,发什么要开盘口要钱呢!我要早知是你,说什么也不会开枪啦。 不要提啦!朱羽隆说:我是死要面子,想找些钱,换套新衣,给姪儿女两分见面礼,谁知走错了地方,竟撞到你的宅子上去了,挨枪也是活该的。足见我混的,混不过蹲的,你那独子拐儿太厉害,我死后,还累你赔上一口棺材! 这回他说对了,锡匠就是这么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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