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挑灯练胆

第10章 大汛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27713 2023-02-05
一 黄河就是那么样的一条河,平静的时刻,像奶娘般的有耐性,一旦凶暴起来,虎豹狮象都望尘莫及,何时它平静?何时它凶暴?没准的,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世上既有了这条河,偏就有无数的人一代代的贴在河岸边讨日子,吃足了苦头,逃了千百次难,最后仍会回到老地方,一面怨着,咒着,一面又埋头过着老日子,魏家庄的魏小瘦子就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 打从有记忆的时刻开始,魏小瘦子的脑袋瓜子里,就灌满了种种有关黄河的传言,从上游一直到入海口,仿佛这条河有多少道波浪,人嘴里就有多少个故事,那些故事,固然有悲有喜,若仔细品味,却是苦多于甜,悲多于喜,其中有若干故事,分明是血泪染成的。 不要光拿这些当成故事听咧,花白胡子的老人总这么郑重的叮咛又叮咛:黄河一旦决了堤,身受其害的,可就是你们了!

许多说不出的忧伤留在那些密布皱褶的脸上,魏小瘦子感觉得出来,他明白眼前这条河对于两岸人们严重的影响,上一辈的人,谁都历经灾难,即使多年后回想它,惊悸的神情,仍留在他们的眉影下面。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这条河,人就不活下去,怨叹是一回事。该干什么还得照样的干什么,结婚的鼓乐,照样吹打得喜气洋洋的,新的小口,更不断呱呱坠地,就算是受苦来的,总是到人世上来了,俗话说得好,天塌了,也有人头顶着,魏小瘦子明白这个,早就打算熬忍啦! 十三岁那年,他头一回经历黄河决堤,浑滔滔的大水,树顶高的洪峰,像一条黄色的怪蟒,它腾游过来,吞噬了无数南岸的村落,他的家屋、父母,都被怒涛卷走了,他骑在一棵飘流的树段上,过了一夜。两天才巴着陆地,携家带眷的逃难人多得像蚂蚁,听口音知道他们家乡附近的人,但他却连一张熟悉的脸孔都找不到。

临到那种辰光,你就是哭肿了眼睛,喊哑了喉咙有啥用?一个黑泥鳅般的光臀孩子,肩膀上连个逃难的行囊全没有,只有卷在人堆里,跟着大伙儿走。 在没闹水的县份里,正临到秋收,那些有田有产的人家,恐怕大群的饥民将要抢光他们即将入瓮的粮食,就鸣锣召聚丁勇,拉起刀会和枪会,如临大敌般的护粮,但他们也不愿眼见饥民饿死,便在收成时,故意留下一些残粮在收割过的田地里,任由饥民捡拾。 余粮有限,养活不了一批又一批的饥民,后来的人便整整齐齐的坐在村外挨饿,并举出领头的出面,乞求舍施,领头的人进了庄子,自会拿话打动当地的村民。比如说:咱们不是讨乞维生的叫花子,黄河倒了口,这可是天劫,今年您诸位行好积德救了咱们,来日这边遇荒遇涝,诸位上了咱们的门,咱们一样会回报的!人心都是肉长,这道理谁不明白呢?粮食拨送出一些来,大伙儿分着果腹,吃饱甭谈了,能苟延残喘业已是大幸啦,有人管这种吃法叫吃大滩。

再走上一大段路,到了更富裕一些的县份,就有许多人家和地方官府放赈了,管它官赈也好,民赈也好,饥民们是一例见饭亦叩响头,打心里感恩。逐渐的,广袤的大地,使饥民一面走,一面一股一股的分散开了,他们都明白,人数越少,越容易得到救济,也容易谋生,有力气的,可以留在当地帮人打短工,干杂活,妇道们可以帮人洗衣烧饭,做做帮备的活计,会技能的可以拾起旧有行道,像敲锣卖药,捏泥鸡糖人,或是投身到他们熟悉的行当里去,替人做伙计,只剩下多病的老弱,沿街乞讨。 每次逃大荒,饥民们心目里的终点总是江苏省北部徐州附近那一带地方,他们一面困苦的讨生活,一面引颈期待,等到大水退了,或是大旱消了,他们便可以带点儿粮种,再回到根生的土地上去,再行点种,再行收成,只当上一回天灾是个梦魇,他们吞饮着血泪的记忆,一切重头来过。

人在这种情境下熬日子,不聪明也变聪明了,魏小子在逃难途中,紧紧的靠上了一家人,那家人当家的姓杜,大约五十上下年纪,有人叫他杜二叔,小瘦子也就跟着这么叫他。 杜二的身体精瘦单薄、尖下巴、山羊胡子、肩膀常年压扁担,连肩带背隆起两条肉痕来,看上去有些微微佝偻。笑起来一脸凄苦的纹路,和他双肩比映,使人觉出他是拿苦当饭吃的人物。这回闹大汛,他挑着一付箩筐,箩筐的一端,挑着他七十九岁的老娘,另一端挑着锅碗和杂物,他的小脚老婆杜二婶,带着女儿杜小小,跟在后面死撑活挨的赶路。杜二婶在路上很关照魏小瘦子,杜奶奶也很疼惜这个失去爹娘的孤雏,魏小瘦子无投无奔,自然就贴着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了。 酸苦的记忆刻在人的心,刻痕特别深,魏小瘦子当然不会忘记那些往事,杜二身子原就瘦弱,论年纪,也该算半老头子了,若在平常的日子里,吃饱了,喝足了,挑起一付挑子上路,也不至于挑不起,但在忍饥挨饿的难途上,咬牙挑着他的老娘,他早就撑持不住了,老娘两腿患风瘫,一步路全不能走,替做儿子的带来没法子解决的难题,他明知道这是要命的事,都始终不开口讲一个字。

很快的,事情便发生了,杜二叔走在路上,咳嗽咯血,连着昏倒两次,他老娘发觉了,先流着泪对他说: 儿呀,你就扔下我,带着你媳妇和这两个年轻孩子逃生去罢,何必因着我受拖累?这样下去,你熬倒了,全家都活不成了! 娘,您快甭这样说,杜二叔跪下说,要死要活,全家都活在一块,死在一堆,天底下做儿子的,决没有舍下老娘自己逃生的道理,日子可以苦死人,却不能逼人不做人,我有一口气,决不放下这付担子! 你真是黄河心的沙子淤(迂)到底了。杜奶奶叹说:你没想想,这不是你存心扔下娘,全是娘自己心甘情愿的,遇上这等的大劫难,能多活出去一个算一个,你眼前顾着娘,却把全家都赔上,又有什么道理? 娘,您说的,我懂得,杜二叔说:但人毕竟是人啊!您就让我走一步算一步罢!

