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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黑毛的骷髅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6523 2023-02-05
甭看邬家的家道中落了,在白杨镇上,扳着指头数财主,他邬四爷仍然算得上一个,不过,假如把日子朝前推上百年,邬四爷的光景,那就和他远祖邬百万不能相比了。说来也难怪,财主老爷的后代,有几个不是消闲懒散的?他邬四爷又何能例外呢? 邬家那片宅院,牵牵连连的像一片张开的蛛网,除了前后五进院落,还加上东西两座跨院,尽管因着年深日久,房子都显得古老破落了,瞧在人的眼里,仍能使人想到当年的煊赫气势。俗说:财主无三代,邬家从邬百万手上发家,过不久,就一代不如一代的节节衰颓,财富和人丁两不兴旺。九十六年之后,轮到邬四爷当家,景况更不如前,百顷田地卖出去一大半,年年都在啃老本过日子。 啃不啃老本是另一码事,邬四爷照样要过舒坦日子,照样要讲究财主老爷的排场,他自己早已算过,他和他的老妻都已经望六的年岁了,就算把剩下的田地当饼啃,也够啃到进棺材的,活着不会忍饥挨饿就够了,犯不着为儿女省俭。

邬四爷的儿子邬兆荣倒不像他的老子,坐啃家里的田产,一过廿岁,他就干起药材生意来,常年东跑西奔的,到各产地去收购药材,再批售给邻近县份的药铺。可惜他辛苦积赚的,还不如邬四爷手上漏出去的多。 女儿邬美娘虽不像做哥哥的那样会经营,至少懂得勤劳克苦,凡举家务、女红之类的事都能做得,而且乖巧伶俐,懂得孝顺,难怪邬四爷每提到这双小儿女,就眯眼露牙的,晃动大拇指头,自夸是一男一女一枝花了。 按理说,有了这样的儿女,邬家不该这样每况愈下的,镇上的人便传说邬家那片宅院有了毛病了。据说当年闹兵燹,这集镇曾被大火焚烧过,火场废墟里,白骨累累,阴雨天的夜晚,经常闹鬼。后来邬百万首先在废墟上重建这座宅子,正好是建在鬼滩上。为了镇鬼驱邪,他不吝花费,向一位深具法力的老道士,请来一方镇宅的碑石,碑上勒有泰山石敢当字样。也许是这块碑有些效验,邬家六七代人都没遇到什么凶横不测的事情。不过,这块碑就算真能镇住宅子,却也不能使邬家发旺,说来说去,大伙儿总认为那宅院的阴气太重了。

邬四爷是个拗脾性的人,耳风刮进那些言语时,瞪起眼骂说: 这些人是闲得没事干了,不怕磨破嘴唇皮,说这些风凉话?我邬家是发旺还是破落,关他们鸟事?要他们在背地里穷议论? 不是我说你,老死鬼!邬四奶奶数落他说:就算皇帝老子,也禁不得旁人背后议论,一家人是发旺还是破落,不在于旁人怎么说,而在于你自己怎么做,像你这样的酗酒赌钱,就算旁人不议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吗? 我说,老太婆,妳是存心呕我!邬四爷凶起来了:我这个人,旁的气还能够受得,唯独老婆的气受不得,妳要再唠叨,我宁愿把老命豁出去,连这幢宅子全卖掉算了! 娘,妳就少说两句罢,女儿美娘摸得清做爹的脾性,拿话劝邬四奶奶说:家和万事兴,总不能为这事吵闹出去,把笑话给外人看。她又压低声音,悄悄对她妈说:不要死心眼儿,跟自己过不去了,妳就是把命贴上,爹也改不了的,何必呢?她一面劝说着,一面把拖鼻涕淌眼泪的邬四奶奶搀到房里去了。

死老鬼,从来不肯听人劝的,邬四奶奶回房归回房,话却一句也不愿省,转对女儿倾诉着:就看他一意孤行把家毁了么? 若说邬四爷存心毁家,也未免太过了一点,那四爷只不过喜欢吃吃喝喝,经常留连赌场,多年的老习惯一时改不掉罢了。跟老伴儿斗了嘴,心里郁闷,逛到街头的赌场去,跟一伙赌友掷骰子,偏巧手风不顺,连着输,邬四爷一发火,把宅里的南屋也给押上去了。对方是孙家烟坊的小开,用一顷山坡地抵他那幢屋,输赢全系在一把骰子上。邬四爷一掷十六点,满以为翻了本,孙家的小开却掷出一个满堂红的豹子,那幢南屋便换了主啦!这不算是存心毁家,只怪时运不济,邬四爷是这么认定的。 孙家小开赢了那幢屋,跑来看过,他认为屋子太古旧了,只有把它拆掉,弄些砖瓦木料。孙家招工来拆屋时,邬四奶奶气得撕发捶胸狠狠痛哭了一场,发誓不再理会那个败家的老死鬼。