杜奶奶母子抱头痛哭说这些话时,魏小瘦子站在一边亲眼看着,但他根本帮不上杜二叔的忙,他的年纪和力气,无法挑得动人。这样又过了几天,悲剧发生了,杜奶奶死在箩筐里,杜二叔死在路上,逃难人合力挖坑,把他们埋在路边的草沟头。其实这种事在逃难人群里不算什么,经常有倒在半路上,而活着的还得朝前逃。 半个月后,逃到北徐州老城外的黄河滩上,荒地上草草搭起芦棚来遮风挡雨,整天为一口食奔波,即使一股股的分散开去,挤在黄河滩上的饥民总还有几千人口,当地的年景并不好,当地人仅能糊口,那有这么多的余粮赈济这些远来的饥民?于是,卖儿卖女的便成为一门新行业,那些小儿女的头上插根草,便像上市的牛羊一般,被卖到别人家去,所不同的是,一个人的价钱,还抵不上一条小牛犊子价钱的一半。买家不能不精打细算:牛羊吃的是草,人却吃的是粮,人的力气有限,既不能拉动磨,又不能犁动田。

说来还算走时运,有个油坊募童工,魏小瘦子被挑上了,而杜小小又在城西万福里,得到个为奴作婢的差事,杜二婶也跟了去,帮人洗衣。 他在油坊里,被派去照管牲口,成天倒干草,拌麸料,拎牲口的饮水,外加打扫畜棚,从早到晚没有一刻闲着,但他对杜家母女的生活,有很深的牵挂;难途上,他浑身起了脓疱疥疮,走到那儿腥到那儿,大家都分文不名,连买琉璜的钱都没有,杜二婶母女俩捡干草烧灰,做成灰塘,让他在上面打滚,更把在沿途乞讨来的饭食分给他一份,使他不致饿死,如今为着谋活,使他和她们分开了。在感觉上,他把杜二婶和小小母女一直当成家人,时刻想去看望她们。 万福里离油坊虽不算远,但打不完的零工碎活把人拴得牢牢的,根本抽不出空儿来,就算得了空又怎样呢?一个打杂的新进小伙计,油坊大师傅不点个头,由得你随意乱跑么?

心里压着事,夜晚对壁洞里的小油盏发呆,同房的另一个伙计黑七就问了: 嗳,魏小瘦子,过去的事,不必再苦苦追想了,遇上这种天灾大劫,有几家是人口齐全的?你还对着灯发楞干什么? 他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一心乱乱的,有话也说不明白,对于山崩地裂般的黄河决堤,他已经不敢再想了,在遭大汛的地区,人的鼻孔那天不嗅着尸臭味,有许多搁浅的浮尸,全身被晒成酱紫色,一身上下,嗡嗡的飞绕着千百只野蝇子。人临到那种辰光,只是浑浑噩噩的像做梦,没有眼泪,没有嚎啕,只是呆着,这样,总楞有十多天,才能去回想,那时候,爹娘和家宅早就没了,拍着地喊天也没有用了。明白了这一点,他便硬逼着自己朝前想,不愿再陷进那种黑沉沉的恶梦里去。

嗳,我问你干嘛发呆?你怎么不答话呀?黑七说:你是不愿意理睬我? 怎么会呢?黑七!他说。 黑七比他大五六岁,腰粗胳膊壮的,干活的时刻,经常照顾他。黑七的脾性爽直,对他这样热切诚恳,他不能不把心里牵挂的事告诉他。他一提起万福里,黑七就货郎鼓般的摇起头来。 嗨,你说那种鬼地方?魏小瘦子,你那杜二婶敢情是老糊涂了,她怎能让小小到那儿去呢? 怎么样?什么地方不妥当? 经黑七嘴里那么一形容,事情就更严重了,万福里是西门外黄河滩边的一条野街,有许多临时搭建的土墙茅屋,牵牵结结拉成一片蛛网般的街巷,那儿是赌场,烟馆,土窑子的窝巢,驻防在城里的北洋兵大爷,黑白道上的江湖人物,当地的地痞流氓,身份不明的外路客商,龙蛇杂处聚集着,一个小姑娘到那儿,就像羔羊送进野狼穴,进去是羊,出来还会是羊吗?算她杜二婶手拿烧火棍跟着,一个病歪歪的老女人,哪是狼群的对手?

完了!我敢说,杜小小那一粒青果,出来会变成烂西瓜,与其那样拉开两腿叫人糟蹋,她杜二婶还不如把闺女卖掉还爽快,至少还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咧! 真是这样吗?黑七哥? 黑七重重一巴掌把他肩膀全拍疼了: 我哪天骗过你来着?不过,小兄弟,你着急有啥用呢?你自己还顾不得自己,杜家母女两张嘴,你能养活得起?人到绝处,总得要谋生,黄河滩上,那些卖儿卖女的,不是人吗? 也不知怎么地,心里一阵酸和热,眼泪便像开闸似的朝外涌迸,恨天么?怨地么?要不,又该怪谁呢?想来想去,只该怪那条浊波浊浪的河罢?它要是不决堤,这一切悲惨的事怎会发生呢?他记得在家乡的村落里,人们谈起黄河决堤的时刻,也讲了很多事,有人责怨官府里治河不力,有人却认为河两岸的人家为了争占滩地,使河道越变越弯曲,水流不畅,才是常闹水患的原因。村里的蔡老爹更说起多年前,有位县知事上任,亲自去勘察县境中的那一段黄河,他认为两岸农户占滩地,损公益,危害到更多人生命财产的安全是不对的,他只是个县令,管不到旁的地方,但他极愿按他自己想到的方法治河:就是要把县属这一段黄河的河道尽量拉直,如果对减轻水患有帮助,上游和下游的各县都能这样做,未尝不是一个方法。 他柬召那些滩地的业主来商议,提出他打算拉直河道的方法,但却遭到那些人激烈的反对,他们认为拉直河道,能不能治得了水患还在未定之天,却使他们首先损失了故有的滩地,他们不愿意。 县知事耐着性子和他们商议了好几回,仍然没有结果,于是,他便下令召工,打算硬做,谁知那些滩地业主出动刀矛枪铳,拼命保滩,使那位县知事灰了心,辞职不干了,因为他只有挂了冠,才能不管这档子事。 水患造成这样大的惨剧,究竟是谁的责任呢?该说是官府和民间都有罢?他不懂得分析,只知道痛心。无论如何,他对杜二婶母女俩的牵挂是扯不断的,能帮助她们什么?不敢说,但他总要尽心意。 我不管那许多了,黑七哥!魏小瘦子沉吟了好半晌,抬起头来对黑七说:明天我央恳东家,求他准我去一趟万福里,看看她们再说。 也许魏小瘦子说的话打动了东家,油坊老板不但准他去万福里探望杜二婶母女,还借了他三块银洋和一匹代步的牲口。 万福里这个地方,正像黑七所形容的那样,房舍拥挤,看上去寒伧简陋,一点也不像城里那些街道,淤黄河的旧道绕着它,多风的日子,河心的沙粉被风扬起,黄沌沌的变成一片沙雾,使人在迎风走路时,不是眯着两眼,就是手招在眉上。这么一条寒伧的街,说热闹真还挺热闹的,廊柱上栓了不少匹骡马,饭馆和茶肆里挤满了客人,多半是穿二尺半的北洋防军,有几处卖唱的场子,也围了一大堆听众,大闺女唱的是梆子和坠子,一入耳,就知也是从汛区逃难出来,流落异地的老乡亲。 他这个虚岁只有十四岁的半桩小子,只知道杜二婶是在万福里替人帮佣,也不知她的确实地址,辗转问了好几处地方,天过晌午,才把杜二婶给找到。杜二婶病倒在后巷的一间破屋里,屋子黯得几乎辨不清人脸,杜二婶认出来,只叫了一声小瘦子,就伸手捉住他的手哽咽起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哽咽,只有从她生满老茧的手心才能感觉得到。 真没想到,小瘦子,你会摸来看望我杜二婶喘息地说:我跟小小,整天都念着你。 你病倒了,二婶? 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她说:整天替人洗衣,劳累了一些,闹腰疼。她抽回手去,费力的侧过身子,轻轻捶捶腰眼,语音有些虚弱:地方太小,你就挨着床沿坐坐罢,也好让二婶仔细端详端详你。好些日子没见面,你比早先要粗壮一些了。 我在油坊还吃得饱,日子比在逃难的路上要好些。他说:东家待我很好,二婶你放心罢。 人在暗里坐定了,眼前的光景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杜二婶躺在一张古旧的木床上,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编成的草垫子,身上盖的是光胎破绵絮,上面破洞有七八处,大得能钻进老鼠,幽光映在她黄蜡般的脸上,她的脸浮肿而透明,显得扁平又有些扭歪,完全不像初遇她她时那种样子了。 能熬过大劫活下来就好,小瘦子。杜二婶用微湿的眼光望着他,幽幽叹息着:你跟小小,都还年轻,日后不愁没有回去的日子,我怕是不行了! 快别这样说,二婶,他说:既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劝慰的话是这么说了,看着眼前那张浮肿的脸,他从心里疑惧起来,在这种异乡异地,一天不苦就过不了日子,二婶她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拖着病在身上,谈不上休息调养,更别谈延医诊治了,她的病真能好起来吗?杜二婶的处境这样困顿,小小又怎样了呢?如果黑七说的全是实在话,他真的不敢想了。成千上万的饥民,他们各自的命运如何?他无法知道,至少他知道杜家这一家四口人,已经在半路上倒下了两个,如今一个病着,另一个在刀口上讨生活,日后如何?谁敢料定呢?这只是大汛中的一道波浪罢了! 小瘦子,你是个好孩子,杜二婶又拉起他的手,紧紧的握着:二婶不会诳你,我真的不行了!如今,我没有旁的好牵挂,唯一牵挂的,就是小小,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顾她,能带她回河南老家去,在这一大群逃难来的人里,大家分的分,散的散,除了你,我再没有可托付的人了! 小小如今在哪儿?他说。 在金谷馆汤大爷那边,帮人打杂。杜二婶说:我也知道,那不是一个闺女适宜待下去的地方,人总要活命呀!饿死我不要紧,我怎能让女儿饿死在我面前?她说这话时,双眉紧紧的锁着,忧愁像一把火般的烧烤着她,使魏小瘦子也被灼痛了。 他不必再追问杜二婶,金谷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万福里的街巷中,满是那种送往迎来的娼户,小小得到的差事,是伺候窑姐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嫖客老爷,一想到这点,他便几乎要哭出来。不错,吃过苦的人都懂得照顾自己,但小小和自己一样,年纪太轻了,一只落在狼窟里的羔羊,怎样能照顾它自己呢? 你病了,小小知道吗?他说。 杜二婶点点头。 小小是个可人意的孩子,她说:前天夜晚,她在床沿上哭红了眼,她说她要辞去金谷馆的事,来服侍我,你说行么?小瘦子?那只有让母女俩抱着饿死! 处在这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困境里,他能拿出什么样的主意来呢?牲口是东家借给他骑出来的,就要套上碾去碾豆了,他没有多少时间好待下去,临走时,他取出东家借给他的三块银洋他所有的钱,硬塞在杜二婶的枕头下面。 他没有去金谷馆,也没见着小小。 第二年的春天,油坊歇碾的日子,他再去万福里,找到后巷的那间破屋,那只是一间空屋,有人告诉他,杜二婶早在两个月前死了,她闺女插草为标,卖掉自己,得些钱替她妈营葬的。 您知不知道她卖到哪儿去了? 听说是在城里铜瓦巷,对方说:有个姓陈的,年过四十没儿子,买了去做妾去了。 人世就是这个样子,她没坠进万福里这座火坑,却为埋葬自己老娘,把自己送进另一个火坑去了!他没忘记,杜二婶死前曾紧抓住他的手,说的那些托嘱的话: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顾她,带她回河南老家去,如今,她被卖在铜瓦巷的深宅大院里,自己又怎能去照顾她,带她回河南老家去呢?苦难中的日子,变化来得迅如闪电。短短几个月,竟起了这样巨大的变化,把他一下子击昏了,心里悲切切空茫茫的,什么全抓不住。 他到郊野去找寻杜二婶的坟墓,找了半天没找着,只好买了一帮烧纸,在沙海似的旱河边焚化,一边喃喃的祷告着什么,权算是祭吊。做完这些,牵着牲口再回万福里,天黑了,满街亮着灯,那些低矮的窑屋里,不时传出淫靡的唱小曲的声音,一浪高一浪低的,间杂着打情骂俏的发嗲声,仿佛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真的,一个贫病交迫的异乡老妇死了,算得什么呢?插草为标卖人的事,也早已见惯了,他在这里待着还有什么用? 他骑上牲口离开时,一轮扁大的月亮,正从旱河那边涌上来,映来万福里街上一片参差背影,他不禁回过头去望了一望,他知道朝后他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二 一春一夏过去,魏小瘦子感觉出来,留在北徐州一带的逃难人几乎走空了,他们都奔回劫后的家乡,去重整那些荒芜的田园去了,但他仍然留在油坊里做伙计。 他向人打听过铜瓦巷,那还是前朝前代留下的老巷名,如今早已更改过多次了,那条靠城西的小巷,据说早先有座烧制铜瓦的官窑,现今那座官窑连残迹都没能留下,油坊歇碾的日子,他也曾亲自去过那条巷子,找人问过姓陈的,有没有买妾这回事? 答案是肯定的,姓陈的不是当地人,是从山东到这边来落籍的布商,他在济南新开了一爿绸缎庄,他买了妾,把她带到济南去了。 起初他愤恨过姓陈的布商,借着他有几个臭钱,趁人之危,把小小买去作妾,后来想想,插草为标是小小自愿那么做的,姓陈的不买她,一样另有买主,花钱买她的人心里究竟怎么想?他不敢替别人断定,也许小小跟那姓陈的布商过日子,会比她留在万福里那种鬼地方好得多,她跟了姓陈的。成了陈家的人,杜二婶怎样托嘱他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没有道理硬把她从陈家拖出来,带她回河南老家去了。 回到油坊,他跟黑七提起这件事情,黑七说: 小兄弟,天下大得很,你管不了的事多著呢!济南离这儿和你老家差不多远,你丢开它,不要去想罢!你虽出过远门吃过苦,究竟还没脱奶腥气,人人有命,你帮不了杜小小什么忙的。 黑七说错了么?他说的并没错,自己只是一个在油坊里当学徒的小伙计,一个人勉强混饱,即使积聚上半年,那点儿钱也不够跑一趟济南城的,想管事没那么容易管得着,不暂时丢开它又能怎样呢? 打油的鎯头空空的响着,夜晚的小油灯下,他和黑七聊着那些兵荒马乱,水旱刀兵年月中发生的故事,没有那一宗不比杜小小的遭遇更为悲惨的,如果自己在难途上,没遇上杜家这一家人,杜小小卖身葬母,也不过是千百个悲凄的故事当中之一罢了,早先在老家听野戏,不也唱过诸如此类的情节的么?