等儿子回来,我要跟儿子过!她哭说:若是再不分家,有一天,邬四会把老婆儿女全卖掉! 分家不分家,是邬家的家务事,姓孙的可不管这个,他不但运走了老南屋的砖瓦木料,连砌在屋基的那方碑石,也刨了去,卖给石匠凿小磨去了。 老死鬼,我决计不再跟你过日子了!邬四奶奶说:我说你毁家,你不相信?你亲眼瞧见孙家招工来拆屋,把那方镇宅的碑石都给挖了,没有那方碑石压着,日后会闹出什么样的变故来,天晓得,我有口气,会看得见的,到那时,你想赖也赖不掉啦! 邬四爷输了一幢老屋,心里着实懊悔,不过,他那拗劲始终在梗着,不愿意承认去掉一块碑,家里便会闹出什么变故来,他说: 妳要跟兆荣去过,也好,我乐得耳根清静,只是妳不必拿那块石头栽诬我,我压根儿不信那个邪!要真有什么变放,我还会说是妳說话不吉利,咒出来的呢!

两个老的你一言我一语又顶上了嘴,做女儿的红着眼两边劝说,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住,邬四奶奶决心等儿子一回来就析产分家,邬四爷也同意了。他们引颈等了半们月,邬兆荣人没回来,不幸的消息却传了回来他们盼着的儿子兆荣,行船遇了暴风,船翻了,他落了水,再没见着踪迹。 邬四爷老夫妻俩,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种宝贝儿子,又正是能苦能挣能撑家的时刻,突然起了个这么大的变故,弄得生死不明,饶他邬四爷的心再宽,也不上不下的吊起来了。 你不信邪罢?老死鬼!四奶奶又撂下话来了:你眼睁睁的看见啦,兆荣若真有好歹,全是你一手坑害的,若不把那块镇宅的石碑找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到这种节骨眼儿上,妳还在胡吵闹?邬四爷懊恼着:我这就小孙那边去问问,把那块石碑找回来就是了。兆荣究竟怎样,目前还不敢说,妳不要诅咒他。

事情出来了,由不得邬四爷不信邪,他跑去孙家去追问那块石碑,孙小开说是确已转售给石匠了,邬四爷再追到石匠那边,石碑早已不是碑,被凿成一盘小磨啦。 碑既追不回来,邬四奶奶可就交代不了啦,四奶奶挂心儿子兆荣,自觉世上没有比不知死活更难受的事,她不饮不食的哭号着,两眼肿得像胡桃核,红红的直瞪着,女儿美娘在一旁劝慰她,她连一句也听不进去。 邬四爷没办法,捏一把钱去买醉,回来时脚步踉跄,不小心踩在砖角上,跌了个狗吃屎,把几颗管用的门牙全弄迸了。邬四爷虽很懊恼,但他仍不相信全是因为失去那块碑石的缘故,也许人背时运,尽遇上不如意的事。这一回,他却无法责怨老婆哭得使他心烦,儿子只有这么一个,随水漂流不知去向,正像五雷轰顶般的把他给轰得晕晕的,再也拿不出主意来了。

日子麻麻木木,黯淡无光,邬四奶奶日日夜夜像诵经似的念着兆荣的名字,连做梦全梦着兆荣飘浮在河上的尸体。她这样煎熬了半个月,终于患了失心疯,瞪起眼来,连丈夫和女儿都认不得了。 尽管两个老的呕过气,夫妻总还是夫妻,跌掉了牙的邬四爷不得不延请附近知名的中医来宅替她瞧看,来过的医生不在少数,人家全都摇头,说这种毛病无药可医,除非她日夜悬念的兆荣能活得回来。 谁有这个能耐让兆荣活着回来呢?邬四爷对他老伴儿的病算是绝望了。 邻舍马时亮,人都管他叫胡子伯,平素跟邬四爷处得很近乎,知道邬宅发生不幸的事,特意赶过来看望,邬四爷拖住他说: 老哥哥,难道我这老宅子里,真有妖孽吗? 哎呀,四爷,胡子伯粗直的说:事情都是你引起的,我不怕开罪你,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你若再不想法子驱邪,更惨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邬四爷阴惨的笑了笑: 老哥哥,你想想罢,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死了儿子疯了老婆更惨的!我这把年岁,已经快朝棺材里爬了,我倒不在乎自己死活,假如宅子里真有妖孽,让它这样闹下去,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呀! 当初这块镇宅的石碑,既是老道士立的。胡子伯说:你何不探访探访,请位老道士来宅驱邪呢? 嗨!邬四爷叹口气说:当年立碑时,传说那位老道士是大有法力的人,如今这些道士有没有那种神通,那就很难讲了。 无论如何,你总得试试看,胡子伯说。 事后,邬四爷认真掂掂胡子伯的话头,觉得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成不成另当别论,至少能消消心里窝着的一块疙瘩。 道士总算请来了,这个携带着两个道童云游四方的道士姓金,已经七十多岁年纪,全白的头发稀稀朗朗,挽了个酒盅大小的顶心髻,远看像头上顶了个白色的花球。邬四爷听人传讲,说这个金老道士一路上替人镇邪逐祟,捉鬼降妖,处处显示出他是个大有法术的人,因此,金老道一来宅,他便把这宅里发生的事故,源源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他说:

宅子里倒是很平静,没闹过什么使人骇怪的事情,至于我那孩子在外经商,行船遇风。落水失了踪,我老伴儿想念孩子受了刺激,患了失心疯,究竟是否受了宅里妖孽的影响,那就不知道了! 这都不要紧,金老道望一望灰沉沉的宅院说:等我摆下法坛,仔细查察一番,就会弄明白了! 金老道要在邬家大宅里设坛捉妖的事,很快就沸沸扬扬的传了出去,集镇上的人,平常难得有机会看这种热闹,经人一传,立刻就轰动起来,大伙儿都盼着那一天到来,好去瞧看那白发老道究竟施什么法术捉妖? 金老道是在那天早上设的法坛,也许游方在外的关系,没带多少法具,他设的法坛,看上去极为简单,只是在方砖庭院当中,摆了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桌上设了香炉烛台,点燃了香烛,张起一道黄布法帐,桌案一边,起了一个临时砌成的石灶,灶上架起一口大油锅,两个小道童支起劈柴火,把一锅油烧得鼎沸。

围在庭院四周看热开的人越聚越多,总有六七百口儿,大伙儿全大瞪两眼瞧着,一脸探究的神情,偶尔也有人在墙角窃窃低语,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金老道穿着有些陈旧的紫色道袍,手里执着木剑,绕着法坛,脚踏七星步,口里念念有词的诵着咒语,忽然,他在袅袅上腾的烟篆中,将木剑掉南边一指,大声说: 妖孽是在南边的地下,不会有错的了! 邬四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南边不正是立了镇宅碑石的老南屋么?如今,房子被拆毁了,碑石也不在了,妖孽果真是在那里吗? 我说,老道爷!邬四爷指着瓦砾堆说:妖孽要是藏在那边,这一大片瓦砾,怎么找法呢? 不要紧,我会指出地方来的。金老道说。 金老道虽是一把年纪了,作起法来,却半点儿也不含糊,他掖起道袍,将那柄木剑横衔在嘴里,两手撑地,一蹬脚,整个身子便悬空倒立起来,他就这样的双脚朝天,以手代足,一步一步的走向老南屋的废址,正好走到当时竖立石碑的那块墙角,他便开始绕起圈儿来,前后一共绕了三圈,这才挺身跃起,把木剑插进地面去说: 邬四爷,麻烦您找两个年轻力壮的朋友,带着铁锹来,就从贫道插剑的地方,笔直朝下挖好了,妖物在地下,已被我用法术钉住,遁不了,挖出来,让列位街坊也都看一看,我是不说瞎话的。 他这么一讲,看热闹的一群里议论声嗡嗡不绝,大伙儿没有不称奇的。金老道不是本地人,在行法之前,也从没进过邬家的宅院,他又没生透地眼,能看得清地层下面,他怎敢一口咬定,他插剑的地下埋有妖物呢? 议论自归议论,邬四爷还是在人群里招呼出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来两柄铁锹,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挖掘起来,两个汉子一锹递一锹的,足足挖了半个时辰,其中一个突然停住手,吃惊的叫喊说: 有了!有个古怪的骷髅头埋在下面。 不错,金老道说:就是这东西在作祟害人,等贫道把它弄出来罢! 骷髅头被金老道捧到法坛上面来了,说也怪,那白骨骷髅被埋在地下多年,上面连一点泥浆污水全不沾,骷髅的顶额和面骨上,竟然长着大把的黑毛,并不是柔软细密的人的毛发,而是粗硬得像猪鬃一般的硬毛,白惨惨的骨头上,长满刺猬似的黑毛,针一样的蓬着,看起来不仅骇怪怕人,更使一些胆小的毛发竖立,有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 这具生黑毛的骷髅被挖掘出来,不但邬四爷目瞪口呆,众人也都不能不信了,胡子伯激动的指着那具骷髅破口大骂,责怨它不该作祟,害得邬家家破人亡,有人更想捡起砖块,把骷髅砸碎的。 列位慢着!