这十足标明了不只是眼前这一代人受这种罪,前朝前代的人,同样受过这种煎熬,问题出在自己偏在难途上结识了杜家这一家人,四个人死了三个,仅剩下的一个,又被卖在异乡,上回到万福里,来去匆匆,竟连小小一面全没见着,这不能不算是一宗遗憾,假如先碰个面,二婶倒下时,多少有个商量,她也许不至于插草为标把自己给卖掉了! 有一天,他帮着黑七出门送油,回程经过万福里,天过晌午,他们歇下油车,在一家小饭馆里用饭,他听到邻桌有人谈起金谷馆的汤步蟾,不由得倾听起来。 嘿,汤老大这回叫人捅了黑刀,该算活报应。一个留胡子的说:亏心事做得太多,不该遇着他这样的下场吗?近一年,他买进卖出的年轻女孩儿,至少有七八个了。 你说的不错,戴瓜皮帽的那个说:上回他卖那个姓杜的女孩,猛敲姓陈的布商,她老娘的丧葬费,全归买主照付,他尽落四十块银洋,对外面却说杜小小是自己卖掉自己的,可是她头上的草标,却是姓汤的强插上去的呀! 魏小瘦子听着,心朝下一沉,黑七却先跟邻桌搭讪起来了。 照两位这么说,汤步蟾这个人该是坏得流脓淌血的那种人啰?他挨了黑刀怎样了? 今天是他出殡落葬。留胡子的说:他卖掉另一个河南来的饥民的妹妹,哥哥找上门捅了他,当时就进城自首去了。 他算早了一步,黑七说:这一刀该我捅的,如今,姓汤的已经死了,再没有什么好提的! 一宗原打算搁在一边的事,意外的得悉这种原委,又在魏小瘦子的心里翻腾起来,金谷馆那个姓汤的家伙已经死去,无法进一步的追问了,至少,他知道一点,那就是杜小小卖给人作妾,不是出诸她的自愿,姓汤的欺她年幼,又没有替她作主的亲人,卖了她从中牟利,用卖身葬母来掩饰他暗地里贩卖人口的罪名。 事情若真是这样,他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也不能放着不管了,要不然,杜二婶死前那番托嘱的言语,不全是白说了吗? 在路上,黑七愤愤的先开了口了。 小兄弟,早先找劝你丢开不管的事,如今连我都要插手管了,这宗事,姓汤的当然是罪魁祸首,但他既已死了,咱们总不能认准他的尸体补踢两脚,再捅一刀,但总要设法打听小小她在陈家的情形,她受没受欺虐?能否活下去?这些都得先弄清楚,才好插手管呀! 黑七哥,你真的很会说话,魏小瘦子说:当你不要管事的时候,你把事情说得千难万难,当你要管事的时候,听你的口气,好像又很容易了!小小在济南,不是很远吗?是你一时能去得?还是我能去得? 我并没说事情容易办。黑七说:不过,办法总是有的,那姓陈的布商,虽有产业在济南,但他同样有产业在铜瓦巷,济南咱们一时去不了,多跑跑铜瓦巷,在他宅子左近侧面多打听打听总行。 黑七哥,你真是比我多吃几年饭,能拿得出好主意来。魏小瘦子说:也算我的脑瓜子太笨,你不说,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主意算是个主意。黑七说: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来,事先不敢说,要等做了才能知道。 知道以后,咱们又能怎样呢?魏小瘦子又恍惚起来:比如说:她在陈家受欺虐,活不下去,你我该怎么办?她如今已经是陈家的人了。就算她自承是被强迫的。姓汤的死了,失去明证,卖身契一定是写明由她自愿的,她画押画得黑白分明,你我不够出面替她打官司的资格,姓陈的有钱有势,在北洋地面上,咱们怎能斗得赢呢? 不错,你的脑筋,逐渐会用了!黑七笑出一口白牙来说:但你有一点还没弄清楚,真正的天理,是写在人的胸口的,并不在那些繁繁琐琐的臭条文,真到那时候,她在陈家活不下去了,还打什么官司?咱们豁出命去,也要帮她安排一条她愿意走的活路! 黑七和魏小瘦子一样,没有入过塾,不识得几个大字,但他想主意,论事理,都够稳实老练,全不像血气方刚的粗人,要不是他半路插上一手,单凭他魏小瘦子一个人,根本想不到该从何处看手?正因黑七挺身相助,魏小瘦子打心底感激着。黑七和杜小小连面都没曾见过,八竿子打不着,可说毫无关系。黑七他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只是胜记油坊的一个伙计,甭说在台面上连站墙角的份儿全没有,就是在台面下,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但黑七决心要做什么,胸脯一拍就表示做定了,谁也挡不得他。人物虽不算人物,气概却十足有气概,就凭这一点,魏小瘦子不能不佩服他。 黑七办起事来真像风火雷似的,他前后到铜瓦巷去转了三回,消息就打听到了,姓陈的布商叫陈祥生,生性风流,家里除了妻子,还蓄了两房妾。妻妾之间,为了争风吃醋,经常打闹不休,陈祥生没享成齐人之福,反而大受夹棍罪,日子久了,他偷空便出门,假借贩货或是照看生意为名,去寻花问柳,七八年前,患过花柳病,治了两年才算痊愈,但据说是无法再生育了,一个已经无法再生育的人,居然又以延嗣为名,买了杜小小作为四房小妾,这不是倚仗钱财玩弄弱女是什么? 杜小小被陈祥生带到济南去是不错的,但为时不到两个月,就被祥生嫂带着人闹到济南,把陈祥生和杜小小一道揪回来了!陈祥生这个人,拨起算盘来,够精明也够狠,但一见到老婆,就浑身打抖,小腿转筋,祥生嫂说什么,他直四(是)不五(忤),祥生嫂放个屁,他也会捧来顶在头上,祥生搜心里妒恨新宠,联合二三两房,把杜小小当成卖身的丫头,白天黑夜,不许陈祥生沾她靠她,夜晚让她睡在床前踏板上,白天要她做粗活,稍不如意,就给她一顿毒打,据说鸡毛扫帚,已经断了两三把了! 姓陈的这个忘八蛋,活作孽!黑七恨声的骂说:他若真为延嗣,来个金屋藏娇,倒也罢了,偷偷摸摸买人作妾,又有头无尾,没有半点担当,杜小小在他眼前受罪,他不吭一声,哪还算得有心肝! 魏小瘦子想起在逃难的路上,初遇杜小小时的情景,眼泪便在眶里滴溜溜的打起转来,小小是白皙纤瘦型的女孩儿,两只膀子和小腿,都细嫩得怯生生的,仿佛全没发育成形的样子,笑起来,右边有个活动的单酒涡,甜里带着些温悒的凄苦味,她像是一朵初绽的小花,在茫茫的人海中展蕊,这才多久的时刻?一阵狂风骤雨,便把她打成萎落的残英他不是妒恨,心里只有悲怜,一张宿命的巨网在空里高张着,人,难道就冲不出去吗? 杜小小回来了,跟自己一同生活在这座城里,深宅大院锁住她,一道高墙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他困惑的抬起脸,用问询的眼光看看黑七。 你在油坊待了快一年了罢?黑七说:去的路费盘川不够两个人用的,省着点儿,也差不了太多,我会替你垫上! 你要我带小小逃回河南去? ! 为什么不能? !黑七说:姓陈的花钱买妾,可不是买牛买马!他们把她当成牛马看待,你就能带她走!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你总不能让老家的田地荒着,一个人躲在这里过日子。 黑七说的话实在有份量,做人原就该这么做的,但他毕竟年轻,肩膀上从没挑过事情,当初闹大汛,从老家逃出来,也因为除了逃命,别无第二条路可走,只有硬顶着,当时逃难千里,随风飘荡,并没觉着怎样,一旦停住脚,找块屋顶安顿下来,再回头去想想那种黑波黑浪的日子,沿路倒毙的尸体,连接到天际的炊烟,伏地的哀泣声,不由不使人心悸,他真能带着杜小小,一路摸回天高地宽的老家窝去吗?人道是一回事,法条是一回事,自己若带着杜小小上路,陈家会用拐诱人口的罪名,报官追缉,为这事,自己吃上官司,没话可说,要是使热心帮忙的黑七受牵连,那就太对不起人了。 你还有什么好犹疑的?黑七见他沉吟着不开口,便催促说:你要是目前不做,等到哪一天,杜小小被陈家的大妇折磨死了,杜二婶在地下的哭声,会一辈子挂在你的耳朵上!你的良心不得安的。她在死前曾拉着你的手,亲口托嘱过你,不是吗? 当然!他咬牙说:这件事,我是推脱不掉的,不管有多大的难处,我也认挑了。 好!黑七嘘了口气,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你这句话,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我想,陈家的宅院再大,他们也不会把杜小小囚着不让出门,祥生嫂也晓得杜小小在这儿没有亲友,不担心她会逃掉,只要她有出门的机会,你和她见上一面,她要肯走,当时就动身!她若是不愿走,就算这些话咱们全没说过。 谁知她会在什么时候出来呢?他说:油坊里不是经常歇碾,咱们进城一趟,很不容易。 这倒不要紧,黑七想了想说:最近秋豆上市,东家要分出人手,进城收购豆子,我跟徐师傅说一说,让咱们两个跟他进城帮忙,得空就到铜瓦巷走动,我想总能见得到她的。 黑七料事,真料得很准,他们进城帮徐师傅收购黄豆的第二天傍晚,便在铜瓦巷口一家打烧饼的店前,遇上了出来买荠菜烧饼的杜小小了。 当魏小瘦子赶过去招呼她时,杜小小一眼认出来,只叫一声小哥,眼眶便红湿起来,她原想再说些什么,看见站在旁边的黑七,自觉很不方便,便停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二婶死前,我到万福里去看过她。他说。 我娘跟我提过。她说。 路过金谷馆,我原想跟你见面的,我分不出时间来,这是当小伙计,端人家饭碗的苦处。 我知道。她低下头,忽又抬起晶亮的盈泪的眼来:小哥,你怎么会找到铜瓦巷来的? 当然我去过万福里,向人打听过,你在陈家受的苦我全清楚,这位黑七哥,为了你的事,帮了我太多的忙,我要告诉你,当初出卖你的汤步蟾,被人用黑刀捅死了,你被卖前后情形,咱们也探听到了。 不必叙这些啦,黑七说:今晚,我和小瘦子等着你,就是要他带你离开北徐州,回你河南老家去,走,或是不走?你得立即拿个主意。 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杜小小显然是被吓着了,她胸脯激烈的起伏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里捧着的一盘热烧饼,也沙沙抖动着。 不!她说:这样会拖累魏小哥的,旁的不怪,只怪我的命不好。该受的罪,就让我单独受下去罢!这世上,不在乎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她说话时,虽极力隐藏着哽咽,但语音一直颤抖着,用她的泪眼斜乜着地面,愈是这样的掩饰,愈显出她心底的伤痛来。 小瘦子看着她,他忽然觉得黄河像一条带子,把她和自己的生命,完全拴系在一起,即使杜二婶没有嘱托他,他也不能把小小留在这里,眼睁睁看她受人凌虐。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小小,他说:只要你点点头,我立刻就带你离开北徐州,搭上大陇海的火车,明儿一早就看得见黄河啦! 只要不拖累你,就好了!她终于表露出心里隐藏着的愿望来。 说走就动身罢!黑七说:这儿不是久站的地方,你们走得越快越好!我送你们到车站好了! 时间急迫得使他们没再商议什么,趁着从四面掩来的暮霭,他们急急匆匆的赶到车站,票是黑七代买的,买到兰封站,另外,黑七又把七块大洋塞到魏小瘦子的手里,对他说: 这是我的一点儿积蓄,你带着花用。就算回到家,也要花钱,我在这儿不需花什么钱,你就不用客套了,也许有一天,我会逃难逃到你们那儿去,那时候再还给我好了! 黑七说话时,故意带着些轻松的、玩笑的意味,其实三个人内心都很紧张,担心陈家发现小小失踪,会追到车站来,直到魏小瘦子带着小小上了车,火车鸣笛开动了,黑七才吐出一口大气。 魏小瘦子靠在车窗边,月台的檐影闪过去,黑七的身影也消失了,他心里有着太多的感触,如今,北徐州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不再是陌生的地方,许多记忆和怀念都留在这里,正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穿过这些日子,他长大了,他身边的小小也长大了。 火车像一条黑色的巨蛇,抖响鳞甲,游过九里山口,天不久就黑了,挟着沙粒的风,鞭刷着车窗,车顶的灯色是黄黯的,乘客们多半闭上眼假寐养神,整节车厢,听不到讲话的声音,只有车轮有节奏的滚动声,一直反覆着,空隆空隆的,仿佛要把漆黑的天壁撞破一样。 从火车开动的时刻起,他就明白陈家人不会再追着小小了,天下这么广大,他们到哪儿找人去?陈祥生趁人之危买人作妾并非什么光彩事,小小不是国色天香的人物,他有钱还愁买不到旁的女人?陈祥生若不追究,祥生嫂当然更不会追究,去掉杜小小,等于拔掉一茎肉刺,她哪有那么大的度量,再把小小送回地丈夫的怀里去? 这件事是不必愁了,但新的困惑紧跟着缠住了人,他跟小小两个在一起,算什么呢?爱恋吗?他和她都没朝这方面想过,两人在一起,毫无名份。朝后日子长得很,日夜共处,很不方便他原想把朝后该怎么办的问题提出来和小小商量的,话到嘴边,才发现根本很难开口讲这些事太尴尬了。 不错,小小跟过姓陈的布商,但那不是她自愿的,他不会为这个嫌弃她,小小经过这次劫难,一家人全死了,回去也无投无奔,情形和自己一模一样,他既把她带出来,就不能半路丢开她,他们实际上是相依为命,无法分开了,他就是不说,小小量必也会这么想的。 他觉得这是冥冥中安排的命运,他准备接受它。 第二天,他们在兰封下车,他要步行回黄河岸边老家的村落去,小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的跟着他走,从这点上看,她早也把这些全都想过了。 三 人会为一场大汛去憎恨一条河吗?魏小瘦子自觉不会,他从来没憎恨过天,憎恨过过多的雨水,当他带着杜小小重新站到黄河野旷的河岸边时,他一心的悒郁都铺展到壮阔的波浪上去了。 劫后的痕迹仍然是很深的,当年熟悉的村落,村落附近的田野、树木、沟泓、地面,全都变了样子了,村落是残破的,逃难回来的人,在断墙处处的废基上架木缮草,做成极简陋的顶盖,不能算是屋,只能算暂时遮风挡雨的草寮而已,就这样,还有许多绝了户的人家,仍然竖立着残墙,他在村口碰到同族的老太太,他管她叫老大娘的。他走上前去叫唤,那老妇人眯眼看了半晌,这才大惊小怪的叫说:你不是庄里的瘦子吗?你活着,还带了房媳妇回来了?这真像一场大梦哩! 