金老道出声阻栏说:这妖物既能成精作怪害人,就不是你们能降伏得了的,你们千万不要乱动手脚,这样反而会坏事! 我说,老道爷,依您。该怎么处置它呢?那邬四爷望着那具怪异的骷髅头,想到随水飘流,尸骸无存的儿子兆荣和疯了的老伴儿,两眼一阵红湿。 这妖物,名叫绝户骷髅,金老道指着说:平常人找到它,即使用火烧棍打,甚至把它砸碎,磨成粉末,都没有用的,贫道必得用镇魔大法,让它的妖魄飞灰绝灭,它才不会再作祟。 既然如此,那就请老道爷赶紧施法罢!看热闹的众口同声说:千万不能让它再害人了! 请符!金老道退后一步,对道童说。 道童从身背的法囊里,取出一道黄纸书就的朱砂灵符,递了过来,金老道神色穆然的把那道符黏贴在骷髅的顶盖上,众人可以看得到,有一股气从骷髅的顶上涌出,吹得那张符乱动。 嘿嘿,妖孽!金老道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抗拒?也没想想你能抗得了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头上别着的木簪,大喝一声,把木簪刺进那骷髅的顶盖。由他这一手,使大伙儿看出,这金老道不仅道法高深,而且真有一份武术功夫,要不然,单凭一支小小的木簪,怎能轻易的插进骷髅的顶盖里面去呢? 这一簪插下去不要紧,更骇怪的事儿出来了从插簪的地方,竟然涌溢出紫黑色的血来,流满桌面,更一滴一油的滴落在地上。 好腥的血啊!靠近法坛的人叫说。 嗯!邬四爷也闻嗅到了,这黑血不但奇腥,而且奇臭,使人满鼻孔都是那种怪气味,几乎弄得难以呼吸了。 血还在流着,滴答有声的落在地上,这样过了一盏茶时刻,金老道又发出冷笑来说: 哼!居然还不绝灭,我要让你尝尝更厉害的,你就再试试滚油的滋味罢! 他说着,猛然伸手举起那生满黑毛又流着血的骷髅,朝滚沸的油锅里扔了下去。围在四周的人,只瞧见一阵紫色的光腾迸而起,化成一道愈升愈高的,螺旋形的烟雾,烟雾里响起一声刻骨的惨号,好长好长的一阵惨号。声音由尖而低,由大而小,最后终于寂然了! 金老道作法降妖,是经众人亲眼目睹的,当然错不了,不过,金老道办完事,临离邬家时跟邬四爷说的一番话,似乎更见出他的道行,他说: 四爷,妖孽这物事,世上虽有,但家有旺气,人有福泽,却根本无惧妖孽,就算它有,一样不敢为殃作祟。就拿这具骷髅来说罢,埋在你们邬家大宅的宅院下面,少说也有百年光景了,为什么它早不作祟害人呢?若不是你做败家的事,输去老南屋,移掉那座镇宅的石碑,这一切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你儿子也不会遭上变故了。妖不是妖,是世间的运气,为人若不修福,让邪魔蹲在心里,我老道即使有通天道法,也捉不尽呢!这具绝户骷髅,我算是替你降伏了,朝后再有什么事,只好先问你自己罢! 邬四爷被他说得一头冷汗,从他把吃喝嫖赌都戒绝了来看,他真的是受教啦。由此可见,不管是传言里多古老、多荒诞、多骇人的故事里面,多少还有些旁的东西,能够启悟人,给人一点什么的。要不然,像他邬四爷那种三斧头全劈不开的脑袋,旁人说的话,他能轻易的听得进去,更乖乖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吗? 人嘛,能在妖孽没兴的时刻,多省察省察自己想的和做的,就不会等到变故临头,懊悔一辈子了!邬四爷后来捏着水烟袋,跟街坊上的邻舍这么说着,他那一口气,叹得好深好深,仿佛把他一心的苦楚,都给叹出来了,怪不得有个年轻人有感而发的说: 一个人在一生当中,要能认真的想到什么,多叹几口气,也是长学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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