自己看自己,不觉得,他说:再看看别人家,真像一场梦。 多活一个,都是好的。老太婆叹说:就这样,村里还损折了一大半人,简直不像村子了,不管怎样,活着的人即使逃到再远的地方去,也都千里迢迢奔回来,这儿再荒,总是人的根本呀! 她原是拎着篮子,打算去找野菜的,一见着魏小瘦子和杜小小,菜也不挑了,伴着他们一直走进村里去,挨家叫唤出一些人来,让他们来看小瘦子和他的新媳妇儿。 魏小瘦子对她硬加给小小的身份觉得难堪,但根本不容他开口解释,从那些草寮里钻出来的邻舍们,业已一条声的把小小当成了他的新娘啦!他朝小小瞥了一眼,含有无可奈何的歉意,小小的两颊有些羞涩的红晕,一味低着头,仿佛默默承认了老大娘加给她的身份,并没有愠恼的意思。 歇在村里露天的石辗旁边,围来十几个邻舍,大家说起家常话来。劫后的家常话总是悲凄的,他们数着绝了户的人家,许多曾经熟悉的名字,都仿佛写在云上;有些人家虽没绝户,却也像魏小瘦子一样,残破不全,劫后余生了。即使处在这样的困境中,邻舍们对待最后回来的魏小瘦子仍像对待他们自己家人一般的热切,对于这个被他们误认是新娘的杜小小,更有宠客的味道了。 让一切从头做起罢,魏小瘦子在奔回老家的路上,内心就有了这么强烈的认定,黄河尽管顽强,而人比黄河更为顽强,滔滔的浊流腾卷过去,只要人不死绝,遭大汛的地区仍有炊烟升起,那是人要活下去的信号,劫后的妇孺老弱都能活下去,他和小小两个人都正年轻,更该活下去,把荒废的田地重新垦拓,倒塌的房舍重新建造起来。 草寮搭在家外留下的墙框儿上,夜晚来时,连一盏灯全没有,邻舍送的一些干草,正够他和小小两个做成两个草窝,他们就像鸟一般的各自钻在草窝里过夜。 天那么漆黑,一时又睡不着,他便和小小谈起话来。他谈到黑七这回出了大力,若没有他帮忙,真没法子单独把她搭救出来。如今黑七留在徐州的油坊里,这一别,不知哪天才会跟他再见面了? 我尽管想着他,小小说:却怕再见到他,黄河要是再闹汛,咱们怕也会像上一辈人一样,饿倒在路上,苦死在外乡! 村里人都把你看成我的新媳妇了!他说:害得我连解说的机会全没有,你不会生气罢? 小哥,你要是不要我,你可以讲的。小小的声音有些咽泣的味道:你是知道的,我除了认你,在这块天底下,早已没处投奔了。 我把你带出来,就没打算让你走的。他说,在黑里摸着小小的手,紧紧的捏着:我觉得难受的是,婚姻原是一宗大事,我们却连一桌酒都没法子请!我想,改一天,我还是要跟村里人讲明白,点起香烛来,拜拜天地,正理正当的,有那么回事,你说好么? 小小没说话,她挪挪身子,把头伏在他的怀里,这样过了半晌,她才幽幽的说:小哥,我尽管不情不愿,但总跟过姓陈的,你可以不说,我却不能不讲! 快别说这个,他打断她的话说:那些事,全都过去了,人遭劫,像做恶梦,忘了就算了,咱们从此以后,绝口不要再提它罢! 魏小瘦子说的是实心话,人在滔天的劫难里,见过太多悲惨的事,生离死别,卖儿卖女都看习惯了,小小和他们比起来,还算幸运些的,他认为这样是唯一不负杜二婶死前嘱托他的方法,而且,他自觉越来越怜爱小小了,如果他不身受大汛的劫难,他当然不会这样想,苦难的日子,教会人许多新的想法和看法,使人不再迂腐的紧抱着平常的观念,魏小瘦子尽管解不出什么缘由来,也隐约的体悟到这一点他娶小小是对的。 第二天,他真的对村里人谈起这个,只略去小小被姓汤的强卖给陈姓布商为妾的这一段,他带她回家来,打算娶她。 嗨,日子不是日子,也不能讲究当年嫁娶的排场了!有人说:拣个好日子,你们点个香烛,拜个堂,就算圆房。没有谁会笑话新娘不坐轿子的。 对!更有人说:没有喜酒喝,咱们就喝杯清水,一样有喜气啊! 婚礼和平素的礼俗说起来并不合,魏小瘦子和杜小小的家人亡故,都还没到除孝的时刻,但大劫之后不能讲究这些,村里的老人们都认为孤男寡女合住在一个屋顶下面,无论如何都以及早圆房为正,这样,会使死者们在地下安心瞑目,行礼的那天,一对新人拜的是牌位,两人眼里都蕴着泪,杜小小的双亲埋在异地,谈不上迁葬回籍,魏小瘦子的双亲被大水冲走,尸骸无存,生死不知,若说成婚是喜,其实真是悲凉。圆房之夕,他和她相拥着,哭泣了一夜。 劫后的田野是荒凉的,水患前,村前道路边,还有些高大的白杨行树,经过大水冲激,早就荡然无存了,有些低矮的灌木,还歪歪倒倒的存留下来,枝干上染着污泥。流沙改变了地形,掩埋了阡陌,哪块田地原属谁家?谁也无法辨认;有许多绝了户的人家留下的无主田地,也没有谁去争;风扬弄着尘沙,在远处近处雾一般的弥漫着,水涝的痕迹淡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早景。 虽然没有牲口,耕作上却不算太艰难,河岸边的田地,都是松软的沙质土壤,一个人掌犁,一个背上套索拉动,并不比担水更为吃力,但粮食种子太难觅了,到邻近的集市上去买粮种和菜种,不但昂贵,而且稀少,有经验的人劝大伙儿不必太担心,说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只要一季庄稼收成,这种情形便见不到了。 人在饥饿里等待一整季,没经过的决不容易体会到那种煎熬,魏小瘦子成天为觅取食物忙碌着,这儿不像南方的平野那样容易觅取食物,连树皮和草根都极稀罕,沙砾地铺向无边无际的荒辽,天上难见飞着的鸟雀,地上也难见可猎的野味,岸上既觅不着可以充饥的食物。只有把脑筋动在河里,村落里的人,常常爬过高堆,在河边撒网捕鱼,鱼虾之类的水产虽当不得粮食,但村人们把它晒干,售给商贩,转运到外埠去,一样换得钱和糖。 活在艰难的日子里,魏小瘦子和小小两个重建家宅的事,几乎没有进展,但却整理出几亩可以点种的田地来,撒下一些玉蜀黍的种子,和点种下半亩秋豆。 只要有一季不涝不旱,秋庄稼有了收成,咱们的日子,就会过得宽松些了。他安慰小小说:若是来年再收一季,咱们就去买只奶猪来养,再买几只放野的鸡,至迟到后年,咱们就养得起自己的耕牛了。 也许人遭过大劫,胆子变小了。小小说:我不敢太朝远处想,只要眼前能过得去,就谢天谢地啦! 眼前的日子再清苦,总比咱们逃到北徐州时的日子好得多。他说:风沙像愁云惨雾似的,压在眼眉上,让人觉得明天天就不会再亮了! 大汛不是年年有的,即使有,决堤也不会那么巧,总在同一个地方。小小说:苦倒不怕苦,只要朝前有巴望,让我们先把眼前的日子顾妥罢! 小小说的不错,黄河的汛期虽总在夏秋之间,但水位高低却不一定,没有谁能预测哪年会闹大泓?哪年能平安的过关?根据有经验的人说,大汛的周期多在三七年之间,洪峰在上游的山谷中汹涌而出,在土质坚硬的地方不易成灾,总在河堤松薄处决口,这里和邻近的几个县份,算是汛区,除了首当其冲的村镇之外,其他地方也或多或少的被波及,虽不至直接损失人命,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饥荒,自己回来,原就抱有认苦吃的想法,但人在世上活一天,总要朝好处巴望的,尤其是当他看小小的时候,他会激起承担一切的勇气来,他决不忍见到她再受一次流落异乡的苦楚。 时季临到秋汛期,受过大汛折磨的人,都变得敏锐起来,不需经由谁鸣锣吆喝,家家户户都自动出丁,挑土修堤,护堤就是护命,这道理不必多说,他们不能指望北洋官府在每次劫后点缀式的河工。 魏小瘦子做护堤的工作时,看看河水上涨了许多,但还算平稳,心里多少宽慰了一点,只要上游的雨量不太大,熬过汛期这一两个月,这一季就算平安了。不过,在汛期之内,黄河会突然暴怒,没谁能拿得准的,因此,村落里总差出人搭棚守在河堤上,日夜轮流的守望,一旦有了危险状况,便好响锣示警。村上的人家,多半搭妥木筏,或是准备些浮木。准备万一有险,好攀抱着逃生。 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两个月,等饱涨的河水逐渐消瘦下去,大伙儿才舒了一口气,彼此庆幸着这一年有惊无险,平安的度过了。 秋庄稼的收成,不能算太好,但总算有了收获,这些粗粮除了留种,省着吃,勉强可以挨过寒冬,至于荒春怎么过,那只好朝前挨一步是一步了。 使魏小瘦子宽心的是:小小真是个能干的好媳妇儿,甭看她长得娇小柔弱,干起粗活来,她不声不响的,既能忍耐又有长性,日子再苦,她总咬紧牙关,从没怨叹过,邻舍们也都称赞她能苦能挣,是他得力的帮手,日常干活,她从没拖累过他什么。除了田地里的活计,她和他一样的出力,家里的一切杂活,她也勤快的一肩挑了,从早忙到黑,夜晚还在小油盏缝缝缀缀,补补缝缝的,使他的衣服上的补钉,都打得很细致整齐,一看针线,就知道是用过心思的。 如果不闹那场大汛,他能娶着这样的媳妇进门,日子真会过得很美满;如今也太难为她了,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旧袄;袄面,袖口,底摆,到处全破裂了,迎着风出门干活,手冻得紫黑,嘴唇也冻得发乌,使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回到村落到如今,她身上没添过一根新布纱,就这样,她也算做了新娘,这在往常是不可思议的,再是贫穷的人家,做新娘子的总有一套红袄裤好穿,不会像她这样,落霜的天还光着脚板。 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你,小小,他说:让你跟我吃这种样的苦,我总想日后再补补你。 我又不是外人,要你这么客气,小小说:吃苦受罪的,不是咱们一家,西边野塘有芦花,我正想去摘些来,编两双毛窝儿鞋,免得生冻疮。 赶明儿我去摘罢。他说:老大娘就是铺着芦花睡的,暖和是谈不上,至少不会冻死。 麦种种下去之后,庄稼活计就清淡了,数九落雪的苦寒季,魏小瘦子小两口儿暂时可以不必起早睡晚的出门下田,他们和村落里的人们一样,利用早时积聚的灌木根,河边捡来的漂木、浮枝,晒干后劈成的柴火,升火取暖,畏缩在寮屋后度过寒冬。没有五颜六色的年画,没有可买的年货,连红纸联语和挂廊纸也都付之阙如,他们这样过了一个不见年景的新年。 村落里没谁讲究这些,更没谁在乎这些,他们总抱这一个念头:好歹是这一年,到来年,只要大伙儿勤耕勤作,有两季的收成,就会把劫后凄凉一扫而空了。人无论居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敢担保丰足平安的日月是久远的,靠在黄河边,更不能打这种如意算盘,只要灾劫不连着来,使人能透得过一口气来,就已够好了,常遭劫难的人,连愿望都走卑微的。 对魏小瘦子来说,寒冷的季节里,另有温暖的一面,小小用芦花替他编织两双新的毛窝儿鞋,编得又厚又密,不用说穿了,看着都怪暖的。他们为了省柴,夜晚来时通常不升火,两人坐在草窝里,就着壁洞的灯火,各人做各人的事,他编席和白柳篮子,小小在缀补一些衣物,草寮经过修补和整理,地方大了些,四面用秫秸搭成的墙壁外面又加上了一层泥,挡得住寒风了,这块小天小地是专属他们两个人的,他把他的梦种植在里面。 有很多传说故事,从流咽的风声里涌来,这使他的梦,变得单薄又飘浮,越是这样,他越是珍惜自己的梦。他不相信外面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可以撕毁他的小小的情爱,当然,以前闹大汛的时候,也有些夫妻逃到外乡去,饥寒交迫,采用不得已的方法,由丈夫出面,把妻子卖给别人为奴作妾,使他和她都能分别的存活下去,汛灾过后,做丈夫的先回家乡,重新整建房舍,垦植田地,一面等待着被卖的妻子再回到身边来,这种方法,当地的俗语叫做放鹰。 遭过劫难的人,深知饥寒交迫的滋味,因而对于放鹰的人,都寄予关切和同情。不到万不得已的辰光,谁会出卖自己的妻子呢?妻子留在旁人家里,一年或两三年,最后仍然想尽方法奔回丈夫身边来,这已说明他们夫妻间情感的真挚和纯厚,没有什么可耻笑的。 在传说里,放鹰放飞掉的例子也是有的,不过,所占的比例极少,有时候,遇上特殊的情况,像有人把妻子卖给跑单帮的商客或是遥远地方来的行旅,他们携着新买来的女人回到原籍去了,女的不识得字,或是不识得路,再不然就是无法脱身,只有怨命待下去。有时候,被买的女人受到买主极深的恩遇,在感情上无法脱离了,她仍会托人打信给原夫,劝他不必再死心塌地的苦等她,遇着适宜的,可以另娶一房,一家一道好过日子。 无论怎么说,让好端端的夫妻生离,总是怆恻的悲剧,魏小瘦子年纪轻,对这事非常敏感,每一想到未来的日子,总摆不脱网一般当头罩下来的传说的阴影,这阴影使他的梦都被染得黯淡了。 人不知命呀!小瘦子,想得太远总靠不住的。村里的老年人常用叹息的调子,对他宣述他们的哀愁:黄河听过谁的话来着? 怨叹尽管怨叹,人们依然活得很坚强,并没扔开手里的犁耙和锄铲,新的白杨树植活了,难辨的田埂新筑成了,浮陷的流沙也铲平了,使村落附近劫后的景况有了不少的改变,他们利用平常的冬闲季,不歇的工作,唯有这样,才能略略平复他们心里的创伤。 勒紧裤带熬过了荒春,魏小瘦子又瘦了不少,但小小的肚子却渐渐圆凸起来,这却是他开始时没有料算到的,他虚岁才十七,就忙忙乱乱的做了父亲。暮春的夜晚,当接生婆把那赤裸的婴儿捧给他看时,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在这之前,他从没手抱过刚落地的婴儿,甚至也没认真看过这样的婴儿,这孩子一脸皱皱的皮,浑身泛着青、紫和红混杂的颜色,背脊上生着螺旋形的绒毛,看上去丑丑怪怪的,但他的啼声却很宏亮。 这样一个初生儿,降生在这挨近黄河岸的村落里面,仿佛天生就是要来忍苦历劫的,从生命的起始到老年,这一长串日子,该是多难熬啊!黄河每年都有汛期,不定哪一天,不定哪一年,父母深受的创痛,自会移落到子女的身上,他捧着那孩子,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哀愁。 孩子的乳名是他和小小两个人商议着取的,叫做劫生,用以纪念他们劫后的生存。 四 一切都随着轮逝的日子过去了,连上次大汛期所造成的许多惨剧,也都成了人们传讲着的故事,和更久远的这一类的故事揉混起来,使听故事的孩子们无法分辨新的与旧的故事有什么分别。 连着好几年汛期,黄河都比较安静,水位没有越堤,没有给滨河的住户带来新的灾难。即使如此,历过劫的人们仍然紧张戒惧着,他们焚香祝祷,盼望上天保佑,他们挨户出丁,自动的担泥掘土去加强堤防,更派遣机警的丁壮,携着鸣锣响器,日夜守在河堤上,注视着水位的升降,很多人家都卷妥细软,准备木筏,提防着一旦洪水决堤,好拯救阖家的生命。 汛期一过,沿河各村落纷纷举行谢神的仪式,鞭炮的青烟,弥漫成一团淡雾,魏小瘦子那个村落,一切都复旧了,新的茅屋又一栋栋的搭建起来,许多人家,也都买了耕牛和猪只,看上去一片好景。 瓮里有余粮,寒夜在有炉火,这种日月就是福呀!村里的老人慨叹说:人能这样平平安安,舒舒坦坦的过上几年,还有什么话说呢? 我决不是存心拿话顶撞老人家,魏小瘦子说:完全靠天吃饭,总是靠不住的,黄河要是不治。终有一天它会翻脸,那时刻,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遭殃啦! 你还是缩头认命的好,小瘦子,你如今为人父母,做了劫生的爹,不再是当年不懂事的孩子了!这条河,当成咱们的衣食父母,谁还能怨它呢?想当年,神通广大的治水大禹王,都没能治得了它,你能还是我能治得它不起汛?对方用教训的口吻说:你不认命,心里不安,吃亏的仍然是你自己,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我那敢不服气,老爹。魏小瘦子说:也许我巴望得太远了一点,我想:总有一天,后世会有人想到方法整治这条河,让它不再闹汛的,世上任何危害人的事,都该逐步消除掉,我倒不光指这条河。 嗯,你想的倒很好,只是那一天,都不是你我能够见得到的了!老人叹说:人生在世几十年,也不过像黄河上一道起落的波浪,想和做不是一回事,这些,我们在年轻时不是没想过,嗨,那可真比梦还远伸着手想摘星,你摘得着么?何况咱们全不是那种有学问的,黄河的头在那儿?尾在那儿全摸不清,治什么河? 就算咱们不够治河的格罢,魏小瘦子吸口气,挺挺胸说:咱们也不能在汛期认输,至少让人明白,生在黄河边的人,宁死不认输。拿着老婆当鹰放,换我,是决计不干的! 肚子不饶人啦,兄弟!老人叹息得更深沉了:得要挺熬过那种日子的人,才能体会罢?并非放鹰的男人就是寡情薄义,低头认输的人啦! 这话说过去不久,秋汛期就到了,暴洪的河水舐着河堤,水漩像大大小小的磨盘,日夜卷旋着,有人说那是鬼眼,在看着将要遭劫的地方,由于泥沙常年的堆积,河底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两岸低洼的地方,无数人家的生命财产,全系在堤防止,河水一旦决堤,至少会使几十里洼地成为泽国,派上去守望的人,回来担忧的说: 看今年的水势,简直大得不得了,假如上游雨水不歇,又要闹大汛了!很多人都在谈论说:新溃过的堤,尽管一再修补,仍然最薄弱,万一再在原处决口,那该怎么办哪!老天! 看样子,老天并不帮忙,滂沱大雨一直落个不停,魏小瘦子非常敏感,他记得上一回闹大汛,也正是这种霹雷暴雨的天气,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忧急,在这种要命的时刻,人无法光是顾自己的家小,唯一拯救沿河村落的方法,就是豁出命去,全力护堤,只要能撑几场暴雨,使上涨的水位稳定下来,这场劫难也许就能凭人力化解得了,成不成另作别论,力总是要尽的。 小小,你要照顾着劫生,筏子早就备妥了的,他对妻子说:那段河堤上需要人手,我得顶上去,这时刻,护堤就是护命呀! 又决堤起汛?小小的两眼湿湿的,有些哀的斜眤:万一决了堤,咱们分在两下里,那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魏小瘦子安慰她说:有根木杠子,我会抱着它顺水溜,好在我通水性,不至于丢掉性命的你带着劫生在筏上,不管飘到那儿,总会巴着岸的,咱们逃难,一向走老路,斜向东南,朝北徐州那个方向去,到时候,我会一路找你们的。 要是实在找不着呢? 找不着,你就到黑七那个油坊去,我们最后在那儿碰头也是一样。魏小瘦子想了一想,又说:其实,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河堤若能保持住,一切事情都没有,咱们还是照常过日子。 事情若真尽如人愿,黄河哪还是黄河?就在魏小瘦子和无数汉子上堆护堤的第二天夜晚,天塌一般的轰隆声传遍远近的村落,有经验的人一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一场新的大劫又临头了。 来不及招呼邻舍,更来不及鸣锣示警,洪峰快过奔马,刹那间便使洼野成为泽国,新植的树木,成长的禾苗,重建的屋宇,任什么遇上洪峰,都像纸扎般的倒下去,人们抱着飘浮的门板,木段,或是坐上扎妥的木筏,随着滚滚滔滔的激流打转,看这种水势,判断出决堤的地方,还是新修的那段老堆,洪水总是找松软薄弱的地方。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波涛上面是新的洪荒,邻舍怎么样?亲人又怎么样?全都无法顾及了,有些人被流木击中,惨呼着沉溺下去,又有些木筏被撞翻,也和波臣为伍,杜小小紧紧搂着劫生,用布带把自己捆在筏面上,身不由主的顺水飘流。小瘦子在哪儿?她不知道也根本无法知道,冷雨像箭镞般的激泻在她的头上肩上和背上,劫生吓得直是哭,但那原本响亮的哭声,在水声和风号中显得那样微弱,她只能佝着上身,像母鸡护雏般的护着他,一面轻轻拍着他的背,希望能减低孩子的恐惧。 事实上,她自己的心,像被千万支钢刀剐绞一样。地只是个年轻柔弱的小妇人,上次灾劫里,被人欺骗过,恣意的侮弄过,要不是小瘦子出头,加上黑七帮助,自己恐怕永也难回家乡了!小瘦子不但是个好丈夫,而且是把她救出火坑的恩人,自己死在这场劫难里不算什么,单愿苍天有眼,让他和自己怀里的劫生能够活下去,水声像万马奔腾,天知道小瘦子他在哪里? 不管它是天劫也罢,人劫也罢,夫妻俩和村上邻舍们费力操劳。整建经年的一切,刹那之间,又变成乌有了!人伤心伤到极处,真怨自己和小瘦子,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儿,不论逃到何处,隔着千山万水,总盼着回来,回来等着另一场新的劫难!人靠在黄河边,一辈子该逃几次汛灾?一辈子所记忆的,不都是点点滴滴的血泪么? 人说:上一回当,学一次乖,幸好小瘦子先做了准备,筏上备有果腹的干粮,要不然,这样随水飘流,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浑浑噩噩的熬过了一夜,二天天亮时,举眼看见的,只是滚滚的波涛,村上的另一些人,一个也没见看,两天之后,她才傍着旱地,伙同一撮历劫的人约莫有百十多口儿,一道朝东走。 她心里的惶乱,要比坐在筏上更厉害,她不知道护堤那些汉子和她的丈夫到底怎么样了?小瘦子如果还活着,会怎样焦急的找寻她和劫生?她所带的干粮有限,无法离开逃难的人群,单独留下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